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思达 滴血的7月16日 1918年7月16日。 这天早上,已经被命运折磨得头发斑白,身体消瘦的五个孩子的母亲亚历山德拉,一醒来就发现天空是灰蒙蒙的。这让她心情倍感抑郁。 从早上开始,烦心事就一件接着一件:她体弱多病的儿子阿列克谢似乎又患上了轻感冒,但她已经没有时间照料,因为刚接到命令,全家又得转移,只能先和大女儿奥尔加做必要的工作——准备了一些值钱又便携的财物,以防万一。 很快太阳就驱散了乌云,大地重新洒满了明媚的阳光。这似乎是一个良好的预兆,让亚历山德拉心情也随之好转。事态也似乎正是如此,看守破天荒地给孩子们带来了一些鸡蛋,让人忐忑不安的转移也没有下文。看来至少今天一切正常了。晚上8点,他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团聚在一起,和往常一样用过晚餐,之后打牌消遣到10点30分就寝。 尼古拉二世一家
这位坚强母亲日记就到此为止,因为后续的事情她永远不可能记载下来了。凌晨1点30分,全家人被叫醒。看守通知他们说,车来了,现在马上转移,不过在这之前他们有充分的时间收拾行李。来不及抱怨和质问,全家赶紧折腾了45分钟——主要是藏好珠宝——走下楼。看守带着他们一家七口,以及一名家庭医生和三位仆人走过院子,来到一间地下室。在母亲的要求下,看守给了他们两把椅子,让母亲和儿子坐下,父亲站在儿子前方。在卡车的轰鸣的嘈杂声中,看守头领突然命令全家起立,拿出一张纸向他们宣布: “鉴于你们的亲戚仍然在攻击苏维埃。乌拉尔苏维埃主席团已经决定,判处你们死刑。” 屋里响起一片哀鸣,孩子的父亲近乎天真地向行刑人员表示自己没有听懂,要求再念一遍。于是看守把这道冰冷的判决书又读了一遍。父亲还是不敢相信,张口结舌:“什么?什么?” 但这种懦弱的询问改变不了判决。行刑队员用开火作为回答,亚历山德拉和她丈夫、女儿、儿子、家庭医生和三名仆人在呛人的硝烟和震耳欲聋的枪声中倒在了地上。随后,行刑队员将尸体用卡车运到郊外,将衣服被剥去烧掉,搜出来的17磅珠宝被上缴,然后将尸体用硫酸销毁后再烧掉,扔进了矿井。几天之后,《乌拉尔工人报》针对这场“惨案”发表一篇冰冷的评论:“这个带皇冠的刽子手利用革命的仁慈,活得太久了。” 尼古拉二世一家被处决
处决尼古拉二世一家的地下室,墙壁留有子弹穿透的痕迹
后世的人们很难将日记中这对惶恐不安的夫妇同“带皇冠的刽子手”联系在一起。的确,在失去了权力的照耀之后,即便是昔日神圣不可侵犯的沙皇尼古拉二世和他皇后亚历山德拉,也像所有的政治“落水狗”一样让外人怜悯,不过他们还表现出了让人钦佩的皇室气质,就在两天前,一位当地神父曾探望被看管起来的这家人。在做弥撒时,神父被这家人如同圣徒一般在压力和恐惧前,依然表现出的虔诚、优雅、耐心和尊严而深深打动了。 或许正是这种符合人们想象的高贵和后来全家惨遭处决的悲惨命运形成了鲜明对比,让后世对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产生无限同情。时隔多年以后,2000年,尼古拉二世一家人都被封为圣徒。2008年,俄罗斯最高法院也宣布撤销对尼古拉二世的判决,宣布其无罪。 从十恶不赦的罪犯到无辜受难的圣徒,俄罗斯人翻这个180度的筋斗,只用了短短90年。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天性善于走极端,更重要的是掺杂了政治因素。