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唐朝名将薛讷,知道的人不多,但要说起演义小说《薛刚反唐》里,薛刚的老爸——薛丁山,那知名度就高多了。
在演义小说里,他是薛仁贵的儿子,手使一杆方天画戟,娶了三个比他还猛的老婆樊梨花、窦仙童、陈金定。 在老婆的协助下,薛丁山征西成功,官至两辽王,后因为儿子薛刚惹事儿,踢死太子,惊崩圣驾,全家被杀,封入铁丘坟。 演义小说当然不是历史,不过薛丁山还是有个原型的,这便是本文的主角薛讷。 我们用薛讷人生的三个片段(硬刚酷吏、滦水谷之败、武街驿大捷),来看看他和演义小说中的英雄,有何区别。同时,以武街驿为战例,分析一下唐蕃两军的作战特点。 薛讷画像
一、硬撅酷吏来俊臣
薛讷(649年-720年),字慎言,绛州万泉(今山西省新绛)人,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长子。 薛讷的性格真如其名,沉着勇悍,不苟言笑。初入官场不久便正面硬钢来俊臣,直接打的这个酷吏的脸。 当时,武则天专权,天下议论纷纷以为“母鸡司晨”,为封天下人之口,武后以“铸铜为匮”大开告密之门,规定:“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供五品食,使诣行在,虽农夫樵人,皆得召见,无实者不问”。 顿时,告密成了一件没有风险又收益很高的举动,于是“四方告密者蜂起,人皆重足屏息”。 告密相伴的,则是来俊臣、索元礼、周兴之徒的流行,“酷吏之党,横噬于朝,制公卿之死命,擅王者之威力”。于是,朝廷上下人人自危,每有落入酷吏之手,死者十九。 而以告密起家的市井流氓来俊臣,很快便得到了武后的信赖,“以为忠,累迁侍御史,加朝散大夫”。 这下小人得志的戏码,便在来俊臣身上重演,尤其是当他给另一个酷吏周兴,来了个“请君入瓮”之计后,更得武后信赖,即便如狄仁杰这般肱股之臣,都差点死在他的手上。
就是这个冤死千人,连武氏家族成员,都不敢触其风头的酷吏,却在蓝田一个小县,被薛讷结结实实的打了脸。
当时,一倪姓富商重金贿赂了来俊臣,他私自将朝廷义仓中的数千石存粮卖给了富商,这相当于私下贩卖国家储备粮库中的存粮。 当富商高高兴兴的拿着书信,来蓝田县拉粮食,被时任蓝田县令的薛讷堵住了。薛讷看过书信后,冷冷瞥了一眼,富商背后浩浩荡荡的运粮车队,嘴里干净利落的崩出俩字,“不行!” 富商当时就惊了,跺一脚长安乱晃的来俊臣,居然被一个小小的蓝田县令撅了。一瞬间,富商有点恍惚如在梦里,他追问道:“此乃来大人亲书,因何不行?!” 薛讷冷冷说道:“义仓储粮乃灾患之备,怎能绝千百人的命,让一家人发财?绝对不行!” 《旧唐书·薛讷传》:“义仓本备水旱,以为储蓄,安敢绝众人之命,以资一家之产?” 按说薛讷的小命就算走到头了,来俊臣弄死个县令,不比碾死臭虫费事儿。 好在来俊臣自己玩的太大了,居然开始罗织罪名,准备把武氏诸王、太平公主和太子李旦、庐陵王李显一锅烩了,弄得武则天也感觉不好再袒护他。 武周万岁通天二年(697年)6月,来俊臣被拖到闹市剁了,长安百姓奔走相告组团去剐他的肉,薛讷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从此,唐庭上下都知道了薛仁贵有个黑脸儿子,谁的面子都不给,权臣豪门都躲着薛讷走。 等到薛讷开始领军后,治军极严,这其所部在参加讲武阅兵时,军容森严岿然不动,颇得玄宗青睐。之后,朝廷使臣宣召薛讷觐见,居然进不得军营,李隆基大为赞赏,盛赞其有亚夫之风。 《旧唐书·薛讷传》:玄宗即位,于新丰讲武,讷为左军节度。时元帅与礼官得罪,诸部颇亦失序。唯讷及解琬之军不动。玄宗令轻骑召讷等,至军门,皆不得入。礼毕,上甚加慰劳。
