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惠连九段：分享我与AlphaGo的棋路历程

安徽花满楼

16年欧洲围棋大会赵惠连 vs Zen的自战解说，各位棋友阅读完文章有兴趣可以再折回来看视频

写在前面：本文是韩国著名职业女棋手赵惠连九段在2017年10月所作的一文，和公众们分享了她近几年的棋路历程以及世界围棋之旅。全文读来，小编对于赵惠连女士在世界围棋推广发展这方面做出的巨大贡献深感尊敬，也祝愿她在未来的围棋和人生道路上一帆风顺。

作者简介：赵惠连1985年生，韩国第二位女子九段棋手。1999年兴仓杯世界女子围棋大赛亚军；2000年韩国女子名人战亚军；2003年和2004年两年均战胜芮乃伟获得女子国手战和女子名人战冠军。2005年9月进入高丽大学英语系学习，之后一直在进行世界围棋的普及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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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7年9月的GG拍卖杯上，我半目赢了有着“传奇”之称的李昌镐九段之后，脑中浮现了“分享我与AlphaGo的棋路历程”这样的想法。显然在我的职业生涯我从没想象过AlphaGo的出现，但她是那样不可思议地诞生了。接下来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的一点心得体会。

赵惠连 vs 李昌镐

眼下AlphaGo是包括DeepZenGo在内所有围棋类人工智能的代表。全世界的棋迷都见证了15-17这过去三年AlphaGo以压倒性的优势称霸围棋界。即便是当时的最强棋士柯洁，也在与AlphaGo的对局中流泪哭泣。谷歌是在2014年投资的Deepmind，从AlphaGo项目开始研发到现在，不到三年时间，哪怕是最聪明的人类已经不是她的对手了。

所以过去的三年发生了什么？至少值得我们回看一下，看一看那段时间AlphaGo的成长，可能会给我们一些答案。AlphaGo同样给予了我个人一些启示。

儿时的赵惠连

在我十一岁成为职业棋手之后，我曾经很努力地修业，试图成为世界顶尖女棋手的一员。不过那个时候，芮女王统治众生，不断向她发起挑战的记忆伴随着我的整个少女时代，这是我的荣幸，我也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然而，芮乃伟老师实在是太强大了（她甚至曾经以击败李昌镐九段和曹薰铉九段的方式夺得韩国国手），在围棋盘上（对她）不断地失利使我挫败感十足。（“托芮老师的福，让我拿了14个亚军”，这是赵惠连九段说过的话——译者按。)诚然，在和芮九段以及其他顶尖棋手的交锋中，我可以学习到他们的思考方法，不过在不断地失利中，我有些迷惘了。围棋不再是那么有趣，我仅仅是在支撑着不被击败，但是我觉得越下越迷茫，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忘却了自己的初心。不断地重复熟知的定式让我看上去像某种机器。我努力地学习，试着去跟上最新的布局潮流，但这样的棋看上去只是单纯的复制。

2008年1月21日第9届STX杯韩国女流名人战三番胜负头衔挑战赛第2局，芮乃伟半目险胜挑战者赵惠连，总比分2-0卫冕成功

大概从十五年前开始，棋界开始了一股单纯模仿和复制李昌镐李世石这些顶尖棋手的棋路的风潮，而没有人敢于在棋盘上质疑他们。

单纯的模仿复制他人的研究成果并不是棋之正道。这也是当AlphaGo问世之时，看到她在传承百年、被视为经典的木谷定式上冷冷地一刺，业界不少人感到震惊的原因之一。看上去AlphaGo和传统定式的走法截然不同，但现在我们知道了，AlphaGo丰富了人类的围棋理论。

2014年谷歌花了4亿英镑高价购买了英国人工智能企业Deepmind，英国《卫报》称，谷歌公司迄今为止在欧洲最大手笔的这次收购，看重的正是人工智能这项技术——旨在让电脑像人脑一样思考。谷歌对deepmind这家初创公司的投资，是对围棋——这项已有2500年历史的运动产生冲击的第一步。2014年的时候，我对人工智能不怎么感兴趣，并且那时我对即将到来的30岁感到沮丧。一般来说，年过30的职业棋手在充满竞争的职业棋坛都会显得有些举步维艰。我的很多职棋朋友30岁之后都开办了自己的棋校，这很常见。我个人是从28岁就开始带学生了，所以正式比赛成绩一再下滑。我还没准备好离开这个充满竞争的职业世界，但我已无力战斗。看来我达到了自己围棋水平的上限了，那我应该怎样度过这段难熬的时光呢？

