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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芳华》——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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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2 14:19:19 | 只看该作者
直到九十年代我又见到何小曼,了解了从童年到少年的她是怎么回事,我才醒悟到她是怎样热爱上发烧的。也许小曼是我们女兵当中最羡慕也最妒忌林丁丁的人。丁丁让很多人疼爱着,就因为她层出不穷地害着各种小病。我们也爱流传那些丁丁生小病的笑话,比如她说自己咳嗽好多了,就是“蛋”很多,(上海话“痰”和“蛋”谐音),叫她生病多吃水果,她说“蹶子”(橘子)维他命多,就是容易生蛋(痰)。常常是两只小白手捧着胃,那就是胃气又痛了,一问,她会用七成上海话三成普通话说:“这只胃胀得像只球!”我们下部队演出吃招待宴会,有人吃美了,便会招来警告:“当心把这只胃胀成一只球!”林丁丁的病都不大,可都是真病,一旦她那只胃胀成了一只球,人们眼看她把胃舒平脆生生地一把把嚼成花生米。有次她的独唱马上要开幕,胃气痛又来了,卫生员当时没有针灸银针,用了两根粗大的别针深深扎进她的虎口,那一刻所有人都疼死她了。尤其刘峰,疼她疼得一肚子柔肠化成了水。这是触摸事件爆发后我们回想推测的。

此刻最羡慕丁丁的就是何小曼。她对病的渴望由来已久。自从她父亲自杀,她就再也不是任何人的掌上明珠,只有在生病时才能被母亲短暂地宝贝一会儿。她看着我们像碉堡一样围着林丁丁,她自己也是碉堡的一块砖石,林丁丁此刻是团首长们不折不扣的掌上明珠。

在一次下部队演出途中,何小曼如愿以偿地发起烧来。我们住的县城招待所昏暗寒冷,卫生员从她嘴里取出体温计,就开始了下面这段著名对话。

何小曼:“多少度?”

卫生员:“不知道……”

何小曼:“那你快看啊!”

“看不清!”

何小曼:“再不看就凉了!”

卫生员和我们都不懂什么“凉了”。

卫生员拿着体温计往门外走。何小曼急得叫起来。

何小曼:“哎,你出去干什么?!”

卫生员:“这个鬼地方白天不发电,屋里看不清啊!”

何小曼:“你不能出去!……”

卫生员无语,愣在门口。

何小曼:“出去了体温表不就更凉了吗?”

当时我们在午睡,被她如此愚昧的话惊醒,又都笑了。她对医学和医疗设备实在愚昧得可以,我们说,你以为体温计跟馒头似的,出笼就会凉下去?

卫生员从屋外回来,报告何小曼的体温为三十九度六。何小曼还是遗憾,说在屋里肯定更高。

那次我们原谅她的原因,是因为我们都认为烧到三十九度六的脑袋,一定是晕的,不可以与之较真。当天晚上,小曼摇摇晃晃地起床,幽灵一般飘到后台,打算化装参加演出。下部队演出我们人数是有限的,一个大型集体舞没有人顶小曼的缺,这是领导批准小曼请战的原因。领导还布置我们女兵为她梳头、化装、穿服装。那两天何小曼在高烧和退烧药逼出的大汗里度过,身体头发热腾腾的,整个人都馊透了。我们中有人说:“跟炊事班揭开一笼屉碱小的馒头!”

“什么呀?”小郝说话了,她正在梳何小曼那一头黏手的头发:“压根儿就忘了放碱!”

我们都恶心地笑起来。何小曼也跟着我们笑,有点儿笑不动,但此时若不跟着大家丑化自己,会很孤立的。无论如何,那次她被我们七手八脚,嬉笑怒骂地伺候了一回,做了一会儿团首长的掌上明珠。当晚开演出总结会,副团长提到何小曼的名字,说要不是小何同志头重脚轻地主动走进化装室,那个大型舞蹈的队形还真就得开天窗。副团长号召大家为“轻伤不下火线”的小何同志鼓掌。何小曼眼圈红了。她听出那热烈掌声基本是真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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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2 14:20:10 | 只看该作者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公开地歧视她,对她的不可理喻还在逐渐发现中。比如她吃饭吃一半藏起来,躲着人再吃另一半;比如一块很小的元宵馅儿她会舔舔又包起来(因为成都当年买不到糖果,嗜糖如命的我们只好买元宵馅儿当芝麻糖吃),等熄了灯接着舔;再比如她往军帽里垫报纸,以增加军帽高度来长个儿,等等,诸如此类的毛病其实没被我们真看成毛病,女兵里这类小毛病太普遍。

让我们对她的歧视发生重大升级的一件事是这么发生的:

