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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芳华》——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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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6 12:59:55 | 只看该作者
刘峰和小惠就这样开始了小日子。刘峰教会了小惠做简单饭菜,让她学会夜晚睡觉早晨起床,让她开始读报和停止画眼线,让她说话减少夹带“老娘”。美甲班小惠上了一个礼拜就要退学,说让她实践的免费客人好几个香港脚,怕脚气传到她手上。刘峰同情,也同意小惠改报“花卉速成班”。这个班高雅,结业了能到五星级酒店应聘,酒店天天更换花卉造型。又是一周,小惠的困境是起不来床。花卉学习班每天早上开课早,为了节省成本,学生每天清晨五点就要到城郊路口买花农的便宜鲜花。花卉班学生绝大多数是家庭主妇,四五十岁,跟开发海南的丈夫来了,朋友和亲戚没法带来,因此钱多时间更多,结业不奔着五星级宾馆招聘。小惠在班里孤立而寂寞,学杂费又昂贵,鲜花每天要买,还得四点多起床去买,跟刘峰说不忍心用他挣的钱去上那种华而不实的课,再说她注意到所有酒店大堂,插的都是假花。刘峰问她,什么时候去酒店的?小惠赶紧改口说,哦,过去去的嘛!

我设想两人此刻是吵了起来。刘峰大概说不出我这么刻薄的话,“一时婊子一世婊子”“生来下贱”,但我估计他会说“狗改不了吃屎”什么的。刘峰骂人词汇量不怎么样。从那以后,刘峰和小惠常常吵。发现小惠描眼线,他最受不了。有一次他在自己家里抄家,把那支深藏的眼线笔翻出来,狠狠地给小惠画了两根眼线,边画便嘟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我看人家大歌唱家化妆的时候,你还没生下来!小惠对着镜子照,嘻嘻笑,说刘大哥左手都画那么好,右手更不用说……刘峰画完,把眼线笔和所有廉价化妆品从六楼扔出去,小惠的廉价衣服鞋子首饰一并扔出去,没窗户就这点有优越性,扔东西方便,当玻璃用的塑料薄膜撕个口子罢了。

小惠上去就撕咬扭打刘峰。刘峰一只手,真打小惠不是对手。我们刘峰什么肌肉素质?给我们那批女兵抄跟头抄了七八年,稍一运力胸肌臂肌就跟活了似的,在他一层薄皮下预备突袭,三个小惠也把他怎么不了。只是刘峰不还手,本着他的朴素信条,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

小惠骂骂咧咧,到楼下捡起衣服鞋子,又爬上没有装栏杆的楼梯,回来了。两人和好的先决条件是小惠不得再去酒店。刘峰一句朴素誓言:我吃糠咽菜都有你一口!小惠心想,老娘从老家来,就是不想吃糠咽菜。这样想着,小惠眼睛鄙夷地看着熟睡的刘峰,将烟头摁在他的假肢上。

我也能想象刘峰和小惠的好时光。两人一块儿开着突突突的三轮汽车到火山口地质公园,到白沙门公园,刘峰到处送书,小惠当跟屁虫。买一个冰激凌,或者一串烤海鲜,刘峰自己不吃,看着小惠吃,那样的满足,带一丝儿心酸,想到自己远方的女儿,该是看着女儿这样馋嘴才感到的满足。他俩的好时光不少,包括到渔村吃渔民直接烧烤水族,那些放在火上还欢蹦乱跳的鱼虾,鲜美得可以用去定义“幸福”。吃了渔民烧烤,他们会去高速路大桥下,老方每天傍晚在大桥洞里摆出长凳和折叠椅,卡拉OK机器接到一架灰头土脸的电视上,卡车司机、渔民、社会闲散人员和可疑人员就聚过来,一块钱一支歌地唱。小惠不知道刘峰唱的是哪个世道的歌,她听都没听过,什么“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什么“风啊,你不要呼喊,雨啊,你不要呜咽”……有次他点的歌“同志哥,请喝一杯茶”,老方找不到,他就拿着麦克清唱,跑调跑到云天外,卡车司机都喊停。小惠喝点儿啤酒也会唱,她唱的时候,刘峰就痴痴呆呆地看着她。小惠不会知道,刘峰心里怎样批判她的唱:捏着嗓子,哈着气,酸梅假醋,虚情假意,犯贱,真犯贱,你听听,闹猫呢?现在的女人唱歌都是叫春。对于刘峰,林丁丁不唱,世上就没有歌唱家了。

