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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文如玉

『经典连载』 《篡清》 作者: 天使奥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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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0 02:49: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章 - 太上顾问

申末时候,一辆挂着会友镖局认旗的骡车大摇大摆的来到了东堂子胡同入口处。胡同入口处有高高的木栅栏,天色黑已经黑了下来。栅栏上面挑着洋油马灯。照得周围一片黄乎乎的。骡车迟疑着才在胡同口停下来。阴影处就传来了呼喝的声音。

“站住!总理衙门重地,什么没长眼睛的人敢硬闯?”

骡车停了下来,赶车的是会友镖局那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他嘻嘻一笑。回头冲着骡车里面叫道:“徐爷,到地儿了!军爷不让咱们进!”

几个空手穿着号衣的步兵衙门巡城兵从黑暗处走了出来,一边用力的跺脚,一边打量着这旧巴巴的骡车。会友的小伙计朝他们笑道:“总爷,咱们是住胡同里的赫老爷请的客人。您放心,咱可是四九城儿版籍良民!”

兵丁们狐疑的看着他,当先一个小军官模样的粗声粗气的骂了一句:“瞧你们这怂样,当得起一个请字儿么?会友……臭力气行的,干嘛来了?”

正喝骂的时候,一辆高大的朱漆马车哗愣愣的从旁边经过。高出这破骡车一个头也不止。车辕上出了车夫还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士兵们赶紧吆喝会友那小伙子:“让让,快让让!”

破骡车朝旁边让开,马车昂然而过。车辕上管家哗的洒了一把东西:“有赏!”

那满脸烟容的小军官一脸的媚笑:“谢大爷的赏!”底下兵丁哄的一声就满地的去拣到处乱滚的当十铜子儿。小军官还喝骂了一句:“仔细着点儿拣!凭庆七爷的手面儿,今儿兄弟们都能多闹口好泡儿!”

他那边话音未落,徐一凡已经低头从骡车当中了出来。眯缝着眼睛看着这帮叫化子般又骄横又懦弱的大清帝都禁卫军。又看看远去的高大马车,拍拍一直笑嘻嘻的那小伙子的肩膀。将怀里的请柬递给了他。

小伙子笑道:“得着了,徐爷!”偏腿跳下车把子。双手捧着大红的请柬:“总爷,货真价实的请柬帖子,您瞅准了!”

小军官一把抢过去颠来倒去的看。徐一凡却在打量着这胡同里坐落着的中央帝国第一个近代外交机构。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一个不算大的门脸儿坐落在黑黝黝的阴影当中。也许是夜色的原因,显得分外的破败。徐一凡微微摇头。这赫方伯宅子居然在这个胡同里面,到底又是哪路神仙?

还没等他想明白,那小军官已经满脑袋冒问号的放行。今天他们是得了指示,赫宅来客,一律放行……只是那么富贵的人物,怎么请一个镖局力气行的家伙?

他小心翼翼的将这辆破骡车送进栅栏里面。回头就低声骂道:“京城这个地面儿邪,力气行也成了人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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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里面里面中间一处大宅院门口,果然是灯火辉煌。骡车转了个小弯。已经看到门口车马纷纷,还有隐隐的乐声传来。

不过这音乐怎么听着怎么耳熟……海顿的F大调四重奏弦乐曲!

骡车再走进一点儿,果然看见完全中式的门脸儿之旁,十几个长袍马褂的乐师正摇头晃脑的拉着西洋乐器。小提琴,中提琴一应俱全,还有拨弦的大提琴伴奏。

一个穿着洋人礼服的中国管家,拖着条辫子。说多古怪就多古怪站在门口恭敬迎宾。下车的都是翎顶辉煌的人物。居然一个个也会和这个管家拉拉手。行的完全是西洋礼节。

会友那小伙子叫四虎的,呲着牙一边赶车一边乐:“徐爷您瞧,活西洋镜嘿……”

他嗓门儿大,一下惊动了迎宾的人。朝这儿望来,那管家一看就是一辆破骡车的的的朝这里逶迤而来。脸色顿时就是一变。

徐一凡拍拍四虎肩膀让他停住,自顾自的跳下车来,招呼一声:“傻小子,踏实等着在这儿瞅你的西洋镜吧!”

四虎答应一声,徐一凡一拂钉在帽子上的假辫子。背着手大摇大摆的就朝入口走去。

站在门口的人都瞧着坐着骡车,除了仆役车夫一个从人也不带。萧然而来的徐一凡。

加上他今儿特地挑了件月白色的长袍,绷着连坎肩儿都不穿。这么负手而行。在这富贵都丽的场面里。还真有点儿特立独行,粪土万户侯的潇洒气度。

门口的客人都忍不住琢磨:“这小子是什么人来着?”

见惯了大场面的管事也不敢怠慢,居然还迎前了几步。一个鞠躬礼:“这位先生……”

徐一凡笑着将帖子递了过去:“小姓徐,赴杨观察之邀而来。”

管家微笑接过帖子,朝身后的人微一示意。

徐一凡微笑着站在那儿迎接别人的目光注视,他心下总算想明白了,这位赫方伯,到底是什么人物!

他外表放松内心绷紧,今儿夜宴。除了不明心思的李鸿章心腹人物杨士骧巴巴的邀请他到底为了什么目的。恐怕还有一关得过!

不过稍顷,门内就传来了一阵小跑步的声音,到了门口又放缓。接着就出来一个气度很有点儿雍容的中年人。一身宴会时的官场行装,大帽子上面红顶子亮灿灿的。才到门口,就有客人不断的和他招呼。

“莲房兄!今儿赫府您当知客,指日定当高升总理衙门!”

“老同年,听说您当了红道员。这书画也不轻易开笔了。我国朝又少一位风流才子!”

“风流才子倒也罢了,听说莲房兄最近还要升直隶按察使了?那才是真正值得可喜可贺!”

出来的人,应该就是莫明其妙给徐一凡发帖子,邀请他到这里。翰林出身,现在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满清第一封疆大臣李鸿章的幕下首席智囊。

杨士骧杨莲房了!

他一边儿点头回应别人的问候,一边儿四下扫视。和摆足POSE站在那里的徐一凡目光一对。徐一凡矜持微笑,杨士骧已经快步来迎。

“莫不这位就是白衣而动公卿,著奇书欧游心影录的徐一凡徐先生?”

徐一凡学足了才子架式,努力的想让自己目光看过去有三分飘逸,三分矜持,三分潇洒,还有一分的随和谦虚……

当下躬身道:“贱名不足以污尊耳,在下正是。”

杨士骧呵呵一笑,亲热的牵起徐一凡的手:“不光是兄弟,就连此间主人赫德总司,也听说了徐先生大名。今日奉请冒昧,还请先生见谅!”

此间主人,果然就是操清朝海关大权四十五年之久,同时掌握了清朝部分盐税管理大权。半个外交大臣,清朝新式陆海军事宜都能插上一手的大英帝国北爱尔兰籍人赫德!

这位被清政府几乎奉为太上顾问,布政使加尚书衔,大清海关税务总司。掌握着清朝真正财政命脉的洋鬼子!

他心里明镜也似,他这点薄薄的名声,哪里是这位位高权重的人所看得上眼的。唐突邀请,怕还不是因为自己突然卷入的这场京华帝都暗中汹涌的潮流!

赫德的宅子呈H造型,到处都是密布的浓荫绿草。象西洋人的草坪院子。踏进大厅,却又是完全中式的富丽堂皇摆设。御笔亲书的历代皇帝卷轴加了黄封,挂得到处都是。完全由中国人组成的乐队已经转移阵地到了屋内。在一个卷头发拉丁人模样的指挥下又开始悠悠伴奏。

屋子里面已经是济济一堂,席分数桌。洋人和满清亲贵错落其中。桌上满满的都是精美菜肴,不过洋人面前摆着的是刀叉。穿着白色短褂的仆役们穿梭来去。有的人还小心的端着冰桶里镇着的香槟和意大利起泡酒。见谁的杯子空了,就殷勤的过去添满。

主桌的位子还空着三个,明显赫德不在其中。洋人们小声谈笑着,抽着主人无限量供应的雪茄。那些满清权贵们却一个个捧着银水烟袋,也在低低的交头接耳。身后的自己带着的贴身仆役们手里拿着纸吹,随时等着他们招呼凑火儿。

杨士骧招呼徐一凡在其中一桌坐下,微一点头示意就笑着步入内堂去了。

这位李鸿章手下的红人,看来和赫德这位洋太爷交情不浅。

入座的人倒没谁在意徐一凡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只有一个仆役凑了过来,殷勤发问:“这位大人,是不是上水烟?”

徐一凡斜他一眼,右手伸出,食指中指霸气十足的分开:“雪茄!”

仆役一个倒噎气儿,悄没声的赶紧递过来一根雪茄。徐一凡从他手里要过火儿和雪茄剪,熟练的先烤烤一头儿,然后啪的一声麻溜的剪掉另一头。燃起雪茄放入口中……

享受啊!

他这做派,让不少人顿时侧目。就在他这席上,就听见嗤嗤的几声儿轻笑。

这就对了嘛……你们看到的,是一个沾了洋鬼子习气的狂生,在某些人眼中,再加上贪花好色也好。

看起来好像对你们现行的皇清江山,道统人心,全然没有威胁。

其实,现在也的确没有威胁……

乐队的奏鸣曲变得欢快激昂起来。那中国管家站在内堂出口一声高叫:“大清海关税务总司,一等宝星,布政使加尚书衔赫德赫大人到!”

一声之下,不管洋人还是满桌权贵,全部都站了起来。

脚步声囊囊,先是满面春风的杨士骧为先导。接着就是一个身材高瘦,穿着大礼服,神色严肃的老洋人。他的洋装上披着大绶带,一枚镶钻环翠的宝星勋章挂在胸前。在满屋通明灯火中耀眼生光。

这老洋人神色倨傲冷淡,步伐稳重。不用介绍,就是在幕后高居满清太上顾问地位垂数十年的赫德!

在他身边,还有一个中年洋人,精精干干的。一身晚礼服,呲着一口典型的英国人大板牙。亦步亦趋的跟在赫德身后。

乐曲声中,三人走到主桌席上,赫德冷淡的微微一点头。人群也都点头回礼,嗡的一声坐了下来。

徐一凡随众动作,倒也无可不可,只是好奇的打量着今天的主人。赫德目光缓缓扫过来,和他一碰。冷得好像直刺进骨头里面。

大伙儿落座,都扬着脸看着还站在那里的三人。

杨士骧端起一杯香槟:“各位,诸位,众列位!”

