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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隐秘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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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24 13:17: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章


一九四六年,劫后余生的上海正在渐渐恢复生气。五月,在这个法国梧桐长满新叶的时节,市长吴国桢提出了令人振奋的“大上海计划”。整座城市都沉浸在百废待兴的喜悦中。
  
  天还是鱼肚白时,福安弄里的扫地声就响起来了。很快,各家的炊烟也袅袅地升了起来。主妇们拎着水灵的茭白青菜从菜场回来,男人们在水门汀砌成的水斗前刷牙刮胡子。偶尔能看见一只老猫从晒着菜干和黄豆的窗台上窜过。半空密密麻麻地晒着衣服;再往上看便是各家的晒台,大多都放着几盆花,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不妨碍这些小花小草在阳光里自得其乐。
  
  不知谁家的收音机放得很大声,女播音员软软糯糯地念着新闻:“八月份,上海市都市计划委员会成立,市长吴国桢任主任委员。有记者提问,战后上海都还没有恢复,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远大的计划?吴市长的回答是:‘即使为重建,也要先确定今后都市建设标准,制定大纲及目前施政准绳……’”
  
  几个男人已经凑到了一起,七嘴八舌讨论着吴市长的大上海计划,嘴里的牙膏泡丝毫不妨碍他们指点江山。
  
  其中一个男人说话时也不停刷着手里拿的皮鞋,仿佛是件了不得的艺术品:“就算真的能把大都市搞成,那又怎样?我跟你算算账。一百元法币,十年前买两头大牛,五年前买一头猪,现在只能买一个鸡蛋。说到底,要是在政府里头没有人,走不通关系,那日子就不好过。”
  
  其实说这么多,意思只有一个,自己家有人到政府里头了。
  
  “顾先生好福气,你们家耀东今天去警察局一报到,往后就算吃上官粮了呀!”
  
  “耀东从小读书就厉害,人聪明,不出几年肯定要往处长、局长升!”
  
  男人嘴上谦虚着,脸上却是藏也藏不住的得意:“年轻人,哪有那么容易?我是告诫过他的,第一,做人要讲良心。第二,做事要踏实。第三……
  
  顾家二楼窗户被“啪”地推开,一个中年女人探身嚷嚷:“顾邦才!你又在外面一二三四,都几点了!不要回来帮忙的呀?”
  
  也许每户人家的早晨,都有一个心急火燎的母亲,一个无所事事的父亲,以及不紧不慢的孩子。
  
  耀东母亲来回奔忙准备早饭,见顾邦才刷着皮鞋慢悠悠晃进来,登时更来气了:“一双皮鞋刷三天三夜,儿子马上要报到,你就不能腾只手出来帮忙?”
  
  “我专门打理出来给耀东报到的。这可是蓝棠皮鞋店的手艺。”
  
  “十年前的样式,现在早就不时兴了。”
  
  “笑话,蓝棠的皮鞋就像王兴昌的衬衣,什么时候拿出去都镇得住场子。”
  
  “坏了!”耀东母亲一拍大腿,朝二楼大声喊:“悦西!顾悦西!快去帮你弟弟把衬衣熨出来!我忘了!”
  
  顾家大女儿顾悦西睡眼惺忪地从房间出来。身上的睡衣虽是丝绸质地,但颜色已经很旧了,一看便知是穿了很多年也舍不得花钱换新的。
  
  “好不容易回趟娘家,连个懒觉都睡不清净!”她越想越气,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推开弟弟的房门:“顾耀东!到底你报到还是我报到?我都是当妈的人了!别指望还跟小时候一样天天替你擦屁股!”
  
  屋里整整齐齐,连书架上的书也是从高到低有秩序地排着。顾家唯一的儿子顾耀东站在书架边,穿着笔挺的制服,戴着警帽,一个立正朝姐姐敬了个礼。他用另一只手抬了抬帽檐,露出帅气的脸庞。
  
  “警员顾耀东,向姐姐报到!”
  
  顾悦西居然看得愣了会儿神:“我来熨衬衣。”
  
  顾耀东咧嘴一笑:“我昨晚就熨好了。”他笑起来时干净、坦荡,眼睛里闪烁的稚气,让二十四岁的他像极了一个孩子。
  
  一九三二年日本人入侵上海时,十来岁的顾耀东爬到顾家顶楼晒台,从这条位于公共租界中区的小弄堂朝北望去,只能望见黑烟滚滚。听着闸北和虹口绵延不断的炮火声,他还有些懵懂。一九三八年上海沦陷,孤岛里依然繁盛。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福安弄才真正陷入兵荒马乱。然而幸运的是,住在这里的人几乎都安然无恙。抗战胜利后的第一年,顾耀东以第一名的成绩从东吴大学法学院毕业了。他是个幸运儿,因为即便是在硝烟遮天蔽日的那几年,顾家也有阳光和烟火。
  
  顾家在福安弄里算是相对富足的。进门是一个敞亮的天井,两边摆满了不算名贵的花草,泥上的青苔渗着水珠。屋里并不奢华,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地上的小花砖已经很旧了,不过也不妨碍主人将它们擦得光可鉴人。墙上、柜子上随处可见顾家人的照片。窗帘是一层白纱一层花布,像是刚洗过。桌上铺着本白色的钩花桌布,每个房间都摆着一只花瓶,插着几束平实的花草。木头楼梯已经有裂痕了,锈红色的油漆磨掉了又刷,里外几层,看得出一家人在精心呵护着它。而灶披间则是顾家的心脏,只要这里的炉火扑通扑通腾起来,顾家就开始运转了。
  
  一家人总算在饭桌前坐了下来。顾耀东捧着碗狼吞虎咽,忽然觉得脚边有什么东西。他把埋在碗里的脸伸出来一看,是父亲蹲在脚边,轻轻将那双蓝棠皮鞋放到地上。
  
  “试试。”
  
  顾耀东鼻子有点酸,生怕被看见,赶紧把脚伸进鞋子,不大不小,刚好合适。
  
  “爸,我是新人,穿这个会不会太招摇了?”
  
  “男人蹩脚就蹩在脚上,鞋子是一定要讲派头的。穿这双鞋往新人里一站,人家不高看你都不行。”
  
  顾悦西往嘴里塞着油条,翻着白眼:“爸,那是市警察局,里面都是什么人?谁眼瞎了会高看他。”
  
  耀东母亲:“凭什么不?你弟弟,东吴大学法学院第一名,比他读书厉害的,全长得歪瓜裂枣;比他模样好的,脑子全一锅粥。”耀东母亲和她男人顾邦才不一样,她夸儿子的时候从来不需要任何铺垫,更不留任何余地。
  
  顾邦才:“我们呢,确实是条件好,但做人还是要谦逊一点,不然容易惹人眼红。”
  
  顾耀东频频点头。顾邦才说得特别认真,他听得也特别认真,仿佛这真的是一个即将横在他面前的严肃问题。
  
  从福安弄出来,是车水马龙的北京东路。路口一队警察设了关卡,正在抽查行人证件,但凡有随身物品的,都要开包检查。这已经是近半年来的常态了。
  
  电车站已经有十多个人排队,排头蹲在地上窸窸窣窣擦皮鞋的人,正是顾耀东。时间还早,从这里坐电车到警局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就算司机开得优哉一点,也能提前到。他越想越踏实,嗤嗤笑着,脚上那双皮鞋越发闪耀起来。
  
  就在这时,顾耀东余光瞥见队伍末尾有个东西晃来晃去。是个中药包。再循着往上望去,一个白净清瘦的年轻女人站在队伍最后,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顾耀东走到她面前,问道:“小姐,你不舒服?”
  
  “什么?”女人愣了一下。
  
  顾耀东指了指她手里的药包:“我看你拎着药,脸色也不太好,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谢谢。”
  
  顾耀东“哦”了一声,很干脆地扭头就走了。那个站在队伍末尾的女人偷偷看了他几眼,神色里带着警惕。
  
  电车靠站了,就在此时,几名警察从街对面的车站走来。
  
  顾耀东兴冲冲地上了车。今天坐车的人格外多,排在前面的几个人刚挤上车,就已经满员了。
  
  司机大喊着:“载不下了!等下一辆吧!”眼看要关车门,那个拎药包的女人忽然挤到车门外喊着:“警官?警官?”
  
  顾耀东从车上人堆里挤出个脑袋来:“你叫我?”
  
  “我赶着去看一个病人,给他送药,也不知道下一班车什么时候来。能不能麻烦你……”
  
  顾耀东看手表:“可我要去警局报到,时间已经……”他看着那个女人一脸焦急,最后还是跳下了车。
  
  “上车吧。”
  
  电车离开时,几名警察也到了。
  
  望着车窗外越来越远的车站,女人长长地松了口气。她穿着一袭旗袍,拎着菜篮子和一包中药,看起来和街上那些一大早去赶早市的女人没什么不同。其实这是她担任地下警委交通员的第四年。从嘉兴路巡捕房建起警察系统内的第一个中共地下支部,到现在整整十五年时间,中共上海警察工作委员会已经从当初两三个人的小支部,发展到了现在的十一个支部,一百多人。他们渗透在包括警察总局、各个分局以及监狱在内的各个要害部门,像一个个隐秘在巨大机器内的齿轮,在需要的时候,他们便会啮合,启动,共同运作成某件事情。而她,沈青禾,也是其中之一。
  
  尽管沈青禾有合法的公开身份——一个只身在上海跑单帮的小贩,但她的中药包里除了中药,底部还藏着几份足以让她被立刻逮捕的证件。
  
  繁华的商业大街上,到处挂着蒋介石的巨幅画像以及“大上海计划”的宣传语,人人都相信和平真的到来了。然而从年初开始,警察局就多了一项见不得光的任务——借登记户籍之名行搜捕地下党之实。几名同志连续暴露。沈青禾藏在中药包里的新证件就是给他们准备的。这关系到一群人的性命。迫于无奈,她只能出此下策,骗了那个小警察。好在用不了多长时间,下一班电车就会到北京东路,他应该可以顺利去报到。
  
  然而,下一班车并没有很快就来。
  
  顾耀东背着挎包狂奔在大街小巷,生硬的皮鞋底啪啪啪地拍在地上,恨不得下一秒就散架。只要再穿过两条大街和一个菜场,警局就不远了。
  
  此时的沈青禾正在菜场挑挑拣拣。不远处,有一间鸿丰米店。她一边煞有介事地讨价还价,一边观察米店情况。片刻后,一个中年男人在米店外挂上了“新米到货”的牌子,意味着联络点鸿丰米店一切正常,允许接头。米店周围也一切正常,没有眼线,没有探子,没有形迹可疑的人,这很好……
  
  沈青禾一回身,电车站的小警察杵在她面前。
  
  菜贩埋头数着零钱,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揭穿她:“小姐你可真会过日子。像你这年纪,愿意来赶早市抢便宜菜的可不多。省下来的钱又够买一天的菜了吧?”
  
  顾耀东汗流满面地看着她篮子里的青菜,确实很水灵。青菜滴着水,他也滴着水,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棵菜。
  
  远处,海关大楼的钟声传来。八点了。
  
  顾耀东看了这女骗子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跑掉了。
  
  “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那个刚刚在米店门口挂牌子的中年男人,此刻正和沈青禾坐在密室里。
  
  沈青禾已经汇报完了所有工作,但她的脸依然火烧火燎。“没有,路上走得热了。”她回答得有些勉强。
  
  “哦。快到夏天了,是该热起来了。”董建专心致志地翻看从中药包里取出的那些证件。作为中共上海地下警委书记,他既是这间米店的老板,也是沈青禾的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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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18:38 | 显示全部楼层
  沈青禾重新包好中药,丝毫看不出里面少了东西,然后又用袋子装了些米准备带走。这是规矩,来米店一趟,空手出去多少会惹人疑心。她做这些事时井井有条,只是那个小警察的眼神始终挥之不去。
  
  “老董,白桦说警局新人今天几点报到?”
  
  “八点。”董建抬头看了看沈青禾,有些奇怪:“怎么了?”
  
  沈青禾没说话,这些细碎琐事就没必要汇报了。只不过,如果下次再在北京东路的电车站遇到,应该跟他道个歉,也许还应该送他一些最近跑单帮搞到的畅销货,罐头或者肥皂。
  
  很久以后沈青禾才意识到,在这个初夏的早晨,她亲手推倒了一个人的命运多米诺骨牌。
  
  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的上海,还是一个三界四方,华洋混居的城市。工部局用职业化的外籍警务机构“巡捕房”代替了民间更夫,并且建造了公共租界内的第一所捕房——中央捕房,这便是中国领土上最早的近代警察机构。到一九三一年,工部局又购得福州路185号(当时的124号)地块,在此筹建新的中央捕房,一直留存了下来。
  
  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派员接收了伪上海市警察局,合并了公共租界警务处、万国商团、火政处等八个机构,成立了上海市警察局,局址仍设在福州路185号。这便是顾耀东今天要去报到的地方。
  
  局内共四幢高楼,北面一幢面朝福州路,共九层,内设电梯,主要为办公所在。其余三幢楼内,各设有餐厅、澡堂、警员宿舍以及礼堂等生活设施。
  
  顾耀东冲到警局的时候,新人入职大会已经接近尾声。
  
  警卫不客气地把他拦在了礼堂门口:“这都几点了?局长有令,凡是迟到者一律不许入内。”
  
  礼堂大门紧闭,顾耀东盯着门,喘着粗气,不知所措。门里不断传出热血沸腾的掌声,门外却寂静得像是被遗忘的世界。他不自觉地又靠近了一些,想着站在警卫身边至少不会出错。
  
  “边儿上去!”
  
  顾耀东一个人默默去了角落。没人看着,他依然站得笔直。警卫瞄了两眼,只觉得这新人傻气逼人。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礼堂的门终于开了。新警员们一个个神采飞扬地拥出来。
  
  顾耀东赶紧迎上去:“请问……”话还没说出口,他就被人流挤开了。
  
  好不容易等到所有人离开,他才走进空荡荡的礼堂。地上散落着废纸。在讲台旁的地上,顾耀东看到了自己那份被人踩过几脚的人事档案。他捡起来,看到在任职部门一栏写着“刑警一处”。
  
  刑一处里没有一个闲人,换句话说,就是没人搭理一个新人。顾耀东在门边杵了很久,只有在挡了路时,才会被人注意到。
  
  蓝棠皮鞋被踩了好几个大脚印子。顾耀东心疼地用手擦干净,然后硬着头皮进了刑一处。
  
  偌大的办公室里闹哄哄的,做笔录的,拍桌子踢板凳恐吓犯人的,各种声音此起彼伏。顾耀东打算先找个不挡路的地方待着,刚在角落找到张空椅子,屁股才坐一半,一名警员就抱着东西过来要放在椅子上。
  
  “让开让开!”
  
  他赶紧让座,战战兢兢地问道:“请问,我来报到……”
  
  “没空!”
  
  顾耀东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站着多余坐着也多余。
  
  就在这时,刑一处处长王科达带着队长杨奎和几名警员进来了。顾耀东谁也不认识,听见有人喊“处长”,这才反应过来。
  
  “报告,我是新来的警员。”
  
  顾耀东把被踩得皱巴巴的材料整理好,递到王科达面前:“这是我的档案。”
  
  王科达没有伸手去接,脸上看不出喜怒。顾耀东站在那里仿佛空气。他以为找错了人,手僵在半空中,不知该不该收回来。
  
  王科达问杨奎:“这谁啊?”
  
  杨奎接过档案,看了上面的名字:“你就是顾耀东?”
  
  “是。警员顾耀东,受命来刑一处报到!”
  
  杨奎:“处长,这就是早上迟到的那个。人事处把他分给我们了,但是迎新会都快开完了,他还没到。”
  
  王科达:“第一天报到就迟到,还来干什么?”
  
  王科达径直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把门一关,不再理会。
  
  杨奎又看了几眼档案,笑呵呵地问:“东吴大学毕业的?”
  
  “是。”
  
  “高才生啊。”
  
  一股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这是今天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和善可亲的人。顾耀东想起出门前父亲那番关于“做人要谦逊”的叮嘱,认真想着该如何自我介绍。还没来得及开口,杨奎就把档案扔到了他脚下,转头跟旁人说:“人事处是不是有毛病,把这种人往我们一处塞?不知道刑一处在局里什么地位吗?”
  
  屋里的人都看着这位稀有的高才生。
  
  杨奎没读过什么书,但他知道一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坚信在警察局里尤其如此,“这里没你的位置,自己换地方吧。”
  
  顾耀东昏昏然地捡起档案,最终什么也没解释,转身朝门口走去。刚走到门口,杨奎忽然又叫住了他。
  
  “哎!等等!”
  
  顾耀东充满希望地转回身。
  
  “出门记得把门关上。”
  
  在哄笑声中,顾耀东走出刑一处,轻轻地,很有礼貌地关上了门。在门掩上的一瞬间,他听见杨奎说,“皮鞋倒是很有派头啊。我看他不应该来当警察,应该去当电影明星。”
  
  顾耀东把档案装进挎包,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无所适从。
  
  刑警一处对面,是刑警二处。办公室大门敞开着,处长夏继成就坐在正对大门的位置。在他面前的桌上,放了一包香气扑鼻的烤鸡,油已经渗透了牛皮纸,然而他的目光却越过烤鸡,停留在走廊上的顾耀东身上,似乎被那个硬生生杵在外面的生瓜蛋子妨碍了吃鸡。谁也不知道他坐在这里看了多久。
  
  “赵志勇!”
  
  一名和顾耀东年纪相仿的警员赶紧跑了过来。
  
  夏继成指了指走廊上的顾耀东:“把外面那小子领进来。”
  
  “是!”
  
  很快,顾耀东就被领了进来,像极了一只从大街上被人领回来的小猫,茫然而忐忑。
  
  刑二处和刑一处的格局相同,不同之处在于,二处没有任何新警员来报到,看起来很是闲适。处长夏继成并没有坐在他的专用办公室里,而是和几名警员凑成一圈,津津有味吃着烤鸡。
  
  烤鸡太香了,甚至没人察觉到屋里来了新人。
  
  赵志勇有些不好意思地朝顾耀东笑了笑,小声喊着夏继成:“处长,人带过来了。”
  
  夏继成这才抬起头来。他一手拿着鸡翅,一手拿着鸡腿,满嘴是油。顾耀东一时瞠目结舌,忘了说话。直到赵志勇在背后悄悄推了一把,他才反应过来,赶紧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处长好!我是警员顾耀东!今天第一天来报到。”
  
  夏继成笑呵呵地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把鸡翅扔到牛皮纸上,随手蹭了蹭,朝顾耀东伸出手:“欢迎加入刑二处。”
  
  顾耀东盯着那只油乎乎的手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伸手和他握了握,那油腻的感觉让他心里一阵发毛。
  
  夏继成把另一只手上的鸡腿递给他:“吃个鸡腿?”
  
  “报告,我在家吃过早饭了。”他缩回握过的油手,不知该如何安放,一旁的赵志勇悄悄塞给他一张报纸。顾耀东心存感激地擦了擦手。
  
  刑二处的一切都很随意。桌椅板凳随意地横着,窗台上几盆不知名的植物随意地歪着,警员们就更是变本加厉了,有人剪指甲,有人看报,年纪最大的警员竟然在织毛衣。
  
  一名警员问道:“处长,我记得二处今年没有申请要人啊?”
  
  夏继成认真回忆着:“没申请吗?”
  
  看报的警员忽然不合时宜地叫嚷:“看看看,金价又涨了!那我们这个月的薪水不是等于又降啦?”
  
  有人赶紧小声提醒:“处长在说新人呢,喊什么!”
  
  顾耀东面红耳赤,仿佛被训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他甚至觉得,是自己打扰了一屋子人的清梦。既然来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从挎包里拿出人事档案,递给刚擦干净一嘴油的处长。
  
  夏继成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我不看这个。”
  
  他只得又尴尬地收了回去。
  
  赵志勇凑过来:“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到底为什么迟到啊?”
  
  顾耀东正要说话,被夏继成有意无意地打断了。
  
  “赵志勇,一会儿拿档案带他去人事处办调动。”
  
  “是!”
  
  “随便聊聊。为什么想当警察?”
  
  顾耀东的眼里忽然有了光,这让他带着稚气的脸灿烂起来,像一朵向日葵。
  
  “为了匡扶正义,保护百姓。”
  
  他回答得很真诚,也很自然,就好像说自己的名字一样。
  
  然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目瞪口呆看向他。织毛衣的老警察悠悠地感叹了一句:“处长,你这是从一处捞了个宝贝啊!”
  
  处长的脸上倒是看不出喜怒:“上哪儿抄的口号?”
  
  “报告,不是抄的,是我的真心话。”
  
  “以后少装腔作势。行了行了,腾个桌子给他。从现在开始,这就是我们二处的人了。”从顾耀东身边经过时,夏继成上下瞟了他几眼:“皮鞋不错。”
  
  顾耀东尴尬地往桌子后面挪了挪,似乎想把脚藏起来。
  
  夏继成似笑非笑地离开了,剩下一屋子警员各怀心事地瞄着生瓜蛋子。唯一一个真心欢喜的人是赵志勇。他拍了拍顾耀东的肩膀:“好好干,以后刑二处就是你大显身手的地方!”
  
  这话对于顾耀东来说太深奥了。
  
  离开警局的时候,他站在“福州路185号”的门牌下,望着四幢九层高的灰色大楼呆怔了半天。刑二处不好吗?很好。可是他期望中的警察生活,原本并不是这样。
  
  天光微露。家家户户都还门窗紧闭,会计杨一学已经在弄堂里扫地。
  
  顾耀东比头一天更早地起床了。他怕吵醒家人,轻手轻脚从楼上下来。刚走到门口拿了双普通鞋子准备换上,就看见那双蓝棠皮鞋已经郑重其事摆在了门口中央位置。鞋子油光水亮,仿佛能照出父亲半夜三更在灯下兴高采烈刷鞋的样子。
  
  顾耀东望了望楼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穿上了皮鞋。
  
  刑二处的早晨,一如既往的无所事事,哈欠连天。
  
  顾耀东抱着一大摞材料放到自己桌子上。
  
  赵志勇和顾耀东的位置挨得很近,他好奇地凑过来:“干什么?”
  
  顾耀东很诚恳:“从档案柜里找了些案子。我没上过警察学校,想学习学习。”
  
  赵志勇“哦”了一声,作为一个拼尽全力才从小学毕业的人,他完全不明白有什么可学的。对他来说,正经事就是端茶跑腿等一切勤杂。没了他,整个二处都会卡壳。这是一个光荣而重要的职位——当初刚来警局,他们就是这么骗自己的。如今终于盼来了新人,他也可以欢天喜地将接力棒交出去了。
  
  这时,夏继成端着一小筐杨梅走进来:“有人吃杨梅吗?齐副局长给的。”他走到织毛衣的老警察面前:“李队长,来点。”
  
  李队长赶紧起身,客气地说:“谢谢处长,您吃。”
  
  夏继成拿着杨梅晃了一圈,大家都很识趣地纷纷推辞。他最后走到了顾耀东面前。
  
  “研究什么呢?”
  