刘峰的音乐教育都是林丁丁无意中给他完成的,他给我们抄毯子功,林丁丁清早在小排练室练唱:“黄河的水呀,你不要呜咽……”“马儿呀,你慢些走哎,慢些走……”他骑马蹲裆,把我们一个个人形麻袋捡起、放下,感慨歌就是神奇,音符只有七个,组织的曲调无穷无尽,字怎么比得?几万个字拼出一篇文章,你读一遍——最多两遍、三遍就够了,歌却能唱千万遍,越唱越提劲儿,越出味儿,就像一块永远化不掉的糖,一块一直供你咀嚼的肉干,一层层滋味,一辈子品不完……就在他满头大汗把我们一个个轻拿轻放的时候,他决定,歌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唱歌唱得美的女人是最可爱的,就她那样一声甜甜的“同志哥!……请喝一杯茶呀……”不就在跟你谈恋爱吗:“井冈的茶叶甜又香,甜又……香哎!”这还用恋爱?什么情书顶得了这个?

他跟那个会用歌恋爱的丁丁,此生错过了;此生他怎么也没想到会跟这个小惠发生一段缘。刘峰跟小惠确实有过好时光,最好在夜里,在床上,他的心虽不爱小惠,身体却热爱小惠的身体,身体活它自己的,找它自己的伴儿,对此他没有办法。身体爱身体,不加歧视,一视同仁;他身体下的女人身体是可以被置换的,可以置换成他曾经的妻子,可以是小惠的姐妹小燕或丽丽。而一旦以心去爱,就像他爱他的小林,小林的那种唯一性,不可复制性便成了绝对。林丁丁是绝无仅有的。对丁丁,他心里、身体、手指尖,都会爱,正因为手指尖触碰的身体不是别人,是丁丁的,那一记触碰才那么销魂,那么该死,那么值得为之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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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6 13:00:46 | 只看该作者
我回到了北京定居之后,郝淑雯偶然打电话给我,一般在她发生喜剧悲剧的时候:股票涨了,跌了,跟老公分了,合了,再分。二流子到底不安分,赚了钱一半去赌,一半用在若干“小三”身上。郝淑雯跟他打了十年,落下二流子在北京的两套房,原本是为豢养小三置下的。她租一套住一套,不算富有,衣食无忧而已。我此刻也经历了婚姻惨败,跟父母住在一起。一天我正抱着一个大西瓜从超市出来,手机铃响了。我一手把瓜按在腰上,一手拿出手机,看到郝淑雯的名字。半年没有她的消息,我摁了一下接听键。

“告诉你个事儿,找到刘峰了。”郝淑雯说。

“哦……”太阳把停车场晒成了个巨大的饼铛,我觉得自己给煎得吱吱作响,“待会儿给你打回去……”

“不行,你每次说待会儿打回来,从来不打!”

西瓜正从我的腰往胯上滑。我站成一棵歪脖子树,听她说了几句刘峰的消息。其实,那年代那些人对于我,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刘峰由南漂改北漂,一九九八年来北京,让他开旅游公司的侄子收容了,给雇员做饭,打扫办公室,送机票车票,办公室白天办公,晚上一张折叠沙发拉开,就是刘峰的床。这就是侄子管吃管住的待遇,除此之外,一个月五百元工资,上三险,那点儿钱刘峰供老妈吃饭穿衣,供女儿上学。这都是我歪抱西瓜听郝淑雯报告的。西瓜正从胯往我大腿上滚,郝淑雯建议我们叫上刘峰,聚一聚。在北京跟一个位距自己十公里的人相聚,简直是世界上最艰难最漫长的旅行。我还是答应了下来,不然西瓜就要滚到地上了。

聚会地点是郝淑雯家。日子是星期六。进了门,我看见一座佛堂设置在玄关,墙上挂了两幅唐卡,供着一盘火龙果和一盘橙子,佛龛下一边一个大花盆,栽着两棵金橘树。刚上了香,半屋子的烟,客厅里都辣眼,郝淑雯的两居室像是一座小庙。

客厅里已经先到了一个女客。居然是林丁丁。丁丁扑过来,抱着我直跺脚,撒娇,嘴里一个劲儿地“小穗子!小穗子!小穗子!”我看见伏在我肩上的头烫了满满的小卷儿,小卷儿下的头颅圆圆一个瓜瓢。丁丁落发落得只剩这七十岁的发型可选择。她的脸还是相当嫩,圆眼睛还可以问“真的呀”。我问丁丁什么时候回国的,她比画着小手,告诉我她回来三四天了,每天早晨三点准时给时差闹醒,叫我看看,她眼袋都下来了!

