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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党小组》——电视剧《前行者》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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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11 14:12:1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一章

  1

  春夜总是半昏半明的,静默中有着些许搅动。像梦的呓语,又像外面的世界被一片大水淹没,浮着鱼儿喋水的声音。江汰清被这莫名的声音搅得睡不踏实,头脑昏沉。儿子衔着奶头,刚刚在她怀里睡去,陈烈的咳嗽声又猝然响起。那咳嗽声空洞而乏味,显然是饥饿与病态造成。江汰清想动,却被魇在床上。只能下意识嘀咕一句。意思是让陈烈起来,自己去找些水喝,好遏制一下那令人揪心的声音。但陈烈毫无反应,很快又响起他细微的鼾声。继而被江汰清略显粗鲁的鼾声压制下去了。

  这一天早晨,江汰清起床要比往日早些。她悄悄踅到卧室外面,推开窗子。鼻腔里嗅到一股清鲜之气。见墙外的梧桐竟比昨日鲜嫩了一层,在半明半暗的晓色里,那抹鲜绿让人看了心疼。低头一看,见浑黑的墙体与街道间,蒙了一层湿气,显得更为滞重。这才想到,原来昨夜里听到的那些声音,竟是春雨悄悄降临在了这个城市。

  这是黑白的,多年之前的上海。

  这是1931年3月的上海。

  对于经历了两次搬家经历的江汰清来说,这样一场无声无息的春雨显然给了她诸多的安慰与欣喜。一想到过会儿便要出门,她便暗自兴奋起来。拢了拢头发,去厨房烧水。待水半开,再去米袋里舀米,又想想今天出去,或许回来的要晚些,便准备多填两勺。竹制的汤匙刮擦着米袋,感觉坚硬而空洞,完全没有米袋充盈时舀起来的那种快感。江汰清索性将整个米袋倒拎起来,抖搂着,却只听见几粒米磕击瓷盆发出的“唰唰”声响,之后全然无声。

  江汰清走回卧室。对半卧在床上的陈烈嘀咕了一句:又没米了……

  陈烈不答。睁着惺忪的睡眼,似在想着什么心事。

  等我回来,再去买米吧……江汰清说,午饭我一块做出来了,你和华姿吃完,放在锅里。热不热的都行。但给华川蒸的蛋羹必须要热啊,他刚断奶,不热的话,会拉肚子。

  陈烈仍旧不答。

  你听到了吗?

  陈烈身子动了动,忽然说,早起我做了个梦……

  儿子醒来,发出啼哭声。江汰清将他抱在怀里,解开衣襟喂奶。埋怨道:嚼来嚼去,也吃不出半点奶水,哪里有吃饭长身体呀!看了一眼陈烈。问:做的啥梦?

  陈烈说,我梦见你走错了路……周围都是人影,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江汰清不以为意。

  陈烈咳嗽一声,欠起身子,凑到妻子身前,嗅着热滚滚的奶香。压低声音问:你去那里的路不会记错吧?

  江汰清抖了一下肩膀,咯咯笑了,说,我又不是头一次去。

  陈烈说,要不我去,你别去了。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江汰清说,你去……你去成吗?上次不说好了嘛,我出了月子,再不让你插手联络工作。

  陈烈叹了口气,说,那你可要小心了。别像我做的梦一样……

  你别胡思乱想。一个大男人家的!要带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陈烈起床,脚步疲沓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翻开书页,抽出两张纸。分别折好,交给江汰清,嘱咐道:一张是上级需要调阅的文件;另一张,是咱们下月经费开支的预算。

  是按我说的那些开支写的吗?

  陈烈不解。

  江汰清加重语气:你要和组织上申请,多拨些经费!

  家里还有一点钱啊,陈烈说,再申请多拨不合适吧。

  我知道还有些钱,但你要去看病,不能老这么拖着……

  陈烈说,等下次吧。我觉得,组织上最近也会面临很多困难。

  江汰清幽幽吐了口气。脱下外套,换上一身粗花呢衣服,赌气说,你不写,见到“老李”,我也要向他汇报,让组织上清楚我们现在的生活状况。

  陈烈面露难色。

  江汰清对镜梳妆。睡在另一张小床上的女儿华姿醒来,从床上坐起,问:妈,你要出去?

  江汰清拢着头发,说,是啊。

  华姿有些兴奋:我也跟你去!

  江汰清用嘴衔着一枚发卡:你去干嘛!

  华姿说,我要去嘛!你们好久都没带我上街了。

  你不能去。江汰清压低嗓音说。见华姿有些委屈的样子,又安慰她道:你要在家帮你爸照看小弟。等我回来,给你买果膏糖吃好不好?

  江汰清出门之后,陈烈望见搭在椅子上的一条丝巾。这才想起那是江汰清平日里出门要系的,也是去联络地点时,一个必要的装束标志。不知是出门太急,还是因天气转暖的缘故,江汰清竟把它忘记了。欲追出门去。想了想,已经追不上了。只能手托丝巾,站在窗前,怅然若失朝外面看着。

  从自家住处到雷米路,大概有十多公里的路程。前两次去,江汰清都是徒步,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一路上她都在想着“经费”的事。每月组织上调拨的经费,除工作所需,维持一家人的正常开支还是足以应对。但因倒春寒的缘故,陈烈的肺病加重,断不了要抓些药吃,这就让平常的日子变得捉襟见肘起来。昨晚,写下月的经费开支预算时,江汰清就对陈烈抱怨着:我刚出了月子,又不能出去找事做;你身体不好,让组织上多拨些经费是正常的。咱们大人可以应付,但两个小孩总该增加些营养吧。江汰清这样唠叨时,见陈烈黯然一笑。知道他定不会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但她这样抱怨两句,心里总归舒服一些。

  走到南丁家路口,江汰清身上已微微出了些细汗。此刻天色乍然初晴。她抬手撩了撩汗湿的额发,迅速朝周围观察一下。见周围无异,便径直走入弄堂。向右,拐进标有“文安坊”的一条巷子。

  站在“6”号门牌楼下,江汰清抬头向上张望,见二楼的窗帘虚掩,暗红色帷幔坠着均匀的流苏,只右下方掀起一角,露出一盆蕙兰。在阳光照射下,那盆蕙兰生得绿意盎然。

  江汰清翘着嘴角,身心放松下来。抬手,以一快二慢的节奏,在朱红门上发出叩击。连扣三下。在等待的间歇里,江汰清低眉看了看底楼的那个房间,上两次来,每当她按照约定暗号敲门之后,房间内总会有一条胳膊伸出来,将门帘放下。她只能看到那条着浅灰色棉袍的颀长手臂,想必定是个高个男子。接着,便会有一个头发梳得齐整的中年妇女来为她开门……她想不出其中因由,回去后问陈烈。陈烈告诉她:那是组织上极其严格的工作纪律——单线联系的同志之间,是不能和其他任何人碰面的。

  门内没有动静。

  那个房间的门帘纹丝不动。没有手臂伸出来。她又抬手,一快二缓地在门上敲了一次,敲得极其耐心。

  仍旧没有动静。

  拐角的街巷里传来商贩的吆喝声。江汰清退步,离门几步开外,仰头朝二楼的窗口张望。见二楼的窗幔似乎动了动,右下方仍旧掀开着一角。那盆蕙兰在玻璃的反光中,被镀上了一层苍白的反光。

  她趋身走到门前,再度一丝不苟地将门敲了一遍。

  仍旧没有动静。

  江汰清不由有些紧张。下意识拢了拢衣领。这才发现,自己未将那条丝巾系上。每次出门,她都会按照陈烈的授意,换上粗花呢大衣,黑斜纹布棉鞋,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做粗活的乡下妇女模样。那条暗红色丝巾,是几年前陈烈从东北回来,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便成了她初次代替陈烈来此地递送文件的一个醒目标志。不会因那条丝巾,而认不出我吧?江汰清这样想着,心里有一丝懊恼。但又马上意识到,这已是自己第三次来这儿了,接待她的同志也已相熟,况且约定的敲门暗号未变,他们不会认不出自己的。

  她竖着耳朵,隐隐听到楼内传出一丝动静。一种不祥的感觉忽然攫住了她。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但本能告诉她:此刻万不能掉身离开。只能继续决绝地将门擂下去。

  她完全不顾章法,擂着那门。就像擂着一面残破的鼓。也不知那紊乱的擂门声是要为她验证什么,还是要催她去赴死。

  门倏忽打开。

  两个男人从门内闪身出来。不由分说,钳住她的两臂,连拖带拽将她裹进楼内。狭窄的楼梯间里,响着尖利的皮鞋踢踏楼板的声音,以及江汰清惊慌的*和喘息。江汰清注意到——那个年纪稍轻的男人看清她的相貌之后,竟促狭地笑了一下。

  她被人从背后轻轻一搡,跌进二楼的一个房间。屋子里的陈设是她所熟悉的。只不过此刻房间内凌乱不堪。几件旧家具东倒西歪,碎纸团狼藉满地。靠墙堆放的皮箱不见了。衣柜敞开,一块柜板几乎脱落。床上堆满衣服帽子。一顶黑色礼帽看上去颇为眼熟,却原来是她上两次来时,“李先生”戴过的。几只竹篮滚到床底。墙灰被撬掉几块,露出残破的墙体。

  江汰清踉跄着步子,身子顺势撞在墙上。背转身来,靠墙站着,这才下意识地叫出了声。

  别喊!那个年纪稍大些的男子冲江汰清叫道。迅速走到窗前,用鹰隼般的眼睛朝外望着。

  你是这里的住户?

  不……俺,俺是从河北来的乡下人,今早刚到的上海。

  那你来这里干嘛!

  俺来找俺表姐……江汰清故作镇定。以前为了应急,早就编排好的话脱口而出。

  你表姐姓什么?

  姓李。

  婆家姓李还是娘家姓李?

  娘家姓刘,婆家姓李。

  可文安坊内,没有李刘氏啊!两个男人对望一眼,又一起盯住江汰清。

  俺不知道,俺听表哥说她住在这里的……大哥,莫非,莫非俺走错路了?江汰清这样说着,忽地想起出门之前,陈烈对她说起的那个梦,眼泪不禁扑簌簌从眼里滚落。这才想起装在大衣内兜的两份文件。心瞬时绷紧,两手下意识地绞着大衣纽扣,可怜巴巴说,大哥,放俺走吧。俺走错了路,这也有错吗?俺要去找表姐。

  你是共产党!年长些的男人盯紧江汰清,这样恐吓了一句。

  啥?共产——党,俺不是啥党。俺是来上海托表姐找事做的。江汰清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两个男人对望一眼。耳语几句。年长些的男人走了出去。听到他在楼下打电话的声音。另外一个年轻男人从兜里掏出烟,叼在嘴上,摸遍口袋,却找不到火柴。便在屋子四角翻弄起来。大概是江汰清的哭声让他感到心烦,忽然嚷道:赶紧交待,你就是共产党。若不交待,等会儿把你送进牢房,就有你的苦头吃了。

  趁男人不备,江汰清从大衣内兜掏出一纸文件,团在手里,做掩面哭泣状:大哥,你行行好,俺真的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俺是从河北乡下来的,俺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丈夫有病,一家人都在等俺挣钱养活……

  纸团卡住她的喉咙。江汰清干呕着,痛苦地蹲在地上。

  男人更加心烦。由于没找到火柴,把手中的香烟揉碎。一把揪起江汰清,让她贴墙站好。故意打趣说,我看你就是共产党,凭我的眼力判断,你不但是共产党,还应该是共产党的一个大人物。

  门外响起脚步声。那个年长些的男人打完电话回来。问:怎么了?

  没怎么。年轻男人放开江汰清。转身,再次从兜里掏出烟。问:有火吗?

  两个男人点烟之际,江汰清从大衣内兜掏出另一份文件,攥成一团,悄悄丢在脚下。她的脚下是揉皱的各种纸团。据她判断,这间屋子已全面搜查过,想来不会再搜第二遍的。

  外面响起汽车喇叭声。俩男人一左一右架起江汰清,向门口走。江汰清再次嚎啕大哭。两腿踢蹬着,把脚下的纸团搅乱。有一些滚到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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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12:4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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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陈烈寄来的那封信,已是这一年的六月末了。

  江韵清读完信,她的母亲当即便哭了。说,你姐得的这是啥病啊?一准是不好的病!要不然,你姐夫不会寄这样一封信回来。想当初……你姐夫蹲大狱,说是共产党,你姐姐一人在东北,头生孩子夭折,这么大的事,也没给家里来过一封信啊……

  父亲在一旁叹气,打断母亲的话说,你就别提当初啦!这就赶紧地,看看谁能腾出空来,去上海照顾她大姐吧。

  母亲说,我就提!孩子们都是被你惯坏的!想当初,汰清嫁那个姓陈的,我那么样地不乐意,你非但不管,反倒说这姓“陈”的有远见,有抱负。你看看现在,他混得这是啥日子!先是在东北蹲大狱。本来以为大狱蹲到头,苦尽甘来,带着汰清去上海能过上好日子,没想到……

  父亲想申辩,却欲言又止,只有叹气的份儿。

  一旁的江韵清打断父母的争吵。安慰母亲道:妈,你别凡事往坏处想,我姐夫来信说,我姐只是有病,也没说多不好的病。孩子小,自然缺人照顾。你想啊,你那小外甥刚刚三个月大吧,再加上你那大外甥女,我姐夫要做生意,他一个人怎能照顾得过来。

  母亲这才暂时安下心来。和父亲对望一眼,半嗔半怨道:你说让谁去!你把茂群放出去,一年半载家里也收不到他一封信。韵清刚找了份儿工作。宜清在北平念书。竺清读高中,学业更是不能耽误……你说让谁去!咱俩这老胳膊老腿的,别说照顾病人,就是赶到上海,那么天高地远的地方,说不定都会散了架,只有要人照顾的份儿。

  江韵清轻声说,我去吧。

  父亲看她一眼,说,你去?那你的工作咋办?刚去学校一年,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下学期的任课聘书是昨天收到的吧?这份工作丢了多可惜呀……

  江韵清说,我去看看,照料一下,说不定临开学,我姐的病就好了呢!

  母亲释然。赶紧去自己房内祷告,祈求上帝保佑她的女儿平安。

  那年月去往上海的路线,无外乎如下几种:一是坐船,直达上海。虽不劳累,但行程缓慢。二是坐火车,沿平汉铁路或津浦线到南京或汉口,过长江,再转车抵达上海。三是转道北平,乘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到南京,然后再转乘火车,离上海也就很近了。由于时间和消费上的原因,显然第二种出行方式,对江韵清来说再合适不过。

  这是江韵清第一次坐火车。在随后多年的颠沛流离中,那种复杂的心情,是她今生唯有的一次体验。火车行速缓慢,犹如一只笨重爬虫。车窗外的景色如卷轴一样缓缓闪现。葱茏田野以及凋敝村镇,无不给她一种新鲜感受。但这种感受还未在心头盘桓多久,她便会看到被风驱赶的灰黑色乌云,自北方而来,赶到火车前面。随着雨水的降临,她会想到姐姐的病情,心情也会随之黯然下来。但雨水却在瞬间停驻,阳光乍现的那刻,她又想姐姐的病或许不会那么严重呢!她知道姐夫和姐姐的身份。而在去年,在她任课的学校,经人介绍,她加入了党组织。但年初,那个介绍人却莫名失踪,至今杳无音信。这让江韵清感到全所未有的渺茫。此次去上海,她最大的心愿:一是姐姐身体无恙。二是通过姐姐姐夫,自己能和组织取得联系,从而实现自己的抱负。

  由南京换乘火车之后,江韵清感到一丝惶然。周围全是讲南方话的乘客。由于旅客众多,江韵清未买到坐票,只能站在车厢过道里。火车启动之后,江韵清明显感到,一只手在自己身上触摸。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怀中的包裹。遂把包裹挪到胸前。警觉地扭头看了看。身后,一位身材比自己略高些的男子别过头去,假意朝车窗外看着。江韵清朝自己右侧的一位中年妇女身边挤了挤,意图离他远些,一手扶住座椅靠背,另一只手更紧地挽紧了怀中包裹。途径镇江,又涌上大批乘客。江韵清被人群裹挟,再次同那位不怀好意的男性乘客挤在了一起。

  车厢里闷热难当,大部分乘客昏昏欲睡。

  你干嘛!江韵清终于发出一声忍无可忍的喊叫,顿时令周围乘客打起了精神。

  被江韵清呵斥的那位男子面无愧色,用宁波话嘀咕了几句什么。引起周围几位乘客的哂笑。众人把目光投到江韵清身上。江韵清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正自窘迫。却见右侧坐椅上的一位青年站起身来,拨开挡在江韵清面前的那位中年妇女,说,大嫂,让一让。又对江韵清说,来,姑娘,坐我这里吧。

  为了急于摆脱那男人的骚扰,江韵清连客气都未客气一下,便抽身坐下。直到车厢里的气氛归于平静,这才偷偷打量了一眼站在自己侧面的那位青年。只见他瘦高个子,穿月白色短袖衬衣,领子袖口干净的一尘不染:面颊瘦长,一双细长眼睛正凝视着窗外。江韵清仰脸,对他说了一句:谢谢你啊。

  青年收回目光,低眉看了江韵清一眼,淡然一笑。算是对江韵清的回应。问:您天津人吧?江韵清答:是啊。转而江韵清便会心地笑了,因为从那男子的话音里,听出了熟悉的天津口音。老乡的身份是确凿无疑的,这也是他愿意给自己让坐的原因……江韵清这样想着。在江韵清心里,其实更想问一问他叫什么?家住天津哪里?是不是去往上海?但见青年目光沉静,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似乎想着什么心事。她一个姑娘家,也就不好再去搭讪。

  一直到火车弛近上海,江韵清再没有同那青年说话的机会。准备下车的乘客向车门处涌,青年男子离开了江韵清的视线,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干净衬衣都被汗溻湿了。她本想下车后再同他道声谢,但等走下火车,却连他瘦高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从外表看去,坐落在英租界小沙渡路合兴坊的这座二层小楼显得颇为气派。从临街的马路拐进弄堂,便少了人马车流的喧杂,显然非市井之地。江韵清从弄堂口下来,付了黄包车的车费,依照信封上所写地址,寻到弄堂深处,抬手叩响标有15号门牌的铁门。

  很快便听到门内传出女童稚嫩嗓音的回应。接着,铁门上方拉开一个圆形孔洞,一只眼睛附在上面。和江韵清的目光交汇。

  你是谁?

  江韵清问:这是陈烈家吗?

  没有回答。漆黑眼珠定住。

  江韵清恍然大悟,柔声问:你是不是华姿?

  那眼睛动了一下,依旧问:你是谁?

  我是你二姨啊!天津你姥家的二姨。小时候我见过你一次,那时你还在吃奶,当然记不得我啊。

  我妈叫什么名字?问话声充满了警觉。

  江韵清止不住想笑:江汰清啊!

  别名呢?

  别名?

  就是小名啊……

  江韵清笑起来。你还知道你妈的小名啊。大青!你妈叫大青,我叫二青,你三姨叫……

  话音未落,眼睛从孔洞处消失,接着响起门闩被拨弄的声响。只是那声音响得艰涩,想必是门闩与插孔之间有些走形,又或是小孩的手上缺了力气。

  江韵清耐心等着。待铁门闪开,一个头发枯黄的女孩几乎撞在她的腰上。她紧忙抱住,想用手拢住她的脸,好好亲热一下。却不想女孩返身迅速关好铁门,又颇为费力地对付起那滞涩门闩来。在江韵清的帮助下,铁门迅速栓死。女孩这才站定,有些羞涩地看着江韵清,叫了声:二姨。

  江韵清半伏身子,和那女孩齐高。忽然看清这女孩眼睛虽然晶亮,却面黄肌瘦,头发过肩,显然好久未曾打理过。想到大姐的病情,心内不禁有些酸楚。

  女孩呆呆看着江韵清,说,姨,你长得真像我妈!

  江韵清这才醒悟过来。朝迎面的楼层看去,问:你妈呢?快带我去看你妈。

  女孩闪了一下身子,迷惑不解地说,我妈,我妈出远门啦!你不知道?

  出远门了?怎么会!信上不是说,你妈病了吗?

  没有。出远门了,走了好久了……

  江韵清的心里升起一个巨大问号。皱眉问:你爸呢?