在30岁的时候我人生第一次去了欧洲，在很多国家旅游，还见了棋友们。那段时间，我从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也尝试着找回自我。因为之前参加比赛的缘故，我只去过几次中国和日本，世界旅行确实让我收获颇丰。

2007年9月3日，第12届三星杯首轮赵惠连(左)和古力(右)发表赛前感言

第一站：法国

我忘不了在欧洲的那段时光。2014年10月，我独自一人飞到慕尼黑。因为天气状况飞机延误了，我没能赶上去里昂的转机航班。汉莎航空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没有当天慕尼黑到里昂的航班了。为了到里昂，我只能飞到法兰克福再转机。幸运的是，我飞到法兰克福后，有人带我找到了去里昂的航班正确的登机口。我抵达里昂的时候已是半夜，然后我发现——行李找不到了。我的行李啊！但是没办法，我必须要赶上去格勒诺布尔的大巴，看上去我只能放弃我的行李了。然而上帝关上一扇门，也会为我们打开一扇窗，在去坐车的路上我看到了自己的紫色行李箱，似乎是工作人员看到无人领取把它放在了路旁。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一刻，似乎我的行李箱都在闪闪发光。我想，也许那也意味着我新生活的开始。

第二天天亮在格勒诺布尔我来到了位于山顶的法国青年围棋俱乐部，见到了法国围棋协会的主席。Toru老师，Semi Lee和HwangIn-seong (译者注：韩国院生黄仁圣)已经到了在等我。随后樊麾二段也加入了。我一整周的时间都和孩子们还有学生们待在一起。法国的孩子们特别有兴趣来学棋，据Semi和In-seong介绍，他们在德国教了几年，后来才来的法国，在法国可以靠教棋生活的不错。这里很多小孩子都不太会说英语，所以下完复盘的时候我和他们交流都比较困难。我给他们出死活题，大多数孩子都能答对全部的题目。孩子们被职业棋手让四子下小棋盘也尚可一战。我听说因为成为棋手的代价太大，所以孩子们不会学棋学很久。也许这就是老师们在法国推广围棋的困难所在吧。

我在格勒诺布尔的大街上漫步，欣赏着两旁美丽的山丘和云彩。我从未见过这般异国的景色！孩子们和我并肩而行，尽管我听不懂他们用法语在说什么，但我开始意识到，围棋世界不仅仅只有中日韩，我想要探索整个围棋世界。法国学生很喜欢围棋，孩子们也都很可爱，看着他们激起了我久违的对围棋的热情。我开始对这项自己浸润了二十年的运动有了新的认识。和法国同学们道别以后，我跟着Guillaume家庭去到了瑞士。 我特别喜欢日内瓦中央公园——在公园中央有一块巨大的棋盘。我印象特别深刻，也消除了“西方人不太知道围棋”这样的偏见。

第二站：泰国

在日内瓦待了一个月后，我飞到了泰国清莱，这是为期两年的“韩泰微笑项目”的第一站。泰国围棋协会的会员有超过150万人，我对于泰国围棋人口有这样庞大的数字感到震惊。我说服Jinhun Kim五段，我们可以一起为泰国围棋做些什么，他赞同我的提议，我们开启了和泰国围棋协会合作的“韩泰微笑项目”。

泰国围棋协会的副主席Vanthanee女士，是位非常棒的领导者和组织者。她很照顾我们，安排日程时会先征求我们的意见。10位泰国棋手（包括Him Kaduke和那些很有前途的年轻棋手）被选拔出来参与到这个项目中，他们在联赛中的对局棋谱都被寄往韩国。Jinhun Kim和我会帮他们复盘，讲评每一处小错误。这个项目的宗旨是希望泰国可以成为向东南亚传播围棋的跳板。Hyanghee Kim，Vanthanee女士的一位密友，在很多方面给予了我们支持。

2014年的亚洲大学生锦标赛，东南亚的数百位棋手齐聚清莱。史金帛先生（目前弈客等级分第一位、泰国围棋总教头，CGF05453——译者注）代表组委会欢迎了来自不同国家的同学们，我也见到了马来西亚的朋友们。那些天，我这群东南亚的朋友们一遍遍邀请我去他们的国家游玩（但我也要有空闲时间啊！）。

在清莱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间后，我和Hyanghee Kim, Jinhun Kim去到了曼谷。我们拜访了泰国围棋协会，见到了更多的围棋爱好者。位于曼谷的韩国驻泰大使馆也招待了我们。Jae-man Jeon大使尤其喜爱围棋，他和我们约定要共同在泰国推广围棋。我们先在曼谷兜了一圈，然后来到了棋协。有一个位爱好者挑战我让先局，更多的同学是摆上了两个子（其中一人是韩国大使馆里的）。很高兴是围棋让我们相遇，并且我发现泰国的顶尖高手已经达到了职业棋手让先的水平。去过清莱和曼谷这两个地方之后，Jinhun Kim和我开始了韩泰微笑项目，项目从14到16年持续了两年时间。