一声儿故意的江湖切口惹得满屋子清人都笑了起来,这位前翰林放缺之前风流倜傥之名,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今日这场高会,大家都明白。是恭喜赫大人妻弟,海关总税务司的总文案裴式楷裴道台荣升我大清海关税务副总司!赫大人兢兢业业操持我大清海关,当真是弊绝风清。一年为我大清岁入垂三千余万,加上携手李中堂建北洋水师,交好万国,条约往还。赫大人功高盖世!今日赫大人后继有人,能不为我大清庆?能不为赫大人庆?”

底下不论洋土,全部轰然应是。笑得那叫一个花团锦簇。徐一凡却和吞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后起之国,引进人才那是题中应有之意。不过这样让人把持命脉,每年为关余洋余仰人鼻息,大事小事任人指手画脚,还感恩戴德。

我煌煌大清,算是独一份儿了吧。

赫德身边的中年洋人,一脸谦逊状的微笑点头。众人纷纷随着杨士骧示意,端起酒杯。正在宾主和洽的时候,满座都听见一声冷哼。从席端传来。

众人侧目,就看见徐一凡站在那儿,没端酒杯。灯火之下。倒也勉强称得上是风神如玉。

席中很有几人在门口时也听到了他的名目。当下人人都想。

“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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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 考验

满座儿一下都安静了下来,赫德和他妻弟裴式楷的脸色都变得阴沉。只有杨士骧还笑得满面春风,行若无事。

赫德举着酒杯微一示意,和裴式楷一碰。然后微微沾了一口。大家乱纷纷的也一仰而尽。

随着赫德示意,大家都坐了下来。

赫德却仍然站着,淡淡开口:“我已经忠诚的为皇室和这个帝国服务了近三十年的时间。眼看着帝国逐渐平稳,和世界文明国家的交流也越来越正常。内心实在感到万分欣慰。帝国在加入文明世界的过程当中,需要大量的,了解整个文明社会的人来参与建设管理。不论是财政,政治,教育,技术,还是军事……我以一个为大清服务的洋员良知,一直在催促建议皇室派出更多的留学生,引进更多的洋员。但是惭愧的说,由于种种原因,成效甚微。

即使在已经引进了洋员的某些地方。除了我们的模范海关。很多地方,引进的人物并不是我们文明世界的一流人才。看着地方督抚们,使用丝毫不懂军事的流浪汉训练他们的军队,看着地方引进的毫无用处的大炮,落后于时代的步枪。看着一个学徒工就能成为制造局的顾问技师。我只有感到深深的心痛!

我知道帝国为加入文明世界的渴望,对于一切来自文明世界的人有着天然的尊重。可是作为一个已经成为帝国公仆的老年人。良知不允许我看着这些招摇撞骗之徒耽误皇室和帝国的宝贵时间!

一个年轻人,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写出了一本从各种公开书籍上面都能摘录到的资料凑成的著作。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位被文明世界交口称赞的人物……也许是我离家太久了吧……我在这里,满怀敬意的请问这位先生。您游历了多少国家,您见过了多少文明世界的伟大人物,您对文明世界有多少认识?您又对帝国现行的政策,有什么样有见地的建议?帝国陆海军的建设工作在稳步进行,帝国和文明国家的关系在逐渐好转,您对这个过程,有什么自己独到的建议?作为一个老人,我怀着谦恭的心情在这里静听。”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徐一凡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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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一凡叼着雪茄,脸上虽然还是笑嘻嘻的。但是这表情,慢慢可就沉了下来。

小蝴蝶的翅膀扇啊扇,竟然在京师卷起了这样汹涌深沉的暗流。自己一本书,成了清室那些保守颛虞旗人们试图收权的理论依据。而洋务派果然也开始反击。一生荣宠和洋务派几乎同始终的清明最有影响力的洋人赫德,也这样赤膊上阵了。

想想也是,甲午之后。李鸿章去位。没有了这地方洋务派领袖的大力支持。在顽固得几乎拒绝任何变化的满清权贵眼中,这赫德也成了碍眼的人物。要不是他是洋人,还掌握着满清政府绝不敢动,受到列强保证的海关大权。也只怕早就去位了。

但是他影响力还是大大下降,没有了和李鸿章互相表里,呼风唤雨的威风。庚子事变,就是满清权贵的一次反扑,赫德在其中,一句话也说不上。庚子之后,李鸿章故去。袁世凯复起,洋务崛起于咸同末期的洋务势力回光返照。当宣统上台,北洋最后一位大员袁世凯被满清权贵勒令回籍的时候,心灰意冷的赫德也突然留下纸条,辞职回老家。

一头儿是洋务派系,一头儿是满清权贵。自己可算是把这京华烟云深深搅动了。

一方想收权,一方努力反击。自己作为始作俑者,就夹在中间。赫德和杨士骧这么大阵仗,就是想将他这个泰西东方新哲批倒批臭啊!

双方还没有撕破脸儿,可先都集中在火力在他这儿了。

他脑子里盘旋着许久的问题就这样一下豁然而通,整个人觉得轻快无比。自己要做的,不过如此而已!

他摘下雪茄,大有狂态的喷了一口青灰色的烟雾。

“赫大人,您在北爱尔兰波塔丹郡的宅子,临湖傍水,清幽得很。您夫人,也是天使一般的人物。在下欧游,也曾经行。没想到才抵京华,就见着您这位洋员砥柱。

我大清垂二百余年,时逢三千未有之变局。咸同洪杨之乱。天下为之一变。地方督抚分寄重权,各行其是。厘金操于手,则中枢财去矣。各地营队,督抚自练自操。则中枢兵去矣。关税余羡寄与大人手,则中枢威权去矣!

观我朝圣圣相承以替,中枢如此之弱。良有是焉?学生观后起之国奋发。则欧有普鲁士,收各邦国权于普鲁士,遂成帝国大业。东邻倭人,亦有诸侯奉还版籍,编练倭皇亲统之军。权操于上,国势浸强。举凡教育、工业、财政。无不以中枢之令行之,无人亡政息之弊。

昔日中法战事,南洋水师遭摧。北洋水师安在?异日北洋御敌,则援救望谁?以地方行中枢之事,其弊安能盛言?

即使大人所得意之二三事,也听学生一一道来。

一曰北洋水陆师之精练,洋枪洋炮,铁甲艨艟。诚一时之盛事,然陆师而论,各营互不统属。泰西战事,已为数十万精壮之主力会战,普鲁士有总参谋部统之。平日训练调遣,战时统一指挥。各营装备编制划一,色当一战,遂成大业。倭皇六师团之军,亦有参谋本部,秉中枢之权操练征调。反观北洋,一旦战事起之,谁人统这百营之众乌合?地方督抚,安可寄此生死重权?非权操中枢,精练天下之军,何以能成举国深固不摇之势?

北洋水师,徒守海口,畛域分明。南洋有警,充耳不闻。此国家经制水师焉?此地方之军焉?纵再斥巨资,购舰百条,也不过守户之犬,非能纵横海疆之骁锐。海军衙门,不过虚设而已。

二曰模范海关,学生观独立之国,无有海关操于人手者!倭人负债,犹甚我朝。然亦无海关抵押管理之事。纵然赫大人经办海关,弊绝风清。每年百分之五关税,其害尤甚于贪污糟害者!大英洋货,抵埠不过百分之五之关税。我朝茶叶大黄,猪鬃丝绸,大豆矿石。学生曾细察泰西关税,低亦抽一成七五,高有至四成六者!若关税权操我手,数兆洋款,不过一鼓而还清可也!制其命脉而有称加惠于我国者,学生愚鲁,不曾与闻!”

看着徐一凡在那儿侃侃而谈,不少赴会的权贵心里叫好儿。那帮洋人,可是脸上越来越白。赫德手中酒杯都快攥出水来了。

不少人也开始正容打量这个年轻人。官场上面没有不透风的墙,翁老爷子和奕老六的召见不是没人知道。

这小子到底什么打算?

徐一凡此时心头盘旋的打算想法,却不足为外人所道。

他夹着雪茄表情平淡,话里的内容可是越发的激烈。

“……至于学生经游多少泰西国家,见识多广,感触多深。这些不过是末节小事,学生只知富国强兵,非地方之事而已。即便泰西诸国,又焉能无其深忧?

以赫大人母国而言,赫大人出身之北爱尔兰,分离之势早蕴其中。大英帝国国势扩张已至顶峰。仅十余年前,北非托钵僧之乱。大英即受多方牵制,调拨兵队为难。大英之雄,也曾助我朝平定洪杨之乱戈登爵士,即亡于斯!而大英所筹划之援兵,竟然是联络埃塞俄比亚出兵援救!

德意志国势浸强,崛起中欧。而俄罗斯帝国又扩张远东,虎视中近东。南非布尔人桀骜不逊。多方牵制,以数十万陆海军遍布世界,号称日不落者。其实脚下不过烽火处处!

欧陆所谓文明国家者,其内尚有绝大隐患。未来数十年中。必有国体变更之大事……”

懂得中国话的洋人们顿时一阵鼓噪,裴式楷见赫德脸色越来越难看。咳嗽一声冷冷道:“文明国家,又有什么隐患了?”

徐一凡一笑,开口却是德语:“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上空回荡……”

杨士骧和赫德对望一眼,都是微微摇头。

这家伙,竟然是真的精通泰西之事之术!

徐一凡长笑一声儿,端起一杯香槟饮尽,拱手抱拳:“兄弟酒够了,告辞告辞。赫大人,杨大人,多谢见召。如有所顾,在下流寓贯市会友镖局,必当扫径以待。”

话音才落,他居然就这样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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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 布线

深更半夜的,谭嗣同犹自在自己院子里面缓缓的散着步。

他握着一把长剑,迎着天子城头的月色,静静的打量。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笑自己,连一个贪花好色,言不由衷的家伙都不如。

读书人几千年的义利之辨,果然还是义不如利。

天下如此乱局,如此衰微,如此混沌,无非是皇纲失统。西事自己略略知晓一二,倭人归政天皇,不就一切迎刃而解了么?

外除谗臣,内保圣君。这死气沉沉的局面,还有如何不可解的?

想到痴处,谭嗣同低啸一声,拔剑而舞!

才舞到间深里,就听见一个人鼓掌叫好:“好剑法!当真是动若雷霆,凝如清光。谭老哥当真是文武双全!”