  爸爸出去了。刚走。过一会就该回来了。

  天色近晚。寂静里忽然响起一阵细弱哭声。女孩一愣,急忙向楼内跑去,边跑边说,弟弟醒了。我要去照看他。

  江韵清随在女孩身后,走进这幢灰瓦砖房的小楼。见一楼客厅摆设阔绰,沙发、藤椅、立柜、几案一应俱全,几只崭新的描红色铜包角皮箱很规矩地摆放着。哭声是从楼上传来的。江韵清将行李放下,急忙沿楼梯上去。见外甥女华姿跪在床上,正在徒劳地安抚着躺在床上哭啼的婴儿。

  江韵清上前,俯身将婴儿抱在怀里。这才嗅到二楼的居室里有一股浓重的尿骚味。婴儿下身没穿裤子,上身穿一件破烂背心,有些肥大,显然是抽掉棉花的夹衣改作而成。

  婴儿在江韵清的怀里安静了一会,仍旧啼哭不止,任江韵清怎样安抚,也不见效果。华姿在一旁将手指伸进婴儿嘴里,说,弟弟饿了,以往饿的时候,就是怎么哄都不行的,只好让他吮手指。

  那快去给弟弟拿些吃的啊。江韵清说。

  可什么吃的都没有啦……华姿黯然说,红薯都吃完啦。

  江韵清说,你去把我放在楼下的行李拿上来。

  女孩下楼之际,江韵清抱着婴儿在屋内踱步。抬眼见居室的格局虽然宽敞,却显然是少了摆设的缘故。除一张堆满杂物的桌椅,整个房间内空空荡荡,填满了向晚的夕阳。和楼下的客厅比起来,显得异常寒伧。

  依照吩咐,女孩打开江韵清带来的包裹。从包裹的夹层拿出路上吃剩下的两块烧饼。江韵清拿过一块,咬一口,在嘴里嚼碎,再吐一点在指尖上,递进男婴嘴里。男婴不哭了,却等不及,雏鸟一样拱到江韵清嘴边,直接从江韵清的嘴里啄食,让江韵清心里起了一阵麻酥酥的寒意。低眉一看,见华姿手端另一块烧饼,不知如何处置。抬头看一眼江韵清,低头嗅一嗅烧饼。江韵清问女孩:华姿,你也饿吧?饿了就把那块烧饼吃掉。

  女孩笑了。问:我可以吃吗?

  江韵清点头。说,有啥不可以的。

  女孩埋头吃那块烧饼。起初吃得小心翼翼。一只手端在下巴处,接着掉落的饼渣,随即狼吞虎咽起来。却又被噎住,翻着眼睛,不住打嗝。江韵清腾出一只手,去拍她的后背。顺手拿来桌子上的一杯水,要她喝下去。

  女孩停止了打嗝。却又很快变得安静下来。江韵清一看,见那半块烧饼同空了的水杯一并放在桌上。江韵清问:你咋不把它吃完呢?

  女孩笑笑,舔着嘴唇说,吃不完了。那剩下的半块,留给爸爸吃吧。

  安抚好两个孩子。江韵清不顾劳顿,收拾起屋子来。她整理好整个卧室,又清扫了楼道。顺势将卧室左侧的一扇房门推开。

  她倏然停步。一股扑面的热气迫使她朝后退却一步。见狭窄的亭子间内,窗户全都封着,屋子里显得异常昏暗。只能模糊看清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副窄小桌椅。依稀能看清桌子上的笔墨。让江韵清感到奇怪的是,在紧靠桌子的墙角,竟放了一只火炉。火炉虽熄,却是经常使用的样子。在这夏末秋初的季节,显得极为怪异。待眼睛适应了屋子里的昏暗,又看到火炉旁的砖地上,放有一只灰盆,盆里有燃过的灰烬,于混沌的空气中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纸灰味道。

  江韵清正自踌躇,不知该迈步进去,还是该抽身出来。身后传来外甥女华姿细声细气的说话声:爸爸说了,这间屋子不能进的。平时,爸爸都不许我们进的。

  华姿的语气里暗含一丝责备。不由让江韵清红了脸,急忙退出,转身将木门关死。

  姐夫陈烈是天黑之后回家的。自三年前在天津见过一面,这是江韵清同陈烈的第二次晤面。夜色中看不清陈烈的脸,只觉得他穿戴还算体面,一顶夏凉礼帽戴在头上,遮了半张面颊。华姿掩饰不住兴奋,悄声喊道:爸,我二姨来了。陈烈只看了江韵清一眼,并未说话,像个极其冷漠的人。那时推独轮车的贩夫刚刚拐过弄口,寂静街巷里响着车轮辚辚滚动的声音。陈烈脚下,一担红薯被月光照彻,像一堆浑圆的珠宝,引得华姿弯腰,无比怜惜地抚摸着。陈烈试图一人拎起盛红薯的筐子,试了几次,却是徒劳。只能在江韵清的帮助下,二人合力,静默无声地将两筐红薯搬弄进院子。

  直到进了客厅,掩上门,陈烈这才变得热络起来。拉了一下江韵清的手,说,韵清,你终于来了!说完这句,却再无话。摘下礼帽,习惯性地嘟嘴吹了吹礼帽上的灰,又下意识用两手掸掸袖口。江韵清这才看清:灯光下的陈烈,面色显得极为苍白。瘦削脸颊眼窝凹陷,一张薄唇呈紫色。他喝了一口水,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舔着嘴唇,显然是话也不想多说。待缓了一会,望一眼女儿华姿,问:饿了吧?又意识到江韵清的存在,尴尬笑笑,对江韵清说,劳累一路,韵清,你也肯定饿了!我这就去做饭。

  陈烈返身去外面的厨房烧饭。江韵清哄着睡醒的婴儿,一时间找不到和陈烈说话的机会。但先前看到的情形,却让江韵清心里有了一丝怨怼。直到陈烈端着一只饭盆进来,见饭盆上扣一条鱼。那鱼色泽鲜艳,引人口涎。却不想被陈烈从容地倒拎起来,放进一只抽屉。放在饭桌上的,除一盆冒着热气的红薯之外,再无其他饭食。华姿发出一声赞叹,凑上前,去盆里捞了一块红薯,不想被烫了手,嘴里唏嘘着,兴高采烈地吹着手指。

  见江韵清眼神疑惑。陈烈仍旧尴尬地笑笑。说,韵清,你大老远过来,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的可以款待,你就多担待些吧。

    三人围坐桌边吃红薯。自然吃得静默无声。

  江韵清忽然问:我姐呢?

  陈烈喉头耸动。看了女儿华姿一眼,悄悄对江韵清摇头,显然有什么难言之隐。

  江韵清会意。从此再不发话。心里却有了更深的疑虑。

  待孩子们睡去。两个大人在客厅坐下来。陈烈掩了窗门。这才将事情的原委对江韵清道出。

  听到姐姐被捕入狱,江韵清更为揪心。

  陈烈说,韵清,前些日子你大哥去苏区,从上海路过,专程来看过我和你大姐。从他那里,我了解到你的一些基本情况。你能来上海是最合适不过的……

  江韵清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和大姐的身份,实不相瞒,我也加入了组织。

  陈烈惊喜地说,是吗!那就太好了!

  你知道我大姐被捕后的情况吗?

  不知道……陈烈说。那天晚上,我久等她不回,知道一定是交通站遭到了破坏。因为我们先前便有过多种预设,甚至每次出行的路线都经过认真安排,所以说路上肯定不会出事。我坐等一夜。第二天早起,只能另找住处,带孩子们搬家……

  江韵清打断他的话:你为啥这么急着搬家?难道担心我大姐叛变,把你招供出来?

  陈烈说,哪里会!她是死都不会招供的。即便没有她的丈夫和孩子,她也不会在信念上有丝毫动摇。

  江韵清说,那你急着搬家,她若没有被捕,又到哪里去找你们?

  陈烈叹了口气,略有保留地说,这你倒不用担心……我们之间,有过约定,任何一个人出了纰漏,另外那个必须要迅速撤离原来住的地方。即使换了她,也会这么做的,这是铁的纪律。

  江韵清仍旧不解,只能听陈烈一路沮丧地说下去:我找了好多地方。但人地生疏,又加之我此时的身份,你要知道,现在上海地面上,是不准将房子出租给单身汉的,所有单身的人,必须要找一份担保……这家房东还算不错,经我好说歹说,免了铺保,却把房租的价格抬得过高,收了我房租每月三十块大洋……这一下,便把我的日子搞得很惨。

  说到这儿,陈烈凄苦一笑:所以说,只能用红薯招待你了。

  江韵清低了头,说,你们平常就是这么过的?我倒没什么……只是,看着孩子们可怜,我心里难受。

  一席话,让陈烈眼里泛起泪光。嗓音哽咽说,孩子们在跟着我受苦哪!华姿大了,倒懂事一些,只是可怜了我那刚满三个月的儿子。没有奶吃,营养也跟不上。我没办法,只能喂他红薯充饥,有时实在没东西可喂,只能喂他些白开水……他整夜哭!只能整夜抱着他。他哭累睡着,又会饿醒,继续哭。我也跟着他哭……

  江韵清的情绪有些激动,擂了一下桌子:那你怎么不去找组织,让组织帮你解决!

  自从搬了家,我便和组织彻底失去联系。即便不搬家,我也不能擅自去找组织啊。因为我们工作的性质,只能一人出面,和组织上单线联系。先前每次去交接任务,都由我去。后来我身体不好,这才派你大姐去。这一变更,组织上也变更了原来的联络人……我在万般无奈之下,偷偷到原来的联络地点去过。那里完全变了模样。交通站遭到破坏,肯定是确凿无疑的。

  那可怎么办?江韵清问,不能总这样下去啊!

  只能苦熬!陈烈牵牵嘴角,苦涩地说到。这样说时,瘦削脸上倒显出一种坚毅来。我带着两个孩子,真的快撑不下去了。按照组织上的规定,即便没孩子拖累,我也不能出去找事做……其实到现在,我已逾越了工作纪律的规章……

  江韵清仍旧不解。

  陈烈说,我想以后,组织上得知情况,是会原谅我的……我不能眼睁睁等着自己和孩子们饿死呀……所以每次去曹家渡的山芋市场买红薯,我都是下午出门,等到天黑,雇辆独轮车,才敢把红薯运回来。

  江韵清问:为啥要这样?

  陈烈吁了口气,显然方才的倾吐舒缓了他胸中的块垒。语气变得轻松起来:是怕引起邻居的怀疑呀!你要知道,我搬来这里的身份,是做木材生意的老板,一个身家还算显赫的老板,总不能天天都啃红薯充饥吧。所以说日子多难熬,我都要死撑面子。为了换钱买红薯,我把二楼的家具全部变卖。但这客厅里的每一件东西,我都不敢动,还有我身上的这身行头……

  江韵清牵牵嘴角,不禁哑然失笑:那条鱼?

  陈烈一愣,也笑起来。说,以前我有个朋友,老家在湖北荆州,民国之后,那里改为荆春县。生活相当疾苦,乡人每次宴客,拼尽家底,也撑不起一桌席面。每次饭毕,便要端上这四道大菜……说到这儿,陈烈显然来了兴趣,冲江韵清招手,来来来,我给你看看那是四道怎样的大菜。

  江韵清随他移步过去。陈烈拉开抽屉。抽屉内,放着四块用木牌雕饰的动物,每一样皆颜色鲜艳,食色可观。陈烈逐一将它们摆上桌面,用手点戳着:这一道是糖醋鱼,这一道是红烧猪蹄;这一道:盐水鸭,还有这一道,是华姿最爱吃的——香酥鸡了……说到这儿,陈烈脸上的高兴劲儿荡然无存,华姿这孩子,真是懂事。有时我骗她,把红薯剥皮,切成小块,说是点心。她也会陪我假戏真做,还说,妈妈不在,我们怎能天天吃这么好的大餐?

  江韵清转身去了二楼,将自己带来的包裹拿下来,放在陈烈眼前,默不作声打开。灯光下,只见靛蓝色包裹里,横排放着用草黄纸紧裹的圆柱形物体。江韵清抄起一个,两手掰开,瞬间变听到银元滚落桌面的脆响。

  江韵清说,这是我出门时,父母让我带过来的一百块银元,说是给大姐看病用的。大姐居然没病,这虽是幸事,但家里遭此大难,也不是什么万幸的事了。这些银元,你就拿它应个急吧。

  陈烈喉头耸动,发出吞咽唾沫的声响。高高颧骨在灯光下泛起一层红晕。搓着手说,太好了!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他们二老。

  江韵清坐在灯光下默然不语。

  陈烈不禁心存疑虑地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是回去,还是留下来?

  江韵清翻眼看了他一下,幽幽说道:你说呢!

  陈烈脸上露出为难样子。

  江韵清说,你说我能走吗?先不管你,单看两个孩子,被你养成什么样!那么可怜,我咋忍心一走了之。

  陈烈愣了一瞬,激动起来。说,那可太好了。韵清,我现在太需要你了。孩子很重要,需要你的照顾;但还有更为重要的事,需要你帮我去做。来来来,随我到楼上来。

  灯光拉亮。密闭屋子里混沌的空气令人窒息。陈烈剧烈咳嗽着,单手拄着桌角,弯着腰,另一只手捂着胸口。那咳嗽声听来异常骇人。让一旁的江韵清手足无措。欲上去帮他捶背,却被陈烈摆手制止。他踉跄几步,转到右侧墙角,单膝跪下,探身到桌下摆弄了一番。又摇摇晃晃起身,走到靠东的墙面,单手一推,只见木板墙豁然闪开。靠里二寸,是略显斑驳的原旧砖墙,形成一个狭窄空间。空间内用木板打成隔断,堆满材质不同,大小各异的纸张。只见层层堆叠,形成一面“纸”的墙壁。

  江韵清呆住了。

  这是被组织上称为“一号机密”的文件档案,陈烈神情庄重说道,它包括党中央各届、各种会议记录、决议案;有党中央给各地的指示,也有各地党组织给党中央的报告;里面还有共产国际的指示;有苏区和红军的军事文件,共计两万多份。如果这些文件落入敌手,对我党的损失无法估量……所以中央在设立中央文库之初,就制定了一系列严密的保护措施。保存文件的地址一定要达到独立居住,独立活动的要求;只派一名领导干部与文库负责人进行单线联系,其他领导成员不得过问文库的工作,文库工作人员也不能参加支部大会和集会游行,尽量减少与外界接触,以免暴露身份;文库地址不能固定,每遇险情或更换负责人,都必须立即搬迁……

  陈烈喘了口气,用手抚摸着那一摞“纸墙”,继续说,最初中共中央秘书处规定:中央下发的文件和各地上报的文件,均实行“三套制”的管理办法,一份送交共产国际,一份送达中央文库保管,一份由文件阅览处呈请中央领导人批办,由中央特科处理。恰恰是与中央特科的横向联系,引发了中央文库最大的一次历险——前几个月,时任中央特科主要负责人的顾顺章在汉口被捕,随即叛变。由于他对我们在上海的秘密工作方式了如指掌,他的叛变,给上海的党组织机关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出于无奈,中央特科保管的那批档案已全部销毁。而现在留存的这一份,就显得特别珍贵了……

  听着陈烈的讲述,江韵清这才明白,姐姐姐夫为何要过这样一种生活了。

  中央机关撤离上海之后,第一位负责保管文件的同志,因身份特殊——他当时是上海临时中央秘书处的负责人,这个职务,务必与更多的地下党组织发生联系。为安全起见,党组织这才找到我,把文件交到我手中……你要知道,我在东北入狱之后,被营救出来,养病期间,与党组织中断了全部联系。中共中央撤出上海后,留下来的地下党组织中,几乎无人认识我。我的身份,也无疑为这些文件增加了一份安全保障。

  江韵清屏神静息,神情庄重问道:留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陈烈拿起桌边的一条毛巾,擦着额头的汗水。我现在正在做文件的整理工作。按文件形成的时间、地区、作者等分类编号,这样能让文件一目了然,日后能为党的工作发挥更大效用。你看,我编了一份《开箱必读》,详列了查阅须知及全部目录,就快弄好了……你嘛,留下来,帮我照看孩子。以后在家里你是我妻妹,出了家门就是我妻子。务必记住:无论对谁,哪怕是自称我们的同志,不熟悉之前,也不可透露家中藏着的这些文件。我现在化名为张继,公开身份是木材行老板,店铺开在杨树浦……说到这儿,陈烈面露忧戚之色,说,虽然你带来的银元够我们撑一段时间,但没有生活来源,总会花到山穷水尽。而依靠我们两人之力保护这些文件,也势必存在诸多隐患。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尽快找到党组织。

  江韵清点头。看着陈烈递过来的小册子,眼露钦佩之色。

  看到江韵清满头大汗,陈烈将毛巾递过来,说,擦擦汗吧。

  江韵清放下小册子,环顾左右,问:天这么热,为啥总要生炉火?

  陈烈一笑,说,之所以生炉火,是为了以防万一。我和你大姐自从领受保管中央文库的任务,便立下誓言:定以生命相护!宁可放火烧楼,与文件俱焚,也不可让它落入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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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13:2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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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是命运使然,这一年,马天目和唐贤平先后来到上海。只不过唐贤平在春天刚刚到来时先期抵达;而马天目却要等到这个夏季临近结束。上海并不是二人命运最终的归属,却是他们命运重新开始交集的地方。

  抛开二人的同学关系不说,关于上海这座城市,以前曾在二人的交谈中无数次被提起过。那时唐贤平问马天目:等毕业后,要去哪座城市谋求发展?

  马天目无从回答。而那时候的马天目并不叫马天目,而是叫马端方。(只有等到了上海之后,他才会把自己的名字改做马天目)。那时的马端方整天泡在书本中。他主修贸易专业,却对文学以及外语充满了极大兴趣。除应对所学专业的考试之外,他把业余时间全部用来自修英语和俄语。他似乎有着充沛精力,甚而对流行一时的鸳鸯蝴蝶派小说也兴趣颇浓。即便他不懂恋爱,却常为小说中男女的爱恨离别偶感伤怀。每见他情绪低落,同学们便知他又在为连载于《世界日报》上的某部小说忧心。而那部被称作《金粉世家》的小说,它漫长的连载过程,以及它受追捧的程度,注定会成为国民阅读中的一部经典。据说,正是凭借这部小说的连载,《世界日报》才攀升为北方报业最畅销的一份报纸。而那个叫做张恨水的作家,则成了国民大众崇拜的偶像。

  书呆子!看马端方的迷茫神色,唐贤平会这样半开玩笑地斥责他一句。

  马端方仍旧一脸懵懂,自我解嘲说,好,我是书呆子。那你呢?你毕业后要去哪座城市?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唐贤平脸上虽有隐忧,却胸有成竹答道:实在无处可去,我就去上海。

  关于上海,那个遥远的有些摩登的城市,年轻的唐贤平与它并无太多瓜葛。之所以对那座城市充满了向往,皆因他的姐姐姐夫,他们就住在上海。而关于他的姐姐姐夫,马端方是经常听他挂在嘴边的……唐贤平的姐姐从湖南湘雅医学院毕业之后,又进入武汉“军分校”深造,北伐战争兴起,做了随军医生。姐姐是唐贤平的骄傲,而在他的口中,姐夫则是一位传奇般的英雄人物。据说,姐夫年轻时曾去法国参加过勤工俭学,后又留学苏联。北伐战争打响之初,便是叶挺“铁团”的团教导员。1927年,“四一二”政变发生,姐夫脱离共产党,加入国民党。那时在上海,他已是复兴社特务处上海特区的区长了。唐贤平说,我要去上海投奔姐夫,我要投身革命。

  而对于“革命”一词,两个年轻的学生并不能充分阐释它的涵义。只知它像春雷一样,必定会给死寂的大地带来一些新的气象。

  马端方往往听得咋舌。羡慕地对他说,等我无路可走,就去上海投奔你,也跟你去“革命”。

  和唐贤平亲属的革命背景比起来,马端方觉得他的家世略显苍白,不值一提。虽在他祖父那一代,便把钱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天津卫赢得了不小的声望。而他的父亲,也曾留学法国。却只是为了使家族生意做得更为壮大,而没有任何投身“革命”的准备。直至马端方,作为家中的次子(马端方的哥哥脑瓜不太灵光,所以家族的期望自然会落在他的肩上)不负众望考入北平这所名声显赫的大学,并主修贸易,也全是父亲的授意。他已为马端方铺好了通向未来生活的桥梁——学好外语,见见世面,然后去国外深造。学成归来,将家族生意发扬光大。不说富甲一方,也可保证马家几辈人衣食无忧——如此说来,每当马端方展望自己的前程时,仿佛一眼便望到了尽头——那么枯燥、乏味、甚而庸常的一生。

  “命运”这个东西竟是如此奇妙——正是在学校期间,因为接触到唐贤平,以及周围那些进步学生,骨子里或许不甘平庸的马端方,才接触到“革命”这个波澜壮阔的字眼。也对自己平铺直叙的未来充满了动摇和怀疑。在最后一个学期刚刚开始时,他所钦佩的同学唐贤平,因参加“*运动”,被校方开除。从此中断了联系。

