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宏灿
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不仅是曹魏政权的核心人物,也是建安文学的杰出代表,其诗呈现出慷慨悲惊的阳刚之气,形成文学史上“建安风骨”的独特风格。父子三人思想通脱,生活放荡,礼法观念淡薄,皆痴情于绝代佳人甄氏女,从而激发出错综复杂的纷争,为建安文坛增添了一段风流佳话。
甄氏女即曹丕的甄皇后,原名洛,又名元,常山有名的美女。甄后兄妹八人,她排行最小,端正沉静,全家人视为掌上明珠。据说,每当她睡在床上,家中人就像看到有人拿一件玉衣覆盖在她身上。她的体态像惊鸿那样的敏捷,像游龙那样的婉柔轻盈;她的容貌像秋菊春松那样光彩华美;她的肩如有意刻成,线条鲜明圆润;她的腰肢纤美有如束素;她的脖子长而美,她的肤质白皙,真可谓国色天香。
甄后知书达理,自幼爱好读书写字,表现出超群的才智。《三国志》注引《魏书》说她:“年九岁,喜书,视字辄识,数用诸兄笔砚。兄谓后言:‘汝当习女工。用书为学,当作女博士邪?’后答言 :‘闻古者贤女,未有不学前世成败,以为己诫。不知书,何由见之?’”甄后生活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连年饥荒,百姓死亡很多,很多人家卖掉金银珠玉等宝物,买粮活命。甄家世代官宦,大有储谷,便乘机买进不少金银财宝。十余岁的甄后不以此为然,就对母亲说:“今世乱而多买宝物,匹夫无罪,怀璧为罪,又左右皆饥乏,不如以谷赈给亲族邻里,广为恩惠也。”家人见她言之有理,皆称善,即从她的主张。
甄后贤惠。其大哥早夭。她十四岁时二哥也去世,她对守寡的二嫂格外体贴尊重,经常帮助二嫂分担家务,抚养侄儿,慈爱甚笃。
其母性严,对待儿媳总是按照婆媳的老规矩办事。甄后数谏母:“兄不幸早终,嫂年少守节,顾留一子,以大义言之,待之当如妇,爱之宜为女。”其母听后感动得直掉眼泪,便令甄后与嫂为伴,寝息坐起常相随,恩爱益密。
甄后的美色与才智,很快传遍乡里,吸引了一些建安风流人物竞折腰。
建安初,冀州牧袁绍慕其美色,就纳其为二子袁熙妻。喜爱女色的一代英雄曹操也属意于甄氏。攻破邺城后,曹操即派人去捉。可是当时随军的曹丕已抢先闯入袁府,见甄氏颜色非凡,纳为夫人。曹操只好作罢。《世说新语·惑溺》篇记载了这件事:“魏甄后惠而有色,先为袁熙妻,甚获宠。曹公之屠邺也,令疾召甄,左右白:‘五官中郎将已将去。’公曰:‘今年破贼,正为奴。’”更有甚者,说曹操发起的赤壁之战,是为了夺取孙吴的大小乔。唐代杜牧《赤壁》诗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世说新语》记载乃是小说家言,赤壁之战发生在建安十三年(207),铜雀台的落成是在建安十五年(210),铜雀锁二乔从何说起呢?不可作为史料读之,不可信。这看似荒诞,却符合曹操的品性。曹操虽是一代枭雄,但难过美女关。他好色是出了名的,不论出身贵贱,不论婚否,什么“妇德”“贞操”全甩在一边。只要有美色,就不择手段地揽入怀抱。像秦宜禄之妻杜氏,何晏母尹氏,就是因为有美色而被曹操掠入宫的。为了得到貌美的张绣婶母,不顾后果,掳去做了自己的妾,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爱将典韦在兵乱中被杀害。
甄氏大曹丕4岁,嫁于曹丕时年已21岁。但由于她姿色绝伦,还是深得曹丕宠爱的。曹丕作风放诞,不把她深藏内庭,而常让她在文士面前亮相,让大家共享美色。《世说新语·言语》篇刘孝标注引《典略》云:建安十六年,世子为五官中郎将。妙选文学,使(刘)桢随侍太子。酒酣,坐欢,乃使夫人甄氏出拜。坐上客多伏,而桢独平视。
曹丕让甄氏出来,是向客人夸耀自己得了一个绝世佳人,但由于刘桢的“性行不均”“少所拘忌”,他那仗气爱奇爱美的情怀驱使他心血来潮,在曹氏兄弟及文士面前“独平视”甄氏。就礼教言,是大不敬,故惹得曹操神经过敏,出来干涉,判他“减死,输作部”。据张隐《文士传》记载,刘桢因“平视”甄氏被罚服劳役,去做磨石的工作。有一天,曹操视察劳役场所,见刘桢端坐,正色磨石,曹操问他“石如何”,刘桢对答道:“石出自荆山悬崖之巅,外有五色之章,内含卞氏之珍。磨之不加莹,雕之不增文,禀气坚贞,受之自然。顾其理,枉层纡绕而不得申。帝顾左右,大笑,即日赦之。”面对强权,刘桢无所畏惧,依然爽言自信,妙语如珠,疏狂巧对,禀气坚贞。甄后给刘桢的仕途带来了不幸,但却使他的文学创作进入了胜境。他以火一般的激情创作出《赠从弟》三首,透过诗中洁身自好的萍藻、正直不依的松柏、清高超俗的凤凰,正可谛听出诗人此时此刻不服于强权压力的心声。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甄后使他的诗歌成就在建安文坛占据了较高的位置,使他的品格更加“真骨凌霜,高风跨俗”。