我跟着郝淑雯进厨房端果盘,问她是否疯了,既约了刘峰,干吗约丁丁。郝淑雯小声说,丁丁离婚了,在国外给人当了几年保姆,最后找的这份工不错,帮一个香港富豪看空房子,哪是房子,简直就是一座城堡,每层一架大三角钢琴,丁丁在里面训练爱国华人的孩子唱山歌民歌。

我们端着茶和水果刚进客厅,丁丁笑着说:“不就是说我吗?还躲厨房说!”她把脸转向我:“小穗子想知道我什么?直接问我好了!”

丁丁比过去爽快,几乎就是个泼辣女人,爱哈哈笑,嗓门儿又大又毛躁,过去珠玉般的圆润喉咙不知去了哪儿,反正有了点儿劳动人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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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6 13:01:41 | 只看该作者
其实我不是一点儿不知道林丁丁的国外生活。她嫁的那个开快餐店的潮州人让她吃了三年的鸡翅尖(因为快餐的炸鸡翅不能连带翅尖),也让她包了三年馄饨和春卷(十个手指头都皴裂了),还让她看了三年他在豆芽鸡蛋炒米饭里加酱油(这是丁丁最看不下去的事儿,上海人哪儿受得了倒酱油的黑色蛋炒饭)。最后丁丁吃够了看够了,老板娘不要做了,逃跑出来,她就读的成人学校老师为她做主离婚,把离婚协议书送到潮州人的连锁快餐店。

凉菜上桌时,来了电话。郝淑雯一听就乐,对着电话说:“告诉刘峰,别为那一千块钱躲着不见面呀!”放下电话她解释,刘峰过去跟她借过一万块钱,用了十来年还上了九千。电话是他侄子打来请假的,说刘峰感冒,今天不来了。

“谁让你告诉雷又锋我来了呢?”丁丁不在乎地笑笑,“刘眼镜儿的话,吃屎的把屙屎的还麻到了!”刘眼镜儿是我们的首席中提琴手。丁丁学说他多年前刻薄郝淑雯的话,表示过去是她惹的事儿,该是她躲他的。过去林丁丁一句四川话不肯说,现在泼辣起来,四川脏话都说。说完她自己大笑,真是劳动人民了。

“丁丁,你过去是这性格吗?”郝淑雯狐疑地看着她。

“我过去不这样吗?”丁丁反问,又笑得嘎嘎响。放下了做首长儿媳的包袱,也破碎了做歌唱家的梦,这就是解放了的丁丁。

郝淑雯炒菜,我当二厨,她借助叮叮当当的锅铲对我说:“估计现在刘峰摸她,她不会叫救命的。”

我笑得很坏。刘峰摸她的那只手算他局部地为国捐躯了。

郝淑雯读懂了我的不良意识,补充一句:“现在让他用那只假手摸,估计人家也不干了。”

“信佛的人都你这么刻薄?”我说。

丁丁在客厅里叫喊:“又说我什么呢?”

这回是我和郝淑雯笑得嘎嘎响。不快乐的人,都懂得我们这样的笑。放下了包袱,破碎了梦想,就是那种笑。笑我们曾经认真过的所有事儿。前头没有值得期盼的好事,身后也没有留下值得自豪的以往,就是无价值的流年,也所剩不多,明明破罐子,也破摔不起,摔了连破的都没了,那种笑。就是热诚情愿邀请人家摸,也没人摸了,既然最终没人摸,当时吝啬什么?反正最终要残剩,最终是狗剩儿,当时神圣什么?对,就那种笑。