  唐贤平被迫返回老家。心理上的压力,以及父亲的咒骂,让他倍感绝望。恰好他此时接到姐姐寄来的一封信。那盖在信封左上角的邮戳,模模糊糊印着“上海”二字。上海——再次燃起他对“革命”的向往。我要到上海去。他悄悄对他的母亲说。且未向暴躁的父亲辞行。在一个早晨,唐贤平告别母亲,随身带了两件简单的换洗衣服,搭上一艘开往上海的客轮。

  而那个时候,马端方虽未毕业,但他却再不是那个沉迷于外语和言情小说的学生了。正是唐贤平的被迫退学,以及其他同学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开启了马端方沉睡的心智。他开始被裹挟进“学生运动”的洪流中,而时常帮他补修俄语的一位教师,更是对他投身革命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他介绍他加入了地下党组织。只不过这位领路人,在马端方毕业前夕,便遭当局逮捕,至今下落不明。

  毕业后的这个夏天,赋闲在家的马端方,仍旧感觉自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学生。直到一个天色阴沉的傍晚,一个陌生人找到他,并带来组织上的安排,要他前往上海——这才意识到自己学生生涯行将结束,并将投身到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中,为此心里竟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下起了雨,黄昏的雨水虽不密集,却在黑色雨伞的边缘,形成一股滴落之势。据那位陌生人透露:之所以组织上找到他,一是上海的形势非常紧张,以前留守在沪的地下党人,大部分撤离,需要新的面孔去延续革命工作。二是组织上知道你精通外语,可能会安排你到外国人开办的报社去做记者,从而能搜集到更多更有价值的情报。具体的安排,还需当地同志依情况而定……年轻人,你的身份和学识,将会在将来的工作中为党发挥更大效应!马端方听到这里,偷偷笑了,笑的有些俏皮。他想起父亲对自己人生的安排,赋闲在家的这段日子,父亲带他频繁去世交亲朋家走动,逢人便讲:犬子不才,只学了两门外语,这就准备去国外留学了。而实际上,父亲确实在为自己的出国留学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马端方不知道,如果把自己准备前往上海,去外国人开办的报馆工作的消息告诉父亲时,他老人家会有怎么的想法?或许他会举双手赞成吧。而将家中唯一一个“中用”的儿子游放到海外闯荡,其实始终是让父亲举棋不定的一件事情。

  想到这儿,马端方真的笑起来。是一种得意的笑。但他的笑瞬息被黄昏的雨幕遮蔽。陌生人看不到——不知被他看到的话,心里会有怎样的想法。自始至终,马端方都觉得这个陌生人极其神秘。他约他在细雨昏朦的街巷见面。出于礼貌,马端方请他去附近的茶楼坐坐,被他拒绝。他们并肩走完一条短短的街巷,便把所要传达的任务交待的一清二楚。若不是身份的特殊,年轻的马端方是不会对他充满好感的。而正是因这身份的缘由,马端方不由自主地想到:以后他所从事的革命工作,也定会是这般神秘,这般地充满了刺激吧。

  他从伞檐下偷偷打量他。自始至终,这陌生人都将脸埋在雨伞的阴影之下。那种阴暗的效果,是连绵雨水以及伞的颜色造成的,更是对黄昏降临的一种呼应。直到分手,马端方都未看清他的长相。只记住了他自我介绍时报出的名字。

  我叫吴忠信。我是黄润生的朋友。

  前来上海的这一路上,这个叫做马端方的青年是有些忧伤的。旅人的忧伤是他骨子里的气质。而那巨大的伤感,则是和那陌生人分手后的一种延续。他还记得他在街巷尽头对他转身说话时的情形——他嗓音喑哑,冲他“喂”了一声。将伞从额前移开,移开的幅度较大,好似怕雨水消解他所要传达的语意。借助路灯映出的光亮,马端方看清他左眉上方有一颗痣。但他的面容,仍旧在他的意识里模糊不清。

  我的朋友黄润生,前几天在狱中死了。

  他用低沉的嗓音,将这句话传送过来,好似完成了他全部的使命,迈着大步,消失在街巷拐角。

  他那么年轻,怎么会死呢!

  马端方一路都在想着这样一个问题。死者那张年轻的面孔不时浮现在他的眼前。而帮他补习俄语时他那拗口的发音,总会倏忽响在他的耳边,冷不丁吓他一跳……而忧伤自会发酵成另外一种情绪。或许是他在骗我呢!马端方开始这样天真地想到。借由这样的想法,他甚而开始怀疑这个叫做吴忠信的人的身份。雨巷里那番短促的交谈,在他的记忆里变得越发恍惚起来。由于漫长旅途的煎熬,缺乏睡眠的马端方,竟开始对自己的出行感到了一丝惶惑。好在他每次用手揉捏衣服内兜的一个信封,那信封上写就的地址,以及信纸上类似秘语般的一封书信,便会清晰地,逐字逐句地浮现在他的脑海。出行之前,马端方对照地图,粗略将出行路线看了一遍。包括火车经过的每一处站点,都清晰印在他的脑子里。那个地址是确实存在的。或许他并不是一个骗子。如果他真的是一个骗子的话,那就当做一次夏季的长途旅行吧。他这样自嘲地想着。只是颇为遗憾的是,经由南京转车之后,他并未买到头等座,只能挤在臭烘烘的普通车厢。如果这真的是一次旅行,也真的有些煞风景了。

  下了火车。马端方先找一家旅店住下。待收拾停当,拎一个皮包,出门叫上一辆黄包车。拉黄包车的是一位初来上海的江北人。当马端方报出他所要去的地址,这位看上去傻乎乎的江北人一脸茫然。坐在黄包车上的马端方挥挥手,说,走吧,我来告诉你,路怎么走。

  他依据存储在脑子里的地图,指手画脚指挥着黄包车夫在街巷里穿行。黄包车夫说,先生,听口音,你是北方人啦。一定在上海住很久了吧,要不怎么会对上海这般熟悉。

  马端方“哼”了一声,不屑地说,没来过,刚到。

  刚到哇!我都来上海快一年了,对很多地方,还是搞不清爽哎。

  那是你脑子不清爽。马端方说。

  车夫嘿嘿一笑,并不生气。当走到一条岔路时,车夫说,先生,我现在脑子清爽了,我把路全都想起来了。你要去的地方,就在前面这条巷子,只是你要找的那间店铺,我实在搞不清爽。你看前面堵的厉害,这个时间,我要赶着回家,照顾我生病的老娘,我少收你一个铜锭,你走路过去怎样?

  马端方下车,把车费悉数给他。

  马端方拎了皮包,沿街寻找。一路上只顾抬头寻看铺面,却见五颜六色的匾额上大多写着“丽人阁”“醉花楼”“才兴隆烟馆”“大升楼烟馆”这样的铺名。暗想,自己所要接触的同志,怎么竟把工作地点安排在这样一个貌似花街柳巷的地方?正自疑惑,站街的一个女人叫住了他,一脸媚笑,说,小哥,刚到上海的吧,要不要快活快活?马端方不答,只顾仰头前行。女人从背后一把将他拽住,说,小小年纪,莫非是来寻旧相识的?马端方无奈,只能与她搭讪。问她:这条街上,有没有一家叫做“博古亭”的店面?那女人望着他,眼神里充满挑逗。马端方从兜里掏出一些钱给她。女人将铜板放在手里掂量,问:小哥,你来这里,是来泡女人,还是过烟瘾的?马端方说,我找一家古玩店,想掏些古董。女人说,这条街上,全是活色生香,哪有什么古董。马端方问:这不是北门街?女人笑了,说,这是新北门,你要找的古玩店,是在老北门。出了巷子右拐,要穿两条街才能到。

  马端方哑然失笑,知道被那车夫骗了。抽身便走。那女人在他身后喊:小哥,你给我的这些铜锭,再添上些,也就够我陪你一天了。看你细皮嫩肉,我不再多收你的,你就别走了,让我也尝尝你的鲜吧。

  位于老北门的“博古阁”,处于巷子尽头。等马端方找到时,时间已是下午。整条街上不见几位玩客。马端方迈步走进店内,见铺面冷清,竟无人出来迎客。因自家有一位亲戚喜欢古董,马端方对古董倒略知一二。放眼望去,见靠墙的陈列架上,零落摆放的没有几件好货,全都是常见的大路货,多于瓷器为主。

  马端方咳嗽一声,喊了一句:有人吗?

  一阵窸窣响动。屏风后,踱出一位睡眼惺忪的男人。走路步子不稳,定睛看去却是有些跛脚。看他的身材,个子不高,却极其壮硕。看上去不像开店之人,倒像个练过功夫的拳师。眯眼看马端方,也不说话。

  马端方调侃一句:也不怕店里的宝贝被人拿走啊。

  男人看了看他,不苟言笑答道:正准备搬家,店里也没几件值钱的东西。喜欢古玩的都是斯文之人,没有顺手牵羊的习惯。

  马端方一笑。忽然端正表情,俯身到柜台上,悄声问:贵店有没有一种“黑碧玉”的茶具?

  男人一愣,认真打量了马端方一眼,说,先生,这是古玩店,不是茶具店。

  马端方说,赏古董喝绿茶,更有雅兴。

  男人露出不悦的神色:先生是要喝茶还是买古董?

  马端方答:喝茶。

  男人说:恰好我刚泡了一壶绿茶,先生若是朋友,就请喝一杯;若是来我这里挑刺,那就……

  怎样?

  还是请你喝茶。

  男人答完这句,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朝店铺外看一眼,朝马端方一摆手,一瘸一拐地朝屏风后走去。

  屏风后的房间不大。窗外是一处闲置的花园,被一堵矮墙截断。男人换上一副热络表情,一番寒暄过后,男人称自己为“邱老板”。又问马端方:口渴了吧?刚好我真的泡了一壶茶,只是不是绿茶。坐下来,先喝杯茶。说话间站起来,一瘸一拐拿来茶杯,替马端方斟茶。

  二人顺利接头,很快进入布置任务的程序。邱老板又换上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告诉马端方所应注意的事项——首先要从旅馆搬出来,找一个固定地方住。租住的地方我会为你安排。以后我这里你不能来,有情况我会主动派人找你联系。具体的工作,等你安顿好之后再另行通知。你先修整几天,尽快适应这里的环境。另外,你要更换一个名字,彻底改变以前的身份。这样能保证更隐蔽,更安全。

  马端方喝一口茶,端详着手中的杯子。忽然发现茶杯竟有些眼熟,想起以前父亲在家里用过的也是这种茶具。这杯子色釉朴拙,黑褐底色上呈现的斑点花纹却不失灵秀。随口问道:这种杯子我家里也有,只是不知道属于哪一路瓷器。

  邱老板说,这是天目杯。产自江西吉安一带……这种是木叶天目釉。

  放下茶杯,马端方又看到茶桌一角放有一本折叠的书。随手捡起,翻了翻,不禁笑了,问:你也爱看这种小说?

  邱老板一愣,说,消遣,打发时间用的。

  马端方翻着书页,又返身从自己的皮包里拿出一本书来,大咧咧说,我这里也有一本,刚买的,路上便看完了。剩下的时间也不知怎么打发。咱俩换着看一下,你若不愿意,等我看完再还你。

  邱老板沉吟一下,暗自笑笑。有些无奈地说,好吧。

  马端方同邱老板握别。走出屏风,又转身对送他出来的邱老板说:

  以后我就叫马天目吧。我挺喜欢那种茶杯颜色的。

  等安顿下来,马端方虽打消了“被骗”的疑虑。但两天过后,邱老板找到他,给他安排到达上海后的第一项任务时,心里却不禁有了一种被骗的感觉。惊问:

  让我去路边的电线杆上贴广告?

  是的。不但要贴广告,还要留意别人贴过的广告内容。邱老板认真说。

  马端方想说,不去!但一想自己已成了马天目,再不是马家的二少爷。便收住话头,却还是不由自主嘀咕道:临来时,我听天津方面的同志透露,不是安排我去报社做记者吗?

  以前组织上是有这样的打算。但现在形势紧迫。以前的同志全都转移,或完全进入隐蔽状态。考虑到你初来上海,没人认识你。所以安排你去做这份工作,是再合适不过的。

  马天目低头,半晌才说,好吧。

  邱老板忧心忡忡看着他,似乎怀疑他是否胜任这份工作。又叮嘱道:你这身行头需要换换,换上一身普通人的装束。一边找工作,一边找亲戚,这样才更合理一些。

  马天目不耐烦说道:我知道啦!

  几天之后,当邱老板去马天目的住处同他约见,险些笑出声来。

  见马天目完全变了一个人。肤色黝黑,胳膊晒暴了皮。再看他的装束,原来穿在身上的那件月白色绸衣不见了,换成一身浅灰色短衣。脚上的皮鞋亦不见,趿拉着一双布鞋。

  马天目打开门,话也不说,回身倒在床上。侧脸朝里,显然在同邱老板闹情绪。

  邱老板跛脚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俯身问:怎么样,有没有进展?

  马天目身子动了动,看邱老板一眼,闭目不答。

  邱老板暗笑,说,是不是很辛苦啊?

  马天目翻身坐起,气鼓鼓把所走过的街巷名称、以及这些街巷从左至右,第几根电线杆上贴了什么内容,第几根电线杆上又是贴了什么内容,倒豆子般说了出来。临了,近乎得意地说:就是没有你要找的那条消息。

  邱老板近乎呆住了。他想不到马天目的记忆力、以及辨识能力如此之好。就连他这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也不可能把这些内容全部记住。每当马天目说出哪条街上的情形,以及电线杆所处的方位时,他还要在脑子里过滤一遍,才会依稀想起他所描述的轮廓,从而确定马天目还是很认真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那你贴出的广告没有一点回音吗?

  邱老板松了口气,不禁有些心疼地问到。觉得让马天目去街上干这种工作,确实大材小用。

  没有。我都看过。广告刚贴上去,不是被别人贴的广告盖住,就是被人揭下来扔掉。我看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邱老板沉吟着。眯了眼说,没有意义也要做。这是如今我们唯一的办法。接下来你继续去电线杆上贴广告,还要留意路过的各个厕所,以及垃圾桶上,有没有我们要找的消息。

  马天目又气得躺倒在床上,垂头丧气说,这有意义吗?

  邱老板点了一颗烟,看着马天目。

  你们是不是在考验我……马天目翻着眼睛,有些委屈地问。

  这是工作需要。邱老板吐一口烟圈,脸上的表情变得更为严肃。我们要尽快找到那份暗语,那是与我们失去联系的人发出的联络暗号。他肯定也在找我们。不但我们在找他,敌人肯定也在找他,他手上有一份极其重要的东西。如果一旦落入敌手,后果不堪设想。寻找暗语贴在电线杆上,是一般的应急措施。如果情况紧急,双方联络人便会把暗语贴在厕所、垃圾桶上。那里不会引起更多注意。组织上与我们要找的人,失去联系已有半年之久,你可以想象一下他现在的处境……

  马天目侧耳听着,慢慢从床上爬起来。

  那要不要把寻找的范围再扩大……我觉得,我们要找的人,或许不在我们的掌控范围。上海这么大,如果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永远踩不到一个点上,是永远也找不到的。

  我也这么想。邱老板肯定了他的建议。只是要辛苦你了。你走过的范围大都记下了吧?下次,那些走过的地方就没必要去了,还是把寻找的范围扩大吧。上海这么大,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每次出门之前,陈烈都要对江韵清千叮咛万嘱咐。唯恐她出去时找不到回家的路。因老婆江汰清初来上海,便曾闹过迷路的笑话。

  但江韵清却没有让陈烈失望过,她不但每次都能安全返回,还能如期完成任务。寻亲的广告贴出去,却大多石沉大海。这不免让陈烈感到焦虑。随着这种焦虑的延续,就连江韵清也感到有些茫然起来。

  这天江韵清再次徒劳无获地回家,对陈烈说,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难道除这种联络方式之外,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陈烈说,有倒是有。在你来之前,出于无奈,我去报上登过消息,但这种登报的办法目标太大,容易带来危险,费用也高。况且我登出的消息,得不到一点回音,说明我们要找的人,也一定处在潜伏状态,不敢轻举妄动。按照以前制定的方案,把广告贴在厕所和垃圾桶上,应该是现在这种环境下最为稳妥的办法。如果他们也在找我们,也会照此办法进行。

  江韵清叹了口气,说,都快两月了。

  陈烈咳嗽了一声,忽然灵机一动说,我按照原来的地址,给你大哥江茂群所在的苏区写一封密信,你看怎样?如果能收到,再好不过,他们肯定会派人来找我们。如果收不到,也不会对我们形成多大威胁。

  信发出去之后,两人心里才算踏实了一些。多一份念想,总比少一份希望要好。只是随着日子的更迭,生活费用的问题再度让陈烈有了一种虚弱的感觉。在勉强维持的情况下,江韵清带来的钱也快花完了。而随着天气转凉,陈烈的病症日愈严重。他自感时日无多,却垂死般加快着整理文件的工作。每当夜深人静,江韵清总能听到从那间密室里,传出的沉闷咳嗽声,像是从地底传出的怪兽的咆哮。她把白天从市场上买回的萝卜洗净,切成小块,悄悄给陈烈送去。并问他需不需要她的帮助。萝卜成了陈烈唯一的良药,他舔舔嘴唇,对江韵清说,不用。你插不上手的。还是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出门呢!

  印制小广告的花费虽不多,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和生活上急需的那些物品比较起来,江韵清竟有些心疼。它的价值,和每天走街串巷一样,虽是无用功,心里却明白:那是他们摆脱困局的唯一途径。

  那天江韵清去印刷坊,恰好老板不在。江韵清同小伙计讨价还价。小伙计说,找来找去,你的亲戚找不到,你又不去找事做,早晚会饿死你的。江韵清凄苦一笑,明白他的好意,说,就是饿死,也要找到亲戚呀!小伙计说,算了,我劝你最好还是别再印这些东西了。喏,他指了指墙角一堆覆了灰尘的广告纸,那些都是以前别人印好的,没来取,就当废品卖给你好了。你又会写字,买些笔墨,回家自己手写,总比花印刷费要便宜的多。

  江韵清如获至宝,捡了一些废纸回去,当夜便手写了很多小广告。以后每次出门,将手写的广告贴出去之后,还会顺手牵羊捡些别人的广告回来。依据纸张的成色,将联络密语写在纸张背面。

  江韵清的做法,委实让陈烈感到欣慰。短短两个月过去,她竟学说了些上海话,虽说得有些半吊子,却有模有样,出门办事完全够用。有天她还抱了一株花回来,是一株几近枯萎的灌木类植物。江韵清说,这是她在街上捡到的,显然是看养不活,别人丢弃的。找了一只旧瓦盆,将它栽植在里面。每日里一有空闲,便细心为它浇水、施肥。不几天,植物便活过来,生得郁郁葱茏,转而开出红色的花朵。江韵清喜出望外对陈烈说,花都开了,我们所要寻找的贵人,也该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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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14:1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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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夫从外地出差回来的时候,唐贤平已在上海呆了半月之久。怕他没意思,姐姐让他出门逛一逛。在那半月时间里,唐贤平骑自行车,几乎把上海所有地段全都逛遍。但街市的繁华,并不能使他开心起来,反而增添了几许落寞。所以等和姐夫见面,唐贤平便迫不及待提出自己的要求,他要姐夫给他介绍一份“革命”工作。

  作为家中唯一的弟弟,姐姐姐夫向来是很疼唐贤平的。姐夫笑了笑,问他:你口口声声要参加“革命”,那我问你,你懂得什么叫“革命”吗?

  唐贤平愣住了,真的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略做思考,答道:革命!不就和你们的北伐一样吗?

  对!北伐战争是一场伟大的革命,它打垮了认贼作父的旧军阀,结束了军阀割据的局面。不过,不同时期有不同的革命任务。现在虽铲除了军阀,但革命尚未成功。社会上秩序很乱,各党各派彼此斗争激烈,随时有可能再度出现割据的局面。你还年轻,有些问题一时也很难理解清楚,以后会慢慢明白的……

  一旁的姐姐说,好了,你就别难为他了,还是想想办法,替他找一份事做吧!

  姐夫说,他参加工作的事,我要向上面反映。如果实在呆的没意思,那就先当个交通员。我那里正缺人手呢。

  唐贤平从沙发上站起来,态度谦恭说道:谢谢姐夫。

  不想姐夫摁住他的肩头,让他重新坐在沙发上,表情严肃说道:贤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认真考虑。参加任何组织,都意味着你以后将不再是自由身。组织内有铁的纪律——要严守秘密,对任何人,包括自己的亲人,都不可泄露。否则会受到严厉处分。另外,就是要做到绝对服从、忠诚。一经加入,便终生不得退出。不能擅自结婚,结婚也须经组织审查、批准才行。工作中会冒很大风险,甚至有可能丢了性命,你不怕吗?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想好了再答复我。说到这儿,姐夫看姐姐一眼,说,免得日后怨我这做姐夫的没交待清楚。

  唐贤平迫不及待答道:不怕!我早就考虑好了。

  参加工作没多久,唐贤平便受姐夫委派,去杭州送一封信给“戴老板”。

  那是唐贤平第一次见到戴笠。他没有想到传说中的“戴老板”,竟是如此和气。看完信之后,竟和他拉起了家常。当唐贤平说起自己被学校开除的事,戴笠哈哈大笑,说,年轻人做事鲁莽,又有什么关系哪!想当年,我就是被学校赶出来的。只要心有向往,就会有无尽前途。戴笠说得激动起来,叉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年轻人,你要知道,我们这个组织,是当前最先进的革命组织,它进可做革命先锋,退可则保卫革命的安全,这是项神圣而光荣的事业,你很幸运啊!这么年轻,就融入我们这个光荣的集体。我可是经过多年奋斗,才走到了今天!

