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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阿麦从军》 作者: 鲜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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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9 17:10:42 | 只看该作者
第31章:他是个传说

  阿麦思量片刻,答道:“卫兴新来,眼下又要大雪封山,年前是不会有动作了,过了年,怕是会有布置。只不过,唐将军那里烧周志忍粮草都不能引鞑子西进,还能想什么法子?”

  徐静笑笑,说道:“你可知卫兴脾气?”

  阿麦摇头道:“不知,只是在船上见过几次,看着像是有些心机,不过他曾在泰兴城外和常钰青较量箭法,却是过于争一时意气了。”

  徐静笑道:“你既已看出这点,你想他还会甘于伏在乌兰山等鞑子进山吗?”

  阿麦吃惊道:“难不成他还要出乌兰山?”

  徐静捋着胡子道:“且等着看吧,不过年后,自会有信了。”

  阿麦素知徐静脾性,见他如此说知道再问也是白搭,干脆也不再问,只默默地把营中的训练强度又加强了不少。

  营里那些士兵每日里累得要死要活,可要抱怨却也无从抱怨,麦将军都以身作则地跟着大伙一起操练呢,你一个小兵还能说些什么?你见过每日里跟着士兵一起操练的将军吗?没见过吧?那就得了,接着练吧!用第四队第八伍的某个曾读过半年私塾的士兵的话来讲,那就是“咱们将军把大伙当狗一样训呢,打起仗来像野狗,跑起步来像细狗,等晚上收操入了帐就如同死狗一般了”。

  当时第四队的队正王七正离着不远,听了上去就给了那士兵一脚,骂道:“浑蛋玩意儿,这话你也敢说,也就是咱们将军脾气好,换了别人,你屁股都得给打熟了!”

  那士兵捂着屁股老老实实地去训练了,王七却转头对身边的同僚解释道:“你不是咱们第四队的,你不知道,想当初咱家大人还是第四队的队正的时候,就和咱们说过当兵的两条腿最重要。胜,咱们追鞑子跑,追上了才能杀敌;败,鞑子追咱们跑,咱们也只有跑得快才能保命。”

  那同僚听得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

  王七却又满脸疑惑地自言自语道:“他奶奶的,你说他咋知道咱家大人跑起来跟细狗一样呢?”

  这回,同僚没敢点头。

  阿麦这么卖命,也让营里的其他军官很不适应,虽然都知道自家大人就是靠拼命拼出来的,可是这都一营主将了,怎么说也得注重个人形象了吧,犯不着再整天跟着一伙新兵蛋子舞刀弄枪外带负重越野跑的吧?

  看着阿麦在校场之上把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风,王七不无惋惜地叹道:“唉,真可惜了咱家大人这副儒将的身板了。”

  李少朝却没把王七的话听入耳,只是远远地看着仍打着赤膊带着士兵操练的黑面,自言自语地道:“如若都像他这般不怕冻就好了,得省我多少棉布啊。”

  徐静袖着手站在两人身后,听到两人驴唇不对马嘴的谈话,冷哼一声道:“两个小子,不知好好操练,站在这里闲磨牙!”

  王七与李少朝忙回头,见是徐静,都咧着嘴笑笑,齐道:“徐先生。”

  徐静倨傲地点了下头,仍看着远处校场上的阿麦,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王七与李少朝彼此对望一眼,李少朝油滑,欠身冲徐静笑笑,颇为不好意思地道:“我帐中还有笔账没算清,我得去核一下,徐先生,我先走了!”

  王七张着个大嘴看着李少朝走得急匆匆的背影,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突然从地上蹿了起来,叫道:“哎呀!大人交代了要将斥候队的暗语整理改进一下的,我怎么忘了,徐先生,我赶紧去了啊!”

  王七说完,竟也溜了。

  阿麦收操带着张士强回来时,校场边上就只剩下了一个依旧袖着手的徐静还站那儿看着。阿麦练得一头热汗,用汗巾胡乱地抹了几把,随手丢给身后的张士强,上前问徐静道:“先生过来寻我?”

  徐静微微颔首,转身与阿麦一同向营帐处走着,道:“大营里送来消息,卫兴命各营主将于腊月二十二齐聚大营议事。”

  “又要去大营?”阿麦脚下一顿,诧异道,“大伙不是才从大营散了吗?怎么又要齐聚?咱们近的还好说,可是有的营却离着大营好几百里地呢,大冬天的来回折腾个什么劲儿啊!这卫兴到底想做什么?”

  徐静淡淡说道:“不管卫兴想做什么,你都得去。”

  阿麦自嘲地笑笑,“那是,我一个小小营将岂敢不去。”

  徐静撩着眼皮看一眼阿麦,犹豫片刻嘱咐道:“这次你去大营,万不可私下去寻唐绍义。”

  阿麦笑道:“先生过虑了,莫说这次不会寻他,就是我上次去大营时也没私下去寻他。”

  唐绍义正遭卫兴忌惮,阿麦又怎会不知,岂能在这个时候去做那落人口实的事情,而且,从张生本已说好了要来寻她喝酒却未曾来过的事上看,唐绍义怕是心里也清楚得很。

  徐静捋须不语,过了半晌突然说道:“阿麦,你很好,”他停了一下,又重复道,“很好。”

  阿麦微怔,随即笑道:“多谢先生夸奖了。”

  徐静淡淡笑笑,没说话。

  腊月二十一,阿麦带张士强从营中出发再次前往江北军大营。这一天依旧是雪后放晴天,大雪将乌兰山装扮得晶莹剔透,分外妖娆。山间的道路被大雪盖了个严实,幸好阿麦与张士强两人都骑着马,虽不能放马奔行,但总比用两条腿翻山的好。

  张士强骑马跟在阿麦身侧,看着那被大雪压住的群山,不知为何却想到了豫州城,去年的今日,也是这样的大雪,而两人却是在去豫州的路上,生死难料。

  “大人,你说豫州那边的雪也这样大吗?”张士强突然问道。

  阿麦闻言抬头,面容沉静地看向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峰,许久没有反应。张士强心中正暗暗后悔自己不该胡乱讲话,好好的提豫州做什么,阿麦却已回头冲他轻笑道:“山中的雪应比豫州大些吧。”

  豫州,也是雪后初霁。

  城中的街道尚是一片素白,崔衍府中青石板路上的积雪却早已打扫干净,一个青衣侍女怀抱着一件紫貂皮的披风由远而近,裙角在青石板上面匆匆扫过,不留半点的痕迹。那青衣侍女一路来到润园外,只向门口的侍卫微微点了点头便径直向园中走去,直到正房门外时才稍稍停顿了下,将怀中抱的大氅换到一只手上,腾出另一只手来去掀那厚重的门帘。

  房中,崔衍和常钰青对着一个小小的沙盘正演习着对战。崔衍听见门口响动,抬头见那青衣侍女已抱着大氅从外面进来,哑声吩咐道:“先放一边,待我常大哥走时与他换上。”

  崔衍嗓音嘶哑得厉害,阿麦的那一刀虽没能要了他的性命,却伤到了他的嗓子。后来,喉部的伤虽好了,可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校尉脖颈处却多了一条黑巾,话也少了许多。

  那侍女轻轻地应了声:“是。”垂着头退至一旁。

  常钰青的脸色还有些伤后的苍白,视线从沙盘上抬起,扫了一眼那侍女手上的大氅,漫不经心地问道:“好好的给我换大氅做什么?”

  崔衍简短地答道:“天冷。”

  常钰青不禁失笑,却引得肺部丝丝作痛,忍不住轻轻咳了起来。

  崔衍见状忙叫道:“徐秀儿,快些……”

  不及他话说完,刚才那青衣侍女已端了杯温茶过来,递给常钰青,轻声道:“将军快些喝两口茶水压一压吧。”

  常钰青却没接茶,只摆了摆手让徐秀儿退下,压下了咳嗽转头对崔衍笑道:“哪至于就这样冷了,让我裹着那东西出去,少不得让人笑话。”

  崔衍恨恨说道:“若我遇到卫兴,必不让他好死!”

  常钰青闻言笑笑,说道:“若你遇到卫兴,必要小心才是,此人一身内家功夫不容小觑。”

  “那又能如何?”崔衍不服道,“可敌得过我们万千铁骑?”

  常钰青嘴角微微挑了挑,低下头看着沙盘不语。

  崔衍又道:“大哥,我年后就要去泰兴。元帅已有安排……”

  常钰青突然抬眼看了下崔衍,把崔衍的下半句话堵在了嗓子里。崔衍转头看向徐秀儿,徐秀儿不等他吩咐,微低下头对着崔衍和常钰青两人屈膝行了一礼,便轻悄悄地退了出去。

  待她出去,常钰青才轻声问道:“她便是石达春送与你的侍女?”

  崔衍点头道:“正是她。当时我伤重难动,元帅怕那些亲兵手脚粗笨误了事便要给我寻个侍女,石达春就把她送了来,人倒是聪慧灵巧,也懂人心思。”

  常钰青淡淡说道:“再懂人心思也是南夏人,不得不防。”

  崔衍点点头,说道:“我记下了。”他顿了一顿,又忍不住问道,“大哥,卫兴真会如元帅所说攻打泰兴?”

  常钰青轻笑了笑,说道:“如若是以前的商易之怕是不会,而今换了这新晋的大将军卫兴,十有八九是会的了。跑马川粮草被烧,他欺周老将军无粮,又想在人前露回脸好立足于江北军,怕是要去做援救泰兴的英雄呢。”

  崔衍想了想,语气坚定地说道:“这一次,定要让江北军有去无回,一个不留!”

  听他这样说,常钰青脑中突然晃过了那个高挑瘦削的身影,眉梢忍不住扬了扬,嗤笑道:“未必!”

  崔衍一愣,颇为不解地看向常钰青,常钰青却不肯说破,只挑着嘴角笑了笑,道:“只记得再遇到那个麦穗莫要大意就是了!”

  崔衍默默地看了常钰青片刻,突然问道:“我若杀了她,大哥可会怪我?”

  常钰青一怔,再看崔衍一脸认真模样,失笑道:“你不杀了她,难道还想生擒她?”

  崔衍听常钰青如此说便放了心,也跟着笑道:“我还怕大哥对她有意思,正为难若在沙场上遇到她,是杀与不杀呢!”

  常钰青缓缓敛了脸上的笑意,正色说道:“阿衍,你要记得,我等是军人,沙场之上只有国别,没有私情!”

  崔衍看着常钰青片刻,重重地点下了头。

  常钰青猜得果然没错,卫兴赶在年前召集江北军诸营主将齐聚江北军大营便是为了商讨来年解救泰兴之围的事情。作为江北军新任大将军,在唐绍义奇袭北漠粮草大营之后,卫兴是真的太需要一个显赫的军功来证明自己了。

  南夏盛元四年二月,卫兴不顾唐绍义等人的反对,颁下将令,命江北军分布在乌兰山的各部悄悄向乌兰山东南聚集。

  三月,江北军各步兵营、弓弩营并唐绍义的骑兵营共计八万余人聚集完毕,经柳溪、汉堡一线援救泰兴之围。

  泰兴城,在被北漠围困近两年之后,终于迎来了最大的一支援军。

  泰兴城内尚有守军三万余众,再加上八万江北军,已是可达到十一万之众,内外夹击北漠大军便可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周志忍的八万北漠大军,在粮草大营被唐绍义烧了个干净之后,已是缺粮近半年,只靠着北漠从占领的各城调配的粮草勉强维持着,只要断了他的粮道,那么,北漠大军不攻自乱。

  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似卫兴在做一个只赚不赔的买卖,殊不知,前方正有一张巨大的网在等着江北军扑入,而陈起,织这张网已经织得太久了。

  三月十七日,江北军出乌兰山至汉堡。盛元二年,北漠杀将常钰青领军攻下汉堡之后曾下令屠城,城中南夏军民死伤殆尽,从那后汉堡便成了一座空城。卫兴命大军临时驻扎于汉堡城内,同时派出多路斥候打探泰兴军情。

  阿麦的第七营担任了大军警戒的任务,奉命驻扎于汉堡城北。待营务安排完毕已是日落时分,阿麦独自牵了坐骑走上城北一处土坡,默默地看着汉堡城出神。从这里望过去,正好是汉堡城那只存了半个的北城墙,那一日,她便是站在这低矮的城墙之上,手里紧紧握着一杆木棍,看着城下黑压压的北漠军阵发抖。闭上眼,那些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似乎就响在耳边,还记得那一日明明是艳阳高照,空中却飘舞着猩红的雨丝。

  张士强半天不见阿麦,从后面寻了来,见阿麦犹自出神也不敢打扰,只默默地在土坡下守着,直到天色全黑了下来,才见阿麦牵着马从坡上慢慢下来。

  阿麦看到张士强在土坡下等着,也不问何事,只淡淡说了一句:“走吧!”

  张士强忙牵着马在后面跟了上去,见阿麦一直沉默也不敢出言,只默默地跟着。直到快到营地时,阿麦才回头看了张士强一眼,突然问道:“张士强,你今年多大了?”

  张士强一愣,反应了一下才答道:“十八了!”

  “十八了……”阿麦低声重复道,眼神中有片刻的空远,轻声道,“还记得在豫州时,你不过才十六,一晃两年都过去了,我都二十一了。”

  二十一岁了,这个年龄的女子应已嫁人生子才对。张士强突然间心中一酸,只觉得眼圈有些发热,忙转过头强行把眼中的泪水压了下去。

  两人正默默行着,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阿麦借着月光看去,却见是唐绍义独自一人骑马过来,直到阿麦马前才停下,唤道:“阿麦。”

  阿麦微微笑了笑,叫道:“大哥。”

  张士强在后面恭声叫了一声“唐将军”,唐绍仪仔细看了看他才将他认出,不禁笑道:“是张士强吧?又壮实了不少,都快认不出了。”

  张士强颇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咧着嘴角对唐绍义憨厚地笑了笑,又转头对阿麦道:“大人,我先回营了。”

  阿麦点点头,待张士强打马走了,才上前问唐绍义道:“大哥过来寻我?”

  唐绍义策马和阿麦并行,过了一会儿才答道:“过来看看你。”

  阿麦心思灵透,只一转念间便已猜到唐绍义为何深夜过来看自己,不禁问道:“卫兴安排大哥去哪里?”

  唐绍义见阿麦如此问,知她心中都已想透,眼中露出既欣慰又骄傲的神色,笑了笑,轻声说道:“明天绕过山林之后便要领骑兵营北上,截击鞑子的骑兵,绝不可放鞑子铁骑南下。”

  阿麦闻言大吃一惊,脸上也不禁露出惊愕之色,唐绍义骑兵营现在不过五千余人,而北漠屯于豫州的骑兵不下十数万,泰兴与豫州之间又正是江中平原的千里沃野,可以说毫无遮挡之物,藏无可藏躲无可躲,用五千骑兵去截击北漠的铁骑南下,岂止是以卵击石!

  “大哥!”阿麦忍不住叫道,“你……”

  “阿麦!”唐绍义出声打断阿麦的话,淡淡说道,“军令如山。”

  阿麦终将口中的话咽了下去,默默地看了唐绍义片刻,转过头去看着前方不语。唐绍义也不说话,只安静地在伴在阿麦一旁。两人沉默地行了一会儿,阿麦突然出声问唐绍义道:“你心中可有对策?”

  唐绍义摇头道:“还没有,卫兴命我只须挡鞑子骑兵十天即可。”

  “十天?”阿麦冷笑,愤然道,“他说得轻巧,你拿什么去挡十天?就你手中的那五千骑兵,骑术箭术再好又能怎样?能挡得住鞑子几次对冲?”

  唐绍义见阿麦如此,反而笑了,说道:“能不能挡十天我不知道,不过我会尽量为你们争取时间,早日剿灭周志忍围城大军,一旦进入泰兴城,鞑子前来救援的骑兵便拿你们无法了。”

  阿麦想了想,问道:“大哥,为何不分些步兵营与你同去?”

  唐绍义笑了笑,说道:“阿麦,你不曾在骑兵营待过,可能对骑兵还不太了解。若在野狼沟,还能利用地形来限制骑兵的进攻方向,让他们不得不冲击我军步兵阵的正面,而在江中这地方根本就无法限制骑兵的速度和灵活性,骑兵聚合很容易,转换攻击方向的速度远快于我军步兵阵转换防守方向的速度,一旦鞑子骑兵冲入步兵阵,我军就只剩下了被砍的份儿。”

  阿麦听了皱眉,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自古以来步骑对抗中依托城墙、堡垒的防御,利用弓弩等大量杀伤敌军才是最可行的战术,纯步兵野战战胜骑兵的战例少之又少。

  唐绍义见阿麦眉头紧皱,便劝解道:“莫要再担心我,你自己也要小心,周志忍手中八万精兵,泰兴一战就算胜了,我们江北军怕是也要付出极大代价。”

  阿麦自是知道这些,忍不住问道:“大哥,我真想不明白卫兴这是为何,就算解了泰兴之围又能如何?一旦进入城中,鞑子大军再至,不还是落个被困的下场吗?”

  唐绍义面色凝重起来,想了想答道:“周志忍围泰兴而练水军,一旦水军有所成必会进攻江南阜平,到时泰兴、阜平齐齐被周志忍拿下,鞑子便可顺江东下,江南唾手可得。”

  “所以,必须解泰兴之围?”阿麦问道。

  唐绍义点头,“不错,解泰兴之围重在摧毁周志忍的水军,解除对阜平的威胁。泰兴之围当解,只是……”唐绍义看向阿麦,道,“时机不对,怕是难有所成,卫兴太过心急了。”

  阿麦认同地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他一人心急,却要我江北军万千将士拿命去换!”

  唐绍义沉默下来,脸上神色更是沉重。两人均是无话,又行了片刻见阿麦的营地已然不远,唐绍义便将马勒住,转头看向阿麦,说道:“你回营吧,我就不过去了。”

  阿麦知他是怕被人看到惹自己遭卫兴忌惮,当下点头道:“好,大哥,你多保重!”

  唐绍义默默看了阿麦片刻,突然说道:“阿麦,你一定要活着!”说完视线又在阿麦脸上转了两圈,这才猛地掉转马头沿来路而回。没跑出多远却又忽听阿麦在后面唤他“大哥”,唐绍义忙停了马,转回头看向阿麦。

  阿麦拍马追了上来,看着唐绍义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哥,不是你一定要活着,也不是我一定要活着,而是我们,是我们一定要活着!”

  唐绍义静静地听着,忽地笑了,黝黑的脸上露出一口极不相称的白牙,用力点了点头,道:“好!我们!我们一定要活着!”

  三月十八日,江北军从汉堡奔赴泰兴,在绕过汉堡城东那片山林之后,唐绍义领骑兵营由东折向北,阻击可能由豫州南下的北漠骑兵。

  三月十九日,江北军至泰兴城北五十里处,大军择地扎营,同时命步兵营第七、八两营并一个弓弩营暂由第七营营将麦穗统领,继续向东于泰兴城东阻击北漠东路援军。

  泰兴城东侧不同于城北,乃是属于丘陵地带,多有山岭和矮山,虽无乌兰山那样的险峻,但却比江中平原一马平川要好得多了,有很多地形可做伏击之用。不用去参加正面战场上的厮杀,而去伏击那来不来还两说的援军,其实这真可算是个美差了。阿麦听到卫兴的这个军令时很是愣了一愣,心道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如此好的运气了?待这三营主将齐聚,随军参军林敏慎也跟着过来的时候,阿麦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林敏慎也已穿了一套铠甲在身,一反平日里笑嘻嘻的模样,对着阿麦等三个营将郑重地拱了拱手,正色说道:“大将军命林某与三位将军一同前往阻击鞑子东路援军,林某初入军中,诸多不懂之事还请三位将军多多指教!”

  见林敏慎如此正经模样,阿麦一时颇不习惯,不禁多看了他两眼,心道难道他又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商易之不成?谁知另外两名营将刚刚转身离去,林敏慎脸上又恢复了笑嘻嘻的神色,凑近了阿麦,涎着脸道:“自年前一别都几个月了,大将军不许我去寻你,你为何也不肯来看我?”

  阿麦脸上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林参军此话说得奇怪,我是一营主将,你是大将军帐下参军,各有军务在身岂能交往过密,这等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

  林敏慎听了不以为然,笑了笑正欲张口,阿麦却不等他开口便又冷声说道:“林参军,麦某有句话想问。”

  林敏慎问道:“什么话?”