谭嗣同收剑立直,转眼一看。气儿顿时就不打一处来,正是那个贪花好色,言不由衷的家伙!

徐一凡还是那身月白长袍,冻得有点儿清鼻涕长流。还在硬撑着面子。哆哆嗦嗦的拍掌叫好。

谭嗣同缓步走过来,冷冷问道:“徐先生,深夜顾此,有何见教?”

徐一凡微笑:“见教是不敢当的,不过有份条陈,还请谭兄转呈翁中堂。兄弟一点儿心血,可都在这里了。”

谭嗣同狐疑的拿过来,转身就朝堂屋内走去。徐一凡也跟在后面。

到了廊下谭嗣同已经就着灯火看那条陈。徐一凡的字儿实在一般,可这上面内容。一看谭嗣同就瞪大了眼睛!

《请立禁卫军诸般细则片》!

他呆呆的看着徐一凡,徐一凡却是微笑:“禁卫军以勋戚子弟为统,先编两镇。一镇京师,一镇北洋。请立禁卫军总参谋部统之。如何入营,如何操练,器械如何配备,官弁如何挑选,将备血性如何激励……尽在此片当中。兄弟的内囊,可全掏出来啦。”

谭嗣同还是有点狐疑,可字数不老少的一叠片子就握在他手中。他声音有点儿发抖:“先生,此举您所图什么?为什么不当面儿答应翁中堂他们?”

徐一凡苦笑:“谭大哥,这片子一上。就是一场大风波!兄弟才回来的人,哪里有什么根基。可不像谭大哥是世家子弟……此事能不好好思量一番?现在东西也给您了,兄弟的报效之心,可表天日。其他的话儿,也就不用多说了。”

谭嗣同手抖得更厉害,然后就是深深一揖到地:“先生忠义之心,翁中堂必有以报之!我即刻去府,向翁中堂呈上……”他兴奋得拔脚要走,转过头来又有点儿迟疑的看着徐一凡:“先生所求,莫不是恭王爷府中那一对美婢?”

徐一凡一怔,顿时哈哈大笑:“是是是,谭大哥能替兄弟要来,那兄弟是感激不尽……”

这个时候听着徐一凡说这个话儿,谭嗣同连半点反感也没有了。在他们这等世家子弟看来,珍宝美婢,不过是可以转手赠人的俗物。对于大节而言,德行倜傥一点儿,不过小节。他自以为摸清楚了徐一凡心事,既舍不得翁中堂许下的富贵,又放不开美色。思前想后,才决定投靠。

洋鬼子地界儿出来的人,少点儿天理格致人性的功夫,也是寻常。

当下又是深深一揖,恭送徐一凡出门。然后赶紧换上衣服,捏着手稿,大半夜的就去找他那位老师。

徐一凡躲在自己院子门口,看着谭嗣同匆匆远去。默不作声的拍了拍手。大高手章渝夜悄没声儿的出现在他身后。

徐一凡目光沉沉的,似乎还在寻思什么东西。他头也不回的轻声问道:“今儿邀请我的那位杨道台,你知不知道他下榻何处?”

章渝恭谨的道:“小人去查,一有消息。即刻回报。”

徐一凡摆摆手,又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查到了,就将此信交给他。”

章渝不动声色的接过,转身要走。徐一凡突然问道:“章管事,你从大盛魁那里出来,从此以后就跟我办事如何?”

章渝也是一怔,迟疑半晌才道:“这个,先生前程自然是远大的,可是我还要问老掌柜的……”

徐一凡轻轻一声冷笑:“估计再过些日子,我问你们老掌柜,要什么他都得给啦……”

章渝身子一动,徐一凡又叫住他:“给韩掌柜去封信,新年前后,我在这里恭候他老人家,有要事商议。最多儿我不过等到正月十五之前,过时不候!”

“喳!”在徐一凡冷冷的语调后面儿,章渝答应的声音,还是不动神色的冷静。

一切明暗伏线儿都布置完毕了之后,徐一凡才象松了一口气。仰头向天,看着半弯残月渐渐的从中天向西而滑落。

“说文解字《厶部》,屰而奪取曰篡……我这所作所为,从现在开始,当不当得起一个篡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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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夜里面儿,翁同龢也于中夜批衣而起,细细读着谭嗣同送来的片子。同时传信恭王爷府。

这一夜里面儿,杨士骧和赫德在草草席散之后说了好大一阵子话,一个个都脸有忧色。然后回到自己临时住着的公馆,又写了好几封信。等到临天明的时候,门政突然送进来一封信。杨士骧打开看看,顿时就是一声儿冷笑。将信丢在一旁,转头想想,又细细的收在护书里面儿。

在这一夜里面儿,不少赴了赫德宴会的权贵散席之后,绘声绘色的就和亲近的人传开了我大清新才子醉酒惊蛮夷的故事。桀牙拗舌的学着徐一凡那席话儿。听的人仔细,讲的人兴高采烈。到了最后,都是眉飞色舞的叫好儿。

在西元一八九二年,满清光绪十八年的岁末,沉沉酣睡的老大帝国的中枢,似乎在翻身磨牙,要从现在的长梦里面醒过来一样。

又或者,只是酣睡当中突然说出来的一句梦话儿。

此夜的徐一凡,却丝毫没有扇动历史的自觉。慢悠悠的在院子里面踱步。陈洛施小丫头,觉头足,自己回来的时候早就晕过去了。手里还抓着药酒瓶子,似乎在等他回来想给他擦药酒道歉一样。

至于杜鹃,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他正散着步,寻思明儿让章渝再去买一点儿雪茄回来的时候。就听见院子后面传来的是隐隐约约敲击的声音。一下下颇有规律,声音闷闷的。

他有点儿好奇,寻声儿摸了过去。就看见自己堂屋后面院子阴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跪在地上,一下一下的冲着北面不住的磕头。

徐一凡一怔,试探着问了一句:“谁?”

小小的人影一下站了起来,看见月色下的徐一凡,哼了一声:“你管不着!”

一听声音那么好听,落在耳朵里面连火钳都掏不出来。除了杜鹃还有谁?

徐一凡悄悄的走过去:“你在干什么?”

杜鹃的身子朝后退了一步,又站直了,扭过头不理他。

等走近一些,徐一凡才发现,小姑娘眼圈儿红红的,刚才跪着的地方前面摆着一块箩底灰砖。女孩子一个又一个头磕在上面,不知道已经磕了多久。白皙的脑门子一片殷红,血都磕出来了。

但是发现徐一凡皱起眉头,她的神色却加倍的倔强。

“你一天下来,坐车子轿子东跑西跑,陈家丫头得意洋洋的说你都是拜会大人物……别的不说了,听说你才到北京城儿几天,就把陈家丫头藏屋子里面了!你哪点儿象要救我爹的意思?我们瞎了眼睛,求不对人。除了在这里磕长头保佑爹爹遇难呈祥,还能有什么法子?”

她眼圈更红,月色下眼睛里面全是晶莹的水气儿,却死死的咬住嘴唇。

“你到底帮不帮得上忙?听车夫吹嘘,你都见着了什么中堂。我野丫头,问别人才知道中堂就是皇帝老子的宰相。你这么大面子本事,为什么就不肯为我爹说话儿?要是你看中了我,我也能和那陈家丫头一样!”

她逼近一步,尽力的挺着青春少女的胸口:“要陪你睡还是要陪你怎样?只要爹爹能救出来,都依着你!可是你要拿了我的身子不办事儿,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说完话,少女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扬着秀气的小下巴等着徐一凡动作。

这个色鬼整天总是色眯眯的朝她胸口瞧,这下子就全部给他!

等了半晌,等到的却是一张手绢儿朝她脸上一盖。

然后是徐一凡的苦笑:“把眼泪擦了吧,哭得跟花猫儿似的。”

杜鹃一把扯下手绢儿,睁开大眼睛,就看见徐一凡从她身边走过,一脚将砖头踢开。她讶异的道:“你干嘛不要我?”

徐一凡摇头:“没见过大姑娘哭着喊着让别人睡她的……我要姑娘,现在我也装着好几万的银子了,细细的挑,什么样的买不着?不会今天挨一下儿,明天给骂一顿的。放心吧,你爹我会救,但是不是图的你。图的却是你们麒麟寨这百把条汉子!救你爹出来,我就一个要求,别和洛施吵架了,我脑袋里面跟鸭子开会一样……”

杜鹃一把抹掉眼泪,吸了吸鼻子:“什么时候?”

徐一凡装模作样的掐了掐手指头,朝她一笑:“明年正月里面,让你看着你爹。行了吧。”

杜鹃小脸儿像是要放出光来:“我回头就叫陈家丫头姐姐!”说着就笑逐颜开的奔开。

逗逗这些单纯的小萝莉,满脑子的勾心斗角之后,真是轻松了不少。徐一凡在那儿微笑。却没注意到在更深的墙角阴影里面,姜军师已经收了拿在手里的六轮枪。在黑暗中,悄悄的向他抱拳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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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 上书

“好好好!好个狂生!”

一个清瘦的青年,一拍书桌。似乎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快步的走来走去。青年脸色蜡黄,穿着五爪团龙的明黄马褂,戴着明黄帽边儿的六合一统帽,细长的辫子上结着黄穗子。随着他的走动,在脑后一摆一摆。

翁同龢跪在地上,仰着脸对青年笑:“皇上,赫德的气焰当时就给摧下去了。洋鬼子还能瞧着咱们大清地面儿无人?”

这青年,正是号称中央帝国,六合万方的统治者,满清德宗光绪帝。

他摆摆手:“师傅,坐起来说话儿。”

翁同龢在一个包锦墩子上挨半边屁股坐了,老脸也一副放光的样子。

“皇上,条陈您也应该看了。徐府的夹片儿,一字未动。这是势在必行之事啊!练了禁卫军,权操于主子。倭人明治不过是边远小藩,他都能行之事,主子为什么不能行?”

光绪捏着桌脚,有点犹疑:“老佛爷那儿……”

翁同龢微笑:“皇上,这是为了国朝的千秋大业啊!片子里都写得明明白白。皇族掌军,是立国本的根基啊!这不光是洋人的法子,其实还不是照抄国朝的成法,当时八旗从龙入关,我太宗圣祖手握此强兵,才定鼎天下,平三藩收台湾。圣母皇太后明鉴万里,必能体谅。而且掌这禁卫军,人选还是太后圈定,皇上只要抱一个不争之心……到了最后,禁卫新军,说到地了,还不是天家的鹰犬?保的是大清的江山?”