  从杭州回来,唐贤平对姐夫说起戴笠的热情,心里很是激动。不想姐夫一笑,说,复兴社刚刚成立。现在的大多数成员,都有一套自己的想法,思想很复杂。有些人资历比戴笠还要老。所以他急需扶持自己的人手和心腹。你年轻,初出茅庐,可塑性大,或许是想把你培养成他的忠实门徒。这样也好,戴老板喜欢你,也算难得。

  接下来,初出茅庐的唐贤平,完成了自己特务生涯的第一项任务。

  事情是这样的——法租界情报组组长徐连顺,常常情报不实。被戴笠怀疑和共产党有染,命令上海复兴社,派人将徐连顺押送至南京。

  接到这个任务,姐夫有些犯难。

  当时唐贤平正和另外一名年轻搭档在他的办公室。唐贤平说,姐夫,就由我把他押送过去好了!

  你去?姐夫看着唐贤平,觉得自己的这位亲戚有些不自量力,不禁笑了,讥诮问道:

  你知道徐连顺是怎样一个人吗?

  知道!徐连顺,黄埔三期毕业生。懂军事,枪法好,还有几番身手。

  那你又是怎样一个身份?

  唐贤平一愣,随口答道:我,唐贤平,刚参加工作一个月……

  你平常都做些什么?

  平常除了送信跑腿,什么都没做过。

  摸过枪吗?

  没有。

  那你怎么能制服得了徐连顺呢!

  唐贤平松弛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俯身在姐夫耳边说了些什么。

  姐夫退身看他,眼里闪着诧异的目光。

  火车上,徐连顺很是兴奋。这是一个瘦高个男人,外表精干。一路上话语滔滔不绝。对唐贤平大讲自己在黄埔上学、北伐战争时的光荣经历。徐连顺说,年轻人,你不要有什么想法,至于跑路,更是连想都别想,你是跑不出我手心的。还是乖乖听话,咱们相安无事,我把你送到南京,还要去亲戚家吃杯酒呢!

  唐贤平装出一副乖顺模样,默然不语。

  徐连顺又调侃道:小小年纪,刚出来混,怎么就触犯“团体纪律”了?说说,具体做了什么违背组织的事?

  唐贤平一脸沮丧,说,赌博输了钱,我把组织上的经费花了,最后编了假情报欺骗组织。

  徐连顺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竟有些不置可否。抬手捅了他一下。

  唐贤平说,徐组长,我要去上厕所。

  徐连顺不耐烦说,去吧去吧。

  徐连顺跟在唐贤平身后,唯恐他从车厢里溜掉。等把唐贤平送回原来铺位,徐连顺又有些尿急,恐吓了唐贤平一番。急忙跑去方便。从厕所出来,却见唐贤平站在厕所门口,像个忠诚的护卫。徐连顺不禁责怪道:我要你在铺位上好好呆着,你怎么乱走乱动!

  唐贤平答:报告徐组长,我始终跟着你,不省的你操心,担心我跑掉嘛。

  徐连顺瞟了唐贤平一眼,得意地说,你还算识相。等你去南京接受完调查,若是不开除的话,就来上海跟我一起干事吧。

  唐贤平说,好。

  火车抵达南京站。从车窗里望去,一辆押解犯人的小旅行车正停在站台上等候。

  唐贤平被徐连顺押上站台。随如潮的旅客朝汽车方向走。快接近汽车时,徐连顺三步两步,赶在唐贤平前面,去和赶上来的黑衣人握手。不想那人却绕过他,和唐贤平握起手来。徐连顺愣了,想说点什么,后面另外一人示意他上车。徐连顺指了指唐贤平,悄声对那人说,你们怎么搞的,他是我押送过来的犯人。

  大家面无表情,坐在车上。徐连顺的寒暄显得很不合时宜。当行驶到离秘密监狱很近的北门桥下,汽车停下。唐贤平掏出揣在身上的另一份押解信,递给戴礼帽的人。戴礼帽的人看了看信,客气地对唐贤平点了点头。放他下车。

  坐在车里的徐连顺有些着急,挥舞着手里的另一封押解信,冲车内人喊,你们怎么放他走了,他是犯人,你们怎么把犯人给放走了!

  戴礼帽的人冷冷地说,没错,你就是他押解来的犯人。又摇下车窗,冲唐贤平招了招手。汽车朝监狱的大门驰去。
  唐贤平接任法租界情报组组长。他对工作更加勤勉,每日里出入街市,专门搜集各种情报。

  这天,唐贤平约了一位自称对古董略有精通的同事,去老北门的古董街上闲逛。姐夫的生日快要到了。唐贤平知道姐夫平日里没什么喜好,只是爱收集些便宜的古董赏玩,当做消遣。他想买一件礼物送给姐夫。

  在一家叫做“博古亭”的古玩店内,同事和老板对一件瓷器评头论足,侃谈价格时,唐贤平随手抄起放在柜台内的一本书,翻了几页。读了几行,嘴角牵动,不禁会意地笑了。书中内容令他想起一位同学。等准备把书放回原处,却无意中发现扉页上一个熟悉的签名,顿时愣住了。唐贤平盯着那个签名,看了很久。最后还是不动声色,将书放回原处。

  待那两个侃价的人稍有间歇,唐贤平插话问:老板,你认识一个叫马端方的人?

  不苟言笑的老板愣了一下,随即说,不认识啊。我认识的朋友里面,没有一个叫马端方的。

  唐贤平“哦”了一声。仍旧不动声色。只认真看了老板一眼。对自己同事说,咱们走吧。去别家看看。

  同事说,这件瓷器很不错的。价格也不贵……

  唐贤平说,我回去再同家里问问,好像我那位亲戚并不喜欢瓷器。等问好再回来买也不迟。

  姐夫举办生日宴会的这天晚上,唐贤平把那件礼物奉上。待饭毕,唐贤平单独和姐夫说起了一件蹊跷的事。唐贤平说,那本书上的签名,确凿无疑是我同学马端方的手笔。

  姐夫说,叫马端方的人多了去了,我以前有一位同乡,也叫这个名字。

  唐贤平说,但我同学的签名我是记得的。况且除了签名外,下面还写有“购于天津通商书馆”的字迹,他有这个习惯,每买一本书,都喜欢签上自己的名字,并标明购于何地。我的那位同学家住天津,况且名字又对,如不是他,怎会这般巧合。

  姐夫喝得微醺,笑而不答。

  唐贤平说,更为蹊跷的是,转天我去他店里买那件瓷器,又找到那本书,悄悄翻看,发现那张附有签名的扉页被他撕掉了。

  姐夫的神情这才变得认真起来。说,那倒有些可疑了。把扉页撕掉,说明他想掩盖什么。最近没什么事的话,就把那家店监视起来,别打草惊蛇。说不定,真的会搞到点有价值的线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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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14:5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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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短几日,马天目完全成了一副贩夫走卒的打扮。脸晒得黝黑,虽戴一顶旧遮阳帽,却仍抵挡不住夏日阳光的烘晒。身上一件短衫,结了硬硬汗碱。他每日里穿街走巷,专去那些下作地方晃荡。有一次,因去一间厕所的外墙打探,被蹲厕所的女人误当做偷窥的瘪三。大呼小叫,引来一群人追打。辛亏马天目身高腿长,跑得兔子一样快。这才免了被打断腿的麻烦。还有一次,他去一个垃圾池边转悠,被几名乞丐围住。不依不饶问他的来路,为何来争抢他们的地盘?马天目动用三寸不烂之舌,并把兜里的铜锭掏出来,人家才放过他。

  这天,马天目路遇一位乞丐。见他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脚上却穿一双牌子很硬的皮鞋。只是那双皮鞋已被他穿得面目全非。边走边啃一块用纸裹着的烧饼。见到那双皮鞋,马天目不禁笑了。这才想起,这位乞丐是同自己打过交道的。初来上海,他走街串巷,脚上打了水泡,从路边摊买了双布鞋,坐在马路牙子上,正发愁怎么处置那双皮鞋时,不想街边窜出一位乞丐,拎起那双皮鞋便跑。

  马天目笑意盈盈看着他。暗想这位乞丐也不知从哪里流落至此,或许在他少年的志向中,拥有一双皮鞋,便是他人生的一个梦想吧。只是拥有了这样一双皮鞋又怎样?还不是照旧流落街头。就像自己怀揣了“革命”志向,千里迢迢来到这繁华之地,却沦落成一个贩夫走卒一样。想到这里,马天目心里不禁有了更多沮丧。他想今晚自己必须要去见邱老板,再这样徒劳无获地在街上转下去,他真是受够了。没有另外重要的事情安排他做的话,他便准备做一个逃兵,打道回府,回到天津,照旧能实现自己的“革命”理想。

  这样边走边想,和那乞丐擦身而过。乞丐身上散发出一股酸臭味道,不禁令马天木皱起眉头。那乞丐吃完烧饼,将裹烧饼的纸随手一扔,风一吹,恰好落进马天目随身带的一只竹编藤箱里。藤箱是敞开的。比商贩用的篮子略高级一些,是马天木用来盛小广告用的。马天目没有察觉。只是到了一处地方,去捡藤箱内的广告,准备贴到一处厕所的外墙上,这才发现了那张纸。纸揉成一团,并蘸有油腻。马天目随手捡起,将它丢掉,不经意看了一眼。却又俯身,将它捡起。

  马天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抖手将那纸展开,端在眼前,见淡粉色纸张上,用毛笔端正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这是流行于鄂皖一带,为“吵夜”孩子写的一道赦令,但余下的内容却全然不同——夜哭郎好心伤,夜夜哭啼想亲娘。

  马天目站直腰身,举目四望。见蓬头垢面的乞丐站在远处的街角。正窥伺路边一家卖米糕的摊位。趁摊主不备,抄起一块米糕便跑。卖米糕的摊主咒骂一声,起身便追。乞丐跑过街角,转瞬不见。马天木手握那张纸,藤箱也不顾,撒腿朝街角追去。

  乞丐边跑边向身后张望,顺势把米糕塞进嘴里。不知是跑得心急,还是米糕堵了喉咙,嘴里呜呜叫着。那身材略胖的摊主追了几步,也就气喘吁吁不再追下去,大声咒骂着。乞丐回头看,速度减慢,却又看到一个瘦高青年从摊主身后冲出,朝这边跑来。乞丐一愣,抻了一下脖颈,将卡在喉咙的米糕强行咽下,再次朝前狂奔。

  乞丐跑得精疲力竭,消耗的体力完全不够那块米糕对能量的补充。最后被人抓住衣领,从身后扑倒。乞丐被压在身下,夸张地抱头,求饶般叫喊。

  却不想那追他的人并不打他,只是把一张纸伸到他眼前。气喘吁吁问,告诉我,快告诉我,这张纸从哪里来的?

  乞丐翻眼看他。神态变得从容起来,半躺在地下,望着马天目无赖般地笑。

  马天目灵机一动,指了指路边店,说,带我找到那个地方,我给你买烧饼吃。

  乞丐勾了勾手,嘴里呜哝一声,显然是不相信马天目的话。马天目无奈,只得去店里买了一兜烧饼。先送了乞丐一块。乞丐在前面走,马天目拎了烧饼在后紧随。乞丐狼吞虎咽将一块烧饼吃完,嘴里呜哝着,转身向马天目伸手讨要。马天目摆手,扬了扬手中的纸片。

  左拐右拐,大约转了两条街的距离,乞丐在一根电线杆旁站住了,伸手指了指。电线杆下,是一处垃圾池。显然,乞丐是在这里捡到了烧饼,并随手扯下那张粉红色广告纸的。

  马天目怦然心动。将那兜烧饼送给乞丐。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又沿电线杆的方向,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天色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焚烧落叶的气味,呛得马天目眼泪汪汪。但他终究没有失望,在隔开不远的电线杆上,很快发现了两张写有同样密语的淡粉色纸张。他凝神望着,想伸手去抚摸一下。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那淡粉纸张变换颜色,渐渐和夜色混为一谈。

  马天目本想立即赶到“博古斋”,将这一消息告诉给邱老板。但天色已晚,想必店铺早就关门。况且邱老板的私人住处自己尚不得知,只好作罢。回到住处,洗漱一番,仍旧难抑心中兴奋。正躺在床上,忽听外面传来敲门声。侧耳静听,那敲门声一短两长,和以前邱老板来与他会面时,保持着同样的节奏。急忙从床上跳起,开门一看,却见门口站着一位少年,戴一顶瓜皮小帽,臂上挽一只竹篮。大约十五六岁的年龄,矮个,长得喜眉喜眼,貌似茶楼的小伙计。

  马天目堵在门口,本想轰他出去。却听他高声说,先生,你要买的五香茶蛋,我给您送来了。又压低声音:是邱老板派我来的。不容分说,便从马天目的腋下钻进屋子。回身递一张纸条给他。

  马天目展开纸条来看,见上面寥寥数语,大意是,以后不可随意见面,有什么事情,由中间人代为传送。

  看完纸条,耳边听到铜板磕碰的声响。马天目侧头一看,见桌子上码着两摞铜板。那少年张着手指,正在认真数铜板,数得眉飞色舞。待数完,转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间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马天目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向邱老板报告。

  少年仍旧想着自己的心事,说,你写在纸条上好了。见马天木略有犹豫,随口道:反正我又不识字。今天的茶蛋好像又卖亏了。

  马天木找出纸笔,将白天的发现简要写在纸上。随口问那少年,你叫什么?

  叫我小马就行。叫小马的少年叹了口气,将桌子上的铜板扫在手掌上,又揣进兜里。穿在他身上的一件粗布短衫,一侧的口袋瞬间坠了下去。接过马天目递过来的纸条,摘下头上戴的瓜皮小帽,翻开帽檐,见帽瓤内有一道缝隙,将纸条三折两叠,塞了进去。拎起竹篮正准备离去时,又讨好般问马天目:先生,吃不吃茶蛋?

  马天目正有些口淡,不禁说,好啊。

  小马眯眼笑起来,掀开盖在竹篮上的棉布。露出茶褐色的蛋来。

  茶蛋还很温热。马天目吃得很是尽兴。连日来,也确实劳苦了他。吃相难免有些难看。吃得急,噎着了,抻着脖子,翻着眼白喘气。见小马坐在一侧笑眯眯看他,便不好意思笑了一下。

  小马乖巧地端来一杯水,递给马天目。再次坐下,眯眼看着摆在桌面上的茶蛋皮。

  喝下一杯水,马天目抚着胸口说,好了好了,下半夜再不会饿肚子了。见小马仍旧在椅子上端坐,不禁好奇地看他一眼,随口嘱咐说,快回去吧,要马上把东西交给邱老板啊!

  小马点头。仍坐着不走。满怀期待地看着马天目。马天目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说,那你就走吧。

  小马说着:好。站起来,笑眯眯地,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马天目伸出手。

  马天目不明白什么意思。

  小马说,先生,给钱啊。

  马天目一愣:给钱?

  小马说,是啊,随手指了指桌上的蛋皮,你吃了六个茶蛋。按理应该收你三个铜板才是,反正是卖不完的,就收你……不如这样吧,你付我两个铜板。篮子里还剩两个茶蛋,就都送你好了。

  马天目苦笑。勉为其难地从兜里掏出两个铜板来,摆手说,算了算了,我已经吃得够饱了。

  小马开心地说,那就谢谢先生了。剩下的那两个茶蛋,我回家带给妹妹吃,就当是你送她的吧。她会感激你的。

  改天,小马又送了纸条过来。马天目依据邱老板纸条上的指示,开始了新一轮的任务。

  这几天的街面上,忽然变得很是杂乱。游行队伍时有不断,人们脸上挂着亢奋而欣喜的表情。有人冷不丁就会认真盯你几眼,又有人冷不丁撞在你身上。夹杂在这样的人群中,马天目未有如鱼得水的轻松,反倒变得神经紧张起来。

  他小心翼翼做事——将写有联络暗语的小广告,贴在对方广告的下方,遮住了那淡粉色纸张的大半。马天目所贴广告是淡绿色的。一纸淡绿一纸淡粉,在这嘈杂街市上看去异常醒目。马天目接下来所要做的,是静观对方的回应,以便将双方碰头的时间地点,再次传达给对方。等将所有认为可能的地方都贴完广告之后,马天目无所事事,每日里在街头游荡,期待对方给出下文。偶然间他会想到,自己会不会同那找寻了许久的人迎面相遇?他会是什么模样?这个时候,每个偶尔停驻在广告下方的路人,都会引起他的注意。每每这时,他的心就会砰砰乱跳,恨不得上前拥抱对方。但他会马上提醒自己,即使偶然遇到,也不该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因为按联络规定,只有在对方再次做出正确呼应后,方可选择一个安全的地点正式碰面。但那或许应是邱老板亲自去做的事。除此之外,双方都不能有任何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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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街面上的动荡,陈烈已好多天不允许江韵清出门了。对于尽快找寻到联络人的愿望,经过屡次失败之后,江韵清的心情,已不再如当初那样迫切。只家里的境况,让她日渐煎熬起来。她带来的钱交过房租,已所剩无几,陈烈的病却日益加重,她最看不得的,是孩子们的可怜,那比剜她的心还要难受。

  江韵清说,我不能再在家里呆下去了,联络人可以不找,但孩子们总要活下去吧。

  陈烈沉默着,最后无力地说,等找到组织,一切问题都能解决……

  江韵清说,或许他们已把我们忘了。

  陈烈说,他们不会忘了我们的,他们肯定也在找我们……我不想让你出去,是这几天街面上太乱,真怕你出点啥事,像你大姐一样……说到这儿,陈烈咳嗽起来,眼里泛着泪光。

  江韵清也湿了眼睛。说到大姐,也是江韵清心里无法掩饰的痛。她曾试图去找过大姐,但试了几次,却毫无办法,又加之对身份的忌讳,在陈烈的阻止下,只能作罢。江韵清看看陈烈,轻声说,姐夫,还是让我出去吧,我出去做点生意,肯定不会出什么危险的。家里的杂粮快没了,市面上的红薯比杂粮还要贵。我们快没吃的了。我们可以饿肚子,可孩子们……让我去吧……她近乎哀求地说。

  那就去吧。陈烈转头掩饰着自己眼里的泪。但出去务必小心,你只专心做你的生意。其他的不要管。

  江韵清点头。

  那天黄昏,江韵清回来的很早。往日她早上出去贩卖青菜,晚上进一批茶蛋兜售,是一整天都回不了家的。黄昏时分是茶蛋最好的销售时段,等将茶蛋卖完,往往要等到掌灯时分。今天回来这么早,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看江韵清急急栓了门,脸上是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等把罩在竹篮上的棉被掀开,却见里面还有半篮子茶蛋,陈烈心里不由沉了沉。

  见到茶蛋,华姿欣喜地睁大了眼睛。但她从不声张,眼里只露出渴望的表情。江韵清从篮子内捡了两个茶蛋,放在桌上,让华姿到另外的房间去吃。华姿不拿,只说吃了茶蛋,便没米粥喝了。江韵清安慰她说,吃吧,没事。吃了茶蛋也有米粥喝的。华姿看看陈烈,见陈烈一副木然表情。再看江韵清。江韵清脸上的欣喜最终感染了她,伸手去捡桌上的茶蛋。茶蛋还很热,有些烫手,便撩起衣服,将茶蛋用衣襟兜走,嘴上说着,我去喂弟弟,让弟弟吃蛋黄,我吃蛋清。

  江韵清掩了房门,看着陈烈,兴奋的满面通红,说,我找到了,找到他们发出来的消息了。说着,从随身的衣兜里,拿出一张淡绿色纸片。

  陈烈呼吸急促,抖着手,展开那纸片来看,脸上的表情却愈加严肃。只见纸片上写着:白发娘亲盼儿归,儿郎受苦娘心知。只盼儿郎早回音,另则吉日叙旧情。

  陈烈看完,难抑脸上兴奋。点头说,没错。就是组织上传给我们的消息。你从哪里看到的?