  阿麦问道:“戏做得太过了便会无法收场,到时候参军若是下不了台,这一脸油彩如何能净?”

  林敏慎一愣,看着阿麦接不上话来。

  阿麦轻轻笑了一笑,不再理会林敏慎,转身去分派营务。待三营开拔,林敏慎才从后面追了上来,只问阿麦道:“你欲在哪里伏击鞑子,心中可是有数?”

  阿麦见他态度改变并不觉意外,只是答道:“大将军临时命我领军东进,我一时哪里知道何处地形适合伏击之用。”

  林敏慎听了一怔,问道:“你营中军师呢?”

  阿麦已猜到他所指的军师便是徐静了,只是徐静早已不是军师身份,所以此次并未随军而行,而是留在了乌兰山中,现听他如此问,便故意做出惊奇模样,说道:“参军又说笑话,我一个小小步兵营,何来军师一职?”

  林敏慎面色微变,果然问道:“那徐先生现在何处?”

  阿麦笑道:“哦,参军说的是家叔啊,家叔不是军籍,岂能参与我军的军事行动,现在自然是在乌兰山中了。”

  林敏慎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盯着阿麦看,看了片刻见阿麦神情不似在撒谎,终于接受了徐静并不在军中的这个现实。

  阿麦也只是静静看着林敏慎,想看他会是如何反应,谁知他在瞅了自己半晌之后倏地笑了,连叹几个“妙”,又拊掌笑道:“麦将军,如此说来这场伏击就指着我们两个的了!”

  阿麦也跟着淡淡笑道:“好!”

  林敏慎脸上的笑容微僵,瞥了阿麦一眼,拨了拨马头退至道路一旁,说道:“麦将军先行吧。”

  阿麦也不和他客气,一抖缰绳向前而去。林敏慎独自立于后面,待阿麦背影渐渐远了,这才策马慢慢地跟了上去。

  从泰兴城向东,行军路线起初还都是平原,但渐渐地势开始起伏,越往东地势起伏越大,不少地段道路在峡谷中穿行,阿麦等人的行军速度也减缓下来。就这样又行了两日来到一处峡谷,阿麦命大军于峡谷外停下择隐秘处扎营,并派出斥候向东打探消息,看样子似乎已决定要在此地设伏一般。

  林敏慎这两日一直在研究泰兴与青州之间的地形图,见阿麦突然择了这么个地方安营扎寨,便寻过来问道:“为何在这里伏击,前方可还有更好的伏击地点?”

  阿麦正和李少朝交代今日要多做足三日的口粮分发下去,听林敏慎问,随口应道:“可能有吧。”

  林敏慎听得一愣,颇感不可思议地看着阿麦,重复道:“可能有?”

  阿麦没理会他,只是嘱咐李少朝以后几日均不得开伙,不论是士兵大灶还是军官的小灶。李少朝听了点点头,领命去了。阿麦这才回过身来看向林敏慎,答道:“从此处向东还有两千余里才到青州,我又没走过此路,怎能知道前面还有没有更好的伏击地点,难不成林参军知道?”

  林敏慎被阿麦问得一噎,差点半天没喘上气来,深吸了口气才说道:“大将军命我等东阻鞑子的援兵,而鞑子常家领兵东进青州,距此何止千里!你行军不过五日,离泰兴只二百多里就设伏,就算鞑子援军现在便已奔泰兴而来,你还须得在此候鞑子多久?更何况此处并非是设伏的最好地点,如此大意选定此处,林某实在不能苟同,还请麦将军给林某说个一二。”

  阿麦静静地听着,直到林敏慎停了话来,才平静地问道:“林参军都说完了?”

  林敏慎不语,点了点头。

  阿麦轻笑一声,说道:“既然林参军问,我自然要答,不过在这之前我有几个问题先要问问林参军。”

  听阿麦如此说,林敏慎虽有些疑惑,却还是淡淡说道:“麦将军请问。”

  阿麦不急不忙地问道:“林参军既为大将军帐中的参军,那么请问我们现在的三个营人数几何?装备如何?粮草多少?从此地到青州之间相距多远,地形如何?道路如何?有多少地点适合伏击?我军行到那里又需几日?这些时日天气又会如何?粮草又需多少?军中士气如何?鞑子可会援救泰兴?会来多少人?步兵还是骑兵为多?谁人带兵?何时出发?几时又能到达伏击地点?”阿麦笑笑,见林敏慎只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嘲弄道,“林参军,这些兵书中可都有讲过?”

  林敏慎本就被阿麦问得怔住,又听她如此讥讽,眼中再也掩不住那一丝恼羞。

  阿麦嗤笑一声,又说道:“鞑子小皇帝还在豫州,那里屯有鞑子铁骑不下十数万,而豫州离泰兴不过八百里,林参军自己可以算算鞑子骑兵几日可达泰兴。再说林参军既从大将军帐中出,自然知道大将军给唐将军定的时限是多少,十日,不过十日,在此之内,周志忍的大军破便破了,破不了,咱们大将军也就只能让人包了饺子了。林参军说我们这五千人马应该再往东走几日才可设伏?走远了,你还走得回来吗?”

  林敏慎被阿麦问得哑口无言,只愣愣地看着阿麦,连目光都有些迷茫起来。

  阿麦懒得再与他多说,转身去吩咐张士强请另外两名营将前来议事,又向身边的几名军官布置一些伏击细节。那林敏慎自己站着无趣,想要走却又想要听听阿麦到底是如何布置伏兵,只好冷着脸在帐门口默默站了一会儿,等阿麦身边的人都一一领命走了,这才又蹭上前去,开口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些,可都是徐先生讲的?”

  阿麦被问得怔了一怔,笑了笑答道:“有些是吧。”

  林敏慎心中顿时一轻,一时书生气上来,不禁叹道:“徐先生果真神人也。”

  阿麦看着林敏慎,挑着唇角笑了一笑,说道:“嗯,他是神人,朝中只需养上几个他那样的神人,鞑子便可自己滚回老家去了,还养什么兵嘛!”

  林敏慎听出阿麦话中的嘲弄,颇为不解地看了阿麦一眼,正欲再问,帐帘一掀,另外两营的主将已跟着张士强过来了。那两人看到林敏慎也在此,只当他也是阿麦请过来议事的,并未多想,阿麦也未多说,只与他们商量如何在峡谷内设伏。林敏慎一直沉默听着,直到议事结束也未曾插一句话。

  待那两名营将离去,林敏慎也跟在后面向外走,到帐门口时却又停下了,回身看向仍在低头看沙盘的阿麦,出声道:“麦将军——”

  阿麦闻声抬头,看向林敏慎。

  林敏慎犹豫一下,才问道:“不知刚才的那些问题,可否告知林某答案?”

  阿麦眉梢一挑,反问道:“什么问题?”

  林敏慎道:“鞑子可会援救泰兴?会来多少人?步兵还是骑兵为多?谁人带兵?何时出发?”

  阿麦笑笑,说道:“哦,这些我也不知。”

  林敏慎一时无语,只是看着阿麦。

  阿麦又笑道:“我又不是鞑子皇帝,怎会得知?等来了,自然就知道了。”

  林敏慎这才察觉自己又被阿麦耍了,脸上那张好面皮再也维持不住,冷哼一声道:“多谢麦将军如此指教,林敏慎领了!”

  林敏慎说完转身便走。

  “回来!”阿麦突然喝道。

  林敏慎身影顿了一顿,终转回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阿麦,问道:“麦将军还有何赐教?”

  阿麦静静看林敏慎片刻,正色道:“三天,我们只能在此等三天,三天后不管是否能伏击到鞑子都必须掉头回泰兴,大将军就是击溃周志忍而进泰兴,也会被鞑子赶去的援军所围。鞑子骑兵虽然不能攻下泰兴城,却可以截杀我们,若是我们不能赶在他们之前进入泰兴,等待我们的只有……全军覆没。”

  林敏慎心中一凛,默默站了片刻,转身一挑帐帘出去了。

  待第二日一早,阿麦领军进入峡谷设伏,按计划将三营人马分伏于道路两侧山林之中,传令下去严禁士兵随意出声走动。阿麦自己则挑了峡谷内视野最佳的一处高地,也不安置营帐,只带着张士强等几个亲卫默默地坐于树下,手中拿着根短树枝在地上随意地划拉着。

  这样一伏就是两日,峡谷内都毫无动静,只偶尔有斥候骑了快马从峡谷外赶回,带来的消息均是未发现鞑子军队。阿麦听了却不急躁,默默啃完了面饼,将身上的披风裹了一裹,干脆倚着树睡了起来。张士强怕她受寒,忙把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也给她盖上了。

  阿麦闭着眼把身前的披风甩回给张士强,嘴里低声嘟囔道:“不用守着,你也去和他们倒班睡觉。”

  张士强默默将披风系好,走到一旁坐下,却未睡觉,只摘下佩剑用衣角慢慢擦拭着。

  待到天蒙蒙亮林敏慎过来寻阿麦时,阿麦还裹着披风在树下睡着。林敏慎见她睡得沉,迟疑地站了站才轻步上前,不及走到阿麦跟前,突听得张士强在一旁轻声唤道:“林参军。”

  林敏慎停下,转头见张士强已从一旁站起,对着他行了个军礼,小声道:“您过来了。”

  林敏慎颔首,再回过头时见阿麦已是坐直了身体,正抬头看向自己,眼神中不见一丝惺忪,只是问道:“何事?”

  林敏慎走过去在阿麦身前蹲下,默默注视阿麦片刻,缓缓说道:“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阿麦不语,只静静地看着林敏慎。

  林敏慎又低声道:“如若今日再等不到鞑子,我们真要去泰兴?”

  阿麦眉头微皱,眼睛不由得眯了眯,冷声道:“难不成林参军认为我在开玩笑?”

  林敏慎看阿麦半晌,嘴角突然弯了一弯,说道:“那好,我就再等你一日!”说完站起身来,却也未离开,只是走到距离阿麦几步远的地方,也倚着棵树坐下,抬头默默看天。

  见他如此反应,阿麦却觉有些好笑,一时也不理会他,只倚着树闭目养神。就这样又等了少半日,王七突然从下面跑了上来,走近阿麦身侧才低声而急促地说道:“斥候回报,往东四十里有鞑子大队兵马出现,打的帅旗正是‘常’字!”

  阿麦眉梢一扬,尚不及开口,却见不远处的林敏慎噌地坐直了身体,目光如炬地看向这边。阿麦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沉声交代王七道:“撤回谷外斥候,万不可让鞑子察觉。”

  王七低低应了一声急忙去了。

  阿麦又吩咐身侧通讯官道:“传令下去,从即刻起,各处伏击人马绝不可出一点声响,违令者斩!”

  那通讯官走到一旁招了招手,守在外围的几个通讯兵便迅速向他凑了过来,通讯官低声交代几句,那些士兵便极快地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林敏慎一直关注阿麦处,见她只吩咐了这两句便又闭上眼倚回了树上,心中不觉有些焦躁,想要过去细问却又怕惹阿麦笑话,只得强自按捺住心情,默默地在一旁坐着。谁知就这样一直等到天黑,也未曾等到鞑子进谷的消息,林敏慎终于忍不住了,出声问阿麦道:“将谷外的斥候都撤回,我们岂不是成了瞎子?如何得知鞑子动静?就连鞑子此时在何处都不知了!”

  阿麦淡淡瞥他一眼,漫不经心地答道:“鞑子没有入谷,自然是在谷外扎营了,这还用斥候探吗?”

  阿麦话音刚落,一个人影摸黑从下面上来,走得近了才看出是王七,就听他低声说道:“鞑子在谷外扎营了,不断有鞑子斥候进谷来探路,咱们也不敢离得太近,远远地看不真切,像是人数不少。”

  阿麦轻轻点了点头,转眼看林敏慎仍注视着自己,嗤笑一声道:“林参军还是好好睡上一觉吧,明日一仗下去,得不得睡还难说呢。”

  林敏慎明知阿麦是在取笑自己却也顾不上恼,心中只想着翌日这一仗会是如何情形,鞑子不知是否已有提防?是能全歼鞑子还是只是重创而已?想着想着又怨阿麦将谷外斥候全部撤回,也不知鞑子有多少兵马,又思及这一仗阿麦均是与另外两名营将商议的,自己这个参军竟然连边儿都没傍上,不觉有些恼恨,想干脆不如明日也冲下峡谷将鞑子杀上一杀,落得个“勇”字倒也不错……

  这一夜,林敏慎思绪万千,而阿麦却只是闭目养神。

  待等到次日天亮,驻扎在谷外的北漠军终于拔营而动,前锋骑兵打头最先进入了谷中,过去后才是步兵及打了“常”字帅旗的中军卫队。林敏慎知阿麦已把兵力分作了三部分,以作侧击、堵击、尾击之用,却见阿麦久久不下进攻命令,不由得心急,忍不住出声提醒道:“鞑子中军已经入谷了,此时不击还待何时?”

  阿麦沉默地看着谷中鞑子行军的情形,却是不理。

  林敏慎虽然心中急躁却是无奈,只在原地绕了几个圈,也跟着看向谷内,待北漠的粮草辎重等也已进入谷中时,他再也忍耐不住,几步走到阿麦身旁,气道:“堵头头已过,斩腰腰已走,现在连尾巴都要溜了,难不成麦将军就这样放鞑子出谷?”

  阿麦视线一直放在谷中,听林敏慎如此说,也不与他争辩,只冷声吩咐左右道:“把林敏慎给我绑了!”

  林敏慎一怔,阿麦旁边的几个亲兵已是向他扑了过来,林敏慎下意识地沉了沉肩膀,错开摁向他肩膀的一只手,手指迅疾地搭上那人的手腕,正欲发力时却又变了主意,不露痕迹地松开了手,象征性地挣了挣便任由那几个亲兵把他摁倒捆上,嘴上只是低声怒道:“麦穗!你想做什么!”

  阿麦却没回头,只是低声喝道:“把嘴也给我堵上!”

  亲兵又上前随意找了块破布将林敏慎的嘴堵了个严实,林敏慎只闻得口鼻间满是恶臭,几欲熏晕了过去。

  阿麦只是专注地注视谷中,直到那些粮草辎重都快出谷也未发出进攻命令。这样一来,莫说是林敏慎,就连其他人也不由得又惊又疑,暗忖阿麦是否真的要放鞑子出谷。可这些鞑子不过数千,还不及三营人数,阿麦何至于畏战如斯?

  众人正疑惑间,忽觉得脚下土地隐隐震动,过不得片刻,这震动不减反增,直大得仿佛连这峡谷都要被撼动了。众人均是又惊又惧,齐齐看向阿麦。阿麦只静静站着,脸色也有些苍白,连唇色也淡了三分,却更衬得那双眸子漆黑幽深。

  王七满面惊色地从东边跑过来,气息不稳地说道:“鞑,鞑子,又有骑兵入谷了!”

  其实不用他说,众人已能看到那北漠铁骑踏起的遮天黄尘,一时之间,众人均是愣了。要知大军行军均是以前锋开路,中军及其卫队当中,而粮草辎重在后。大家见鞑子粮草都已过了,都以为鞑子人数不过如此了,谁知后面竟会又出现如此数量的骑兵!

  北漠骑兵即便进入峡谷也保持着作战队形,呈纵队布置,五骑横向为一长,六长成一屯,两屯而成一辈,就这样间隔着从谷外而入。

  北漠前面通过的粮草辎重虽已是大半出谷,但因谷口狭窄路况不好,行进的速度十分缓慢,等后面进谷的北漠铁骑的前锋到达谷口时,那些粮草仍有少半堵在谷口,将后面的大队骑兵也堵住了。

  骑兵越聚越多,作战队形也有些散乱,原本屯与屯之间留有百余步的距离,到此也越压越小,快挤挨到了一起。

  阿麦一直默默看着,这时才转回身走到林敏慎面前蹲下,平静地看向他,沉声道:“鞑子骑兵不下三万,我们打是不打?”

  林敏慎嘴里仍堵着破布发不出声,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阿麦。

  阿麦看似是来问林敏慎的意见却不肯把他的堵嘴布撤掉,只平静地和他对视,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腿侧。片刻之后,阿麦轻轻笑了一笑,站起身来,向张士强伸手道:“鸣镝!”

  张士强将长弓递给阿麦,复又将一支鸣镝交到她手中。阿麦深吸一口气,将鸣镝搭在弦上,抿着唇用尽全力将弓拉满。林敏慎双瞳骤然一紧,不及反应,阿麦手中的鸣镝已经出手,带着尖厉的呼啸之声冲上云霄。

  顿时,峡谷之内呼啸之声骤起,各处均有鸣镝响应,紧接着,闻得峡谷两端谷口处轰轰作响,无数的巨石滚木从峡谷两侧倾下,片刻便将峡谷两端道路堵得死死的。箭雨从天而降,北漠骑兵顿时大乱,想要冲出峡谷,无奈前后左右均是自己的人马,半寸也动弹不得,幸得那北漠铁骑纪律钢铁一般,逢此巨变只一会儿工夫便又镇定下来,一面组织人马快速清除谷口堵塞,一面令骑士在马上引弓反击。

  阿麦等人藏于草木之中山石之后,又占了居高临下的地势之利,那些箭矢如何能伤得他们。而谷底的北漠骑兵却恰恰相反,因骑兵不同于步兵,随身并未携带盾甲等遮挡之物,对于箭雨也只能眼睁睁淋着。

  苦挨了一会儿,箭雨非但未停,反而变成了火箭而来。北漠骑兵虽然有铁一般的纪律,但身下的坐骑再训练有素也不过是个畜生,是最最怕火的,谷底四处火起,那些坐骑再也不受骑士控制,四下里横冲直撞起来,顿时,骑兵阵中处处人仰马翻,相互践踏者无数,死伤远甚于被箭矢射中者……

  这样一战一直持续到夜间方毕,峡谷出口虽然被北漠军队从外面强行打开,可峡谷内的北漠三万骑兵已死伤了十之八九,北漠人不敢恋战,慌忙引着幸存的骑兵出谷,连夜向西奔逃而去。

  “真真可惜了!”阿麦用脚尖踢了踢地上尚微微颤动着的战马,忍不住叹道。如若西侧再埋有伏兵,又或者她手中有骑兵可以追击,那么定可以将这些鞑子全部拿下。

  跟在后面的李少朝只道阿麦是惋惜这些死伤的战马,不由得连连点头,痛心无比地说道:“这么多上好的战马啊,就是咱们江北军全加起来也凑不出这些啊!”

  众人听得无语,默默对望一眼,各自又沉默下来,只恭敬地跟随在阿麦身后。

  林敏慎已被张士强解开了绳索放了过来,一时顾不上拍打身上的泥土,只是拦到阿麦面前,压抑着声音里的激动,问阿麦道:“你如何知道鞑子辎重后面才是骑兵主力?”

  阿麦淡淡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他,只是四处随意地看着。

  林敏慎却不肯罢休,紧跟在阿麦身后追问道:“麦将军,你是不是早已知道鞑子如此安排行军?”

  阿麦依旧是不理。

  林敏慎想了一想,猛然间失声“哎呀”一声,惊问道:“难不成你早在伏击之前就知道鞑子骑兵会在今日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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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9 17:12:13 | 只看该作者
第32章:神棍不是人人都能做滴!

  阿麦终忍不下去了,回头好笑地看着林敏慎,说道:“林参军,麦某只一介凡人,不是神仙。”

  听阿麦如此回答,林敏慎便知阿麦提前是并不知道的,可心中更是疑惑,幸得阿麦又接着解释道:“鞑子从东而来,打的又是常字旗,自然是常家领军东进的人马。如说咱们援救泰兴引得他们回顾不是说不过去,只是常家远在此处千里之外,从得到消息到领军西回,只这几日便到了此处却有些说不过去了,除非……”阿麦顿了一顿,脚下绕过一个北漠骑兵的尸体,又缓缓说道,“鞑子早就有准备,在我们出乌兰山之时,这队人马便已西回了。所以,林参军,咱们能在此伏击到他们只是凑巧而已。”

  林敏慎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麦,问道:“这样说来,你并不知鞑子会于今日在此路过?”

  阿麦笑笑,答道:“我原本只想在这里待三天的,三天满了就赶紧带军回泰兴,谁想到今日能撞到鞑子,认便宜就好了。”

  林敏慎又问道:“那你又怎知鞑子骑兵会藏在粮草之后?”