“这练兵就要饷哇!老佛爷万寿在即……”

“开捐!李鸿章建北洋水师可以开海防捐,咱们为什么就不能开练新军捐?赫德海关每年直拨百万银子给北洋练兵,徐府算过了,先练一个镇。饷钱经费不过每月十二万两,器械被服筹个百万之数就很够了。片子上面算得极是精当,再不会有差错的……”

“人才啊,人才……”光绪神经质的捻动着佛珠串。眼神定定的。他猛的转身:“人都安排好了么?”

翁同龢恭敬合起马蹄袖行礼:“皇上,一切都妥。”

光绪轻轻一笑,敲着书桌:“等台谏们叫起来,我再说话儿吧……一点儿小事,就去烦渎老佛爷,也不是孝养的道理儿……你看看,怎么赏这泰西归来的狂生是好?”

翁同龢正容道:“恩出于上,臣子怎敢饶舌。不过老臣愚见,徐府似乎可以加上道员衔,授新军练兵处总文案,或者帮办委员的名义都成。等有了劳绩,实授道员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光绪一摆手:“什么加道员衔,特旨道明发!赏二品顶戴!这功在社稷的事儿。老佛爷也会点头。反正这定然是找个亲王郡王掌总儿的事儿,他一个汉人,衔头高点儿,也不算什么大事儿。”

“皇上圣明!”

□□□□□□□□□□□□□□□□□□□□□□□□□□□□□□

光绪十八年十二月十一日。

翰林黄世泰上《恭请选练禁卫新军折》,同日御史赵锐上《参北洋水陆师兵骄将惰因循疲顽片》,御史张千秋上《请选拔卓异人才片》,詹事府少卿王有伦上《逐次整理户部度支折》。

以上四篇奏折夹片,无不引用徐一凡欧游心影录当中文字。请编练禁卫新军,皇室直辖,坐镇畿辅。逐次再编练禁卫水师,以守海口。强烈指责北洋陆水师兵不满员,操练不足。将备因循疲顽,吞吃空饷。不足当大用。

并且要求地方财政厘金收归中央办理,由直隶开始。由北向南,逐次整顿。所获饷源,用来逐次扩大禁卫军编制。

御史张千秋更要求当道注意人才,把撰于超次升迁当中。结合这次风潮,这拔撰谁人。已经是呼之欲出。

四折一上,帝都震动。

对于这四个奏折的批复,光绪是留中未答,而每日奏折择要交给慈禧慈览完毕,结果居然也是留中未发。

满朝所谓的清流涌动,纷纷附和上折。而军机的现任领班大臣世铎,这些日子是一趟一趟的朝三海那儿跑。下值回到自己府中,就是闭门不见客。

十二月十九日,光绪将四折刊登邸报,明发天下。召全国各地督抚,满洲将军议复。

这个态度就是差堪玩味。

皇帝是翁同龢一手儿教导出来的,这次针对北洋的收权也是正常……可是太后呢?太后怎么着也对光绪皇帝的行为没啥意见?

莫不是真想收权了?可是这权,又那么容易收的吗?

在十二月十九日的邸报里面还有不怎么起眼的一条儿。察捐升知府徐一凡才识敏明,可堪大用。知府衔免补赏道员衔,请训引见之后升用。

满清开捐以来,捐班儿还没有这样的例子。才捐得了知府,官照没拿着。分省不分省,一个钱不花,知府的缺没补过,什么差使都没当过。坐在京师坐升四品道员。道员赏二品顶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别的道员没有还能捐得一个呢。这特旨道员,又是别有一番荣耀体面!

而且还就地请训引见,眼看着就是要大用的人。满清官制,道台相当于后世的地区公署的专员。外官踏上这一步就不容易了。道台和管一省财政人事的藩台、司法按察的臬台,一省学政文教的学台,也是司道敌体。是踏入高层开始的第一步。

大多数人都注意到了这位耀眼夺目的政坛新星,他酒席摧赫德,著书惊蛮夷的事儿给传得云山雾罩。

连天津上海的洋人报馆,都报道了这次事件。称为古老东方帝国的又一次大变局。

英国人的北华捷报发表了评论,倒是很简单。列强的态度一句话概括无遗。

“对此,我们持谨慎的观望态度……”

太后和皇上那里的态度不那么容易揣测,几位中堂都闭门谢客。

不知道怎么的,会友镖局门口一下子就变得门庭若市了。

每日车马纷纷,请见发帖的队伍,将贯市口的巷子都堵住了。伙计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都穿上了长衣服,捏着嗓子迎来送往。一天下来,个个给拘得满头大汗。

王五见天儿的站在门口。

“您来啦……”

“您走好……”

“哎哟,贴不敢当。徐先生确实不在。他去西山闭门读春秋去了……”

“您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哦……便宜坊来收帐的?又谁吃饭到您那儿挂帐的?”

这些天下来,饶是王五筋骨强健,也瘦了一圈儿。眼看着天色晚了下来,最后一拨客人离府。他才吩咐伙计们掩门。

门一关上,大家伙儿互相一看,一个个长衫穿得周吴郑王的。有的人长衫外面还勒了一条练功的板带。

有人把号簿子捧了出来,上面歪七扭八的全是来拜会的人留下的号头。四虎冲着王五苦笑:“得,咱们镖局,成徐先生道台公馆了!”

王五拍拍他脑袋:“徐先生这是忙国家大事!谭先生说了,这是保圣君擎天护驾的好事儿!你再说嘴,当心我揍你个小兔崽子。”

四虎摸摸脑袋:“咱们会友多咱也没来这么些子大人先生啊!谭先生也忙得脚不点地儿的。徐先生倒好,自己带着二丫他们溜出去逛庙会了!”

他吐吐舌头:“洛施,洛施!我这张破嘴!”小伙子朝王五那儿凑凑:“五爷,什么时候徐先生向二……洛施家提亲呀?二德子命好,成道台爷的小舅子了。老爷子的病还怕什么……只是洛施过去,是八抬大轿呢,还是一顶小轿进门儿?徐先生可不是绥远遇到的落难模样了,二德子家,配得上徐先生么?”

王五一扬巴掌:“就你多话!”

四虎一抱脑袋就溜了出去,王五摸着胡子。转念想想:“是得给兄弟张罗成家的事儿了……当妾就当妾,反正二德子家还能计较?丫头大了总得出门儿,我那兄弟也不委屈他们……不然老这样没媒没聘的在一块儿,活丢人哪……”

正想得认真,大门又被推开,王五磨过脸儿来:“谭兄弟?”

进来的人正是谭嗣同,这位佳公子最近气色极好,忙得脚不点地还是乐呵呵的。顾盼之间,飞扬的神色又多了三成。看见王五在门口,扬声儿就问:“五哥,徐先生呢?”

王五朝庙会方向指指:“和二丫他们,去潭桎寺砸老道去了。找他有事儿?”

谭嗣同哈哈一笑:“徐先生风流倜傥,我们都忙乱得跟什么似的,他还有这闲心……为大事者,非常人能及……徐先生回来,告诉他一声儿,我不睡觉等着他。”

王五看着谭嗣同身材飞扬得样子,挠挠头:“谭兄弟,你们到底在忙什么呢?我这镖局子,也成庙会了。”

谭嗣同一笑:“五哥,咱们这是清君侧!皇上收了权,咱们一帮读书人卫着圣上,把国家变富强起来,您说这事儿是好还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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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0 02:53: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章 - 月例

徐一凡笼着袖子,神思不属的在潭桎寺的人流当中挤来挤去。

一百多年的老北京城,在新年之前,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各处庙会都已经开场,一直要闹到元宵上灯才算结束。

这种过年的气氛,在他那个时代,已经是越来越淡了。

大高手章渝紧紧的跟在他背后,现在俨然已经有了一些忠心护主的神采了。跟着他绕过大雄宝殿前高大的香炉,一直朝人最多的地方走去。

整个潭桎寺,满满的都是烧香长磕头的善男信女。收随喜布施钱的和尚扛着黄色的钱箱,忙得满头大汗。大雄宝殿门口挤着的全是大姑娘小媳妇儿,争着去摸门上的铜钉。

有些混混故意在人堆儿里面挤来挤去。北方姑娘性子泼辣,不一会儿,就有一个混混给挠得满脸是血的丢出来。

这风潮……自己算是拨动起来了。原来应该发生的四翰林上书事件,现在变成了这般模样。只怕各地督抚的回文一至,中枢就要拿旨意出来了吧……

练禁卫军镇畿辅,本来就是投满人权贵所好的事儿。顺着这个路子走,自己未必不能富贵荣华,可惜仅仅富贵荣华,不是他想要的。

可怜自己一边儿下套,一边儿还要解套……

可是什么时候儿,才是解套的合适时机?

不知不觉当中两人已经给人流挤到偏殿旁的一处小月洞桥边上,这里更是人山人海。

徐一凡不知道给谁推了一下,这才从自己心思里面醒过来。回头一看,只有章渝跟在后面儿,他挠挠脑袋:“那两个丫头呢?”

靠,带着俩丫头出来散心。没想到人散没了。

章渝指指人堆:“在那儿砸老道呢!”

徐一凡一瞧,可不是。人群当中就看见陈洛施高高的个子,比周围人流都高出半头去。他心里嘀咕,这丫头有多高?一七八,一七九?非脱光了给她量量不可!

要是放在过去,自己在马路上挎着这么一个高挑清丽小萝莉,那简直是路人侧目。偏偏在这个年代,走到哪儿人都纳闷的看着他。

这家伙是不是傻的,找个女人比他高?这夫纲还怎么振作?

他踮着脚从人群头上向里面瞧,就看见桥洞底下坐着一个白胡子老道,看不出多大年岁,闭着眼睛端坐在那里。周围满满的一层铜钱和碎银子。还有人不断的朝那里扔钱,都想砸中他。有的人简直拿出了吃奶的气力。

这些铜钱碎银子砸在他身上,老道脸上表情变都不变。好像是一个泥偶木人。连红印子都没有。陈洛施正抓着一大把铜钱,和杜鹃在那里分。兴高采烈的砸得过瘾。两个小丫头笑颦如花,一副好姐妹的样子。

想想她们两个那场单挑,徐一凡只能觉得女人真奇妙。

等到把那点儿零钱砸完,俩丫头才钻了出来。看着徐一凡在那儿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们。陈洛施羞答答的低下了头。

小丫头说起来真可怜,身上也没钱,说到带她逛庙会眼睛亮闪闪的。小猫儿似的围着徐一凡左转右转,就差摇尾巴了。

徐一凡瞪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章渝悄悄提醒他一句:“先生是要收了陈姑娘的……这月度银子的例是不是该定下来?”

