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方文访宣城期间,没有留下与宣城派的主将施闰章相聚唱和的诗篇(1650年施氏卧病在家),但十年之后方文与施闰章却有着较为密切的交往和文学上的交流,并且与宣城派的后劲沈泌也有较多的交流。 施闰章(1618—1683),字尚白,一字屺云,号愚山,晚又号蠖斋、矩斋,清初宣城派的主将。施闰章主盟宣城诗坛,奖掖后进,宣城诗人也以其为眉目,形成了独特的地域特色和审美追求,时号“宣城体”。 我们先看施闰章两则材料: 昔时见君《敬亭草》,我方年少君未老。 流光一别十余春,缕缕赠我长篇好。 醉罢秦淮旧酒楼,君言逐我匡庐游。 蓬飞去住各无定,山人又上浮阳舟。 浔阳帆向章门落,相逢正傍滕王阁。 一樽未尽又开船,浦云山雨悲离索。 ——《北风行怀方尔止》[3]第二册:335 嵞山方先生尔止以诗名世者三十年,而与余阔别不相见者几二十年。始一聚于秦淮酒楼,酒罢复别去。至是有西江之役。自九江而南昌,而赣州,所适皆贤主人。岁暮归自赣,取道临江,而余适官于此,尔止舣舟留十余日。余两人别既久,思甚深,故相见甚欢。已,出其所为《西江游草》属余序,余受而读之,匪独其诗工也,西江之时、地、人事概见于斯矣……虽民谣里谚,途巷琐事,皆可引用,兴会所属,冲口成篇,人或疑为率易,不知其惨淡经营,一字未安,苦吟移日,故其诗真至浑融,从肺腑中流出,绝无斧凿之痕,殆老杜所谓渐于诗律细者……余尤怪世人多薄视香山而尔止酷好之,辄以为尔止病。今试取香山诗,沉吟三复,清真坦率,飘然欲仙;即其杂文短记杼轴己怀,寓目流连,愁疾自解,不烦药石,岂可以“白俗”二字蔽之哉?(《西江游草序》[3]第一册:81-82) 这两则材料透露了以下几个值得注意的信息: (一)根据方文在辛丑、壬寅年间(1661—1662)作西江之游,辛丑年方文与施闰章在南京相聚,并送施氏赴任临江(见《施尚白少参社集秦淮分得来字,即送其之任临江》),相约去临江拜访他作匡庐之游。 (二)方文在明末的宣城之游所创作的诗篇已结成《敬亭草》,与施闰章在南京初次相见,施氏就见过此集,此后他们之间诗歌交流就未曾中断。 (三)施闰章对方文的真至浑融、坦易自然的诗风给予了积极正面的评价。 再来看《嵞山集》,方文与施闰章相聚主要集中在辛丑、壬寅年间和甲辰、乙巳年间(1664—1665)。辛丑、壬寅年间的诗作主要收录在《西江游草》中,存诗14首,即《施尚白少参社集秦淮分得来字,即送其之任临江》《生米潭寄怀尚白少参》《新淦访施尚白少参》《就亭歌为尚白少参作》《新淦访施尚白使君一宿而去》(二首)、《施尚白使君书来却寄》(二首)、《壬寅初度奉酬尚白使君》(四首)、《题尚白所藏徐青藤画册》《题就亭图(亭在尚白署中,半山即画于壁)》。甲辰、乙巳年间诗作收录在《嵞山续集》(后编)中,存诗5首,即《施愚山少参加惠乳山林翁不一而足,诗以纪之》《喜施愚山使君至,即订栖霞之游》《同愚山同登摄山顶》《立春日何第五招同愚山夜集》《施愚山书来却寄》。 再进一步,我们就会发现,方文不仅应施闰章选刻《西湖竹枝词》之征作十首《竹枝词》与《哭蔡芹溪》四首诗和施尚白韵,还对施闰章以很高的评价:“宛陵才子任山东,较士能兴齐鲁风。方浚泉源标胜概,更新祠庙阐遗忠。诗宗梅沈吟何壮,文拟欧曾制以工。最是碑珉无岁月,异时人只道天崇。”(《七忠祠读施尚白使君碑记》[1]742-743 )还有就是施闰章的诗学思想与方文是深度契合的,给方文的印象是深刻的:“我所怀人各一方,惟君谈艺最难忘。其中妙诀无多语,只有销魂与断肠。”(《梦与施愚山论诗,醒而有作》[1]1156) 沈泌(1633—1709),字方邺,号昕斋,抗清烈士沈寿尧之子,博闻强记,才捷一时,是宣城诗派的后劲。在《嵞山集》中存有8首涉及与沈泌相关的诗篇,即《答沈方邺见访》(1659)、《沈方邺同王山史、杜苍略、黄俞邰诸子集报恩寺分韵送其归宛》(二首,1663)、《邗上遇沈方邺即送其归宛》(二首,1666)、《送沈方邺游惠州》(1668)、《遇沈方邺》(1668)、《中秋日支山上人、林二史、黄仙裳、曹无咎、沈方邺同集草堂限怀字》(1668)。