  阿麦觉得他问得好笑,问道:“林参军,难道你会在千里之外只派几千援兵回救吗?”

  林敏慎一怔,心中顿时亮堂,既是鞑子早有防备,何至于不辞辛苦地让几千士兵远救周志忍,思及此林敏慎对阿麦的分析已是信服,可嘴上却仍不肯就此认输,只是问道:“如若就是只这几千援军呢?难道你就要把他们放了过去?”

  阿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就只这些人马,放过去了又如何?他既过得险谷,出去后必然防备松懈,到时候我在他身后趁夜袭营,灭他岂是难事?”阿麦见林敏慎仍欲张嘴,不等他问又接着说道,“参军若非要问我是如何得知鞑子粮草之后才是骑兵主力,那自然是在看到鞑子粮草之后才做的推断,只不过这几千人马,何需带这么多粮草,更何况是已行了大半路程,眼见着就要到达泰兴之时,何至于剩下如此之多!”

  阿麦说完轻轻一哂,转身去看人收拾战场。林敏慎却是早已听得呆了,怔怔地站在那里,失神般地站着。

  阿麦其实心中还有一个因由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她在汉堡时是见识过北漠骑兵的真正模样的,放眼看去的那一片肃严漆黑给她记忆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又怎么是开头那些骑兵先锋松散模样可以更改的!那不过是惑敌之计罢了!

  暂且不提阿麦在后收拾战场,只说那连夜西窜的北漠军,此部正属常家领军东进青州的人马,提前得了北漠元帅陈起之令暗中西来,带军的乃是常门第十一子常钰宗,正是“杀将”常钰青的堂弟。

  从青州一路西来常钰宗本一直小心谨慎,因时间充裕,主力骑兵并不急于赶路,只是远远地跟在粮草辎重之后,一路行来甚是平顺,前面为遮人眼目而设的援军也丝毫未受到袭击,这一切让常钰宗的戒备难免松懈下来。眼看着泰兴在即不由得加快了行军速度,不知不觉中已是压近了骑兵与前部的距离。这次见粮草辎重都已快通过峡谷,只道是谷内安全这才让后面骑兵主力跟进,谁知会在峡谷之内逢此巨变!三万骑兵只救了不足四千出来,他自己也是在卫队的拼死救护下才冲得出谷,一条性命险些就丢在了谷内,这一仗,常家又是败得惨不忍睹。

  常钰宗一边收整残部继续西行,一边遣人将战况飞报豫州。

  阿麦这里待战场清理完毕已是第二日过午时分,北漠三万骑兵在此损耗了近九成,死去的骑士和战马几乎堵塞了整个峡谷,而阿麦一方只伤亡不足千人,其中还有不少是冲下峡谷时自己跌伤的。敌我伤亡比例的悬殊表明了这一战一反战场上骑兵与步兵的地位,实现了步兵对骑兵的虐杀。这条原本默默无闻的峡谷也就此扬名,世称白骨峡。

  阿麦手下诸将被此战绩激荡得壮怀激烈,当下纷纷请命去追杀西逃的鞑子残军,却被阿麦一句“穷寇莫追”轻轻巧巧地打发了。经此一战,军中不论上下皆对阿麦信服得五体投地,她既然说不追,那自然是有不追的道理,只是自家将军向来话语少,不大同大家说透罢了。王七的话更是直白,那就是“咱家大人心中有九九八十一个弯,岂是你一个粗人能转得过来的?老实地听着就行了!”

  阿麦整顿完军队,跟在北漠军身后也向西而返,却不予以追杀,只在后面远远缀着。林敏慎见此难免又心生疑惑,问阿麦道:“既然鞑子是早有谋划,那大将军带军援救泰兴岂不是正中了鞑子奸计?我们更应快些赶回泰兴援助,将鞑子奸计告知大将军,你怎么能如此不急不忙?”

  阿麦却反问道:“你可知陈起布的何局?”

  林敏慎微怔,想了一想还是摇了摇头,老实说道:“不知。”

  阿麦嗤笑道:“既然你都不知他布的何局,为何还急于跳入他的局中?”

  林敏慎被问得无言以对,又听阿麦说道:“你我既歪打正着地跳出了局,且在局外静静看上一看再说吧!”

  而战局,就在阿麦身后沉默地变换着。

  三月二十三日,江北军于泰兴城北与周志忍的围城大军接战。同日,宛江南岸阜平水军出战,进攻周志忍水军营寨。

  三月二十四日,周志忍败退三十余里,缩至泰兴城外。

  三月二十五日,江北军与阜平水军齐头并进,将周志忍团团围在城外,泰兴城内被困了两年的守军士气顿时高涨,打开城门从后攻打周志忍大军,周志忍顿时陷入腹背受敌之境,看情形挨不过一日便要溃败。

  胜利,仿佛就在江北军触手可及的地方。

  可世事难料,江北军眼看就要冲破周志忍军阵与泰兴守军会合之际,阵后突然大乱,北漠一支精锐骑兵突然从江北军身后插入,利刃一般直插江北军中军,所到之处无不鲜血淋淋。战况顿时逆转,江北军阵形顿散,不及卫兴收拢部众,又有惊天回报,江北军外围不知从哪里突然又冒出鞑子大军来,又将江北军给围了个结实!

  泰兴守军一看形势不妙,急忙鸣金收兵,迅速地关上了城门,不只是把鞑子关在了城外,更是把深入北漠军阵欲与泰兴守军会合的江北军第五营挡在了城门之外。江北军第五营一千七百余人,全数战死在泰兴城城墙之下,率军将军张副将就背靠着城门战至力竭而亡,至死未能叫开泰兴城门!

  只不过半天时间,胜负之势已逆转过来。周志忍一反败军之势命大军反扑,江北军腹背受敌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幸得江北军左副将军唐绍义带骑兵营及时从豫北赶回,强行打开北漠的包围圈,将卫兴一众救出。

  原来唐绍义奉命去阻击豫州的北漠骑兵,等候几日后,唐绍义见北漠骑兵虽从豫州而出,却并不急于南下,唐绍义当下心中生疑,想了半日后果断地带兵南下,果然在泰兴城外赶上了北漠内外夹击江北军。

  待唐绍义率骑兵护着卫兴余部出得北漠包围圈,收拢完残部不过剩了两万余人,立于泰兴之北竟然无处可去!

  向西,回乌兰山的路径已被北漠大军堵死;向南,阜平水军同样已战败,宛江的浩浩江水拦在面前;向北,是豫州的十数万铁骑……

  如今看来,竟只有东方是暂无鞑子大军的方向。

  盛元四年春,麦帅从卫兴出乌兰击北漠,过泰兴二百余里,于无名谷设伏三日,辨其狡计,妙使箭矢火黎,破胡虏精骑三万,谷中余白骨累累,始称白骨峡。

  ——节选自《夏史·麦帅列传》

  盛元四年春,豫州城。

  天空中飘着细密的雨丝,让整个豫州城都染上些许江南的朦胧。按理说豫州地处江北,是不该有这样连绵的细雨的,可今年偏偏奇怪,雨量较往年丰沛了许多。这样的雨连下了几日,虽然于出行造成了极大不便,可却喜得农人们直念叨菩萨保佑,田里的麦子正在抽穗,恰是需要雨水的时候,有了这样一场雨,今年的年景就看到了一半。

  这样的天气实是不适合出门的,街道上人很少,只偶尔有两三行人撑着伞从青石街面上快速地走过,袍角被脚跟带起的泥水打得湿了,斑斑点点的,显得有些狼狈。街上本是极静的,偏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难得的静谧,不一刻,几个披甲的北漠骑士便从街角处转了过来,纵马疾驰到城门处才一勒缰绳急急地停住。只见为首那人玄衣黑甲,马侧挂一杆长枪,俊朗的脸庞淡淡地笼罩着一层杀气,赫然是北漠杀将常钰青。

  守门的小校急忙迎上前,刚叫得一声:“常将军——”

  常钰青身侧的侍卫已是掏出了令牌,在空中亮了一亮,喝道:“奉令出城,速开城门!”

  那小校不敢耽搁,急忙跑去指挥着兵士将城门打开,不及回身回禀,那一行人已然纵马出了城门。

  一出城门,入目便是满眼的绿。绿油油的麦田延伸向远方,仿佛看不到边际。斜风细雨之中,那绿更显油亮,直翠得沁人心脾。不过,常钰青此刻却没心情欣赏这美景,只是不时地挥动马鞭催马疾驰。

  卫兴于泰兴大败后果不出陈起所料地奔东而去,谁知本应拦在东行路上的常钰宗三万铁骑却意外遭伏,只不足四千的人马逃出生天,不及休整又和唐绍义的骑兵碰了个正着。前有强敌后有追兵,也幸得常钰宗机警,连夜向北让开东西道路,任由江北军两部合兵,这才暂时保住了手中的几千人马以待援兵。

  说起来常钰青倒不怎么担心常钰宗这个堂弟,因知他年岁虽轻却向来稳重,这次遭伏怕也是一时大意,真正让常钰青担心的却是那带兵追击唐绍义的崔衍!就他那急躁性子,没了周志忍的压制怕是要吃大亏!思及此,常钰青的唇角不由得抿得更紧,扬鞭将身下的照夜白催得更紧。

  江北军,中军大帐。

  帐中隐隐透着一股血腥气,现如今聚在帐中的将领竟只剩下了寥寥几人,大将军卫兴并未披甲,只穿了一件宽松的战袍坐于桌前,看着桌上的地图沉默不语。唐绍义与阿麦对视一眼,俱都跟着沉默下来,倒是林敏慎见几人都无动静,忍不住出声说道:“如今常钰宗虽然北遁,手中却仍有数千精骑不容小觑,崔衍又在后紧追不舍,他们这显然是想迫我们继续东行,如若我们继续向东,岂不是正中了鞑子诡计?”

  帐中诸将听得缓缓点头,众人皆知江北军的根基在乌兰山,向东行得越深便与乌兰山离得越远,陈起此次分明是要断了江北军的根基。

  卫兴却未表态,只又默默看了地图片刻,突然抬头问阿麦道:“麦将军如何看?”

  阿麦被问得微怔,想不到卫兴会突然问到自己头上。

  泰兴一战,江北军损失惨重,八万余人只剩两万不足,军中诸将也折损大半。右副将军李泽、副将张泽等悉皆战死,营将战死得更多。可即便如此,排在她前面的将领还有好几位,卫兴怎么也不该第一句就问到她的头上来。

  阿麦抬头,看到林敏慎正冲着自己眨眼睛,心中顿时明了。略一思量,她答道:“禀大将军,末将认为眼下我们只能继续向东。”

  阿麦此言一出,帐中诸将均感诧异,不禁都看向阿麦。阿麦却不慌张,只用手指着桌上的地图道:“陈起在泰兴、汉堡、秦山一线埋有重兵,更何况崔衍四万追兵就在身后,此时西归显然不行;向北则是常钰宗,人数虽然不多,又是新败之军不足为虑,但是若要一击而中却不容易,更何况常钰宗并无与我们决战之意,看样子只会缠住我们以待豫州援军;而南侧是宛江,若是效古人背水一战怕是只能引陈起笑话,所以,也只有向东了。”

  众人皆知阿麦设伏三日击溃了常钰宗三万骑兵,只道她智谋超群,谁知她竟然也无良计,不由得大感失望。帐中一名将领当下就反驳道:“向东岂不是正中了陈起心意?青州虽险却已被常家攻下,我们还有何处可去?”

  阿麦并不答言,只看向卫兴。

  卫兴见此知阿麦是待自己开口允许,便说道:“麦将军但讲无妨。”

  阿麦这才轻声说道:“既然无处可去便哪儿也不去。”

  众人皆是一愣,唐绍义也略有不解地看向阿麦,不知她此话何意。

  阿麦见唐绍义如此神情,不由得笑了笑,说道:“难道非得有城池才可攻守吗?孙子有言: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只有一城,守住了又能如何?”

  唐绍义听得眼前一亮,心中似有个念头呼之欲出,却只低下头去看那地形图。

  忽听有将领追问道:“无城可守,那何以拒后面的崔衍?”

  阿麦答道:“崔衍此人,勇武有余而耐心不足,要败此人并非难事。”说着将手指指向地图上一处,看向卫兴道,“在这儿!”

  恰好唐绍义的手指也正滑到此处,见阿麦手指突指向这里,不由得笑了笑,抬头对卫兴说道:“不错,正是这里,大将军若要除去崔衍,这里正合适。”

  阿麦与唐绍义的手指俱指在一处——子牙河,宛江支流,由北向南流入宛江。

  卫兴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先是看了看唐绍义,又转向阿麦,沉吟片刻道:“如若去此必须尽早,趁着崔衍独立领军之际将其击溃。”

  唐绍义与阿麦等皆点头称是,又听卫兴沉声道:“李将军新亡,暂将全部步兵营交由麦穗统领,诸位可有意见?”

  众人听得皆是一怔,想不到卫兴会有此安排。骑兵营本就在唐绍义手中,现如今卫兴又将步兵营交与阿麦统领,这样一来卫兴几乎已将手中全部兵权交出,再说阿麦虽然大败常钰宗三万骑兵,战绩彪然,可她目前官职只是一营主将,就这样把全军步兵交与其手甚是不合常理。

  阿麦当下推辞道:“大将军,末将……”

  卫兴冷声打断道:“麦将军!你这是想推辞还是推脱?”

  阿麦默默看卫兴片刻,终将嘴边的话换掉,只朗声答道:“末将领命!”

  卫兴这才缓缓点了点头,又简单吩咐了几句,让诸将出帐去准备。阿麦见卫兴面色不对,心中正迟疑是否要走时,又听得卫兴叫她留下。阿麦知卫兴还有事要说,便默立一旁等卫兴交代,谁知诸人刚出得帐去,卫兴晃了一晃,竟已是坐不稳了。

  阿麦大惊,林敏慎扑上前去扶住卫兴,嘴中唤道:“快叫军医!”

  阿麦急忙出帐,却听卫兴在身后冷声喝道:“慢着!且等片刻!”

  阿麦心中顿时明白,脚下停了一停,待诸将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出得帐去,见那军医早已候在了外面,不等阿麦说话,便快速地向帐中行来。阿麦跟在军医身后进帐去,只闻得帐中的血腥之气更浓了些。那军医上前解开卫兴衣衫,露出里面被血浸透的棉布绷带来。

  阿麦看得惊心,不知卫兴竟然受了如此重伤。

  卫兴看了阿麦一眼,低低地笑了笑,自嘲道:“想我卫兴自诩武功高强,谁知那崔衍天生神力,一把长刀竟然有劈山之威,我挡得几刀,一不留神还是被他砍了一刀。”

  阿麦想了想,说道:“马战不同陆战,大将军虽然武功远高于他,但在兵器上却吃亏太多,再说崔衍一身蛮力皆注于刀上,大将军吃他暗亏也不足为怪。”

  卫兴默默看了阿麦一眼,又低声道:“军中若知我伤重如此必然起乱,此事须死死瞒住,万不可泄露出去。”

  阿麦低头应诺道:“是。”

  那军医已把旧绷带悉数解了开来,重新给卫兴上药包扎。

  卫兴停了片刻,突然又说道:“我贪功冒进,置江北军于如此险境,本应该以死谢罪,但现在正值江北军生死存亡之际,我若自裁必然会引得军中大乱,还不如留得性命杀几个鞑子再死,反而能激起大伙血性。麦穗,现我将江北军上上下下的性命皆交与你手,望你能让江北军起死回生。”

  阿麦见卫兴说得如此直白,一时竟无言可对,只抬头看着卫兴道:“大将军,末将……”

  卫兴却笑了笑,说道:“你莫要推辞,你既能灭常钰宗三万铁骑便能引我江北军走出困境。”卫兴顿了顿,又直视阿麦道,“何况,我现在别无选择,只得信你。”

  阿麦无言,只单膝跪地向卫兴行一军礼,说道:“末将谨遵大将军令!”

  当夜,江北军连夜拔营,行一百四十余里,于第二日傍晚过子牙河,在子牙河东岸扎营。崔衍率军紧追其后,直追到子牙河西岸与江北军隔河而对。同时,在北的常钰宗引兵同时东进,依旧悬于江北军之上。

  阿麦对常钰宗不予理会,只是派出少量骑兵和步兵过河挑衅,试探崔衍军队的虚实。崔衍针锋相对,立刻派出步骑兵迎击,双方在子牙河两岸展开拉锯战,战斗规模越来越大,双方都不断增兵。崔衍正要全军出击,阿麦却鸣金收兵,打道回营。战斗结果互有胜负,但北漠显然占了上风。崔衍志得意满,下令将士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出营决战。

  大战一触即发。

  江北军所在的子牙河东岸,地势平坦开阔,而向南十余里处却渐变为丘陵地形,一条小河穿过此地,汇入子牙河。这条小河两岸陡峭,长满灌木,是个理想的伏兵之地。阿麦命张生与王七各领步骑兵两千人,于大战前夜来此埋伏。

  第二日拂晓,唐绍义又领两千骑兵过河挑战,崔衍怎容得唐绍义挑衅,立刻命骑兵迎战。唐绍义且战且退,撤过子牙河。北漠大军追击到此,见河对岸江北军已严阵以待,有将领提醒崔衍小心有诈,但崔衍此时热血沸腾岂能听得进去,只冷笑道:“卫兴能有何高计?无非是想半济而击,我倒是要看看,他能奈我何!”

  崔衍当下便命北漠大军渡河迎击,谁想阿麦却未趁他过河而击其半渡,而是原地观望,注视着北漠大军各个军阵依次渡河。

  此前春雨已连绵了几日,子牙河水上涨,最浅处也已有齐腰深,再加上此时节气尚早,水温还寒,骑兵倒还好说,步兵过河却吃尽了苦头。因早上匆忙迎战未来得及吃饭,大伙腹中还是饥肠辘辘,外面却是单衣重甲,虽勉力涉得河来,但待爬上河岸却已是面色青白一身狼狈了。经得好一阵忙碌,北漠军阵才复又列好。

  阿麦等的便是此时!

  北漠军阵刚刚列好前行,江北军阵中便射出一阵箭雨,北漠军猝不及防,一时损失惨重。崔衍见此令两翼骑兵从侧面进攻江北军阵,把步兵撤到防线后休整。江北军两边的步兵方阵立刻转向,抵挡来自侧面的骑兵攻击。

  包抄两侧的北漠骑兵不知有诈,直纵马疾冲,只见那已转过方向来的江北军阵突然变动,几个军阵齐齐跪坐,当北漠骑兵接近至百余步时,阵后一神臂弓手突然起立射之,长箭顿入北漠骑兵阵之中。

  北漠骑兵尚未反应过来,江北军阵后侧的神臂弓手齐齐站起,万箭齐发,冲在前面的北漠骑兵立刻倒下不少。亏得北漠骑兵骑术精湛,险险避开前面倒地的战马,继续前冲,谁知还来不及跑几步,江北军阵中又站起一名平射弓手来,也如同那神臂弓手一般射箭测距,待看到箭可入敌阵,军阵当中的平射弓手俱发,于是,北漠骑兵又倒下一茬。北漠骑兵这时才明白,原来人家江北军竟然在军阵两侧列了叠阵等着他们。

  叠阵,阵如其名,分为三叠,以最强弓在后,强弓在中,长枪手在最前,是专门针对骑兵的军阵。靖国公早在三十年前就曾用过,当时就把措手不及的北漠骑兵打了个一败涂地,没想到,三十年后在这里又遇到了。

  其实,叠阵并不可怕,因为在步骑对抗中,骑兵的机动性远大于步兵,可以很快地变换进攻方向,正面不行那就换侧面好了。问题是,人家北漠骑兵现在打的就是侧面,谁人能想阿麦竟然如此胆大,偏偏就把叠阵布置在了两翼,又给了北漠骑兵一个出其不意。

  北漠骑兵逢此变故,不敢再盲目直冲,只得变换方向,队形尚不及聚合,隐藏在江北军战阵后的唐绍义骑兵又从两翼杀出,截住了北漠骑兵的道路,两军骑兵迎头碰上,局面一时胶着起来。正在这时,张生与王七率领四千伏兵杀到,猛攻北漠战阵右翼背后。北漠的步兵战阵抵挡不住前后两个方向的攻击,很快崩溃。

  崔衍不顾部将劝阻,带头杀入江北军战阵,正杀得眼红,突见江北军中竖起第七营的战旗,旗下一少年将军横刀立马,长得是面如冠玉目若寒星,正是第七营主将麦穗。崔衍一见阿麦,心中怒火更盛,正欲拍马上前,就听得阿麦高声叫道:“崔衍小儿,你本就是我手下败将,今若早早弃甲投降,我或能饶你一条性命。”

  只听得阿麦第一句,崔衍胸中的怒火几欲喷薄而出,挥着大刀直奔阿麦而来。

  阿麦见崔衍如此,沉声对身旁卫士喝道:“都让开!”