  顾耀东赶紧站起来:“报告,我在学习以往的办案材料。”
  
  “吃杨梅吧,刚洗的。知道你们一听副局长给的都不敢接,不用跟我客气。主要是太多了,我一个人也吃不了……”
  
  他还在叽里呱啦说着,顾耀东已经“唰”地端走了杨梅,很爽快地甩出一句:“是!谢谢处长!”
  
  夏继成蒙了,手僵在半空中,好半天才尴尬地收回来。只见这位新人把杨梅放在桌上,吃一颗,看几行字,很是惬意。
  
  夏继成:“味道怎么样?”
  
  顾耀东认真品了品,抬头咧嘴一笑:“特别甜。”
  
  二处各个角落里憋出了笑声。
  
  夏继成瞪了他们一眼,吧唧两下空嘴,悻悻地找了个空位坐下看报纸。
  
  赵志勇凑过来:“你还真接啊?”
  
  “处长给的。”
  
  “那是客套!客套,懂吗?”
  
  顾耀东“哦”了一声,一脸茫然地想了想,然后就接着吃杨梅看档案去了。
  
  赵志勇明白了,这小子什么都不懂,很可能他还觉得这么做是在给处长大人面子。看来,要想培养他成为一名合格的二处警员,是件任重而道远的事情。
  
  尽管刑二处的一切都和期待中的警察生活不一样,顾耀东还是每天第一个到警局。曾经属于赵志勇的所有杂务,现在都落在了他头上:给所有热水瓶加满热水,扫地擦窗,就连窗台上几盆不知名的植物,他也每天按时浇水,眼看着它们愈发水灵。做完这一切,他就开始看档案柜里的案子。
  
  二处一帮人都憋着看笑话,但是憋着憋着,就发现没那么可笑了。再憋着憋着,就开始浑身不自在。因为不管睡觉、看报还是剪指甲,总有个人没完没了地在角落里翻着档案。
  
  “唰——唰——唰——”
  
  谁都知道,刑二处在局里无足轻重。大案重案历来是一处的,剩下给他们的几乎都是民事案子。谁家两口子大动干戈了,谁家健忘的老太太又走失了,甚至谁家的猫上树了,总之一地鸡毛。柜子里锁着的,除了这些鸡毛和一堆打着各种幌子追查共党但统统没下文的未结案子,还有他们的自尊心。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提起。如今却来了一个人,一门心思要把柜子翻个底朝天,好像要把锁在里面的自尊全翻出来扔在地上。
  
  终于有一天,那名天天看报研究金价的警员不怀好意地告诉他,他天天浇水的那盆绿得快流油的盆栽其实是假的,他每天干的这些事,屁用没有,而且还很滑稽。
  
  所有人都期待着,看他无地自容,看他失望,看他愤怒,最后就此打住。然而顾耀东除了不再给假植物浇水,其他还是一切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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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19:21 | 显示全部楼层
  赵志勇见他这样,竟有些恨铁不成钢,一把将他从角落的档案堆里拉出来。
  
  “你得学点有用的。”
  
  顾耀东很期待:“什么是有用的?”
  
  “知道这些人都叫什么名字吗?知道他们喜欢吃什么说什么做什么吗?”
  
  顾耀东一脸茫然。
  
  “什么都不知道,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将来怎么经营关系?”赵志勇叹了口气,“我先给你介绍要经常打交道的几个吧,其他的以后慢慢认识。刚刚跟你说话那个叫肖德荣,我们都叫他肖大头。”
  
  顾耀东盯着肖大头的脑袋看。
  
  赵志勇压低了声音:“别看了。叫他肖大头是因为他以前喜欢收集袁大头,不过现在最爱的是金子。他每天早上要看《今日财经》,只要金价跌了就骂人。脾气吧,有点那个,反正没事少招惹。最矮的是小喇叭,包打听各种小道消息,局里没有他不知道的事。胖子叫于大同,惜命!爱吃!李队长年纪最大,就等着退休了。他看谁都像孙子,我意思是,他是个好心人,对谁都好得不得了,就跟爷爷看孙子似的。看见他手里的毛线了吗?这已经是给孙子织的第四条围巾了。最后就是处长,喝茶喜欢碧螺春,烤鸡喜欢三分焦的。现在明白了吗?我说这些才是有用的。”
  
  赵志勇以为,这么多信息足以耗费他好几天去消化,可还不到午饭时间,顾耀东就已经倒背如流。但也仅此而已,他并不明白把这些东西背下来是要干什么用。
  
  顾耀东不知又从哪里看来了两个词——一个“尸绿”,一个“尸斑”,他想知道人死以后到底是哪个先出现,于是到处折磨人。赵志勇在睡觉,李队长让他去找法医,于胖子和小喇叭嫌晦气不肯搭理。
  
  顾耀东望向夏继成,夏继成也正望着他,好像已经做好准备,就等着他来提问了。但是这次顾耀东动了脑筋,他想清楚了,那是处长,不合适,于是把问题咽了回去,扭头去找肖大头。
  
  夏继成怔了怔,只得尴尬地清了声嗓子,从桌上抓了张报纸来看。
  
  肖大头看顾耀东朝自己走过来,忍无可忍,用茶杯啪啪拍着桌子:“连口茶都喝不上!热水瓶空了没人管吗?”
  
  “我马上去!”
  
  顾耀东吓得赶紧拎上水瓶跑了出去。
  
  一屋子被折磨的人终于不用再假装睡觉,假装聊天了。
  
  肖大头:“处长,这小子是怎么进的警察局啊?”
  
  夏继成悠闲地喝了口茶:“人事处招的啊。”
  
  小喇叭:“肖大头的意思是怎么招了他?他条件不行嘛。”
  
  “哦。你们都研究过人事处的招人标准了?”
  
  夏继成瞄了面前的诸位一眼:“二十到三十岁,未婚。”
  
  拖家带口的肖大头不吭声了。
  
  “初中以上学历。”
  
  赵志勇继续装睡觉。
  
  “身高不低于五尺二寸。”
  
  小喇叭往于胖子身后挪了挪。
  
  “体重不高于七十公斤。”
  
  于胖子放下了手里的点心。
  
  夏继成看着面前一帮歪瓜裂枣,温柔地说:“哎,幸亏你们早生几年。”
  
  李队长一直在座位上织毛衣。他是个老好人,说话做事慢悠悠,每次这帮年轻警员吵吵嚷嚷,他都在边上看着他们,安抚也好,管教也好,脸上从来是老父亲看孩子般的慈爱。
  
  李队长:“处长说得对。耀东是高才生,是来给我们长脸的。别欺负人家一个老实孩子。”
  
  肖大头还不死心:“他有点影响气氛!”
  
  于胖子:“要不,把他弄回一处?”
  
  小喇叭:“人家一处就是不想要他才塞过来的。”
  
  肖大头:“不走也行,得让他改改那股傻气!”
  
  夏继成:“你跟傻子较什么真啊?”
  
  肖大头语塞。
  
  夏继成:“散了散了!”
  
  众人悻悻散去。夏继成继续喝茶看报,琢磨着是该给这小子安排点正经事了。
  
  顾耀东拎着热水瓶回来时,遇到刑一处的警员声势浩大地从武器科出来。带队的是杨奎,每个人都配了枪。顾耀东看得有些出神,忽然想到什么,兴冲冲地跑回刑二处。果然,二处警员也在佩戴警棍和警哨。
  
  顾耀东兴奋地问:“是不是有任务了?”
  
  赵志勇:“每周一次,街区例行巡逻。”
  
  “我能参加吗?”
  
  赵志勇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二处的老前辈了,说话得带点威严才行:“带上你也行,不过得约法三章。你是新人,我是前辈。一会儿上了街你必须听我指挥,如果擅自行动,那就没有下次了。”
  
  “是!保证一切听指挥!”
  
  顾耀东想起一件事,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还不会用枪。”
  
  “谁告诉你要用枪了?”
  
  “我刚刚看到一处都带了枪。”
  
  赵志勇心里骂着“哪壶不开提哪壶”,嘴上还是一本正经:“都是例行巡逻,但是就只有他们一处有资格配枪。会用警棍警哨吗?”
  
  夏继成进来的时候,顾耀东正在认真操练警棍和警哨。
  
  夏继成:“顾耀东。”
  
  顾耀东兴冲冲地拿着警哨和警棍跑过来:“到!”
  
  “东西放回去。”
  
  顾耀东很纳闷:“处长,例行巡逻不是要用这个吗?”
  
  “谁同意你出任务了?跟我来。”
  
  顾耀东跟着夏继成站在户籍科门口,东张西望,依然像那只被人从大街上捡回来的小猫小狗。
  
  顾耀东鼓起勇气小声说:“处长,我想上街巡逻。”
  
  夏继成看也不看他:“你不合适。”
  
  “为什么?”
  
  “会用枪吗?”
  
  顾耀东回答得很干脆:“不会啊。”
  
  “会擒拿格斗吗?”
  
  “不会。”
  
  “受伤会自救或者给别人急救吗?”
  
  顾耀东的头越埋越低,不是很想再回答他的问题了:“不会。”
  
  “所以啊!”
  
  户籍科孔科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他从里面走出来,扶了扶老花镜,把厚厚一摞户口登记簿塞到顾耀东手中:“年轻人,会骑自行车吗?”
  
  “会。”
  
  孔科长很满意地放了把车钥匙在登记簿上:“那就辛苦你了。”
  
  顾耀东看向夏继成,夏继成却只笑眯眯地看着孔科长。
  
  夏继成:“跟他客气什么,年轻人,就该消耗消耗精力。”
  
  顾耀东拿着登记簿正要敲第一户人家的门,门正好开了,一名中年妇女一盆水泼在地上,浇透了他的皮鞋。
  
  这座城市有一半以上人住的是弄堂。直到太阳落山,顾耀东也才只完成了一小半登记任务。他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这天却迷失在了弄堂里。他觉得自己离匡扶正义、保护百姓的梦想有点远了。
  
  回到警局时,天已经黑了。警局大楼里空空荡荡。上楼拐了一个弯,他蓦然看见有个身影从走廊尽头走过来。这么晚了,还有人没有回家?等到那个身影走到灯光下,定定地站住,顾耀东才惊讶地认出是夏继成。
  
  顾耀东:“处长,您怎么在这儿?”
  
  夏继成手里拿着一份折起来的报纸,冷冷地打量他。皱巴巴的制服,白衬衣脏兮兮的袖口随意往上挽着,那双蓝棠皮鞋更是泥泞不堪。
  
  他冷冰冰地:“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顾耀东惭愧地埋着头:“对不起,我走错路了……”
  
  “查完了?”
  
  顾耀东望了一眼夏继成来的方向,那是户籍科:“只查完一半。我想回户籍科,先把登记完的户籍交上去。”他有些纳闷,一个连上班时间都在吃烤鸡的人,怎么会在警局留到这么晚?难道是因为担心,所以专门等自己?
  
  “都几点了,谁还有工夫等你?”
  
  顾耀东被吼得一哆嗦。
  
  “回家!”夏继成转身走了。
  
  顾耀东在他身后大声问:“处长,查完了户籍我还能回来当刑警吗?”
  
  夏继成头也没回地扔下一句:“你现在不是刑警吗?”
  
  顾耀东很认真地想了片刻,觉得有了答案。
  
  顾耀东回到福安弄时,顾邦才正好先一步进了弄堂,手里拎着刚买的小菜。他想追上去,这时有人跟父亲打招呼。
  
  “顾先生,你家耀东还没有下班呀?”
  
  顾邦才的口气很是自豪:“他去的是刑警处,警局最忙的地方。肯定早不了啦!”
  
  顾耀东愣了愣,急忙摘掉“户口调查”的袖章,塞到衣服兜里。低头时才注意到脚上的蓝棠皮鞋像从泥里捞出来的。正好一户人家门口放了桶水,他赶紧用手沾了水,匆匆把鞋子清理干净了,这才往家走去。
  
  一推门进来,就看到桌上已经摆好热腾腾的饭菜,母亲正在盛米饭,温馨得让他鼻子有点发酸。
  
  耀东父亲端着小菜从灶披间出来:“这么晚,是不是上街抓犯人了?”
  
  顾耀东:“大家照顾新人,这两天让我先整理档案。”
  
  耀东母亲高兴地:“这个好呀!你一个东吴大学的高才生,我倒觉得上街抓犯人是浪费人才了!坐在办公室看看档案,帮他们分析分析案子,又轻松又安全,赚得也不比他们少。这样最好!”
  
  顾耀东大口大口扒着米饭:“妈,我早晚还是要上街抓犯人的。处长说了,不管干什么,我都是刑警。”说这话的时候,他很踏实。来警局这些天,他总算有一些找到起点的感觉了。
  
  华灯初上,正是家家户户最温馨的晚饭时光。
  
  夏继成的公寓里却没有一点饭菜香气。屋里到处都很整洁,尤其是厨房,仿佛住在这里的人不食人间烟火。该有的家具都有,并且都质地上乘,只是怎么看都更像摆设。
  
  写字台上的茶杯冒着热气。夏继成打开那份折起来的报纸,从里面拿出了五本证件。这是他刚刚从户籍科存放失踪人口的柜子里拿来的。他将其中一本扣到茶杯上熏了片刻,照片湿润后,用刀片轻松剔了下来,接着又从抽屉里拿出另外五个人的照片,将其中一张贴在上面。照片上的人取代了原来的主人。第一本证件制作完成了,看起来天衣无缝。
  
  初夏夜晚的街上,还有一丝凉意。
  
  沈青禾独自等在电车站,过了一会儿,老董也来了。两个人随意地站在一起,好像只是两个等车的普通人。
  
  沈青禾隐隐有些担心:“这么晚见面,出事了?”
  
  “杭州那边有交通员被捕,有可能会让上海这边一支情报小组暴露。上级决定马上给他们更换新身份。晚上八点一刻,在国泰有一场电影,这是电影票。白桦会在那儿把东西交给你。”
  
  “好。我拿到东西以后找谁?”
  
  “明天中午十二点,你到瑞贤酒楼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接头,他手里会拿一本五月刊的《新世界》。你把证件放在“周福记”的点心盒子里交给他。”
  
  电车适时靠站,老董一个人走了上去,电车又悠悠缓缓地开走了。他站在车窗边,回头望向渐渐在视野里远去的沈青禾。
  
  如果说警委这支队伍是由若干个隐秘在敌人内部的齿轮组成,那么沈青禾的作用就是把这一个个齿轮连接起来,而白桦是轴心。但就在不久前上级做出了一个决定,要将白桦调往南京。调令已经下来了,现在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沈青禾问过这件事,老董的回答只有四个字,非他不可。他知道这个女孩的心事。对她来说,白桦也是她的轴心。师从白桦,能让她比同龄地下工作者更快成长,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让她更幸福。
  
  八点一刻,国泰电影院正在放映美国电影《卡萨布兰卡》。沈青禾独自坐在光线昏暗的后排座位。荧幕上,男主角正一脸冷漠地拒绝一位妙龄女子。
  
  ——“你昨晚去哪里了?”
  
  ——“那么久以前的事我记不起来了。”
  
  ——“我今晚可以见到你吗?”
  
  ——“我从不计划那么遥远的事情。”
  
  影院里的多情男女一片唏嘘,只有沈青禾看起来无动于衷。这部电影已经在上海滩风靡好一阵子了。沈青禾记得里面的每一句台词。太喜欢或者太不喜欢一部电影,才会记忆如此深刻。
  
  片刻之后,一个男人坐到她身旁,将那份折起来的报纸交给她。里面装的是几份新的户籍卡和身份证。
  
  两个人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电影,男人低声开了口:“最近一个月警局都会在市区严查证件。出门尽量避开中心街道,上次在电车站太危险了。”
  
  沈青禾有些诧异地转头看着他:“你不是走了吗?”
  
  坐在沈青禾身边的男人是夏继成——上海市警察局刑警二处处长,中共地下警委成员,代号白桦。
  
  “我看他们临时设岗,所以返回来了。”
  
  沈青禾望着他,可夏继成只是望着荧幕。
  
  沈青禾:“下次我会注意的。”
  
  “明天还是老规矩,行动前半小时先去联络点。万一有情况我会电话通知你。”
  
  “知道了。”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沈青禾专心望着荧幕,却不知所云。尽管她努力让自己做到只谈任务,可压在心里的心事,实在让她无法平静:“什么时候离开上海?”
  
  “还没有决定。”
  
  “真的不能换其他人吗?毕竟你最熟悉上海的工作。”
  
  “如果上级决定让我去,一定因为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如果我说,我不想让你去呢?”
  
  沈青禾说得像一句玩笑,夏继成也很配合地笑了笑。
  
  “看电影吧,票可不好买。”
  
  两人之间,似乎除了任务再无其他。面对白桦的时候,沈青禾偶尔会偷偷地希望他是夏继成。至少夏继成喜欢烤鸡,会开玩笑。他比白桦有温度得多。
  
  “调动时间定下来了,记得提前告诉我一声。”
  
  “如果上级允许,老董会告诉你的。”
  
  沈青禾起身,沿着黑暗的通道独自离开了电影院。她不喜欢这部电影,非常不喜欢。那个小城里的酒吧老板里克说,我猜在卡萨布兰卡一定有很多破碎的心,我从未置身其中,所以不得而知。这话总让她想起夏继成。他也从未把自己置身于上海,或者说,他从未把自己置身于任何一座城市。
  
  顾耀东从挎包里拿出一双胶底的普通鞋子换上,然后很爱惜地把蓝棠皮鞋收进纸袋,放进了办公桌。“处长,那我去户籍科了。”
  
  夏继成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他一直看着顾耀东离开,神情有些凝重。就在刚刚,他在齐升平办公室汇报招收新人情况的时候,王科达突然来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出于避嫌,他主动退出来了。显然,王科达要汇报的绝不会是招收新人的事情。
  
  刑二处的门敞开着,对面刑一处大门紧闭,四名一看就是新人的年轻警员老老实实守在门口。过了片刻,门开了。王科达带着队长杨奎和一众警员匆匆离开。杨奎临走时,特意交代门口的新人把房间收拾干净,该销毁的销毁。
  
  四名新人返回一处,门再次关上了。
  
  夏继成喝着茶,不紧不慢走到窗边,望向楼下院子。
  
  “赵志勇?”
  
  赵志勇赶紧跑过来:“处长,您叫我?”
  
  “天天喝碧螺春,腻了。还有别的茶叶吗?
  
  赵志勇想了想:“我们处好像就准备了碧螺春。您想喝什么?我出去买。”
  
  和估计的时间差不多。刑一处的人已经从楼里出来了,他们浩浩荡荡上了三辆车,驶出警局院子。
  
  夏继成顺手将茶水倒进一旁的花盆:“临时换个口味,用不了多少。去问王处长要点吧。”
  
  赵志勇敲开刑一处门的时候,里面烟雾缭绕。
  
  夏继成佯装咳嗽,迅速看清了屋里的情况——
  
  两人在擦黑板。黑板上的内容已经被抹去大半,从残留的信息来看是几组人名,应该是人事安排。两人在收拾桌子,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烟灰缸、茶杯,还有行动图纸。
  
  眼看着一名新人将行动图纸揉成团扔进了垃圾桶,夏继成咳得更厉害了:“王处长他们抽了多少烟啊,这么呛。赶紧去把烟灰倒了!”
  
  新人慌忙将烟灰倒进刚刚扔行动图纸的桶里:“对不起夏处长,我们马上收拾干净!”说罢,战战兢兢拎着垃圾桶出去了。
  
  赵志勇跑过来:“处长,只有普洱行吗?”
  
  “不用了,喝不惯。”夏继成一直瞟着新人跑了出去,小声说道:“赵志勇,给你个教育新人的机会。”
  
  警察局后院有一块僻静的地方,所有生活垃圾都统一扔弃在这里。那名新人拎着垃圾桶正要倒,被赵志勇叫住了。他一脸严肃地从桶里捡出那团纸递给了夏继成。
  
  图上详尽标注着“瑞贤酒楼”的楼内结构以及周边街道。这意味着,夏继成他们的行动暴露了。
  
  夏继成阴沉着脸:“没学习保密规则?”
  
  新人吓坏了:“对不起!我是新来的!”
  
  夏继成看了赵志勇一眼,赵志勇便抖了抖衣领,义正词严地拿着保密规则一通教训,“随意丢弃”“泄露情报”,这一个个从警员手册上抠下来的名词训得新人灰头土脸。
  
  回去的路上,赵志勇格外高兴,他从没想过自己也有这么一天。一路上自说自话,丝毫没注意到夏继成的脸色很难看,“一处的新人也不过如此,王处长还瞧不上顾耀东,我看他明显比这些人聪明多了!还是您挑人有眼光!”
  