笑过,我们把那餐饭吃了一整夜,喝了两箱啤酒,男光棍没来,三个女光棍撒开了耍。喝到凌晨一点,郝淑雯拍拍林丁丁的肩膀说,绕了一圈,最不该落单的丁丁也落了单,现在刘峰现成的单身,再找回去也不晚。林丁丁皱眉笑起来。郝淑雯说,怎么了?刘峰至少是个好人,好人现在最是稀有。我说,是稀有,这年头说谁是好人,跟骂人一样。丁丁说,有谁比我丁丁更知道刘峰是好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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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6 13:02:16 | 只看该作者
还记得那次传政治部强副主任坏话吗?我说当然记得,团长和政委花了一天时间审问我们。林丁丁问我们,知不知道谁第一个说:“强副主任是强奸副主任”的?丁丁指着自己鼻子,“我说的。”我说想起来啦,最开始说强副主任“色”的是门诊部女护士和护理员。郝淑雯也说,对呀,还是女护士们跟文工团女兵警告的:跟强副主任单独碰上,千万把俩胳膊在胸前抱紧!女护士跟文工团女兵一捅穿,文工团女兵也想起来,只要强副主任单独碰上你,那只慈爱的手准会拍你肩膀,拉你小辫子,然后无一例外顺着肩膀或小辫子往下滑,你胸前的丘陵,先上坡后下坡,都不放过。我们三人说到此,都嘎嘎地笑,郝淑雯说,老头现在看到我们,准怕被我们给流氓了!

我说,对了,后来咱们女兵整天比画强副主任的手势,丁丁有一天脱口而出,说什么强副主任?干脆叫他“强奸副主任”,当时正在排练,十几个人排女声小合唱,只有刘峰一个男兵在旁边修铃鼓。郝淑雯接着回忆说,男兵那边很快就传起来这个诨号,没多久连炊事班和司务长都知道了。我打了个啤酒嗝继续说,那年国庆记得吧?政治部首长要来审查节目了,团长和政委说,一定要揪出污蔑首长的人!

我们三人都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中,九月下旬的蒙蒙细雨天,大审问开始了。从上午开始,被审问的人一个个让执勤分队长叫进团部办公室。午睡时间,院子里很静,只听执勤分队长在沙沙小雨中一声吼叫:“某某某!到团部!”。那人便知道自己刚被前一个受审者咬出来。一个咬一个,细雨沙沙中终于响起“刘峰”的名字。林丁丁一听叫刘峰,赶紧下床穿衣穿鞋,刘峰一招,咬出的就是她丁丁。她坐在床上等待“林丁丁”三个字被吼叫,一直等到晚上。没错没错,郝淑雯醉得眼睛都小了,说执勤分队长跟女兵们说,刘峰被政委训哭了!执勤分队长是话剧队的老蔡吧?丁丁说,就是老蔡。后来团长说刘峰你不招出污蔑的人,那你就上法庭承认,污蔑造谣的就是你刘峰!老蔡说,听到这儿,刘峰沉痛地点点头。团长问他点什么头,刘峰说,不是上军事法庭吗?

老蔡形容团长气成了什么样:气得把一行军壶水泼到刘峰背后的墙上。刘峰只在此处开了口,说我刘峰勤勤恳恳工作,鞍前马后跟团首长转战大西南,就算忘掉污蔑首长的人是谁,也不该挨一壶水啊!那水在壶里沤多久了?前年冬天拉练回来忘了倒出去的。刘峰就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哭的。一米六九的山东大汉刘峰没别的毛病,就是忒爱干净。我们三个人笑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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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6 13:02:49 | 只看该作者
自从在王府井大街上见了刘峰,我不知怎么就怀旧起来。刘峰的手机一直关机,我找到了刘峰侄子的公司。公司现在转行做安全监视软件,办公室在北京的最北面铺张了整整一层楼。那位侄子告诉我,刘峰不上班了,身体不好,在家歇着。什么病,侄子也说不清楚,反正上了年纪,就是不得病,也该退休了。侄子还在忙的年龄,对退休人员的生活方式是生疏的,也顾不得多管。他只说叔叔在家歇息有一年多了。就是说,刘峰有家了。家里有谁呢?据我所知,刘峰的女儿从山东一所师范学院毕了业,现在倒是自立了。老母亲早已去世,那在家里刘峰是形影相吊?还生着病?