  按常理,说完这句,那对阵将军便是要一抖缰绳,迎敌而上,可阿麦却不是那“常理”将军,虽然说完此句也是一抖缰绳,却是策马向后而逃。

  麦穗,你真无耻……

  崔衍不知是计,也不顾其他人等,只是纵马直追阿麦。阿麦知崔衍长刀威力,并不与他交手,只是纵马狂奔,崔衍在后紧追不舍。待追到战场后侧,崔衍身侧侍卫随行之人皆已被江北军拦下,崔衍全然不顾,一门心思只想斩阿麦于马前。行至战场边缘,四周已是荒草杂丛,足有半人之高。崔衍只听得一声喊起,两旁伏兵尽出,长钩套索齐齐冲自己招呼了来,身下坐骑一下子被绊倒。崔衍翻身落马,身形未起手中长刀已是急急挥出,尚不及碰到人身,一张大网便又兜头而下。崔衍力大,十余名士兵才堪堪将网摁住,又怕崔衍逃脱,连网也不敢摘便将崔衍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

  阿麦一直在远处观望,这时才驱马回来,笑嘻嘻地看着崔衍,笑道:“我说如何,你若早早弃甲投降,我还能饶你不死,你偏不听劝……”

  崔衍只气得半死,嘶声道:“无耻之徒,只会用奸计害人,有胆在马上与我打一打!”

  阿麦却并不恼,只是命人堵了崔衍的嘴。张士强从后面也追了过来,见阿麦无事大大松了口气,不及开口询问便听阿麦吩咐道:“将这小子放你马上带回去,咱们还要拿他送人情,可莫要让他跑了。”

  张士强应声,将崔衍提到自己马上。

  阿麦见北漠军败局已定,也不着急,只带着这些伏兵慢慢向回走,走不多远,突见战阵北侧一阵骚乱,一队北漠骑兵竟从北侧飞速而来,虽不过几十人,却如尖刀一般直插入江北军阵中。

  “常”字大旗迎风猎猎招展,看得阿麦心中一惊,只道是常钰宗领军从北而来,唯恐中军有变,忙对张士强说道:“你带崔衍先回营中,我去大将军处看看。”

  张士强领命而去,阿麦也拍马向中军而走,谁知那队骑兵却没杀向中军,而是奔着阵后而来,阿麦措手不及碰了个正着。只见当首那人面容俊美,腰细膀宽,手中执一杆长枪,不是常钰青是谁!

  常钰青身后一骑已看清阿麦,叫道:“便是她引走了崔将军!”

  阿麦周身一紧,脑中瞬时转过几个念头,心知这次若再向阵后逃定然全无生路,当下心中一横,干脆咬牙迎着常钰青一行人直冲了过去。

  常钰青见阿麦如此,顿时明了她的意图,剑眉一扬,直接拍马迎了上去。

  阿麦手中长刀虚扬,护住胸前要害之处,只想拼着受伤也要与常钰青对上一个回合,好借机冲回江北军阵中。

  两匹战马迎面疾冲,就在错身之际,常钰青手中长枪猛地探出,直奔阿麦面门而来。枪尖未到,杀气已至,阿麦双瞳一紧,不及思考,手中长刀便已自动回护,急急削向枪尖。常钰青唇角微弯,手中长枪猛然间换了方向,斜斜挑开了阿麦的长刀,紧接着猿臂微伸,长枪游龙一般忽从阿麦肋下探入,刺入她身侧铠甲之中,然后双臂用力一挑,竟然将她从马上挑了起来。

  那枪尖几乎是擦着阿麦肌肤而过,骇得阿麦心神均是一滞,尚未回过神来,自己已被常钰青挑在了半空之中。阿麦知他此举定然是故意戏弄自己,一时顾不得许多,紧抿了唇角,非但没有挣扎,反而突然伸手抓握了那枪身,然后将身体用力向下一压,让那枪头穿透另一侧铠甲而出,自己身体也顺着枪杆迅疾地向常钰青马上滑落,就势扬臂挥起长刀,迎面向常钰青直劈下去。

  常钰青没想到阿麦会出此招,急忙闪身躲避,脸面将将避开那刀锋,肩头却仍是被刀锋劈中。阿麦手中的长刀乃是唐绍义所赠,还是那年从北漠犒军赏赐中劫了来的,也是少有的锋利之器。幸得常钰青肩头下压得极快,将那长刀的劈落之势卸掉不少,肩上又有铠甲挡了刀锋,这才只落了个见血而已,不然常钰青就算不被劈成两半,也少不得要被阿麦卸了个膀子去。

  阿麦一劈不中,手又扬起,常钰青怎容她再次挥刀,伸手钳了她的手腕将她向旁侧一带,另一只手将长枪向上一送,从她铠甲内穿出,敲掉阿麦手中长刀,然后直接把她摁趴在了马上。

  “崔衍何在?”常钰青喝问道。

  阿麦被常钰青大头朝下地摁在马上,闻声干脆地答道:“自是被我擒了,你放我回去,我放了崔衍与你!”

  常钰青冷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童?”说着扯着阿麦后领一把将她提起身来,冷声说道,“你放了崔衍,我再放你!“

  这次却是阿麦笑了,问常钰青道:“你岂非又将我当三岁孩童?”

  说话间,常钰青手下亲卫已是又与围上来的江北军交上了手,将常钰青护在了中间。远处,江北军的骑兵也正驰向这里。常钰青扫了一眼四周,冷声笑了笑,对阿麦说道:“既然你我都不信彼此,那只能想别的法子了。”

  阿麦针锋相对道:“不知常将军是否有赵子龙那七进七出的本事,只需一人一枪,穿梭于万人之间,如入无人之境,何愁救不出区区一个崔衍。”

  常钰青知阿麦激他,笑道:“你莫要激我,有你在手,我何须受那苦力。”

  他二人在马上谈笑自若,四周却是杀得甚是凶险。张士强将崔衍送至第七营中又急忙向回赶,远远地见阿麦被常钰青所擒,心中顿时大乱,不顾一切地向这边猛冲过来,口中大喊道:“伍长!”

  阿麦与常钰青听得皆是一怔,常钰青诧异地看向阿麦,问道:“叫你?”

  阿麦颇觉无语,只得点头。张士强每到急慌了的时候便会叫她伍长,说了多次也改不过来,她已是死了心了。

  常钰青不禁失笑,望向张士强刚欲说话,眼角突瞥见阿麦的手正偷偷摸向靴子,转回头淡淡说道:“你若是再敢偷袭,我就把你衣服扒光了丢入阵中。”

  阿麦身体一僵,将手缓缓地收了回来。

  常钰青冷笑一声,手一松,阿麦又重新大头朝下地趴回到马上。阿麦虽是恼怒却毫无办法,只得自己奋力抬起上身对直冲过来的张士强喊道:“回去!叫唐将军拿崔衍来换我!”

  张士强已是与常钰青的亲卫交上了手,闻言架开那亲卫的长刀,只冲着常钰青叫道:“常钰青,你若敢伤伍长一根汗毛,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常钰青却笑了,用枪身拍拍阿麦道:“哎!他在威胁我。”

  阿麦如何听不出常钰青话中的轻视之意,不过此刻却无心和他计较,只看着张士强和那亲卫战成一团。张士强几次想走,却都被那卫士缠住,不由得心浮气躁起来,几次都险象环生。

  阿麦看得心惊,正无计间,突见唐绍义带着骑兵到了近前,心中一喜,立刻放声大叫:“大哥,快救二蛋!”

  唐绍义拍马上前替张士强挡开那北漠亲卫的长刀,挥剑将那亲卫打落马下,这才回身看向常钰青。

  常钰青也注视着唐绍义,问阿麦:“他就是唐绍义?”

  阿麦还未答话,又听常钰青轻声问道:“为何你要叫他大哥?”

  阿麦趴在马背之上,看不到常钰青的表情,听他如此问只觉得莫名其妙,冷笑道:“崔衍能喊你大哥,我为何叫不得别人大哥?”

  说完又抬头冲唐绍义叫道:“大哥,崔衍在我营中,取了他来换我。”

  唐绍义看着常钰青不语,只轻轻抬手,江北军骑兵顿时从四周围了上来,将常钰青的几十骑团团困在中央。

  张士强立即掉转马头回营去取崔衍,一会儿的工夫便将被捆得粽子般的崔衍带了回来,叫阿麦道:“伍长!”

  阿麦闻言又抬头,却是看向唐绍义,手上同时微微比着手势。

  唐绍义默默看阿麦片刻,沉声道:“给他。”

  张士强策马向前行了几步,提起身前的崔衍,将他掷于地上,对常钰青叫道:“崔衍在此!”

  常钰青未动,他身边的亲卫却已拍马而出,来到崔衍身旁翻身下马,用弯刀将崔衍身上绳索一一割断,急声问道:“崔将军,可有受伤?”

  崔衍不答,只是一把抢过那亲卫手中弯刀,起身跃至马上,挥着弯刀就要向唐绍义冲杀过去。

  常钰青在后厉声喝道:“崔衍!”

  崔衍这才百般不情愿地勒住战马,回身看常钰青道:“大哥,待我砍杀了这些南蛮子好出这口恶气!”

  常钰青却喝道:“又要犯浑!你帐下将士的性命都不要了?”

  崔衍心中悚然一惊,望一眼远处已经溃败逃散的北漠军队,乖乖掉转了马头,又将那地上的亲卫拉上马来,这才策马奔回常钰青身侧。

  唐绍义依旧挺身安坐于马上,默默注视着场中众人,只冷声道:“放人!”

  常钰青看看四周围了多层的江北军骑兵,笑道:“待我们出了你方军阵,自然会放人。”

  唐绍义沉默不语,旁边张生却冷笑道:“你盘算的好买卖,放你们出去,你若又不放人了怎么办?”

  常钰青笑笑,枪尖轻轻一挑,将阿麦头盔挑落在地上,又用枪尖点在她脖颈处,笑道:“现如今你们也只能信我。”

  张士强眼见那闪着寒光的枪尖就抵在阿麦颈间,不由得大急,叫道:“休得伤我伍长,我换给你们做人质,你放了她!“

  常钰青却是挑了挑嘴角,对张士强调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你的分量可比不过你家伍长。”说着又看向唐绍义,轻笑道,“我说得是不是?唐将军?”

  “他比我沉多了!”沉默已久的阿麦突然出声,她大头朝下被空了半晌,声音已经有些发闷,囔着鼻子说道,“上个月刚称过的,足足比我沉了十几斤。”

  常钰青一怔,随即失笑,“这个笑话真不错。”

  阿麦用手撑了马鞍,将上身抬起,侧头看向常钰青,神色平静地说道:“我们放其他人离开,但是,你得留下。”

  常钰青淡淡地看着阿麦,又听她冷笑道:“堂堂杀将,难道连从我这阵中独身而走的本事也没有?”

  常钰青看阿麦片刻,突然微微一笑,答道:“好,就依你。”

  说着又将阿麦摁趴在马上,抬头看向唐绍义,问道:“这样可行?”

  唐绍义早已将麦常二人的谈话听得清楚,听常钰青问也不多言,只伸手轻轻一挥,江北军骑兵自动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道路来。

  常钰青众亲卫纷纷回头看向常钰青,见他轻轻点头,便齐齐策马向外冲去,反倒是崔衍拧着脖子不肯走,只是用破锣一般的嗓音叫道:“我不走。”

  常钰青气得无语,阿麦倒是失笑道:“你看,不是我不肯放他,是他自己都不想走的。”

  崔衍又叫道:“我留下来陪大哥一起走,我……”

  “崔衍!”常钰青喝断他的话,冷声说道,“你若不走就下马,不要占了常岳的马!”

  崔衍闻言一愣,那名叫常岳的亲卫在他身后低声说道:“崔将军,少爷既然让咱们走就自有他的道理,莫要在这里惹少爷发火了。”

  崔衍偷偷瞥一眼常钰青,果然见他剑眉微拧一脸怒气,当下不敢再争,只得恨恨拍马而走。待崔衍过去之后,那条让出的道路立刻又被江北军骑兵堵上,这次,阵中只剩常钰青一人一马。

  远处还有着两军交战的喊杀声,可这阵中却是一片肃杀的寂静。几百骑兵团团将常钰青围在中间,却闻不见半点马嘶人沸,就连常钰青心中也不禁暗叹,这唐绍义治军果然有些手段,只不到两年工夫竟然就给南夏带出这样一支骑兵来,此人假以时日必成气候!

  见崔衍一行人已经远去,唐绍义冷声说道:“放人!”

  常钰青没有接话,突然出手从阿麦靴中将那匕首摸出塞入自己怀中,然后不待阿麦发怒,又俯身凑到阿麦耳边低声说道:“你莫要以为我揣不透你那点心思,我今日便要你看看,我到底能不能一人一枪穿梭于万人之间!”

  阿麦急道:“你放我下去,我不拦你就是!”

  常钰青却笑道:“我若放你下去,你又怎能眼见我如何进出你这军阵如入无人之境?”

  唐绍义那里见常钰青仍不肯放人,眼中凌厉之色大盛,提剑策马而出,缓缓向常钰青逼来。

  常钰青虽看向唐绍义,口中却对阿麦说道:“从现在起你给我老实地趴着,若起一点心思,我必重手杀你于马上!”他声音虽低,却是说得坚定无比,听得阿麦心中一悚,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握住马鞍边角。常钰青见她如此反应,不由得微微勾了勾唇角,当下一敛心神,挺枪直向唐绍义冲了过去。

  阿麦趴在马上不敢抬头,只闻得头上枪剑相击之声频起,一时打得激烈无比。若论武力,自是唐绍义稍逊一筹,可常钰青马上还有一个阿麦在那里趴着,必然影响到了他长枪的灵活。可也恰恰是因阿麦趴在常钰青马上,又成了唐绍义的掣肘,唐绍义长剑几次从常钰青身前划过,唯恐伤到阿麦,半路上又强自收了回来。

  他二人打得精彩无比,阿麦一直大头朝下地趴在马背之上却受不了了,于是嘶哑着嗓子大叫:“大哥,放他走!”

  常钰青与唐绍义二人俱是一愣,策马分开身来,常钰青伸手将阿麦扯起身来,见她已是被控得满脸通红,眼中带了血丝。

  阿麦双手一把抓住常钰青胸前铠甲,再不肯俯下身去,只是叫道:“我送你出阵,待出了阵你再放我!”

  常钰青心中起疑,微眯了眼仔细去瞧阿麦神色,“你送我出阵?不怕被人告你通敌?”

  阿麦刚要答话,却突然仰起了头,腾出一只手来捂住了鼻子。常钰青瞧得奇怪,忍不住伸手去撩她那手腕,见阿麦鼻中竟然流出血来,不禁问道:“怎么出了鼻血了?”

  阿麦气恼地甩开常钰青的手,将鼻孔死死摁住,闷声道:“你大头朝下待半天试试!”

  常钰青一时失笑,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唐绍义也已发现阿麦鼻子出血,急声问道:“阿麦,怎么了?”

  阿麦用手背胡乱擦了擦,发现那血已是自行停了,连忙回道:“没事,大哥,我送他出阵,你赶紧整顿各营人马,以防北边常钰宗生变!”

  唐绍义勒马回身,注视阿麦片刻,道:“好,我让人假借追击之名护送你出营。”

  阿麦应声道:“好!要张——士强送我即可!”

  唐绍义点头,目光一转,又凌厉地看向常钰青,说道:“常钰青,望你信守承诺,出阵后即放了阿麦!阿麦若有长短,我定屠尽你北漠!”

  常钰青听罢冷笑道:“你若重诺,我必重诺!”

  唐绍义沉声不语,策马缓缓让开,在他身后,列阵齐整的江北军骑兵分向两边,让出一条通路来。

  常钰青笑笑,将长枪往地上一扎,忽地抓住阿麦手臂将她甩向马后,让她跨坐于自己身后,又将她双手从自己腰侧扯过来用衣带牢牢缚在身前。如此一来,阿麦对常钰青成了紧抱之势,连脸颊都已是紧贴到了他后背,当即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常钰青这才取枪,笑道:“只是用你防一防冷箭而已,他们若是重诺,你自然会毫发无伤。”

  唐绍义早已看得怒极,若不是阿麦一直用眼神压制,他早就挥剑砍过来了。现如今,唯有用力攥紧剑柄,沉默地坐在马上。

  常钰青含笑瞥一眼唐绍义,双腿一夹马腹,策马向阵外驰去。骑兵阵中果然再无人阻拦,待出得阵来都是步兵交战,如何能拦得住常钰青,阿麦生怕他杀戮普通兵士,急声道:“休得伤我兵士!”

  常钰青笑了笑,虽未答话,不过下手间已是缓和不少,多是只将拦击的士兵挑翻了了事。后面已有百余骑紧紧围追了上来,常钰青趁着空当回头瞄了一眼,笑道:“戏做得倒是像回事。”

  却不闻身后阿麦应答,常钰青正奇怪间,突听得阿麦急声叫道:“不好,他们搭弓了!”

  常钰青还未反应,阿麦已是紧贴他压下身来,两人刚齐伏在马背之上,身后的羽箭已是到了,一连几支均是紧贴着马侧擦过,凶险万分,显然丝毫没有顾及阿麦尚在马上。

  如此情形,饶是常钰青一时也有些疑惑,回身看去,却见被阿麦叫做张士强的亲卫一边挥刀砍向他身侧的张生,一边急声向阿麦示警道:“伍长快走!张生要趁机杀你!”

  话未说完,张生一刀已将张士强击落马下,带着人又向常钰青和阿麦围追过来。

  常钰青反手挥枪拦下一支射过来的羽箭,问阿麦道:“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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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9 17:13:27 | 只看该作者
第33章:计破

  阿麦冷笑一声道:“那人便是宛江舟上撞我之人,这次怕也是想要趁机杀我而已,既击杀了你这名震四国的杀将,又趁机除了我这个心腹之患,一举两得的事情何乐不为?”

  常钰青听她这样说,来不及细想,略一思量,拔出弯刀划断阿麦手腕缚带,将其提到身前坐定,叫道:“你来驭马!”

  说完转回身用枪护住两人身后,将射过来的羽箭一一扫落。

  阿麦也不推辞,扯过缰绳,直接策马向阵外冲去。后面追击的有百余骑,不时地分散聚合对常钰青两人进行围追堵截,箭如雨林凶险万分,阿麦只得不时地策马变化方向,不知不觉中竟弃了最初的北向,转而向东南而走。

  那座下的照夜白虽是神骏,但毕竟身上骑了两人,之前又是随常钰青长途奔袭,早已有些疲乏,现如今虽还能勉力支持,却没了往日神勇,跑了半日也没能甩开身后追兵,马力却已渐渐耗尽。

  前方已近河道,身后追兵稍远。常钰青心中略静,察觉到两人一马竟是奔了东南而来,心中忽地一动,疑心顿起,伸手便按向阿麦肩膀,却扑了个空。此时身前的阿麦早已转过身形,迅疾地从常钰青腰间抽出弯刀,刀锋一反,就势向他腰腹间抹了过来。常钰青一时措手不及,手中长枪近身又不得施展,只得猛地向后仰身,就势翻落马下,怒道:“麦穗!你又使诈!”

  阿麦又策马向前冲了一段,这才勒缰转回身来,看着地上的常钰青轻笑道:“兵不厌诈!”

  常钰青已将怒火压了下去,只是看向阿麦,冷声问道:“那张生和你并无旧隙?”

  阿麦答道:“他若有,唐大哥又怎么会要他来追击?还有什么不甚明白的,尽管问就是。”

  常钰青目光更冷,又问道:“那日舟上推你之人也不是他了?”

  阿麦笑道:“难不成常将军未曾听过江北军骑兵之中有个拼命张郎?张生一直跟在唐大哥手下,怎么会同在那舟上!常将军的眼神着实不好。”

  常钰青听得又羞又恼,竟觉得胸口早已完好的箭伤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听得身后又传来阵阵马蹄之声,冷笑一声道:“我猜你此刻据实相告也没有存什么好心思,是为了拖延时间吧?”