  一串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声从二人身后传来。只见顾耀东摇摇晃晃地从后面骑上来。他背着挎包,挽着裤腿,车龙头上还立了一幅上海地图。要不是夏继成及时跳开,就被他撞翻在地了。
  
  “处长!我上街查户口去啦!”顾耀东意气风发地朝二人挥手,下一秒自行车就撞到了墙上。他爬起来重振旗鼓,继续意气风发地骑车离开。
  
  赵志勇像是被人打了个耳光不吭声了。显然,夏处长的眼光更不怎么样,挑来挑去挑了个最傻的。
  
  夏继成看了眼手表,把茶杯塞给他:“我去趟茶叶店。”
  
  按照惯例,接头前半小时沈青禾会在联络点等消息,如果没有消息,就说明一切安全,允许接头。但是半小时已经过去了,夏继成拨往联络点的电话也已经无人接听。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十一点三十五分,接头时间是十二点,也就是说,他还有二十五分钟的时间来阻止沈青禾陷入危险。
  
  夏继成并不觉得这是“必须”要做的事。因为“必须”二字多少带着权衡和选择的意味。但他没有,这是一种本能反应。
  
  汽车停在僻静角落。周围没有人。他打开后备箱,脱掉制服,换上风衣,然后拆下车牌,从后备箱抽出一个藏得很隐蔽的假车牌挂上。在干净利落地完成这一切后,他朝瑞贤酒楼疾驰而去。
  
  当夏继成的黑色轿车呼啸而过时,顾耀东正如沐春风地骑着自行车,朝同一个方向而去。一路上阳光正好,不急不躁。有了车头的地图,顾耀东觉得查户籍没那么晕头转向了。一切都很顺利,这是来警局这段时间,最惬意的一天。
  
  穿过几条大街,他停在了安庆里路口。今天的任务,就是登记这一带的住户。顾耀东一边确认地址,一边观察周围情况。安庆里都是平常百姓家,除了住户,几乎不见行人。但是不远处的大街就很热闹了,尤其是那家瑞贤酒楼,从这里都能望见酒楼门口宾客如云。顾耀东用毛巾擦了把汗水,骑车进了安庆里。
  
  十一点四十五分。
  
  王科达坐在瑞贤酒楼二楼包间,看了眼手表。这还是他从浙江警官学校毕业那年自己买给自己的。手表几乎花光了他的所有积蓄,但他不是很在意。他喜欢准时,因为他相信当一名好警察最需要的是懂得抓住时机。这些年从麦兰捕房到市警察局刑警处,他一直是名干将,尤其在抓捕共党方面。他很享受从暗处一个一个把他们揪出来的瞬间,这比普通案件更能带给他荣誉感。
  
  两天前,杭州警察局端掉了一个共党交通站,并在一本没来得及销毁的联络手册上发现了一支活跃于上海的情报小组。成员一共五人。这份名单送到王科达手中后,他很快就展开了秘密搜捕,并抓到了其中一人。就在刚刚,这个人扛不住酷刑和盘托出,今天中午十二点,他所在的情报小组组长要在瑞贤酒楼和人接头。
  
  此时,这名叛徒就畏畏缩缩地站在王科达身边,从虚掩的包间窗户朝楼下大堂张望。瑞贤酒楼已经被刑一处的便衣警察里外控制,只要组长现身,就会立刻被指认出来。但王科达给杨奎的命令是不见接头不动手。既然这位组长在上海是排得上号的人物,他相信被派来接头的也不会是普通人。
  
  安庆里的老房子里,偶尔传出老人浑浊的咳嗽声。顾耀东正要敲门,忽然看见一个年轻男人从二楼的一户人家翻窗出来,并且顺手拎走了晾衣竿上的两条咸鱼。
  
  二人看见对方时都愣住了。
  
  “有……有小偷!”
  
  顾耀东拼尽全身力气吹响了警哨,以至于连警哨都破了音。小偷拔腿就跑。小路坡坡坎坎太多,顾耀东干脆扔了自行车,跑着追上去。
  
  这一声警哨不仅惊动了整条安庆里,也惊动了在附近的夏继成。
  
  就在几秒前,他看到沈青禾拎着点心盒子进了酒楼。他计划到最近的电话亭给酒楼打电话,通知沈青禾撤离。然而几秒后,他就听到了这声石破天惊的警哨声。
  
  再几秒后,只见顾耀东挥着警棍吹着警哨,张牙舞爪地追着一个男人从弄堂窜出来。二人一路狂奔着朝瑞贤酒楼的方向去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夏继成愣了几秒。但他很快想到了什么,开车迅速跟了上去。
  
  小偷被顾耀东追到了瑞贤酒楼所在的大街,他本想钻进弄堂,夏继成却暗中开车迫使另一辆车横在了弄堂口。唯一的出路,只剩下瑞贤酒楼了。
  
  此时的瑞贤酒楼依然看不出任何异常。沈青禾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周福记的点心盒子放在了桌上显眼的位置。她并不知道,从踏进酒楼那一刻起,二楼虚掩的窗户后就有一双阴鸷的眼睛盯上了他。
  
  王科达认识沈青禾,是因为她跟夏继成甚至齐副局长都有生意往来。据他所知,他们一直借这女人之手在南北各地倒卖紧俏物资,赚得盆满钵满。王科达不谙此道,也志不在此。所以他与沈青禾向来只是点头之交。也许……是自己还不够了解这位沈小姐?
  
  王科达再次看了眼手表,正好十二点。
  
  就在这时,楼下的沈青禾也随意地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到了。她望向窗外,一个戴着帽子的中年男人从街对面走来。待他从沈青禾身边的窗户经过时,她看清了对方手里的杂志正是五月刊的《新世界》,而对方也看到了放在桌上的周福记点心盒子。
  
  然而就在这个男人要踏进瑞贤酒楼之际,小偷一路带风地从后面冲了上来,把他往边上一扒拉,抢先冲进了酒楼。他还没回过神来,又嗖地窜上来一个警察,吹着警哨一跃而入。
  
  顾耀东以鱼跃入水的姿态将小偷扑倒在一双高跟鞋面前,结束了这场追逐,他的鼻尖也狠狠磕在了那双穿高跟鞋的脚上。顺着高跟鞋往上望去,顾耀东看到了一脸惊诧的沈青禾。二人都认出了对方,愣了几秒。
  
  顾耀东浑然不觉自己的鼻血流了出来,一脸正义地大喊:“大家不要惊慌!是警察在抓小偷!”
  
  混乱之中,沈青禾看到附近几桌有人开始暗暗摸向腰间。一名便衣按捺不住掏出了枪。
  
  “有枪——!有人开枪了!”
  
  人们尖叫着拥向门外,一切都失控了。杨奎鸣枪示警也是徒劳,谁也无法阻挡争相逃命的人流。沈青禾和那名组长也混在人群中离开了酒楼。
  
  最终,顾耀东将小偷死死坐在了屁股下面。他抹了一把汗水,刚坐直身子,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他。顾耀东这才发现酒楼里早就人去楼空,而自己正被一圈人用枪指着,顿时吓傻了。
  
  咔咔几声,一圈枪齐刷刷上膛。其中一支枪戳了戳顾耀东,他这才战战兢兢抬起头来。
  
  坐在二楼的王科达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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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20: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漆黑安静的房间里,一束白光“啪”地打在顾耀东脸上。他就像受审的犯人一样,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眼睛,手里还捏着一份认错书。过了几秒,不见动静,他这才挪开手悄悄张望。只见他灰头土脸,胆战心惊地眼珠子乱转。可是周围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黑暗中,一个男人吼道:“念!”
  
  顾耀东赶紧拿起认错书战战兢兢念起来:“我叫顾耀东,是警察局刑警二处新晋警员。今天中午十二时抓捕小偷时,没有看清情况,冲动行事,导致刑警一处的重要行动被干扰。最后,从小偷身上共缴获咸鱼两条……”
  
  两条咸鱼从黑暗中飞来,“啪”地砸在顾耀东头上。
  
  王科达朝他吼道:“滚!拿着你的臭咸鱼,滚——”
  
  顾耀东从审讯室出来后,又浑浑噩噩地被人带到了副局长办公室门口。他垂头丧气地站在走廊里,手里拎着两条同样垂头丧气的咸鱼。每个从旁边经过的人都掩着鼻子,一脸厌弃。
  
  此刻的副局长办公室里,气氛有些沉闷。杨奎带着手下汇报了情况,原本期望能找到点被遗漏的细节,挖出新线索,但一无所获。其实来之前,王科达还让杨奎私下查了沈青禾,根据店老板的说法,她确实是酒楼常客,今天去是为了拿货款,也没什么疑点。
  
  唯一让王科达提起兴趣的,是挡住小偷去路的那辆车。
  
  “怎么挡的?什么车?开车的什么人?”
  
  夏继成和王科达一样,满怀期待地看着杨奎。毕竟是他手底下的人闯了祸,他甚至看起来比王科达更期待知道答案。
  
  杨奎:“说是街上常见的黑色轿车。”
  
  两名刑一处的警员赶紧帮腔:“那小偷当时被顾耀东追得太紧,忙着逃命,没注意车牌,也没看清开车的人。”“不过他记得那辆车也是被别的车挡了一下!”
  
  王科达意犹未尽地等着他们说重点,但是已经没有下文了。他憋火地吧唧了两下嘴:“尽打听些鸡毛蒜皮。屁用没有!”
  
  于是杨奎只能带着两名手下灰头土脸地撤了出去。一出来就看到杵在那里一脸抱歉的顾耀东。杨奎很是窝火地朝他啐了一口。
  
  办公室里剩下的三个男人半天没有说话。通常行动失败时,他们都会开个会,分析失败原因,总结经验教训,有时还能在这个过程里发现新的线索。可今天的行动要分析和总结什么呢?
  
  副局长:“夏处长,这个顾……”
  
  夏继成悻悻地:“顾耀东。”
  
  “他不是你们刑二处的人吗?怎么跑去查户口了?”
  
  夏继成看起来也很无奈:“是我发配他去户籍科帮忙的。可他好像更认同自己是个刑警,报到那天就喊着口号要‘匡扶正义,保护百姓’。”
  
  “口号倒是喊得响亮。到底缴获了什么赃物?”
  
  “咸鱼。一共两条。”
  
  副局长有些错愕。他忽然觉得,自己和警局最有分量的两位刑警处长坐在这里,就是为了要认真研究两条咸鱼,并指望能从这臭咸鱼里研究出点什么惊喜来。
  
  一声长叹。
  
  副局长只得给他们三个聪明人找台阶下:“两条咸鱼就让王处长无功而返,这是四两拨千斤的高手啊!”
  
  夏继成:“手底下来这么个愣头青,我也头疼。”
  
  王科达:“那还不如借这次机会让人事处把他开了,省得再惹麻烦。”
  
  夏继成看起来比谁都头疼:“话是这么说。但是真要开除也有后患,既打击警员维护治安的积极性,也对政府强调提高公务人员的文化素质大不敬啊。”
  
  副局长渐渐觉得有点乏了。“这个人根本不重要。说说瑞贤酒楼。现在打算怎么办?”
  
  王科达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夏继成。刚刚回警局,他听说夏继成在他离开后去过一处,据说是要茶叶。好在负责打扫的新人说,行动图纸当时已经销毁了。
  
  王科达:“我们还是掌握了一些线索,户籍方面的,杨队长会继续查。”
  
  副局长:“这件事抓紧。至于这个顾什么,等瑞贤酒楼的事有结果了再来定夺怎么处罚。”
  
  夏继成似乎并不关心王处长后面的计划,只一门心思要把顾耀东给收拾了。
  
  “罚!一定得罚!今天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先罚他打扫澡堂子去!”
  
  顾耀东拎着咸鱼,一路小跑地跟在夏继成后面。
  
  他鼓起勇气小声问:“处长,一处到底在抓什么人?”
  
  夏继成自顾自地往前走,头也不回:“关心这个干什么?”
  
  “我想帮他们把犯人抓回来。”
  
  “狗拿耗子。一个小户籍警,用得着你操那份心吗?”
  
  顾耀东跟在后面,很沮丧:“我因为抓小偷坏了人家真正的大事。我想将功补过。”
  
  夏继成忽然停下脚步,回转身盯着他。顾耀东一头撞上去,吓得大气不敢出。
  
  夏继成一脸嫌弃地嚷嚷:“能不能把你的臭咸鱼处理了?熏得我头晕!”说罢捂着鼻子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顾耀东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敢跟上去。
  
  刑二处对顾耀东的评价,总结起来就是“怀揣一颗当英雄的心,偏偏是条查户口的命”。只有赵志勇小声替他辩解了两句,他是为了抓小偷,也不算犯多大错。
  
  顾耀东默默用报纸裹好咸鱼,塞进挎包,然后拿着水桶墩布去了警局澡堂。他知道,自己让所有人都难堪了,尤其是处长。
  
  杨奎和两名手下经过澡堂时,腰酸背痛地发牢骚:“本来在酒楼把人一抓,事情一了,我们现在都应该去洗土耳其浴了。全托那颗老鼠屎的福,这个时间了还得加班!”
  
  澡堂大门敞开着。一行人放慢了脚步。
  
  顾耀东正埋头刷地,忽然“砰”的一声,澡堂门被关上,并从外面用东西别住。顾耀东听见了杨奎的声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没说话,继续打扫。一边扫一边想着,不知道处长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在某个没人的地方,生着闷气。
  
  杨奎走进户籍科的时候,夏继成正和孔科长吃着点心,兴高采烈地下象棋。
  
  杨奎看到夏继成,迟疑了一下:“孔科长……夏处长,您也在。”
  
  夏继成笑呵呵地:“还没下班啊?”
  
  杨奎有些怨气:“是啊,还是瑞贤酒楼的事。”
  
  “别太着急,我看逃犯是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迟早会落到杨队长手里。”
  
  “借您吉言吧。”应付了两句,杨奎把一张纸条给孔科长:“孔科长,麻烦把这个人的资料找出来。”
  
  夏继成事不关己地盯着棋盘,似乎在专心谋划自己的新棋局。
  
  孔科长:“知道了,明天让人给你们送过去。”
  
  杨奎皮笑肉不笑地:“不好意思,您紧紧手,现在就得用。户籍底卡和身份证底册两份都要。”
  
  “这么着急?你看我这儿干活的人都走了。”
  
  “那是您的事,我管不着。”
  
  孔科长顿时恼了,将纸条扔在桌上:“哎?你这什么态度?”
  
  时机成熟,夏继成这才笑着过来当和事佬:“杨队长,老孔毕竟是科长,客气点。”转头他又对孔科长说:“都辛苦。杨队长今天确实是忙了一天,有点火气就不计较了。”他顺势从桌上拿起纸条递给孔科长:“您帮个忙,让他回去好交差。改天我从王处长那儿给您拿盒好茶来。”
  
  在递出纸条的一瞬间,夏继成看清了上面写的名字——陈宪民。
  
  孔科长白了杨奎一眼:“也就是看夏处长的面子!”
  
  夏继成与人无害地笑着。
  
  夏继成准备离开警察局时,已经是傍晚了。当他看到澡堂门被扫帚别住的时候,愣了好几秒。他拿掉扫帚,猛地拉开门,果然,正在擦门的顾耀东摔了出来。
  
  夏继成吼道:“你不知道门被人锁了?”
  
  顾耀东很老实地说:“知道。”
  
  “知道怎么不喊人?”
  
  “本来也没有打扫完。”
  
  顾耀东对答如流,夏继成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接话。
  
  “行了行了,警局的人都走光了,副局长也没工夫来检查。回去吧。”
  
  “我打扫完再回去。”
  
  “脑子不好,脾气还倔!你要是长官会要这种手下吗?”
  
  顾耀东不假思索:“不会。”
  
  夏继成盯着他看了几秒,感慨万千地拍了拍他肩膀:“哎,我不如你啊。”
  
  顾耀东一脸茫然地望着处长离开,又继续回去刷地了。
  
  夜色下的上海街头,依然车水马龙,流光溢彩。
  
  夏继成将车停在一间杂货铺外。铺子里一个客人也没有,电话在桌上闲置着,老板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他盯着电话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下车,一脚油门离开了。
  
  江边的码头漆黑寂静,这里远离城区,也失去了城区的温度。沈青禾已经在码头的电话亭外等了整整一天。离开瑞贤酒楼后,她没有回家。按照纪律,在没有确认安全的情况下,她是不能回到固定住处的。是安全还是暴露了,是去,是留,一切都要等白桦通知。可是已经这么晚了,电话依然死一般寂静。
  
  带着腥味的夜风吹得她的头发凌乱了。沈青禾依然拎着那个没能交出去的周福记点心盒子,她下意识地将身体缩起来,抱紧了胳膊。就在这时,远处有亮光晃过来。她有些警惕,很快辨别出那是车灯。那辆车停在不远处,一个身影下车朝她走来。她很意外地认出那是夏继成。
  
  “没事了。”
  
  沈青禾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她偷偷望了夏继成一眼,心底有些小小的欢喜和期待。“不是说电话联络吗?怎么直接过来了?”
  
  “杂货铺人太多,不方便打电话。”他面朝江水,回答得很随意,甚至有些冷淡。
  
  “这么晚了,杂货铺还有很多人买东西?”
  
  “可能都是附近街坊,喜欢聚在铺子里聊天吧。”
  
  夏继成在装傻,沈青禾也很配合地调着皮:“还以为你是因为担心我,所以故意找了个借口特意跑过来看我。”
  
  夏继成有些无奈:“我像是那么闲的人吗?”
  
  沈青禾“哦”了一声。这样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认识他十年,每次她都只能用这种方式问出真正在意的问题,而每一次的答案也都是千篇一律地让她失望。
  
  二人各怀心事地望着江水,沉默了半晌。
  
  沈青禾很有分寸地收起了心事,变回了那个专业的交通员:“差点以为今天必须撤离了。”
  
  “警局内部没有针对你的调查。但在查和你接头的人。”
  
  “现在怎么办?”
  
  “还有时间给我们想办法,等我的消息吧。你怎么回去?”
  
  沈青禾被江边夜风吹得打了个寒战:“可以坐电车。”
  
  她看出夏继成有些犹豫,故作轻松:“想送我回去?我一个人早就习惯独来独往了。什么时候等你真的担心我了,我才答应坐你的车。”
  
  夏继成笑了笑,他脱掉外套,本打算给她披上,却又犹豫了,最后把衣服递给了她:“披上吧,江边风大,别着凉了。”
  
  沈青禾望着他离开,看了看手里的衣服,惆怅地望向江面。
  
  顾耀东背着挎包,回到了白天那条弄堂。他从挎包里拿出报纸包着的两条咸鱼,挂到遭遇小偷的那户人家门口,转身离开了。
  
  从弄堂出来不远,就是一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行人三三两两,只有沈青禾独自一人走在人群中。
  
  顾耀东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路口的电车站。站了片刻,电车靠站,他上车离开。之后,同样失意的沈青禾也走到了电车站。
  
  夜晚的车站,只有她还在独自等车。
  
  刑二处一众警员筋疲力尽地执行任务回来了。一进办公室,他们就叫苦连天地瘫在各自的座位上。
  
  见顾耀东还在擦桌子,肖大头敲着空杯子吼道:“东吴大学的!你来警局几天了,怎么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赶紧倒水啊!”
  
  “是!”顾耀东慌忙去拿水瓶,挨个给每个人倒水。
  
  肖大头越发来气:“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累吗?”
  
  “我听孔科长说,你们去赌场查走私货了。”
  
  “知道为什么去查吗?”
  
  顾耀东老实地摇头。
  
  肖大头嚷起来:“因为要替你擦屁股啊!就因为你得罪了一处,处长只能让我们赶紧戴罪立功,不然二处就成过街老鼠了!”
  
  顾耀东不知所措地端着水瓶,不知还该不该继续往杯子里倒水。
  
  夏继成一边吃着油乎乎的烤鸡腿,一边悠哉地朝刑二处走去。远远看见杨奎正好从对门一处出来。他把鸡腿扔回纸袋,笑眯眯地迎了上去。
  
  “杨队长。”他主动朝杨奎伸手,“昨天晚上加班到很晚吧?”
  
  杨奎赶紧恭敬地和他握手:“都是为了警局。”
  
  夏继成紧紧握着杨奎的手,看起来对下属十分关怀,“王处长好福气啊,手底下有你这么优秀努力的警员。”说到感慨处,夏继成又重重地握了握,“不像我,收了个顾耀东,傻到半夜三更被人反锁在澡堂里。”
  
  说罢,他笑呵呵地松开手,从纸袋里拿出啃过的鸡腿:“吃鸡腿吗?”
  
  “不了,谢谢。”
  
  “哦。”夏继成继续吃着鸡腿,若无其事地进了二处。
  
  杨奎埋头看着自己一手的油,很是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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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21:36 | 显示全部楼层
  夏继成一进刑二处,就看到肖大头用手戳着顾耀东的脑袋:“下午新老警员联谊会,南京路国际饭店,局长出席,知道这是什么规格吗?全局都去了,就剩我们二处苦巴巴地加班!自己闯祸,还连累我们所有人!你说今年局里招了那么多新人,怎么偏偏来二处的就是你这么个蹩脚货?”
  
  赵志勇故意大声地:“处长,您回来啦!”
  
  肖大头迅速变成摸顾耀东的脑袋,并且语重心长地:“批评是为了让你有长进,大家都是为你好。不过这件事你最该感谢的是处长,换其他人,早把你开除了。”
  
  顾耀东尴尬地看向夏继成。
  
  夏继成装作刚刚什么也没发生:“李队长,赌场的货清点完了吗?”
  
  “是,该登记的都登记入库了。”李队长压低了声音,“剩下的一车……等您指示。”
  
  “辛苦了。”说罢,夏继成继续津津有味地啃起烤鸡来。
  
  王科达坐在客栈窗户边,抽着烟,静静望着外面。这间客栈在闹市区,附近就是跑狗场,平时来来往往的人多,进出不容易引人注意。这样的地方用来藏身再合适不过了。而被他藏在这里的,就是瑞贤酒楼站在他身边的那名叛徒——石立由。
  
  “我们都是单线联系,我是个发报员,就只见过组长陈宪民。”
  
  “那关于陈宪民,你还知道什么?”几天下来的徒劳,让杨奎烦躁到了极点。他已经带人搜了陈宪民的住处,全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连带他户籍卡上登记的家庭成员也都查了,全是假的。
  
  石立由有些委屈:“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告诉你们了,那天瑞贤酒楼的接头就是我唯一知道的消息,谁能想到……突然有你们的人抓小偷呢?”
  
  王科达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想再提这件丧气事:“再好好想想,关于陈宪民,还有什么细节遗漏了?”
  
  石立由被反反复复问得实在烦躁了,随口说道:“他心脏不好,这算吗?”
  
  原本只是想敷衍一下,没想到王科达很感兴趣:“有心脏病?”
  
  “具体的不太清楚。最后一次跟他碰面的时候,他刚好不舒服,我看他在吃药。”
  
  “什么药?”
  
  石立由想了想:“好像叫……科德孝。”
  
  王科达对杨奎说:“马上查这种药。”
  
  杨奎看起来面有难色:“处长,药倒是好查,就是保密局的人催好几次了,要我们把人交给他们审。我快顶不住了。”
  
  王科达也沉着脸:“这个你不用管了,我去找顶得住的。”
  
  副局长办公室里的气氛很融洽。齐升平没有坐在他的办公桌前,而是和夏继成坐在沙发上聊天。他跷着二郎腿,靠在沙发上,看起来更像两个朋友在闲聊。
  
  “联谊会你没去,局长还特意问起来。”
  
  “处里新人闯了祸,实在没脸在这种场合面对局长啊。还是躲起来将功赎罪吧。”
  
  副局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话锋一转:“下午的行动,听说你们收获颇丰?”
  
  夏继成低声:“查到一批走私货。参茸、皮货、美军罐头,整整一船。不过最值钱的是一批四玫瑰牌威士忌。”
  
  夏继成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翻到一则报道,递给他:“您看,这里摘抄了一段小说内容,正好就提到这种酒。”
  
  副局长看着报纸念起来:“晶莹的黄色酒,晶莹的玻璃杯搁在棕黄晶亮的桌上,旁边散置着几朵红玫瑰——一杯酒也弄得那么典雅堂皇。”他笑了两声,不以为意:“一杯酒,倒还喝出风月的味道了。”
  
  夏继成有些神秘地压低声音:“这种威士忌在上流社会的太太圈里非常流行,所以一直供不应求。而且我得到消息,制造四玫瑰的法兰克福酿酒集团将要被施格兰公司收购,也就是说,这批酒是绝版货。”
  
  副局长眼睛亮了,坐直身子往前挪了挪:“绝版……你就没有开一瓶品鉴品鉴?”
  
