缓缓展开《清明上河图》,千年前的城市昌盛尽收眼底。大街小巷店贾充斥,商铺林立、楼馆遍地;汴河之上舟船相接,川流不息。这幅传世画作的魅力在于它不仅能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的东京汴梁以宏观视角体现,而且,只要你愿意仔细赏析这宏景之下的芸芸众生,一定能发现很多繁华的细节: 东京城里有家脚店(供人歇脚的小饭馆)门口,一位身穿背心、腰系围布,下着窄口裤的伙计手端食盒,似乎正在给客人送餐。此人被称为大宋东京“外卖小哥”,场景与《梦粱录》记载“市食点心,四时皆有,任便索唤,不误主顾”的宋代商业城市景象高度相符。顺着外卖小哥向北望去,是一座结构精巧、形式优美、宛如飞虹的拱桥跨越汴河,摆摊者、骑马者、赶驴者皆拥挤在这座拱桥之上,人群擦肩接踵,络绎不绝;再看向汴河之畔,一艘满载货物的船只靠岸停泊,穿着短装、打着赤脚的码头工人们正在紧张地卸货…… 《清明上河图》 (局部),北宋,张择端,绢本设色,纵 24.8厘米,横 528厘米,现藏故宫博物院。 街头艺人的装束 在商业繁荣的宋代城市里,为了兜售货物,商贩们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其中总不乏一些即使在今天看来也十分熟悉的套路,例如自称什么“祖传秘方”制出的灵丹妙药,扯虎皮做大旗,坑蒙拐骗。宋朝也有这样的奸商,可能还被编成了杂剧加以讽刺。 故宫博物院藏有两幅南宋时期的绢画,这两幅画为散册,既无题识又无作者。周贻白、廖奔等戏曲史学者对绢画进行考证后,认为是宋时的杂剧宣传画,类似于广告图,并给它们分别命名为《眼药酸图》和《杂剧图》(又名《打花鼓》)。 (左) 《眼药酸图》,南宋,现藏故宫博物院。画中一共两人,左方一人似由女演员扮演,装束非常奇怪,头戴皂色奇特高帽和穿橙色长袍,前后挂满绘有眼睛的幌子,意在表明其身份是卖眼药的郎中。 (右) 《眼药酸图》复原照 出镜\白云 周瑞麒 摄影\许晋熙 服装道具制作\白云 《眼药酸图》是杂剧《眼药酸》的宣传画,较有特色。画中一共两人,左方一人似由女演员扮演,装束非常奇怪,头戴皂色奇特高帽和穿橙色长袍,前后挂满绘有眼睛的幌子,尤其是斜背的药袋表面更有浓眉精眸的一只大眼。如此多的眼睛幌子足以劝退密集恐惧症者,但此人的装扮却是为了告诉大家,其身份是一卖眼药的江湖郎中。右方一人身穿圆领窄袍,手臂上似有文身,打扮非常市井,身份地位应属于底层平民或军士,头戴一种略夸张的巾帽,可能是为了舞台效果而设计,他正用右手指着自己的眼睛,似在诉说病情,手执有一长条板状物。 值得注意的是,此人后背部分的短衫上插着一把一分为二的扇子,扇面隐隐能看到一个字,周贻白判断是“净”字,廖奔认为是“诨”字。两个字不同,决定了画中人角色属性不一样。若是前者,此人就由副净扮演,江湖郎中则由副末扮演的酸。后者则反之。《眼药酸》的“酸”字往往指穷酸迂腐的秀才类型的人物。有学者推断,这幅画的内容,可能讲述的是一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坑人,坑到一个兵油子身上,闹出一系列笑话的喜剧故事。艺术来源于生活,创作者可能是对当时奸商们搞出各种骗术行为的讽刺。 《杂剧图》 (局部)又名《打花鼓》,南宋,现藏故宫博物院。图中女演员外面所穿的服饰应为一件男装。 在宋代,杂剧是一种备受欢迎的演出形式,它综合了表演与歌唱的滑稽戏,无论在宫廷还是市井都有很高地位。宋杂剧盛行于东京汴梁,靖康之变后,宋室南渡,又将这种表演形式带到临安,浙江温州永嘉兴起的杂剧,吸收了北方原有的表演形式,又融合当地民间说唱技艺,逐渐形成“南戏”。而北方金国统治地区的杂剧仍在流行并发展。除了画作,在宋代墓葬出土的砖雕上也常会有表现杂剧题材的图像,例如河南温县宋墓出土的砖雕上有不少表现杂剧演员的形象,他们穿着较浮夸的服饰,男子头上的幞头似为演出用的样式。 (上) 《杂技戏孩图》,宋,团扇,绢本设色,纵 20.4 厘米,横 20.4 厘米,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中的街头艺人全身挂满 19 件乐器,吸引了两名孩童。 (下)仿宋代街头艺人装束复原照 出镜\雪朔 摄影\丸仔 通常和《眼药酸图》一起被研究的另一幅《杂剧图》(《打花鼓》),也能印证这种表演服饰特色。