  阿麦笑了笑,坦然承认道:“不错。”

  常钰青看着阿麦嘿嘿冷笑,阿麦正戒备间,却见常钰青突然解盔脱甲起来,阿麦转头扫一眼旁边河道,激常钰青道:“难不成堂堂杀将,竟然要丢盔弃甲遁水而逃吗?”

  常钰青丝毫不理阿麦的嘲讽,只是快速地将沉重的盔甲通通脱掉,抬头问阿麦道:“我只问你,可是已放了崔衍他们?”

  阿麦点头道:“一个莽夫崔衍换来杀将常钰青,自是划算。”

  常钰青忽地笑了一笑,将两指含入口中打出一个响亮的呼哨。

  阿麦心中一惊,身下的照夜白已是向着常钰青奔去,阿麦连忙勒缰,那照夜白却不肯受她驾驭,连连尥起蹶子几乎将她摔下马来。片刻间,阿麦连人带马到了常钰青身前,慌急之中,阿麦俯身挥刀便砍,却被常钰青一把抓住手臂从马上扯了下来。

  常钰青朗声笑道:“一起下水吧!”说完竟用双手紧抱住阿麦腰身,向河岸下滚去。

  此河却不同于河宽水缓的子牙河,因地势原因,虽不甚宽却是水流湍急,两人一入水中便被水流冲出去老远。常钰青早非清水河之中的那个旱鸭子,自是无事,可阿麦身上却还穿着几十斤重的铁甲,饶是她水性再好,也被拖得向河底坠去。待后面张生等人赶到河边,再搭弓瞄准,河面之上早已没了阿麦与常钰青两人的身影。

  军士在岸边发现了常钰青的盔甲,叫道:“只是常钰青的,并无麦将军的。”

  张生听得心中更沉,冷声吩咐道:“分出一队回去禀报左副将军,剩下的都随我沿河岸去下游搜寻!”

  当下有一队骑兵掉头回行,张生带余下几十骑沿河向下游找去,刚行得不远,张士强骑马奔了过来,急声直问张生道:“伍长呢?”

  张生垂着眼帘沉默不语,张士强嘶声又问道:“我问你,伍长呢!”

  张生这才抬眼看向张士强,见他眼圈俱已红了,瞠目盯着自己,只得答道:“阿麦,被常钰青扯落河中了。”

  张士强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从马上向张生直扑过去。两人从马上滚落地上,张士强将张生压于身下,用手肘压住张生脖颈,怒声质问道:“你不是说会确保伍长没事吗?你不是说没事吗?”

  张生平摊双手并不挣扎,困难地答道:“阿麦水性极好,落入河中也不会有事的。”

  张士强挥拳给了张生脸颊一拳,愤怒道:“你胡扯!她身上还有几十斤重的盔甲,落入河中怎会无事,啊?怎会无事!怎会无事!”张士强嘶声喊着,一拳接一拳地向张生打去,眼泪终忍不住滴落下来。

  张生不躲不避,任他打着,旁边的军士终看不下去了,上前将张士强拉起,又有人去扶张生,问道:“大人,您没事吧?”张生一把推开身旁那人,坐在地上默默地擦着嘴角的血。前面有军士骑马奔回,禀道:“大人,再往前山势陡峭,无法行马。”

  张生沉声说道:“下马!步行!”他转头看向被人钳制住的张士强,道,“放开他!”旁边军士犹豫了下才将张士强放开。张生默默看满面悲愤的张士强片刻,说道,“我定会将你的伍长还你!阿麦若有失,我拿命偿你!”说完,用手撑着地站起身来,也不上马,只跛着一只脚沿河边向下游而去。

  张生与张士强领了军士沿河寻找阿麦暂且不提,只说唐绍义在中军得到军士回报说阿麦落入河中生死不明,心中似被重锤猛然捶了一记,只觉闷痛无比,一时竟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耳边只响着那夜在泰兴城外阿麦唤住他说的话:“大哥,不是你一定要活着,也不是我一定要活着,是我们,是我们一定要活着!”

  一旁的卫兴与林敏慎听得也是心惊,林敏慎看着那军士连声问道:“怎会落入河中?那常钰青呢?”

  军士答道:“远远看着是常钰青将麦将军扯落河中,待我们赶到河边时,岸上只余下常钰青的盔甲。”

  卫兴看了看堆在地上的盔甲,精钢而制的锁子甲,正是北漠制式。

  林敏慎见常钰青既然卸甲,必是有所准备地落入河中,只是阿麦全身铠甲地下去,怕是凶多吉少了。他知唐绍义素与阿麦交好,现见唐绍义一直沉默无声,不禁转头向他看去。

  唐绍义面上不见悲喜,只缓缓将视线从常钰青铠甲上移开,转身对卫兴道:“不管常钰青是生是死,我们只对外宣称他已被我军擒杀,再找与他身形相似之人穿上这套铠甲,缚于我军阵前,乱敌军心,激常钰宗、崔衍出战!”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意外,想不到唐绍义竟只字不提阿麦。

  唐绍义未理会众人的讶异,继续说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休整各营兵马,趁崔衍残部收拢不及,常钰宗又军心不稳之际,一举将鞑子歼灭。”

  卫兴点头称是,一面着人去办此事,一面又派人去嘱咐张生,沿河搜救阿麦。

  唐绍义从卫兴处出来,刚行几步便听身后有人唤他,林敏慎从后面追了上来,看了看唐绍义神色,关切问道:“唐将军,你没事吧?”

  唐绍义淡淡一笑,反问道:“我能有何事?”

  林敏慎看唐绍义片刻,犹豫一下,才又说道:“麦将军那里……”

  “林参军!”唐绍义突然打断林敏慎,说道,“既是军人,战死沙场便是常事,有何好说的?”

  林敏慎被他说得无言,唐绍义转身离去,直走到坐骑旁,抬脚踏入马镫,又用双手抓了马鞍,竟几次用力才翻上马背。林敏慎在后面看得摇头苦笑,心中竟也腾起一阵悲凉来。

  阿麦再睁开眼时已是深夜,深邃的夜空被繁星映得发蓝,星光透过头顶的枝叶洒下来,显得有些斑驳。阿麦觉察到身下的触感不太对劲,抬了手刚想动,耳边突传来常钰青冷冷的声音,“别动!”

  阿麦身体下意识地一僵,没敢动,眼珠却四下转着,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躺在地上,而是躺在一棵大树的树杈处。只一个枝杈处就能让她平稳躺了,可见这树很粗大。过了片刻,阿麦等不到常钰青的动静,忍不住微微转头向他刚才发声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他坐在稍高一些的大树桠上,正埋头包扎肩膀处的伤口。

  常钰青抬头瞥见阿麦看他,淡淡解释道:“我火折子在水里丢了,我看你身上也没有,夜里没法生火,树上还安全些。”

  阿麦轻轻地“哦”了一声,手抓住树干小心地坐起身来。她身上的铠甲早已没了,只穿着南夏军中制式的军装,还半湿着,粘在身上让人感到很不舒服,阿麦微微皱了皱眉头。她看了看四周,像是片山林,耳边还能听到隐隐的水流声,应该是离河边不太远。

  常钰青肩上的刀伤已包扎完毕,也不说话,只冷眼瞧着阿麦,见她对自己身体的状况丝毫不以为意,只是默默打量四周的环境,忍不住低低冷笑了两声。

  阿麦转脸看向常钰青,见他仍赤着上身,左肩处用白色布带缠了个严严实实,上面还星星点点地透着些深色,像是渗过来的血迹。

  常钰青顺着阿麦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头,再抬脸时嘴角上已是带了些戏谑,问阿麦:“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阿麦瞥一眼常钰青,平静地说道:“君子不乘人之危。”

  常钰青扬眉,挑衅,“谁说我是君子了?”

  阿麦不以为意,淡淡笑了笑,说道:“多谢你救了我性命。”

  常钰青听了此话眉眼却是一冷,冷声说道:“我本来没想救你,你不是水性好吗?我就让你直接沉底死在水里。”

  阿麦轻声道:“可你还是把我捞上来了,所以,我还是要感谢你。”

  常钰青闻言一怔,忽地笑道:“我救你也没安什么好心,只是觉得就这样淹死你反而太便宜你了。”

  阿麦默默看常钰青片刻,突然嗤笑道:“活着总比死了占便宜,是不是?”

  常钰青也沉默了片刻,只是看着阿麦,忽地咧嘴笑了一笑,坐直了身子说道:“你这里总是要记我的救命之恩,我要是再推辞也是不好,既然这样,我就认下了你欠的这份恩情,只是问问,你要怎么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呢?”

  阿麦却没想到他突然这样问,略微一愣,正色说道:“他日战场之上,你若落入我手,我必留你一命。”

  常钰青听了嗤笑道:“你的话,我若再信便是傻子。”

  阿麦淡淡道:“信与不信在你,说与不说在我。”

  常钰青不置可否,阿麦也不再说,只用手扶住了树身往下探头,见这棵树既粗又直,树杈离地甚高,不知常钰青是如何将她弄上来的。

  常钰青只道阿麦想要下去,出声说道:“你若是不怕摔,直接跳下去便可。”

  阿麦转头看常钰青一眼,手下反而将树身抓得更紧。常钰青见她如此反应,不禁想笑,唇角刚勾了一勾却又收了回来,只抿着唇默默看着阿麦一举一动。

  阿麦那里虽抓紧了树干,却仍觉得有些眩晕,心中暗觉奇怪,往日站于悬崖之上都不觉如何,今日怎么只在这树上便有些畏高了?林中有风,她身上衣服又是半湿,小风一吹只觉得冷,转头看常钰青,见他依旧是赤着臂膀,忍不住问道:“你可觉得冷?”

  常钰青被问得一怔,答道:“还好,你觉得冷?”

  阿麦点了点头。

  常钰青想了想,说道:“许是你湿衣穿在身上的缘故。”他指了指晾挂在树枝上的衣衫,又调笑道,“本想把你衣服也一起晾上的,可又怕你醒了以后害羞,便也没脱。你现既觉得冷了,不如像我一样脱光了晾一晾好了。”

  阿麦听了也不反驳,反而是闭上了眼。常钰青瞧她奇怪,生怕她再耍诈,心中又提防起来,可等了片刻也不见阿麦动静,反而见她身体隐隐晃动起来。

  “阿麦?”常钰青出声叫道,见阿麦依旧没有回音,不由得从树丫处站起身来,戒备地向阿麦处探了探身,嘴中却说道,“阿麦?你休要使诈,小心白白摔了下去。”

  阿麦终有了些反应,缓缓抬头看向常钰青方向,喃喃道:“常钰青,我……”

  常钰青扬眉,“嗯?”

  阿麦却再无下言。常钰青正奇怪间,突见阿麦身体猛地往后一倒,竟直直地向树下栽去。常钰青心中一惊,下意识地伸手便去拽阿麦,谁知非但没有将阿麦拽住,反而被她带得也向树下栽了下去。常钰青不及思考,急忙将阿麦扯入怀里抱紧,同时腰腹用力一拧,翻过身来以自己背部着地,又带着阿麦在地上滚了两滚,这才卸去了下落的势道。

  肩上刚刚包好的伤口再一次被扯裂,常钰青这才后悔起来,心中只念:“坏了!又着了这丫头的道!”

  谁知伏在他身上的阿麦却仍是没有动静,只听得呼吸声甚是急促,常钰青心中诧异,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果然触手烫人,竟是高烧起来。难怪会从树上栽下,原来不是使诈,而是烧得失去了意识。常钰青将阿麦从身上移开,俯身看了看她,略一思量便将她从地上扶起,因他一侧肩膀受伤,若要将她抱起已是有些吃力,干脆就将阿麦往另一侧肩上一扛,转身疾步向河边走去。

  离河边不远零零散散地住着几户人家,常钰青早在上岸之前便已看到,只是因不想被人发现才带着昏迷的阿麦进了山林。现如今阿麦烧得如此厉害,再也宿不得林中,他也只能带着阿麦过去投宿。

  山林边上,常钰青停了停,先把阿麦身上的军衣脱了藏好,只留她身上中衣,又将她的发髻打散放下,这才又重新扛了起来,拣了家最靠山林、房屋也很破旧的庄户,上前拍门。

  直拍了半天,院中的狗也跟着叫了半天,屋中才有动静,一对老夫妇打着灯笼相携着出来,走到院门处却不开门,只问是谁。

  常钰青的瞎话早已编好,只说是一对访亲的夫妻,在船上遭了水贼,非但财物被抢了一空,人也被贼人扔下了船。他还好,只是受了些伤,妻子却因呛了水发起高热来,野外天寒,妻子实是受不起了,只得来求借宿一晚。

  那老夫妇听常钰青说话温文有礼,便给他开了门,举着灯笼一照,见他虽是赤着臂膀,面貌却是俊逸非常。旁边托抱着披头散发的妻子,头倚在他的肩上,眼睛紧闭,双颊赤红,果然已经烧迷糊了。

  那老夫妇连忙将常钰青让进门,常钰青虽说有间柴房便可,可这对老夫妇却心地甚好,不忍心看阿麦如此模样再睡柴房,说家中只他们两人在家,儿子参军未归,屋子还空着,他们去儿子屋中睡即可。

  常钰青嘴上称谢,动作却不拖拉,将阿麦抱到屋中床上,又问那老妇能否烧些热水来给妻子喝。那老妇忙去了,过了一会儿便端了一大碗热姜汤来,说是先给阿麦喝了发汗,若要寻郎中,只能等天明去镇上寻了,附近村中并无郎中。

  常钰青应了,将阿麦扶起给她灌下姜汤,又用被子给她盖严实了,这才回身向那对老夫妇道谢,说因身上钱财都被水贼抢了去,只得等以后再图报答了。几句话说得老夫妇很是不好意思,反而直说自家穷困,实在没什么好的待客,又替常钰青骂了那子虚乌有的水贼几句,这才回屋睡觉。

  常钰青待他们走了,又侧耳听了一听,听那两人的确是回了主屋睡觉,这才在阿麦身边坐下,不时地更换着阿麦额头上的湿手巾,默默等着天明。

  阿麦虽然烧得糊涂,却也不是一直全无意识,常钰青和那对老夫妇的对答也是听进去几句,只是哑声叫常钰青道:“莫要胡乱杀人。”

  常钰青开始并未听清,待凑近了阿麦嘴旁才听得清楚,知她是怕自己会杀了这对老夫妇灭口,不禁低声笑道:“你什么时候这样心善了?先别管别人,顾得你自己就好了。”

  听他这样说,阿麦心中一松,不再费力提着精神,头一偏,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阿麦很少能睡得这样熟,因一直是假扮男装,不论是早前流浪时还是后来进入军中,她总是睡得很警醒,稍有动静便会惊醒过来,像这样睡得毫无防备的时候极少,也就是在盛都商易之侯府中有过几日这样的时光。

  这样一睡就是两日多,再醒过来时已是正午,常钰青仍在床边坐着,脸上已有了一层短短的青胡楂。看到阿麦睁开眼,常钰青咧嘴笑了笑,却说道:“你说你长年都不见长胡须,连喉结也没有,他们怎会看不穿你的身份?”

  阿麦久睡乍醒,目光还有些迷离,只安静地注视着常钰青,像是并未听清常钰青的问话。

  常钰青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灰色短衫,笑问道:“怎么样?是不是依旧英姿潇洒,气宇轩昂?”

  这句话阿麦倒是听清楚了,不禁莞尔,轻声道:“还不错。”

  外面有人拍门,那老妇端了一碗黑糊糊的汤药进来,见到阿麦醒来,脸上也是一片喜色,说道:“小娘子醒了就好,这汤药可就好喂多了。”

  常钰青笑着道了声谢,接过药碗来,又将阿麦从床上扶起小心地将药喂下。

  那老妇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向阿麦赞常钰青道:“小娘子好福气,嫁了这样一个体贴郎君,真是羡煞老婆子了。”

  阿麦听得哭笑不得,神情颇为无奈。

  常钰青似笑非笑地瞥一眼阿麦,对老妇笑道:“她却总是不肯知足,时不时就甩脸子给我瞧。”

  老妇也跟着笑起来,说道:“小娘子一准是脸皮子薄,受不得小郎君玩笑。”

  阿麦知常钰青定是向这对农家夫妇隐藏了身份,也不便揭穿他,只面无表情地听着常钰青与那老妇说笑。那老妇与常钰青谈笑了几句,忽地一拍巴掌,叫道:“哎哟哟,你瞧我这老婆子的记性,只顾着说话了,竟然把要紧事给忘了。”

  老妇说着,从腰间摸出两个银锭来交给常钰青,交代道:“镇上只一家石记当铺,石掌柜说小郎君的玉确是好玉,偏这兵荒马乱的年景,实是不愿收这些东西的,如果小郎君非要当,也只能给这些了。俺家老头子和他活说着呢,如果小郎君不满意,三天之内可拿银子将玉换了回来。”

  常钰青随意地掂了掂那两锭银子,笑道:“这样便够了,多谢您二老了。”

  那老妇笑笑,又从怀中掏出张纸来递给常钰青,道:“这是沈郎中新开的方子,他说小娘子若是今日能退了高热醒来便无大碍了,换了这个方子调理便可。只是小娘子受寒已久,须得慢慢调理才行。”

  常钰青将那方子接过,大略地扫了一眼,笑着收入怀中,又将那两锭银子分了一锭交给那老妇,说道:“还得烦您去把沈郎中的诊金和药费还了。”

  那老妇叫道:“只不过吃了他两三服药,哪里要得了这许多。”

  常钰青笑道:“剩下的是我们夫妻答谢您二老收留照看之恩的。”

  老妇听了很是不好意思,忙推辞道:“救人之急是俺们的本分,哪里能收您的钱财!”

  无奈常钰青坚持要给,那老妇这才万般感谢地收了,忙又要出去杀鸡给阿麦补身子,常钰青笑笑便由着她去了。

  阿麦一直怕自己的嗓音露马脚,待那老妇出门,才颇感意外地打量着常钰青,说道:“看不出你竟如此懂人情世故。”

  常钰青失笑道:“你当我如何?难不成在你眼中我就是个只知嗜杀的莽夫?”

  阿麦移开目光,淡淡答道:“看你在汉堡的行事,还以为你会先杀了他们灭口。”

  常钰青闻言一怔,脸上的笑意缓缓收了起来,冷着脸默默看了阿麦片刻,这才说道:“不错,我是有杀将之名,可你阿麦也不是手指纤白的闺中弱女,之前的暂且不说,只说你伏杀钰宗三万骑兵,又将崔衍几万大军引入死地,你的手上就能比我干净多少吗?”

  阿麦转过头看向常钰青,只见他目光锐利。

  阿麦镇定答道:“我早前的营官陆刚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既来从军,便要有马革裹尸的准备。军人战死沙场是本分,沙场之上,我杀人不悔,被杀不怨,可你却纵兵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汉堡百姓何辜,要受灭城之灾?”

  常钰青冷笑道:“我只道你是个不拘世俗的奇女子,不想也这样妇人之仁,亏你还为一军将领,难道连《孙子兵法》都未读过?我领军千里孤入,疾战则存,反之则亡。再者,战场上以气势为先,屠城,不但可以激发军队士气,还可以使自己的军队没有后顾之忧。有如此多好处,我为何要惜敌国之民?”

  阿麦应声接道:“只望他日你北漠百姓被屠,你还能如此看待!”

  常钰青听得恼怒,眼中杀机一闪而过,阿麦正全神戒备着,却见他忽又笑了,只说道:“你终究还是个女人而已。”

  阿麦并不争辩,只转开视线不再看他,常钰青也是无话,屋中顿时静寂下来。院中那老妇赶鸡抓鸡的热闹声音却是清晰地传了进来,像是那鸡在老妇的追赶之下飞上了墙头,老妇气得直喊丈夫上墙去捉,那老汉上得墙去却将鸡轰到了院外,引得那老妇一阵骂。

  不知怎的,常钰青和阿麦均一时听得有些入神,似是忘了刚才的争执。

  晚上,那老妇端来的饭菜中果然多了一大碗鸡肉。

  阿麦虽在病中,胃口却好,足足吃了大半碗,直把常钰青看得目瞪口呆,终于忍不住也伸筷夹了一块尝了尝,只觉那滋味实算不上如何,不知阿麦为何会吃得如此香甜。

  阿麦吃饱放下碗筷,用手背抹了抹嘴巴,看向常钰青,问道:“夜里可是要离开了?”