  夏继成心领神会:“卑职不懂酒,不过我留了二十箱,再加十箱参茸和皮货,已经让人搬到您的仓库了。”
  
  “经手的人可靠吗?”
  
  “都是自己人,很可靠。等沈小姐打听好行情,就可以出手了。”
  
  副局长很满意。夏继成办事总是让他放心的,这些年把生意交给他打理,一直顺风顺水。比起王科达的生硬,他更欣赏夏继成的变通和识时务。但他同时也很清楚,想抓共党出成绩,他需要王科达。一个能帮他在仕途步步高升,一个能帮他财源广进,后半生衣食无忧,这两个人,缺一不可。
  
  副局长笑盈盈地重新靠在沙发上:“跟沈小姐合作得还不错吧?”
  
  夏继成:“您介绍的人,合作起来当然没问题。”
  
  “继成啊,还是你了解我。这年头,什么都不如一杯美酒更能让人身心愉悦!”
  
  夏继成一脸惭愧:“您过奖了。瑞贤酒楼的事让您为难,卑职一直很惭愧。”
  
  “他人的过错,与你无关。”
  
  “毕竟是我手底下的人。本来我也想过直接开除顾耀东,可那小子主动抓小偷,做的也是警察应该做的事。要是因为这件事开除了他,被捅到媒体那儿,对警局的形象不利啊!”
  
  副局长看了他两眼:“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替他求情?”
  
  “吴市长提出要提高警员整体素质,好不容易来个大学生,还在我的二处,多少还是想用他撑撑门面。”
  
  “你的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件事你自己把握吧。”
  
  夏继成松了一口气。他很清楚,这种廉价的顺水人情,齐升平还是会送的。
  
  这时候,王科达敲门进来,看到夏继成,他脸色有些不好:“副局长,我有点事想跟您汇报。”
  
  夏继成装作要回避:“那我先回去了。”
  
  副局长看起来心情很好,示意夏继成坐下:“不必,你跟科达都是刑警处的,说到底是一家人。有事一块儿商量。”他又对王科达说:“我正好也想找你。瑞贤酒楼的事有进展了吗?”
  
  “我就是来跟您汇报这件事的,一直在查,但进展不大。”
  
  “你不是掌握了一个情报来源吗?”
  
  王科达很警惕地用余光瞟了瞟夏继成:“已经没什么用处了。这回是真的损失大了!这么大的事要是还不处理顾耀东,不给下面一个交代,我这个一处处长的分量恐怕也要打折扣了!”
  
  夏继成假装听不懂话外之音:“王处长,别动怒。”
  
  “我也不想啊!保密局虎视眈眈,催我把关于陈宪民的情报交出去,那我不就白成全别人了?夏处长,你别怪我针对你的手下,我火气是有点大,实在是被他们逼得冒火!”
  
  副局长思忖片刻,他想起了夏继成刚刚的一番说辞:“下午的联谊会,局长专门提到要响应吴市长号召,提高警员素质。我们局正需要几个高学历的代表,顾耀东这个东吴大学的文凭,还是有一定分量的。”他看了看夏继成:“这样吧,先记过,并罚三个月薪水,留在警局再观察一段时间。”
  
  王科达择重避轻:“副局长发了话我当然没有异议,下面的人我也可以安抚,但是保密局那边怎么办?他们三天两头催,我又不能直接挡回去,实在扛不住了啊!”
  
  副局长怒道:“他们有什么资格坐享其成?你不用理会,我去交涉。”
  
  王科达这才作罢:“有您这句话我就安心了。说到底都是为了警局。”
  
  夏继成笑吟吟:“王处长,这件事您多担待。我那儿刚好来了两盒碧螺春新茶,一会儿给您送一盒过去,喝口好茶消消气。”
  
  天色已晚。
  
  一辆黄包车停在路边,夏继成下车付了钱,独自朝另一条街走去。他习惯在离鸿丰米店一条街以外的地方下车,然后走着去见老董。
  
  米店已经关门了。老董匆匆披上外套来开门。二人什么也没说,径直去了密室。
  
  如果不是情况紧急,夏继成是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过来的。王科达在齐升平面前演那出苦肉计,显然是为了保护所谓的“情报来源”。这指的是什么?他和老董同时想到了一种可能——情报小组出了叛徒。如果真如此,王科达处心积虑隐藏这名叛徒的目的,才是最可怕的。
  
  “杭州交通站被查到的那本联络手册上面没有陈宪民,只有他手底下的五名组员。王科达应该是拿到了这五个人的名单,而且很大可能抓到了其中某一个。”老董推测。
  
  夏继成同意这个看法:“给他们做的新证件,还在青禾手上。现在这五个人情况不明,最好等我弄清楚了再联络。对了,陈宪民现在情况怎么样?”
  
  “已经启用了新身份,现在叫刘泽沛,是一名木匠。”
  
  “这个也只能应付一时,他现在是王科达的抓捕重点,必须尽快离开上海。”
  
  “上级也是这个意思。现在出城的路口应该都挂上通缉令了。有办法出去吗?”
  
  夏继成思忖片刻:“前两天副局长收了一批走私货,可以利用出货的机会,把人送出去,然后从码头离开。”
  
  “好,我来安排船。不过现在用船紧张,最快也得两天后才能从十六铺码头出发。”
  
  “那就定在两天后。我再想办法弄一张免搜查的通行证。”
  
  沈青禾站在一间木工坊门口,一边敲门,一边装作随意地查看周围情况。
  
  一个中年男人在屋里问道:“谁?”
  
  “先生,我订了一箱木轮,来提货。”
  
  这是约定的暗号。很快,门开了。开门的正是在瑞贤酒楼那个手里拿五月刊《新世界》杂志的男人,也是情报小组的组长——陈宪民。
  
  空气里弥漫着木屑的味道。屋子中间是一张很大的操作台,上面放着手工锯、刨、锉刀等工具,墙边堆满了大小木板,地上到处是刨花木屑。这一看便是间再普通不过的木工坊,而此时的陈宪民一身木匠打扮,手里拿着槽锯,头发上落满木屑粉尘,俨然就是木匠“刘泽沛”。
  
  “陈组长,上级让我来通知您,两天后我们会安排您从十六铺码头撤离。”
  
  陈宪民有些担心:“我的其他组员呢?”
  
  “现在情况不明,我暂时不能和他们接触。如果最后查清楚小组成员没有问题,警委会把新证件交给他们,启用新身份后会很安全的。”
  
  陈宪民这才放心。
  
  沈青禾又问:“现在您是警局的抓捕重点,这里确定安全吗?”
  
  “这个木匠身份我从来没对别人透露过,应该没问题。”
  
  “好。两天以后,我到这里接您,送您离开上海。”
  
  夏继成和副局长齐升平坐在轿车后座说话,司机守在外面。车里的空间很私密,通常那些不便让旁人知晓的生意,都会选择在这里进行。
  
  “这是你要的通行证。这么快就找到出货渠道了?”
  
  夏继成翻开看了看,上面盖有警局的红章:“还是沈小姐办法多。跟她合作过的一个美国人正好在收购四玫瑰威士忌,想拉到天津去卖,给的价格也很可观。唯一担心的就是在码头出货会被开箱盘查。有您的通行证就万无一失了。”
  
  副局长很满意地笑了:“这个沈小姐,办事能力确实不错。当初行政院救济总署的人把她介绍给我,我心里还犯嘀咕。没想到这女人还真有点门路。”
  
  夏继成附和:“听说,她以前是帮渔管处的人出货?”
  
  “嗯,不过她只是其中一个而已。渔管处那帮人,自从上了复兴岛,那就是老鼠掉进了米缸。从太古码头到苏州河的泥城桥码头,全是他们的人在兜售从警卫仓库偷出来的紧缺货。”
  
  夏继成震惊:“那帮人胆子也太大了,行政院直接管辖救济物资啊,监守自盗,就不怕哪天被人告发?”
  
  “你不拿,自有别人拿,白铁皮、电动马达,还有金属零件,这些东西只要拿出来就有人愿意买。这中间的渔利,想想都可怕啊!”
  
  “难怪沈小姐出货这么快,我们这批货跟他们一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副局长一脸神往:“她常年跑单帮,消息来源和路子都很多。继成啊,你要经营好这个关系,将来大家都方便。”
  
  夏继成笑着:“这个您放心,沈小姐是通财路的人,卑职一定不敢怠慢。”
  
  刑二处的警车驶向郊外。开车的是肖大头,车上坐着李队长、赵志勇、小喇叭和于胖子。夏继成的私事,通常都是交给这几个人办。不过今天还多了一个顾耀东。
  
  他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傻傻地开心着。虽然不清楚这一趟是要出来干什么,但不管干什么,这都是刑二处第一次带他出来执行任务。顾耀东觉得自己好像属于这个集体了。
  
  车停在了一处仓库外,周围很荒芜。
  
  顾耀东跳下车时,有些激动。他忙着四处张望,丝毫没注意到肖大头、小喇叭和于胖子正在不怀好意地互使眼色。
  
  李队长慢吞吞地下了车:“处长交代,天黑之前把仓库里的货都搬出来,一会儿有人来提货。”
  
  小喇叭小声问:“是那批没登记的走私货吗?”
  
  李队长:“瞎打听什么!肖大头,钥匙。”
  
  肖大头装傻:“钥匙?哎呀,忘了!”
  
  李队长:“出门的时候我不是给……”
  
  话没说完,肖大头就把他拉到了警车上,恭恭敬敬扶他坐下:“这种体力活就交给我们,您受这个累干什么。安心养神吧队长。”
  
  说完,肖大头回到队友跟前:“抱歉啊,出门的时候钥匙忘在桌上了。”
  
  小喇叭:“那怎么办?”
  
  赵志勇:“仓库倒是有个后门,不过只能从里面开。”
  
  顾耀东很认真地站在一旁听他们一唱一和。
  
  肖大头笑盈盈地转头看着他:“顾耀东,你年轻,腿脚灵活。只能你翻进去开门了。”
  
  顾耀东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好,我马上去。”
  
  等到顾耀东跑远了,小喇叭坏笑着伸手从肖大头衣兜里拎出钥匙,叮叮晃了晃。肖大头瞪了他一眼,一把抢回钥匙。
  
  顾耀东跑到仓库边,看到上面有窗户可以爬进去。他想跳起来够到窗户,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于是又跑回来:“我差一点就能够到窗户了,能来个人帮我搭一把吗?”
  
  赵志勇刚要上前,被肖大头一把搭住肩膀。他看了看其他人,大家都没有要帮忙的意思。赵志勇畏畏缩缩地退了回来,他从来不是一个敢为谁出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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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22:17 | 显示全部楼层
  顾耀东看着大家,大家也看着他,只是谁也不说话。
  
  顾耀东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好像也不用。”说完,他又一个人朝仓库跑去。
  
  肖大头依然在凶巴巴地嚷嚷:“不是他坏了一处的事,处长犯得着指挥我们干这个干那个?”
  
  于胖子也凶巴巴地帮腔:“这是实话。不是他,我这会儿已经在家搂着老婆孩子休息了。”
  
  顾耀东从附近找来几块大石头垫着,这才勉强够着窗台爬了上去。
  
  仓库里光线很昏暗。顾耀东蹲在窗台上,一眼望下去,没有任何能搭脚的东西。窗户位置很高,他有些腿软,最后还是一咬牙,双手抓着窗台往下滑去。滑到一半,衣服被支出来的硬物挂住,整个人悬了起来。于是顾耀东就像一只被鱼钩拎起来的八爪鱼,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地挣扎,最终“吧唧”一声掉在了地上。
  
  但是磨难并没有结束。他跑到后门边时,发现门被堆满杂物的小推车堵住了。车很沉,推了半天,小推车纹丝不动。顾耀东撸起袖子就开始往外搬杂物,一边搬一边开心地想,这是个好东西,等会儿卸货的时候正好可以用得上!
  
  一辆卡车开过来停在了仓库门口,跳下车的是沈青禾。她笑盈盈地递给李队长一张纸条:“李队长,这是提货单。您检查检查。”
  
  李队长象征性地瞟了两眼:“行啦,我还敢仔细查你吗?这回又是什么大买卖?”
  
  “您这可是打听上级私事。”
  
  “你跟我们处长那点买卖,也不是秘密。”
  
  “那也无可奉告。货呢?”
  
  李队长刚要说话,肖大头抢了过去:“仓库钥匙忘带了,我们刚派了一个人进去开门,稍等。”
  
  小喇叭和于胖子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小喇叭:“肖大头,你不是还要去银行兑金条吗?”
  
  肖大头反应过来:“是呀!金条又涨了!再不攒两根,这个月又算白干!队长,我请假先走一步。”
  
  小喇叭挤眉弄眼:“队长,您不也要回家陪老人听戏吗?”
  
  李队长既无奈又恼火:“你们几个小子……别太过火了!”
  
  小喇叭和于胖子拽着李队长就往警车走。
  
  沈青禾有些茫然地看着这出戏。
  
  肖大头:“沈小姐,里边那位警员一会儿会负责帮你把货搬到车上。我们就先撤了。”
  
  赵志勇小心翼翼地说:“他一个人哪搬得动?”
  
  肖大头:“你闲得慌,要不留下来帮他?”
  
  赵志勇不敢吭声了。
  
  沈青禾:“他要是半路也跑了,剩我一个人怎么办?耽误了夏处长的事你们可脱不了干系。”
  
  “放心,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他现在是惹出点风吹草动就要被开除的人。”肖大头说罢也走了。
  
  赵志勇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跟着大家上了车。于胖子发动了警车。
  
  肖大头探出身子朝仓库大喊:“里面的——!动作快点呀!我们还等着你开门哪——!”
  
  小喇叭笑着大喊:“等得好着急啊——!”
  
  赵志勇埋头窝在角落,没有吭声。他有些不好受,刚到警局时他也经历过这一切,他知道那种滋味。李队长默默看着他们,也有些不好受。因为他知道,在这群小浑球里,曾经和顾耀东很像的并不只有赵志勇一个。
  
  沈青禾一头雾水地等在仓库门口。
  
  忽然,后门打开了,只见顾耀东满脸汗水和黑灰,兴冲冲推着小车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高兴地大喊:“来了来了!我找了个好东西,可以省不少力气!”
  
  两人看到对方,都愣住了。顾耀东这才看清门口只剩沈青禾一个人,而远处,还能看见刑二处警车远去的黑烟。
  
  沈青禾明白了一切,沉默片刻道:“我来提货。”
  
  顾耀东什么也没说,一个人推着推车回了仓库,把货箱一只一只搬到推车上,然后又一个人推着货车,把货箱搬到沈青禾的货车上。沈青禾想帮忙,刚伸手去拿箱子,就被顾耀东抱走了。
  
  顾耀东朝她笑笑:“很快就好。”
  
  沈青禾看他一个人车上车下的忙碌,有些不忍:“他们经常让你一个人做事?”
  
  顾耀东仿佛没听见。弯腰搬东西的时候,挎包总是晃来晃去地碍事,于是干脆把包取了下来:“我能把包放在这儿一会儿吗?”
  
  沈青禾:“随便。”
  
  顾耀东把包挂到卡车边上,继续搬货。沈青禾看着他,不再说话。
  
  天已经黑了。除了仓库,周围没有丁点亮光。夜晚的郊外安静得只能听见蛐蛐叫声。在这样一个开阔的天地间,两个人却渐渐有些拘束起来。
  
  顾耀东终于将最后一个货箱搬上卡车。青禾正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默,一辆黑色轿车从远处驶来,车灯照在二人脸上。
  
  下车的是夏继成。
  
  顾耀东:“处长。”
  
  夏继成打量着他,从头到脚都脏兮兮,制服也被划破了。他看了看周围,刑二处的人一个都不见踪影,于是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就你一个人?”
  
  顾耀东没吭声。
  
  夏继成:“还能在警局干活就不错了,垂头丧气给谁看?”
  
  沈青禾走过来,夏继成立刻换了一副笑脸:“沈小姐,辛苦你了。”
  
  “我上去点货。”她跳上货车车厢,留下顾耀东和夏继成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夏继成:“这么晚应该没电车了。会开车吗?”
  
  “不会。”
  
  “那只能我这个处长送你回去了。”
  
  顾耀东没说话,看起来很失落。
  
  “处长亲自送,换个正常人不应该激动一下吗?你这脸怎么比我还臭?”
  
  “我以为自己能当个好警察,结果来警局以后,没做过一件对的事。”
  
  沈青禾在卡车上一边清点数量,一边望着二人。
  
  夏继成看着他,沉默片刻:“什么是对的事?”
  
  “匡扶正义,保护百姓。”
  
  “哦,看来口号还是没忘。”
  
  顾耀东认真起来:“这真的不是口号。我想当个好警察,只是没想到我的警察梦想是从查户口开始,更没想到,我连查户口都干不好。”
  
  夏继成看他越来越低沉,扔了只手套砸他脑袋上:“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听过这句话吗?”顾耀东有些崇拜地看着他,但夏继成显然不领情:“别用那种肉麻眼神看我!这话不是我说的。别想着一步登天,查户口就是你的起点。”
  
  “处长,你的起点也是查户口吗?”
  
  夏继成的脸上看不出答案:“你觉得呢?”
  
  顾耀东想了想,自己掐灭了这个念头。
  
  沈青禾跳下卡车:“夏处长,货齐了。”说着话,她熟练地塞给夏继成一个信封,“这笔买卖多谢您和副局长照顾,还是老规矩,这是您那份。”
  
  夏继成朝远处抬抬下巴,示意顾耀东避开,但对方显然不懂这种暗示。他有些无奈,只得明白地告诉生瓜蛋子:“那边儿去。”
  
  顾耀东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走到远处。
  
  夏继成乐呵呵地抽出一沓钱数着:“你办事可靠,我当然愿意找你出货,帮长官把事情办成了,顺便还能赚点外快。”
  
  沈青禾笑笑:“要是再有货,您第一个通知我,保证回扣丰厚。”
  
  站在远处的顾耀东看到那一沓钞票时,忽然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立刻很紧张地背过身去。
  
  夏继成和沈青禾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观察周围情况。
  
  “这种走私货可不好弄,现在查得严。”
  
  “那也是你们警察在查,有路子大家一块儿发财嘛。”
  
  夏继成拿出齐升平盖章的通行证交给她,压低了声音:“两天后船到十六铺,把人藏在货箱里上船。这是特别通行证,警察看见就不会再开箱检查了。”
  
  “知道了。”
  
  顾耀东小心翼翼地回头,只见夏继成仍然在热火朝天地数钱。他赶紧又转回脸去。
  
  沈青禾望着远处顾耀东笔直的背影,目光停留在他制服下面那道长长的口子上:“警局的人孤立他,是因为瑞贤酒楼的事吗?”
  
  没有回答,代表默认。警局里的事不是沈青禾应该过问的,那个小警察的事更不是。沈青禾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再没往那边看一眼。她跳上卡车,开车离开了。
  
  顾耀东还紧绷绷地站着,丝毫没发现夏继成已经走到他身后。
  
  夏继成拍了他脑袋一下:“上车!”
  
  从郊区回来的路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任何车辆。夏继成开着车,顾耀东坐在后面,望着车窗外的一片阴沉灰暗,心事重重。
  
  “处长,您让我不要忘了当警察的初心,那您当警察的初心是什么呢?”顾耀东打破沉默。
  
  夏继成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有些想笑:“你想问,利用警局职务之便中饱私囊,这是不是我当警察的初心,对吗?”
  
  顾耀东不吭声。
  
  “以后不许打探上级长官的隐私!”
  
  “是。”
  
  过了片刻,顾耀东再次开口:“处长,我还能再问个问题吗?”
  
  “不能!”
  
  十字路口的大世界依然灯火通明。霓虹灯几乎照亮了夜晚的天空,也照亮了从门口经过的沈青禾的货车。再过两条街,就能回到她独居的公寓了。
  
  就在这时,沈青禾无意中从后视镜看见卡车边上有一个东西晃来晃去。她赶紧下车查看,是顾耀东的挎包。从郊外回来的路上太黑,她竟一直没发现。
  
  挎包里放着顾耀东的身份证,上面写着“福安弄”。
  
  夏继成将轿车停在福安弄弄口,从后视镜瞄着后排,只见顾耀东睡得连嘴都合不拢了。
  
  “哎!哎!”
  
  顾耀东猛然惊醒。
  
  “要不,我背你回去?”
  
  顾耀东还有点迷糊:“不用了,我家就在弄堂里面。”
  
  “那还不下车!”
  
  他这才彻底清醒过来,赶紧开门跳下去。
  
  弄堂里正好有主妇出来倒水,远远看见顾耀东从亮堂堂的黑色轿车上下来,立刻朝他挥着手大喊:“哎哟!顾大警官回来啦,还有专车送呀——”
  
  顾耀东杵在那里,不知该挥手回应还是装作看不见,手伸出去又收回来,最后想跟夏继成敬个礼,夏继成已经开车离开了。
  
  顾家的灶披间弥漫着油烟香气。灶台上放着五碗面条,耀东母亲在“噼噼啪啪”地煎鸡蛋。顾邦才和邻居杨一学拎着一篮鸡蛋,小心翼翼地往橱柜里拣。
  
  顾邦才:“杨先生,谢谢你的鸡蛋呀!”
  
  杨一学憨厚地笑着:“看见新鲜就多买了几个。倒是要感谢你们经常替我照顾女儿。”
  
  顾邦才:“你当会计,事情忙,照顾不过来也正常。”
  
  耀东母亲:“邻里邻居,互相照顾应该的嘛。再说你一个男人把女儿拉扯大,不容易的!看看你家福朵,多招人喜欢!”
  
  杨一学:“呵呵呵,都好,都好。耀东和悦西也好。”
  
  顾邦才嘴上谦虚着,其实骄傲都已经快溢出来了:“你可不要夸那小子。依我看他还且得好好努力!”
  
  顾耀东一进家门,就听到父母在灶披间说话。
  
  “你知道,我这个人对子女要求是很严格的呀!耀东是堂堂东吴大学法学院毕业,而且年年成绩第一,我对他期望很高的!”顾邦才刚开了个头,他老婆就知道他又要开始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
  
  “又来了!现在儿子在市警察总局当刑警,还不够?”
  
  “市警察总局,还是资格的刑警,当然是不错的。我的意思是年轻人不能止步于此,刑警是一个很好的起点,将来还要步步往上才行嘛。”
  
  “我反正已经知足了。儿子从小想当警察,现在他了了心愿,我也高兴。”
  
  顾耀东站在灶披间门口默默听着,有些难过地摘下了警帽。
  
  杨一学笑呵呵道:“都好,都好,都争气。顾先生顾太太,你们忙,我回去了。”
  
  耀东母亲翻着锅里的煎鸡蛋:“留下来一起吃面吧。这鸡蛋还是你送来的!”
  