方文与沈泌分别在南京、石埭、邗上相遇,不是一般的文人之间应酬,而是“投我以新诗,质我以旧篇……累日恣讨论,中夜犹未眠。乍见不胜喜,临别忽凄然”(《答沈方邺见访》[1]643),显然,作为晚辈的沈泌是在向方文请教诗艺。 周亮工在《西江游草序》中说:“尔止之诗初出犹为人所惊怪,越数年而渐习,又数年而玉叔、尚白与余辈后先倡导之,而尔止之教遂大著于天下。”[1]772 据此,结合前面考证,方文与施闰章、沈泌的密切交往在其第四次游宣城10年之后,还有自1667年起施闰章在家赋闲十年,高咏等人也未入仕,多居家或云游,唱和自然较多,宣城体真正形成应在1667年之后(虽然方文第四次游宣城时宣城体已有雏形,但到施闰章与宣城诗人的唱和,宣城诗歌的特色才更为鲜明,影响才更为深远,这时宣城体才真正形成),所以我认为,方文诗歌风格与审美追求的转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启发了施闰章等人对宣城诗歌文化的发掘,对当代宣城诗人创作风格与特色的思考,遂在创作上来引导他们有意识的趋近,从而形成既具传统因素又有时代特色的“宣城体”,在某种程度上,也呼应了“嵞山体”,并使其大著于天下(后文所揭示的它们的共同之处也说明了这一点)。 四 “嵞山体”也称“尔止体”。从我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嵞山体”之名应出现在方文死后,潘江在《跋嵞山续集后》附有一首《王子安节以〈嵞山续集〉见贻即效嵞山体》,这首诗应写于《嵞山续集》刻板前后,即1689年前后。但检索《龙眠风雅续集》,李雅(字士雅,别号芥须)有一首题为《程松皋、方东来饷金刻集,是犹吴锦雯俸刻方尔止嵞山诗也,作此谢之,仿尔止体》[5]556,而潘江在《哭李芥须》有“岁逢辰己失贤人”[6]432之句,知李芥须卒于1688—1689年间,所以我认为可能在潘江跋《嵞山续集》之前,就有人以“嵞山体”或“尔止体”称方尔止诗。 而“宣城体”也称“宛陵体”,较早使用“宛陵体”一词的是王士禛。1679年,王士禛因梅庚、邵长衡、陆嘉淑夜访,赋《夜月冰修、子湘、耦长见过,同效“宛陵体”三首》[7]1029-1032。如前所述两体诗既然有这样密切的关系,那么他们又存在那些共同之处呢? 李圣华在《论宣城派》中认为“宣城体”总体上呈现出“清真雅正”的艺术特色,具体来说有五大特点[8]40-45。而方文的总体特色为“朴老真至”,与宣城体共有一“真”字。求“真”不仅是明代诗歌的传统,也是清初诗人尤其是遗民诗人的审美追求,这一点毋庸细论。就李圣华总结的五大特点来说,有三点与方文有明显的一致之处: 一是认为宣城体以“醇厚”为则。由于作家所处时代不同,他们所倡导的温厚诗教及其追求,也各具内涵。方文不认同清政府,显然不是从诗教的目的出发来追求醇厚,而是一个布衣老者看透世事沧桑和人情冷暖的超脱的心态来实现内在的超越,以平和坦易的方式来实现醇厚。周体观在《西江游草序》中说:“每一出游,其所为诗动盈卷轴,要皆标举兴会,陶写性灵,怡然顺理,涣然冰释,绝无哀怨激楚之意,而一归于潜德之音,善乎其自处夫才与遇也……与施少参、周司理辈互相唱和,其诗益多朴而不率,豪而不粗,悲而不伤,怨而不怒,真得风人之遗意。”[1]769-770 李楷在《北游草序》中又说:“方子之介介于嵞山,岂其无故而然欤?怀故乡者,仁之道;思先圣者,厚之风。且其入燕赵悲歌感慨之域,易于凄凉激壮,难于和平温雅,非有乐天知命,几于见道之怀,其志其辞恶能和平温雅至是哉?”[1]543-544 二是认为宣城体追求“清切深远”诗境和“朴秀深厚”风貌,与梅尧臣诗歌多有相通之处。方文的“嵞山体”简远而朴老,“宣城体”与之也有很大的重叠部分。姚佺评梅磊《一叶》说:“人传杓司作诗平易,慕白香山,不知香山诗亦非一种者……此诗何其工练,故吾特取以为鹄,拈示世人,空腹小儿,正不得以尔止、杓司为嚆矢也”[9]146,就将方文与梅磊并称。 不过方文处理“朴”或“淡”与“远”或“厚”的方式与宣城体有所不同,而是走向平易从容。