  常钰青看阿麦一眼,笑问道:“怎么?还没住够?”

  阿麦并未答言,过了片刻,突然说道:“若是要我这样装扮,你还不如直接在这里杀了我好。”

  她身上的军装早已被常钰青脱下藏在了林中,现在身上穿的是那老妇给找出的一些旧衣裙,这样一身农妇打扮看起来多少有些别扭。

  常钰青沉默片刻,出言问道:“只是因为这身衣裙?”

  阿麦道:“我落入河中,军中必然会派人沿河搜寻,你让我穿这样一身衣裙,若是被人看到,我该如何解释?”

  常钰青却是笑了笑,说道:“这岂不是正好?你我皆不愿遇到江北军中之人,行起路来便要少许多麻烦。”

  阿麦不言,只是把木筷往桌上一放,默默走到床边坐下。

  常钰青见此,又问道:“当真不走?”

  阿麦坚定答道:“不走,你以此辱我,不如杀我。”

  常钰青耐性将近耗完,冷声道:“阿麦,你当我真舍不得杀你?”

  阿麦扬眉看向常钰青,挑衅般说道:“那你就杀我。”

  常钰青冷冷看着阿麦,虽未言语,心中却显然已经动怒。

  阿麦却是嗤笑一声,说道:“杀不杀随你,我却是死也不肯穿这身衣服出去的!”

  说完,竟然一掀被子躺下了。

  常钰青看着阿麦躺在床上的背影,忍了又忍才将怒气压下去,问阿麦道:“你要怎样?”

  阿麦头也不回,只是闷声答道:“我要换回男装。”

  常钰青指着屋角衣柜说道:“那里面便有这家儿子留下的衣衫,你找一身穿上便是!”

  阿麦却使性说道:“不管什么人穿过的也要我穿!你明日叫那老头去镇上给我买身干净衣衫,我自会同你走。”

  此话说出,身后常钰青久无动静,阿麦正等得忐忑,身上被子猛地被撩开,阿麦大惊回身,见常钰青已立在了床头,瞅着她问道:“麦穗,你这是向我撒娇?”

  阿麦尚未及回答,常钰青已是抓住她身前衣襟一把将她从床上拎起,冷声说道:“只可惜你实不擅长这个,难免太过做作了。你这样的女人,就是扒光了你,你也是敢照常出去的,今天为何偏偏和一身衣裙较上劲了?嗯?麦穗,你又算计着什么?”

  常钰青的语调虽轻,眼神却锐利无比,仿佛能直直看入人的内心去。阿麦努力控制着激烈的心跳,面上只做出平静神色,淡然问道:“我性命都已在你手里,还能算计些什么?”

  常钰青却是盯着阿麦的眼睛说道:“你这女人的话,最不可信。”

  阿麦反问道:“既不可信,那你还问什么?”

  常钰青默默看阿麦片刻,忽地笑了,说道:“阿麦,你在故意拖延,是不是?”阿麦心中一凛,又听常钰青继续说道,“从一开始你便在拖延,是不是?你只不过烧了一夜,却足足睡了两天多,你这样的体质何至于此!我也是一时疏忽了,只道你是高热烧得身体虚弱才昏睡不醒,现在想来应是你故意放纵自己沉睡吧?”

  常钰青面上虽笑着,可抓着阿麦衣襟的指节却力道十足。他微眯眼睛打量着阿麦,“难怪今日你醒来也老实得很,丝毫没动溜走的心思,我还奇怪你麦穗何时变得这样乖顺了,原来如此……”

  阿麦知常钰青心中怒极,一点不敢动弹,只平静地看着他。

  常钰青又说道:“你故意拖延,不想让我归入军中,是欲趁我不在激钰宗出战?那你怕是要失望了,钰宗虽无大才,年少老成却是当得起的,我不回军中,他只会更加小心守营,唐绍义能奈他何?”

  常钰青缓缓说着,另一只手却是抚上了阿麦喉咙。

  “常钰宗不会受激出战,崔衍却会!”阿麦突然出声说道。

  常钰青手指忽一用力,阿麦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只听常钰青寒声说道:“难怪你会如此轻易地放了崔衍。”

  阿麦强自忍下咳嗽,笑道:“我好容易逮得崔衍,自然要将他物尽其用。只一个常钰宗自是不会轻易出战,可身边若是多了一个冲动好战的崔衍,再加上你久不回营生死难定,那可就要说不准了。”

  常钰青怒极而笑,道:“好你一个麦穗,竟算计了这许多!”常钰青忽地将阿麦扯近,贴近了她脸庞,嘲道,“麦将军可真是舍得下本,我那样口对口与你喂药,你却也能忍得过!”

  阿麦反唇相讥道:“常将军也不容易,对一个敌军将领也能这样悉心照料,实不符你杀将名号!”

  常钰青脸色一变,掐着阿麦喉咙的手指渐紧,最终冷静下来,将阿麦松开。他刚一松手,阿麦便蜷着身子咳倒在床上,好半天才平复下来,脸色依旧涨红着,抬头看向常钰青。

  常钰青坦然承认道:“不错,我是对你有意,那又如何?”

  阿麦未想到他会如此坦直,一时有些愣怔。

  常钰青又说道:“阿麦,你是赌我不舍得杀你?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些。”

  “我赌你不能杀我。”阿麦平静答道,“事已至此,你杀了我又能如何?你虽行事乖张,但却不是任性放纵之人,与其杀我以泄一时之愤,不如留着我来换更多利益。”

  常钰青嗤笑,反问道:“我不是任性放纵之人?这种说法我倒是头次听见。我便是非要杀了你泄一时之愤,你又能怎样?”

  阿麦笑笑,答道:“我又能怎样?愿赌服输罢了。”

  事已至此,常钰青反而完全冷静下来,走到一旁坐下,默默地看着阿麦不语。他这样看着阿麦,反而将阿麦看得心虚起来,不知他心中如何打算。两人就这样相对默坐半晌,常钰青才轻叹一口气,开口问道:“说吧,你是如何打算?”

  阿麦微微扬眉,常钰青嘲道:“你心中自然早有打算,不然又怎会如此老实地认账,不如现在一起都讲了出来,你我也好谈谈条件。”

  阿麦心中总算是一松,说道:“常钰宗驻军北部乃是雁山,他若溃败必会退向山上,唐绍义为求稳只会围山不攻。你若赶回及时,还有机会带着常钰宗的残部突围出去。”

  阿麦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只默默地注视着常钰青,等待着他的反应。

  常钰青嗤笑,反问道:“你又如何算得这样肯定,钰宗即便出战也不见得一定是败,再说就算是败了,就一定会逃上雁山吗?”

  阿麦不语,只是沉默地看着常钰青,过了片刻,便又听常钰青问道:“你的条件呢?”

  阿麦答道:“你放我回营,我放你入山。”

  常钰青笑道:“你放我入山?唐绍义便是能将那山围得铁桶一般,又如何能挡得住我?”

  阿麦盯着常钰青,淡淡说道:“自是挡不住你,却可挡得住常钰宗的残军。”

  常钰青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问道:“你敢私放敌军?”

  阿麦笑笑,答道:“平日里自然是不敢,可现如今性命在人手上,不敢也得敢了。”

  常钰青沉默片刻,忽又问道:“我如何信你?”

  “事到如今,你也只能信我。”阿麦答道,她沉吟片刻,又说道,“你身上匕首是我父亲遗物,重过我性命,我以它之名起誓,你若放我回营,我放常钰宗残军下山!”

  常钰青自是知道阿麦看重这把匕首,但若说她会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却是不信的,因此只是笑道:“匕首是要抵在我这里的,不过,我却不怕你失信,若你这次再敢毁约,我便让全军将士在山上齐声喊:‘江北军中麦穗是个娘们儿!’”

  阿麦一时气得无语,只恨恨地瞪着常钰青。

  常钰青又问道:“你一直拖延时日,原意为何?若我今日没有察觉,你还会继续拖延下去?”

  阿麦嘿嘿冷笑两声,答道:“那是自然,只要我拖得你一日,你那北漠军便要消减一分,我何乐而不为?”

  常钰青却是不恼,看阿麦片刻,突然问道:“江北军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如此为他们卖命?”见到阿麦脸上明显一怔,又接着说道,“看你身量体形,显然不像是南夏人,你到底是哪里人?怎会又成了陈起的旧时故友?”

  常钰青一直盯着阿麦,见她面色虽平静,眼中情绪却是几次变换,最终转过头去淡淡说道:“常将军不忧心军中将士还能剩下几人,却有闲心问起我是哪里人来了,当真可笑。”

  常钰青笑笑,却不再问,只从床边站起,说道:“那好,咱们就此别过。待我回到军中以鸣镝为信,我佯攻一侧,你将另一侧守军调开,放我军下山。”

  阿麦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当下,常钰青独自一人离去。阿麦又等了一会儿,才从屋中衣柜中翻找出一身男子衣衫来,顾不上好坏,只里里外外穿戴好了,偷偷出门摸到河边,沿河逆流而上。

  再说沿河搜寻的张生与张士强等人。因河岸陡峭难行,又要在河中仔细搜寻,速度便慢了许多。就这样直找了三日仍不见阿麦踪影,众人脸色愈加沉暗,心中均觉阿麦已是生还无望。只是张生与张士强二人仍不肯放弃,尤其是张士强,只坚持说着伍长不会死。

  众人不敢说什么,只好继续搜寻。

  谁知到第四日一早,阿麦竟活生生地自己站在了他们面前。

  张士强一时又惊又喜,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阿麦笑笑,搡了张士强一把,笑道:“怎么?才几日不见就不敢认了?”

  不说还好,这样一说,张士强眼圈竟然刷地红了起来。阿麦哭笑不得,当着这许多人也不好说些什么,便转头叫张生道:“张大哥,辛苦你了。”

  张生也愣愣地看了阿麦片刻,这才轻轻地松了口气,喃喃说道:“总算是有了交代……”

  阿麦一时未能听清张生说些什么,问道:“什么?”

  张生却说道:“麦将军回来便好,大将军和唐将军那里都很担心将军,若是麦将军身体没有大碍,还请将军赶紧回营。”

  阿麦点头,问张生道:“大军现在何处?”

  张生答道:“前一日军中来人通报说是已北上与常钰宗交战,现在不知到了何处。”

  阿麦看了看四周,见并无马匹,不禁问道:“马呢?”

  张士强抢先答道:“沿河有处地势太过陡峭,战马过不来,张大人便让大伙步行翻越过来的。”

  因阿麦是坠入河中被水流冲向下游,后来又被水灌晕了过去,全靠常钰青带着才上得岸去,她自己并不知道沿河地形,现听张士强说才明白过来为何张生等人搜寻了几个日夜才不过走到这里。阿麦知顺水过那几重山不过是一会儿工夫的事情,可若是沿着河岸翻过那几座山去却是难了又难了,难怪众人模样狼狈至此。思及此,阿麦不禁又看向张生,见他身上满是泥污,那条伤腿更是被泥水污得看不出颜色来,阿麦心中感动,郑重向张生行礼谢道:“多谢张大哥救助之恩!”

  张生忙闪身躲避,说道:“麦将军快别这样,折杀我了。”

  阿麦笑笑,不再多言。略一思量后,她吩咐众人陪张生在后面缓行,自己则带了张士强翻山向军中急赶。

  亏得张士强的脚力早已跟着阿麦练了出来,又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虽之前已是困乏至极,却仍是咬牙紧跟在阿麦身后未曾落下过。两人这样疾行了两个日夜才赶回军中,唐绍义果然是已经率军将常钰宗残军围困在了雁山之上。

  阿麦与张士强两人已累得不成人形,阿麦纵然强悍也是个女子,又是大病初愈,身体累得已近虚脱,全靠身旁张士强架着才来到唐绍义帐中。唐绍义几步上前用力握住阿麦双肩,将她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两遍,这才哑声说道:“活着就好。”

  虽只短短不过四个字,听入耳中却不禁让人动容。

  阿麦咧嘴笑笑,忍下眼底湿意,说道:“大哥忘了?泰兴城北我曾与大哥说过的,我们都要活着!”

  唐绍义也浅浅笑笑,双手用力握一握阿麦肩膀,强压下将阿麦拥入怀里的冲动,将阿麦扶到一旁坐下,转头吩咐亲兵去端饭食,又对立于一旁的张士强说道:“不必拘礼,随意坐下便是。”

  张士强却是不肯,谢过了唐绍义,看向阿麦说道:“将军,我先出去了。”

  阿麦知他在这里必觉拘束,便点头道:“你先回营,有事我自会叫你。”

  张士强应诺,又向唐绍义行了个礼,这才转身出帐。

  阿麦待他出去,转头问唐绍义道:“大哥,我军与鞑子战况如何?”

  唐绍义答道:“崔衍军溃败后向北逃窜与常钰宗残军汇合在一起,常钰宗本不肯出战,我找人假扮了常钰青,缚于军前才引得崔衍出战,常钰宗恐崔衍有失,无奈之下只得出战,被我军击败后便引军逃上了这雁山,今日已是第三日。”

  阿麦又问道:“敌我伤亡如何?”

  “北漠损兵过半,我军伤亡倒是不大,只是崔衍曾闯入中军,卫兴重伤未愈不能迎战,让崔衍连杀几名亲卫。亏得林敏慎慌乱之中将大将军帅旗撞倒,碰巧砸到崔衍头上挡住了视线,这才让一名亲卫趁机给了崔衍一刀,只可惜未能砍中要害,还是让他逃了。”

  阿麦听到又是林敏慎无意间撞到的帅旗救了卫兴,心中不禁一动,当下问唐绍义道:“大哥,你信那帅旗就这样凑巧砸到崔衍头上吗?”

  唐绍义稍一沉吟,说道:“他说是凑巧便是凑巧好了,你我心中有数便好。”

  “也是。”阿麦点头,又问道,“大哥现在将常钰宗等围在山上,如何打算?”

  唐绍义答道:“我正想要琢磨个法子逼常钰宗下山。”

  阿麦暗道若是只常钰宗与崔衍二人,逼他们下山倒是易如反掌,但现如今常钰青怕是也已到了山上,若要再设计骗他却是难了,更何况她与他已是有约在先。阿麦想了一想,却不肯说出和常钰青相约之事,只是说道:“常钰宗原来悬北而不动就是要等豫州援军,现如今逃入山上更是要和我们耗时间了,他耗得起我们却耗不起,一旦鞑子豫州援军到来,我军情形将十分凶险。”

  唐绍义又怎会看不透常钰宗意图,只是就这样放过常钰宗与崔衍却是有些不甘,不禁叹道:“现如今常钰宗与崔衍手上不足一万人马,还多伤兵败将,就这样放了他们,太过可惜了。”

  阿麦却是问道:“大哥是可惜不能吃下那一万人马,还是可惜不能除了常钰宗和崔衍?”

  唐绍义稍有不解,看向阿麦问道:“有何区别?”

  阿麦笑道:“自然大有区别,放过那一万人马确实可惜,但若是因放过了常钰宗和崔衍,大哥却应感到高兴才是。常钰宗并无大才不足为患,崔衍更只是莽夫一个,放了他比杀了好处更多!”

  唐绍义想了想,也是笑了,说道:“你说得也是。只不过若要退兵还得需卫兴点头才是,他虽重伤在身却毕竟仍是我江北军统帅!你身子如何?可缓过些劲来了?”

  阿麦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道:“没事了,这就去吧。”

  唐绍义又看了阿麦两眼,却说道:“退兵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先吃些东西再去。”

  阿麦肚中早已饿透,但她一来先寻唐绍义已是不对,若是再在他这里吃了饭再去见卫兴,怕是更会引卫兴猜忌,当下便说道:“没事,不在乎再饿这一会儿,还是先去卫兴那里更好。”

  唐绍义想想也是,点头道:“也好。”刚出帐门正巧遇到那亲兵端着饭食往回跑,唐绍义从他那里拿了个馒头塞入阿麦手中,这才带她一同去寻卫兴。

  卫兴在帐中见到阿麦活着回来也很高兴,安抚了几句,又细问阿麦逃生的经过。阿麦将这几天的经历半真半假地说了一遍,只说是在水中用匕首将铠甲的牛皮系绳俱都割断了才脱身出来,又被水流冲了很远才爬上岸来,却又因体力不支昏死了过去,幸好被一户农家救了回去,这才得以生还。

  恰巧林敏慎正在卫兴帐中,听得连连惊呼,更是惊叹道:“麦将军好水性,若是换作他人,怕是早已被那铠甲拖得沉入河底了,麦将军竟然还能冷静地割断系绳,果真不一般!”

  阿麦淡淡说道:“形势所迫也只能拼死一试,林参军若是落入河中,怕是也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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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9 17:14:30 | 只看该作者
第34章:杀机

  林敏慎笑笑,正欲再说,却听唐绍义说道:“大将军,我军已围困鞑子三日,常钰宗死守雁山,我们再围下去怕是要弊大于利。一旦鞑子豫州援军赶到,我军局面将十分被动,不如现在就弃雁山而走,以图他计。”

  卫兴思量片刻后看向阿麦,问道:“麦将军如何看?”

  阿麦答道:“常钰宗已不足为患,我军也已是久战疲困,理应找个地方好好休整一番再从长计议。”

  卫兴也觉阿麦说得有理,他出乌兰山时还是豪情万丈,但经泰兴一战之后受打击颇重,军事上对唐绍义与阿麦更为倚重起来,现听二人都建议退兵,便也点头道:“也好,只是不知退向哪里休整更为妥当一些?”

  唐绍义想了想,说道:“鞑子东西两路大军皆被我们所破,向东向西都可行。只是鞑子定然想不到我们还会掉头向西,依我看不如做些向东而去的假象给常钰宗看,待他豫州援军到了之后也只当我们向东而走了,骗得他们东去,我们却暗中西行择地休整。”

  卫兴尚未打定主意,旁边林敏慎却击掌赞道:“唐将军好计策,待我们休整完毕,可以从后偷袭鞑子豫州援军,正是一举两得之计!”

  阿麦与唐绍义两人互看一眼,俱都缄默,卫兴却下决定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向西退。”

  阿麦与唐绍义齐齐应诺。待出了卫兴营帐,阿麦才问唐绍义道:“大哥,你觉得这林敏慎意欲何为?”

  唐绍义轻轻摇头,道:“一时也是看不透。”

  阿麦沉默片刻,突然说道:“我只觉得他有问题,却不知是出在何处。”

  唐绍义也是此种感觉,总觉林敏慎此人有些古怪,可却又讲不出来他到底有什么不对。最初时只道他是有卫兴罩着来江北军中镀金,可这段时日来经历大小战役无数,却越发觉得此人不简单。别的暂且不说,只说崔衍两次闯入中军,砍伤卫兴,击杀亲卫、幕僚无数,而林敏慎却能毫发无伤,他的运气便不能单用一个“好”字来形容了。

  唐绍义不善言谈,虽心中有诸多揣测,却不愿一一讲出,只对阿麦说道:“先别管这些,你先回营吃些东西好好休息,我去安排一下退军事宜。”

  阿麦点头,转身回营。营中众人虽已从张士强口中得知阿麦平安归来,可等真看到了她本人少不得又是一番欢呼激动,就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黑面都向上扯了扯嘴角,更别说李少朝与王七等人,皆笑嘻嘻地围在阿麦身边询问这几日的经过。阿麦又将在卫兴帐中的话大略讲了一遍,众人听得均是又惊又叹,直道阿麦是吉人天相,此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阿麦只笑笑,打发了众人出去,这才让张士强准备军装给她换上,并嘱咐道:“我只眯一下,你也不用盯着,一会儿叫别人来叫我就行,你自己下去也去睡一会儿,估计等不到下午便要撤退了。”

  阿麦猜得果然不错,当天下午,江北军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向东撤退。

  雁山上,常钰宗得到军士回报说是江北军竟然在撤军,心中惊讶,问身旁的常钰青道:“七哥,蛮子竟然要撤军,不会是有诈吧?”