徐一凡听了这话哭笑不得,觉着自己很有点地主土老财的感觉了。当下一挥手,陈洛施和杜鹃一体同仁,每人每月二十两银子的月例。

至于为什么同样给杜鹃,他不过是顺着感觉走。

章渝一五一十每人数了二十六块大洋给陈洛施她们的时候,小丫头就差欢呼雀跃起来了。满脸不敢相信的神色。后来问章渝才知道,这个时候当妾的,每个月六两八两月例是常项。还没过门儿就这么大方,他老爷是头份儿。

至于杜鹃,脸一红也就收下来了。看着倔强少女娇羞的样子,很让徐一凡心神荡漾了一会儿。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齐人之福……

看着徐一凡在那儿瞧着她,陈洛施还以为他不满意呢,才拿了月例银子就这么糟践……刚才自己可扔了几十个大子儿出去!

“徐大哥……老爷……我下次不敢了……”

“不敢什么?”听着小萝莉叫老爷这两个字,骨头不酥的正常男人,几希?

杜鹃坦然的站在陈洛施旁边,她刚才可没要砸老道,陈洛施还硬赛给她铜子儿。不过看着徐一凡那坏笑的样子,她还是有点害臊,也将头扭了过去。

这家伙也给自己月例银子,和陈丫头一样……要是他真把爹爹救出来,那怎么办?

“再……再不敢这样糟践东西了……”

徐一凡这才明白过来,哈哈大笑。拉过陈洛施的手朝外走去,到了这个时候才找到在这个时代当男人的感觉。

哪象自己那个年代,一个小白领,找这样姿色的女朋友。就等你装孙子吧。还整天提心吊胆担心她出墙。

看徐一凡拉着满脸臊红的陈洛施朝外走,杜鹃哼了一声。板着脸跟在后面,不害臊!

□□□□□□□□□□□□□□□□□□□□□□□□□□□□□□

在众人奇怪的目光当中,徐一凡大摇大摆的晃出了潭桎寺。他才懒得管别人的眼光呢。一出大门,看到的却是更汹涌的人潮。

街道上都已经上了灯,照得夜空一片通明。老榕树枝上,挂着一盏盏的社火。四处还有人放起了焰火,一点流星扶摇直上天空,啪的炸开,溅出了满天的星光。

看看身边的女孩子,小丫头天真的眼睛,就如同这星光一样亮闪闪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这个时代的人生,对于自己,才刚刚开始。

灯火下。就见一人安步当车,缓缓朝站在寺门口的徐一凡走来:“徐观察果然好兴致,夜游灯市,身畔美眷如花。京华烟云,难道真不在先生眼底么?”

那人温文儒雅,虽然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棉布长衫,戴着没有帽结的暖帽。可那种富贵雍容的气度,除了李鸿章的首席智囊杨士骧外,还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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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0 02:53: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章 - 两处心思

在北京民间繁华热闹的时候,乾清宫侧的一处三进平房当中。灯火还是通明如昼。

几个还朝服朝冠的重臣,危坐着围坐一处,捻胡子拨弄朝珠的不一而足。有的人还在佯咳嗽,互相眼神乱转,就是不肯先开口说话。

这处不起眼的屋子,就是清朝政府的中枢机构,在雍正年间因为西陲战事而设立的军机处。真正的军国重地。

在座几人,都是军机大臣。时人目之为宰相的人物。

翁同龢也在其中,却比任何人都要庄容凝重。眼观鼻,鼻观心的不斜看一眼。

坐在最当中的是现军机大臣领班,爱新觉罗宗室,袭封礼亲王的世铎。在恭亲王奕欣被赶出中枢之后,他和光绪的生父,醇亲王奕譞同为领班军机。去年奕譞故后,他就是不折不扣的枢臣第一。

看大伙儿都不说话,他才叹口气拍拍堆积如山的一叠奏折:“瞧瞧,有了洋电报。回信儿就是快,天下督抚看谁?直隶第一,两江第二,湖广第三。三个总督都议复了,李鸿章高风亮节,满口子赞同在直隶编练新军,两江的刘坤一说得慎重一点儿,引经据典的一长套,末了还是认为咱们该练新军……湖广张之洞,更是快跳起来了。说练新军是什么本固邦宁的大事儿,他湖广就正在练什么自强军……总之一句话,大家都赞成。你们的意思呢?”

另一位老资格的军机镶蓝旗的额勒和布,老得都快直不起腰了。谨慎的问了一句:“老佛爷的意思呢?”

一说这话,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世铎扫了他们一眼:“老佛爷的意思,已经传下话儿来了,新军得练!这是国朝根本的大事儿,能练出来,洋人面前也能直直腰板儿……”他扫了一眼翁同龢、孙毓文几个汉臣。把下面的半句话儿咽下去了。

这禁卫军,也是旗人的靠山哪……当年曾文正公那支虎狼湘军,上面儿担了多大心思?曾国藩进京,老佛爷见面儿第一句话就是:“你这次来,带了多少兵?”吓得曾国藩回了会馆流了一夜冷汗。

现在汉臣权渐渐大了,靠着各地督抚均衡制约总不是个事情。湘军已经没落,新起的几个督臣还远远不是李鸿章敌手。上面儿虽然不担心李鸿章的忠诚,可是这样总不是个事情啊!一提练禁卫军,老佛爷都觉着是个一了百了的好事儿。

可惜这些话儿,就不能为汉臣所道了。

一听慈禧发话,军机们之间的气氛顿时活泛开了,一个个抱拳满口子颂圣。

世铎又敲敲桌子:“咱们的事儿没那么简单!兵是要练,可是人呢?饷呢?老翁,这是你的首尾,上书的那些御史翰林,谁还不知道是你学生。你说说瞧,我怎么和老佛爷回话儿?人和饷怎么办?李鸿章那里怎么料理?”

翁同龢捋捋胡子:“礼王爷,这事儿学生早有考虑。掌总的人呢,还要老佛爷和皇上钦定。臣下不敢妄谈……可是皇上特旨升用的徐道,学生以为可用!这是难得的人才,通晓泰西军务,一个片子,写得是精详可行。至于饷呢……要是练了禁卫军,海关直拨北洋的银子,我看大可以就用在那儿,不足之数,可以先建一个镇,然后等饷力缓缓宽裕了。裁一个练勇绿营,就可以多招一个禁卫军……徐道条陈上面,还有一条学生也觉着是急务,现在就应该挑选贵胄勋戚子弟,留学外洋,学习陆海军操练打仗的法子。这人才才可以源源不断儿的供应……百年树人么!学生就这么点见识,礼王爷觉得如何?”

世铎踌躇的端起茶碗:“那李鸿章能愿意么?去年要建三海,裁北洋五千兵以裕饷源。想了又想,还是没下得了手儿,我瞧着难!”

翁同龢和孙毓文对望一眼,都转开了眼睛。旗人亲贵,承平已久。除了伴食画诺,想找出一个明白人都不容易。恭亲王那样的人物,都是凤毛麟角了。

他咬咬牙齿:“两江刘坤一调直隶,李鸿章调两江!只有这样,才料理得下手!”

咣当一声儿,世铎手里的茶碗摔在了地上。

□□□□□□□□□□□□□□□□□□□□□□□□□□□□□□

“来来来,您浅着点儿,我深着点儿,杨大人。咱们一醉方休!”

徐一凡殷勤的给杨士骧斟了一碗酒,又给自己满上。

杨士骧微服来访,不问可知就有要事儿。两人信步走了许久,才找到一个还没剪门的小酒馆。弄了一碟盐豆,一盘豆腐。加上两壶浊酒。就摆出了一个促膝谈心的架式。

章渝守在店门口,守着外面动静。陈洛施和杜鹃就在旁边伺候。

小酒馆里面,除了他们四人,就再无旁人了。

看见徐一凡起身倒酒,陈洛施赶紧接了过来,小心翼翼的给他们倒上。又迈着小碎步退到一边儿。

杜鹃默不作声的坐在一旁,小心的给徐一凡摺着他脱下来的坎肩。将上面每一点儿灰尘,都小心的掸干净了。

杨士骧目光微微有点奇怪的看了一眼高高的陈洛施,估计心里腹诽了一下徐一凡的审美观。

他又看看桌上粗劣的酒肴,享受惯了的杨才子悄悄皱皱眉头。展颜笑道:“我该称你徐大人才是,抵京不过近月的事情,就已经是特旨道升用。再过几日,怕兄弟还不在你面前站班儿行礼?”

徐一凡看他的样子心中暗笑,豪气干云的举起酒杯:“来,走一个!”

“走一个?咱们谁走?走哪儿去?”

“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杨大人,您说咱们感情是深是浅吧!”

杨士骧苦笑,这小子装傻还真装出水平出来了!这些新鲜词儿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他忙按住徐一凡的手:“徐兄……徐兄!这酒不急,兄弟是为了您那封信来的。”

徐一凡停住了酒杯,笑吟吟的看着杨士骧。杨士骧却目光沉沉,瞟了一眼坐在一旁的两个小丫头。

徐一凡笑道:“没事儿,这是我房里伺候的人。先生有什么话儿,尽管讲无碍。”

杨士骧轻叹一声:“还不是为先生一折搅动的京华烟云?这练禁卫军已经是在所必行之事。直隶练新军,还不是直指李中堂之事?有新军则必裁北洋,而欲裁北洋,则必将将李中堂调离直隶。李中堂并不惜此权位。然则苦心经营的一点北洋守国实力,则必然被朝中之敌摧折一空!我只是奇怪,先生此设计飞黄腾达,将不可限量……可是为什么还要留信于我,说事到绝处,只要找您,就可以轻轻化解呢?”

他目光炯炯:“士骧也鲁,曾不以先生信为然。不料近日京华风云,处处如先生信所言!北洋上下,如风雨飘摇也骤,先生如何有以教我?”

说李鸿章不在乎这个天下督臣第一的直隶总督,北洋通商大臣。他苦心经营的舰队,军队,矿山,官办企业……那才是真枉负了他老师曾国藩给他的“拼命做官”的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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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 条件

此时此境。徐一凡只是叠起两根手指:“杨兄……我冒昧称呼您一声杨兄。如果我真的能为李中堂打算一二,您何以报之?”