  江韵清说,应该就在延庆路那一带,我把路名都忘记了,只记得路上的标识,走路能走到那里。前些日子,我刚把广告贴到了那里。

  陈烈想了想说,你跑了那么远的路啊……

  江韵清说,再没消息,我就快把整个上海都逛遍了。

  陈烈说,总归有了消息就好。我这就把我们碰面的地点写好,你再贴到原处去。

  江韵清兴奋地说,现在吗?

  陈烈摇头说,不是现在。等我想一想,想一个稳妥的地方。你再留意一下这几天街面上的动静。

  江韵清说着,抄起桌上的篮子,转身准备出门。

  陈烈问:你要去哪儿?

  江韵清说,出去把茶蛋卖完啊。总不能找到组织,我们就不吃饭了吧。

  陈烈笑了。目送江韵清出门。开始苦思冥想起来。

  等马天目看到联络人张贴的回应,已是五天之后的事了。那五天里他始终窝在住处,仍旧对华亭路上的遭遇感到心有余悸。他虽毫发未损,但当时的阵势,如果不是大批的巡捕及时赶到,想起来也真是后怕。捱到第五天,他在房内闷得难受,多日来的走街串巷,已略微改变了他的生活习惯,好像不到街上去走一走,整个人都像憋在水里,要被溺死一样。

  当看到贴在淡绿和粉红中间的那张广告单时,马天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白色纸张上除标有一间茶楼的地址外,下面还附有招工的截止日期。并写道:读书识字的人优先考虑。从表面看,这纯属茶楼做的招工广告。但它恰好贴在两张广告纸中间,压住了上下广告的大部分内容。而那招工的截止日期,显然是约定的碰头时间。而“读书识字的人优先考虑”这句话,马天目也能猜出大半个意思——无非是,碰面的时候,要带上一本书,作为接头信物。具体怎么做,也只能等邱老板去领会。马天目又沿路寻看,见到另外几张有关茶楼的广告,张贴的方式如出一辙。

  他把那茶楼地址记在心里,身心瞬间轻松起来。暗想自己任务完成,应该可以换一份轻松而体面的工作。回去的路上,拐进一家书店,买了一本书,是张恨水的新作。等他踅出书店,原想拐进路边一家包子铺,好好吃一屉生煎包子,却抬眼看到走在马路对面的小马。

  他欢喜的不行。想想今天并不是小马来和他碰面的日子。而此刻他又必须要见他。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一顺百顺,事事顺遂。若按平日接头的规定,他是不能随便和小马打招呼的。便站在街边,笑意盈盈看着他。想若只是偶然间遇到,他便要请这懂事的少年吃一屉生煎包子。顺便把他约到自己的住处。

  小马自然看到了他。却不肯近前。再看这少年的神情,眼泡红肿,神情黯然。他放慢脚步,在马路对面冲马天目使着眼色,显然是来找他接头的。马天目自然领会。将生煎包子打包,又多加了一屉,准备将包子送给小马吃。

  两人在马路两边交错前行。小马在前,马天目在后。前行的小马不时扭头看一眼落在身后的马天目,唯恐他不明白他的意图。直到快接近住处,小马的脚步这才放慢下来,拐上另一条马路。马天目知道,那是小马故意要兜个圈子,等他回到房间,他便能赶过来了。

  马天目进了房门,将门虚掩。过了一会,响起敲门声,和以前保持着一致的节奏。不等敲门声响完,马天目在门内答:不用敲了,门开着呢。

  小马闪身进来。张口便批评马天目,说必须要把门关死,必须要听完敲门的暗语,方可开门。马天目笑着。他今天心情好,不想和小马斗嘴,若换在平日,他必是要调侃小马两句的。他说,来来,我买了生煎包子,算是请你的客。要是你能和我坐在包子铺里吃一顿多好,再要上两碗鸭血汤……马天目一边兴高采烈说着,一边把生煎包子塞进嘴里,大口吞咽,嘴边汪出一层油脂。扭头看小马,这才发现小马情绪不对。他闷坐在床上。除进门说了那几句话之外,始终一语不发。脸上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马天目料定他家里有什么难事。小马家在苏北,家里闹了水灾,母亲肚子里揣着妹妹,带着他,来投奔在上海做苦力的父亲。据说小马的父亲做过苦力,也做过小贩生意。以前是邱老板手下的交通员,但两年前病死。剩下母子三人在上海举目无亲,多亏邱老板暗中接济。小马小小年纪,便担起了养家的重担。一面做生意,一边为邱老板递送情报,也算做对邱老板的一种报答。

  马天目揩揩手,想这包子就不要吃了,让小马带回家,说不定会哄小马高兴的。这样想着,便不再理他,找出纸笔,把记在脑子里的地址写好,转身交给小马,说,回去,把这个交给邱老板。

  小马不接。仍旧低着头,眼泪扑嗒扑嗒落下来,恰好落在搭住膝盖的手背上,动静都能让马天木听到。马天木一惊,这才想到事情不会如他所想那般简单。俯下身,双手搭在小马肩上,低声问:咋啦,小马?

  小马仍旧不答。抬手抹着眼睛。

  马天目伸出两手,兜住小马的一张圆脸,强行把他的脸扳起来,大声说,告诉我小马,到底咋回事!

  小马的脸在马天目的手掌中挤压变形,一颗颗泪珠子窝在眼睑下。哑着嗓子说,邱,邱老板,邱先生,他死啦——

  马天目双腿一软,咕咚坐在地上。小马起身抱住他,趴在他肩头,压低声音哭起来。

  小马说,就在前天夜里,邱先生正在家里睡觉。忽听楼下有动静。急忙起来,扒着窗帘一看,见家门口的巷子里闪过几条人影,有人翻过院墙,进到他家里。邱先生衣服没顾及穿,赶忙从窗口翻出去,爬上自家屋顶,他是想从自家屋顶翻上邻家的屋顶,蹿房越瓦,逃到附近的巷子里去……你要知道,邱先生虽腿脚不好,却有些身手,要是一个两个,还不是他的对手。但他越上邻居家的屋顶一看,见巷口蹲守着数十个人,显然退路已被切断。无奈,只好隐蔽在屋顶烟囱的后面。

  那些人也不是吃干饭的。见邱先生丢下的衣服,一模被子,都是热的。知道邱先生逃不多远。便追到房顶,发现了邱先生。邱先生打倒了两个,你想那屋顶毕竟不是平地,况且又有很多人上了屋顶,围住了邱先生……说到这儿,小马声音打颤,顿了一顿说,想必邱先生是抱了必死决心的,他不管不顾,抱住一个人死死不放,两个人压碎屋瓦,一直滚落下房……

  就这样摔死了?马天目一脸黯然,揪心地问。

  没有……小马说,邱先生只受了些轻伤,那个被他抱住的人,身先落地,脑袋磕在石阶上,当时就死了。

  马天目轻舒一口气,仍是眉头紧蹙,静听小马的下文。因为小马已给出“邱先生已死”的答案,他急需了解的,是邱老板怎么死的?小马这中间的停顿,倏忽给了他一种死者业已生还的侥幸。

  他们把他抓到警察局,小马说,怎么对待的邱先生,我就不知道了。我只听说邱先生应答自如,不卑不亢。他们没有把邱先生怎样,对邱先生还算客气。还点了一颗烟给邱先生……邱先生就是叼着那颗烟,趁他们不备,窜上六楼阳台,翻身栽下去的。他头朝下,脑袋都窝进脖腔里,据说落地时,那颗烟还燃着,只是后来被血洇湿了。

  马天目沉默着,嗓眼干得难受。沉默半晌,这才哑声说,这么看来,从被他们抓到的那一刻起,邱先生就是抱定了赴死的决心啊!

  小马“嗯”一声。我听我爹说过,邱先生的那条腿,就是以前在江西干革命时被捕,生生打残的。他和我爹喝酒,说起过这件事。他说,空有我一身武艺,想他们三个五个,若公平交手,还难得是我的对手……这份委屈我倒受的,但被他们活活折磨的那份痛苦,我真是受不了。以后若再被他们抓到,死也要想法自己去死。免得捱不过,从嘴里说出不该说的话。

  小马的话,让马天目哑口无言。

  只听小马轻声问他:若是被他们抓到,被他们打的死不能死,活又不能活,就真的要像邱先生那样,自己想法去死吗?

  马天目张着眼睛,看着眼前这被恐惧折磨的少年,他俊美面容此刻变得扭曲。却只能茫然地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不至于非要去死吧。邱先生……他沉吟半晌,想到邱老板之所以如此决绝,大概只是出于为了保住心中的秘密。这样说来,他急于要找到的那个人,显然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但他又不能将这些话说给小马听,知道小马只是单纯负责情报的传递,而对那个秘密则一无所知。对他讲起,只会害了他。想到这儿,马天目变得有些烦躁起来。双手按住小马的肩头,说,邱先生总归不是一个怕死的人,这你应该清楚就是了。

  小马点头,看着马天目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忽然问:邱先生死了,你是不是犯难以后要把情报传递给谁啊?

  马天目顿住脚步,这才恍然想到这个非常实际的问题。是啊!虽然和需要找的人取得了联系,但下一步该怎么做?却哪里是他该知道的。他看着小马,问:除邱老板之外,你还和别人有联系吗?

  小马说,我虽知道一个,却不知他现在住在哪里。那人我在邱老板处见过一面,好像他也认识我爹。等我回去和我妈问问,再慢慢给你找到。

  马天目说,那就再好不过。只是你要务必小心。我们下次碰头,就不要到我这里来了。就在前面那家生煎包子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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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26:1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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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去茶楼约定碰面的时间越来越近,马天目开始变得坐卧不宁。他始终拿不准主意——是自己贸然前去,还是坐视不管?贸然前去的话,想想都觉得是个笑话。那个苦苦寻找组织的人,想必是望眼欲穿,急切盼着找到组织的这天。但邱老板一死,自己显然成了孤家寡人,谈何代表组织?那岂不成了笑话;如若不去——马天目想到这里,断然否决了这个看似合乎情理的想法。那些在街上东奔西走的日子,已让他饱受寻找和等待之苦;想必对方也是受着同样的煎熬。如果这次失约,好不容易取得的联系必将中断。再找起来,定会石沉大海。还是去吧!马天目这样劝着自己。自己就代表一次组织又怎样!况且尚存一线生机——如果小马能够尽快找到那个他所认识的人,到时候联系上,自己妄称“组织”,也就变得名正言顺了。

  准备赴约这天,马天目特意精心装扮了一番。换上一身长袍,戴了一顶礼帽,又临时凑了一副圆框墨镜。对于墨镜的配置,完全出于他个人喜好。对于接头时那种神秘的想象,已让他开始兴奋起来。皮包是从家里带来的,显然很符合他的这身装扮。皮包里装了上次从书店新买的书。作为接头信物,也是再合适不过。具体到见面时的种种细节,由于没了邱老板的指示,也就只能见机行事了。

  他早早到了约定的茶馆。由于时间尚早,茶馆内鲜见客人。要了一壶茶,坐在一处靠窗的位子上。从这个位子看过去,不但能看到外面街上的情形,坐在茶馆内喝茶的客人,以及走进走出的来客与去客,也尽收眼底。

  一个上午的时光慢慢耗尽。马天目显然成了茶馆内最奇怪的一名客人。起先他双目炯炯,茶兴方浓。由于戴着墨镜,别人是无从看到他目光的。只能看着这个戴墨镜的人将头转来转去,大口喝茶。一壶茶很快喝完,便要了第二壶。等第二壶喝完时,马天目便频繁去上茅厕了。到了第三壶茶上来,马天目便显得无所事事起来,偶尔将放在桌面上的书端着,饶有架势地看上两页。又想到书是接头信物,是该端着,还是应放在桌上?实在拿捏不准。有一段时间茶馆内涌进大批客人,看来是茶客登门的高峰期。而马天目所坐位置,是一位熟客常坐的。那位熟客显然在这一带名气很大。茶馆里的伙计不卑不亢地来和马天目商量:先生是否还要续茶?马天目说,续茶,当然要续茶!伙计说,如果续茶的话,先生就请换一个位子,这位子是别人预定了的。马天目一愣,装作不高兴的样子。伙计说,看您来得早,以为到了这个点儿,先生的茶也早该喝完了,所以事先没跟您打声招呼。马天目听出伙计话里的轻薄,只能乖乖换了另外一个位子。这位子处在茶馆比较显眼的地方,也不便东张西望。只能定下心来,被动等待对方来找自己接头。

  几壶茶水下肚,马天目只感到腹胀如鼓。由于坐在这个显眼位子上,也就不能丢下桌面上的东西,随意去上厕所了。正等的焦躁,小便憋得难受之时,一位客人在他对面悄然落座。

  马天目抬头看,见此人虽穿着周正,却骨瘦如柴。面色黑黄,嘴唇呈猩红色,像是一个痨病鬼。马天目神情专注起来,从墨镜后偷偷打量这位茶客。见客人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茶水,看也不看马天目,神色淡然地小口啜饮着。

  等了半天,对方竟毫无反应。马天目有些扫兴。却不想那客人对他悄声发话:先生是来这茶馆应聘的吗?他说这话时,头也不抬,嘴唇贴在杯沿上,像是在吹杯口的浮茶。那话听上去不像是在向对方发问,倒像自言自语。

  马天目转转眼珠。擎头说,是啊!

  那你是从哪里看到的招聘讯息?

  马天目又转了转眼珠:华亭路和延庆路一带。

  哦,客人点点头。放下茶杯,看着马天目,说,那就对了。

  马天目摘下墨镜,看着对方。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神色。却不想客人又低下眼睛,看也不看他,低低咳嗽着。咳了一阵,掏出手帕,抹着嘴,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像是那茶水是止咳的良药。这才低了眼睛,说,可我记得,这家茶馆没有去那一带张贴什么招聘广告呀!

  马天目顿时愣住了。对方的这句问话,显然超出他的应对范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如果揣摩前面所讲,对方无疑是自己要等的人。却忽然冒出这一句,又显然不合对答的情理。踌躇之际,马天目又无所适从地再次将墨镜戴上。暗想一不做二不休,就按事情的原委回他算了,便答道:我一是来应聘,更主要的,是来找亲戚。

  说到这里,加之神情紧张,膀胱涨的实在难受,马天目站起来,故作提示说,先生,我去方便一下,烦请你帮我照看一下桌上的东西。特别是那本书,丢不得的。那是我亲戚特意要我带的。

  陈烈已来茶馆待了一段时间。坐在一个更加隐蔽的角落,静心观察所有出入茶馆的客人。但等来等去,都不见符合要求的接头人。直到马天目频繁去上茅厕,陈烈这才将他发现。如按照时间来推算,这位举止怪异的年轻人显然是在等候着什么。那几个围坐一桌,消磨时间的老年茶客除外,他是在茶馆内呆得时间最长的一位。况且那几个老头完全不符合接头要求。谈笑风生有余,却全然不顾周围的环境。只有这位年轻人,举目四望,坐卧不宁。而带在他身边的一本书,确也符合了接头要求。只是除了这本书之外,应该还有另外一件重要信物,那却是马天目未曾想到的。也是陈烈迟迟不来搭话的缘故。

  他有太多的顾虑。但迫切需要和组织上取得联系的渴望,最终打消了他的这些顾虑。况且他已对茶馆内外有过仔细的观察,确认没有任何异常。这才上前和马天目搭话。所幸的是,除了缺少那件重要的信物之外,马天目所答,虽磕磕绊绊,却完全正确。

  不多会马天目回来。见对方已完全换了一副神情。大概是喝了一壶热茶的缘故,陈烈的脸色好看了许多,高高颧骨上泛着一抹潮红。待马天目落座,陈烈隔着桌子,伸手触了一下马天目搭在桌面上的一只手,马天目只感觉他的手指冰凉。身体倏地一颤。

  只听陈烈说道:我找你们好久了。话音未落,又迅速将手抽回。

  正是那手心与手背的短暂相触,顿然让马天目百感交集起来。他近乎哽咽般说道:我也找的你好苦!

  陈烈说,还是长话短说,请你务必记住——回去转告娘家亲戚,就说我有值钱的东西要交给他们,让他们做好收货准备。另外……陈烈低下头,显出为难样子,沉吟半晌说,另外,就说我最近日子很苦,需要他们的接济。我也知道,他们定有难处,但这段时间,我实在撑不下去了……

  他的话被一阵痒痛打断。喉咙里轰鸣做响,仿佛隐着一串惊雷。

  马天目忧心看着他。说,好!看他如此难过,便俯身问道:你是不是病了?

  陈烈歇了咳嗽,眼里泛着泪光说,**病了,也无大碍……说到这儿,陈烈忽然问,这次来,你怎么没按暗语上的要求带全接头信物,险些误了大事!

  马天目一愣。却故作镇静,望着对方难堪一笑。指着桌上的书说,这不……

  暗语中不是写着嘛——读书识字的优先考虑。你只带了一本书,而没带字帖呀……幸亏来这儿喝茶的读书人少,如果每人都带一本书来,你让我怎么识别?

  马天目顿悟。却掩饰说,都怪我粗心,把字帖忘家里了。

  陈烈看着他,一丝疑虑的表情从脸上悄然划过。却很快消失不见。

  此时马天木想到自己假扮“组织”的身份,又看对方如此落魄,想来生活一定窘困之极。暗想等找到真正的组织,说不定是猴年马月的事。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钱还有一些,何不先接济他一下,便说:我们约一下下次见面的时间,我先带些钱过来,你找医生去看看病。

  陈烈思忖一番。感激地冲他点头。说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又补充说,下次碰面,你就仍带这本书好了。字帖就不用带了。

  马天目拈起桌面上的书,调个方向,将书名呈给对方,问:就这本吗?

  陈烈点头。额头冒出细汗,手撑腹部,胃又疼起来。掏出手帕擦擦额头,有些忧心地说,如果我不能来,就让我爱人去和你联系。到时候,她会系一条暗红色丝巾。接着,陈烈又将头凑过去,对马天木说了一些什么。

  等准备起身离去,双方要各自付饮茶的费用。马天目见陈烈在衣兜里掏摸,摸了半天只摸出一两个铜板。便抢先付了账。又将自己身上所带银元全部送他。陈烈自然推托。马天目将钱放在桌上,率先走出去。

  那一天天气出奇地好。酷热已消,秋日将近。门前的梧桐和银杏辟出大片阴凉。抬眼看街巷远处,天空在屋宇间切割出参差的蓝色深渊。让江韵清感到今天是一个好日子的同时,又莫名感到一丝忧伤。她想起遥远北方家乡的秋色,天空也该是如此碧蓝。除有稀疏云朵点缀,更能看到远处黛青色山影。天空澄澈,与之对应的,应是那恬静河流,像两块封冻的琥珀,彼此镶嵌。

  犹感一丝伤怀之余,江韵清更多注意着巷口。这已是她第三次从家里出来。之所以这样惦记,一是她期望陈烈此次前去和组织接头,一切顺利;二是担心他的身体,这么久矣不回,能不能撑得住!她在巷口站了一会,听到有邻居开门,正准备转身回去,忽见一瘦弱身影从巷口那边晃进来,被阳光衬着,很虚幻的样子。她皱皱眉头。看他走得摇摇晃晃,没走几步,便在街边台阶上坐下。勾着头,像在歇息。她凝神远眺,直到他再次摇晃着起身,向这边迈开步子,这才确定,那便是陈烈。快步迎上去,什么也不说,一路搀扶着他回家。

  从巷口走回家里的那几步,似乎耗尽陈烈全部的力气。刚一踏进屋门,便轰然跌在椅子里。江韵清猛地揪心起来。看他的脸色,以及袍子上扑满的灰土,料到这次出去碰头,肯定凶多吉少。又见他脸色虽难看,却难抑喜色。喊过在摇篮旁照顾弟弟的华姿,手抖抖索索,从兜里掏出几块糖来。

  江韵清洗了一块毛巾,弯腰给陈烈擦脸。陈烈说,我来吧。接过毛巾,艰难抬起胳膊,自己擦着脸和脖颈。

  江韵清轻声问:咋样,顺利吗?

  陈烈点头。说,一切顺利。他细细给江韵清讲述整个碰头的过程。但令江韵清不解的是,既然顺利,何至于将自己搞得这般狼狈。她用毛巾揩着陈烈胸前的污渍,问:这是咋弄的?