这天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晾出一个乳罩,照例也被盖在一件衬衣下面。我们当时很有廉耻心,对男女有别别在何处这类问题都含混处理,所以从不公开晾晒那些遮挡我们“有别之处”的私密内衣。那天风大,当遮羞布的衬衣被刮掉了,被它掩护的乳罩于是赤裸裸地在风里起舞。我们政治学习刚结束,像一群圈疯了的马驹,以踏平一切之势,奔腾出门,突然都停住了。那个乳罩不仅在大风中勇敢独舞,还暴露出两个半圆凹陷里垫塞的黄颜色海绵。我们再瞥一眼,发现那两块海绵是搓澡用的,大概也曾搓过澡,被挖下两块圆形,再被粗针大麻线钉在乳峰部位,看上去寒碜无比。几十年后的今天,到处可见丰胸广告,想垫什么直接垫到肉里去。可是谁敢在那年头丰胸?而且材质太廉价,手艺太粗糙,向往太无耻。我们不约而同相互看看,从视线高度就明白,大家都想看清,究竟谁的胸是海绵的。我们又不约而同缩起身体,红了脸,这无耻的向往弄得我们人人心虚,人人自危。

这种脸红今天来看是能看得更清楚。那个粗陋填塞的海绵乳峰不过演出了我们每个女人潜意识中的向往。再想得深一层,它不只是我们二八年华的一群女兵的潜意识,而是女性上万年来形成的集体潜意识。上万年来,人类对女性诱惑力,生育力,以及养育力的向往和梦想,乳房是象征,是图腾,如此便形成了古老的女性集体潜意识。对于乳房的自豪和自恋,经过上万年在潜意识中的传承,终于到达我们这群花样年华的女兵心里,被我们有意识地否认了。而我们的秘密向往,竟然在光天化日下被这样粗陋的海绵造假道破,被出卖!男兵们挤眉弄眼,乳罩的主人把我们的秘密向往出卖给了他们。

我们中的谁小声说,把它收了吧,丢人现眼!郝淑雯不让收,警告说:“谁碰它就是谁的啊!”她反而把那件被风吹跑的衬衫捡回来,盖上去,意思是保护犯罪现场。她向在场的女兵们递眼色,大家不动声色地跟着她进了小排演厅。这里供歌队和乐队排练,一架放在墙角的大钢琴就是我们的会议桌。围着钢琴站定,不少人笑起来。那种碰到天大荒唐事感到无语的笑,那种对于不害臊的痴心妄想怜悯的笑,还有纯粹是因为那乳罩太不堪了,不堪到了滑稽地步,因而惹我们发笑。郝淑雯开始叫我们严肃,不久却成了我们中笑得最撒欢儿的一个,一屁股跌坐在琴键上,钢琴轰的一声也笑开来。笑过之后我们一致通过小郝的提案,今晚必须将乳罩的主人拿下。从衬衫和乳罩的尺寸上,我们把侦查范围缩小到女舞蹈二分队。

接下去,郝淑雯在窗户朝前院的宿舍布下暗哨,看究竟谁来收取这件衬衫和它下面的下流“勾当”。开晚饭了,专门有人给站哨的人打饭。晚上排练,没节目可排的人坚守哨岗。快到熄灯时间了,那件衬衫和它掩护的“勾当”在路灯光里,成了孤零零的旗帜,风力小下去,它们也舞累了。大概衬衫和乳罩的主人知道我们设下的埋伏圈,宁可舍弃它们也不愿暴露自己。但有人觉得不大可能,每个战士一共拥有两件衬衫,冬夏两季发放被服各发一件,但必须以旧换新,舍弃一件衬衫就是永远的舍弃,换洗都不可能了,未必此人从此不换衬衣?

十一点多了,埋伏的夜哨也困了,猎物却仍不出现。值夜哨兵叫醒郝淑雯,说就算了吧,恐怕有人泄密,这家伙宁死不进套。小郝没好气地嗯了一声,表示批准。值夜哨兵正要退出我们宿舍的门,感觉有人轻轻走进了走廊。走廊的木头地板跟各屋一样,都很老,七八十岁了,所以跟所有房间的地板筋络相连,只要有人从走廊一头进来,所有屋里的地板就会有轻微的神经感应。“哨兵”伸头往走廊看去,看见一个瘦小、蹑手蹑脚的身影在昏暗中移动。“哨兵”吼了一声:“不许动!”

郝淑雯以标准的紧急集合动作,从床上到走廊只用了半秒钟。同时走廊的灯被哨兵打开,灰尘和蛛网包裹的混浊灯光里,何小曼手里拿着那件衬衫已经走到她们宿舍的门口。小郝立即还原了当年接兵的年轻首长,威严而慈祥:“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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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2 14:20:49 | 只看该作者
何小曼等着。郝淑雯对她身边的哨兵摆了摆头。哨兵当然明白“首长”要她去干什么。她跑上去,缴下何小曼的衬衫,但她马上就懵懂地扭过头,看着穿睡衣睡裤紧跟上来的郝淑雯。衬衫是那件,没错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掩护的那个下流“勾当”!要拿下作案者,必须人赃俱在,现在勾当不见了!郝淑雯从“哨兵”手里接过衬衫,不动声色地搜查一番,同时审问就开始了。

“这么晚,哪儿去了?”