杨士骧看着这个总是觉着有点古里古怪的小子,说他贪花好色吧。偏偏又是有真才实学。说他狂傲吧,他还真没得罪过什么人,现在还算是处处逢源。说他胸有大志吧,偏偏在这暗流涌动的时候,不拜门,不联络。带着两个小丫头出来逛庙会!说他不过是机缘凑巧,平常得很的人,那么他偏偏现在还笑得贼忒兮兮的,向他说出了能挽救李鸿章李中堂这等国之重臣局面的狂话!

搜索杨士骧平生所见识臧否的人物,竟然没有一个和他相像的。

杨士骧微笑一下,端起酒杯:“先生所言,学生敢不有闻。不知先生如何行事?眼见各地督抚议复已到,禁卫军编练已成必然之事。先生之位,不是禁卫军编练衙门的总文案,就是道台衔帮办委员。为了筹饷方便,真给先生一个道台实缺也是论不定的事情……挽回局面,先生怎么会自己坏前程呢?”

徐一凡苦笑:“杨兄真的觉得,象兄弟这个性子,在那些黄带子贵胄底下吃得开?就算现在有点小小权位。将来禁卫军真办起来,这点权位还不是要给黄带子红带子蛰摸走。天下谁不知道只有李中堂麾下,才是局面大,气量大,生发大……为兄弟自己考虑,也是希望李中堂能在直隶督臣位置上,照应一二的……”

这的确是实话,禁卫军毫无疑问将是旗人贵胄地盘。徐一凡这等人物,不过是等着过河拆桥的份儿。

杨士骧微微点头,却也讶异他居然能想到这么远的事情去。按照他一个捐班的资格,现在能有缺给他,就应该笑得见牙不见眼了。要不他巴巴的给翁同龢上条陈做什么?

难道这小子,想的远远不是眼前这点富贵?

一个念头电闪一般掠过了杨士骧的脑海。转眼又自失的笑起来自己心中荒唐。

他一个捐班出身,难道还真的想出将入相,成为重臣么?难道还是打的左右逢源的主意?不过到底如何,他才能将眼前这个已经成了定局的局面扳回来?

反正杨士骧左思右想,都觉得没有法子。满朝看李鸿章久督北洋,淮军、水师、制造局、招商局、洋务经营这么大的局面。早就是不顺眼了。旗人是担心汉臣权重,也眼红北洋军政两务每年大河淌一样的过银子。后起汉臣督抚,则是李鸿章压在头上,他们可没了出头的机会……这小子不过是因缘而起,种种矛盾积累在现在,才有了现在这个局面!

徐一凡只是微笑着看着杨士骧脸上的神色变幻。

两个小丫头坐在一旁,瞪圆了眼睛看着两个男人的高谈阔论。

互相对望一眼,俩人大姐不要笑二姐,都听不懂。不过看着徐一凡的眼神儿里面就多了一丝崇拜……果然老爷是有大学问的人啊!

到了最后,杨士骧只有苦笑:“学生已经寻思不来了,徐兄有何见教,就请说吧。”

徐一凡微微而笑:“我将这局面挽回来,只向中堂要求两个条件。”

杨士骧笑道:“敢不洗耳恭听,哪怕先生要恭王爷府上那一对孪生姐妹花一般的人物。学生也能给先生办来。”

自己的一举一动,在恭亲王府闹的笑话儿,他们可都明白啊!

徐一凡顿时又竖起了手指,一脸憨笑:“说错了,我要的是三个条件。”

让别人以为自己好色贪花有什么不好?让他们慢慢抓着自己这个缺点吧。

有句笑话儿怎么说来着?

要是上美人计,老子就将计就计……

“第一件求中堂的事情,就是将来兄弟分省北洋,中堂要照应一二。兄弟有几个筹饷练兵的法子,还需要中堂赏派些人,这些都需要中堂大力支持……”

“这没有话儿说,只要中堂还在北洋!徐兄怎么能确定中堂还能稳居,到底是什么法子?”

徐一凡笑着没答他的话茬:“第二就是,热河都统那儿,有一位犯人杜麒麟被押待决。我要中堂把人给我救回来,送到兄弟这儿!”

啊的一声,杜鹃一下站了起来。大眼睛死死的望着徐一凡,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眼睛里面顿时汪上了一层水气。

杨士骧看看杜鹃,再看看徐一凡,微笑点头:“小事一桩,近日就为先生送来。”

徐一凡再竖起手指,突然摇头笑道:“这第三就算了,兄弟也不能不知足。杨兄,您就等着好消息吧!”

话音方落,他就站了起来。朝杨士骧拱手一礼,转身就朝外走。两个小丫头也站起紧紧的跟在后面。杨士骧急得跟什么似的,这小子还什么都没说呢!

不过徐一凡早不给他拉着自己的机会,哈哈笑着走远了。

出门一看,三星在照,月明星稀,庙会人头涌涌,还远远没有到散的时候呢。

□□□□□□□□□□□□□□□□□□□□□□□□□□□□□□

光绪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朝中邸报再次明发各地督抚议奏编练禁卫军事。各地督抚几乎众口一律的颂圣赞同。

这可是原则性的问题,这时候站错队,可不是好玩儿的。

都中诸公心下都明白,这事儿几乎都是那个叫徐一凡的泰西狂生一手搅出来的。没有他的条陈见识打底儿,怎么可能这么快朝廷就拿出办法出来?难得是,这次老佛爷和皇上,几乎都想到了一处!

不少王公大臣,满人红员。都开始活动起这未来禁卫军编练处的位置。内务府的笔帖式们跟忙得跟什么似的。都想钻营报效一下,混个什么委员当当。有志于禁卫军位置的王公大佬,除了一日三次的朝慈宁宫,三海园子那里钻。打听太后到底是什么主意之外。更没忘了来招揽一下徐一凡,谁都知道,编练禁卫军,还不是要靠这位狂生具体着手。有他在,办坏了都是他的主意——这练禁卫军本来就是他的条陈嘛!办好了,那可就真是名利双收了!

大家都在等着瞧,什么时候才是这位徐一凡引见的时候?他引见请训了,那可是真要明发天下,编练禁卫军了!

至于李鸿章,天下都以为,他那位北洋大臣,直隶总督的位置,恐怕要挪挪。风声早已传出,两江前湘军重臣刘坤议调直隶,而李鸿章调两江!

这个消息一传出,本来就够热闹的奔走钻营,那是又加大了三分。

这一切,将本来应该平平淡淡度过的光绪十八年岁末,变成了热闹的一锅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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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0 02:56: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章 - 利用

谭嗣同所居住的西跨院内,一灯如豆。屋子里面坐着几个书生模样的人物。都光着头没有戴帽子,有的人还模样寒酸。一看就是寒士。

不过大家气氛可热烈得很,有的人弹着谭嗣同的长剑。有的人翻着他的手卷,摇头晃脑的读着谭嗣同的诗稿。桌上杯盘狼藉,也没有人来收拾。

谭嗣同眼睛熬得红红的,正在桌上起着一个什么稿子。不时停下笔来,和那些书生说上两句。

“复生兄,大驾一抵帝都,则风云变色。我辈书生,只能抱愧是个书蠹罢了!”

“复生兄,你和徐先生比邻而居,听说明儿徐先生就要引见面圣了?徐先生必然大用。而复生兄只要投效,你和徐先生是可以托生死的。必然蒙收录,投笔从戎,又是天子亲贵之军,班生此去,何异登仙!”

“复生兄自可一展胸中抱负!我辈瞠乎其后!”

“徐先生不知道幕下还有没有缺额,我们能不能投效?”

众人口舌纷纷,都是一副既羡且佩的样子。满清官场到了现在,八股取士,已经有渐渐没落的颓势。随着洪杨之乱以后的帝国动荡,大小战事不断。更多的文人都选择了投效军前,连升带保的就是好好儿的一副功名。在读书人眼中,状元翰林的成色荣耀,已经有点儿那个什么了。捐班大开之后,补缺更难。倒是当年几大名臣,曾文正,罗罗山,左文襄。书生而杀人立功业,才是更值得羡慕的对象!

谭嗣同矜持的一笑,放下了笔:“还没影儿的事儿呢!此次还不是朝中诸公持正,满朝清议可畏?风云激荡,眼看就是天地变色!圣君振作刷新,我辈有志之士,不能不竭力报效……至于功业,我本俗子,可不敢妄想。”

□□□□□□□□□□□□□□□□□□□□□□□□□□□□□□

众人七嘴八舌的还要说话,就听见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谭先生,谭先生可在?”

谭嗣同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是徐先生!”

屋子里面可一下就炸营了,几个书生争先恐后的朝门外挤去。都想看看这个一朝白衣动公卿,片言折赫德的奇人。虽然据说是捐班儿,可是人家写的书,哪个读八股的人做得出来!

谭嗣同也赶紧撩着袍子迎了出去。

就见院内章渝挑着灯笼,徐一凡笑嘻嘻的站在他身后。看见谭嗣同出来,抱拳一礼:“听五哥说谭先生漏夜守候,不知道有何要事?”

谭嗣同啊的一声,越过那些呆呆看着徐一凡的书生,迎了上前,恭谨了行了一个礼:“徐先生,进屋说话。”

徐一凡看了一眼那些书生,微笑抱拳一拱手,跟着进了屋子。

底下那些书生们低声议论:“瞧瞧人家那风度!”

眼见得进了屋子,徐一凡才一弹袍子坐下,谭嗣同就笑着为他介绍:“徐先生,这是我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湖南林锐,江西黄广生,湖北刘容……都是仰慕先生,不,大人名声已久了。”

徐一凡才懒得记那些大众脸,只是露出了他六颗白牙的标准微笑。又行了一个礼。那些书生也都赶紧诚惶诚恐的回礼。

谭嗣同性格四海,现在满城也多有准备明年开春会试的公车士子。他这朋友遍天下,自己的把握可就更大一些啦……

见徐一凡微笑着在那里沉吟。谭嗣同四下环顾一眼,沉声道:“徐先生,您可知我今夜等候,究竟所为何事?”

徐一凡摇头:“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漏夜来找谭嗣同,也是为了别有怀抱。

谭嗣同一笑扬起手中的纸张:“学生已经向刘方伯请辞,决意投效先生幕下,扶保圣君,做出一番事业出来!”

谭嗣同目光深沉,看徐一凡瞪大了眼睛:“读先生所著点滴,倭人区区化外小藩,都能有志士图强变法,尊皇攘夷事略。读之令人惊心动魄!普鲁士一统德意志诸邦,若非读书之人鼓吹在前,又如何有败奥破法,民气沸腾之今德意志?诸国崛起,无不鼓吹民气,尊君攘夷,更有铁血辅之。读列先贤,寻章摘句之事,学生实不愿再为!”