  听到江韵清如此问。陈烈难堪一笑,说,都怪我,如果我直接回家,就碰不到这倒霉事了。接着便讲起来:我走到半路,给华姿买了两块糖,又想到天气就要凉了,小弟还没有一件御寒的衣服,恰好我对那一带比较熟,知道拐过两条街,便有一间卖旧衣服的市场。便拐过去。刚过第一个街口,迎面遇到一支游行队伍,举着横幅标语,是因前几天日本浪人火烧毛巾厂,打死打伤路人和巡捕,给**施加压力、讨要说法的。我与他们擦身而过,本来大家相安无事,却不想大批巡捕正好赶来,说刚刚接到上司命令,不准再搞这种扰乱社会秩序的游行集会。双方交涉无果,巡捕便采取武力驱逐。我被人流裹挟着,朝另一条街口跑,却哪里跑得过那些身强力壮的人,跌了几个跟头,身上又被踩踏了几脚。后来又被赶上来的巡捕抓住,好一番盘问。那些巡捕见我身子虚弱,这才好歹放我回来……唉,小弟的衣服没买到,倒遭遇了这么一场风波,真是晦气。也让你担心了。

  江韵清埋怨道:家里还有两件大姐穿过的旧棉衣,我抽时间改改,华姿和华川过冬的衣服也就有了,何苦你来操心。见陈烈面色难看,知道他不愿动大姐用过的东西。便岔开话头问:你饿了吧?我这就给你热饭去。

  江韵清正在厨房忙碌,忽听华姿凄厉的叫声。那叫声怪异,惊得她毛骨悚然。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客厅,不想却和华姿撞了个满怀。华姿满脸惊恐,拽住她的衣襟,指着屋内说,快,快去看看我爸。

  陈烈手脚摊开,死人一般仰坐在椅子里。嘴角挂着一抹暗褐色血渍。那血渍呈喷溅状,洒在胸口,在他身前砖地上淤积了好大一滩。人似已窒息过去,却不知是陈烈见了血,加之又饿又怕,急火攻心,只是一瞬间的晕厥。等江韵清用毛巾将他嘴角身上的血渍揩净,陈烈倏忽醒转,听到江韵清和华姿低低的啜泣,便不禁将华姿揽在怀里,说,乖,没事,爸爸没事的,不要吓着了,啊!

  将陈烈安置好,江韵清开始翻箱倒柜,将家里不多的几个铜板全部凑在一起。陈烈看着她,虚弱地问:你要出去,去做什么?江韵清不答,扭身穿着外出的衣服。待到江韵清准备出门之际,陈烈凄苦笑着说,我知道你想去做什么……你想去请医生,给我抓药。但你手里的那几个铜板,又能去哪个医生那里抓得药来。江韵清在门口站着,背对他。陈烈说,没用的……江韵清后背一阵抖动,猛地转身,又去屋内翻箱倒柜,出来时,怀里抱一堆衣服,有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衣服,也有姐姐江汰清留在家里的衣服。将衣服堆在桌面,又去找一块兜衣服的包裹。陈烈安静仰躺在沙发上,华姿和坐在摇篮里的小弟张着眼睛,呆呆看着江韵清的举动,不知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烈叹息一声,说,我这病,本来不想治。但如果不治,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我要走了,你大姐不在,我又担心你和孩子们,还有那些“东西”……咳,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那些东西你不用拿出去典当了,我这里有几块银元。你拿上,一块银元抓药,一块银元买些杂粮,也好熬过这段日子……

  江韵清松开包裹,停止了动作,背身流泪。等情绪平复,走到陈烈身前,从他手里接过那沉甸甸的银元,说,姐夫,你瞧你说的这都什么话。你听我的没错,吃两副药,身体保准能好起来。你的身体垮了,你让我怎么撑下去!

  陈烈牵牵嘴角,眼底涌出一汪泪,却假作欢颜说,我听你的……对了,你去望平街南京路转角,寻一家叫做“济善堂”的诊所,找陈求真医生,他是上海中医专门学校的毕业生。刚出道不久,功底却是深厚。我去年到他那里看过几次。那里收费虽高,但碰到穷苦的病人,是不收任何诊费的。你提“林攀”的名字,他应该记得。就说是老病灶了,他会给你开方抓药,省了我去的麻烦。

  那天夜里天气骤变,先是刮着大风,后又下起骤雨。冷雨敲在窗上,不禁令人心生寒意。后又有密集的冰雹落下来,擂着屋顶,远远近近之处,听来的全是那坚硬声响,时而密集,时而疏落。好在屋子里并无多少寒气。那茶红色药汁冒着腾腾热气,给人带来一些安慰和希冀。陈烈喝下一碗药汤,额上发了些细汗。来不及催促江韵清去睡,自己便疲乏地沉入梦里。江韵清在他的床边呆坐良久。停了电,她又找来蜡烛,一直陪坐到烛油耗尽。见陈烈睡得安稳,这才去另一间卧室里和两个孩子挤在一起,草草睡了一会。

  第二天相安无事。

  到了第三天,陈烈的病情看似安稳了些。虽断不了咳嗽,吐血却是止住了。整个人恹恹躺在床上,茶饭不进。用手一探,只觉额头发烫,却原来是发了烧。江韵清又跑了诊所一趟,对陈求真医生说了病人的症状。陈医生说发烧是免不了的,但病人总该吃些东西……现在来问诊的病人太多,我抽不开身。要不这样,你告诉我地址,等我明天抽空去一趟,当面诊断,也好对症下药。江韵清自然巴不得陈医生去,但想到陈烈的叮嘱,却不敢将家里的地址擅自讲出来,便懦懦退了出来。回家路上,天瞬间晴了,但气温骤降。一阵风吹过,头顶的树叶钱币一样哗哗摇落。江韵清缩着手脚。走得心内不住泛起一阵阵悲凉。

  那天夜里,陈烈病情加重,咳血不止。人眼看就不行的样子。江韵清徒劳地用毛巾为他擦拭,那些黑褐色的败血,在灯光下闪着怪异光泽,犹如湿重棉絮,沾了她一手一脸。甩不脱,擦不净。她跺着脚,气急败坏对陈烈说,你挺住,等天亮,我就找陈医生过来。

  陈烈喉咙里咯咯有声,瞳孔内的余光虽是越来越暗,却愈加温和。他抬手朝某一个方向指了指,江韵清起初不解,倒是一旁的华姿对江韵清说,爸爸在找什么东西。

  江韵清环顾屋子四处,一脸茫然。低头问陈烈:你在找小弟?

  陈烈摇头。抬手又指。

  还是华姿机灵,转身到衣柜旁,手扶衣柜的把手,侧身看着他的父亲。

  陈烈点头。华姿打开衣柜,逐一指着柜子内的衣服。拿起一件,陈烈摇头,再拿起一件,陈烈仍旧摇头。脸上是一副烦躁样子。抬起的手指,上举,嘴里吐着微弱气息:丝……丝巾……

  柜子上面的隔断华姿够不到。江韵清三步并作两步,抢到衣柜旁,拿起一条暗红色丝巾,举在手里。陈烈点头,抬起的手放下。

  待江韵清将那丝巾递到他手里时,他竟回光返照般精神了许多。手捧丝巾,凑在脸上。那丝巾团成一团,蓬松拥着他失血的面颊。鼻翼抽动,显然是在嗅丝巾散发出来的味道。那样子说不上贪婪,却让人看了,着实觉得有些残忍。

  陈烈动了动,示意江韵清俯身过来。江韵清将耳朵凑过去,听到陈烈用微弱的气息说,七天之后,上午十点,你,你去“联合书局”……带,带上这条丝巾,去和接头人联,联系。记住,要务必小心,不落实好他的身份,不,不要暴露我们的住址……不,不要,轻易把文件交出去……

  江韵清脑子里一团浆糊,唯恐遗漏陈烈话中的每一字。便择重要讯息再次印证了一次,并一一记在心里。这些话讲完,陈烈已耗尽体内最后一丝气力。他示意江韵清退下。抬手将女儿华姿招过来,也不能说话,只微笑着,抬手擦着华姿腮上的泪,又轻抚着她的发辫,动作越来越缓。他想让江韵清把儿子抱来,看上最后一眼,却再不能张口。手指停滞在华姿额头,软沓沓向下滑落。划过华姿的眼睛、脸腮、嘴角,等滑到下巴上时,便再也不动了。

  华姿等着,领受着父亲的抚摸。转眼看父亲的情状,不由扯开嗓子,嚎啕大哭。

  江韵清发出一声母狼般的嗥叫。却马上意识到什么,抬手捂住华姿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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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与小马约定接头的日子就要到了。马天木虽忙乱,心里却异常踏实。他刚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说是自己在上海很好。每日里以记者的身份,除和外国人打交道之外,能和他打上交道的,都是混迹在上海各界的社会名流。但是……马天目笔锋一转,这样在信中写道:只是应酬较多。儿初来乍到,各色人等都要交际,又兼薪水微薄,实在不胜经济上的压力,所以厚颜烦请父母大人,多寄些钱来。

  他所在的住处,离那家包子铺只隔了两条马路。一条从黄浦江分流出来的河流自东向西流淌,跨过一座高耸石桥,便属杨树浦地界了。那天出门,马天目也不着急,掐算着时间,捱到中午。中午是小马最清闲的时候,他上午卖完青菜,晚上贩卖的茶蛋要等到下午两三点钟才去批发……马天木边走边想:等家里的钱寄过来,除代表组织,接济一下那接头人之外,也要余出一些照顾一下小马的生活。对于这个懂事的少年,马天木心里着实喜欢。

  或许由于吃中饭的时间,马路人行人稀少。马天目一路过去,走近那座石桥时,停下脚步,假作看风景的样子,一边看堤坝上钓鱼的人,一边留意正对桥头的那家包子铺的动静。他觉得有些异样。见包子铺门前生意虽如常,但有两三个举止怪异的人,他们先是站在前面不远的一家店铺门前,后又走进包子铺。出来进去的时间很短,也就一打眼功夫,手上没拎食物,显然也没在店里吃饭。又走到那家店铺门前,打量着周围的动静。马天目虽沉得住气,心内却还是不免有些焦虑。他想多观察一段时间,看小马是否会比自己到的晚些,或许就会看到他从石桥那边走过来呢。

  又过了一会,仍旧不见小马的身影,想必他已等在包子铺里了。马天目放慢脚步,向包子铺走。等快接近店铺门口时,却鬼使神差般转身,迈步走上石桥。冥冥中总觉得有人暗中盯着自己,除站在前面店铺门口的那两个人之外,包子铺内也有些异常。就连门口看笼屉的小伙计,眼神看上去也不如平日里从容。从桥上吹来阵阵河风。马天目走得坦然自若,没有回头朝身后张望一眼。桥对面便是一处喧嚷的闹市,除各色小吃摊档,还有几家批发的店铺。马天目跨下石桥,闪身在一处摊档后面,朝石桥对面的包子铺打量。

  不见任何动静。包子铺生意如常。就连站在不远处店铺门前的两个男人,也在马天目眼里变得正常起来。或许他们就是无所事事,站在马路上看风景的人呢!马天目这样想着。按时间估算,小马肯定是等在包子铺里了。他一定等的很着急。说不定见了面,又会埋怨自己。马天目想到这里,不由笑了笑。从摊档后起身,气定神闲朝石桥上走。

  突变只是一瞬间的事。

  按事后推断,当马天目从石桥那面走过包子铺时,呆在包子铺里的小马说不定早就看到了他。最初看他朝石桥上走,小马心里会暗自松一口气。但等看到马天目优哉游哉,再次从石桥对面向包子铺走来时,很难想象他焦虑的心情……就在马天目埋头走路,跨上石桥的那一刻,对面包子铺的门前,不多的几位食客忽然炸开,从店铺内窜出一个身材瘦小之人。稍有犹豫,或是看到蹲守在前面店铺门前的那两个人,便弹簧一样弹跳起来。他无从选择,错一错身子,只能拐上石桥,跑得犹如闪电,令人猝不及防。在他身后,几个人随后从包子铺内冲出,跑得无声无息。远距离看,包子铺的前后两边,都有人倾巢而动,加入到这追剿队伍。

  随着桥上行人的慌乱,马天目愣住了,下意识随人群躲到桥栏一侧。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抬头的瞬间,看到奔跑过来的小马,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那眼睛里除了惊恐之外,没有任何内容。他呼吸骤停,不错眼珠地盯着这惊慌失措的少年,期望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他传递过来的讯息。但小马跑得旁若无人,他或许是忽略了他,一心想跑到桥对面的杨树浦地界。那里商铺林立,人流密集,跑进人群,便像游鱼汇入大海。

  枪声响起的那刻,人们惊慌的喊叫都成了一种陪衬。枪声过后,周围一片死寂。却只是短促的瞬间。桥上和桥头两侧的人便胡乱奔跑起来,搅成一团混乱的潮水。马天目脚底打颤,扶着桥栏,故作镇定地继续朝桥对面走。他看到小马扑倒在桥面上的身子,脸朝下,不想让他看到他俊美面容一般。血正从他扑倒的地方渗洇开来,起初缓慢,很快漫漶成一滩,有着不规则形状。有人将脚踩在那摊血上。他的整个身体都被蜂拥而至的人群罩住了。只看到伸在人群之外的一只手,脏兮兮的,指甲缝里结着污垢。马天目惊心动魄地看到,那手指忽然痉挛般弹动了一下。听到有人在发出抱怨:怎么胡乱开枪!开枪的人嗫嚅着申辩:我只想打他的腿……不开枪,怕他跑到那边,就抓不到了。还有气吗?应该是断了。

  马天目仰头走路,看到人们如潮水般涌来。脸上有着同样的表情,虽是惊慌,却难掩莫名的兴奋。他闭了闭眼,暗自里跺了跺有些发麻的双脚,想加快脚步,脚上却像被下了绊子。

  正当他走下桥头之际,从众多张惊异且兴奋的脸中浮出一张特殊的脸来。那张脸显得极其冷静,显然躲在背后密切关注着什么。他率先看到从桥上走下来的马天目,蓦然一愣,忽又不易察觉地笑了。叫了一声:端方兄!

  马天目没有听到。仍失魂落魄朝前走,直到那人拍了一下他的肩头,这才站住。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定睛一看,不由愣住。

  这是唐贤平与马天目分别两年之后的再度晤面。唐贤平有太多的话要与旧日同学叙谈,且心里揣着太多疑问。但此刻的马天目,仍未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醒来,所以寥寥几句寒暄过后,始终不在“叙谈”的点儿上。唐贤平把马天目让到包子铺内,二人落座,唐贤平问:端方兄,何时来的上海?

  马天目黯然看他一眼,说,来了快半年了……

  来上海做何事?说到这儿,唐贤平蓦地想起二人在学校,提到上海时的情形,不由粲然一笑,低声问:是来工作,还是来投身“革命”?

  马天目垂头说,是来找工作……又补充说,可四处碰壁,到现在工作也没找到一份。

  这就不奇怪了,唐贤平说,前几天我在华亭路便碰到过老兄一次,只是你没能认出我……想来在大上海的街头,每天里奔波游走,是在找一份合适的工作?

  马天目一愣,看着唐贤平。

  唐贤平笑了笑,说,多亏你出手搭救,不然我就命丧那日本浪人手里了。如今我们俩,除同学情谊,你又无形中给了我一份“救命恩人”的负担。

  是你嘛!马天目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当时形势所迫,我还真没认得出你……你来上海,投奔你姐姐姐夫吗?

  唐贤平点头。说,端方兄,凭你高材生的文凭,难道在区区上海,就找不到一份体面工作?

  马天目反应很快,脸上露出一副沮丧表情:初来上海,行李被盗,文凭证件全在里面。

  二人正在谈话,有人过来和唐贤平说了些什么。唐贤平听他耳语,又很快挥手令其退下。马天目看到那人手上蘸着未擦净的血迹。

  唐贤平吃着一个包子,看定马天目,忽然问:端方兄,前几天我在一家古玩店,见到一本书,上面有你的签名,难道你到那里去过?难道,你和那家老板认识?

  听了此话,马天目真的心如刀绞,蓦然明白这一切的灾祸,皆因自己一个疏忽所致,不但害死了邱老板,也害死了小马。脸色刷白,却挤出一个残忍的笑,故作镇静,想了想说,是啊!来上海之后,因为没事,我去古玩店玩过。当时带了一本书,是张恨水的小说,也不知遗落在哪里。难道,被你捡着了?

  唐贤平哈哈一笑,说,书我倒是看到过。只不过那位邱老板,是**分子,已经死了,他又抬手向外指了指,刚才那个孩子,年纪那么小,也是共产党,死了多可惜……如果你认识他们,端方兄,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自行保重啊!

  马天目摇头,苦笑说,不认识。

  唐贤平认真打量着他,说,不认识就好!端方兄,如果你有兴趣,不妨来姐夫这里做事,咱们同学加兄弟,互相帮衬,互相激励,肯定能搞出一番事业来。

  马天目摇头。声音嘶哑:不了。你以前在学校里所推崇的“革命”,就是随便打死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马天目眼睛望向窗外,我对你这劳什子“革命”,不会感任何兴趣……等过几天,我还是回天津,读我的书,做我的学问。

  唐贤平随他的目光看向窗外。见有人正抬着尸体从桥上走下来。担架上覆着一块裹尸布。那布宽大,两边垂落,几乎看不出担架上尸体的形状。只当抬担架的人走过去,才看到血滴滴答答,洒了经过的一路。

  唐贤平心里也有些难过,面部不易察觉地抽搐一下。却仍是盯住对面的马端方,目光中闪过一丝戾气,问:端方兄,今天是专门来吃包子的?

  不!马天目说。闲来无事,就去桥对面逛了一圈。

  那个下午马天目一直在街上漫无目的游走。他走得丧魂失魄,眼前不时闪现小马那双惊恐的眼睛。小马显然是被他们事先抓到的。他想。看到他再次从桥头过来,唯恐他走进去,这才从包子铺冲出来——他是为了向他示警。是他招认了接头的时间和地点?如果招认的话,他为何不带那些人直接去住处抓他?想起小马曾说过的那句话:若是被他们抓到,被他们打得死不能死,活又不能活,就真的要像邱先生这样,自己想法去死吗?马天目这才痛彻心扉地想到:小马所能做的,已是一个少年人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天黑下来。手脚冰凉的马天目回到住处。他用身体将门从里面靠死,身子疲软地顺门板瘫软下去。屋子里淡黑如墨。从窗外照进的月光,影绰绰勾勒出一尊屈服于地下的黑影。那黑影垂头坐着,将双臂横在膝上。响起低低的啜泣声。他将头垂得更低,牙齿衔住衣袖,死死钳进肉里。由于堵塞了口腔,哭泣从鼻腔内发出,像是野兽怪异的喘息。

  过了很久,马天目终于安静下来。擤了泡鼻涕。坐直身子,两手相握,杵在膝上,望着窗外夜色发愣。忽然挥手扫了一下,拳头擂在左侧的墙壁上,疼得他倏忽醒转,爬起身去开灯。从床脚把皮箱拎出,放在床上。转身从衣柜里,将衣服鞋帽一股脑塞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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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27:5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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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天目并未临阵脱逃,返回天津。而是依照接头人事先提供的讯息,选了一处离“联合书局”较近的地方安顿下来。与唐贤平的偶遇,马天目已隐隐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或许已完全暴露在唐贤平的视线之下。这不是一场游戏,而是一场殊死的斗争!他终于彻悟。比之以前自己想象的神秘和好玩,这场斗争简直太过残酷。

  等租下房子,安顿下来,他闭门不出,每天隔窗观察外面街上的动静。等确定无人监视之后,又对周围环境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摸察,确定没有任何异常,便在离接头时间还有五天时,来到“联合书局”。他要做到万无一失。以一名购书者的身份,每日里在书店消磨,他要对每一个来书店的人进行一番揣摩。对书店内外进行严密的监测,一有异常,便不可轻举妄动。

  据马天目了解,“联合书局”是上海市不多的几家专门经销外文书的书店。所以来此购书的顾客并不很多。店面不大,却存货很多,书柜里排不下,有些书便砖头样一直码到天花板。之所以这几天顾客盈门,出来进去都是学生打扮的人,原来老板为了赚钱,特意进了一批华兴书局出版的“左翼作家”刊物。你晓得啵,不单我们书局有卖,北新、江南、群众这几个书局都有得卖。一位扎辫子的店员姑娘这样对马天目解释。马天目问她:那你们老板也是“左翼”喽?店员姑娘听不懂“左翼”为何物。却晓得肯定不会是人们热捧的词语,便媚笑着翻了马天目一眼,说,哪里哟,我们老板只晓得赚铜锭。她对马天目太过热情,总会丢下别的顾客,凑过来与他搭讪。

  除这位令人感到不适的店员姑娘之外,书局内外还算安宁。马天目静等那接头日子的到来。有时他早上去,中午随便带些吃食,一整天泡在书店里。对书本的阅读,让他的心神渐渐安定下来。

  这天,一位银白头发的外国老太太走进店内,在书店里转了一遭。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和那姑娘打问。除一般的交际用语,这外国老太太显然对汉语的掌握十分匮乏,而那姑娘对俄语的掌握也是如此。几句对话过后,老太太一口俄语完全让姑娘如坠云雾。有一个买书的学生想帮忙翻译,听来听去,也只能咂舌走开。

  她想买一本《普希金诗集》。

  站在一旁看书的马天木插嘴说。然后放下书本,径直走过去,操着俄语问了老太太一句什么。

  老太太回了一句。看着马天目,眼里露出惊喜神色。

  我还想买《叶赛宁诗集》,这里有吗?老太太操着俄语问。

  马天目带着她,穿过一排排书架,朝书店纵深走。踩上一张凳子,从堆到天花板的书堆里找出一本书。递给老太太。又从另外的一排书架上找出另外一本。

  你是这里的老板吗?老太太问。

  不是。我是这里的顾客。马天目一边整理书架,一边回答。

  你读过普希金的诗?