“上厕所。”

“你平时起夜吗?”藏地密码小说

“有时候……”时间都知道小说

谁都知道女兵床下一般有三个盆,三个盆的分工很清楚,头号大的洗脚擦身,二号大的洗脸,最小的偶然起夜做便盆。除非腹泻,极少有人半夜穿过院子去那个公共厕所。

“胆子倒挺大的嘛。”

何小曼毫不费力就听出审讯者的话中的双关语。那时有关郝淑雯要当女舞蹈队队长的传闻已经泛滥,何小曼在未来的顶头上司面前规规矩矩立正。

“这衬衫是你的?”

“……嗯。”

“傍晚下雨大家都把晒在外面的衣服收回来了,你怎么没收?”

“忘了。刚才从厕所回来才看见。”

“你平常的好记性呢?藏半个包子夜里都记着啃完它。”

何小曼连稍息都不敢。

郝淑雯端正标致的脸上出现一个狞笑。

“那个东西哪儿去了?”

“什么东西?”

“你藏的东西,你知道。”

“我没藏东西。”

“好意思做,就要好意思承认。”

“承认什么?”

“承认什么,我哪儿知道?”

“……”

“嘿,问你呢!”

“……”

郝淑雯指着衬衣:“你在这件衬衣下面藏了什么?”

“……什么?”

“废话!你藏的你知道啊!”小郝给她气笑了。

走廊两边的门都开了缝儿,缝隙渐渐变大。

讯问陷入僵局。郝淑雯只好重来。

“是不是把那玩意儿烧了?”

“……”

“藏在衬衫下的东西被你烧了?”

“……谁烧了?”

“哦,没烧。那哪儿去了?”

“……”

“大家可是都看见的,啊。”

何小曼眼泪流下来,可以看成是被冤出来的眼泪,也可以看成是被穷追猛打即将全线崩溃而求饶的眼泪。小曼眼睛看着前方,但并不看着她面前的未来分队队长。她的目光在郝淑雯身上穿了个洞,去寻找逃遁的出路。假定她能来一个现在时髦的“穿越”,穿越几十年,来到二十一世纪的北京王府井,就是跑断腿也找不到无衬垫乳罩。她那个刚被销赃的乳罩假如拿到此地,大概没人敢相认,那也叫乳罩?!那是多么单薄可怜的东西!塞着两块黄颜色搓澡海绵,塞着小曼对自己身体的不满,塞着对改良自身最大胆的作弊。怎么能让她承认这样的作弊呢?要她承认不是太残忍了吗?郝淑雯是太残忍了,你长了这么丰美的胸,你当然镇压在胸上作弊的可怜虫!何小曼的目光在郝淑雯的完美的胸口上穿了个洞,又在小郝身后走廊尽头的墙壁上穿了个洞,还是找不到逃遁的出路。眼泪滴成了珠子,可她就是不低头不认罪。

我们所有人在秋天的夜晚打着串串寒噤;我们都是可怜虫,一旦有一个可怜虫遭殃,危机就被转嫁了,暂时不会降临于我们,我们也就有了短暂的安全。于是我们要确保这个可怜虫遭殃的时间长久一些,把我们的危机转嫁得长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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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2 14:22:57 | 只看该作者
“我们好几个人都看见了。”门内的某女兵站上了证人席。

“他们男的都看见了!都在怪笑!”这个证人很悲愤。

门内的女兵们跟走廊上的三个人组成了一个审判庭。郝淑雯又开口了。

“干了那种事,还要撒谎。”

“我没撒谎。”

“她撒谎没有?”郝淑雯向走廊两边的门扫视。

“撒了!”陪审团异口同声。

“再问你,撒谎了没有?”

寂静中,何小曼的眼泪干了。

“问你呢。”

“我没撒谎!……”

何小曼突然咆哮起来。凉飕飕的秋夜出现了乱气流。

郝淑雯被这一声呐喊暂时震住。大家都从这句咆哮里听出“策那娘”!听出比这更脏的弄堂下流话,听出她用这句话骂山门骂大街。这只小老鼠一向躲躲闪闪,静静悄悄,从来不知道她还会叫!从来不知道她身体某处藏着这样一声叫!

“没撒谎你叫什么叫?!”

何小曼继续看着前方。

“有种干,就有种承认!撒谎抵赖……”

一声号叫打断了郝淑雯。何小曼的那声无词的号叫更可怕,刹那之间让你怀疑她由人类退化成了猿,叫声凄厉至极,一口气好长,一米五八的身体作为笛管,频率高得不可思议,由此你得到一个证明,正是她的短小使她发出如此尖锐的声音,想想知了,蛐蛐、蝈蝈、金铃子之类。郝淑雯给她叫傻了。我们都傻了:她这样叫,一个字也没有,什么意思啊?后来我了解了她的身世,觉得这声无词的号叫在多年前就开始起调门,多年前就开始运气,在她父亲自杀的时候,或许在弟弟揪住她的辫子说“辫子怎么这么粗,明明是猪屎橛子”的时候,也或许是在她母亲识破了那件被染黑的红毛衣,以及两个绒球如何做了丰胸材料而给了她两耳光的时候……