  “不了不了,炉子上还烧着饭。”
  
  耀东母亲赶紧从橱柜里拿了两盒罐头塞给他:“拿两盒水果罐头回去,福朵爱吃。”
  
  杨一学刚一走进客堂间,就看到顾耀东:“顾警官回来啦。”
  
  耀东母亲一听,高兴得一把将锅铲塞给顾邦才就跑了出去:“儿子回来了!”
  
  顾耀东装作若无其事地脱外套。耀东母亲忙着帮他挂衣服,拍灰,丝毫没察觉到他的异常:“你爸爸正在煎鸡蛋,马上开饭。赶紧洗手去。”
  
  话音刚落,顾悦西从楼上噔噔噔下来:“开饭了?”
  
  又是一天最温馨的晚餐时间。屋里亮着橘红色的灯,桌上五碗面条在灯光下冒着袅袅热气,白润的面条上面还零星撒着翠绿的小葱花。一碗再平常不过的面条,耀东母亲也一定会让它有滋有味。对她来说,幸福就是热锅热灶,刚洗过的窗帘,晒台上晾的一排排荠菜。再平淡无奇的生活,她也要让它开出一朵朵小花来。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顾悦西七岁的儿子多多在周围跑来跑去。
  
  顾悦西打量一圈,饭桌上一共四个煎鸡蛋。顾耀东碗里两个,多多碗里一个。饭桌中间的盘子里还放了一个。
  
  顾悦西很是惊喜:“一顿饭四个蛋!我们家发财啦?”
  
  耀东母亲把盘里剩下的一只煎蛋夹到她碗里,瞪了顾邦才一眼:“你爸爸亲自煎的。”
  
  顾邦才嘟嘟囔囔地不敢吭声。
  
  “还是回娘家好。”顾悦西高高兴兴地夹起来正要咬,这才看见鸡蛋朝下的一面已经煳了,顿时嚷嚷起来,“为什么顾耀东有两个煎蛋,我就只有一个煳的!”
  
  多多依然在周围跑来跑去地玩闹:“因为舅舅是警察!”看到顾耀东挂在一旁的制服,多多偷偷穿在了身上。谁也没注意到,他从制服兜里摸出了户籍警的袖章。
  
  顾悦西故作不满道:“偏心!”
  
  “我还没嫌你三天两头回娘家蹭饭呢,没个结婚的样子。”耀东母亲话虽这么说,但顾悦西三天不回来蹭饭,她心里就空落落得像是丢了女儿。
  
  “这不是多多爸爸又出海了嘛!”
  
  “反正我已经把亭子间贴出去招租了,你的房间也是迟早要拿去出租的。等有了租客,你就搬回自己家,老老实实过日子。”
  
  “知道了知道了,明天多多爸爸一回来,我就回家去。”
  
  多多戴上袖章大喊着:“我也是警察啦!”
  
  顾耀东转头一看,看到了他胳膊上的袖章。他惊得被面条呛了一口,多多已经一溜烟跑出了家门。
  
  弄堂里,几个男人聚在路灯下打牌,几个女人在旁边嗑着瓜子闲聊。
  
  多多穿着大得像浴袍的警察制服从顾家跑出来,边跑边喊:“我是警察——不许动!”一个下棋的男人端着茶杯起身,多多一头撞在了他身上。
  
  男人一把拉住他的衣服,打趣地吓唬道:“哎哟!小鬼头,穿你舅舅的制服出来招摇,小心抓你去警察局!”
  
  多多吓得站着一动不敢动,胳膊上的户籍警袖章掉在了地上。那个男人好奇地捡起来,看清上面的字:“咦?这怎么写的‘户籍警’?”说着,他拿给其他人看。
  
  大家都面面相觑,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七嘴八舌起来。
  
  “户籍警?那就是查户口的蟹脚呀!”
  
  “他们家耀东不是去当刑警吗?”
  
  “看样子,是有人乱冒充金刚钻了。”
  
  这个尴尬的发现,让他们立刻扔掉了牌局,凑在一起闲话起来。谁也没注意顾耀东走到了一旁,而顾耀东也不知道父母和姐姐就站在自己后面。
  
  弄堂里的吴太太幸灾乐祸地拉着先生叫唤:“幸亏我那天拦着你没请他喝酒,不然钱就白花啦!”
  
  另一个女人附和着:“要不是今天看见这个袖章,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呢。”
  
  “哎哟,你说大家都邻里邻居的,顾家一家子还来这套。真没想到是这么虚荣的人。”
  
  多多缩头缩脑地站在一群大人堆里不敢动弹。忽然从缝隙里看到了顾耀东,仿佛见到救星般大喊:“舅舅——!
  
  众人这才看到顾耀东站在一旁,很是尴尬。
  
  吴先生小声责怪妻子:“就你话多!”
  
  多多又是一声大喊:“妈——”
  
  顾耀东一怔,回头看去,家人都脸色难看地站在自己后面。而在更远的地方,还站着一个来还挎包的沈青禾。
  
  男人尴尬地把袖章递回来:“耀东……”
  
  顾耀东接过袖章,无地自容地转身离开了。
  
  吴太太也赔着笑:“顾太太,我们随口聊聊闲话,不要计较呀!我也不是说你们耀东不好……”
  
  顾悦西像点燃的炮仗一样噼啪炸响了:“我们当然知道的呀!我们家耀东是东吴大学货真价实的高才生,刚毕业就进了警察局而且是上海警察总局,吴太太你怎么可能还嫌他不够好?你又不是那种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人!”
  
  耀东母亲暗暗拽了她一下,想息事宁人。顾悦西生在福安弄,长在福安弄,从小到大谁都要让她三分。平日里甜的时候比谁都贴心可人,捉弄顾耀东的时候比谁都心狠手辣,但若有旁人敢讲她弟弟一句坏话,她是想也不想就会头一个替他出头。吴太太深知自己不是对手,一脸难堪地闭了嘴。
  
  顾耀东闷头朝家走去,从沈青禾身边经过时,青禾把挎包递了过来。
  
  “你的包落在车上了。”
  
  “谢谢。”
  
  “是夏处长让你去查户口的?”
  
  “处长刚刚教育了我,下属不得妄议上级。”
  
  沈青禾想起下午在仓库他被孤立的一幕,再看看眼前,想说点什么安慰他,但是刚一开口就被顾耀东打断了:“放心,下午在仓库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说完,他情绪低落地回了家。
  
  沈青禾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转身离开了福安弄。
  
  顾家的这个夜晚,既平静,也不平静。多多趴在床上被顾悦西揍屁股,揍得吱哇乱叫。顶楼晒台上倒是一如往昔的安宁。初夏的夜风轻轻吹着,陶盆里不知名的小花和架子上挂的荠菜轻轻晃着。顾邦才坐在晒台边抽烟,望着夜幕下的灯火,一言不发。
  
  耀东母亲已经把那套警察制服洗干净了,刮破的口子也已经补上了。她正要把制服晒在晾衣绳上,顾耀东拿了过去:“我来吧。”
  
  耀东母亲一把拿了回去:“赶紧下去休息。查一天户口也不轻松。”
  
  “对不起,让你们丢人了。”
  
  “靠自己吃饭有什么丢人的?再说户籍警也是警察,对不对呀耀东爸?”
  
  顾邦才吐了口烟,笑眯眯地:“耀东啊,你妈妈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其实之前听说你当刑警,我们都担心得不得了,怕你遇到危险。这下总算放心了,户籍警很安全,是个好工作!”
  
  父母从来就不是善于说谎的人。顾耀东红了眼睛。
  
  夜已经深了。客堂间没有开灯。
  
  顾耀东一个人蹲在鞋柜前,借着月光,从挎包里拿出纸袋包着的蓝棠皮鞋,轻轻用布擦干净放进鞋柜,摆整齐。
  
  这时,顾邦才轻轻走了过来,有些惆怅地站在他身边,看着那双皮鞋。
  
  两父子谁也没有去开灯。
  
  “查户口满大街跑,穿这双鞋……实在可惜了。”
  
  “样子是有些过时了。时间久了,皮子也硬了,穿着肯定不舒服。你妈妈说得对,这种老家裳,还是放在家里看看就好了。”顾邦才笑着拍了拍耀东的肩膀,转身上楼了。
  
  顾耀东沉默片刻,关上了鞋柜。其实他也说不清心底的失落是为了什么,是自己在刑二处和户籍科之间找不到位置?是与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警局?是那个假公济私中饱私囊的夏处长?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杨奎跟着王科达进了刑警一处的处长办公室,一进去,杨奎就很谨慎地关上了门。
  
  瑞贤酒楼失手之后,王科达一直在秘密追查陈宪民,唯的一线索,就是叛徒石立由说陈宪民要定时服用一种叫科德孝的药物。
  
  “现在上海能买到科德孝的医院,只有仁济、同仁和广慈。这是处方药,只有医生才能开药,而且病人必须登记身份。”杨奎交给王科达一张名单,“这些就是最近三个月买过科德孝的人。我看了,没有叫陈宪民的。”
  
  王科达翻看名单:“这么说,他还有其他身份……把这上面所有的男性单独列个名单,让户籍科把底卡找出来。”
  
  刑二处照旧是一派懒洋洋的氛围。唯一一个站着在活动的人,就是正在打扫卫生的顾耀东。
  
  小喇叭朝一处张望了两眼,似乎没什么可看的,于是继续低头翻那本封面是泳装女郎的《海上女郎》杂志:“一处这两天好像没动静了,估计瑞贤酒楼那个案子没戏了。”
  
  赵志勇:“到底跑了什么人?”
  
  小喇叭:“听说是个杀人犯。”
  
  顾耀东不由自主望向他们。
  
  小喇叭和赵志勇、于胖子凑成了一堆,小声议论着。
  
  “也可能只是幌子,谁知道呢?”
  
  “还真有这个可能。去年刚签了《双十协定》,蒋主席说了,要以和平民主团结为第一基础,倡导政治民主化,党派平等合作,避免内战。所以现在就算抓共党,他们也得找个借口。”
  
  夏继成已经在门边站了半天,没有人注意到他进来了。他看着顾耀东那副恨不得伸只耳朵过去偷听的样子着实可笑。他故意抬高声音喊道:“顾耀东。”
  
  顾耀东吓得一个立正:“到!”
  
  “怎么还不去户籍科报到?”
  
  “马上去。”和夏继成对视的一瞬间,他赶紧看向别处。
  
  夏继成心里明白这小警察在介意什么,嘴上只嘀咕了一句:“鬼鬼祟祟。”
  
  赵志勇凑到顾耀东身边,小声说:“一会儿查户口你可千万别再多管闲事了!对新人来说,破不破案不重要,能每个月一分不少领薪水,那才最重要。你总不想再被扣三个月薪水吧?”说罢,他拍了拍新人的肩膀,起身出去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喊:“记住!除了查户口,就是天塌下来你都别管!”
  
  静安寺附近,有一条小街,从前叫赫德路,前几年改了名叫常德路。路不长,半小时光景就能从头走到尾。
  
  顾耀东从路口第一户人家登记过来,很快就到了195号。这是一栋七层楼高的法式公寓,铁门掩映在葱郁的法桐树下,使得原本就安静的住处更加清幽了。他拿着户口登记簿确认了楼牌号后敲响了铁门。
  
  门房开门让顾耀东进去后他正要关门,一个记者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挤进了铁门。
  
  门房赶紧把他往外推:“哎哎哎,你不能随便进去!”
  
  “我跟刚才那位警官是一起的!”记者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跑进了公寓楼。
  
  顾耀东拿着登记簿走进公寓楼门厅。光线有些昏暗,两位穿着讲究的女士刚好走进漆成绿色的老式奥斯汀电梯。他不想占用住户的空间,沿着一旁的木楼梯朝上走去。楼梯拐角处的窗台上,摆着精致花盆,种着被精心呵护的云竹。看得出,这栋楼里的住户都是体面人士。
  
  顾耀东很快登记到了六楼。他看了看登记簿,敲响了602的房门。“请问丁放女士在吗?”
  
  屋里没有动静。他又敲了好半天,屋里才有了回应:“哪位?”
  
  “您好!我是上海市警察局警员,我来登记户口。”
  
  说着话,他的余光瞥见有一名记者在楼梯口猥琐地张望。顾耀东一转头朝他看去,对方就立刻埋头假装拨弄相机。
  
  屋里的女声传来:“门没锁,进来吧。”
  
  顾耀东有些生疑地看了那名记者一眼,见对方也不再有什么动作,便推门进了屋。
  
  屋里很凌乱,地上散落着书稿,书稿下面还露出一只被埋了一半的拖鞋。放眼望去,屋里最庞大的家具就是被塞得满满的书柜,但它依然不够用。桌上、沙发上、地上,到处都堆满书,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顾耀东看了半天,屋里并没有人。
  
  洗手间的门关着。他以为屋子主人在里面,于是朝着洗手间一本正经地说道:“为配合市中心区域实施居民区管辖制,警局要重新登记户口。麻烦您出示户口簿。”
  
  “这边。”一个年轻女孩从床后面探头出来。她随意扎着头发,鼻梁上驾着大大的眼镜,身上裹着毯子,像只从洞穴探头出来的兔子。
  
  顾耀东这才发现自己在朝着一个没人的方向说话,赶紧转了个身,出示证件:“这是我的证件。”
  
  丁放看也没看:“户口簿就在书柜左边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抽屉里。你自己拿吧。”说完,她又缩了回去,坐在地上背靠着床,将书稿放在膝盖上,继续写稿子,仿佛屋里没有其他人存在。
  
  顾耀东只得识趣地自己翻出户口簿,又在桌上找了个没被书籍占用的空位,弓着身子一笔一画登记。
  
  丁放的声音又一次从床背后传来:“登记完了放桌上,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关上。”
  
  就在这时,那名记者讪笑着挤了进来:“警官,我找丁小姐办点事。”
  
  丁放一听,从床后面噌地站起来:“你怎么进来的?”
  
  记者朝顾耀东一指:“这位警官带我进来的!”
  
  丁放显然很冒火:“你不是来登记户口吗?怎么能把陌生人带到别人家里来!”顾耀东一时有点蒙,正要解释,丁放已经转头跟记者说话了。
  
  “都讲了多少次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东篱君。麻烦你不要再来骚扰我了。”她很是不满地瞪了顾耀东一眼,嘀咕着:“居然连警察都能被收买。”
  
  顾耀东很无奈:“丁小姐,你误会了,我和这位先生不认识。我是……”
  
  话还没说完,记者又打断了他:“东篱君火遍了整个上海文坛,但是一直不肯露面。这不就是你们明星用来吊人胃口的小伎俩吗?我跟踪你一个月了,不会错的。”
  
  顾耀东看着他死皮赖脸的样子,有些厌恶。但自己是名户籍警,任务是登记,不应该再卷入一场没头没脑的纠纷。于是他把户口簿放到桌上:“我登记完了。谢谢。”
  
  丁放冷冷地回道:“既然查完了那就请离开。麻烦把这位先生也带出去。”
  
  顾耀东看着记者,也不说话。那人瞟了瞟他的警察制服,装作低眉顺眼地跟着朝门口走去。
  
  二人走出房间,顾耀东刚要关门,记者突然伸了只脚抵着,小声说:“一点小误会,是私事。我跟丁小姐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既是私事,也不好再劝什么。顾耀东走了两步,犹豫片刻还是回来对屋里的丁放说:“根据民事法,如果有人通过非法手段私闯民宅,您可以马上报警。如果妨碍您的人身自由,那就又多一项罪名。”说罢,他看了那名记者一眼,转身离开了。
  
  记者朝他的背影无声地骂了两句。
  
  丁放快步过来关门,记者硬是用脚抵开门,挤了进去。
  
  “你干什么?”
  
  顾耀东听见丁放有些慌张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在楼梯拐角停了下来。窗台上的陶盆已经长了青苔,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能看到灰尘在光束里飞舞。他盯着灰尘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继续朝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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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23: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记者眼尖地发现了什么,从书堆里抽出一本叫《鸾凤禧》的小说:“就是这本《鸾凤禧》,我看过东篱君的手稿,和你的笔迹一模一样,何必不承认呢?”
  
  丁放也不搭理他,冲过去想开门,被记者挡住。
  
  “丁小姐,只要你透露一些独家消息,尤其是传说中那些风花雪月的情史,我保证写一篇报道让你比现在还出名!”
  
  “对不起,我没有兴趣,请你离开。”
  
  记者冷笑一声,拿出一张照片:“告诫你一句,别把名利双收的事搞得两败俱伤。”
  
  丁放一看,脸色大变。照片上的自己正在换衣服,衣不蔽体。
  
  “你偷拍我?!”
  
  顾耀东已经快走到一楼门厅了。楼上隐约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像是有东西摔碎了。
  
  屋里一片狼藉,花瓶已经在地上摔得粉碎。丁放在记者手上狠狠咬了一口,想抢他手里的照片。记者气得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推倒在地。这一下摔得不轻,眼镜也甩了出去。
  
  记者气焰嚣张地晃着照片:“你抢这一张也没用!我还有底片!”
  
  忽然一只手钳住了他的手,径直拿走了照片。记者回头一看,是顾耀东。
  
  顾耀东看了眼照片,又瞥了眼地上的丁放,赶紧面红耳赤地将照片递给她,然后扶正了警帽对记者正色说道:“请你跟我回警局一趟。”
  
  记者挑衅地拍着顾耀东胳膊上的袖章:“你就是个查户口的,管什么闲事!”
  
  顾耀东让开几步,捡起摔在地上的眼镜还给丁放,以此掩饰着自己的紧张:“户籍警也是警察。”
  
  “少管三管四断我财路!你让开!”
  
  丁放戴上眼镜,诧异地看着挡在自己前面的小警察。他看起来那么坚决,可放在背后的手一直在颤抖。
  
  顾耀东强作镇定:“麻烦你把相机交出来,然后跟我回警局。”
  
  “不给你点颜色瞧瞧,当我软脚蟹!”对方看出他是一介书生,于是卖弄起花拳绣腿。顾耀东只是挡,并不还手。记者打得手生疼,干脆操起那本《鸾凤禧》当武器挥来,没想到顾耀东一一躲开了。
  
  记者被他的油盐不进激怒,一个饿虎扑食猛扑过来,顾耀东本能地往旁边一退,他就撞在门上摔了个狗啃屎,相机也摔坏了。
  
  刑二处的桌上,放着那架摔坏的相机和《鸾凤禧》。
  
  记者头上乌青一团,“啪”地拍案而起:“滥用职权!殴打平民!我要投诉!”
  
  顾耀东灰头土脸地站在他面前,几名刑二处警员围在一旁交头接耳。
  
  肖大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跷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自从顾大警官来了二处,我们就没有一天安宁日子!”
  
  赵志勇痛心疾首:“你怎么又管闲事?不是千叮咛万嘱咐,除了查户口什么事都不要管吗?耳朵呢?”
  
  “可是他的确擅闯民宅,而且威胁到他人人身安全。”
  
  记者胡搅蛮缠:“动手打人,就是你的错!相机都给我打坏了!”
  
  赵志勇指了指放在相机旁边的小说:“那这本书又是什么意思?”
  
  “凶器呀!他拿这本书打我!”这谎撒得理直气壮。
  
  顾耀东分辩:“我没有动手……”
  
  “动没动手不是你说了算。你要是不赔礼道歉,赔我一台新相机,明天一早我就让你见报,臭名远扬!”
  
  小喇叭看不下去了:“哎哎,这是警察局,你再嚷嚷……”
  
  李队长把织了一半的毛衣往桌上一拍:“行了行了,一屋子乌烟瘴气。”
  
  此时,局长的电话已经打到了副局长齐升平的办公室。电话那头的人显然很不高兴,齐升平拿着电话,脸色难看,不断说着“是,是”。夏继成毕恭毕敬站在一旁,脸上看不出喜怒。
  
  挂了电话,齐升平顿时火冒三丈:“让他查个户口也能搅得鸡飞狗跳!招惹什么人不好,偏偏招惹记者!他还嫌警局的负面新闻不够多吗?”
  
  夏继成劝解道:“那个小报记者不过是跳梁小丑,不值得您动气。我马上处理。”
  
  “报社那边暂时已经压下去了。赶紧把那个记者打发走。另外你通知顾耀东,即刻停职!”
  
  夏继成有些意外,正要说话,齐升平手一挥打断了他:“你不用替他求情!为了芝麻大的事惹一身腥臭,简直愚不可及!这种人留下来干什么?让他自己去人事处办辞职手续。我不开除他,就是给他留最后一点脸面,这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刑一处警员凑在门边看对门的热闹。
  
  夏继成从远处走来,远远就看见二处有骚乱。他黑着脸走了进来,警员们都识趣地退开。只有背对着夏继成的记者还在不依不饶地拍桌子叫嚣。
  
  “打了人还想赖账,现在的年轻警察就是这种素质吗?”他一边说一边推搡顾耀东,“去去去,把你上级叫来!我不跟你讲!叫你上级来跟我讲话!”
  
  “我就是他的上级。”
  
  顾耀东回头一看,说话的是处长,一时既委屈又愧疚。
  
  “处长,我真的没有动手打人……”
  
  夏继成凶巴巴地:“需要你解释吗?”顾耀东不敢吭声了。
  
  记者见夏继成板着脸,也稍作收敛:“这位长官,作为一名普通市民我现在要向你投诉!你的手下滥用职权,一个查户口的,凭什么让我来警局?”
  
  夏继成倒是很客气:“他是上海市警察局刑警二处二级警员,有权传唤犯罪嫌疑人到警局接受调查。对于无正当理由不接受传唤的人,可以强制实行。”
  
  “他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看你们应该送他去好好学一学法律!”
  
  夏继成看起来很不解:“又送去学法律?可是他刚刚才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从东吴大学法学院毕业啊!”
  
  记者有些瞠目,仍然嘴硬着:“他,他打人!”
  
  “怎么打?为什么打?用的钝器还是锐器?”
  
  “他摔坏了我的相机!”
  
  “哦,那就性质恶劣了。”夏继成“唰”地拎了把椅子坐下,跷着二郎腿盛气凌人,“这样吧,我亲自做笔录。你把案情经过、前因后果仔细讲一遍,我以处长的名义担保,这件事一定查得清清楚楚,决不包庇警员,也决不姑息不法之徒。”
  
  这番义正词严的表态把记者听得一愣一愣的。
  
  夏继成:“赵志勇?”
  
  赵志勇讨喜地奉上纸笔。
  
  记者吧唧着嘴犹豫了一下,悻悻然:“我很忙,没工夫再做笔录。我这个人呢,没什么大本事,当记者的也就是善于借用舆论和群众的力量,所谓众口铄金。要是三天还不见赔款,后果自负。”
  
  夏继成皮笑肉不笑地起身:“我送你。”
  
  记者拿上摔坏的相机,瞪了顾耀东一眼,转身出去了。
  
  顾耀东下意识地要跟上去:“处长,他偷拍受害人,有底片!”
  