谈开了我发现侄子还是很健谈的,他说给叔叔介绍过几个女人,都是山东老家来北京找工打的,叔叔都婉拒,让侄子别操心,就是有女人,也是他照料伺候女方。终于一天,刘峰请侄子到家里做客,侄子这才死了给他找女人的那份心:叔叔有个女人,还是挺好看的一个女人;年纪不轻了,不过还真不难看!不爱说话,嗨,不说话的女人,本来就是三分美,侄子很兴奋地告诉我。

从刘峰侄子的公司出来,我给郝淑雯打电话,八卦刘峰的老来艳福。郝淑雯现在大部分日子是听这大师那高人讲经论道,好像对此世她已撒手,重在修来世了,听了我的八卦,她那颗世俗心马上又活了,叫我跟她一块儿去堵刘峰的被窝儿,看看他六十多岁一只手被窝儿里还能捂个什么挺好看的女人。我们俩人一核对地址,发现她得到的刘峰住址跟那位侄子给我的不同。我们觉得好玩儿,老了,刘峰倒越来越神秘。

我们按照侄子给的地址,找到机场辅路外的一片民房,刘峰刚出门。邻居都是能干活络的打工仔打工妹,够本事做了北京的移民,他们的儿女们都从老家接来了,泥土铺的院子里随处可见孩子们的大小便。

刘峰的家门上了锁,从窗帘缝看,他的住处还像个当兵的,没几样东西,每样东西都是绝对必须,收拾得一尘不染一丝不苟。没有一点儿女人的痕迹啊。

看我们俩在刘峰窗口窥视,刘峰的一个女邻居从露天锅台边用安徽北京话大喝:“你们找谁?!……老刘不在家!”

郝淑雯说,老刘不在,就找老刘的老婆。

邻居回答,老刘没老婆。

这年头,女朋友,老婆都一回事儿。这是我说的。

邻居问:“你们找哪个老刘?这个老刘就单身一人!”

我们傻了,刘峰神秘得离了谱儿。郝淑雯说,不可能,老刘是我们的老战友,我们知道他有女朋友。女邻居懒得理我们,埋下头切菜。

我们正要离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民工从路口回来,牵了两条德国黑背,种还挺纯。男民工穿一身迷彩服,大概给附近别墅的某家富豪当私人保安。女邻居对我们说,这个是老唐,是这里的最老的住户,住了五年了,你们问老唐,老刘有女人没有。

老唐说,看是看见过一个女人的,老刘生病的时候来的。我们这才想起来,赶紧问刘峰生的是什么病。好像是肠癌。我跟郝淑雯堵被窝儿心情马上没了。刘峰是那种躲起来病,躲起来痛,最后也躲起来死的人,健康的时候随你麻烦他,没了健康他绝不麻烦你。郝淑雯问:那女的什么样子?老唐说,女的个头不高,瘦瘦小小,看着不显岁数,不过肯定不年轻了。

我们问老唐,刘峰什么时候回来,老唐说没一定的,化疗的时候,他就住在城里,离医院近些。我和郝淑雯对看一眼,这就是为什么刘峰有两个住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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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6 13:03:31 | 只看该作者
我把车开出去五六公里了,郝淑雯都没吭一声。还是我先开口,说天快黑了,就近找个地方吃饭,顺便把堵车高峰避过去。她说不饿。我告诉她,在王府井见到的刘峰,不像生大病,还挺精神的。我这是安慰我们两个人。其实我后悔,那次没有及时招呼他。郝淑雯叹了一声说,好人,都没好报。我笑笑,以为她那一声长叹之后会多深刻呢。

我把车停在一家酒店门口,跟郝淑雯没商量地说,随便吃点儿什么把堵车时间混过去。酒店的餐厅人很少,钢琴假模假样地漫弹,雅致豪华反正吃不到嘴里,只让你对极宰人的一餐饭认账。

我们点了两个菜,都是凉的,一荤一素,服务员还站着等我往下点,我却合上了菜单,说不够再点。服务员眼睛一瞪,转身走了。我跟郝淑雯笑笑,随他瞪眼,我们都活到了不装面子的境界了。吃了两口金瓜海蜇丝,郝淑雯胃口开了,叫了一扎啤酒。啤酒下去大半的时候,她说:我们当时怎么那么爱背叛别人?怎么不觉得背叛无耻,反而觉得正义?我问她又想起什么来了。她说:我们每个人都背叛了刘峰,不是吗?你萧穗子不也在批判他的大会上发言了?我说我当然没发言。

“你没发言?!”郝淑雯眼白发红,“我怎么记得每个人都发言了?”

“我不一样,我也是被所有人批判过的人。批判刘峰资格不够。”我借戏言说真理。

“我记得你发言了!”

“什么狗记性!”