二、被笑做“薛婆”的滦水谷之败
唐睿宗晚年时,契丹、奚与突厥联合不断威胁北方边疆,唐朝不得不放弃营州(今辽宁朝阳),退守渔阳(北京密云)。 开元二年(714年)正月,身在渔阳的营州都督突然听人传说,北方的靺鞨、奚等部落很想降唐,只因唐不建营州,无所依投,若唐重建营州,则相率归附。 营州都督大喜,马上请朝廷发兵,北击契丹,复置营州。正巧,玄宗对四年前,冷陉之败耿耿于怀,见到营州都督的奏表颇为心动。 左监门将军杜宾客和中书令姚元崇都认为,时值酷夏,天气炎热,将士们披甲执戈,携带粮草深入敌境,恐怕很难获胜。 《旧唐书·薛讷传》:“杜宾客以为时属炎暑,将土负戈甲,赍资粮,深入寇境,恐难为制胜。中书令姚元崇亦以为然。” 薛讷却上表说:“夏月草茂,羔犊生息之际,不费粮储,亦可渐进。一举振国威灵,不可失也。” 李隆基采纳了薛讷的意见,令薛讷总督兵马与左监门将军杜宾客、定州刺史崔宣道等率兵二万人出檀州(今河北密云)进击契丹。 是年六月,北进的唐军在滦河附近遭遇契丹军队,几路唐军间协调不佳,薛讷所领的部队成了一支孤军。 同时,正如杜宾客战前预料的那样,炎热的天气,让携带辎重进军的士卒们怨声载道,薛讷不得不寻机与契丹决战。 可惜,他速战速决的心态被契丹首领抓住,当唐军进入滦水山峡后,早有准备的契丹军队,从山上滚下巨石堵住前后道路,两侧崖壁上的士兵则用落石、火把、箭矢连续攻击唐军,被夹在山涧里的唐军阵脚大乱,自相践踏,死者十之八九。 薛讷领着数十骑亲兵突围逃出,契丹士卒望着薛讷狼狈逃窜的身影,嘲笑其为“薛阿婆”(老怯如婆)。 《资治通鉴·唐纪二十七》:“六月,行至滦水山峡中,契丹伏兵遮其前后,从山上击之,唐兵大败,死者什八九。讷与数十骑突围,得免,虏中嗤之,谓之“薛婆”。 战后,薛讷将滦水谷之败的责任,归罪于宣道和李思敬二人协同不利,玄宗下令将二人在幽州处死,不过薛讷也没因此免责,被一撸到底成了白板。只有,杜宾客因战前便上书反对得以免罪。 成为白板儿的薛讷,没在家凉快多久,一个多月后,玄宗便想起了他。是年八月,玄宗令薛讷以白衣,统领左羽林将军,为陇右防御使,进驻河源。 这次重新任命,给了薛讷一个咸鱼翻身的机会,也让他得以证明自己这个将门之后,不是白给的。
三、白衣带兵的武街驿大捷
武街驿之战是如何爆发的呢?我们还得把时间的指针向前拨动一点。 金城公主入嫁吐蕃后,唐蕃关系曾有一段修睦期,等到睿宗李旦即位,拜杨矩为鄯州都督。吐蕃发现杨矩此人贪财且糊涂,便重金贿赂了他,让他向朝廷上表,声称两国和睦,请求将九曲之地(青海省东南黄河上游地区)的牧场赠给吐蕃放牧,作为金城公主的“汤沐邑”。 李旦的脑子也不太灵光,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结果这片“水甘草良,宜畜牧,近与唐接。自是虏益张雄,易入寇”的地方,成了日后吐蕃进攻河陇的前进基地,直到天宝十二年(753年)才被哥舒翰收复。 