  常钰青默然不语,他比阿麦到得要早,是趁夜上的雁山,刚把军中情况理清安排好防务,不想江北军竟然就要撤军了。常钰宗见他沉默也不敢打扰,只在一旁站着,等了片刻后才听常钰青说道:“先去看看再说。”

  两人走到高处望了望,果然山下江北军已经拔营向东而去。阿麦这是真要打算守信放他下山,还是另有诡计?常钰青一时也无法确定了。

  常钰宗见江北军是真撤了,不禁奇道:“七哥,南蛮子竟是真走了。”

  常钰青想了想,向常钰宗道:“你将军中精壮挑出些,在后追击江北军。”

  常钰宗心中大奇,心道:“江北军能这样稳稳当当地走了我就想烧高香了,还要追击他们?万一引得他们回来怎么办?我再带着万八千的伤兵残将在山上猫着?说是豫州援军这就到了,可咱们都是领兵打仗的人,心里都知道那点事,就算我们能挨到援军来,可我们这几千口怕是也剩不下什么了,我拿自己给别人当垫脚石,亏不亏啊!”

  常钰宗犹豫了下,还是说道:“若这是蛮子故意引我们上当怎么办?我们下山追击,岂不是正中了他们诡计?”

  常钰青微微笑了笑,解释道:“你只扰而不战,放心,江北军若是回身反扑,你就再带兵回来。”

  常钰宗却更糊涂了,问道:“这是为何?”

  常钰青看向山下正在撤退的江北军,轻笑道:“多计之人必定多疑,你在后追击,她必然以为你是故意拖延,怕是会跑得更快些。”

  常钰宗虽是半信半疑,不过却不敢违七哥之意,当下便从军中选了五百精壮出来追击江北军。崔衍大腿上被砍了一刀,本坐在帐中养伤,得知消息急火火来寻常钰青,张口便喊道:“大哥,让我带了人去追!”

  常钰青正仔细地擦拭着阿麦的那把匕首,闻言头也未抬,只淡淡说道:“不行。”

  一旁常钰宗更是怒道:“还追?你两次三番被困,若不是你,七哥怎会被困了这几日,咱们也不至于又死伤几千人马,沦落到此处!”

  崔衍梗着脖子争辩道:“这如何怨得我,我早就说一刀砍了那麦穗了事,偏大哥……”

  常钰青猛地抬头看向崔衍,崔衍被他凌厉的视线骇得一顿,剩下的半句话怎么也不敢说出口了,只低下头小声嗫嚅道:“反正……不能全怨我。”

  常钰青复又低下头去,缓缓地擦拭着匕首的刀刃,吩咐道:“钰宗,你带人去追击,切记不要与之接战。”

  常钰宗领命而去。崔衍心虚地瞄一眼常钰青,见他面上不露喜怒心中越发后悔起来,正思量着怎么开口,却听常钰青突然说道:“你说得没错。”

  崔衍一愣,讷讷地道:“大哥,其实……”

  常钰青抬起头来看向崔衍,面容平静地说道:“其实你说得没错,我若一见面便杀了她,也就不会中她的狡计,更没了后面这许多事。”常钰青轻轻一哂,站起身来向远处走了几步,扬手将手中匕首向山下丢去,转身对崔衍笑道,“阿衍,下次你若碰到她,直接杀了吧。”

  崔衍一时无话。

  盛元四年春,江北军围雁山而不得向西而返,常钰宗出人意料地带兵追击,江北军大将军卫兴怕常钰宗是故意要拖住江北军,对其不予理会,只带兵西返,至小城顺平休整大军。谁知刚到顺平不过两日,军中竟然收到了朝中圣旨金牌。

  卫兴将阿麦与唐绍义两人俱都召至帐中,出示了金牌,这才说道:“刚刚接到朝中金牌,要我们立即退回泰兴。”

  唐绍义与阿麦听得皆是一愣,不禁问道:“退回泰兴?”

  “不错,”卫兴点头,缓缓说道,“朝廷要和北漠议和。”

  “在泰兴议和?”唐绍义问道。

  卫兴答道:“正是,所以要我军即刻退向泰兴。北漠为表议和诚意已答应将周志忍大军撤到泰兴以北,我军进驻泰兴与泰兴守军一同等待两国议和。”

  阿麦垂目不语,心中却翻起惊涛骇浪,议和,竟是要议和!如果议和,她将如何替父亲打败陈起?如果议和,她这两年来的辛苦与拼命算作什么?阿麦忽地想起兵出乌兰山之前徐静曾问过自己的那些话,他问:“阿麦,你为何从军?”阿麦知若要说精忠报国自是骗不过老狐狸徐静的,正想要编些听起来可信点的理由给徐静时,徐静又接着问道:“若是江北无仗可打,若是江北军不复存在,你将如何?你又敢如何?”

  阿麦一时被他问得瞠目结舌,江北半壁江山都在鞑子铁蹄之下,怎会无仗可打?江北军屡获战功声势正壮,又怎会不复存在?徐静却是看着阿麦笑了,说道:“你不用答我,你只自己想明白了便可,他日必会用到。”

  当时,阿麦还有些纳闷这徐静为何问出这些怪话,现在想来,他定然是早已预料到会有今日议和之事。

  唐绍义愤然道:“还要议和?难道还能议得鞑子自己退出靖阳关去?若不是议和,盛元二年时也不会被鞑子攻破我靖阳关口!现如今鞑子已占了我江北半壁江山,朝中拿什么来和鞑子议和?”

  卫兴面色冷静,盯着唐绍义道:“军令如山!”

  唐绍义迎着卫兴的目光,一字一句答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卫兴眼中精光闪烁,问唐绍义道:“难道唐将军要抗旨不遵?还是说打算要拥兵自反?”

  唐绍义被卫兴问得一噎,他自小受的是精忠报国的教育,这样两条罪名听在耳中不亚于惊雷一般,只震得他说不出话来。

  卫兴见唐绍义无言以对,又道:“朝中要议和也有他的道理,周志忍水师已渐成气候,雄踞泰兴对江南虎视眈眈,云西平叛一直未果,朝中实无力两面用兵,江北虽有我们江北军,可我们四面受围已成孤军之势,实难有大作为。我看朝中议和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趁我军连败鞑子两路大军之际,暂时保存我军实力,待云西平叛之后再从长计议!”

  卫兴说着,又看向一直低头沉默的阿麦,问道:“麦将军,你看呢?”

  阿麦立时掩去眼中情绪,抬头答道:“大将军言之有理,我军现在情况确实不宜再和鞑子硬抗,如若能进入泰兴休整,倒是对我军有益无害!”

  唐绍义听得一愣,卫兴那里却是大喜,赞了阿麦两句,又转头看向唐绍义,问道:“唐将军意下如何?”

  唐绍义忍了一忍,向卫兴抱拳道:“末将谨遵大将军令!”

  卫兴笑了笑,当场下令大军暂作休整后便向泰兴进发。

  唐绍义从卫兴处出来后脸色便一直不佳,也不理会阿麦,只大步走在前面。阿麦追了两步上前拦住唐绍义,将他扯到无人地方,这才试探地问道:“大哥,你可是想反?”

  唐绍义听了更急,气道:“阿麦,怎的你也如此问?”

  阿麦心中微微失望,脸上却是不露分毫,只是劝道:“你既不想反,圣旨金牌都已到了,你还想怎样?真的抗旨不遵?那可是灭九族的罪名。”

  唐绍义凛然道:“驱除鞑子复我河山是我等本分,尽忠报国怎能贪生怕死!”

  阿麦却道:“不受军令便是抗旨不遵,并有反叛之嫌,以后就是将鞑子赶出了靖阳关外,也会被诛灭九族。你能不贪生怕死,可人家大将军的家眷亲人却都在盛都呢,你想让他如何?”

  唐绍义知阿麦说得有理,可是心中仍是气愤不过,恼怒地踢向旁边的墙角,不甘道:“可就这样议和太让人憋屈了!”

  阿麦想一下,问唐绍义道:“大哥,若朝中将江北划给鞑子,你会怎样?”

  唐绍义未曾想过这个问题,有些惊讶,反问道:“朝中怎能将江北之地都划给鞑子?那样我们江北军怎么办?”

  阿麦淡然答道:“如若还有得剩,应是会南迁。”她抬眼看向唐绍义,追问道,“大哥,你会如何?可是会随军南迁?”

  唐绍义不明白阿麦为何要坚持问这个问题,默默地看了阿麦片刻,坚定答道:“若是朝中真的要将江北让予鞑子,我便辞官不做,留在江北召集有志之士共举义旗,驱除鞑子!”

  听他这样回答,阿麦心中稍慰,脸上不禁露出浅浅微笑。唐绍义一时看得出神,直待阿麦唤他才回过神来,立刻赧然,忙别过了视线,有些慌乱地问阿麦道:“你呢?阿麦,你会如何?”

  阿麦却扬了扬眉梢,笑道:“我好容易做到这个官,可不会就这样轻易地辞了去!”

  唐绍义满腔热情被阿麦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心中只觉微凉,强自笑了笑,说道:“人各有志。”

  阿麦见唐绍义脸上神色变换,知他心中必然是对自己失望至极,却不肯说破,只笑着说道:“行了,大哥,先别想以后如何,还是等回到泰兴看看是什么形势再说吧。”

  五月中,天气已经入夏,江北军终又回到泰兴城外。北漠为示议和诚意,令周志忍领兵北退百里,放江北军入泰兴。可卫兴却未带大军入城,而是在阿麦的建议下命大军驻扎于泰兴城西,同时留心腹将领驻守营中,只带了几位高级将领并些文职人员进入泰兴。

  泰兴城,南夏江北第一大城,从盛元二年起至今已被北漠困了将近两年!因城中物资储备充足,倒是没出现什么人吃人的惨剧,但城中百姓却是早已习惯了城门紧闭提心吊胆的日子。现如今城门忽地又开了,大伙一下子都有些惶惑,待看到进来的是南夏军,大伙只当是仗终于打胜了,顿时忍不住欢呼起来,更有人家将久存的鞭炮都拎了出来当街放了,谁知这鞭炮声还犹在耳边响着,城门口就又进来了北漠人……

  这回泰兴人是真的傻眼了。

  这议和自然是双方各派使臣来议,因盛元二年时南夏与北漠已议和过一次,所以这次两国使团一见面,嘿!竟还有不少老熟人呢!那得了,连介绍都免了,大伙坐下直接谈吧!

  可议和这玩意儿,无非是想把本应在战场上得到的东西通过谈判得到,虽然耍的是嘴皮子,可依仗的却是背后的实力,你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也照样得不到。现在江北除了这个风雨飘摇中的泰兴城,几乎已全部落入北漠之手,你说这“和”该怎么个议法?

  南夏议和使高吉的压力很大!临来时皇帝已有过密旨:但教土地不失,岁币不妨多给,就使增至百万,亦在所不惜。这话说白了就是:只要别割地,赔多少钱咱都不在乎!可问题是,人家北漠不但要你赔钱,还要你把江北半壁江山都划给他!双方目标差太远了,这没法谈啊!

  高吉为难得直搓手,哎呀呀,这可是真要了他的老命了!没办法,只能先把情况回奏朝廷吧。等了半个月,朝中回信来说可把豫州并以北之地划给北漠,但泰兴之地决不能丢。高吉得了朝廷的信,转身又和北漠使臣去辩论,可那北漠使臣偏生长了张王八似的嘴,咬定了便不撒口了,非得要与南夏划江而治。高吉无奈,只得再奏朝廷。

  这朝中书信一来一往间便占了许多时日,诸将只知朝中在和鞑子议和,却不知议和进行到何等地步。阿麦随同卫兴在泰兴城守府住着,倒是少有的清闲,每日里在院中练练武健健身,偶尔也同其他将领在泰兴城转上一转。江北军中诸将皆闻阿麦屡建奇功,挽救江北军于危难之中,现如今又见她毫不恃功自傲,言行平易近人,越发敬重起来。

  因南夏自诩礼仪之邦,认为外使到此理应以礼相待,便对那北漠使团及护卫将领多加礼敬。可江北军与北漠交战已久,军中诸人对鞑子有更多愤恨,每在泰兴城内见到鞑子任意而行难免气愤,一时急了就忍不住拔刀相向,卫兴虽严令遏制着,城中却依旧时常发生两军将领斗殴事件。

  卫兴几次欲杀人立威,多亏阿麦在旁苦言劝阻才保住那几名将领性命。阿麦劝卫兴道:“大将军半路接掌江北军,军中将领本就重唐将军多过大将军,大将军不想如何收拢人心,反而要去做这恶人。死他一人不足为惜,但大将军若是因此伤了人心,以后如何领军?”

  卫兴听得阿麦说得如此坦诚,不觉一时有些愣怔,心中怒气也消了大半,只将那些将领打了几十军棍了事。自此以后对阿麦却是更为倚重,渐做自己心腹看待。

  进入六月,天气越发地热了起来,阿麦更少出门,每日里只憋在房中看书,就连唐绍义相邀也很少去了。这一日,阿麦正在躺椅上看书,张士强从外面大步进来,未说话先灌了一碗凉水,这才小声说道:“大人,徐先生回信了。”

  阿麦猛地从躺椅上坐起身来,说道:“拿来!”

  张士强忙从怀中小心地掏出封信来递给阿麦。信未封口,阿麦将信纸展开一看,不过就八个字:非兵不强,非商不富。阿麦一时无语,心中只骂徐静老匹夫,她自是知道若能有商易之的相助,得江北军易如反掌,可让她现在上哪儿去寻商易之!

  阿麦低声将徐静骂了几遍,抬头看张士强正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不禁笑笑,将信纸交与他去烧掉。张士强将信纸小心烧掉,回身看向阿麦,低声问道:“大人,怎么办?”

  阿麦也在想怎么办?她沉吟片刻,突然抬头对张士强说道:“二蛋,这次怕是要你亲自跑一趟盛都了。”

  张士强微微怔了怔,却也不问为何,只问道:“什么时候走?”

  阿麦道:“先等一等,待我想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谁知没等阿麦想出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让张二蛋去盛都,那商易之竟然自己从盛都来了泰兴。阿麦从卫兴那里得知消息时,不禁有些惊愕,让一最强硬的主战派来议和,这“和”还能议吗?不过,不管这“和”怎么议,只说商易之会在这个时候来泰兴,阿麦就已经是又惊又喜,心中更是暗骂徐静老匹夫果然有些门道。

  六月十九,永昌侯商易之至泰兴,接替高吉与北漠进行和谈事宜。高吉那叫一个惊喜万分,与商易之交接完毕,当场就打包袱回京述职了。

  是夜,泰兴城守万良在泰兴城内最好的酒楼置办酒宴为商易之洗尘,邀卫兴等一众将领出席作陪。

  因是私宴,商易之并未穿官服,只头戴束发金冠,身穿白色蟒袍,腰间系一条镂金玉带,面如美玉,目似朗星,行动风流。阿麦已见过他这个模样,尚不觉如何,可唐绍义等江北军中诸将却只记得那个俊颜冷面一身戎装的商元帅,现如今乍一看到商易之如此风骚模样,一时都有些愣,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阿麦,暗中比了一比,发觉商易之竟然比军中有名的小白脸阿麦还要白了两分。

  商易之和卫兴寒暄了几句,转头看向诸将,轻笑道:“诸位,别来无恙。”

  诸将这才回过神来,齐齐向商易之见礼。待众人见礼完毕,又按身份地位一一坐了,酒宴这才开始。泰兴乃是江北第一大城,繁华自然不比别处,虽被困了两年,可城中美酒佳肴依旧不缺,让这些从乌兰山出来的江北军诸将大开了眼界。

  城守万良更是听闻商易之风流名声,特意召了歌姬作陪,不仅商易之、卫兴等人有美奉酒,就连阿麦等江北军将领每人身边也各匀了一个。

  阿麦因暂领原江北军右副将军李泽之职,与唐绍义同坐一席,见他正襟危坐的模样不禁暗笑,借饮酒之时低声说道:“大哥,这是私宴,你且放轻松些。”

  唐绍义闻言微微点头,可身形却不动分毫。阿麦见此无奈地笑笑,不再多说,只同众人一同饮酒作乐。

  酒至半酣,大伙已不像最初那样拘束,更是有人开始同身旁的歌姬调笑起来。在唐绍义与阿麦这一席侍奉的歌姬见他两个皆是年轻俊朗的男子,言行举止中便多有挑逗,阿麦只淡淡一笑不予理会,可旁边唐绍义却是又羞又窘。

  那歌姬佯装敬酒又向唐绍义身上依偎过来,唬得唐绍义急忙向一旁闪避,竟然一下子撞倒在阿麦身上。阿麦手中执酒正侧耳倾听商易之与卫兴谈话,被唐绍义这一撞险些打翻了酒杯,不禁转头颇为诧异地看了唐绍义一眼。唐绍义却会错了阿麦的意,只当阿麦是瞧他不起,顿时觉得羞愧无比,恼怒之下竟然将那歌姬一把推开,猛地从席上站起身来。

  众人见唐绍义推倒歌姬猛然起身皆是一怔,齐齐地看向他。万良扫一眼趴伏在席上的歌姬,不动声色地问道:“唐将军可是有什么不满意之处?”

  唐绍义脸上涨得通红,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旁边阿麦伸手将唐绍义拉坐在席上,对万良笑道:“万大人不知道,唐将军的脸虽黑,皮却最薄,平日里被大姑娘多瞅上两眼都臊得不敢抬脸的人,今儿竟有美人要往他怀里坐,他一时如何消受得了?估摸着本是要去搂美人的,结果一激动成推的了,急得一下子从席上蹿起来了。”

  阿麦说得诙谐,再配上唐绍义那一张大红脸,众人一愣,齐声大笑起来。

  唐绍义还浑身不自在着,身旁那歌姬已老老实实地在一旁奉酒,不再敢有丝毫挑逗,可唐绍义脑中却总是不受控制地回味着刚才撞到阿麦身上的那一幕,越想越觉得脸上发烫,一张黑脸竟是越来越红。

  商易之将唐绍义的窘态看入眼中,轻轻地笑了笑,转头和万良低声说了句什么,万良稍一愣怔,很是惊讶地看了唐绍义两眼。

  阿麦知商易之和万良说的话定然是和唐绍义有关,不由得多看了商易之两眼,一次和商易之的视线碰了个正着,阿麦迎着商易之的目光坦然地笑了笑。商易之却是微怔了下,然后不露痕迹地移开了视线。

  待到晚宴结束,万良与卫兴两人亲送商易之回去,其余诸将自回城守府。阿麦上马之后,和唐绍义、林敏慎并辔而行。唐绍义还不敢与阿麦讲话,只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一旁的林敏慎看他一直沉默,不禁探过头去细看了两眼,忽地笑道:“唐将军,你脸怎么还这样红?”

  此言一出,引得同行的众人望向唐绍义,唐绍义见阿麦也看向自己,心中更有些慌乱,忙解释道:“酒喝得多了些,有些上头。”

  唐绍义虽然官职比众人高些,可向来待人宽厚,再加上军中汉子本就比别人直爽,所以大伙对他也不怎么忌口,听他如此解释便有人出声调笑道:“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

  众人闻言不禁想起唐绍义在席上的窘态来,又是一阵哄笑。唐绍义小心地瞥向阿麦,见她也跟着众人乐呵呵地笑着,心中非但不恼反而觉得有丝甜蜜,竟也跟着嘿嘿傻笑起来。林敏慎见状,挑了挑唇角,凑近唐绍义低声笑道:“唐兄,你不会还未享过美人恩吧?小弟带你去开开荤,如何?”

  唐绍义听了一愣,随即冷下脸来说道:“林参军,请自重!”

  林敏慎听了倒不恼,只状若随意地扫了阿麦一眼,轻轻一哂,转头自去和旁边的人说话。

  众人又行得一阵,路过城中另一家繁华酒楼门前,恰逢几个北漠侍卫打扮的人从里面出来,阿麦看了几眼,低声说道:“我好好一个泰兴城,竟任由鞑子来去如入无人之境,当真可恨!”她身旁一个偏将本就看鞑子不过,闻言更是火起,忍不住扭头冲着酒楼门口啐了一口,高声骂道,“真他娘的晦气,走路都遇到野鬼!”

  此言一出,那几个北漠侍卫愤然回身怒视阿麦等人,手握弯刀就要亮刃,阿麦这边诸将也不示弱,纷纷拔剑相对。正剑拔弩张间,酒楼内又走出个穿北漠服装的青年公子来,见此情形温声问道:“怎么了?”