  夏继成看也没看他,直接伸手拽着他的后衣领往后一拉,顾耀东踉跄着跌回办公室。
  
  到楼梯拐角的地方,夏继成停下脚步。记者看了看周围没有人,意识到对方可能是想私了,于是又有底气了。
  
  果然,夏继成笑着说:“兄弟,三天不合适吧?”
  
  “三天不短了!”
  
  “太长了。我现在就把丁小姐请来警局,三个小时,足够把事情查得清清楚楚。就从你为什么出现在丁小姐的公寓开始说起,你看怎么样?”
  
  记者这才反应过来。他望着一脸笑意的夏继成,有些发怵。夏继成凑到他面前:“要我马上派车去请吗?”
  
  记者吓得脖子一缩:“不用了!丁小姐是个大忙人,我总不能因为自己受了委屈,就去麻烦她吧?我这个人是很懂分寸的!”
  
  “我想你也应该不会再打扰她了。”夏继成掏出一些钱,塞到记者兜里,“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都少点麻烦,没必要见报的就不要见报了。你觉得呢?”
  
  记者就着台阶赶紧下来:“那倒也是。那位警官太年轻,办事粗鲁点也理解,看您的面子我就不跟他计较了。”
  
  “那就好。另外,我也给你三天时间,把底片放到顾警官桌上。不然,按规矩这案子我只能一查到底。”说这话时他一直笑盈盈的,可记者越发觉得胆寒。
  
  “您都发了话,我当然配合。三天之内我一定送来。”
  
  夏继成目送对方离开,笑容渐渐消失了。
  
  赵志勇看见处长黑着脸回来,赶紧拽顾耀东的衣服,小声说:“快去写份检讨书,认个错就没事了!”
  
  “顾耀东即刻起停职。等待处理结果。”夏继成说得毫无人情。
  
  所有人都很意外地停下了手里的事。
  
  赵志勇:“这意思……是要开除他吗?”
  
  夏继成没说话。顾耀东望着他,愣住了。
  
  于胖子小心翼翼地把纸袋放到夏继成面前:“处长,给您买的烤鸡……快凉了。”
  
  夏继成依然一言不发,脸黑得吓人。
  
  李队长带着大家识趣地撤走了。刑二处里只剩下顾耀东和夏继成。记者拿走了相机,桌上还剩那本已经皱巴巴的《鸾凤禧》。顾耀东很认真地把封面抚平了,很认真地收进抽屉。他木然地想着,也许应该抽个时间去把书还给主人,可脑子嗡嗡作响,怎么也想不起书的主人叫什么名字。
  
  夏继成一直盯着他看,似乎想穿透他的制服和皮囊,看到更多东西。
  
  “英雄救美的滋味怎么样?”
  
  “我这就写检讨书。”
  
  “检讨什么?”
  
  “我的任务是户口登记,不该越权多管闲事。”他想了片刻,“但是我认为作为一名警察,还是应该匡扶正义,保护百姓……”
  
  “这是认错的态度吗?”
  
  顾耀东不吭声了。
  
  夏继成从纸袋里拿了一只金灿灿油汪汪的鸡腿给他。
  
  也许是因为太沮丧没有胃口,顾耀东并不领情:“谢谢处长,我不饿。”
  
  夏继成嚷嚷起来:“让你吃你就吃,没问你饿不饿!”
  
  李队长五人刚走到食堂门口,厨师就锁门了:“不好意思,午饭卖光了。”
  
  五个人只好到外面路边随便买了几个烤红薯,在警局院子里蹲了一圈,一人捧着一个烤红薯狼吞虎咽。
  
  肖大头感叹:“这会儿的刑二处,怕是一片疾风骤雨,刀山火海啊……”
  
  然而此刻的刑二处里肉香弥漫,夏继成和顾耀东吃着香喷喷的烤鸡,满嘴是油。
  
  顾耀东包着一嘴肉,含混不清地问:“处长,今天要是换您查户口遇见这种事,您会怎么做?
  
  夏继成回答得很无情:“我不查户口。”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
  
  顾耀东只得闭嘴。
  
  “想过不当警察以后做什么吗?”
  
  “我爸以前希望我当律师,我妈希望我去报社当文员,我自己还没想过。”
  
  “都是不错的工作。从警局辞职也不一定是坏事。这里不适合你。”
  
  “可您说过,做人不能忘了初心。”
  
  夏继成放下烤鸡,难得认真地看着他:“不一定非得当警察才能匡扶正义,保护百姓。”
  
  不知道为什么,顾耀东听着这句话突然有些感动。他偷偷看了面前这个男人两眼:“处长,您当初为什么当警察?”
  
  夏继成笑了笑,继续啃烤鸡:“上次和沈小姐的生意,你不都看见了?”
  
  “您没有自己的信仰吗?”声音里明显带着失望。
  
  “我信仰生活。”
  
  顾耀东沉默了。信仰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
  
  “把工作交接完,去人事处辞职吧。离开警局你会过得不错,没必要为了一句口号把自己碰得头破血流。”
  
  顾耀东不吭声,不表态。
  
  “听见了吗?”
  
  顾耀东吃完最后一口烤鸡,站了起来:“我不想辞职。只要您不开除我,我还是想继续留在警局。谢谢您的烤鸡。”
  
  夏继成默默望着他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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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23:55 | 显示全部楼层
  刑一处处长办公室里,杨奎正在向王科达报告情况。“最近三个月买过科德孝的男性,一共三百二十七人。已经把名单交给户籍科了,他们现在找出来二十六张户籍底卡,我已经拿给石立由辨认了,剩下的还在找。”
  
  王科达很不满:“怎么这么慢?”
  
  “户籍科人手不够啊,大部分都上街登记去了,就三个人在筛查。”
  
  王科达的电话很快就打到了户籍科,孔科长在电话里被王科达一通质问。挂了电话,他憋气地对旁边正在按名单找户籍底卡的警员说:“你们晚上加班,把名单上这些人的户籍底卡找出来再走!”
  
  顾耀东刚好走到户籍科门口,听见大家在抱怨。
  
  “科长,一共三百多个哪!”
  
  “犯人是因为顾耀东才跑的,他怎么不来加班?”
  
  孔科长:“他要被开除了。你们就少说两句吧。”
  
  “还得替他受罚。怪不得一处说他是老鼠屎。触霉头!”
  
  孔科长一出来就看见了顾耀东,赶紧冲办公室里喊:“少说多做!”他又看了看顾耀东,遗憾地说:“我听说你的事了。要是真待不下去,换个地方好好干吧。”说罢,他摘下老花镜叹了口气,仿佛这番话也是说给自己的。
  
  孔科长离开了。三名警员看见顾耀东进来,个个都没好脸色,也一齐起身离开了。其中一人恼火地把笔扔到地上,好像朝他示威似的:“出去透口气!”
  
  顾耀东被孤立在户籍科,默默站了会儿。他们说的似乎也没错,于是他捡起笔,拿起被扔在桌上的名单。如果真的会被开除,起码在走之前把自己的烂摊子收拾完吧。
  
  一晃就是夜里了。
  
  户籍科有一个巨大的房间,里面像图书馆一样,立着一排排专门存放户口底卡的木柜子。这种柜子和药材铺里的中药斗柜很像,上面全是小抽屉,每个小抽屉上都贴着一个标签,上面写着一个姓氏。户籍科就是用这种方法,把全上海的户籍底卡按照姓氏存放在了一个个抽屉里。
  
  三名户籍科警员已经趴在桌上鼾声四起。只有顾耀东一个人还坐在办公桌前写写画画。名单上有三百多个人,按照名单顺序一个一个去翻抽屉,效率太低。常常是这一分钟刚找了“张三”的卡片,过一会儿又得走回来找“张四”的卡片。时间全浪费在来来回回走路上了。
  
  顾耀东将名单细化归类,用表格把相同姓氏的人统一罗列出来,这样一次就可以把一个姓氏的卡片全找完。这是他在东吴大学法学院读书时养成的习惯,没想到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就这样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名单上的户口底卡有很多已经被找出来了。
  
  下一个是“刘泽沛”。
  
  顾耀东很快翻出了底卡——“刘泽沛,男,五十三,木匠。籍贯上海市青浦县三保五甲廿四户”。
  
  天已经完全亮了。孔科长一进户籍科就看到三名警员趴在桌上睡觉。他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摇了摇头,也没打算叫醒他们。这时他听见档案室里有动静,进去一看,是顾耀东。
  
  顾耀东递给他一摞户籍底卡:“孔科长,这是四十张底卡。我再接着找。”
  
  孔科长很诧异:“你一个人整理的?”
  
  顾耀东黑着眼圈傻笑,没说话。
  
  “一晚没睡吧?”
  
  “我不困。”说完,他又回卡片柜前继续干活去了。
  
  孔科长看着手里的一摞户籍卡,又看着顾耀东,叹了口气:“可惜了。”
  
  这批户籍底卡很快由王科达直接转到了石立由手里。事情进行得悄无声息,并且极其迅速,以至于从石立由辨认出“刘泽沛”就是“陈宪民”,到杨奎查出木匠铺地址,时间还不到上午九点。
  
  这原本是一个天气不错的早晨。沈青禾在九点准时到了木匠铺。警委安排的船已经在码头了,她来接陈宪民上船。木匠铺里照旧木屑飞舞。桌上放了一箱看起来像是婴儿车一类的小推车零件。这是陈宪民给沈青禾准备的,她来木匠铺,总得有个合适的理由。
  
  沈青禾声音很轻:“船十点到十六铺码头。”
  
  陈宪民把一张单子递给她:“好,这是木轮的提货单。一共十个。”
  
  沈青禾看了眼提货单,收进坤包:“如果有人问起来,您就说出门是帮我搬货的。货车就停在路西口的集市,您上车后藏在空货箱里,到了码头直接和货箱一起上船。”
  
  “这几天和外面断了联系,不知道情报组怎么样了?”
  
  “他们都处于隐蔽状态,暂时没有坏消息。”
  
  陈宪民苦笑:“这也算是个好消息了。”他当组长很多年了,手底下来了很多人也走了很多人,他记得每一个人的故事。“组长”二字对他而言已经不仅仅是个头衔。
  
  窗外忽然一阵尖锐的刹车声。沈青禾赶紧从窗帘缝隙往外看,只见三辆车停在门口。杨奎和数名刑一处的警员匆匆下车,朝木匠铺而来。
  
  她心里一沉:“是刑一处的人。”
  
  陈宪民果断放下箱子,脱掉外套,恢复正在干活的样子:“你赶紧去晒台,从那儿翻上屋顶可以到旁边的弄堂。快走!”
  
  敲门声响起。
  
  “您跟我一起走!”沈青禾很坚定。
  
  “警察都是冲我来的,你没有暴露,必须分开走!”陈宪民也很坚定。
  
  “我的任务是要把您安全转移出去!”
  
  “你只是交通员,没有上级命令不得介入行动!这是纪律!”陈宪民刻意强调了那个“只”字,几乎是警告沈青禾不要越级,然后将她往楼梯上一推:“走!”
  
  沈青禾咬牙跑了上去。
  
  敲门声再次响起。陈宪民确认沈青禾上了楼,这才从窗帘后看了看外面的情况。三辆车停在门口,警察已经包围了木匠铺。他淡然地整理了装束,不慌不忙开了门。
  
  杨奎站在门口:“警局登记户籍,请您配合,出示证件。”
  
  证件应声递了过来,上面写着“刘泽沛”。杨奎随手翻了翻,瞟着陈宪民。
  
  “警官,您打家具吗?上好的木料。”陈宪民说得很自然。门边放了一箱小型木轮,工作台上的木工锉还放在木料上,种种迹象都表明开门之前他正在干活。
  
  杨奎冷笑着推开他进了屋。似乎是有狗的嗅觉,他停在了楼梯下面。两名警员控制住陈宪民。杨奎掏出手枪,轻轻上了楼。
  
  沈青禾一到屋顶晒台就下意识反锁了从楼梯通往顶层的门,但她立刻意识到不对,又将一切复原。
  
  屋顶晒台和其他人家的晒台相连,高低错落。木匠铺子一共三层,相邻两边的房子都是四层,要想离开必须翻上隔壁屋顶,再从屋顶撤离。弄堂里,木匠铺的前后门都有警察守着。沈青禾选了一个他们从下面望不见的角度,正要往上爬,忽然听见有人在开门。
  
  杨奎拿着手枪,使劲一推,门开了。晒台上空无一人。他快速扫视一圈,停在晒台中央的杂物间面前。这是一间搭建起来的小木屋,只有一人高。杨奎猛地拉开门,猫着腰探进去看了看,里面除了木工工具什么都没有。沈青禾躲在杂物间另一侧,听着杨奎的一举一动,汗水渗了出来。
  
  杨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握着枪悄悄朝杂物间背后挪去,猛地一转,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下面弄堂里有警员守着,杨奎大声问了几句,回答都是没有异常。他还是不放心,趴在平台边朝下张望。在他正下方是一个小阳台,阳台上放了几盆花,其他什么都没有。而此时的沈青禾就像壁虎一样紧紧贴在阳台底下的外墙上,一手拎着高跟鞋,一手撑着头顶的阳台底,赤脚踩在凸出来的一小段排水管上。
  
  杨奎趴在那儿看了半天,确实没有异常,这才离开了。沈青禾心惊肉跳地翻回晒台,爬上隔壁屋顶,像只矫健的猫从屋顶离开了。
  
  杨奎一边下楼,一边收起手枪。
  
  一名警员跑过来:“杨队长,屋里没有其他人了。”
  
  杨奎“嗯”了一声,走到陈宪民面前,冷笑着从箱子里拿起一个木轮把玩:“手艺不错,就是不知道该称呼您刘木匠,还是陈主编呢?”陈宪民静静看着他,不置可否。
  
  杨奎装模作样地晃了晃证件:“我是上海市警察局刑警一处行动队队长。现在怀疑你和一起凶杀案有关,请回警局协助调查。”
  
  沈青禾从远处一户人家翻下来,跳进了一条安静的小弄堂。她穿上高跟鞋,若无其事地从弄堂走出来。谁也看不出这女人刚刚还是个女飞侠。就在这时,她看到人们三三两两往木匠铺方向跑去。木匠铺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圈围观的群众。她赶紧快步跟去,刚到门口,就看见陈宪民被两名警察押了出来。
  
  杨奎摸着腰间的配枪:“请吧。”
  
  陈宪民看到了站在人群后面的沈青禾,暗中示意她立刻离开。沈青禾僵硬地站着,没有挪步。两名警察粗鲁地将陈宪民推上了车。
  
  杨奎一脚踢翻了那箱木轮:“散了散了!”
  
  警察局的三辆车扬长而去,围观看热闹的人们也作鸟兽散。周围渐渐恢复了平静。沈青禾望着散落一地滚来滚去的木轮,红了眼睛。
  
  夏继成坐在刑二处里看了眼手表,已经上午十点。如果一切顺利,陈宪民应该已经上船前往解放区。
  
  肖大头敲着空杯子:“顾耀东呢?几点了还不来泡茶?”
  
  李队长织着毛衣:“人家昨天已经被停职了。”
  
  赵志勇:“他在户籍科,说是要把事情做完才离开。我刚才去看他,眼圈都熬黑了。”
  
  肖大头:“装模作样,户籍科能有什么事?”
  
  “好像是筛查什么名单。”赵志勇看着顾耀东的空桌子,有些同情,“队长,你看他会被开除吗?”
  
  李队长:“凶多吉少。”
  
  肖大头:“早就该了。处长都因为他背多少次黑锅了!”
  
  二处的门敞开着,正好能看到几名参与行动的刑一处警员回一处。
  
  小喇叭随后嚷嚷着冲进来:“最新消息最新消息!一处又立功了!”
  
  肖大头:“抓什么人了?”
  
  小喇叭:“就是瑞贤酒楼跑了的那个!听说是个杀人犯。”
  
  夏继成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蒙了,电话铃响了好几声才回过神。
  
  “喂?副局长。好,我马上来。”
  
  挂了电话,夏继成默默坐了片刻,将刚刚的情绪收拾干净了,这才起身离开。
  
  于胖子:“处长脸色不大好啊。”
  
  肖大头:“哎,眼看着对门又立功,心情能好吗?”
  
  夏继成刚走到齐升平办公室门口,就看见他春风满面地走出来。
  
  “副局长。”
  
  “走,一块儿去审讯室!”
  
  审讯室光线很暗,几架刑具散发着金属夹杂血腥的刺鼻味道。屋里除了王科达和杨奎,没有任何警卫在场。
  
  夏继成与陈宪民面对面站着,仿佛他只是在看一个不相干的犯人。对方显然已经扛下了酷刑,浑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他抬头,目光停在很远的地方。
  
  副局长对王科达问道:“怎么样?”
  
  “油盐不进。”王科达把陈宪民的证件和刘泽沛的证件递给副局长。副局长看了看,递给夏继成。
  
  “你也看看。”
  
  夏继成仔细对比:“是同一个人。”
  
  副局长转向陈宪民:“陈主编,把你的组织交出来吧。”
  
  “我没有组织。”
  
  王科达咆哮:“没有组织?我告诉你,不管你是陈宪民还是刘泽沛,你的全部材料都已经有人交出来了。”
  
  陈宪民笑了笑:“既然有人交了材料,那不是很好吗?”
  
  副局长也笑了:“在这里,就不要玩什么文字游戏了。这里既不是保密局,也不是中统,这是上海市警察局。进了这个地方,我就有一百种办法可以定你的罪,让共党打不出一个喷嚏。合作还是顽固抵抗,自己掂量。”
  
  副局长起身,夏继成也随即起身:“陈组长,期待你的弃暗投明。”
  
  夏继成和陈宪民对视着,眼里都没有一丝波澜。
  
  从审讯室到办公室,齐升平都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陈宪民能够变成刘泽沛?
  
  王科达把陈宪民的两套证件放在桌上:“我已经让户籍科的人辨认了,两套证件都是真的,都是从户籍科正儿八经发出去的。”
  
  “全市户籍统计、户籍清查搞了好几年,怎么一直就没搞清楚过!”副局长感叹,转而又问夏继成:“夏处长,户籍科经常跟你借人。你跟户籍科关系应该不错吧?”
  
  夏继成很淡定:“是,我跟孔科长经常下棋,算是难得的棋友。”
  
  “嗯。这本来是一处的案子,找你来,也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跟他们打交道多,这件事你怎么看?”
  
  夏继成很谨慎:“您是怀疑户籍科内部出了问题?”
  
  副局长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夏继成:“不然怎么解释两套证件?”
  
  夏继成:“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客观来讲,也有很多人在钻户籍科的空子。有为了多领一份配售物品冒领身份证的,还有公职人员私压迁出和死亡报告,利用缴销的身份证,套购配售物品的。”
  
  王科达:“这倒确实是,刑一处在黑市也抓到过有人兜售失踪人口证件。”
  
  夏继成始终很坦然,看不出任何心虚:“上海一共五百多万人口,户籍科人手少,登记户口的又都是底层警员,没受过专业训练,指望他们来分辨真假,太难了。”
  
  副局长一声叹息。这套说辞合情合理,再深究下去就是庸人自扰了:“共党真是无孔不入啊。”
  
  夏继成:“这么看来,市政府号召我们提升警员素质,还是有道理的。”
  
  副局长起身活动了两下,心情转好:“罢了。头疼的事今后再说。抓到陈宪民还是一桩大喜事。走吧,一块儿上春林酒楼,我自掏腰包给你们庆祝。”
  
  夜色下的春林酒楼高挂着大红灯笼。宾客进进出出,个个油光满面。
  
  这里的招牌菜是虾子大乌参,乌光亮丽,肉皮软糯,自然价格也不菲。齐升平豪气地要了五份,每个警员都分得一碗。其他诸如八宝鸭、红烧肉、枫泾丁蹄之类更是摆了满满一桌。一处警员坐了两张大圆桌,酒足饭饱之余大声笑闹着。
  
  夏继成和副局长、王科达坐在一门之隔的包间里,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副局长:“我们警察局,总算也扬眉吐气了一回。科达啊,这回你是功臣。”
  
  “全靠副局长您出面,刑一处才有这个机会。卑职不过是大树下面乘凉。”王科达说这话时看起来很客气,但也仅此而已。王科达从来都是这样,只要是自己应得的赞美,即便是从副局长嘴里说出来,他也不会过分谦虚。
  
  夏继成:“恭喜王处长,抓了共党的情报组组长,你的嘉奖令怕是要和晋升令一块儿下来了。”
  
  王科达:“那就不奢望了。《双十协定》一签,现在满大街都在喊要和平、要反内战,就这个陈宪民,我们还是打着逮捕杀人犯的名义抓回来的。”
  
  副局长:“这件事,大家心照不宣就可以了。就按王处长的说法,对外咬定抓的是个杀人犯。笔录做干净一点,走个过场,一周以后就转到提篮桥监狱去。”
  
  王科达:“明白。”
  
  夏继成倒酒,装作随意:“瑞贤酒楼的事过去这么多天,我还以为姓陈的石沉大海了,王处长的情报员实在神通广大啊。”
  
  王科达装模作样:“我哪有什么情报员。”
  
  “人都抓到了还保密?”
  
  “只不过是……抓了他们一个舌头罢了。”王科达明白,这时候再瞒着多少有点伤面子,但他不想多提石立由的情况,于是话锋一转:“真要说起来,这件事顾耀东倒是有一份功劳。”
  
  夏继成举到嘴边的酒杯定住了,这完全是在他意料之外的情况。
  
  “陈宪民有心脏病,必须定时买药,我把所有买药人的名单交给户籍科排查,陈宪民就是顾耀东找出来的。”说完,王科达瞄着夏继成。
  
  夏继成已经收起意外,皮笑肉不笑:“那是将功补过,说立功,太抬举他了。”
  
  副局长:“刚说要开除,这就立了功。”
  
  夏继成:“我已经通知他去人事处辞职了。”
  
  “关于他的处理……再议吧。哎?王处长,不是说了让顾耀东一起来吃饭吗?怎么没看见人?”
  
  王科达打开包间门,警员们已经喝得东倒西歪,那其中并没有顾耀东。
  
  “杨队长,我不是让你通知顾耀东来喝庆功酒吗?”
  
  杨奎醉醺醺地:“谁?”
  
  “顾耀东!东吴大学那个!”
  
  杨奎半天才想起来:“哦,那个查户口的!他不是都要被开除了吗?”他转身推搡周围警员:“哎哎哎!有人通知顾耀东犯人已经抓到,不用再找了吗?”
  