《旧唐书·吐蕃传》:“时杨矩为鄯州都督,吐蕃遣使厚遗之,因请河西九曲之地以为金城公主汤沐之所,矩遂奏与之。吐蕃既得九曲,其地肥良,堪顿兵畜牧,又与唐境接近,自是复叛,始率兵入寇。” 公元714年(唐开元二年)5月,吐蕃大相坌达延给写唐朝宰相一封信,要求两国先在河源划定边境线,然后再订立盟约。 唐庭随即派解琬前去洽谈,曾担任朔方大总管的解琬对吐蕃君臣诡诈的伎俩十分熟悉,出使前便警告玄宗,吐蕃心怀鬼胎一定要做两手准备,最好事先在秦、渭等州屯重兵,以备不时之需。但可惜,唐庭上下都被吐蕃和谈的计策蒙蔽,没将解琬的建议当回事儿。 《资治通鉴·唐纪二十七》:“吐蕃相坌达延,遗宰相书,请先遣解琬至河源正二国封疆,然后结盟。琬上言,吐蕃必阴怀叛计,请预屯兵十万于秦、渭等州以备之。” 果不出解琬所料,8月吐蕃突然从九曲之地发兵十万进犯临洮(甘肃岷县)、兰(甘肃兰州市)、渭(甘肃陇西县东南)二州,陇右唐军毫无防备,马场中数千匹军马被劫。 《旧唐书·吐蕃传》:其年八月,吐蕃大将坌达延、乞力徐等率众十万寇临洮军,又进寇兰州及渭州之渭源县,掠群牧而去。 当年力主赠送九曲的鄯州都督杨矩得知吐蕃入寇后,惊恐万状心知朝廷必定治他重罪,惊惧之中自杀而死。
此时,陇右防御并无良将,玄宗便想起了还在家里凉快的薛讷,让他在戴罪立功赴河西练兵防御。 《资治通鉴·唐纪二十七》:“命薛讷白衣摄左羽林将军,为陇右防御使,以右骁卫将军常乐郭知运为副使,与太仆少卿王帅兵击之。辛巳,大募勇士,诣河、陇就讷教习。” 十月,初战得胜的坌达延,携重兵再度入寇渭源(甘肃渭源县东北)。被连续无情打脸的李隆基恼羞成怒,在朝堂上声称要发兵十万人,马四万匹,御驾亲征给吐蕃个厉害看看。 结果八天后,还是白板的薛纳便在武街驿(今甘肃临洮东)大败吐蕃,没给李隆基出门溜达的机会(“乙丑,敕罢亲征”)。 当时,坌达延率领十万蕃军屯兵大来谷,薛纳则领唐军于二十里外的武街驿与其对峙。 时任陇右群牧使王晙,率所部两千人赶来与薛讷会师。薛讷命其在洮河东川一处高地屯住,成掎角之势。 王晙也是员智将,带兵屯住之余,亲自赶到大来谷口观察地形,发现吐蕃军营建在谷中。不由得大喜过望,一边命人马上回报薛讷,一边选出七百名精装死士,让他们换上吐蕃军服,分成前后两队悄悄潜伏进大来谷,只等黑夜便动手劫营。 当夜色到来,前队潜入吐蕃军营左近之时,王晙命人大声呼喊,前队一拥而上,冲进蕃营,后队则鼓角齐鸣,以为疑兵。 吐蕃军以为唐军主力赶到,惊恐之中,自相残杀,死伤惨重。此时薛讷的增援的军队赶来,一鼓作气拔除吐蕃军营,打的蕃军尸横遍野,死者万计。 《旧唐书·王晙传》:开元二年,吐蕃精甲十万寇临洮军,贼营于大来谷口,吐蕃将坌达延又率兵继至。晙乃出奇兵七百人,衣之蕃服,夜袭之。相去五里,置鼓角,令前者遇寇大呼,后者击鼓以应之。贼众大惧,疑有伏兵,自相杀伤,死者万计。
坌达延领败军退至后营,两军在大来谷外二十里的武阶谷,再次形成对峙。