“我就记得何小曼没发言。”

我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要了一扎啤酒。不装面子,样子也不要了。

“我怎么记得……”她咕哝。

“你再喝点儿,就记得更多了。”我笑着说。

第二扎啤酒冒着泡泡。她的嘴边也冒着泡泡。

“我们那时候可真操蛋的,把背叛当正义。”她说。

“那就是背叛的时代。时代操蛋。”落霞

“我背叛你的时候,真觉着满腔正义!”

她是怎么背叛我的?我看着她。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她可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把你写给少俊的情书交给领导的时候,感觉好着呢!就像少先队员活捉了偷公社庄稼的地主!我把这事告诉你的时候,你当时肯定恨死我了吧?”

我掩饰着吃惊。

“是你那次来深圳我跟你坦白的,对吧?没错,就是咱俩在我家那次。当时我家就咱俩。”

三十多年来,这是告密者第一次向我自我解密。啤酒真神,不仅能让人忘掉发生过的,还让人记得从未发生的。我还是看着她,是拿了一手好牌什么点数都不让她看出来的扑克脸。

“我跟谁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个人说过。你配听我告发自己,别人不配。别人也不懂,懂了也不会谅解。我那次告诉你,就知道你会理解,会原谅我。你还真原谅了我。那时我看到全体人背叛你的时候,你有多惨。后来林丁丁要出卖刘峰,我要她保证,绝不出卖,结果她还是出卖了。我们都出卖了。你说你没有发言,不可能,我不会记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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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6 13:04:14 | 只看该作者
等她被啤酒撑大了肚子的时候,她的自我解密进一步深入。三十多年前,她怀疑我跟少俊关系特殊,就开始勾引少俊。“嘿,那时候就发现,男人真不经勾引!”就是那个长得像大姑娘一样漂亮的少俊,一对飞飞的眼角,长睫毛打扇子似的,嘟嘟的嘴唇,化妆时还比其他男兵涂的口红要艳,我怎么会给这种人写了上百封情书?现在想起,我只想吐。

“怎么会勾引那么个男人?”郝淑雯耸起肩,摊开两手,也觉得自己是个谜。“勾引他就为了搞清你;你不知道,当时我们都觉得你是个小怪胎,诗人、电影编剧的女儿,诗人本身就是怪胎!”她又笑得嘎嘎嘎的。

我以为有何小曼,怪胎的角色就轮不上我了。

少俊的漂亮跟他的浅薄都像女人,俗气也像女人。俗来自民间,民间就是接地气,所以俗气代表着生命力,不俗的人往往魂比肉体活跃,等于半死的。我根据郝淑雯叙述的那个少俊解密他们短暂俗气充满生命力的情史。他们当时都是排级干部,可以公开谈恋爱,但偷情味道更好,偷得那个情胆包天、无法无天哟!那时恰好少俊的同屋回重庆探亲二十天,他们每一夜都不放过,睡眠都戒掉了。少俊的房间在二楼走廊最尽头,好一个大胆的郝淑雯,不仅得蹑手蹑脚爬上嘎吱作响的朽木楼梯,还得走过整条哼唧不断的蚁蛀走廊,再推开吱扭如胡琴独奏的老木门。红楼的大房间隔成小房间,隔得不规整,加上楼的慢性颓塌,门和框都轻微歪扭倾斜,因此开门关门都冒小调。走廊一边十个门,每个门里都可能出来一个起夜的男兵,太勇敢了,我们的女分队长!他们在蚊帐里相拥而卧,蚊帐里就是他们的伊甸园,一对最漂亮的雌体和雄体……

郝淑雯分析,当时她冒那样的危险,还出于一种竞争心理。看看萧穗子一个十五岁的不打眼的小兵疙瘩,能让一个漂亮成熟的少俊陪着她玩儿情书暗投,一玩儿半年,小怪胎到底有什么魔力?让张嘴就是错别字,一封家书翻几十次字典的少俊天天动笔?少俊容易吗?一共没念过几本书,每天要搜肠刮肚地想出词儿来谈纸上恋爱,男女间能有那么多字儿写?不就是一拉手一拥抱一亲嘴儿,下文自然就有了吗?少俊二十二岁,陪着小兵疙瘩费劲,看看我郝淑雯几下能把事儿搞定。果然,手一拉就搞定了。二十一世纪的郝淑雯一个劲儿问:“你真不恨我?”