何小曼号叫的时候,脸色紫红,印堂却青白,鼻子至嘴巴的三角区同样发青,但她的眼睛仍然是穿过郝淑雯的;小郝把一件洗塌了筋骨因此疲软无比的针织衫做睡衣穿,肉粉色,原先应该是红色,由于洗过太多水完全像张煮软的馄饨皮粘贴在身体上。想象一下,小郝那夜间不设防的身体就在那下面,那些轮廓,那份饱满,她的高炮师长父亲和军医母亲给了她这身体,以及那身体后的依靠。只要这世上郝淑雯存在着,对于何小曼就是残酷。小郝这样的天体和何小曼这样的丰胸把戏,一个当然要戳穿,一个当然要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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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2 14:24:02 | 只看该作者
女兵们对何小曼的歧视蔓延很快,男兵们不久就受了传染。至今我还记得一九七六年夏天的恶热。在大变革前夕的非人酷暑中,为“八一”节排练新舞蹈:红军飞渡金沙江。舞蹈的高潮是所有男舞者把女舞者托举起来,女舞者一腿跪在男舞者的肩膀上,另一条腿伸向空中。所有人都被自己的汗水冲淋,地板湿漉漉的似乎也跟着出汗。平时就爱出汗的何小曼看上去油汪汪的,简直成了蜡像,正从头到脚地融解。快要到托举了,录音机里的音乐越发煽情,军鼓铜管一块儿发飙,女舞者们起范儿,男舞者们趁势托腰,一个半旋,所有女兵都是“楚腰纤细掌中轻”地舞到男兵手臂上,而录音机突然哑了。编导杨老师从他坐镇的藤椅上站起,我们都看见藤椅座上留了个湿漉漉的臀部印记。杨老师问那个跟何小曼搭档的男舞者怎么的了。这是个北京兵,叫朱克,已经持续闹了三年转业,他回答杨老师说,他没怎么的呀。杨老师一手用毛巾擦汗,一手舞动着半截儿香烟,把托举动作的要领又细说一遍,烟灰飘在我们的汗上。然后他跟所有人说:“我知道大家都很热,但是请不要恨我,恨害得你们重来的人。”

他把烟头塞回嘴角,一边回到藤椅前,在湿漉漉的臀部印记上坐下来。操控录音机的人摁下开机键,音乐再次飙起,杨老师大喊一声:“开始!”

我们再次起范儿,重复那套动作,音乐却又停了。杨老师将烟头往脑后的窗外一扔,指着朱克和何小曼。

“你俩怎么回事?!”

何小曼看着嘴冒青烟的杨老师,又看看朱克。

朱克说:“举不动。”

朱克闹了三年转业,不好好练功,整天练健美,往那儿一站就是针灸肌理塑像。

杨老师看了他一会儿,说:“你这么闹,就更不会让你转业。”

朱克说:“我闹什么了?闹肚子,没劲儿,再给人家摔坏了呢。”他下巴歪歪,意思他罢工是为了何小曼好。

杨老师说:“举不动可以,至少把动作来一遍。”

大家再一次重来,起范儿,托腰……杨老师噌地站起来,藤椅小而杨老师块儿大,本身是靠藤子的弹性将偌大的臀部挤进两个扶手之间,现在起身起得太急,加上汗水和空气湿度把他和藤椅都泡发了,因而他向朱克逼近的几步,藤椅的两个扶手仍然夹在他屁股上。

杨老师走到朱克跟前,夹住他的藤椅才咣当一声掉下来,翻倒在地板上。杨老师这才意识到刚才的狼狈,回身一脚踹在藤椅上。地板被我们的汗润滑,藤椅顺着那滑溜劲向墙根溜去,又被墙根撞了一下,弹回来一尺远。

我们都知道杨老师为什么急成那样。朱克刚才大致做了一遍规定动作,但他做他的,跟何小曼毫无关系,手离何小曼的身体数尺远。

杨老师让所有人原地休息,把朱克和何小曼单独调度到大厅中央。又胖又高的杨老师在这种天气最是受罪,无端也有三分火气,此刻火得两拳紧握,胳膊肘架起,看上去是京剧的花脸提铜锤的架势。我们估计那是因为他胳肢窝里全是汗,那样空着提铜锤可以让胳肢窝里多少流通点儿空气。

“朱克,你给我做十次!举不动,可以,不过其他动作一分折扣也不准打!小何,准备好……走!”

朱克却蹲下来,头抱在两手之间。

“你到底想干什么?!”杨老师站在了朱克面前,嗓音几乎压没了,只剩牙缝儿里咝咝的出气声,响尾蛇发起致命攻击之前的咝咝声。

朱克向杨老师抬起痛苦的脸:“杨老师您行行好,给换个人吧。”

杨老师不明白。我们虽然热糊涂了,但还是有些懂朱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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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2 14:24:50 | 只看该作者
杨老师此时四十五岁,是我们团第一号舞蹈权威,创作和编排舞蹈的才能使我们常常忽略他的体重。他转脸问何小曼:“朱克说换谁?”