据说,风流才子曹植也曾倾情于她,曹植创作《洛神赋》,就是有感于甄后而发。李善《文选》《洛神赋》注引《纪》说:
魏东阿王汉末求甄逸女,既不遂,太祖回与五官中郎将,植殊不平,昼思夜想,废寝于食。黄初中入朝,帝示植甄后玉镂金带枕,植见之,不觉泣。时(甄后)已为郭后谗死,帝意亦寻悟。因令太子留宴饮,仍以枕赍植。植还,度轘辕,少许时,将息洛水上,思甄后,忽见女来,自云: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今与君王。遂用荐枕席,欢情交集,岂常情能具?为郭后以糠塞口,今被发,羞将此形貌重睹君王尔!言讫,遂不复见所在。遣人献珠于王。王答以玉珮,悲喜不能自胜,遂作《感甄赋》。后明帝见之,改为《洛神赋》。
这段近似于小说笔记式的叙述,引起了后人的批评。张溥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陈思王集》中说:“曹植赋《感甄》,必非人情。”何焯在《义门读书记》中说,“曹操平冀州,丕纳之于邺下,安有子建尝求为妻之事?”丁晏《曹集诠评》引方伯海语云,“以名分论,亲则叔嫂,义则君臣,岂敢以《感甄》二字显形笔札?且篇中赠以明珰,期以潜渊,将置丕于何地乎?”上述诸家言论,虽然振振有词,实则未中肯綮,未必切合曹氏兄弟的实际。他们大都用名教中人的眼光来分析事理,无奈曹氏兄弟像他父亲那样,不拘礼法,作风放荡,没有什么男女防线,在男女情感上很随便,并不像论者所想象的那样,一切都按照封建礼教的常规行事。《世说新语·贤媛》篇曰:魏武帝崩,文帝悉取武帝宫人自侍。及帝病困,卞后出看疾。太后入户,见直侍并是昔日所爱幸者。太后问:“何时来邪?”云:“正伏魄时过。”
因不复前而叹曰:“狗鼠不食汝余,死故应尔。”至山陵,亦竟不临。
曹操尸骨未寒,曹丕就“取武帝宫人自侍”,干出了逆伦的丑事,这说明曹氏家族中男女关系杂乱放纵。那位“任性而行,不自雕励”“性简易”的曹植,在男女问题上也不会比乃兄更懂规矩。依照郭沫若的说法,虽说他小甄后十岁,但由于他的早熟,与甄后发生过恋情,也是极有可能的。他在感情激动的情况下,任性而写出《感甄赋》也不是不可能的。正如此,才产生了《感甄赋》的传说。曹植本人虽不敢明目张胆地“感甄”,或将其作品名为《感甄赋》,但他却是完全可以假托宓妃洛神,而自由自在地抒发内心情感。笔酣墨畅、淋漓尽致地叙述与描绘端正而多情的洛神,以完成自己实际是“感甄”的创作愿望。如果说《洛神赋》是曹植有感于甄后的形象,那么,洛神就是曹植日思夜想的甄后。郭沫若就曾说过:“子建思慕甄后,以甄后为他《洛神赋》的模特儿,我看是情理中的事。”
曹操去世后,曹丕做了大魏皇帝。他对这位胞弟曹植昔日的撩嫂之恨自然要报。曹丕以文雅的方式加害曹植。《世说新语·文学》载:“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向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惭色。”这就是后人称慕的《七步诗》。《七步诗》成全了曹植传奇文采之名,但曹植从此只能远离京城,过着屡遭贬爵和改换封地的生活。
甄后的结局也极为悲惨。曹丕即帝位,有司奏请立皇后。按照卞太后之意,立甄氏为皇后,且玺书已颁布。甄氏上奏表谦让而不受。为《三国志》作注的裴松之却不以为然,认为这是一段“假为之辞”:“文帝之不立甄氏,及加杀害,事有明审,魏史若以为大恶邪,则宜隐而不言,若谓为小恶邪,则不应假为之辞。而崇饰虚文乃至于是,异乎所闻于旧史。推此而言,其称卞甄诸后言行之善,皆难以实论。陈氏删落,良有以也。”如此看来,甄后谦让不受的可信度又有问题了。其实,不必疑问。这时,甄后已色衰爱弛,曹丕新欢为郭氏。无奈甄后有儿有女,为正配夫人。立甄氏么,曹丕不乐;立郭氏么,则为封建礼制所不容。头脑清醒的甄氏,清楚地看到了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形势,自己已没有那份心劲儿去争去夺了,但又不情愿郭氏爬上皇后的宝座,故劝告曹丕在立后问题上“必审选其人,以兴内教”,“宜登进贤淑,统理六宫”。曹丕是心领神会的。再加上郭氏的乘机进谗,终于惹得曹丕大怒,大祸降临于甄后,黄初二年六月曹丕“遣使赐死”。据说,甄后死得极惨,曹丕曾下令手下在装殓她的尸体时,以发覆面,以糠塞口,使她在阴曹地府也不能开口骂人。一代绝世佳人与才女,竟落个这样的下场!然而,因她引出的建安文坛风流韵事却世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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