  无人应答。没有人在乎这个查户口的,即使他们能坐在这里一人一碗虾子大乌参是因为他。杨奎笑嘻嘻地:“对不起处长,把他忘了。”夏继成冷笑着喝掉了杯里的酒。
  
  警局大楼里空无一人,远远望去,只有户籍科还亮着灯。
  
  顾耀东趴在桌上睡着了,桌上一大堆户籍底卡,还有吃了一半的烤红薯。夏继成走到他身旁,神情复杂地看了这傻子片刻,忽然一脚蹬掉了他屁股下的凳子。
  
  顾耀东摔在地上惊醒了。一看夏继成站在旁边,他噌地站起来。
  
  “处长!”
  
  “在这儿浪费电,还不如回家去睡。”
  
  顾耀东睡眼蒙眬:“对不起,我今天一定把名单上的户籍卡都找齐!”
  
  “一处想抓的人已经抓到了……回家吧。”说罢夏继成转身离开,顾耀东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有点没反应过来。
  
  夏继成开着车,从头到尾一言不发。顾耀东在后面如坐针毡,处长又一次亲自开车送他回家,本是件高兴的事,可他一点也不高兴,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抓上来的。车里的气氛很奇怪,夏继成看起来不太高兴。
  
  顾耀东小心翼翼:“处长,真的不用您开车送我,我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可以……”
  
  “闭嘴。”
  
  顾耀东不敢吭声了。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难道是因为一处抓到犯人立了功,二处没有,所以不高兴?他不禁看向那个臭着脸开车的小气处长。
  
  顾家二楼有两间卧室,一间是顾耀东的,一间是顾悦西的。楼梯拐角的地方还有一间大约六七平米的亭子间。和上海所有的老房子一样,顾家的亭子间也是窗户朝北,天花板的高度比平常房间矮,狭小阴暗,冬冷夏热,所以一直被空置着。
  
  近来市面上房租涨了不少,耀东母亲想着把亭子间租出去多少能补贴家用,于是一个星期前在街上贴了招租广告,可一直无人问津。她站在又脏又乱的亭子间里,一边拍打怎么都不亮的电灯,一边大声喊:“亭子间的灯泡又坏了!”
  
  顾邦才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反正也没有人住!”
  
  耀东母亲:“招租广告贴出去这么久了,怎么连个来打听的人都没有呢?”
  
  顾邦才正在客堂间很不情愿地写招租广告:“本来亭子间住着就不舒服,更何况我们家这一间又老又旧,在福安弄都算是条件差的,租得出去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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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24:3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要的租金又不高,赶紧多写几份,我再往人多的地方贴一贴。”耀东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开窗透气,正好远远望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弄口。
  
  夏继成刚一停车,顾耀东就逃也似的跳了下来。
  
  “谢谢处长。我到家了。”
  
  夏继成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板着脸:“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那样子就好像是顾耀东欠了他很多杯茶。
  
  “嗯?”
  
  没等他反应过来,夏继成已经朝福安弄走去。顾耀东赶紧追上去。
  
  耀东母亲兴冲冲跑下楼,一边跑一边喊:“儿子回来了!还是坐的专车!”
  
  顾邦才写着广告,头也不抬:“瞎扯,户籍警怎么可能有专车。”
  
  “我亲眼看见的,就停在弄口!”
  
  这时,敲门声响了。耀东母亲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陌生男人。
  
  耀东母亲:“您是……”
  
  顾耀东从夏继成后面钻出来:“妈,这是……”
  
  耀东母亲反应过来:“哦!你是送我们家耀东回来的司机吧?”
  
  顾邦才一听,赶紧扔下纸笔噌噌跑过来:“真有专车?”
  
  耀东母亲很得意:“这位是司机!”
  
  顾邦才抬起老花镜上下打量夏继成,正要开口说话,顾耀东赶紧说道:“爸妈,这是我们夏处长。”
  
  夏继成一改车上的阴沉,笑容满面:“二位好。”
  
  在顾家一家三口无地自容的目光中,夏继成笑呵呵地进了客堂间,也不把自己当外人,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顾耀东红着脸给他端茶:“处长,刚刚不好意思……”他一抬头看夏继成,夏继成脸上的笑容就没了,吓得他赶紧又埋下头,像一个突然遇上老师家访的学生。
  
  夏继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喝了口茶,看到桌上放着的招租广告:“你家里在出租空房?”
  
  “是。亭子间。”
  
  “能上楼看看吗?”夏继成说完就自顾自地上楼了,顾耀东只得又跟上去。
  
  耀东父母在灶披间烧水,但他们根本不关心炉子上的水,两人趴在门边偷看客堂间的情况,患得患失着。
  
  顾邦才埋怨道:“都怪你,这下得罪上级了!没看见人家肩膀上好几条杠吗?”
  
  “我又不懂这个!再说我哪里想到处长这种大人物会亲自上门?”
  
  顾邦才很严肃地思考了半天,给事情定了性:“看样子,这小子要么闯了祸,要么立了功。”
  
  顾家处于福安弄尽头,位置恰好在福安弄和另一条马路交叉处,晒台在三楼,比周围两层楼的房子高出一截。
  
  夏继成站在晒台边,放眼望去周围情况一览无余。他眼里有了亮光,心里盘算着什么。但顾耀东并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对他来说,两个人站着没说话太让人尴尬了。
  
  “处长,空气不错吧?”
  
  夏继成敷衍地“嗯”了一声。
  
  “好像有点冷。”
  
  夏继成定定望着远处的加油站,不想再搭理他。
  
  “顾耀东,你不是一个擅长聊天活跃气氛的人,别没话找话了,我都替你尴尬。”
  
  顾耀东松了口气,总算可以闭嘴了。
  
  夏继成嘴角隐隐有一丝笑意:“不过这确实是个好地方。”
  
  临走的时候,夏继成从桌上拿了一张招租广告。顾耀东送他上车,直到车消失在远处,他还是一头雾水。
  
  夏继成赶到鸿丰米店的时候,沈青禾已经在里面了。她看起来很消沉。出事后她一直在想,如果当时能早一点到木匠铺,或许杨奎就扑空了。眼睁睁看着同志被捕,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这比内疚更让人痛苦。
  
  夏继成没有急于安慰她。他先把春林酒楼得到的消息汇报给了老董。事情正如他们之前所担心的,情报小组内部出了叛徒。
  
  老董:“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个人找出来。陈宪民的情报小组对华东地区的地下战线至关重要,不除掉此人,迟早还要出事。”
  
  夏继成:“王科达把他藏得很深,我会找出来,但需要时间。”
  
  “好,我会让警委其他同志全力配合你。”
  
  沈青禾始终漠然地坐着,好像没有听他们说话。
  
  “关于陈宪民,我现在有一个营救计划。”夏继成看着沈青禾:“青禾,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希望这能让你心里好过一点。”
  
  沈青禾很平静,仿佛她一直在等着说这一句:“你说,需要我做什么?”
  
  “一周后,陈宪民会从警局转移到提篮桥监狱。路上会经过一个加油站,那里是最佳营救点。我找到一所房子,正好可以看到加油站和周围的情况。我要你设法搬进去。”
  
  “好。房子在什么位置?”
  
  夏继成把顾家的招租广告放到她面前:“福安弄,顾耀东家。”
  
  沈青禾很意外:“那个小警察?”
  
  “对。”
  
  “你要我和他住在一起?”
  
  “以租房的名义。”
  
  沈青禾还是有点犹豫:“福安弄的其他房子不行吗?”
  
  “顾家的位置很特殊,第一次去我就注意到了。刚才我特意去确认过,三楼晒台是最佳瞭望点。”
  
  “可他毕竟是警察,住在一起会不会妨碍行动?”
  
  “他已经被停职了,可能还会被开除。”
  
  又是一个更大的意外。
  
  沈青禾瞪大眼睛:“为什么?”
  
  夏继成神情有点复杂:“他是一个好警察,但警察局并不需要这样的警察。”
  
  沈青禾说不清应该庆幸自己住进去以后不会被小警察妨碍行动,还是应该替这个小警察难过。
  
  “那好。我尽快搬进去,任务呢?”
  
  “尽快摸清从福安弄到加油站的路线,还有加油站周围的情况,每天送油的时间,越详细越好。”
  
  星期日是所有人的休息日。
  
  顾家午饭做了阳春面,清汤绿葱,看着很有食欲。一家人坐在天井里,晒着太阳,一边聊天一边吃面。顾耀东随便穿了条短裤,拖鞋,头发也没怎么梳,端着一碗面条吃得唏里呼噜。这是被停职以后的第一个星期日,他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一切正常,因为不想让父母担心。
  
  耀东母亲问专心吃面的顾邦才:“让你再多写几份招租广告,写了吗?”
  
  “写再多也没用。这亭子间不是漏水就是漏风,谁能看得上?”
  
  耀东母亲一听就来气:“还好意思说,那你怎么不修?天天就知道看报。”
  
  “不看报怎么了解国家大事?怎么了解世界格局?我炒股票轧金子都是要以这些为参考的呀!你看我只是在看报,其实我是在筹划家里的经济大局!”作为一家之长,顾邦才总是被质疑,这让他很不服气。但是听众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耀东母亲:“你还吃不吃面了?”顾邦才只得埋头吃面。
  
  顾耀东:“妈,那屋子确实太长时间没修了,我也觉得不容易租出去。”
  
  耀东父亲冷笑一声:“除非来个傻子。”
  
  话音刚落,有人敲门。
  
  耀东母亲:“谁呀?”
  
  一个甜甜的女孩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请问,这里有房子出租吗?”
  
  三人捧着面碗,面面相觑。那个声音出现得有点不真实。
  
  敲门声再次响起。顾耀东趿拉着拖鞋、抱着面碗去开门。门一开,他就被面呛了一口。
  
  站在门口的是沈青禾,她拿着出租广告,地上放着两大只行李箱。看到顾耀东这副“尊容”,她实在有点不自在,只得看向别的地方:“请问是这里有亭子间出租吗?”
  
  “你怎么……”
  
  耀东母亲从后面挤出来,上下打量沈青禾。只见这女孩笑容甜美,衣着整洁,连鞋子也是干干净净的,这说明她起码是正当人家出身,生活习惯也不错。再看她说话做事斯文礼貌,像是老师或者文员,总之交房租应该不成问题。十来秒的时间她已经盘算了很多,结果是满意得不得了:“是这里是这里,请进!”
  
  沈青禾从顾耀东身边经过时,顾耀东抱着面碗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好像很不愿意和这女人有交集。但耀东母亲可不这么想,这是顾家历史上的第一个租客,也许人总是会对“第一个”怀有特殊感情,反正她怎么看沈青禾怎么顺眼。
  
  “姑娘,是你一个人住吗?”
  
  “是我一个人。”
  
  耀东母亲的满意已经写在了脸上:“箱子放这里吧,我先带你上去看看。”说罢朝父子二人挤了挤眼睛,领着沈青禾上了楼。
  
  顾邦才和儿子齐刷刷抱着面碗,齐刷刷看着沈青禾上楼。顾邦才很纳闷,这么体面的姑娘,看着也不傻,居然花钱来租这么破旧的亭子间。他瞥了眼顾耀东,以为他在和自己纳闷同样的事。“看着不傻,是吧?”他小声问道。
  
  顾耀东很茫然地看着父亲,这问题没头没脑。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回过味来。是啊,上海有这么多好房子,她和处长做生意赚了很多钱,为什么偏偏来我们家的亭子间?
  
  从进门到亭子间门口,耀东母亲就一直笑眯眯地打量沈青禾,沈青禾只能装作不知道。
  
  “姑娘,你做什么工作的?”耀东母亲说着话,打开了亭子间的门。
  
  沈青禾很坦然地:“一个人做点小买卖。”
  
  就在耀东母亲开门的空当,她已经迅速看清了周围的情况。亭子间旁边有通往三楼晒台的楼梯。对门和侧面各有一个房间,其中一个应该是顾耀东的。
  
  亭子间里面光线昏暗,沈青禾伸手开灯,灯没有亮。
  
  耀东母亲小声嘀咕:“老刮皮,就舍不得换个新灯泡!”她拉开窗帘,屋里的破旧景象顿时一览无余。她有些不好意思:“这房子一直空着,所以没怎么打扫。收拾出来肯定不错的!”
  
  顾耀东悄无声息溜进来,靠在墙边狐疑地打量沈青禾。
  
  “小是小了点,不过外面景色还是不错的。”耀东母亲正要开窗,顾耀东主动跑了过来:“我来!”他故意一使劲,半扇窗户都被拉了下来。
  
  顾耀东一本正经地说:“窗户是旧了点,不过景色是挺好,还透气。”
  
  耀东母亲脸都绿了:“行了行了,你让开。”
  
  顾耀东装傻地“哦”了一声,让开的时候又故意“不小心”地踩翻了地上的空盆。
  
  “赶紧把盆子收起来!”
  
  “不行啊,屋顶漏雨,要是没有盆子接着,那不是一下雨就把屋子淹了吗?”他说得很认真,还带着点忧虑。
  
  沈青禾顺着他的手抬头一看,屋顶赫然一个洞。
  
  “老房子嘛,有点小毛病也正常……姑娘,要不房租我再便宜点?”耀东母亲狠狠瞪着儿子。烧香都求不来的租客,恐怕是要落空了。
  
  沈青禾漠然地望着那个洞,望了很久。这是她见过和到过的所有房间里最不想住的一间。她转头望着耀东母亲,一脸灿烂笑容:“我很喜欢这里!”
  
  耀东母亲简直受宠若惊:“那太好了!”她一把拉过顾耀东:“这是我儿子顾耀东,在市警察局工作!所以你租我们家的房子,安全问题可以一百个放心!耀东!快帮沈小姐把行李拿上来!”
  
  顾耀东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一脸郁闷地看着母亲在客堂间翻箱倒柜找灯泡。
  
  “妈,换个租客。”
  
  耀东母亲头也不抬地嚷嚷:“顾邦才!家里到底还有没有新灯泡了?”
  
  顾邦才屁颠屁颠跑过来帮忙:“明明记得就在这里呀!”两个人埋头在柜子里翻得热火朝天,没人搭理杵在一旁的儿子。
  
  顾耀东还不死心:“就不能换个租客吗?”
  
  耀东母亲:“为什么?”
  
  “这个人……连这种条件的亭子间都愿意租,说明经济拮据。我担心她根本交不起房租啊!搞不好会一拖再拖,白住一个月然后就拎着行李偷偷溜啦!”
  
  “瞎说,我看沈小姐既懂事又大方,这么好的租客上哪儿去找?”
  
  顾耀东悻悻地闭嘴了。他终于明白在这件事上自己完全没有发言权。
  
  耀东母亲:“赶紧帮人家把行李拿上去!”
  
  顾耀东拎着行李进亭子间时,沈青禾正在聚精会神地数钱。看他进来,她还故意背过身子挡了挡,好像生怕见者起了歹心似的。顾耀东想着,这女人恐怕见谁都觉得人家想要抢她的钱。
  
  “你真要租这间房子?”
  
  “我连房租都准备好了。”沈青禾把钱分成两叠,其中一叠放在床上,剩下的放进一只小木箱,用钥匙锁上收进了柜子。
  
  “这房子冬天冷,夏天热,一般人都住不惯。你还是……”
  
  耀东母亲适时地笑呵呵地进来了,放了一只灯泡在桌上:“沈小姐,这是新灯泡。”
  
  沈青禾甜甜地:“谢谢您。”
  
  “用不用帮你找工人把房间修一修呀?”
  
  “不用了,这种小问题,我自己就能解决。”
  
  “哦,好,好。”耀东母亲瞪了顾耀东一眼,离开了。
  
  “你连房子都自己修?”
  
  沈青禾拿起床上那叠钱数起来:“抠门呗!大钱得赚,小钱得省。省下来的钱拿去买两罐菠萝罐头,再倒手一卖,赚来的钱又能买四罐,四罐变八罐,八罐变十六罐……”她数钱时眼睛炯炯有神。顾耀东第一次觉得原来财迷的眼睛是会发光的。
  
  “这房子的毛病比你想的多多了。”
  
  “亭子间都这样,没关系。”
  
  “我知道附近还有别的房子在出租,也有亭子间,比这里条件好很多。”
  
  “这儿离电车站近,出门方便。”沈青禾唰唰唰地来回数着钞票,丝毫不影响她对答如流。
  
  “车站附近我也可以帮你打听,反正还没交房租……”
  
  耀东母亲突然又进来:“沈小姐。”
  
  沈青禾几步走过来,把钞票往耀东妈妈手里一塞,甜甜地:“顾太太,这是三个月的房租。”
  
  “不是只用先交一个月吗?”
  
  “还是三个月一块儿给您吧,这样我住着也踏实。”沈青禾看着耀东母亲,话却像是说给顾耀东听的。
  
  “好好好!往后你就安心住在顾家,耀东,你怎么还没换灯泡!可不能让人家女孩子动手做这种事情呀!”说完她欢天喜地离开了。
  
  这番唇枪舌剑终于被沈青禾的一叠钞票彻底终结了。顾耀东很郁闷,但他还是在沈青禾准备爬上桌子换灯泡的时候,先爬了上去。
  
  他一边拧旧灯泡一边说:“沈小姐,我觉得你太奇怪了。”
  
  “有吗?”
  
  “上海那么多房子,你为什么非得选这儿?”
  
  一直应对得很轻松的沈青禾忽然愣神了。顾耀东的问题让她想起了和夏继成一起看的那场电影,那部她最不喜欢的《卡萨布兰卡》。
  
  顾耀东以为自己问到了关键点:“这间亭子间真有这么好?还是你来我家有别的目的?到底因为什么?”
  
  片刻的死寂。
  
  “因为便宜啊!
  
  “什么?”这次换顾耀东蒙了。
  
  “我看了大半个月的招租广告,这是我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房子。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啪”的一声,沈青禾拉了下灯绳,灯泡在顾耀东的头顶亮了,把他那张憋气的脸照得亮堂堂的。
  
  “亮了!谢谢你呀顾警官。”她小心翼翼地问,“这个新灯泡我就不用给钱了吧?”
  
  夜晚的晒台空无一人。沈青禾推门上来。
  
  周围视野开阔,远处可以看到加油站。一辆油车停靠,工作人员卸油桶。她看了眼手表,晚上八点。回亭子间后,她反锁了房门,拉上窗帘,就着昏黄的灯光在纸上画起了地图,以福安弄为起点,向加油站延伸……
  
  很久以后,顾耀东去看了一场美国电影。电影里的男主角说:“世界上有那么多城镇,城镇里有那么多酒馆,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经问过的一个问题,那时候沈青禾没有给他答案,这一刻终于明了。那部电影,叫《卡萨布兰卡》。
  
  清晨的福安弄还静悄悄的,杨一学已经在扫地了。当他扫到弄口时,弄堂里的第一缕炊烟升了起来。
  
  顾耀东穿着睡衣和贴身短裤,顶着一头鸡窝就从房间出来了。沈青禾正好端着水盆走到亭子间门口。两人大眼瞪小眼地愣了片刻,“嗖”地逃进各自房间。
  
  顾耀东贴在门背后,用了半分钟时间才想起来刚刚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那一瞬间他恨不得钻进被窝睡到地老天荒再也不起来。更可怕的是,今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女人都会在自己家出没。
  
  早上七点三十分,顾耀东一如往常地穿着制服背着挎包出门了。
  
  自从瑞贤酒楼的逃犯被捕后,户籍科终于不用再加班找户籍卡,刑一处和户籍科皆大欢喜,失落的只有顾耀东一个人。他连户籍科也没有理由去了,那是停职以后唯一还能被需要的地方。他不知道还能在警局待多久,也许今天,也许明天,停职的书面通知就会下来,接着大概就是开除。但至少现在没有。
  
  沈青禾跟在顾耀东后面走着,看着他的背影,越看越于心不忍。
  
  “顾警官。”她从后面快步上来。
  
  顾耀东只能停下脚步等着,早上的事让他有些不敢正眼看对方。
  
  沈青禾倒是落落大方:“我有个朋友在贸易公司,负责上海和宁波之间的货运。他老婆要生孩子了,得回家去照顾,所以想找个人接替工作,你有兴趣去帮忙吗?”
  
  顾耀东很老实地说:“我不会开车。”
  
  “那去学校教书呢?我正好有个朋友在那儿当老师。”
  
  “他老婆也要生了?”
  
  “我从夏处长那儿听说你被停职了,想帮你想想办法。”沈青禾总算明白了,跟有点傻气的人说话必须直截了当。
  
  顾耀东这次听懂了,一脸尴尬。
  
  “如果需要换工作,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顾耀东这回抬头正眼看她了,看得沈青禾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
  
  “只要一天没被开除,我就还是警察。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好意。”说完他离开了弄堂。沈青禾发现自己对这个回答并不太意外,也许是因为想起了夏继成的那句评价,他是个好警察。
  
  齐副局长在办公室毕恭毕敬接电话,王科达等在一旁。
  
  “是……我会在内部口头嘉奖……谁?您是说那个东吴大学新来的警员?”副局长显然很惊讶。
  
  “知道了局长,我一定妥善处理。”他挂了电话,沉吟片刻,对王科达说:“陈宪民的案子就按刑事案件处理,找一个没结的凶杀案,做一份口供,按了手印就行。现在局势紧张,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有别有用心之人大做文章,说我们如何破坏协定,制造摩擦。不能让人家抓到把柄。”
  
  “我明白。”王科达知道这不是重点,电话里显然提到了那个大学生,那才是重点。
  
  副局长有些为难地说:“另外,最近总有抱怨警局不作为的声音出现,局长想借这个案子重塑警局形象。你的嘉奖迟早是会有的,不过这一次……局长想把顾耀东推到前面。”
  
  王科达愣了:“什么意思?”
  
  “你也说过,找到陈宪民的关键线索,是从他整理的户籍卡里发现的。他是东吴大学高才生,学历高,形象也不错,把他推出去,显示我们警局人才济济,新人辈出,有助于美化警局形象。”
  
  “这是局长的意思?”他问得很唐突,齐升平只当没听见。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刑警处长就去顶撞局长。
  
  “局长让我马上给报社发通稿,尽快见报。科达啊,这件事只能委屈你了。”
  
  王科达的怨气已经写在脸上:“一切以大局为重,我没有意见。”
  
  但是这股怨气在他回到刑一处并做出一个决定后,彻底消散了。
  
  刑一处的处长办公室锁着门。杨奎依然在愤愤不平:“顾耀东?马上都要被开除的人,就这么咸鱼翻身了?搞了半天我们是白忙活呀,最后功劳都成他的了!”
  