何小曼不说话,根本就没听见杨老师的提问似的。

朱克又开口了,说:“您换别人托举她试试。”

杨老师叫了另一个男舞者的名字,要他跟朱克调换位置。这一位干脆笑嘻嘻地拒绝杨老师的调度。

杨老师:“你们都怎么回事,啊?!”

杨老师嗓子里那条响尾蛇又咝咝响地发出总攻威胁了。

朱克站起身,脸上的痛苦更深刻:“您老的嗅觉没事吧?闻不出来呀?”

杨老师瞪着朱克。男兵们开始窃笑。

朱克指着何小曼:“让我托举她?多不卫生啊!您自个儿闻闻,她整个儿是馊的!”

大厅里静了一下,紧接着就笑声大作。

杨老师叫我们“安静”,叫了好几声,我们安静了,他说:“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同志呢?!还是个女同志!”

一个男兵怪声道:“朱克同志是爱卫生的。杨老师原谅他。”

整个这段时间,何小曼就那样看着正前方的墙壁,比任何人都局外。意思似乎是,你们好好商量吧,总会商量出结果的,什么结果我都无所谓。

男兵们很理解朱克。我们那时多年轻啊,谁的身体里没有一条青春的虫在拱动?谁不被那虫拱得心底作痒?一旦我们身体里那条青春虫子拱得紧了,男女间哪怕以眼神触碰一下都是好的。一切都可以是触碰的名目,借自行车时交接钥匙的手指头在对方掌心多赖一会儿都是一种缠绵。男兵平时是不能随便触碰女兵的,触碰得有正当名目。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正当名目,这个“冒酷暑坚持排练”的响当当名目下,不仅可以触碰,还可以搂抱!手公然正当地搂抱在柔软纤细的少女腰肢上,那些纤细腰肢在那一瞬间也有了短暂的归属,我们身体里那条虫总算拱直了,总算声张了它存在的正当意义:难道不可以青春吗?我们这样一群矫健稚嫩的大牲口不就是青春本身?而青春本身能抵消多少罪孽!有了这样正当的名目,可以往正义搂抱里走私多少无以施与的缠绵?杨老师功德无量地为我们设计了这个托举,我们终于可以假公济私地享受刹那的身体缠绵了,而朱克发现,发给他的缠绵对象是何小曼。抱何小曼比没的抱还糟。他宁可放弃这个搂抱的难得机会。

杨老师说:“那你告诉我,朱克,是不是换个人你就愿意举了?”

朱克不说话,但意思是:那可不,换谁都行。

杨老师抬起头来,扫视我们全体,但谁的眼睛也不跟他的目光对接。就在这时,何小曼的新搭档出现了。从男舞者队伍的尾巴尖上走出一个人来,走到何小曼身边,说:“杨老师,我跟朱克换位置吧。”

刘峰。我们的好刘峰。每次缺德家伙们偷吃了包子馅儿,刘峰都会把空空的包子皮儿夹到自己碗里。他两手轻轻搭在何小曼的腰上,等着杨老师下达“开始”的指令。

可是杨老师一动不动。也许我们对何小曼的作践震撼了他,也许刘峰的仁慈感动了他。我们倒不觉得刘峰的行为意外,平常脏活儿累活儿都是刘峰抢着干,何小曼不外乎也是刘峰的一份脏活儿累活儿。刘峰为大家做过的好人好事还少吗?这是又一次为大家做好人好事。杨老师似乎被这场奇怪的事件消耗尽了,突然就疲惫不堪地撂下我们,垂着头往排练厅大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才又想起我们还没有发落,转过身说:“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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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2 14:25:36 | 只看该作者
有人问解散了干什么。杨老师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一边说:“爱干什么干什么吧。”

在这样的毒热中,我们什么都不爱干,顶不爱干的就是排练这个动作激烈得抽风的大型集体舞。大家在半分钟内就散尽,唯有刘峰和何小曼剩下来。因为刘峰对何小曼说:“咱俩练几遍,下次排练就走熟了。”

女兵们往大门口走,打算去拦截一辆卖冰棍的三轮车。女兵们总是把冰棍贩子拽进院子,然后把一车冰棍买空。从排练厅的窗口,能看见刘峰把何小曼高举起来。排练厅的一面墙由八块镜子组成,镜子是次品,稍微拉开距离,照出的人形就是波纹状。舞蹈队一对最矮的男女在镜子里走形走得一塌糊涂,但十分协调般配。到了第二天排练,刘峰和何小曼跳得默契和谐,被杨老师请出队列,给所有人示范。

示范结束,杨老师似乎想考考我们:“刚才他俩跳得怎么样?”

我们都说,不错不错。

“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没人答得上来。

“说明了只有他俩,还保持了我们这支队伍的优良传统;我们团是经过战火考验的!”