看看那个在平凡尼古拉二世典礼上大谈特谈“可耻章节”“全都有罪”的俄罗斯总统吧,难道他不是正那个在1977年派人用推土机推平末代沙皇遇害地遗迹的斯维尔德洛夫党委第一书记,鲍里斯·叶利钦吗? 是的,他们都知道,这只是为了政治正确,因为要揭露和否定前朝的“罪行”,尼古拉二世才会变得像基督一样纯洁无辜。其实,无论是当事人还是后人都很明白,从来没有什么无辜受难。正如负责处决行动的指挥官尤洛夫斯基所说,这一切只是“轮到我,一个工人的儿子,为了几个世纪的苦难与皇室算一算革命的总账了。” 处决尼古拉二世一家的行动指挥官尤洛夫斯基
讨人喜欢的皇储 出生于1868年5月18日的末代沙皇尼古拉·亚历山德罗维奇·罗曼诺夫,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个从小就招人喜欢的孩子。和高大粗鲁的父亲不同,尼基(尼古拉的昵称)个性相当冷静有自制力。这位未来的沙皇从来不笑,极少大喊,眼神和善并且音调温柔,富有魅力。 对于注定要当帝王的人来说,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感和富有亲和力的态度,都无疑是一种可贵天赋。对于这点赞赏有加的不仅是罗曼诺夫自己家人,就连曾在基尔和亚历山大三世会晤的德皇威廉二世也注意到,俄罗斯未来的统治者尼基“是个魅力十足、很有教养的孩子,很懂礼貌。” 尼古拉二世似乎天生就有这种让人喜欢的本领,然而对于一个帝国而言,这是远远不够的。当然,现此时只有少数和皇室极为亲近的大臣才会察觉问题。父皇的外交大臣兰姆斯多夫(V.Lamsdorff)就对皇储印象就不甚友善,觉得这位二十四岁的少年很是奇怪,“半是孩子半是成年人”,而且还相当“固执”和“缺乏思考”;另一位伯爵夫人纳雷什金娜则更加刻薄,直言这位很少离开阿尼奇科夫宫的少年“眼界狭窄,目光短浅。” 1870年,尼古拉皇子与母亲达格玛。
说起来外人恐怕很难相信,作为帝国的继承人,皇储一直接受的是种放飞自我的“素质教育”,轻松得完全和他将要肩负重任不成比例。直到20多岁时,尼基在日记里记载他生活还是一派天真烂漫的捉迷藏、玩七叶树果和杉果以及饮酒。即便不是作为皇二代,仅仅作为一个普通青年,这种幼稚程度也让人瞠目。造成这种恶果一方面有母后的因素。在皇后的溺爱下,尼基“穿小水手服的时间比大多数男孩都要久”;另一方面则是来自家庭教师丹尼洛维奇将军的迷之自信:“加冕礼的神圣仪式的神秘力量就足以提供统治者需要的全部实践知识。” 母后的宠溺和荒唐家教的罪过实在难分伯仲,但后者具有典型的俄罗斯特色:作为作为欧洲君主专制的基石,天赋君权在俄罗斯以一种更具有强烈宗教神秘色彩的形式展现出来:在帝俄的意识形态宣传中,上帝不仅赋予了沙皇统治权,更赋予他一种宗教神性。这种神性让俄国农民根深蒂固地坚信,沙皇“小爸爸”(或“小妈妈”)和他们在精神上有一种神秘联系,办坏事的只是他手下的贵族大臣;同时也让沙皇坚信,他在冥冥中代表了全体俄国人民的意志,而那些大臣只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公知。 原本是为了沙皇有效统治而宣传的神话,结果反噬到了未来的沙皇身上,历史这里的确有够讽刺——事实上,这个神话根植在尼古拉二世的脑海中,在还未来还将导致他本人和整个帝国更大悲剧。 最了解这位皇储头脑空空本质的,还是他那位粗鲁的父皇。