坌达延也是不长记性,又把军营建在谷中,王晙也没客气,给他来了个照方抓药,绕道背后再次夜袭蕃营。 吐蕃大军乱作一团,薛讷则以中军从正面突击,前后夹攻,大败吐蕃军。 连败之下,坌达延率残部向洮水(甘肃临潭西北)逃窜,薛讷指挥唐军紧追不舍,先锋王海宾于长城堡(在今甘肃临洮境)洮河岸边,堵住了蕃军归路。 背水而战的蕃军无路可退,也激发了勇气,拼死冲击阻击的唐军,王海宾的部队,顿时陷入重围。 太子右卫率、丰安军使郎将王海宾力战而亡,主将战死唐军士卒也杀红了眼,占据一处高岗死死扼住吐蕃逃生之路。眼看阻击的唐军阵地就像海潮中的礁石即将被淹没,薛讷率主力赶到,唐军士气大振,前后夹击,蕃军在洮水岸边惨败,大量士卒被挤下洮河淹死,洮水为之不流。 此战,蕃将六指乡弥洪被生擒,唐军斩首一万七千余级,逃散各地陆续被歼的蕃军士卒有数万人之多,缴获牛羊一百二十万头,8月被劫的军马又都捞了回来。 《资治通鉴·唐纪二十七》开元二年:冬,十月,吐蕃复寇渭源。丙辰,上下诏欲亲征,发兵十馀万人,马四万匹。……甲子,薛讷与吐蕃战于武街,大破之。时太仆少卿陇右群牧使王晙帅所部二千人与讷会击吐蕃。坌达延将吐蕃十万屯大来谷,选勇士七百,衣胡服,夜袭之,多置鼓角于其后五里,前军遇敌大呼,后人鸣鼓角以应之。虏以为大军至,惊惧,自相杀伤,死者万计。讷时在武街,去大来谷二十里,虏军塞其中间;晙复夜出兵袭之,虏大溃,始得与讷军合。同追奔至洮水,复战于长城堡,又败之,前后杀获数万人。丰安军使王海宾战死。乙丑,敕罢亲征。 武街驿之战,是河陇唐军十几年来最大的胜利,斩获也最多。玄宗闻报大悦,停了御驾亲征之命,命紫微舍人倪若水赶赴前线,记录诸将功勋。 玄宗派人去前线记录军功,可是留了小心眼儿的,十几年来未有之大胜,别是忽悠吧,不派个靠谱的人去看看,心里还真没底! 但武街驿之战的战果是实实在在的,十年后(开元十二年,724年)王昌龄二次出塞,行至武街驿战场时,依旧能见到战没者的累累白骨。他有感而发,提笔写下了名篇《望临洮》: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 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 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诗中的“长城战”,指的便是薛讷的武街驿之战。
武街驿之战,可以清楚看出唐蕃两军的特点。
受限于机动能力不足,唐军在空旷的青海草原上和吐蕃骑兵对战,基本都是被包饺子的命运。 但如果在山谷狭窄地域或打城市攻防战,唐军单兵作战能力和作战意志,并不比蕃军稍差,川西剑南的维州之战和朔方的盐州城防战,便是典型案例。 洮河流域属于河道切割土林地貌,也算峡谷地形,因此两军下马肉搏,正是唐军之长,蕃军之短,方能有此大捷。 洮河沿岸地形
战后,薛讷因功拜左羽林军大将军,封平阳郡公,其子薛畅荫封朝散大夫。次年,又授凉州镇军大总管,统领赤水(在今甘肃武威西南)诸军 ,驻守凉州(治姑臧,今甘肃武威)。 两年后(716年),薛讷以老致仕,又四年(720年),薛讷逝世,终年七十二岁,追赠太常卿,谥“昭定”。 公允地说,作为战神薛仁贵之子,薛讷算不得战功累累,远不是《薛丁山征西》演义中,那个白袍小将。 武街驿之战时,薛讷已经66岁了,只能算大器晚成。因此《旧唐书》作者刘昫,对他的评价也只是,“先败后胜,薛讷何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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