第三站：美国

我十多年来一直对在美国推广围棋特别感兴趣。我在大学主修英国文学，很主要的原因是我想在全世界尤其是美国等地推广围棋。2008年的时候我参加了在波特兰俄勒冈州举办的美国围棋大会，有大约500人参赛。“宇宙流”武宫正树九段，还来到了大会并一展舞姿。我们度过了很棒的时光。武宫老师是那样富有激情，他几乎每天都会现场评棋。我还记得他充满激情的话语，他说“听从你自己的内心”而不是随波逐流。他还说过“想怎样下就怎样下”、“按自己喜欢的方式行棋”。他所说的，是一种绝对的自然流，那些睿智的言语我到现在还记得。现在有AlphaGo了，“自然流”格外凸显。AlphaGo的出现重新解读了那些相习沿用的定式，甚至早早“点三三”。2008年的时候还没有AlphaGo，但武宫老师已经接触到了围棋的本质——围棋让我们“自由发挥”。

武宫正树和外国棋友下多面打

那之后，2013-2017年间我开始在韩国龙山美军基地做围棋老师。四年教习美国士兵下棋的经历，让我更加坚定了自己去把围棋大力推广到美国的决心。最近因为朝鲜和美国的紧张局势，我准备辞掉这份工作，并且整个龙山基地会迁往乌山和平泽。很多美国士兵和他们的孩子前来学棋，我也被两次授予荣誉上校的军衔。现在我真正意识到，围棋就是黑白子间的战争。当我们对战的时候，可以从中学到很多策略和如何做决定。当我们下棋的时候，会经历很多事情，比如失败是不可避免的。围棋会帮助你从无数失败教训中成长起来，同样会告诉你怎样对待失败和回归日常生活。“我们总能从头再来”、“我们可以从头来过”。尽管我在美军的教棋结束了，但我会在不久的将来做些更有益于美国围棋发展的事情。

我还参加了2015年在明尼苏达举办的美国围棋大会。现任美国围棋协会的主席Andeww Okun对来到双城的参赛者们表示欢迎。我的朋友Mark Fraser和Michael Albert也在这里（Michael Albert是一位棋力10k左右的小朋友，他和赵惠连九段在围棋大会期间一起参加了混双比赛，其乐融融——译者注），大家一起下棋、玩卡牌、聊天，还有听现场的围棋讲座。围棋大会有正赛、联棋赛和其他趣味赛。美国围棋大会是美国围棋最大的盛会。来自日本关西棋院的前田亮老师（Maeda Ryo），连续参加美国围棋大会有十多年了。金明完九段（MyungwanKim）同样也在美国驻扎超过了十年。我听说最近他要回老家结婚（安达勋九段要取代他在这里的位置），希望他们一切顺利。金明完九段帮助建立和完善了美国的职业段位体系，之后共有五位职业棋士从新的美国围棋协会职业体系中产生，他们都有着不俗的棋力，得到了像东方国家棋手一样的认可。

赵惠连(左)和Michael Albert小朋友(右)联棋赛开始前合影

与此同时，AlphaGo在成长。除了谷歌DeepMind团队没有人知道AlphaGo的存在，但我可以追溯一下AlphaGo在2015年留下的行踪。

2015年年末，就在AlphaGo诞生的前夕，我的职业棋手之路有些步履蹒跚。我在韩国女子联赛之外的比赛中发挥的不是很好，尽管我在很努力又很痛苦地学习其他职业棋手的棋谱，我能理解他们的正解，但我还是想追寻我自己的正解，我觉得我已经要到极限了。AlphaGo的出现改变了我的人生和围棋道路。

AlphaGo在2015年以5-0横扫了樊麾二段。而时至今日，樊麾老师可能是世界上最了解AlphaGo所思所想的人。有意思的是，他可以说是现在最强的围棋棋士，因为当他遇到麻烦的时候可以直接调用AlphaGo的程序，询问AlphaGo的意见（本文成文于2017年10月，AlphaGo Teach上线之前——译者注）。

AlphaGo在2016年3月挑战李世石九段，当我听到这个新闻的时候，我同样感到震惊。我在脸书上这样写道，“AlphaGo迈向巅峰总得有个过程吧，她应该先来挑战我才对啊”。几乎没有职业棋手相信AlphaGo能赢下那次挑战赛，然而，这场世纪之战的结果在职业棋手的世界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在第四局中，李世石下出了神之一手，第78手。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人类击败AlphaGo。当黄博士（Aja Hwang）展示AlphaGo界面上的投子认负标识时，我们都欣喜若狂。