时任交通大臣的维特建议让这位皇储参与西伯利亚铁路委员会的工作,为将来执政累积一点经验,亚历山大三世向这位宠臣怒吼道:“你有没有试过和大公殿下谈一下重要的事情?不要告诉我,你从来没有注意到,大公是……个纯粹的孩子。他的想法完全幼稚。他怎么能主持这样一个委员会?” 年轻的沙皇 1894年11月1日(俄历10月20日),老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病逝,刚和德国的黑森大公女儿阿丽克丝订婚的尼基继位成为了新沙皇。所有人都对这位性格温和,讨人喜欢的新沙皇有所期待,但有人却表达了忧虑。这就是维多利亚女王——阿丽克丝是她最钟爱的外孙女,从小她身边长大。对于这桩婚姻和外孙女婿,这位睿智的老人暗中表达了自己的疑虑:“我越想可爱的阿丽基(即阿丽克丝)的婚姻,我就越不高兴。不是因为他(指尼古拉)的性格,我很喜欢他,而是因为那个国家,以及可怜的阿丽基会面对的糟糕的安全状况。” 这位经历无数国际和国内政治风云的长者完全有理由这么想。亚历山大三世遗留给尼古拉二世帝国暗潮涌动。国际上,咄咄逼人的德国正在崛起,拼命想拆散法俄同盟,将俄国拖到自己阵营,但巴尔干错综复杂的关系又让俄国必须谨慎考虑平衡欧洲国家的关系。在国内,父亲遗留给他的依然是一个落后的农业国,军队组织混乱,人民愚昧无知,反犹暴行成为俄国这个大锅炉唯一排气方式。即便是对经验丰富的政治家来说,面临这种诡谲内外局面也会深感吃不消,更何况是这位“素质教育”出来的年轻沙皇? 尼古拉二世
就像冥冥中的天意一般,尼古拉二世的继位典礼就发生了踩踏事件,近3000人身亡。迷信人们会认为这是一个血腥预兆,但理性的人会看出,这只是尼古拉二世统治的缩影和写照。整个沙俄政府其实都已病入膏肓,即便是出于善意的政策,沙俄颟顸无能的官僚机构处理下,也会变成一场惨剧,而在这一切顶点的尼古拉二世,他既没有魄力,更没有能力去阻止这一切。这位末代沙皇对政治事务和自己臣民缺乏真正洞察力,很大程度只是生活在神秘主义的迷雾中。 最新洞察这点的是维特。1898年沙俄进占中国旅顺,打破维特一手缔造的远东平衡。此时维特惊讶地发现,尼古拉二世对远东局势的看法,仅仅来自一些亲信的鬼话。他们让这位沙皇深信西藏会欢迎他,对此,维特无奈地得出结论:“尼古拉二世柔弱的神秘主义,让他自我膨胀。”得出同样结论的还有陆军大臣阿·库罗帕特金将军:“他(尼古拉二世)的一个比较危险的特点是热爱神秘国度和神秘人,比如布里亚特人巴德玛耶夫和乌赫托姆斯基公爵。” 然而,神秘主义的迷雾终究要经历现实的考验,尼古拉二世的冒进政策导致了1904-1905年的日俄战争,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自己漫不经心导致了惨败。对于一个靠积攒威权来勉强压制矛盾的帝国来说,再没有什么会比战败更让人愤懑的了。16万工人在圣彼得堡罢工,游行发泄不满,要求改善工人生活条件、实行宪政、终止战争。1905年1月22日(俄历1月9日),士兵对请愿队伍开枪,1000多人死亡,2000多人重伤。同时面对革命和战败的压力,自信的尼古拉二世跌入低谷,在日记中留下一句“可怕的一天!上帝,多么痛苦和悲伤”。而他的妻子,皇后亚历山德拉则告诉自己远在德国巴滕贝格的姐姐:“我可怜的尼基的负担太重……他经历了那么多惨痛的失望,但始终勇敢、对上帝仁慈充满信心……” 冬宫外广场,士兵向示威民众开枪,1905年