杨老师是给我们逼急了,逼出这番豪言壮语。杨老师跟“白专”就隔着一根虚线,常常叫我们少摆高姿态,腿踢不上去,高姿态都是空的。杨老师今天豪言壮语没完没了。

“当年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就是我们这支队伍,把演出送到了最前线,我们这支队伍的精神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三不怕臭。”朱克在下面小声补充。

“苦和死都不怕,还怕臭吗?”这是那天排练结束后男兵们的补充。当时他们在水房里洗冷水澡,等刘峰洗完出去后补充的。男兵们洗冷水澡的时候问刘峰:“味儿是馊得可以,不过抱在手里感觉怎么样?”刘峰的回答是:“低级趣味。”

后来发生了触摸事件,男兵们背地里说:“真是低级没趣味啊——连那么馊的人他都要摸。”

批判会开完,刘峰被下放基层了。那是一九七七年暮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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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峰离开文工团下连队的前一天晚上,何小曼去他宿舍登门造访。当时我们女兵很少去男兵的宿舍串门,因为男兵们常穿条小裤衩就公然在他们的走廊里串。据说七八月份最热的时候,最体面的着装就是小裤衩了,很多人连小裤衩也不穿。何小曼在楼梯口就喊了两声刘峰。

她这么喊主要是为了那些穿小裤衩或不穿小裤衩的人及时回避。

很多人听见何小曼这两声喊了,因此她为刘峰送行这件事从来就不是秘密。只是她跟他说了什么是个绝密,直到一九九四年,何小曼的精神彻底康复后才解密。当然,解密也只是对我一个人而言。那时很多人对我解密,或许因为我成了个小说写手,而小说即便把他们的秘密泄露,也是加了许多虚构编撰泄露的,即便他们偶然在我的小说里发现他们的秘密,也被编撰得连他们自己都难以辨认了。

刘峰为她打开门,问她有事没有。何小曼答非所问,说没想到他第二天就要走,那么快。刘峰说,伐木连正缺人,要他尽快去报到。这是不实之词,那时已经是秋季,伐木最忙的时间在夏天,藏区化雪的时候。刘峰是一天也不想在我们中间多待。小曼问了一句,伐木连远不远。远,刘峰说,在澜沧江那一边,坐汽车团的车要走七八天。这么远啊,小曼说。我们对澜沧江很熟,去西藏巡回演出好几次澜沧江。

那么一场送别对话,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进行,总也不是个事,刘峰就对小曼说,进来坐吧。小曼进去后,发现是没什么地方可坐的,刘峰在整理行李,床上地上都摊得乱七八糟。一顶蚊帐刚缝补完,针线别在刘峰的背心上。刘峰把小曼让进门,头一件事就是找衬衫穿。触摸林丁丁的恶名已经出去了,他穿着背心跟任何女兵夜话都不合适,他是为了何小曼好。何小曼见他没头没脑地打转,问他找什么。他说找衬衫。小曼指指椅子背上搭着的衬衫笑了,说,不就在这里吗?他赶紧扯过去就往身上套,何小曼叫住他,哎,背心胸口上还别着针。他摘下针线,喘出一口长气,额头上尽是大汗珠子。

从何小曼后来告诉我的情景,我想象当年他俩的样子,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何小曼那晚是放松的,自然的。甚至,还自信。对,是自信的。似乎被搁在神龛上的刘峰以触摸女性证明他也是个人,这一点让小曼自信了。不仅从神龛上下来成了个人,而且还是被大家踩下去一截儿的次等人,于是跟她在一个海拔上了。小曼问刘峰,她能帮他做点儿什么。刘峰一向帮别人的忙,听到这话不习惯,拿出半袋洗衣粉,一盆青葱,一盆青蒜,一盆芫荽,说这些东西带不走,请她帮忙处理。小曼这才知道,刘峰在窗台上开着一个小农场,种植了好几种作物。他解释说,山东人口味重,总想吃一口葱蒜什么的。他最后搬出一个装满东西的纸壳箱说,假如小曼能帮忙,就帮他把这些东西也处理了。都不要了?嗯,带不走,他是从连队来的,知道连队的生活什么样,大营房里搁不下这么多私人物件。小曼沉默一会儿,问说,能不能看看纸壳箱里装着什么。他打开箱盖,里面装满了标兵证书,奖状,锦旗,奖品之类。有的奖品是有用的,比如大茶缸,人造革皮包,脸盆。还有两块枕巾。所有奖品上的先进模范标兵字迹都金光耀眼。小曼吃惊地问:都不要了吗?这不是都有用吗?刘峰说:都印上字儿了,怎么用?