  马天目点头。

  老太太把翻看的书页递过去:能不能给我读一读这首——我忘带花镜,上面的字迹看不清楚。

  马天目笑笑。扫了一眼,将书递还老太太。用俄语自如地读了起来:

  我爱过你,

  爱情,也许还没有

  在我心中熄灭,

  但愿它不要打搅你,

  我一点也不感到悲切。

  老太太脸上一副陶醉神色,眼里泛着晶莹光泽。说,我已好多年没听人读过这首诗了。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马天目回答,我姓马。

  马先生,我住在离这里不远的霞飞路。如果方便,以后请到我家做客。

  虽对一切所能发生之事,都做过周密预测,但等到接头这天到来时,马天目仍有些心神难宁。

  说也凑巧,当时间慢慢接近上午十点,那个瘦骨嶙峋的人,或那个系暗红色丝巾的女人还未出现时,“联合书店”内忽然闯进几位巡捕。瞬时让马天目大惊失色,以为又出了什么纰漏,只能等着束手就擒。好在那些巡捕闯进店来之后,并未捕人,而是将整个书店翻得甚嚣尘上。

  书店经理不多时赶来。为首的巡捕阴阳怪气对他宣布:有人举报,北新、江南、群众,连同你们联合书局,销售“左翼”作家书刊,我们奉上司之命,特将你们这几家书店查封。

  书店老板还想抵赖,有巡捕将违禁书刊扔在他面前。老板尴尬笑着,没有任何话说。只能追在巡捕屁股后面,说,这种事他完全不知道,是他那糊涂的儿子受人指唆,还不就是为了多赚几个钱……又问这种事该怎么解决?总归要高抬贵手为好。

  巡捕们一边往外哄赶着顾客,一边用封条封门。为首的巡捕接过书店老板递过来的烟,看了看牌子,说,这种事嘛,你自然晓得怎么解决喽。

  马天目战战兢兢,从书店内挪步出来,一眼便看到一条暗红色丝巾。只是由于门口围观者众,他只注意了那条丝巾,系丝巾的人,却一时未在他脑子里形成概念。也就在一瞬,那条丝巾忽然从他眼前消失。放眼望去,虽已秋凉,系这种装饰性丝巾的妇女虽有几个,但丝巾颜色杂七杂八,难能看到一条红色。依据上次与他会面的接头人的年龄判断,他所要找的女人应在三十多岁,对那几个系丝巾的妇女逐一验看,并故意举起手里的那本《金粉世家》,在她们眼前晃来晃去。却发现未有任何回应,她们脸上的表情也不对路……马天木忽然意识到什么,快速冲出人群。依据他的推断,如果自己是那前来接头的人,意识到危险之后,必定会抽身而走,不会在此做更多逗留。他迈开大步,朝街的西边追去。未有发现。又迈步向街的东面紧追。好在那条马路狭长,整条路上没有一个巷口。料定那接头人也不会瞬间在他眼前隐匿起来。

  他逆着人流前行,只留意前面疾行的背影。好在走不多远,一位姑娘的背影便进入他的视线。她穿一身斜纹布长袍,腰肢纤细。两根发辫一根耷在身前,一根垂在肩后,那根蓬松发辫在她肩后跳来跳去,显出她心内的慌乱。姑娘手拢在身前,走得踉踉跄跄。依据她的背影判断,这姑娘也就二十左右岁的年龄,显然和那接头人岁数不太相符。走着走着,姑娘偶尔回头张望一眼,马天目看到,一条丝巾正紧攥在她的手里,垂下暗红色一角。

  马天目心神放定。放缓步子,不远不近跟着她。或许觉得已脱离险境,那姑娘脚步也有所放缓,垂下手臂,脚步却开始变得有些茫然起来。

  走出巷口,姑娘站在一处十字路口,眼睛不时瞄向马天目这边,显然发现了身后跟踪的人。马天目也无心躲避,正在犹豫是不是上前同她搭话,不想那姑娘忽然转身,朝他所在的方向径直走来。

  他站在原地不动,将手中书本端在身前。眼睛瞄着姑娘攥在手中的暗红色丝巾。就在错身那一刻,两人目光交汇。马天目看到姑娘眼泡浮肿,发辫蓬松,一副憔悴模样。而姑娘充满敌意的眼神中,忽然有一束亮光乍现。

  但她脚步未停,仍径直向前走。

  马天目尾随其后,期盼她把那条丝巾系起来。他不想错失这样一个机会,如果这次不能将对方身份弄个水落石出,一切努力都将前功尽弃。他疾走几步,与姑娘并肩而行,故意用一副流氓腔搭讪道:姑娘,天气有点凉了,围巾不系,抓在手里……这是何苦?

  按常理说,如果马天目遇到的是一位普通路人,对方肯定会翻脸。即便不翻脸,也不会对他有所理睬。不想那姑娘停住脚步,虽未对马天目做出有效应对,脸上却浮出一抹笑来,望定马天目说,我认识你!

  马天目一愣。皱眉问道:你认识我?

  嗯。姑娘说,嘴里随即冒出几句天津话:就在几个月前,从南京来上海的火车上,我碰到过您,您还让座给我。

  马天目恍然大悟。异乡街头遇到故人,虽是一件乐事,却难能使他开心,只好用天津话回道:那你这条丝巾……

  姑娘环顾左右,示意马天目退到身后偏僻街角。这才问:你拿在手里的,是一本叫做《金粉世家》的书吗?

  马天目大喜过望,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一边说,一边把书的封面擎给姑娘看。

  姑娘这才展开手中丝巾,端正披在肩头。先是在胸前打一个结,然后将丝巾一角掖进衣领,又挥手一甩,将丝巾的另一角搭在身后。

  马天目只觉得她系丝巾的动作舒缓而优雅。而当她将一角丝巾甩向身后时,蓬松额发被从巷口吹来的风扬起。她靠在石库门漆黑斑驳的墙上,红色丝巾衬得她娇小面容越发甜美。不由心里一颤,感到一种久违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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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28:5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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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问起那个瘦骨嶙峋的接头人时,江韵清并未回答马天目的提问。

  那时他们坐在一家面食店内。这也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的接头。为慎重起见,第一次在街头的仓促会面,江韵清并未对马天目透露更多。而这一次,江韵清也并未完全认定马天目的身份。她始终因巡捕忽然闯入,而对他心存疑虑……但在江韵清心里,所能承受的压力已至极限。她急需找到那个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组织”。

  江韵清详细向马天目询问了他和陈烈接头时的情形。并再次重申陈烈对马天木所保留的态度——如果是一个可靠“同志”,是不该在接头信物这样重要的事情上出任何差错的。马天目有口难辩,却一时难以将自己的境遇讲得清楚,最后只能强词夺理这样说道:如果我有什么问题,早就把你抓起来了,而不会和你坐在这儿,扯这些无聊的闲话。

  他看着江韵清不开心的样子,又对她正色道:现在情况危急,也很复杂,所以请你必须要信任我。

  江韵清看着他,无奈地说,我很想信任你。

  基于老乡身份,又有最早在火车上的邂逅,江韵清还是决定:信任面前这位显得坐卧不安的瘦高青年。但她还是要考察他一段时间。当马天目向她问起那个他猜测了很久的秘密,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组织”时,江韵清直接搪塞了他。这样说道:至于东西的事,我要和家里商量商量再说。

  她问清马天目的住址。其实心里有自己的打算。当马天目向她问起住址时,她冷冷答道:你不用问我。等有事,我自会去找你。

  几天之后,正当马天目暗自为无法找到上线而感到焦虑,江韵清找上门来。她一脸惊恐。对马天目说,她要搬家,必须搬家。

  搬家?马天目诧异地问。

  是的。江韵清说。

  马天目无奈地笑了笑。觉得为了搬家这种事,来找他这个所谓“组织”,也真是有些荒唐。这种事应该和你爱人商量……马天目不无讥讽地说道。

  他死了。江韵清说。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待平静讲完陈烈去世的过程,江韵清心里又是一阵绞痛。想起自己一个姑娘家,平生还未经历过亲人的离世,想起怕惊动邻居,悄悄找来贩卖青菜时认识的河北小伙,趁夜深人静,悄悄把陈烈埋葬……自己所受的那份惊恐自不必说,只是可怜了姐夫,一领草席,埋到乱坟岗中。如果再让她去找他的坟,却是哪里能够找到……

  她无声哭着。看到坐在对面的这个年轻人,这个所谓的“组织”,泪水似乎流得比她还要汹涌,觉得他如此懦弱的样子,以后重要的事是否能够托付?她瞬间收住哀伤,郑重其事向他讲起之所以要搬家的原因。

  陈烈久不现身,已引起邻居的注意了。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那天江韵清正呆在家里,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喧闹。隔窗一看,见街上站着一个男人,正在自家门口大声喧哗。她不敢出门,直到邻居被那男人惊动,问明缘由,来敲门时,她才敢出去应对。那男人喝醉了酒,说自己以前的一个相好住在这里。他出门几日,那相好便躲着他不见,显然是想甩了他。她花了我那么多钱,想这么轻易甩掉我,真是把老子看扁了!男人这样醉醺醺说着,边说边向门内闯。大家拉住他,对他解释,指着江韵清说,你那相好,早就搬走了。现在是陈先生陈太太住这里,这是陈先生的亲戚。人家陈先生可是做大生意的,正派人,哪会和你那相好扯上关系。醉汉仍旧不依不饶,直到大家喊来巡捕,这才好歹把他弄走。临走时,仰头大喊:美凤,你不用躲着我,你躲到哪儿,我都能把你找出来。

  看马天目一副迷惑不解的神色,江韵清冷静告诉他:之所以必须搬家,是因为那份大家都知道的“重要东西”,已受到了威胁。

  说到那份重要的东西,马天目虽一脸庄重,心里却不由得意地暗笑起来。想对方终于肯向自己妥协,说明已信任了自己。而这种“信任”,显然是在各种压力下的不得已而为之。一是她想搬家,在经济方面受到约束,二是她一个女人,搬家这种力气活,哪里是女人能搞得赢的……

  马天目暗自思忖之际,江韵清仿佛读懂他的心思,垂头丧气说,我出去找过房子,但都不管用……一是房租太贵,二是我一个姑娘家,又带两个孩子,没人愿意租房给我。上海这鬼地方,租房必须要铺保,说是为了什么社会治安,好像我在他们眼里,成了暗娼似的。

  马天目心里坏笑,却一脸严肃说道:别急,有“组织”替你想办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要快!江韵清说。

  马天目“嗯”一声,不禁锁起了眉头。

  马天目被一个“钱”字难住了。他以前过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还真是没在花钱上犯过心思。如今兜里山穷水尽,就连房租饭费都不保,何谈拿出一大笔租房的费用。虽然前几天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家里也肯定会答应他,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眼前的困难,只能他这个所谓的“组织”自己想办法解决。他先是无头苍蝇一样在街上乱转,看了无数租房广告,打听了不下十家租户,租费都高的离谱,显然还是在一个“钱”字上打转。

  这天马天目正在街头乱走,忽听背后传来一声问候,回头一看,见正是前几天遇到的那位俄国老太太。老太太说他刚刚去过“联合书局”,那里怎么被查封了?马先生,你可知道哪里还有俄文诗集可以买到?

  马天目心内烦乱,却不得不做出一副温和样子,和她用俄语细声交谈,告诉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如果她真的喜欢,以后会留意那样的书店,再想办法转告她。

  俄国老太太伸手一指,说自己家离这里不远,邀请马天目去家里坐坐。俄国人的热情让马天目招架不住,只能随她前往。在俄国老太太家里,马天目再次重温了一种久违的高雅生活,他喝了咖啡,听了音乐,并坐在洒满阳光的露台上,听老太太用纯正的斯拉夫语,为他背诵了一首叶赛宁著名的诗篇:

  离开了天蓝色的俄罗斯

  白桦树像三颗星临照水池,

  温暖着老母亲的愁思。

  月亮像一只金色的蛙,

  扁扁地趴在安静的水面。

  恰似那流云般的苹果花……

  这首指涉乡愁的诗篇,不由令马天目愁容满面。其实他心里真正发愁的,还是如何能租到一间房子。

  俄国老太舒缓着情绪,将思绪从遥远的俄罗斯草原以及广阔森林中,拉回到眼前这间不大的露台。此前她已在诗句的烘托下,再次重温了一遍那条充满了冰雪和血腥的道路,那道路上布满被血洗的恐怖,以及流亡的艰辛。她看着坐在眼前的这位年轻人,他流利的俄语给了她无尽的慰藉。不禁脱口问道:马先生,你也有乡愁吗?

  马天目苦笑一下,说,短暂的离家称不上乡愁,只是想念。叶妮亚太太,我遇到了困难,所以才会想家。

  你遇到什么困难?

  马天目欠欠身子,我想租房,但家里的钱还没有寄过来……叶妮亚太太,你如果肯相信我的话,能不能先借我点钱,等家里把钱寄过来,我再还你。

  叶妮亚太太笑了。说,你是我的朋友,借钱当然没问题。可是,可是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马天目笑着摊了摊手。

  叶妮亚太太抬手指了指自家宽大的屋子,说,马先生,我家的房子很大。平常只有我和儿子两个人住,楼上的房间全都空着。如果你愿意,何不搬到我这里,不收你任何租费。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每天给我朗诵一首诗……说到这儿,叶妮亚太太笑了,也不难为你,不是每天都必须的,等你有时间,要把欠下的给我补上。

  搬家的情形自不必说。当叶妮亚太太看到江韵清和两个孩子时,偷偷对马天目说,马先生,真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孩子都这么大了。

  马天目一脸尴尬,实在想不出怎么来回答,只好偷偷对叶妮亚太太说,不是我亲生的,是我太太和他前夫生的。

  叶妮亚太太幽默地说,那你就更有福气了。

  除了不多的一些家当之外,显然江韵清对一盆三角梅以及那些包了铜角的皮箱无比看重。她把正在盛开的三角梅放在卧室最显眼的地方。而把皮箱,拖进另外一间储物间。做着这些,她无需马天目插手。箱子拖不动,喊来华姿帮忙,也不肯使唤一下马天目。倒给了马天目一个看似更加艰巨的差事:哄着小弟。在外人看来,马天目就是一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人,一个懒惰先生。难怪叶妮亚太太过来,不住夸马太太能干。只是她所说的话,江韵清一句也听不懂。

  一切收拾停当,准备上床睡觉时,江韵清对马天目说,你,你咋还在这儿?这么晚了,不早点回去休息。

  马天目一愣,委屈地撇了撇嘴,问:回哪儿休息?

  江韵清也是一愣。觉得马天目的回答着实有些可笑。说,当然你原来的住处啊。

  马天目拉下脸说,我回不去了。

  怎么回不去了?走路回去啊。离得不算远,你就别打黄包车了,省几个铜板吧。

  马天目苦笑。这才意识到江韵清并未明白这次搬家的意义。凑近江韵清,压低声音:我真的不能回去啦,因为我和叶妮亚太太说,咱们是一家子。

  江韵清吃惊地张大了嘴。

  马天目说,咱们以后要夫妻相称。

  那可不行!江韵清扭了一下身子。

  不行也没办法。你想想,咱们不是夫妻,哪来这俩孩子。

  江韵清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哑口无言,却为难地瞬间羞红了脸。

  马天目劝慰她:实在没办法,只能难为你了……其实我也有些为难。我刚满二十二岁,就有了这么大俩孩子,这要被我家里的父母知道,非把我掐死不可。

  江韵清快要哭了。只能说,那好吧。你就住在这里吧。可是,可是……我们总不能睡在一个房间吧?

  当然不能……可不能,又有什么办法?除那间储藏室,我们只有这么一个房间,马天目边说,边在整个房间内转悠。要不这样,今晚就先凑合一宿,你和两个孩子睡一张床,我睡另外一张小床,等明天,在中间扯一块布帘,大家相安无事。

  江韵清仍旧拿不定主意。但华姿却提出反对意见。

  华姿反对的理由很简单,她认为马天目是外人。既然是外人,就不能在家中留宿。所以她不允许马天目在这个房间睡。

  而此时江韵清已彻底醒悟过来。她劝解华姿的理由更为简单:不管怎样,这个陌生人必须要和我们住在一起。你看吧,是你和我睡一张床,还是让他和我睡一张床。

  一旁的马天目听得啼笑皆非。

  华姿脸上露出为难表情,嘴里嗫嚅着:二姨,你想和他睡一张床吗?

  江韵清拽了一下她的辫子,说,你这个熊孩子。

  等大家躺下,关了灯。不想马天目又摸黑站在江韵清床前。

  江韵清在黑暗里惊问:你还想干什么?

  马天目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和你商量。

  江韵清说,躺在那边商量不一样嘛!凑这么近!

  马天目向后退了一步,说,你必须叮嘱华姿,以后在外人面前,叫我爸爸。

  江韵清说,这事你不必着急,我会叮嘱好她的。

  马天目说,这是大事,不是开玩笑……对了,她咋叫你二姨?

  正要睡着的华姿懵懵懂懂说,她本来就是我二姨嘛!

  她,她不是你们的妈?

  华姿睡了,没有回答。

  黑暗中江韵清臊得不行,干脆起床说,看你想哪儿去了,他们是我大姐的孩子。

  接下来,两人坐在另一张小床上,江韵清把自己如何来天津,以及姐姐和姐夫的遭遇,细细对马天目讲了一遍。

  马天目听的愣神,忽地想到死去的邱老板和小马,便问起那份邱老板所说的“重要东西”来。

  江韵清见瞒不过,通过几次接触,她已认定马天目就是“组织”——即便是“组织”所派,也是代表了“组织”。遂把马天目带进存放皮箱的储藏间,指着那些堆在墙角的皮箱说,东西都装在里面。

  马天目神情肃穆,垂手问道:什么东西?

  江韵清不答。搬下一个皮箱,用钥匙将皮箱打开。

  马天目低头看去,见一叠叠已经泛黄的纸张码放在箱子里。纸张的味道瞬间在房间内弥散。不禁惊诧地问:就是这些破纸?

  江韵清伸手抚平表面的一页纸,说,这不是普通的纸,是文件,极其重要的文件。我姐姐姐夫,就是为了这些文件,一个下落不明,一个搭上了性命。我姐夫临终还嘱咐我,冒死也要保护好这些文件。说完这些话,江韵清已将皮箱锁好,在马天目的帮助下,再次码放起来。

  成垛的皮箱在角落里泛着幽然光亮。马天目蹲伏于地,用手抚着皮箱粗粝的表面。说,为了它,死了那么多人,看来,我们真的是要舍命相陪了。

  生活表面上虽安定下来,但马天目仍旧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他时刻想着这样一个问题:找不到组织,这些文件便不能脱手,不能脱手,自己便要始终和这个女人、两个孩子绑在一起。每当华姿当了叶妮亚太太的面,亲热地喊他“爸爸”时,马天目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而他和江韵清同居一室,每天早晚都要抱个枕头跑来跑去。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除夜里睡觉,他是要和江韵清呆在一起的,以在外人面前做好“夫妻”之实。长此以往,简直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何日找到组织,便是马天目认定的脱离苦海之日。

  而在江韵清的感觉中,觉得找到了马天目,便是没有什么不可托付的了。文件交到马天目手上,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她略有不解:马天目为何迟迟不见行动,对那些文件作出相应处置?她催了他几次。按照江韵清的打算,等这些文件有了一个好的去处,她也就算是自由了,也算对姐姐姐夫有一个交待……她所付出的一切,受了那么多苦,其实都跟这些文件无关——只是为了姐夫的嘱托。她想带两个孩子,快快离开上海,早一点回天津去。

  接下来的日子,这两个心思明确,却想法相悖的人,每当为了这棘手文件相互磋商时,难免会生出一些矛盾。

  每天吃完早饭,当叶妮亚那个金发碧眼的儿子谢尔盖去巡捕房上班之后,江韵清也会催促马天目出门。她话不直说,而是用极其婉转的方式告知他。比如马天目赖在家里,教华姿认字,江韵清就会对华姿说,华姿,等你再大一点,每天都会去学校认字的,马老师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别缠着他。比如马天目按照事先约定,每天去露台为叶妮亚太太朗读诗歌,江韵清又会说,我们搬到这里的目的,不是让你去陪那老太太每天闲坐的吧!