只是他们两人似乎谁都没有想到,就在此刻,从圣彼得堡到远东,俄罗斯大地上已经有无数——将来还会有更多——平民,为他们“负担、失望、勇敢和信心”付出自己宝贵的生命。 妖僧带来的末日 1905年的动乱严重动摇了帝俄统治,农民因为歉收而起义,革命党人在一年内刺杀了1000多名官吏,高加索的种族冲突让2000多亚美尼亚人丧生。人人知道山雨欲来,唯一没有察觉这点的是沙皇:内政大臣建议犹豫不决的尼古拉二世实行激进改革,他不满地训斥道:“别人会以为你害怕革命爆发呢。” “陛下,”大臣直言不讳地回答道,“革命已经爆发了。” 正如所有政权在濒临崩溃前一样,即便是平庸如尼古拉二世也知道此刻应该用软硬两手来对。他一边任用斯托雷平改革,一边任用酷吏残酷镇压。新任莫斯科总督杜巴索夫命令近卫团进攻工人居住区的街垒,并且“格杀勿论”,3000名工人因此丧生。对此尼古拉二世兴高采烈地写道“脓肿被挤破了”;另一名奥尔洛夫将军在波罗的海地区枪决了1000多人,尼古拉二世赞赏他“表现突出”。在1905年的革命中,至少有1.5万人被杀,还有4.5万人被驱逐。特别是犹太人和波兰人受迫害最为严重,因为尼古拉二世认为是这些人组织了整个罢工和后来的革命。日后,当他发现自己的死敌布尔什维克里面有大量犹太人时,大概不会对此感到惊讶吧。 改革和镇压缓解了局势,甚至就连列宁也一度认为,自己在有生之年是看不到革命成功了。但他错了,尼古拉二世这对夫妇为他献上了神助攻,那就是结识一个来自西伯利亚的妖僧——格里戈里·拉斯普廷。 拉斯普廷是一名“圣愚”,也就是俄罗斯特有的“仁波切”。俄罗斯的愚民相信那些疯疯癫癫,头发蓬乱身体肮脏的人,是得到了上帝的启示的奇人。当然,受过正规教育的人们都会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些把戏和心理暗示而已,尼古拉二世的首相斯托雷平一见和拉斯普廷就断言,他只是表演拙劣的江湖术士。但问题就出在尼古拉二世夫妇身上,这对夫妇始终缺乏正规的现代教育,虔信神秘主义,很快这位号称能治疗他们患血友病长子阿列克谢的拉斯普廷成为皇室最重要的朋友,同时以自己的神神叨叨为这对筋疲力尽的夫妇提供心理安慰。
拉斯普廷 如果拉斯普廷仅仅满足于做一个秘密的皇家心理咨询师,或许后来事情都不至于发展到这么糟糕。但很显然,无论是尼古拉还是亚历山德拉都没有这个政治智慧,让这个妖僧回避政治。当拉斯普廷用“神迹”迎合了尼古拉二世夫妇根深蒂固的神秘主义思想之后,事情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皇后亚历山德拉没头没脑地信任这个“仁波切”,任何反对都被她剔除出宫廷,皇帝则一言不发,听凭皇后和妖僧为所欲为,但他以实际行为表明了自己态度——就连战争安排,他也会征询这位“我们的朋友”的意见。迷信很快就能显出恶果,沙俄内政很快被皇后,也就是拉斯普廷所操控,对皇室的愤怒积攒到天怒人怨。 1917年,俄罗斯已经没有任何人支持尼古拉二世,而亚力山德拉更是被人唾骂为和拉斯普廷通奸德国间谍妖妇。革命在瞬间爆发,尼古拉发现整个俄国已经没有人支持,在日记上痛苦地写下了“我周围尽是背叛、怯懦和欺骗”之后宣布退位。 ——但那些曾被他们夫妇背叛、欺骗、送上战场的人绝不会同意这句话。这些沉默的人已经等待了太久。他们很快就会派出一个工人的儿子,代表那些没能活着看到这一天的工人和农民,和他们一家算算革命的总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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