《杂剧图》也是两人,皆为女子扮演,右边女子身上巾帽饰以大花,身穿对襟褙子,腰后插一扇,上书“末色”,扇面从中间裂为二,与《眼药酸图》出现的扇子相同,推测可能是末色专用之道具,用以点明角色。左边女子似乎男女装混搭穿着,脚上似束有绑腿。 宋代时,杂剧通常在围有彩绘栏杆的舞台上表演,这种舞台也被称为“勾栏”。但这种待遇并非每个艺人都能享受,那些没有资格上勾栏表演的人,只能在市井街头临场表演的街头艺人,被称为“路歧人”。宋代画家苏汉臣的《杂技戏孩图》里从细节上描绘了一位全身挂满19件乐器的“路歧人”正在表演、两名孩童被深深吸引的场景。 货郎的生意头脑 尽管《眼药酸图》 《杂技戏孩图》等画里艺人为了表演效果,服饰会显得夸张,但其实与《东京梦华录》里“其卖药卖卦,皆具冠带”的记载符合。尤其是那位全身挂满眼睛的江湖郎中,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艺术只是生活的夸张化体现,在杂剧舞台之外的现实社会,宋代郎中的装扮虽然比那位卖眼药的江湖郎中朴实得多,但也一定会带上具有身份标识之物。 (左) 《村医图》, 南宋,李唐,纵 68.8 厘米,横 58.7 厘米,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中医者腰间系有药囊,站立在他身后的药僮侧腰间插着醒目的膏药幌子。 (右)宋代医者装束复原照,携带膏药幌子,让人能一眼得知他行医者的身份 出镜\雪朔 摄影\丸仔 宋代画家李唐的《村医图》就描绘了乡间一位医者在树荫下给病人进行针灸的场景。画中的村医头戴矮巾(明代被命名为“老人巾”),身穿短褐,脚蹬草鞋,衣裤上打满补丁,显然生活很清贫。仅从服饰巾帽来看,这位医者与其他庶民没什么区别,但若注意细节,能看到医者腰间系有药囊,站立在他身后的药僮侧腰间插着醒目的膏药幌子,身上也带有类似物品,正是这幌子让人能一眼得知他们行医的身份。《村医图》里其他人物和场景,生动再现了宋时农村的一角风貌。 接下来让我们将视角从悠然古朴的乡村移回人声鼎沸的城市商业街。无论是灯火辉煌的汴梁,还是歌舞升平的临安,走在摩肩接踵的街道上,总能时不时看见一些穿着夸张服饰的人。或许他们是正在敲锣打鼓、表演杂剧的“路歧人”,但也可能是另一个更常见的职业——向行人兜售货物的货郎。 今天存世的宋代绘画,有大量表现市井货郎这个题材的作品,具代表性的有苏汉臣(传)《货郎图》,李嵩《货郎图》 《市担婴戏》以及佚名宋画《岁朝货郎图》等。这几幅作品中,以苏版《货郎图》细节最多,画中是一位推车兜售玩具的货郎,他身穿绿色交领半臂衫,脚上穿靴,巾帽上饰以红抹额和花朵,造型颇为夸张。更吸引人的是货郎推车上琳琅满目的玩具,挂有木叉、帽子、围巾、布兜、小风车、拨浪鼓、花篮、糖葫芦、花灯笼、各种佩饰等,连货郎肩上、腰间和背后都挂有货物,多达百余种。几名孩童被这品类繁多的货郎车吸引,围绕在一旁嬉戏,而老货郎则一手推车,另一只手指着小花鼓招引周围的孩童,构成一幅热闹、紧凑而又充满趣味的欢快画面。 (左) 《货郎图》,北宋,苏汉臣,绢本设色,纵 159.2 厘米,横 97 厘米,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画中是一位推车兜售玩具的货郎,他身穿绿色交领半臂衫,脚上穿靴,巾帽上饰以红抹额和花朵,造型颇为夸张。更吸引人的是货郎推车上琳琅满目的玩具。 (右)宋代货郎装束复原照 出镜\雪朔 摄影\丸仔 另一幅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佚名宋画《岁朝货郎图》,画中货郎与苏汉臣版高度相似,这位货郎同样身穿绿色半臂交领衫,头戴青巾,他的小推车上同样是琳琅满目的玩具,周围吸引来一群孩童。李嵩的《货郎图》虽然不能看清货郎衣服颜色,但能明显看到他全身上下挂满货物,就连头巾上也插着各种小玩具,装扮非常醒目浮夸。 其实并非所有小贩都会穿得如此招眼,例如《清明上河图》里的卖茶人、食品商贩、伞商贩以及《茗园赌市图》里临安天街卖茶夫妇等,都穿着较为朴素。这些装束夸张的货郎,基本主卖杂货,而且货物里玩具占相当大的比例,他们精准抓住小孩子的喜好,利用全身挂满小玩具的醒目装束,总能成功吸引孩子们的眼球。古画中的货郎从穿着到行为,都充满了市井人民做小生意的智慧。 