一席话掷地有声,屋中几个书生都瞪大了眼睛,热血沸腾,纷纷抱拳行礼:“学生等今日前来,也是为投效大人幕中打听,请大人收录!”

徐一凡眼睛比他们眼睛瞪得还要大,没想到自己也有小弟前来纳头便拜的一天!

可惜只是几个寻常举子,不是什么出名人物。自己想要名动天下,还有些日子呢。

他站起来慌忙还礼,连连道:“当不得,当不得……”

谭嗣同看了他那些朋友一眼,微笑道:“没想到你们也是这种心思啊……”转头又向徐一凡解释:“学生这些朋友,都是经世一派门下,不是那些腐儒酸秀才,林锐兄还是举人老爷呢!现在书生仕进报国之路太狭,偶然中式,也不过把候缺的冷板凳磨穿。所以学生才没有去考什么八股……”

徐一凡伸手拦住了他的话,微一叹息间,已经是满面忧国忧民的神色。

谭嗣同一怔:“先生,怎么了?”

对徐一凡他有些不摸门,这人说是读书人吧,风节不纯,但是偏偏就是极有见识。要是真拉下脸来不收录他们,这个脸可就丢得有点大了。

徐一凡轻轻苦笑:“谭兄啊谭兄,你真以为兄弟走的是条好路么?”

徐一凡负手而立,神色说不出来的萧瑟。

“兄弟这些日子避不见客,也是考虑良久良久了……这满朝风云,你还看不出来么?练禁卫军,权操圣上,是我们读书人的一腔血诚。皇上真正拿了权,就可以慢慢兴革现下的积弱局面……兄弟归国,也不就是为的这个?可是这权,圣上真能拿着么?您看看现在满京城奔走的那些王公贵胄,谁是真正为了国朝考虑的?兄弟说句诛心的话儿。就是谭兄老师翁中堂,心里也是为了对付李中堂多一些儿!”

谭嗣同脸顿时涨得通红,但是却又说不出话来。他又不是傻子,怎么能不明白他老师的心思?他本来来京是为了给幕主刘锦堂奔走联络。阴差阳错的和徐一凡同样住在了会友。阴差阳错的翁老头看中了徐一凡书中的皇族掌军的好处。他也阴差阳错的成为了徐一凡和翁老头之间的联络人。

本来一场幕后酝酿的,不见得很成熟的倒李阴谋,变成了现在动荡满朝的风波。一下变成了绝大的兴革举动!

在谭嗣同心中,倒李已经成了一件很次要的事情了。徐一凡书中描绘的那副德日两国权操于上,一个崛起欧洲,一个崛起亚洲。反而成为了他现在心中孜孜以求的美好前景!

可是当徐一凡提起,谭嗣同也不得不痛苦的承认。

这权,到了最后,还是操不到光绪的手上!

一定又是哪位老佛爷膝下奔走的王公大臣成了禁卫军的练兵大臣,又成了一个装点门面儿,靡费饷钱的地方。和他心目中设想的美好前景,差了十万八千里还有多的。

至于他们想投效的徐一凡,在满族亲贵拿权的禁卫军当中。能发挥什么作用,真是可想而知。

唯一的结果,就是太后老佛爷的地位更稳固一些儿,而李鸿章离开北洋去了两江而已。

屋中此时,一片的沉默。

徐一凡慢慢的从袖子里面拿出了一个折子:“明天兄弟就要引见听训。决定冒死呈上这个折子御览……反正兄弟的前程没什么,为的只是这个国家罢了。”

谭嗣同从他手里接过这个折子,几个举子书生也都围了过来,灯下一瞧。每个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儿。

折子上几个大字分外的触目惊心。《恭请圣上亲掌新练禁卫军及停三海大工充饷折》!

慈禧和光绪的关系,大家都知道。光绪只能在慈禧的划定的范围内行使他的权利。

皇帝亲自掌军了,那么没兵的太后怎么办?

三海工程,是老佛爷万寿悠游之所。为了这个三海工程,拿了多少官儿的顶子。是老佛爷的心尖子。

停了三海工程,慈禧什么反应?

这个折子,简直就是一个火药包!

谭嗣同的手都抖了起来:“先生,徐兄,徐大人……这,这使不得……”

徐一凡目光如电一般的扫了一下谭嗣同:“怎么?谭兄怕了?兄弟可不怕!西人变法,东洋尊君攘夷,岂能没有几个流血之士?没有我等读书人的鼓吹,怎么能兴革这么大一个国家?现下编练禁卫军,正是朝廷振作之意,天下都已经与闻。即使兄弟上这个折子殉了,也没什么。至少可以使天下震动,后起者也有个方向!”

他深深朝谭嗣同一揖:“谭兄,这后来之事,就拜托诸君了。”

礼罢起身,就要从谭嗣同手中拿回折子。

一抢,却没有抢动。

谭嗣同死死的捏着小小的折本,咬着牙齿。脸涨的通红。

屋子里的空气,在这一刻似乎凝固住了。

“时穷节乃现,板荡识忠臣……”谭嗣同喃喃的念着。他轻轻的推开了徐一凡的手,将折本揣回了自己怀里。

徐一凡呆呆的看着他,谭嗣同一笑:“徐兄,虽然咱们开始多少有点儿误会。但是你是五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兄弟了……徐兄的才智见识,我是极其佩服的。国家少得了谭嗣同,却少不了先生……这折子,我来上吧。我本来就是监生,明年大比,也算是有举子的资格。这公车上书,东汉太学生以来,就是我们读书人的本分……明儿我敲登闻鼓,给都察院递折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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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0 02:57: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章 - 这一天

走出谭嗣同的屋子,徐一凡回头看看拱手长揖,神情肃然的谭嗣同,居然一时说不出话儿来。满屋的书生,没有一个离开的。都神情肃然的站在谭嗣同的旁边。

这一点,不得不说出乎了徐一凡的意料。

他心底似乎有一种情绪在滚动。可是到了最后,还是怅然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你们的道路,已经在历史上注定了失败。还不如,换我来吧……既然自己选择了走上这条路,就没有后悔软弱可言了。

这点情绪转眼给他压在了心底,他的脚步不再迟疑,哈哈朗笑一声就大步走了出去。明天,就是光绪正式引见他的日子。还有一个花狐哨儿要打呢。

背后的书生却是笑声一片,还不知道有谁吼了一嗓子:“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章渝提着灯笼,恭谨的将徐一凡一路送了回去。静悄悄的夜里,章渝突然问了一句:“先生,您真是打算给旗人练一支强军出来?”

声音来得之突然,一时间徐一凡都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回头看看章渝,神情似笑非笑。脚下可没有停步,听着他们进跨院儿的声音。两个久候的小丫头都挑开门帘儿迎了出来。杜鹃眼睛红红的,也不知道是欢喜的还是难过的。反正俩丫头看着徐一凡眼睛都亮了。

徐一凡快步朝自己屋子里面走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章管事,我可从来没想认个旗人当爸爸……我还要祖宗呢。这话儿,你可满意了?”

不理僵立在院子里面的章渝,进了自己的小窝又是一番景象。连屋角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自己几件换洗衣裳拿出来是刷了又刷,掸了又掸。整整齐齐的叠在炕头。

堂屋桌子上面儿摆着四碟儿小菜,酒壶还在热水插子里面烫着。看来是怕他老爷饿着了,准备给他宵夜的。

陈洛施笑着将咬着嘴唇儿的杜鹃一推,接过徐一凡身上的坎肩就抿着嘴唇退了下去。不一会儿又端出一个热腾腾的宫熏出来。

小女孩子手脚当真麻利,又不像杜鹃那样野惯了的。服侍人起来又贴心又细致。外加上还养眼。这种纯大男人的享受感觉,自从妇女解放之后,可就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啦……

想想自己那个时代的娇骄二气的美貌小女生,那还了得!

杜鹃低着头拧着脚,好像要在干干净净的青砖地面儿上踩死蚂蚁似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儿,长长的睫毛象帘子一样垂着,不知道她想说什么来着。

饶是徐一凡心事沉沉,到了这种被小萝莉美女当太爷伺候的屋子里,也全然放松下来了。当下毫不客气的一把挽起杜鹃的手,按着她在椅子上面坐下了。他手也不老实,有意无意的在人家最成熟的地方上面蹭了一下。

那种酥软感觉让他当即对天发誓:“明儿不洗手了!”

杜鹃的头更要垂到胸口去,陈洛施小丫头眼睛快,看到他不规矩的举动。冲徐一凡挤鼻子伸舌头。那种粉嫩的小舌头尖儿,看得徐一凡伸手就想抓。

陈洛施一闪,笑道:“徐大哥不老实!杜姐姐一肚子感激的话儿要和徐大哥说呢。看着你,她偏偏一句话儿都说不出来啦!您再招她,她脸上就能烧开水了!”

杜鹃偷偷的打量了徐一凡一眼,还是说不出话儿来。

陈洛施笑道:“要真是麒麟爷回来了,杜家姐姐还不知道要怎么感谢徐大哥呢……”

看着杜鹃这个倔强美貌的小女生这感激到了极处,似乎恨不得掏出心窝子出来的那种样子。徐一凡也微微觉得有点暖洋洋的。

他抛开这些日子的沉重和绞尽脑汁,笑问:“你怎么感谢我来着?”

屋子里面一静,下面杜鹃的回答,被陈洛施后来取笑了一辈子。

女孩子毅然抬头,鼓起了最大勇气,就迸出四个字儿。

“我陪你睡!”

□□□□□□□□□□□□□□□□□□□□□□□□□□□□□□

光绪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两顶暖轿在轿夫们气喘吁吁的抬着之下,直奔三海园子而去。这两顶绿呢大轿,经过的地方真是路人侧目。京城地面儿邪,过路人都消息灵通。有些明白的人都在旁边儿窃窃私语。

“这是翁中堂带着徐道台去引见呢!”

有的旗人架着鸟笼子歪着脑袋扎堆儿在一旁打量。有的熟悉的人取笑他们:“还不过去站班儿?那徐道台,将来可是你们禁卫军的练兵大臣呢……正景儿的顶头上司……”

“姥姥!爷就算不去当这禁卫军,皇上能少得了咱们旗人的铁杆庄稼?那些王爷们也是起哄架秧子,拿这么一位爷当宝!”