  总之这种种的阻挠,缘起于江韵清最终的一个目的——督促马天目出门。出门去干什么呢?当然和那些文件有关。后来她开诚布公和他谈过一次,以下属的姿态,语调相当婉转。那个时候,她是把马天目当做自己的领导来对待的。她要他尽快将这批文件出手,以尽快结束这荒唐的生活。即便对文件不作出相应处置,也该有一个适当安排。

  马天目心怀鬼胎。他不想上街,盲目的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风险。每当他想起在石桥上同唐贤平的相遇,心里总会涌起阵阵隐忧和恐惧。他清楚邱老板和小马的死,皆与自己有关;放开了想,与这批绝密文件有关。

  在江韵清的抱怨声中,马天目自感羞愧。江韵清的抱怨无不充满了刻薄的意味,在一个大男人听来,简直颜面扫地。

  在这种情况下,马天目只能将自己的境遇对江韵清和盘托出。

  你不是“组织”?

  江韵清惊讶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骗子。

  马天目说,不是,我也是受组织所派。任务只是找到你们。但那些派我来的人都死了。

  江韵清沉默了好一会,喃喃自语说,这么说,你虽然找到了我,却和组织上失去了联系;和组织上失去了联系,也就等于对那些文件毫无办法……

  马天目明白江韵清话里的意思。却还是狡辩般安慰她道:我找到了你,总比你孤苦伶仃一个人守着这些文件好吧?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有些事总能商量,总能相互有个照应。

  马天目一席话,让江韵清忽地泪流满面。她不敢想象姐夫去世后的这段日子,如果没有马天目,自己会怎么熬过来。

  那些天每到晚上,两个人便单独呆在密室。对着那些盛放文件的箱子发愁。又好似那些沉默喑哑的箱子是第三人,无形中会帮他们拿些主意似的。

  总归不能这样等下去,我们更该做些准备才好。江韵清深谋远虑。

  我也在想……不能老这么等下去。

  首先要做好筹钱的准备,搬家的准备。江韵清补充说,我们要吃饭,即便你家里寄来的钱还没有花完,但总有花完的时候;住在这里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不定哪天又要搬家。搬家需要房租,筹钱才是大事。

  提到搬家,马天目忽然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他抬手拍了一下那些箱子,说,对了,接下来我知道该做的事了。

  江韵清不解。

  马天目冲江韵清伸手:钥匙呢?

  江韵清警觉问:干什么?

  打开箱子。马天目不容置疑说。

  箱子打开之后,马天目翻弄着一摞文件。自语说,这些文件都太不规整,你看,这张抄在报纸上,这张,抄在杂志上,这张字迹太多,纸张太厚,喏,这张怎么会没有内容?

  随着马天目的自语,江韵清也伸头去看。见无数纸张形形**,却终是想不清马天目心里在想些什么。

  马天目罢了手,对江韵清说,趁这段时间,我们可以把所有文件重新整理一遍,这样既能压缩容量,又能减少纸张的用度,保管起来,会更加轻捷便利。

  江韵清问:这能行吗?

  能行。马天目说,又低头去查看另外几只箱子。拿起几份文件,看着,蹙眉沉思说,像这些重要的会议记录,我们还是要把原件保存起来为好。

  接下来的日子,便显得按部就班,有条不紊起来。每天江韵清都要出去,重新做她小商小贩的生意。必定她有这方面的经验。如果没有其他负担,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也无任何风险。

  为了照看孩子,马天目赋闲在家。在外人眼里,一个大男人,整天“游手好闲”也不是事儿,“赋闲”  也总该找个“赋闲”的事由。该找个什么样的事由呢?后来那个看似荒唐,实则体面的事由,是马天目自己想出来的。

  叶妮亚太太是个慈悲、优雅、却又做事得体的人。她很喜欢这一家人,更喜欢他们的小儿子。每当看到那个粉嫩婴儿时,都会令她想起流亡途中夭折的儿子。但她不愿过多去打搅这一家人的生活,看到江太太每天出门,有时会带着他们非常懂事的女儿,一副讨生活的装扮,她会将尊重的目光投给他们。“身处疾苦的人更需得到尊重”,这是叶妮亚太太做人的一个信条。只是每当听到楼上传来婴儿不住的啼哭声,叶妮亚太太便会忍不住,大呼小叫着她的“上帝”,快步跑上来。

  她会见到马先生束手无策,或是任那男婴躺在摇篮里啼哭,或是笨手笨脚抱着他,在房间里踱步。往往这时,叶妮亚太太免不了会抱怨几句,抢过男婴,在他粉嫩脸上亲一口。说,马先生,你这做父亲的,很不够格,孩子被你那样抱着,很不舒服的。喏,要这样抱才对。

  男婴果然不哭了。马天目尴尬笑着。叶妮亚太太看他,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指尖粘着墨迹,有时他还算干净的衣服上,还会被尿湿一片。

  叶妮亚太太抱着婴儿在房间踱步,转到写字桌前。见一沓工整纸张摆在案前,毛笔搭在砚台上,笔端墨汁充盈。而另外的一些纸上,写满密密麻麻字迹。又有一些废纸,揉成团,丢在案头,丢在桌子底下。

  叶妮亚太太问:你在写什么?

  写字。马天目神情略有尴尬,脸忽然涨红了一下。

  字……是诗吗?

  不是,马天目不知如何来解释。是——小说。

  托尔斯泰?叶妮亚太太惊奇地问。

  不是托尔斯泰,是……马天目实在想不出一个与俄罗斯小说文本相对应的名称。对那种风花雪月,痴男怨女的言情小说,他不知如何来定义。是,爱情小说,他只能这样解释。说得却是中文。让叶妮亚太太更加摸不着头脑。

  总之,不管怎样,叶妮亚太太都把马先生当成了一个作家。每有空闲,她便跑上来帮忙照看马先生的儿子,而为了不打搅马先生的写作,她往往会把孩子带到楼下,待在自己的房间露台上,独自享受与那男孩相处时的甜蜜。

  写那种言情小说,实在是马天目的无聊之举。但其中也有很多难言之隐。一是他想借写作,赚些稿费,补贴家用,也好减轻一下自己对江韵清的愧疚之情。因他一个大男人家,每天看江韵清外出讨生活,心里总不是个滋味。而赚稿费这种事体,并不是空穴来风,他在学校时就发表过豆腐块文章,拿到过微薄稿酬。更为重要的是,一个与文字毫不沾边的人,老是去买笔墨纸砚,总归让人感觉奇怪。马天目这样做,实则是为晚上抄写文件做好了充分准备。

  持久做任何一件事都会上瘾,尤其像写小说。起初每到白天,马天目便会全身心投入,进行故事的构思,并在字斟句酌的吟哦中得到无尽乐趣。每当写完一小节,他便有了一种功成名就之感。借放松自己的机会,去楼下看看孩子。毕竟,照看好孩子,才是江韵清交给他的至关任务。有时他还会带上写好的稿子,用俄语给叶妮亚太太朗读一遍。汉字与俄语之间的转化非常奇妙,借助这种变化,马天目能很快找出自己文章中的不足,从而使自己的写作技巧有了飞速提升。而叶妮亚太太,也被马天木故事中的痴男怨女深深吸引,每天督促马天目快快更新,从而放弃了对诗歌的热爱,转而投入到对故事的痴迷。

  不长的时间过去,马天目便完成了自己平生以来写就的第一部小说,当然是前半部分。而后半部分已成熟构思在他的脑子里。他以“刘思鸿”的笔名,将稿件工整抄写一遍,托谢尔盖投进了邮筒。

  而江韵清的态度,是极力反对马天目写这种无用东西的。直到小说真的以连载的方式在报纸上发表,并拿到由叶妮亚儿子带回来的稿酬时,江韵清仍旧不认可马天目这种荒唐举动。

  怎么说呢,马天目是有些怕江韵清的。说清楚一点,也不是“怕”,是“怵”。江韵清在生活方面也算温柔,除“睡觉”之外,无不像妻子一样关照着马天目。但每议工作之事,江韵清便会显出她强势的一面。

  每到晚上,两个人便开始了对文件的誊写工作。起初,江韵清不想让马天目更多插手这份工作。因为当马天目对她合盘托出自己的底细之后,江韵清认为马天目并不是自己的上级,他代表不了组织。若按资历来算,自己最先接手这批文件,有着比马天目更为丰富的经验。自己来领导马天目开展工作,才更切合实际。

  说起工作,便要有明确分工。江韵清自然要全盘指挥,而马天目呢,也就只能打打下手。而有了分工,便形成了一个组织的形式。哪怕这组织的成员只区区二人。按照江韵清在老家时的工作经验,一个人是独立的个体,两个人就应该结成一个组织——因她和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就曾成立过一个“党小组”。她和马天目商量,他们二人也应成立一个“党小组”。按照她的意思,即便工作上的分工已然明确,但“领导”必须还是要有的。但为了照顾一个男人的面子,还是要与马天目有一个公平竞争。她问马天目:你啥时候入的党?马天目掐指一算,说,七个月零九天了。江韵清不禁自负地一笑,说,马天目同志,你还只是个预备党员。所以没办法,你就只能选我当党小组长了。马天目有些不服气,问,那你入党多长时间?江韵清自豪答道:一年零半个月了。算上今天,应该是一年零一十六天。

  若按党龄计算,江韵清做“领导”,也算天经地义。马天目必须心服口服。

  江韵清表情严肃,当即端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清了清嗓子说,马天目同志,我们的党小组既已成立,那就按照惯例,开一次党小组会吧!

  马天目也态度端正,情绪有些激动,说,好!

  见马天目身子随意斜搭在桌沿上,显得极不整肃,江韵清说,你坐!

  马天目想坐,但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却被领导坐着。只能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江韵清对面。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仰头听江韵清说话。

  只听江韵清先说“党小组”的规章。说每遇大事,需要决策,必要经“党小组”开会认真讨论,不能独断专行。即便日常,也要半月一次,以“开会”的形式过一下党组织的生活。讲完这些规章,江韵清脸上变得愈发端正,以一个领导者的姿态,批评了一下马天目最近写言情小说的举动。直到马天目对自己写小说给出一个合理解释。江韵清仍旧不依不饶,她说,即便能拿到稿费,补贴些家用,这种登报的事也是不可取的。万一有人成为你的粉丝,慕名找上门来怎么办?岂不是对我们的隐蔽非常不利!文件若因此暴露,岂不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听江韵清如此说,马天目也感到后怕。嘴里连声道歉,坦诚接受了江韵清的批评。并对她领导工作的经验,心服口服地奉承了几句。江韵清和颜悦色起来,翘了一下二郎腿,问:工作上的事肯听我的,那生活上的事,肯不肯听我的呢?

  马天目为博她欢心,竟违心地说,既然你是领导,那无论工作与生活,我都交付你好了。

  江韵清名正言顺做了“领导”之后,“开会”便成了她脸上的晴雨表,或成了她制约马天目的一种手段——当然工作上除外。若是生活上有了什么成见,她定会立马拉下脸子,对马天目悄声下命令说,晚上开会。开起会来,讲得有条有理,讲事实摆道理的水平日渐提高。无论工作与生活上,江韵清都想身先士卒,做好一个领导者的表率。

  但因先天不足,又或是每天劳碌的缘故,江韵清晚上做起工作来,还是显得能力不济。往往整理着文件,便打起瞌睡来。虽有陈烈此前编好的详尽目录作为参考,但她最初的工作却显得杂乱无章,毫无头绪。

  更为重要的是,那些文件看起来虽一目了然,里面却藏着无尽的玄机。每当面对一本残破的线装书;或是一首字迹工整的格律诗时,江韵清总会感到束手无策。明知文件的内容就藏在这些纸张上面,却绞尽脑汁,也找不出破解它们的办法。每当这时,她便不得不求助于马天目了。此刻马天目像一个规规矩矩的学生,正在一旁抄写江韵清指定给他的文件。

  对付这些犹如天书般的文件,马天目总会有着无穷办法。他拿过那本线装书,粗略一翻,便会告诉江韵清:这是用米汤水写成的文件,写在纸页背面。只需用酒精在火上一烤,便会显现全部内容。马天目真的这么做了,果然灵验。江韵清惊奇地问:你怎么会知道?马天目告诉她:你看,这本线装书重新装订过,纸页有些“僵”。写这种秘密文件时,米汤水不宜太浓,太浓则会在纸页背面渗出痕迹;写字的笔也不能太粗,太粗的话也能从背面看出来。抄写这份文件的人,虽是老手,但显然不是在很从容的环境下写就的。露了很多破绽——你看,这本书装订好之后,没有压平压实。

  而对于那首格律诗,马天目几乎不用考虑,便指出这是一首藏头诗,整首诗词起头的每一句,便是文件的全部内容。

  江韵清虽佩服的五体投地,却仍是心有不甘。只当遇到这样玄奥的文件,她才会让马天目事先整理,自己做做打下手的工作。直到那一次她人困马乏,睡着之后,失手将未抄完的文件扫进火盆里。当马天目方便回来,见江韵清正拿着那份烧残的文件,脸上泪水涟涟,看上去想死的心都有了。对马天目说,这是我重大的失职,我该受到怎样的惩罚?

  马天目坏坏一笑,说,惩罚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江韵清失神地说,那怎么办啊!

  马天目又笑。

  江韵清瞪他一眼,哭着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笑。你心眼不好使,就巴不得我在工作上犯错误。你来做领导。

  马天目不笑了。表情严肃,说,你看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我有那么坏吗……好了好了,下次注意。幸亏我刚才已经看过一遍文件,把内容记在脑子里了。你去睡吧,我再把文件默写一遍。

  江韵清放心不下,站在马天目身后,果真见他逐字逐句将文件默写出来。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渐渐地,江韵清也就很少去参与文件的整理工作了。马天目自己做起这份工作来倒显得更为得心应手。她一插手,不但提高不了效率,反而会影响工作进度。她每每睡上一会,歇过乏来,仍会看到密室里透出的微弱光亮。披衣起床,给马天目送些热水过去。顺便催促他早点休息。

  那枯燥的整理工作给马天目带不来任何乐趣。有时他会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仓鼠,被丢进巨大的谷仓。每当打开一只皮箱,一股呛人的气味便会在逼仄的空间内弥散开来,几乎令他窒息……若不是巨大的使命感催促着他,他觉得这枯燥的工作毫无意义。为加快整理的速度,每次需要抄写之前,他都要把文件内容浏览一遍,将其印在脑子里。这样便省却边抄边去浏览文件的麻烦。他抄写的整个过程,在江韵清看来,不像是一种乏味的重录,而是得自于他不竭的灵感。有时马天目也会想,如果那个不知隐匿于何处的组织,就坐在自己对面多好。他就能把记在脑子里的文件,一字不差地当面对他复述出来,而免去这手腕的酸疼,以及这惊恐压抑中慢慢耗去的时间。

  和那枯燥乏味相比,马天目还是从整理文件的工作中获得了相当丰厚的回报。整个过程,也是他对“组织”,对无数人向往的这个团体,重新认识的一个过程;他重温了这个红色政党所经历的一切,他举拳宣誓时说出的誓言,此刻在他的默念中便再不是一种形式上的背诵了,而成了刻在筋骨里的一种铭志。

  而依照他的天性,他从中获得的最大乐趣,则是看着堆在屋角的箱子全部被他检索了一遍。每检索完一只箱子,他会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轻松和快乐。这就像一个充满寓意的游戏,每一个小孩都希望自己通过某种魔力,获得未知的力量,使自己变身,变得更为强大。而作为成年人的马天目,他此时的心境完全相反。他把自己想象成那些浩瀚的纸张,希望自己缩小,再缩小,藏身进一只、或两只皮箱。到那个时候,马天目觉得,他便会获得完全的自由。

  在这种想象中,有时整理完一箱文件,虽是深夜,马天目仍意犹未尽。他想打开另外一只皮箱,无眠午休地抄写下去。但问题来了——他没有开箱的钥匙。钥匙掌管在他的领导——江韵清手中。因为钥匙,两人又发生过一次小小争执。开了一次“党小组会”。

  马天目想掌握开箱的每一把钥匙。这当然基于工作上的考虑,而没有任何对“权利”的“觊觎”。但江韵清心里所想,实在令人琢磨不透——她就是不肯把钥匙痛痛快快交出来。或许江韵清觉得,若把那些钥匙交出去,她和这份重要的工作便再也扯不上半点关系。做这个领导也真是勉为其难。很多事情都是看结果而非表面的。她虽未意识到“钥匙”是一种领导与地位的象征,却出于本能地抗拒着。她要用捍卫的方式,在马天目面前强调自己每日里走街串巷,赚取生活费的工作也相当重要——其实她的心里,是相当自卑的。觉得贩卖青菜和抄写文件比较起来,一个轻如鸿毛另一个却重于泰山。

  马天目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和江韵清做无谓纠缠。他想了一个折中办法——让江韵清掌管文件重新装箱后的钥匙——那些未经整理的文件体现不出钥匙的价值。等把所有文件整理完毕,找到组织,还是要你亲自将钥匙交到他们手中的。

  马天目饶舌的话令人费解。江韵清半推半就,还是乖乖把所有钥匙交了出来。

  文件的整理工作进展顺利,到了这一年的九月初,除有三分之一未整理完之外,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破天荒,那天晚上,江韵清买回家里几串葡萄,给在密室里抄写文件的马天目送去。但她却做了一个奇怪举动,拉灭屋子里的灯,扯开窗帘,揭开用纸板挡住的窗户,转而又把窗户推开。

  清新空气瞬间涌入逼仄斗室。让正对桌上一纸文件发呆的马天目随之一愣。刚想说点什么,却忽然哑了口。月光洞彻窗棂。借助这清澈月光,马天目得以看清江韵清消瘦却不失俏丽的一张脸。他久久呆看着她,心里涌起一种想亲近她的冲动。此时从富人群居的顺昌里那一带,升腾起此起彼伏的焰火。

  江韵清说,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马天目恍然:中秋了吗?

  江韵清点头。伏在窗口,伸头看外面的月亮。

  月亮真好。马天目坐在椅子上兀自感叹,心里却忽地涌起一阵酸楚。

  马天目说,如果在天津,这个时候,该是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吃月饼,赏月了。

  江韵清接话:吃完月饼,还要背诵和月亮有关的诗词。

  上海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马天目吟诵了一句,他故意把“海上”,说成了“上海”。

  江韵清说,那时,每临中秋,我们几个姐妹都要找一些和“月亮”有关的诗词来记,像“海上生明月”这种,后来就不好算在内了。

  那就“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浩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或是“明月皎月光,促织鸣东壁”……马天目搜肠刮肚,背诵着一首又一首关于月亮的诗句。

  江韵清莞尔一笑,转过身来,说,一年一年下来,所有和“月亮”有关的诗词,都被我们找了个遍。我们便自己做有关“月亮”的诗句,也算作中秋节前的功课。一直到大姐出嫁,也没停下来过。

  马天目沉吟半晌,忽然念出这样一段句子:“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

  江韵清听他话音讶异,隐隐带着一丝哭腔,便凑近前去,伸头看马天目的脸,问:你哭了?

  两人贴的如此之近,呼吸都吐在彼此脸上。马天目有些难为情地别过头,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但江韵清分明看到马天目脸上,挂着一行清泪。声音喑哑说,你想家了……

  马天目忽然伸手,用胳膊环住江韵清说,我要回天津。

  江韵清身体一抖,身子僵硬。愣了一瞬,便用手去掰扯马天目的胳膊。继而用鄙夷口气说:我也想回天津。但现在回天津,就是临阵脱逃。

  马天目站起来,丢开江韵清,悄声将窗户封严,拉亮电灯。见灯光下的江韵清,脸上飞着一团红晕,显得越发娇媚。转身从桌子上抓起一份文件,说,你看看这个。

  看来看去,江韵清发现那只不过是一纸很普通的文件。和经手过的千万张文件没有任何区别,除文件来自于天津,日期和落款也没有太大差异。

  马天目伸出一根手指,点住文件中写就的一个名字,让江韵清看。

  江韵清念出声来:吴忠信……

  对,就是这个人,马天目说,再次身不由已将胳膊搭在江韵清的肩头,有些喜形于色。就是这个人,他再次重复了一句,就是他派我到上海来的。他派我来上海接洽邱老板,邱老板死了,我也就跟组织失去了联系。我脑子咋那么笨啊!咋就没想到返回天津,找到他,让他指一条明路,再和上海的其他同志取得联系,这样问题不就全解决了嘛!

  江韵清显得极为冷静。盯着马天目:你现在就想回天津?说着抬手,扫落马天目搭在她身上的手。

  马天目无力地将胳膊垂下。联想到眼前的状况,变得垂头丧气起来。

  二人沉默了一会。马天目忽然对江韵清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丢下你和孩子,丢下那些文件不管的。走,也要找一个适当机会,把一切都安顿好,我们一起回到天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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