所以走街串巷的货郎身边,总有不少孩童围绕,而这些作品也以细腻的笔法描绘出宋代服饰的一个新体系——童装。 “童装”兴起 童装是一个现代概念,古人并没有专门成体系为儿童设计服饰,他们所穿衣服就是成年人的缩小版。不过有学者通过研究,认为宋画里的儿童在衣着、化妆方面不同于成人。尽管当时没有童装这一说法,但宋人在实际生活中给孩童制作和选择衣服时,已经形成一套穿衣体系。 宋画《冬日婴戏图》里描绘了两姐弟在庭园嬉戏的场景,画中姐姐穿着右衽镶边素色长袍,腰系红色绸带,服饰很像宋代文人常穿的道服,而弟弟则身着对襟衫。比较有特点的是两名孩童的发型,女孩头发盘成左、中、右三个发髻,男孩则是满头发髻,这种发型在古时又称为“满头吉”,是孩童里较为流行的一种发式。前文提到李嵩《货郎图》里的孩童展现出更为多元的发型,有的剃光头顶在两侧梳发髻,也有的直接梳成双髻,还有剃光周围头发,在头顶梳两髻。 这些五花八门的孩童发型可以用到多久呢?成人礼之前都可以。按照宋代规定,男子15岁,女子13岁以上,即可以举行成人礼,“并听婚嫁”。宋人的童年是短暂的,但在这个时期里,他们在穿衣方面却可以很放肆:首先,宋代子女行成人礼(男冠礼,女子笄礼)前,孩童的发型没有固定形式,呈现多种多样的形式,任意发挥,想怎么搞都行;其次,孩童服饰没有男装和女装的区别,颜色也不犯禁,多以比较鲜艳的布料制成童衣;第三,孩童装束没有特定形式,例如《蕉荫击球图》里,我们甚至能看到一名头戴方巾,身穿开衩长衫,正在玩球的孩童,俨然一幅小大人模样。这就类似今天不少父母会给孩子定制几套小西装一样。 不过一部分家庭贫困的孩子不得不早早就开始自谋生路,尤其是宋代士大夫阶层兴起后,书童成为一个庞大的群体。这些孩子大多属于少年,但还没到举行成人礼的年纪,而他们的穿衣打扮就不能再像其他孩童那般自由。其实书童也没有特定装束,他们穿衣通常也取决于服务主人家的社会地位、经济条件等因素。普遍情况下,书童所穿服饰有圆领窄袖和交领短褐这两种。一些乡下财主家的书童穿着则更为寒酸,有的甚至只有上衣,没有裤子与鞋。还有前文写到的《村医图》里,那名医者身后也有一位举幌子的僮仆,他与医者一样,皆衣衫褴褛。 在《清明上河图》里,能看到繁华的汴梁城里有很多这样的僮仆:某骑马者面前,行走着一个牵马的僮仆;就在他们旁边,正好有一位用扇子遮面的读书人路过,而他身后也跟着一名书童,他们都穿着简单的短褐。而另一些被父亲带着出来逛街的孩童,穿着上则明显不同:一名骑在老爸肩上的小孩,头发周围剃得光溜溜,只留头顶一撮,但看不清服饰;另一个带娃场景里,一名小孩正被大人扶着走路,这名孩童几乎为光头,穿着其他宋画里孩童身上常见的对襟衣。无论是僮仆,还是一般孩童的基本着装,这种风格一直延续到元、明时期。 《蕉阴击球图》 (局部),宋,绢本设色,纵25 厘米,横 24.5 厘米,现藏故宫博物院。图中右侧的小男孩头戴方巾,身穿长袍,俨然“小大人”模样。 《冬日婴戏图》 (局部),北宋,(传)苏汉臣,纵196.2厘米,横107.1厘米。描绘两姐弟在庭园嬉戏的场景,表现了宋代孩童的穿衣风格和发式。 比较遗憾的是,这些代表着大众,最具有烟火气的服饰,很难在考古中被发现。因为中国人自古有事死如事生的观念,即便是平民家庭,人在去世后所穿的服饰都会选择较为隆重的盛装下葬,这就导致与前代各种画作里主要表现上层贵族生活的情况不同,这些市井里最普遍的衣服,反而很难留存下来。 幸运的是,宋代城市商业兴起的同时,文化艺术亦井喷式发展。绘画方面,不同于唐代基本局限于帝王将相、贵族生活或宗教神仙题材,宋代对人自身价值的重视以及人文关怀的提升,让这个时代的绘画题材更为多元,画家们也开始关注生活在基层的民众。所以宋朝不仅产生了《清明上河图》这样的风俗画巨作,还涌现出大量反映市井烟火、众生百态的绘画作品。这些细腻精美的传世画,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宋代生活化服饰在实体文物方面稀少的缺憾。 来源:微信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 作者:周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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