“可不是,和鬼子六是穿一条裤衩儿的。鬼子六拿了一对儿双胞胎姐妹花当门包儿,才换了他一个折子。还铁帽子王爷呢,丢人不丢人?”

“论心说,要是去当个守备千总的,爷也不是不能受这个委屈。去当大头兵,姥姥!爷不如在北京城猫着呢!”

轿子外面的议论声,自然也传到了轿内。

徐一凡正在轿子里面大冬天的摇扇子呢。

他这顶暖轿,是翁老爷子带来的,一早就在会友镖局传了应景儿的旨意。其实他今日引见,也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

可是这轿子也实在太热了!底下垫的皮子,窗户糊起来了,里面还升着两个钢炭炉子。扶着轿杠的长随还不断的进来给他茶碗里面续水。

在这个时代,论享受谈不到什么科技便捷,就是拿人堆出来的富贵。

轿厢子虽然大,可是还是憋得他气闷。摇着四品蓝顶帽子当扇子,今儿他的假辫子可不敢钉在帽子上面儿了,而是戴了一个假头套,为了怕掉下来,里面还粘着。汗在里面冒着,这滋味儿更不好受。

就为了这个,也得把清朝给推翻了……

他一边在心里赌咒发誓,一边不住的盼着早些儿到三海。

走了也不知道有多大功夫,轿班们脚步慢了下来,外面响起了哧哧的喊声,然后就是护军的嗓门:“落轿!”

徐一凡提着下襟逃也似的冲出了轿子。他一现身,顿时周围就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窃窃私语的声音。

不过他倒没在意,只是抬头打量着这满清当时一位名义上的统治者,一位实际上的统治者驻跸的地方,也是后世他曾经到这儿逛过好些次园子的地方。

这座园子,曾经被认为吞掉了一整支远洋海军。曾经被认为是输掉国运的耻辱。

在门口,已经有许多人将好奇的目光投了过来。不少也是等候引见的外官,对京师风云不是很了了。看着大清翁中堂居然陪着一个二十来岁,眉清目秀的青年下来。不摸门儿的不由得都纷纷猜测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翁同龢摸着胡子,看着徐一凡目光略略有点迷惘的看着眼前园林山石。一时也摸不清他在想什么。不过老头子心里可舒适得很,自己借力打力,这下可算是要了老对手李鸿章的好看了。禁卫军真的编练起来,他所在的帝党就算一时还不拿权,但是也慢慢儿的有了进步的余地……

想到得意处,看着徐一凡这小子的神色都放和蔼了一些。

两人不过略一停留,园子门口已经快步走出一个红顶子弯腰曲背的老头,看着翁同龢就打招呼:“翁中堂,您可算是来了。皇上等着引见都有点发急了!”

翁同龢知道光绪那个急性子外加操切的脾气,当下不敢怠慢。朝那朝服红顶的老头介绍道:“这位就是徐道……这位是今日当值的引见大臣额勒和布中堂。徐道,还不见礼?”

徐一凡转过头来,一听这名字,在心里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倒不是这位充数的中堂有什么能力名气了,倒是后来甲午之战败后,有人用这位中堂官名嵌了一副对联赠给李鸿章。倒是千古绝对之一。

上联儿就是“额勒和布”,下联儿是“腰系战裙”

肚子里面暗笑,面上他却是恭谨得很:“中堂,下官见礼。”

额勒和布急得一跺脚:“别见礼啦!快引见吧,走快着点儿!”

□□□□□□□□□□□□□□□□□□□□□□□□□□□□□□

在徐一凡引见的同时,一群青年士子,光头无帽。有的人在冬天还穿得单薄。这些读书种子神情严肃,沿着天街缓缓向前,直奔都察院衙门而去。

当先一人,目如朗星,身材飞扬。温文中自有一种沉郁倔强之气。

正是谭嗣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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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 引见

三海之内,山环水绕。一片肃静。

徐一凡跟着额勒和布在山石小径当中穿行,到处都是无声疾行的太监宫女。徐一凡也没心思四下张望,这种天家气度,也没什么好希罕的。

除了富贵,只有一分阴沉。

不知行了多久,连徐一凡都开始佩服额老爷子腿脚儿的时候。才来到一处建筑之前。他差点儿一个立足不住,撞在额勒和布身上。

抬头一看,才发现熟悉。这不是颐和园的玉澜堂么?

光绪就在这儿引见他?

翁同龢促驾,额勒和布当引见大臣,光绪独自亲见。这场面,给一个小臣,如果自己真是一个热血狂生的话。那效死的心情就该蓬勃迸发了。

可惜自己不是……

帝党办事儿,也一如既往的这么操切。

额勒和布瞪了他一眼,低声嘱咐:“仔细失仪!”说着守在玉澜堂门口,垂首站着的太监。轻声发出斥忽的声音。一个青金石顶子,穿着首领太监服色的老公儿挑开玉澜堂垂珠挂玉的帘子。踮着脚尖走了出来,朝额勒和布轻轻一点头。额军机已经肃容一打马蹄袖,双手瘪在身子后面走了进去。

徐一凡想要跟,那太监已经压着公鸭嗓门喊了:“在这儿等着!没个眼力价儿的!”

他声音还没落,就听见院子里面传来额勒和布唱名的声音:“臣额勒和布,带道员徐一凡引见,恭请圣上天语垂询……”

玉澜堂内传来的声音,连徐一凡这儿都听得到:“快传!快传!”

是一个年轻而急切的声音,只是怎么听起来,怎么中气不足的样子。光绪这么急着见他,倒也是意料当中的事情。

那首领太监换了脸色,朝徐一凡打了一个千儿:“徐大人,您请。”

徐一凡提溜着又笨又麻烦的朝服,走进院子。那太监穿在他前面,抢先打帘子。徐一凡朝光线不好的屋子里面看了一眼。

一百多年前,这个屋子主人曾经经历的这个垂死帝国的一切,似乎就这样弥漫在他全身。

自己一番搅动跳荡,难道真的就在这活生生的历史面前了?

心神恍惚之下,连额勒和布在背后的轻声儿提醒都没怎么留意了:“多碰头,少说话,仔细失仪!没你错的!”

当徐一凡走进玉澜堂宽敞的屋子里面,正正和光绪的目光撞上。

他就看见一个和自己岁数差不多的年轻人,端坐在书桌后面,戴着一顶明黄色暖帽。瘦得有点儿脱形,脸色又青又白。只是这么定定的瞧着他。

这就是皇帝老子?

两个年轻人就这么面对面的望着。一个神色当中是好奇兼着品评,一个却是想着两年后的甲午,五年后的戊戌,还有十年的瀛台岁月,这个皇上,到底是怎样度过?直到后面的太监低低咳嗽一声儿,徐一凡才反应过来。额头上可顿时就见了汗。

真的要磕头?还是把头碰得咣咣响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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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徐道已经在翁中堂额中堂领着下引见去了。”

一个家人悄没声的出现,回了一句话儿,又悄没声儿的下去。

恭亲王奕欣捏着一枚黑子儿,凝在半空中。就是不朝棋盘上投。坐在他对面的人笑道:“六爷爷,您干嘛不下子儿呢?”

和恭亲王奕欣这宗室第一的老王爷对坐儿的,却是一个如花旗装少女。眉弯唇淡,肤色莹白如玉。眼睛细细长长的,说话间眼波流转,自有一种风韵。

给徐一凡惦记很久的双胞胎姐妹花儿,也伺立在她身后。一个偷偷的看着棋盘,一个捧着个银瓶,里面飘出的是清茶的香气。

奕欣捏着棋子儿敲敲棋盘:“眼瞅着子儿都快落下了,我心里却在发紧。下不出手儿了。人老了,这胆子就小。没法子……”

少女微笑:“六爷爷,您前面走的可都是些好招儿呢!”

奕欣一笑:“怎么好了?我怎么没见着?”

少女伸出腕子,接过侍女捧过来的一杯茶。杯子是玉杯,和她的手真分不出来谁更白一些儿。

“……练旗兵,设禁卫军。这是说到哪儿都没人反驳的道理。练兵处设立了。您又压着翁中堂他们不替皇上争这个权。老佛爷也放心,事情也就办下来了。

练禁卫军,调走北洋李鸿章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老佛爷布置的各地督抚互相制衡维持局面的大景儿就松动了一些个。只要现在的局面松动一些,再缓着来,还怕皇上以后拿不到权么?谁都知道这设立禁卫军,到底是谁的功劳!还不是皇上他们这里主持的?谁替旗人着想,王公大臣们也不是不念着。

浸润如雨,这不过是其来也渐的事情,六爷爷,您为咱们旗人打算,用心也深哪。”

奕欣微笑:“还不是因为冒出了徐一凡那个小子?秀啊,这次也听了你不少主意……要不是拿着旗人根本这个幌子压下去,老佛爷也不能捏着鼻子认了。”

叫做秀的少女笑颦如花,看来也很是得意。转眼又收敛了:“六爷爷,现在还不能松手儿,一定要压着翁中堂他们猫着。千万别争这个权!不然李鸿章也走不了,练兵也就真成了幌子。咱们争的是长远,不是一时的事儿。”

奕欣摸着胡子,将棋子儿丢进了篓子里:“秀啊,可惜你不是个男人……只是不知道,这样一手儿,能给咱们旗人气数延长几年来着?”

一句话让叫做秀的少女蹙起了眉毛,半晌才轻叹一声儿:“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又是旗人汉人的纠缠不清爽……我也只能帮着六爷爷看着咱们旗人老小儿的了。至于怎么强这个国……天下有这样大见识的人物么?如果有,我倒真的想见见……”

□□□□□□□□□□□□□□□□□□□□□□□□□□□□□□

“臣候补道徐一凡,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到了最后,徐一凡还是一咬牙齿,跪了下来。就当老子拜死人了。

光绪轻轻摸着案头一柄玉如意,说话的声音看不出喜怒:“起来吧,坐下。”

徐一凡顿时就爬了起来,在旁边的锦墩上,屁股坐了个满满当当的。

光绪瞅他一眼:“嗯,徐道还很年轻。朕是早已听见你的名声儿了。引见之后,就要外放。你大概也是知道,朕是要用你去练兵的。”

引见的时候,按规矩只有听训的份儿,皇帝老子不叫你回话。那你就别开口。这点规矩,翁老爷子和额勒和布都交代了。

徐一凡只是垂着头,坐得端端正正的。听光绪训话。心思却飘到了另外一处。

谭嗣同,现在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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