严胤肇在《嵞山续集序》中说方文“以真至醇朴之气发为优柔平和之声,悠然与古太始之音无相远”[1]839。方文自己也说:“今使世之为诗者,苟能推白之坦逸以合于杜之雄浑,开合顿挫,自为一气,方足雄踞作者之坛。”(为周亮工《西江游草序》所引[1]772)方文在《题钟广汉诗册》中说:“惠我新诗见一斑,雄才丽藻动人颜。他年渐老渐平淡,知在高岑伯仲间”[1]1172,也可谓是自己的经验之谈。他在《自题戴苍画嵞山像》(题为笔者拟)一诗表明对生活与创作从容的心态和风貌:“山人一耒是明农,别号淮西又忍冬。年少才如不羁马,老来心似后凋松。藏身自合医兼卜,涸世谁知鱼与龙。课板药囊君莫笑,赋诗行酒尚从容。”[1]846 三是认为宣城体具有语言简净、句调整严之特点,并指出施闰章、高咏、梅庚都有改诗之癖。方文也有改诗之癖,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十五《谈艺五•方尔止》载:“刘贡父平生未尝议人长短,有不韪,必面折之,退无一语,此长者之行也。亡友桐城方尔止,潇洒有天趣,每见人诵诗者,辄为窜改,其人不乐,方亦不顾也;然退未尝不称其长而掩覆其短,予以此重之。”[10]369王应奎《柳南续笔•方尔止吟诗》说:“桐城方文,字尔止……考诗甚严,见同辈作,即一字未妥,必推敲以定,人嗤之曰:‘改尔止’。”[11]153不过方文的语言有白俗的倾向,也因此为人所诟病。 总之,宣城体虽从嵞山体中得到些启发,但有别于布衣诗人而趋向于雅(这里的雅是指语言,两体诗的内容都求雅正)。此外还有一点须作说明,方文从学杜转向学白,这一转向也对清初桐城诗坛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稍后钱澄之、潘江、方授、马孝思、方贞观等桐城诗坛代表诗人也都学白居易,但研究桐城诗派的学者一直没有关注这一点,我认为有必要更进一步去深入研究,此处不好再展开,只好另外撰文论述。 参考文献: [1]方文.嵞山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施闰章,等.宛雅二编 三编[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7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 [3]施闰章.施愚山集[M].何庆善,杨应芹点校.合肥:黄山书社,1993. [4]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M]//后村先生大全集卷174,四部丛刊本. [5]潘江.龙眠风雅续集[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99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6]潘江.木厓续集[M]// 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32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7]王士禛.渔洋精华录集注[M].济南:齐鲁书社,1992. [8]李圣华.论宣城派[J].苏州大学学报,2005(6). [9]姚佺.诗源[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69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10]王士禛.池北偶谈[M].北京:中华书局,1982. [11]王应奎.柳南随笔 续笔[M]. 北京:中华书局,1983. (作者章建文系池州学院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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