郝淑雯美丽的胴体进了蚊帐,少俊一定想,这半年跟那小丫头费的劲真够冤的,上了小丫头的当了,这么简单具体的事儿,让那些纸和字儿弄得那么玄!那么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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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淑雯推开高高的啤酒杯,为了让我把她诚恳的脸看清楚。就那样,她轻而易举地让少俊交出了我所有的情书。又过了几个蚊帐之夜,她轻而易举地说服了少俊,跟她一块儿主动把我的情书上交给团领导。“那时候做王八蛋,觉得比正经人还正经。”她眯上眼,有点儿色眯眯的,“现在要我说什么是好人,我会说,不出卖人的人,是好人。知道我最后一夜从少俊那儿出来碰到谁了吗?刘峰。”

刘峰正好上楼,郝淑雯下楼,足尖碎步,比贼还贼,手里还提着她的黑色平绒布鞋,一眼就能看出她刚干了什么。可刘峰比她还不好意思,居然一句话没说,就跟她擦肩而过。回到宿舍,她一夜没睡,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第二天刘峰在毯子功之后跟她谈话,说身为老兵,党员,半夜上二楼会影响不好。二楼是男兵宿舍,人家会怎么想?这么多十几岁的男娃女娃,一个像小郝这样的党员干部要带好头。

这话我信,典型的刘峰思想工作语言。

郝淑雯告诉我,也是从少俊对我的态度上,她厌恶了他,什么人格?虽是纸上恋爱,可也不无真情投入,说出卖就卖得那么干净。他主动坦白有功,揭发我更体现了浪子回头金不换,所以基本被领导无罪释放。“有其父必有其女”,“根不正苗自黑”,“用资产阶级情调引诱和腐蚀同志加战友”,揭发我时,他把他在写情书时期长进的那点儿文化都用上了。一个二十二岁的男性“同志加战友”,好好的就成了一个十五岁小女兵的受害者,郝淑雯说,她正是从他的倒戈看到他的无耻和残忍,彻底对他寒了心。此刻,她被啤酒调动出一种幽远的哀伤来,问我:真爱过的,无论是肉体爱的,还是心灵爱的,都不能说糟蹋就这么彻底糟蹋,对吧?你说这种男人还能要吗?

啤酒真好,给了她说梦一般的意境。

郝淑雯接着说梦话:“少俊为了我背叛你小穗子,也会为了别人背叛我。那几天,我看他揭发得那么起劲,就像看着一个鬼慢慢脱下人皮一样。”她突醒来,睁大眼睛看着我:“想知道一个秘密吗?”

我说当然想。

“哼,少俊,也就是个男花瓶,那些年流行出国,他自己没本事出去,嫁了个奇丑的女博士,跟到美国当陪读去了。知道我当时怎么蹬掉他的吗——那男花瓶?我让我爸帮忙,把他调到他老战友的师里。我爸老说,好男不上戏台,好男得吃千般苦,所以他老战友先把少俊调到连队吃苦,再看能把他往哪儿提拔。我跟我爸说,这个男朋友我可是认真的;我爸我妈都知道让我认真难着呢。一听说我认真,我爸让那小子吃苦去了。”她笑着,脸大红,眼白粉红,但眼神挺忧伤的,想到年轻时她自己那么一大把本钱,却做了败家子,输在二流子手里。“少俊调到我父亲战友的独立师里,我还跟他通了几封信,没过年就吹了。我年轻的时候,厉害吧?对厌了的男人,绝对无情,手段卑鄙着呢!”她又破口大笑,钢琴声都给她吓跑了调,一个高雅幽静的环境全没了。

吃完饭,时间还不晚,反正我俩的家里都没人等着,就索性去找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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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6 13:05:27 | 只看该作者
刘峰的这个住处还不错,八十年代末建的单位宿舍楼。就是那种家家封阳台,式样材质各式各样,阳台外搭花架,走廊里停自行车,路灯没人修,电梯有人开,人不串门饭菜气味串门的中低等城市平民住处,等于把大杂院叠摞起来,摞成十六层。一层楼六家。我们按照地址上的门牌号敲了敲门,没人应,郝淑雯扯起被啤酒扩音的嗓子叫喊:“刘峰!……刘峰你在还是不在?”

门没开,电梯的门却在我们身后开了。开电梯的妇女说这层没有姓刘的。毫不例外,这种宿舍楼开电梯的都是半个包打听。我们请教她,那么这户主人贵姓,回答说“姓沈,一女的,五十来岁儿,显年轻”。

我们的悟性被点燃,姓沈的一定是刘峰的女朋友。就是说,刘峰凡是在城里化疗,就住到女朋友家。

电梯女驾驶说:“沈老师陪那个男的去医院住了,得住几天呢。”

“哪家医院?”