第四站：墨西哥

整个韩国社会被AlphaGo精彩绝伦的表演所折服。许多科学家举办了有关AlphaGo和人工智能的未来的讲座。公众们开始疑虑未来，人类会不会被AI控制。那段时间里，我也曾被邀请从一个职业棋手的角度谈谈AlphaGo，说实话我不看好职业棋手的未来发展。但那样的想法是不对的。事实上，AlphaGo的出现给了职业棋手们重塑自我的机会。

我的世界之旅又开始了，这次我决定造访墨西哥。探索拉丁美洲需要一些勇气，不过幸运的是，我发现了墨西哥围棋大会的存在。墨西哥围棋协会的主席Emil，为全力办好大会而东奔西走。在那里我见到数以百计的围棋爱好者，两位来自北美的职业棋士史干生和殷明明也在被邀请的行列。我下了很多盘多面打指导棋，包括一盘和Emil的四子局——他取得了漂亮的胜利。墨西哥围棋人都被Emil和Sid的热情所感染，Sid是当地的一位围棋老师，他有很多的学生。

我还探访了墨西哥城的一所围棋学校，并和那里的小朋友们下了一盘队际赛。时至今日，围棋正在拉丁美洲广泛的传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学习围棋。因此，一本西班牙语的围棋教材就显得尤为必要了。我本人正在学习西班牙语，“estudiando espanol”，不过离能流利地表达还很远。

赵惠连女士近照

第五站：俄罗斯

2016年，我决定首次参加欧洲围棋大会。那次大会的举办地是圣彼得堡，一直以来，我都对俄罗斯那些充满历史感的街道很感兴趣。我是古典音乐的疯狂粉丝，过去二十多年来，那些伟大的俄罗斯作曲家一直支撑这我在围棋和生活上的前进。俄罗斯音乐无与伦比，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罗科菲耶夫、肖斯塔科维奇、斯特拉温斯基……这无数伟大的名字如雷贯耳。同时作为一位K-pop的爱好者，我必须承认很多韩国人深爱着俄罗斯音乐。在首尔音乐中心，你总能听到那些俄罗斯音乐作品。

另外一个我决定造访圣彼得堡的原因是我被邀请在7月27日与Zen进行一场表演赛。Zen是由日本程序员加藤英树开发的围棋程序，我本应与Zen6进行对弈，但大会前的两个星期，我被告知Zen6已经升级成了新的版本Zen19x，而我可以决定这次比赛的手格。这里我不得不说，我并不清楚Zen6和Zen19x之间的区别，我最终决定让他（/她）两子。以结果论，Zen19x是与赵治勋老师和井山裕太对决的DeepZenGo之前的版本，分先下可能是更合适的选择（即使是分先也不敢说我就能赢）

其实我当时认为我会毫无悬念地赢下比赛，因为我不能让AI轻易战胜人类——即使它们是为人类所创造。我认同这些围棋AI，蒙特卡洛搜索树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但是如果韩国的职业棋手既不能战胜AlphaGo，对Zen也毫无办法，我们（职业棋手）将何去何从呢？

我和Zen19X的两子对局开始了。事实上，当我被要求一边对局一边用英语做实时讲解，我有些为难。我更希望能专注于棋局本身，显然实时讲解对此毫无益处。我记得我当初认可的方案是在赛后进行一些评述，可能是信息传递出现了一些偏差吧，总而言之，最终我还是接受了对局时自战解说。

Zen的棋风和AlphaGo大相径庭，也许我们可以认为每一棵蒙特卡洛树之间并没有相通之处，AI下棋有它们自己的棋风。Zen更注重中央，而不同于AlphaGo的是，Zen会下一些人类的招法。

我最终输了一目半，而且我很确定Zen在确信自己获胜之后在官子阶段有所保留——这同样也是AlphaGo最广为人知的特点之一，就像15年前的李昌镐九段一样，不贪胜而游刃有余，这也是AI们向往的境界。李昌镐九段是否看清了后续的所有变化？我们并不知道。

圣彼得堡举办的第60届欧洲围棋大会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千余名围棋爱好者从不同的国家赶到这里，他们和我一样都在这里度过了愉快的三周。

2016年的欧洲围棋大会颁奖嘉宾赵惠连九段(左)

围棋在俄罗斯有相当的知名度，职业棋手在这里可以教棋为生。围棋方面俄罗斯是欧洲最厉害的国家之一，它也将在围棋的普及中扮演日益重要的角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