“全是……全是好字儿啊!”小曼说。这是她的原话,意思是:记录了他辉煌曾经的字,不好吗?她活了二十多岁,一个这样的字都没获得过。

刘峰没说话,似乎专注地整理东西。

小曼翻看着那些奖品,终于冲破羞涩,说她是否可以收藏下那些奖品。刘峰说当然了,只要她不嫌难看。

我的分析是,刘峰把处理多余物资的事情让小曼做,是想让她搬了东西就走,离开他的房间。刘峰爱林丁丁爱出半条命去了,没了丁丁,对于他来说,全世界一个女人都没了。小曼不懂他的痛,他的苦,以为她这样陪伴他,送他最后一程,我们全体对他的反目和孤立,就能给找补回来一点儿。尤其是林丁丁对他的伤害,小曼也想以她最后的陪伴给予些弥补。她活了二十多岁,一路受伤到此刻,她的一路都是多么需要陪伴和慰藉,这她最明白。那天晚上,其实小曼想告诉刘峰,从那次托举,他的两只手掌触碰了她的身体,她的腰,她就一直感激他。他的触碰是轻柔的,是抚慰的,是知道受伤者疼痛的,是借着公家触碰输送了私人同情的,因此也就绝不只是一个舞蹈的规定动作,他给她的,超出了规定动作许多许多。他把她搂抱起来,把她放置在肩膀上,这世界上,只有她的亲父亲那样扛过她。在排练中和演出中,她被他一次次扛着,就像四岁时父亲扛她那样,让她感到安全,踏实,感到被宝贝着,感到……那一会儿她是娇贵的,是被人当掌上明珠的。这感觉小曼跟我说了三分之一,其余是我分析和诠释出来的。于是我进一步推测,那个夜晚,小曼几乎是爱刘峰的。不,她已经爱上他了。也许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找上门,就是向刘峰再讨一个“抱抱”。明天,抱她的人就要走了,再也没有这个人,在所有人拒绝抱她的时候,向她伸出两个轻柔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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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2 14:27:08 | 只看该作者
也许小曼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真正识得刘峰善良的人。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刘峰人格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不就是善良吗?他如果能够以触摸女性来证明自己的人性,雄性,小曼当然会以身以心相许。

何小曼在刘峰房间里一直待到九点半,刘峰同屋的两个人看完电影回来,她才告别。

当她搬着刘峰给她的那个纸壳箱下楼时,对所有男兵都昂着头。她想对他们说的话是:你们什么东西?连刘峰的小脚趾都不如!

她一直保存着刘峰的所有奖品,但始终不知道刘峰为什么抛弃了它们。我觉得我懂得刘峰对那些奖品的态度,以及他把它们当废品抛弃的理由。他或许是这么想的:你们把这些东西给我的时候多慷慨啊,好像这就是我需要的全部,可我想问你们要一点点人的感情,一点点真情,都是不行的;对我的真情呢,哪怕给予一点点承认,一点点尊重,都不行,你们就要叫“救命”!就要口诛笔伐,置于死地而后快。做雷锋当然光荣神圣,但是份苦差,一种受戒,还是一种“阉割”,所有的奖品都是对“阉割”的慰问,对苦差的犒劳,都是一再的提醒和确认:你那么“雷锋”,不准和我们一样凡俗,和我们一样受七情六欲污染。每一件奖品和奖状都是在他光荣神圣上加上枷锁,为了他更加安全牢固地光荣神圣下去,别来参与我们的小无耻、小罪过,别来分享我们不无肮脏的快乐。刘峰扔掉那些奖品,等于扔掉了枷锁。

第二年秋天,何小曼也离开了我们。她也是被处理下基层的。一九七八年国庆,我们到阿坝为即将解散的骑兵团和军马场演出。战争不再需要骑兵和军马,骑兵和军马将永远退役,我们的芭蕾小舞剧《军马和姑娘》也就将永远谢幕。舞台坑洼不平,第一次走台A角小战士就崴了脚腕,脚肿得漫说穿足尖鞋,连四十号男鞋都穿不进去,把皮帽子当鞋穿。杨老师便把何小曼顶上去。何小曼那时已是标准龙套,只在两个大型集体舞里充数,因此所有人认为这段小战士独舞是对她的厚赏。女分队队长郝淑雯在服装组找到了小曼。何小曼因为担任的节目少,常在服装组帮忙,总有钉纽扣、补假发之类的琐事可做。她当兵四年,到此刻对于“进步”和“向组织靠拢”的真谛彻底摸透,那就是对该你做的事马虎,对不该你做的事操劳:假如服装员跟团支部提出“何小曼常常帮着服装组补连裤袜”,那可远比舞蹈分队表扬她“何小曼练功积极,演出认真”重要得多。听到后者,团支部会认为,舞蹈队的,练功积极是本职,演出认真理所当然,有什么可表扬的。忙活别人的工作,比如帮服装员补鞋补袜之类,就会捞到分外表扬。郝淑雯向何小曼传达完杨老师的指令,何小曼说不行,她顶不了A角小战士。郝淑雯以为自己听错了,平时在杨老师编导的舞蹈里,哪怕给她的角色是只狗,她都会乐颠颠地接过来演。何小曼说完,又把鼻尖凑到尼龙袜上,继续织补。我们还有待发现,小曼眼睛的精彩凝聚力得益于她的中度近视。有次在昏暗的后台,她用扫把来回扫一小块儿地方:原来她把屋顶漏进来的白色光斑当黏在地板上的化妆棉纸清扫了。

“你不想演小战士?”女分队队长这是第二次问何小曼,给她反悔的机会。小郝跟我们都认为,何小曼的白日梦都充满着这个小战士。那么出风头的一个角色,既顽皮又憨拙,非常讨观众好,每次都是掌声连着笑声,我们都恨不得削掉几公分身高去出这份风头。