“这不清楚。”

线索就在这里断了。住医院了?我和郝淑雯对视,此消息可不好,证明病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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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6 13:06:22 | 只看该作者
一个月过去,我心里那件事儿搁不下,又去了一趟刘峰女朋友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运气,开门的竟是刘峰!刘峰戴着棒球帽,一身运动装,右手插在衣兜里。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灰白的:皮肤,心境,都褪了颜色,也不甚新鲜,那种惨淡,那种败旧。他头一秒钟是羞涩的,难堪的,以为自己躲藏得那么好,从王府井躲到西坝河,从春天躲到秋天,还是给我找到了。他说:太没想到了,怎么会是你小穗子!

我被他让进屋,让了座,屋里一股药味儿。想起来了,刘峰过去的体嗅就是淡淡的药味儿,身体某部位在贴膏药。他五岁开始翻跟头,二十岁开始抄跟头,总是这里那里发生莫名酸痛。这座宿舍楼是八十年代末的,而屋内装饰简直就是从八十年代直接搬过来的,塑料地板贴膜,带玻璃拉门的五斗柜,一对米色的布沙发,靠背和扶手上盖着工艺美术商店买的挑花饰片,茶几上放了个茶盘,上面有个凉开水瓶子和六个玻璃杯。茶几下还放着一个稀罕物,铁壳暖壶,上面印的字迹被年代剥蚀了,但还看得清“学雷锋标兵”什么的。

我拿出一盒西洋参,一小袋虫草,放在茶几上。我不知道这些补品对人有益还是有害,当礼物送,也是瞎送。我的皮包里还有个信封,装了三万元,我会在告辞前悄悄塞到哪里。这年头,阔气的人都生不起病,漫说刘峰这样的老北漂。刘峰从厨房提来一壶刚烧开的水,给我沏上茶。又拆开一袋瓜子,倒进一个不锈钢小盘。他一只左手做事儿比人家两只手还利索。

他看我眼睛不老实,往各处溜,就说,她不在家,去老龄大学教西藏舞了。

我想,原来他女朋友跟我们还不隔行。

到底病得怎样了?好点儿了吗?该问的话我一句也问不出。刘峰给我沏了茶,还拿出一个苹果,扎在桌子上的一个固定铁扦上,用刀细细地削,果皮儿像是给车工车下来的,又薄又均匀地从刀刃下流出。他一只手削水果强过我两只手。铁签仿佛一个台虎钳,他把写字台变成了工作台或者机床。我说刘峰对付什么都有招儿。他笑笑说,可惜当年早早辍学,到剧团翻跟头混饱肚子,没受啥教育。我说不然了不得了,他这辈子光吃发明专利都吃不完。我们就都笑了。

我说起那次在郝淑雯家的聚会。我,郝淑雯,林丁丁,喝了两箱啤酒,原来只买了一箱,半夜又出去,到日夜服务的便利店又扛了一箱。刘峰问,林丁丁现在怎么样。他问得自然轻松,看来有了新女朋友那块旧伤愈合了。

“你没去,丁丁挺失望的。”这种情形指望我说什么?说什么都无关痛痒的。也许,该恭喜他,终于无关痛痒了。

刘峰笑了一下,眼睛里有缅怀和幻想。

“春天我在王府井看到你,刚要叫你,又找不着了……”我说。

“我躲着你呢。”

“为什么?”

他还是笑笑。我已经不期待他解释了,他倒突然开了口:“人得了大病,跟过去的熟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应该珍惜这个时机——是他自己把话头扯到病上的。但说什么呢?会好的,现在很多肠癌患者都治好了……听说你在化疗,效果怎么样?……没有转移扩散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都显得不合时宜。

“医生跟我说了,没有复发,也没有转移。挺到第五年,应该就算安全了。”他好像怕我受惊吓,安慰我呢,“现在是第三年。就是化疗的一个礼拜不好受。其他也没啥。”

“那次在王府井大街上,我看你还挺精神的。”

“这次你看我气色差是吧?刚化疗完,下水都吐出来了。一礼拜,生不如死。养一阵子能恢复。”他继续安慰我。

“听说虫草炖鸭子有抗癌作用……”

“干吗破费?虫草齁(hōu,方言,很)贵的。”

我笑笑:“能贵哪儿去?又不当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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