  “我倒是忽然觉得,这个好处送给他也无妨。”王科达冷静地说道,“我一直有个想法,趁石立由没有暴露,把他原封不动地安插回去,继续给我们提供情报。”
  
  杨奎明白了,但是有疑虑:“陈宪民被捕,共党可能已经察觉到出叛徒了。”
  
  “他们即便怀疑,短时间内也甄别不出叛徒的身份。现在,正好可以利用顾耀东来掩盖石立由的存在。咬定找出陈宪民就是因为顾耀东,让共党相信,陈宪民的暴露完全是因为户口登记这个巧合,并没有人叛变。”
  
  办公室里只有王科达和杨奎两个人。两个人高效并且秘密地定下了这个计划,而计划里最重要的那颗棋子却全然不知。
  
  顾耀东一进刑二处就看见自己桌上堆满了杂物,他的私人物品被扔在地上。
  
  “都停职了还来呀。”肖大头看着报纸也不忘刻薄一句。
  
  赵志勇小声提醒他:“上边还没下通知呢。”
  
  “还用等通知吗?都停职了,最后肯定是开除。正好,赶紧把你的东西收走,那张桌子有另外的用处了。”
  
  在这种事情上,顾耀东从来不善于争取。他找了一只空箱子收拾东西。
  
  赵志勇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纸袋给他:“刚才那个小报记者来了,他放你桌上的。”
  
  顾耀东打开看了看,是底片。他将小纸袋夹到那本《鸾凤禧》里,然后继续蹲在地上收拾被扔了一地的东西。
  
  赵志勇在旁边唉声叹气:“你说你,就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作家,为了这么几张底片,把自己的前程全毁了。值得吗?这到底有什么好啊?”不知不觉,“这到底有什么好”成了他最爱问顾耀东的问题。他真的很不理解这个人的行为。名校,高才生,这说明他是个聪明人,可聪明人为什么总做傻事?
  
  门“啪”的一声被推开,杨奎进来了。他扫了一圈,没看见蹲在办公桌后面捡东西的顾耀东:“顾耀东呢?”
  
  顾耀东刚要站起来,却被站在旁边的赵志勇偷偷按住了脑袋。看了看还在淡定地织毛衣的李队长,赵志勇小声喊:“队长,赶紧救火啊!你们都是队长,能说上话!”
  
  李队长放下手里的毛线活,慢腾腾起身:“杨队长,有什么事呢,听我说两句……”
  
  “你坐下!”杨奎面无表情。
  
  于是李队长无奈地坐下继续织毛衣。
  
  顾耀东还是站了起来,一脸视死如归:“杨队长。”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望着二人,等待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掉下来。
  
  “王处长让我通知你,准备准备,一会儿领奖。恭喜了啊,顾大警官!”
  
  顾耀东和刑二处所有警员愣住了。
  
  肖大头:“瞎扯什么呢?”
  
  小喇叭一阵风似的冲进来,大喊着:“快快快!副局长和夏处长、王处长马上就到!”
  
  一群人云里梦里地匆匆整理仪表。很快,齐副局长带着夏继成、王科达、方秘书一行人走了进来,这阵仗把一群孬兵都震得不轻。
  
  夏继成:“顾耀东?”
  
  顾耀东呆站着,好像叫的不是他。赵志勇赶紧拿走他手里的家什,把他往前一推。
  
  顾耀东:“报……报告!”
  
  副局长打量他一番,小声对自己的秘书说:“方秘书,赶紧给他处理处理。”
  
  夏继成:“肖德荣,去后勤处给他领一套新制服。”
  
  肖大头憋着气,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方秘书亲自上手给顾耀东整理发型,周围一圈警员都看傻了眼。顾耀东昏昏然站着,一动不敢动。他从来听不懂别人的反话,但这次听懂了,杨奎说“领奖”“恭喜”一定是反话。他马上要被开除了,只是没想到最后的仪式这么隆重,仿佛临刑前的最后一餐。
  
  很快,顾耀东整个人焕然一新,新制服很笔挺,头发被方秘书捏了个老气横秋但一看就很有派头的造型。
  
  王科达皮笑肉不笑地说:“顾警官,感谢你全力协助我们一处破案。”
  
  杨奎嗤之以鼻。夏继成在一旁笑而不语。
  
  顾耀东仰着一张很茫然的脸:“我吗?”
  
  王科达:“全靠你整理出来的户籍卡提供了线索,杨队长才能抓到犯人,否则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啊!人虽然是一处抓的,但功劳是你的。”
  
  副局长很赞许地点头:“利用户籍登记协助破案,你是第一人。年轻有为,值得鼓励。”说完,他亲自把一张奖状递到顾耀东面前,“警局就是需要像你这样既细心,又有能力的年轻人。”
  
  他接过奖状:“谢谢副局长!”
  
  随行的警员已经架好照相机开始拍照。方秘书则捧着笔记本,手写记录副局长讲话。
  
  副局长:“夏处长,一会儿你要负责亲自把奖状送到顾警官家里。”
  
  夏继成:“是。”
  
  副局长:“要让市民知道,我们警察局也是很重视人才培养的!今后,我们会多多吸纳像顾警官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壮大警察队伍。要让大家相信,我们完全有能力维护社会治安,保证市民安全!我们当警察既不是为了名,也不为了利。是为了匡扶正义,保护百姓!”
  
  说完他小声问方秘书:“记下来了吗?”
  
  方秘书:“记下来了。我马上通知报社!”
  
  副局长很满意:“给我们拍张合照,发新闻的时候一块儿登出来。”
  
  副局长时而和顾耀东共同举着奖状,时而搂着对方肩膀。他对自己平易近人且不失身份的表现十分满意,至于顾耀东是否上镜,他不在乎,他甚至都没看清他的脸长什么样。
  
  顾耀东杵在旁边仿佛是个道具。闪光灯晃得他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处长,看不见刑二处的人,好像他被这片白光隔离在了另一个世界里。如果说这就是成功的滋味,他的惶恐多于幸福。
  
  “来来来,笑一笑!”照相的警员喊着。顾耀东木讷地配合,闪光灯晃得他咧了一下嘴。
  
  耀东母亲坐在美发店里看着报纸烫头发,忽然就坐直了身子。报纸头版头条标题写着“为响应市长号召,警局启用高学历警官,甫入职即立大功”,下面配的照片上,那名年轻警察不甚雅观地咧着嘴,露出了一口因为曝光过度而白得发光的牙齿。
  
  她把围布一掀,顶着满头发卷就跑回了家。
  
  报纸拍在饭桌上时,顾邦才还不太相信。他戴上老花镜看了半天,报纸上那个牙齿发白光的人还真是自己的儿子!
  
  耀东母亲一边拆发卷一边激动地说着:“我就知道,我们家耀东这个大学不是白念的!这才多长时间,他就立了大功,还上报纸了!这福安弄上下三代就没有一个上过报纸的!”
  
  顾邦才匆匆摘下老花镜,把报纸随手往桌上一放,拿上钱夹,拎着菜篮子就乐颠颠地出去了。
  
  耀东母亲在后面喊:“多带点钱——!要买肉——买好肉——!”
  
  沈青禾正好拎着菜篮子回来,耀东母亲笑盈盈地拉住她:“沈小姐,晚上和我们一块儿吃饭!”
  
  “谢谢啦顾太太,我自己煮碗面就行了。”
  
  “晚上给我们家耀东摆庆功宴,人多才喜庆!”
  
  沈青禾一听,既意外也高兴:“顾警官立功了?”
  
  “还是大功!”耀东母亲欢天喜地去了灶披间。
  
  沈青禾想到了什么,跑回亭子间。过了一会儿,她抱着一堆罐头兴冲冲地下楼来。
  
  灶披间已经热气腾腾,水盆里泡着西瓜,壶里烧着水,锅里熬着汤,耀东母亲正在砧板上哒哒哒切着菜,一看就是打算使出十八般武艺来操持这顿庆功宴。
  
  沈青禾把一堆罐头放在一旁:“我刚从天津进了一批昌黎公司的红果罐头,打算在上海卖,晚上先开两罐大家一块儿尝尝!”说着又从自己的菜篮子里拿出一块肉,“正好刚才还买了一块新鲜肉,我再做个红烧肉,就会这么一个拿手菜。”
  
  耀东母亲:“你是客人,怎么好意思让你动手的呀!”
  
  沈青禾真心地:“顾警官立功,我也替他高兴!”
  
  天色已近黄昏,福安弄里的路灯亮了起来。
  
  夏继成的车停在弄口。下车后,他亲手给顾耀东整理了帽子和衣领。顾耀东似乎还没有从闪光灯的晕眩中清醒过来。刚刚这几个小时内,他承受了太多关爱和赞誉,这让他有点无所适从。
  
  夏继成笑得很刻意:“你这表情可不像立了功的人。”
  
  “我以为今天就要被开除了,这太意外了。”
  
  “说实话,我也很意外。高兴一点吧,顾警官。”
  
  顾耀东很听话地咧嘴笑了:“是!”
  
  夏继成转身朝福安弄走去,脸上始终保持笑容。
  
  沈青禾和耀东母亲在灶披间忙得昏天黑地,兴高采烈。
  
  耀东母亲:“当初这弄堂里的人一听说耀东被派去查户籍,脸色都不一样了。我知道他们在背后说什么。现在耀东立了功,上了报,总算能扬眉吐气了!”
  
  “还上了报?”
  
  耀东母亲一边说一边比画:“是呀!报纸中中间间,这么大一张照片!”
  
  沈青禾似乎也被她感染了,傻笑着:“顾警官这下成名人了。”
  
  “出不出名倒无所谓的。不过连副局长都夸他年轻有为,我看离升职也不远啦!”
  
  “他到底立了什么功?”
  
  “听说是抓了个杀人犯。”其实耀东母亲不关心抓了什么人,她现在的心思都在炉子上的汤和锅里咕嘟咕嘟的红烧肉上,“哎哟!你这个红烧肉可烧得真不错!”
  
  沈青禾尝了一口汤汁:“好像应该再加点盐。顾警官平时吃得咸还是淡?”
  
  “淡一点吧。”
  
  “那我少加点盐。他喜欢汤汁多一点还是干一点?”
  
  耀东母亲笑眯了眼:“怎么样都行。沈小姐,这顿庆功宴你比我还用心呀!”
  
  沈青禾避开了她的目光:“这是大喜事,应该的。顾太太,家里还有黄酒吗?加一点去去腥味。”
  
  “就在外面饭桌上。”
  
  其实沈青禾心里一直觉得顾耀东走到被开除这一步,和报到那天自己害他迟到有关。在这个节骨眼立功,也许他的警察生涯不用就此终结了,他还可以继续在夏继成的二处当他的好警察。于公于私,她都真心替他高兴。
  
  沈青禾拿酒瓶时,随手拿起饭桌上放着的那张报纸来看了一眼。顾耀东的照片比耀东母亲形容的还要更大,更显眼,尤其是那一口曝光过度的炫白牙齿,简直让人过目不忘。沈青禾一边看一边嗤嗤地笑,可当她往下读到内容时,笑容渐渐僵住了。
  
  灶披间里传来耀东母亲的声音:“沈小姐——找到酒了吗?”
  
  沈青禾死死盯着报纸,似乎什么也听不见。
  
  “烧肉的火用不用小一点呀?”耀东母亲从灶披间跑出来,“红烧肉快烧干了!还用不用加黄酒啦?……沈小姐?”
  
  就在这时,顾耀东兴冲冲地开门进来:“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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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25: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沈青禾阴沉着脸将报纸放回原处。耀东母亲已经欢喜地跑向儿子,仿佛迎接凯旋的英雄:“报纸上都登啦!照片拍得真不错!这是大喜事,你爸爸去菜场买了肉,今天晚上给你烧了一桌好菜庆祝!沈小姐也来帮忙啦!”
  
  顾耀东看向沈青禾,沈青禾看着桌上的黄酒,整个人是冰冷的。
  
  耀东母亲丝毫感觉不到这份异样,她整个人都是沸腾的:“哎呀!夏处长也来了,快请进!”她又喊道。
  
  “又来打扰了。”夏继成笑容满面地进来,“哎呀,沈小姐怎么也在?”他很惊讶地问道。
  
  “我在这儿租了房子,刚搬进来。”沈青禾的声音很冷。
  
  “这真是巧了。”夏继成小声对顾耀东说,“我和沈小姐认识的。上次在仓库,还记得吧?”
  
  顾耀东刚要说话,沈青禾拿起黄酒转身就去了灶披间:“锅里烧了东西。”
  
  耀东母亲拉着儿子嘀咕:“你还劝我别把房子租给沈小姐,人家一听说你立了功,高兴得不得了,主动给你烧红烧肉庆功。遇上这么好的租客真是运气!”这番话说得顾耀东有些惭愧,也有些感动。
  
  耀东母亲在客堂间张罗着,顾耀东去灶披间拿水果。一进去就听见沈青禾在当当当地切萝卜。沈青禾当然听见了他进来,埋着头切得更使劲了,仿佛要把菜板碎尸万段。
  
  顾耀东蹲在水盆边洗西瓜,偷偷回头看了几次沈青禾的背影,好半天才腼腆地开口说:“沈小姐,谢谢了。”
  
  沈青禾头也不抬:“我有什么好谢的?”
  
  “你租我们家房子,还辛苦你帮忙烧饭。”他回答得太实在了,仿佛在说刚才那个兴高采烈烧红烧肉的沈青禾就是个傻子。
  
  沈青禾回头看着他的背影:“你立这么大的功,我能无动于衷吗?恭喜你了,顾大警官。”
  
  “谢谢。”依然是很腼腆的声音。
  
  “前两天以为你会被开除,还想帮你另外找份工作。我真是瞎操心!”
  
  “我只是在户籍科找到一点线索,没想到大家会这么照顾我。不过这次真的很险。听说再晚几分钟,那个犯人就要跑了!”
  
  哐当一声,菜刀被扔在了菜板上。
  
  顾耀东吓得跳起来:“怎么了?”
  
  沈青禾一脸皮笑肉不笑:“刀有点钝。”
  
  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很快递了过来。顾耀东很贴心地说:“换这把吧,刚磨的,特别锋利。”
  
  沈青禾瞪了他片刻,瞪得人有点发怵了,她才接过菜刀:“犯人到底犯了什么罪?”
  
  “听说是杀了人。”
  
  “杀人可是重罪,不会抓错人吧?”
  
  顾耀东从水盆里把西瓜抱起来:“不会的。我们警察局一定是有证据了才会抓人。谋杀是重罪,绝不可能玩忽职守,冤枉好人。”说这话的时候,他特别自豪,特别有荣誉感。一转身,沈青禾的菜刀就插到了他怀里的西瓜上。
  
  顾耀东愣愣地看了看西瓜,又抬头看着沈青禾。
  
  沈青禾:“刀是够快的。”
  
  夏继成靠在灶披间门口,笑盈盈地看着他们:“沈小姐好眼光啊,我们耀东是个好警察,你租他的房子,真是租对地方了。”沈青禾冷笑了一声作为回应。
  
  顾家这顿庆功宴格外丰盛,再加上还有夏继成出席,就更显隆重了。耀东母亲专门铺了白桌布,又把原本放在卧室的一瓶鲜花挪到了饭桌中间。顾邦才专门换了件最白的白衬衣,衣角扎进裤子,系了皮带,头上抹了把发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市政府开大会了。
  
  顾邦才:“处长您坐主位!”
  
  夏继成:“打扰了。”
  
  长官一客气,顾邦才就不自觉地赶紧拉近距离,恨不得称兄道弟:“这叫什么话,不打扰不打扰!耀东,快陪处长坐下!”
  
  顾耀东不知道应该怎么陪,只是闷头坐到了夏继成身边。沈青禾端着红烧肉出来,看见顾耀东和夏继成坐在一起,顾邦才坐在另一侧,便把红烧肉放到了顾邦才面前,然后扭头回了灶披间。
  
  顾邦才:“哎呀,今天这个红烧肉烧得地道!浓油赤酱的!”
  
  耀东母亲也端着菜从灶披间出来:“顾邦才!你怎么把肉放到自己面前?”
  
  顾邦才:“这是……”
  
  “这是沈小姐特地给耀东烧的庆功菜!再说人家处长还坐在这里呢!真是拎不清!”耀东母亲把红烧肉换到了夏继成和顾耀东面前,换了笑脸:“不要客气呀!”
  
  沈青禾从灶披间端菜过来,见红烧肉换到了顾耀东面前,没好气地一把端到自己面前:“刚才打翻了糖罐子,这道菜不好给你们吃了。”
  
  耀东母亲尝了一块肉:“咦,刚刚好呀!”说着她又把肉端回到顾耀东和夏继成面前:“沈小姐一听说耀东立了功,特地烧了这道红烧肉庆祝。前前后后烧了有一个小时,又是炒糖色又是小火焖,精心得很嘞!”
  
  顾耀东笑着说“谢谢”,夏继成笑着说“辛苦了”,两个人笑得连嘴角弧度都一样。沈青禾脸色越发难看。
  
  夏继成:“说到庆功,顾先生、顾太太,我今天是奉副局长之命,亲自上门给顾警官送奖状的。像他这样既非警察学校毕业,又才入职一周的新人,能有这样的成绩,在我们警局也是头一例。感谢二位为我们培养出这么优秀的人才。”
  
  夏继成郑重其事地拿出了奖状:“顾警官立功,也是我们刑二处的荣耀。这是奖状,希望我们的小顾警官再接再厉。”
  
  顾耀东腼腆地笑着,这一整天他笑得牙都酸了。
  
  耀东母亲欢欣地捧着奖状怎么也看不够:“明天我就去买个新画框裱起来挂墙上。沈小姐,你在外面跑单帮,认不认识卖画框的朋友呀?”
  
  沈青禾回答得很礼貌,也很冷淡:“不好意思,不太熟悉。”
  
  “那我是买个正方形的好呢,还是长方形的好看?”
  
  “您觉得合适就好。”
  
  顾邦才一声令下:“别光顾着说话了,先吃饭,先吃饭。”
  
  顾耀东并不觉得坐在长官身边吃饭有什么不同,筷子“嗖”地伸出去,精准地抢在夏继成前面夹了一块红烧肉。沈青禾亲眼看着他一口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她越看越气,“啪”地放下筷子。
  
  所有人都看着她。
  
  “不好意思,我刚想起来跟人约好了打电话谈笔买卖。你们吃吧。”沈青禾起身离开了。
  
  晚饭后的福安弄是极其热闹的。孩子们跑来跑去地打闹;几个中年男人照例围在橘黄的路灯下打牌,时不时为着输赢争论几句;女人们在旁边看热闹,聊家常,手上做着各自的针线活。夏继成从顾家出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越走越冷清。
  
  轿车就停在弄口。上车关上车门,他就意识到后座有人,但并不意外。坐在后排的人是沈青禾。对她来说不用钥匙打开车门并不是难事,她已经在这儿等很久了。
  
  沈青禾:“顾耀东为什么是功臣?”
  
  夏继成:“陈宪民被捕是因为出了叛徒。顾耀东只是被利用了。”
  
  “为什么偏偏利用他?”
  
  “因为他够努力,够无知,王科达需要一个幌子掩盖叛徒的存在,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沈青禾几乎要冷笑出声:“你的意思他是无辜的?”
  
  “对。”
  
  “我就不相信这件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自己都承认在户籍科找到线索了。我们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拿到了特别通行证,只差最后一步我就能把他送上船安全撤离了!就因为顾耀东,我们这么多人的努力全白费了!”
  
  夏继成一直静静地听沈青禾说话。怀疑,不满,愤怒,她有很多情绪只能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好在情绪慢慢过去以后,她依然会思考,会分辨。
  
  两个人沉默地坐了片刻。
  
  “火发完了吗?”
  
  沈青禾不再说话。真相也许就是夏继成说的那样,只是难以接受。
  
  “发完了就回去睡觉。明天该干吗就干吗。”夏继成的声音有些不近人情,沈青禾从后面看着后视镜,里面是一张不容置疑的脸。
  
  顾耀东开心地捧了一盒红果罐头,一边舀着吃一边从灶披间出来,刚好遇到回来的沈青禾。
  
  “沈小姐,这个红果罐头太好吃了!谢谢啦!”
  
  沈青禾不想搭理他,闷头上了一段楼梯,忽然又停下转身看着他:“有这么好吃吗?”
  
  “是很好吃!”
  
  “那你都吃了吧。反正都过期一年了。”说完,沈青禾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顾耀东回味着红果的味道以及沈青禾的话,不禁干呕两下。
  
  还是初夏时节,亭子间的夜晚就已经闷热起来。沈青禾郁郁地开窗,往外一推,窗户扇就往下掉,吓得她赶紧扶住。窗外一丝风也没有,屋里屋外都不爽快。也许再有几日,天气就真的要热起来了。她翻出工具敲敲打打,盼望着营救陈宪民的行动能一切顺利,这样就能尽快离开这个徒增烦恼的地方。
  
  刘警官从大昌客栈拿回那几张让石立由辨认的户籍卡时,不小心蹭上了油漆,回了刑一处,他还在想办法清理,但是怎么也弄不干净。
  
  杨奎从旁边经过时看见了,“不是让你给那个人送日用品过去吗?还在弄什么呢?”
  
  “有几张户籍底卡,不小心蹭脏了。”
  
  杨奎看了看:“都脏了还费这个劲干什么,直接扔了,让户籍科重新做几张。你赶紧办正事,把东西送过去。”
  
  夏继成站在走廊里,从窗口远远望着楼下的院子,刘警官拎着包裹和杨奎说了几句话,然后将包裹放到汽车后座,开车离开了警局。夏继成注意到刘警官穿的是便衣,他看了眼手表,离开了窗边。
  
  刑二处依然一片闲适,只有赵志勇在来回忙碌着收拾顾耀东的桌子。顾耀东以为要卷铺盖走人那天,把所有私人物品收在了一个纸箱子里。赵志勇还原的时候,不小心把那本《鸾凤禧》掉在了地上,里面掉出来一个小纸袋。
  
  肖大头:“赵志勇,二处还有比你更会见风使舵的人吗?”
  
  赵志勇一边捡起书放到桌上,一边赔着笑:“耀东毕竟也是二处的人,咱们也得表示起码的尊重,对不对?”他光顾着和肖大头说话,扔地上的废纸时,顺手把小纸袋也扔进了垃圾桶。
  
  顾耀东回刑二处的时候,看见孔科长和杨奎在刑一处门口说话。
  
  “杨队长,你们送回来的户籍底卡怎么少了五张?”
  
  “扔了。”
  
  “扔了!这是户籍科的东西,你们用完怎么能给扔了呢?”
  
  “去取的时候弄脏了。叫人重新做几张新的吧。”
  
  “可你起码得告诉我扔的是哪些啊,不然我还得一个一个查。”
  
  杨奎说得满不在乎:“哎哟,抱歉啊,没注意看。”
  
  这时,几名警员匆匆跑出刑一处,一名警员对杨奎说:“杨队长!车等在外面了!”杨奎没工夫再搭理孔科长,被警员们簇拥着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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