“我头晕。”这是何小曼给的理由。

谁不头晕?海拔四千米,打个喷嚏都能耗尽氧气,一动不动所有人都会轻微哮喘。每天有人流鼻血,心慌,恶心,腹泻,层出不穷的高原反应中,头晕是最舒服的一种。健美健将朱克一夜就老了,血压蹿到一百八,心跳也快快慢慢的。

“谁不头晕?”郝分队长说。

“你也头晕?”何小曼问,似乎她刚知道高原反应对每个人发生。

“废话!”郝淑雯说。

何小曼从凳子上站起来,真的晃悠一下。她的意思似乎是,既然大家都头晕,她就只好顶下小战士的光荣岗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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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2 14:27:54 | 只看该作者
我们这些龙套演员陪着主演何小曼排练一下午。那是一座露天舞台,就着山坡的高度搭建,十月就早早进入了严寒。我们像一个个蒸汽火车头,嘴吐白气,呼呼直喘地陪着她熟悉每个位置,每个队形,每一处衔接。

晚上演出前,我们听见台下嗒嗒的马蹄声。从大幕缝隙看出去,看到两千名骑兵整齐入座,座位就是他们胯下的战马。我们从来没见过如此的观众席,不只振奋而且恐惧,都不由自主地想,演出中万一惊了马,被铁蹄踏成肉酱的将是谁们。

何小曼坐在炭火边看我们活动足尖。郝淑雯催她起来一块儿活动腿脚,别像第一位小战士那样还未出征就倒下了。

她说她反正已经倒下了,正发高烧呢。郝淑雯把卫生员找来,在她额头上摸摸,是烫的,可她一直烤着火。体温计可以做证,五分钟后从她腋下拿出体温计,卫生员说:咋的了,何小曼高烧三十九度七!我们顿时乱了:何小曼是我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小战士了,而这个舞蹈没有小战士就没得玩儿了。带队的团长很快来到何小曼身边,看卫生员喂她姜汤,何小曼吞一口,他的喉结沉重地动一动。何小曼是这天夜里的月亮,包括团长在内的我们都是星星。杨老师建议,今晚取消这个小舞剧,让何小曼休息一晚。

团长说:“别扯了,取消哪个节目这个舞都得跳!”

团长岁数并不大,也就三十三四岁,早先是连队的文艺骨干,特别善于鼓动。他的情绪从激扬转为悲壮,说骑兵和军马浴血奋战几十年,立下汗马功劳,现在他们在我军历史上就要被永远取消,这个《军马和姑娘》的舞蹈是对他们的歌颂,纪念,也是永别。团长的眼睛不对劲了,因为有了泪。

团长来到何小曼面前,蹲下来,像大人对待孩子:“小何同志,坚持就是胜利,骑兵战士们会记住你的,会感激你的。你不是在为你自己演出,也不只为我们团演出,你代表的是要继续在我军存在下去的全军,向他们致以最后的敬礼!”

何小曼在这样的征召下,站了起来。

那个舞蹈开演之前,团长走出大幕。我们都蒙了:团长难道亲自当报幕员?团长对着近两千骑兵和战马说:“骑兵同志们,下面这个节目,是我们专门为骑兵这个最勇敢的兵种创作的。”大家想,团长这个“我们”的范围,扯得有点儿大,舞蹈明明是上海舞校创作的,我们只是拷贝来的。团长接下去说的,更让我们觉得他在“扯”了。他说扮演主要角色的何小曼是我们的优秀舞蹈演员,这位小同志将带着四十度高烧上台,如果她倒在舞台上,请英勇的骑兵指战员谅解,因为小何同志继承了骑兵同志的光荣传统,轻伤不下马背,轻伤不下火线。

台下掌声口哨声战马嘶鸣声,何小曼刹那间成了骑兵独立团两千人的掌上明珠。她站在出场位置上,感觉着命运的转折就是这么妙,这么迅疾,这么毫无预示。她也玩味着当主角的感受:当主角真好,当掌上明珠真好。

整个舞蹈跳下来,何小曼相当争气,除了跑错两次队形,并没有像团长担心的那样“倒下”。骑兵团首长上台来接见演员,真把二十二岁的何小曼当成小战士了,在她脑袋上又摸又拍。大幕刚拉上,何小曼就倒下了。

当夜我们奉团长的命令轮流值夜,保障何小曼随时有水喝,随时上厕所,发生危险随时得到急救。团长说保障何小曼就是保障我们整个演出。看看小曼的演出引起了怎样的感动?宣传效果多大?继续保障何小曼的“轻伤不下火线”形象,就是继续传播军委首长对骑兵们的抚恤和关怀。

何小曼的体温一直不退,也一直不变,恒定在三十九度七。卫生员开始焦虑,认为她体内一定有可怕的病毒作祟。何小曼轻伤不下火线,病毒更是不下火线,再坚持下去,那就不是“轻伤”了。第四天,我们转移到军马场之后,卫生员把何小曼送到了场部医院。这个场部医院是方圆百里最先进的医院,设备比成都人民医院都新。卫生员把何小曼扶进急诊室,急诊护士顺手把一根体温计插入何小曼衣领。五分钟后,当何小曼交回温度计时,护士看都没看温度就说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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