  他身前一名侍卫忙转回身恭敬地答道:“公子,这些南人在找碴。”

  那青年公子闻言抬头向马上看过来,视线落到阿麦身上时明显僵滞了一下,片刻后才又继续向下看去。可就只这稍稍一停,阿麦身旁的唐绍义与林敏慎已有察觉,均也跟着不由自主地看了眼阿麦,只见她面色平静地坐于马上,并无异色。再回头看那青年公子,他也已收回视线。

  青年公子微垂目光,淡淡对那北漠侍卫道:“走吧。”

  听他如此说,那几个北漠侍卫虽面有不甘,却也都极听话地收起刀来。有侍卫已替那青年公子牵过马来,青年公子转身上马,带着几名侍卫与阿麦等人错身而过。众人见他们就这样走了,一时都有些愣怔,更是有名江北军将领奇道:“哎?鞑子今儿这是怎么了?还想着和他们再打一架呢,他们竟然了!”

  其余几人也跟着笑骂起来,唐绍义却训道:“莫要再生事了,回去少不得又要挨大将军训斥!”

  众人知卫兴一直严令禁止军中诸人与鞑子打架斗殴,几次欲杀人立威,还是多亏了阿麦才保得那几人性命,现听唐绍义如此说便都收敛不少,可偏有那莽汉叫嚷道:“训斥就训斥,大不了再挨他几十军棍!卫大将军是从盛都来的,怎知咱们江北军与鞑子的血海深仇,他能去和鞑子称兄道弟,咱可不能!”

  林敏慎突然笑道:“你这老莫,整日里惹是生非,你若再闯祸,还得麦将军去给你擦屁股,小心麦将军恼你!”

  老莫听了摸着脑袋嘿嘿干笑两声,不好意思地看向阿麦。

  阿麦一直沉默,听了这话也只微微笑了笑,并未答言。

  众人回到城守府已是夜半时分,有兵士上来牵了马自去照料,众人也各自散去歇息。阿麦辞了唐绍义等人,独自向自己住所走去,直待走到无人处才突然用手扶住了墙壁,身体更是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陈起,陈起,想不到他竟会出现在这里!阿麦连着深吸几口气,才将情绪平静下来,一时顾不上许多,只快步向自己的住处走去。张士强依旧在给她守门,见她面色苍白不禁有些奇怪,问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阿麦摇摇头,在椅子上坐下,静默了好半天才抬头问张士强道:“可是都查清了?”

  张士强点头,将准备好的东西一起拿给阿麦,有些迟疑地问道:“大人,这样行吗?不如白天再去。”

  阿麦翻看着张士强给她准备好的衣服鞋帽,说道:“白天人多眼杂,我若去了必定会让卫兴知道。”

  张士强仍是有些犹豫,“可若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阿麦想了想,答道:“先顾不上那么多了,随机应变吧。”

  见阿麦坚持,张士强也是无奈,只得将城守府内的各条路线及侍卫巡逻的路线及规律都一一讲了,生怕阿麦记不清楚,忍不住又要重复一遍。阿麦却是笑了,说道:“你只要没记错,我便记错不了,不用再说了。”

  张士强不好意思地笑笑,起身带上门出去,在门外等了片刻。阿麦换了一身灰衣小帽的仆人衣装出来,边往外走边对他低声交代道:“你先回屋去睡下,有人敲门也不要开,只说我睡死了,有事明天再说。”

  张士强点头,直待阿麦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之中,这才轻轻地关上了院门。

  城守府守卫虽严,可阿麦在这府中已住了有些时日,知道侍卫巡逻的路线规律,一路上有惊无险,很顺当地爬出了城守府的院墙。

  一出城守府,阿麦的速度便又快了许多,不多时便已来到商易之的住所之外。

  商易之这次是以议和使的身份来泰兴的,本该住在万良的城守府,只是人家长公主在泰兴自有府邸,再加上卫兴等江北军诸将都住在城守府内,商易之为了避嫌,便住到了自家的宅子上。

  阿麦琢磨了一下,还是放弃了再次爬墙的想法,老老实实地在后门外求见贵顺。大半夜的,在人家后门求见远在盛都的大管家,这个事情怎么看都有些怪异,可偏生那门人却丝毫不觉惊讶,连问都不问一句,垂首将阿麦引进后门,然后直接将阿麦领到了商易之面前。

  商易之已是换下了蟒袍,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绸衫,有些懒散地倚在罗汉床上看着书。

  阿麦郑重地行下军礼去,恭声叫道:“元帅。”

  商易之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停了片刻这才轻声道:“起来坐吧。”

  他虽说起来坐吧,不过阿麦哪里敢坐,只起身老实地在一边站了。

  不等商易之开口,阿麦便将这一年来江北军中的各项军务都细细地汇报起来。阿麦这里汇报尚未做完,商易之突然问道:“阿麦,你找我就是要说这些事情?”

  阿麦一僵,她找他还真不是要说这些事情,而且这些事情怕是不用她说商易之也早就知晓。只是,在说大事之前总得先说点小事铺垫一下才好。

  阿麦正不知如何回答,商易之却轻轻笑了笑,夸奖她道:“你做得很好。”

  阿麦是真不习惯商易之这样和颜悦色地和自己说话,这样风流潇洒的小侯爷哪里比得上乌兰山中的那位冷面元帅看着顺眼。

  阿麦想了一想,干脆抬头直视商易之,问道:“朝中真要和鞑子议和?”

  商易之默默看了阿麦片刻,渐渐敛了脸上的笑容,点头道:“不错。”

  “那怎么行!”阿麦却是有些急了,说道,“现在议和,我们以前所做的岂不都成了笑话?即便要议和,也得等我们将鞑子打出靖阳关才能议啊!”

  商易之却很平静,待阿麦说完,才淡淡说道:“朝中情形想必你也听说了,实在无力两线作战,唯有以议和拖住鞑子,以求喘息之机。”

  阿麦急道:“鞑子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元帅!您不是……”

  “我早已不是江北军元帅!”商易之忽地冷声打断阿麦的话,说道,“我现在是南夏议和使、永昌侯商易之。”

  阿麦一时有些愣怔,呆呆看了商易之半晌,才缓缓地收回了视线垂下头去,轻声问道:“江北军会如何?”

  “南撤过江,调往云西平叛。”商易之答道。

  阿麦猛然抬头,眼中全是震惊,“难道真要将整个江北划给鞑子?”

  商易之自嘲地笑了笑,说道:“不然鞑子占据各方优势怎会同意议和?不是这样,又怎会让我来做这个议和使?落个千古骂名的事情自然要找个外姓人来做。”

  从此之后,人们记住的再不是那个北击鞑子的江北军元帅商易之,而是签订了丧权辱国之约的卖国贼商易之。用千古骂名来换齐景的放心,用半壁江山来搏他的一次反击……从此之后,盛都再无人忌他疑他了!

  阿麦仍惊愕地看着商易之,商易之转过脸避开阿麦的视线,片刻后再回过头来时,眼神已平静如昔。阿麦无话,商易之却笑了,只说道:“阿麦,你还有许多事情不懂。”

  阿麦正欲继续装傻,商易之又说道:“若要与人交心,须得将己心先全盘托出。你如此行事,怎能换来别人之心?”

  阿麦迟疑片刻,终于双膝跪倒向商易之俯下身去,沉声道:“阿麦愿领江北军留驻江北,替元帅打下这半壁江山!”

  商易之久久没有回音,阿麦额头也冒出汗来,正等得心焦间,便听商易之缓缓问道:“谁?”

  阿麦断然道:“麦穗愿领江北军留驻江北,替元帅打下这半壁江山!”

  商易之步步紧逼,“麦穗是谁?元帅又是谁?”

  阿麦牙关咬得已近僵硬,这才缓缓松开,将声调放缓答道:“靖国公韩怀成之女麦穗,愿领江北军留驻江北,替我主上商易之打下这半壁江山!”

  话音消失在空气之中,随之而来的依旧是压迫人心的寂静。阿麦跪在地上,安静地等待着商易之的回复。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商易之轻声说道:“阿麦,你抬头。”

  阿麦依言抬头,默默看向商易之。

  商易之的目光在阿麦脸上巡视良久,终于落到了阿麦眼上。

  “我叫齐涣。”商易之突然道。

  阿麦不禁愕然。

  商易之盯着阿麦的眼睛,字字清晰地说道:“武帝太子齐显之子,齐涣。”

  这句话震得阿麦脑中有一瞬的空白,只愣愣地看着商易之。

  商易之嘴角轻轻扬起三分笑意,缓缓说道:“阿麦,你且记住,我既能成你,便也能败你。”

  商易之语调轻柔,却听得阿麦周身泛出丝丝寒意来,阿麦心中一凛,重又垂下头去,小心说道:“阿麦记住了。”

  从商府后门出来,阿麦在小巷中独自站了许久才轻轻地吐出一口长气来。夜空之中月朗星稀,月光将她的影子打在墙上,在墙角处折了个角。阿麦自嘲地笑笑,弯腰轻轻地拍打膝盖上的尘土,拍了半天不见灰尘扬起,阿麦却仍执拗地拍着,直到膝盖已被自己拍得发麻,渐渐取代了青石砖上的寒意,这才停下手来。

  旁边街道上更夫打出一快三慢的咚咚声,阿麦不敢再耽误,避开更夫疾步向城守府走去。待回到城守府墙外,又寻了出来之处翻进城守府内,小心避开巡夜的侍卫,重又摸回到自己小院。直到轻轻地关上院门,阿麦一直提着的心才放下来,转过身欲抬脚回房,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只直直地站着不动。

  院墙的暗影处,林敏慎见阿麦如此乖觉,却是轻轻地笑了,将抵在阿麦身前的剑尖向后收了半寸,低声笑道:“麦将军果然是个极识时务之人。”

  阿麦沉默一下,突然问道:“你将我房中侍卫怎样了?”

  林敏慎笑着反问道:“若是已杀了,你能如何?”

  阿麦抬眼看向林敏慎,淡淡答道:“杀你。”

  林敏慎闻言稍怔,过了片刻忽地笑了,说道:“阿麦,我真是喜欢你的性子,待这里事毕,你同我走可好?”

  阿麦冷漠地看着他不语,林敏慎自己都觉得无趣起来,便收了脸上笑意,说道:“麦将军,深夜去哪里了?”

  阿麦不答,却是问道:“林参军的戏不打算继续扮下去了?还是说你现在便沉不住气了?”

  林敏慎将剑尖缓缓抬高至阿麦的喉间,冷冷问道:“你真不怕死?”

  阿麦轻轻一哂,答道:“怎么会不怕?只是……认定你没理由杀我。”

  林敏慎摇摇头,道:“若是你今夜没有出去,我也许会留你一命,可你去了,我便再也不能留你了。”

  阿麦心中一动,早在盛都时她便猜测林相并非如外界传闻的那般与商家水火不容,现听林敏慎如此说,心中更加笃定,于是便故意试探道:“你若杀了我,如何向他交代?”

  “他?”林敏慎停了一停,又说道,“阿麦,你的确很聪慧,但是你却不懂我林家和他的关系,我林家在他身上押得太多,容不得有半点闪失。现在除了你,他不会因你而对林家怎样,但若是晚了,却怕是要有变数了。”

  阿麦想了想,说道:“我却仍是不懂,你们为何要非杀我不可?”

  林敏慎看向阿麦,见她面上不似在作伪,皱眉问道:“你果真不知道原因?”

  阿麦笑道:“既然我们同保一人,应是算作同僚才对,我与你林家并无纠葛,怎的就碍了你们的眼?”

  林敏慎默默看阿麦片刻,忽地叹了口气,答道:“他若事成,则柔当为他皇后。”

  阿麦听他说出则柔名字,不禁也忆起翠山之上那个温柔娴雅的女子,当下便说道:“则柔小姐当得起。”

  此言一出,林敏慎却是一愣。

  阿麦聪慧,又怎么会不知他心中所想,淡淡笑了笑,说道:“若是为了这个,你们实不用杀我,阿麦只是阿麦,麦田之中粗长之物,和则柔小姐大不相同。阿麦志不在此,否则也不会重返江北了。”

  林敏慎听得心意稍动,手上的剑却未放松。

  阿麦伸出两指夹住剑尖,缓缓移开自己喉间,口中却问道:“此次泰兴议和是林相之意?”

  林敏慎心中更觉意外,不由问道:“此话怎讲?”

  阿麦笑道:“若要议和,必要消减江北军才可,这等叛国之事自然要最信任之人来做,于是便有了草包一般的林公子从军一场戏,然后便是卫兴大败,江北军两年经营毁于一旦。”

  林敏慎却道:“此言差矣,若是江北军势盛,北漠惧之,岂不是更利于议和?”

  阿麦反问道:“若是江北军势盛,朝中主战派大臣又怎会甘愿议和?只有江北军大败,断了他们的念想,这才能促成议和之事。”

  林敏慎笑了,低声说道:“阿麦,你果真聪明,不过有一点你却是猜错了,议和却不是家父之意,而是……长公主之意。”

  阿麦闻言身体一僵,林敏慎看出,又低声问道:“你可是在想,这样的事情他是否也知道呢?”

  阿麦被林敏慎猜中心思,却不愿承认,只冷冷答道:“错了,我只是在想,用几万将士的性命换这个丧权辱国的议和,长公主的脑子被猪啃过吗?”

  林敏慎听得脸色一黯,过了片刻说道:“阿麦,你不曾争过那个位子,所以,你不懂。江北军大将军虽换作了卫兴,可皇上却忌惮他在江北军中的威望,所以,江北军一日不除,皇上对他的戒心都不会除。”

  阿麦冷笑不语。

  林敏慎又看阿麦两眼,低声说道:“其实我极欣赏你的才情,实不忍心杀你,你若答应就此离去,再不见他一面,我便放你走。”

  阿麦嗤笑一声,说道:“我这人是出了名的言而无信,你倒是也敢信我。”

  林敏慎不语,只默默地看着阿麦。

  阿麦与他对视片刻,突然弯唇讥诮一笑,对身前的剑尖视而不见,抬脚直接进屋。林敏慎稍怔,随即也笑了,提着剑赶了上去,在后追问道:“你怎知我不会杀你?”

  阿麦冷哼一声,答道:“要杀早便杀了,哪儿来这么多废话与我说!”她在屋中四处找寻张士强,林敏慎见她已翻到床帐处,出言提醒,“在床下。”阿麦一怔,立即蹲下身往床下看去,果见黑暗之中模糊有个人形,忙伸手去拉。

  林敏慎跟在她身后,又追问道:“若是我这人心善,不愿你做个糊涂鬼呢?”

  阿麦费力地将捆得粽子一般的张士强从床下拉出,口中没好气地说道:“既是都做了鬼,糊不糊涂又有何用!”

  张士强神志尚清,苦于嘴里被塞了个严实,半点声响也无法发出,只瞪大了双目怒视林敏慎。林敏慎却是笑笑,说道:“你莫要瞪我,我没将你敲昏过去,已是看在你家将军面上手下留情了。”

  阿麦见张士强身上绳索捆得结实,干脆拔刀将他身上绳索一刀割断。张士强挣出双手来,一把将自己口中布团拽下,怒声道:“他使计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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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9 17:15:43 | 只看该作者
第35章:你想太多了

  原来自阿麦走后,张士强哪里敢睡,只黑着灯守在屋中等候,谁知过了没一会儿便来了人。因阿麦走时为图方便特意嘱咐他别关院门,林敏慎进来得便也顺当,直接推院门而入来拍房门。张士强记得阿麦交代,只推说阿麦饮酒醉了睡下了,不管什么事都等明日再说。那房外林敏慎也不纠缠,只关切地问了几句便走。张士强心中刚定,忽听得林敏慎在院中急声叫道:“麦将军!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身的血?”

  张士强一个没沉住气,就打开了房门,等再想关时已来不及。

  林敏慎听张士强怒斥他,脸上笑得更是得意,只摇头晃脑地说道:“兵不厌诈,此招可是从你家将军身上现学现卖的。”

  阿麦不理会他二人之间的口舌之争,只冷了脸,问林敏慎道:“林参军深夜造访,舞刀弄剑的,难道就是为了和我一个侍卫磨嘴皮来的?”

  林敏慎笑道:“不如此,你怎会与我说这许多的话?”

  阿麦气得无语,干脆也不理他,见外面天色渐亮,回身吩咐张士强出去打水清洗。林敏慎等张士强出去,这才又肃了容说道:“阿麦,我只要你一个承诺,他日不管怎样,你都不会留在他身旁。”

  阿麦想了一想,心中突然通透,回身看林敏慎,问道:“你今夜前来吓我,是背了林相私自来的吧?”

  林敏慎听阿麦突然问起这个,稍觉有些意外,问道:“你如何得知?”

  阿麦笑了一笑,讽道:“堂堂林相,狐狸山上下来的精怪,怎会不知现在杀了我只会给林家埋下祸根,又怎会向我要这样一个小儿女般承诺,怕也是年少多情的林公子才会有这般闲心。”

  阿麦将林相比作狐狸精,也是顺便占些嘴头上的便宜。那林敏慎听了倒也不恼,只是大方承认道:“则柔是我唯一的妹子,自小乖巧懂事,她为此事已付出太多,我绝不能看她伤情。”

  阿麦笑了一笑,玩笑道:“你们兄妹倒是情深,只不过他日他若是真能登上那个位子,你妹子怕是还要面对三千佳丽,难道你这个当哥哥的要一个个杀过去?”

  林敏慎却是不笑,正经说道:“你与她们自不相同。”

  阿麦嗤笑一声,故意问道:“我能有何不同?也贪富贵也贪生怕死,若他真成了九五至尊,用权势迫我,我能怎样?”

  林敏慎静静看阿麦半晌,认真答道:“他不会迫你,你也不会容他所迫!”

  此言一出,阿麦也沉默下来,一时不知该如何答他。两人正默然相对,外面张士强已端了清水急匆匆回来,很不放心地看林敏慎两眼,叫阿麦道:“大人,水打回来了。”

  阿麦点头,思量一下,转头答林敏慎道:“我现已心有所属,日后也不会夺他人之夫,这样应你,可算满意?”

  林敏慎爽朗地笑了,说道:“满意满意,自是满意了。”

  阿麦折腾了足足一夜,身上已是被汗水浸得又黏又湿,实不愿意再与林敏慎周旋下去,当下只道:“那林参军就请回吧,再晚一会儿便要天亮了,被人见到却是不好。”

  林敏慎知阿麦着急换衣擦洗,又从阿麦这里得了承诺,心中满意,便也不再讨她反感,起身向外走。无意间瞧到张士强对他仍是怒目而视,又故意在门口停下身来,低笑着问阿麦道:“不知麦将军心属何人?”

  阿麦此时恨不得一脚将这讨人嫌的林敏慎一脚踹了出去,又惧他武力不敢,便随口胡诌道:“自是林参军了,林参军风流年少貌美多情,一身香气迎风飘百里,只翠山一面,麦某便已倾倒了。”

  林敏慎如何不知阿麦故意讽刺他,也不揭破,只故作惊愕状,失声叫道:“那可不行,林某已是答应自家娘子,无论外面如何拈花惹草香飘百里,家中却只许娶她一个,怕是要辜负麦将军深情了。”

  见他如此模样,一旁张士强心中更气,只恨不得一盆水泼过去解恨。阿麦却应道:“既然如此,林参军从此以后可要离麦某远些,最好莫要再入麦某视线,否则徒惹麦某伤心。”说完,不等林敏慎再说,直接将他推到房外,顺手关了房门。

  阿麦回身,见张士强仍满面怒色地站着,冲她说道:“这厮欺人太甚,大人太过便宜了他!”

  阿麦笑笑,尚未答言,又听得林敏慎在外轻拍房门,低声笑道:“对了,麦将军,有件事还忘了告诉你知道,昨夜我过来时还曾见唐将军在你院门外坐过一会儿,看情形像是心中有些为难事,白日里怕是还要过来寻麦将军商量的。”

  阿麦闻言一僵,屋外林敏慎轻笑两声,已是远去。

  待到早饭完毕,唐绍义果真寻了过来,却是邀阿麦一同出去购置物品。因林敏慎说唐绍义昨夜曾在她院外坐了一会儿,阿麦心中难免有些猜疑,便笑道:“大哥要添置些什么物品?怎的还需要自己亲自去?”

  唐绍义抿了抿唇,却是不肯细说,只是说道:“听闻今日是泰兴西市大集,万物俱全,我也想去转转看看,你如若无事,便陪我走这一趟吧。”

  唐绍义话已至此,阿麦也不好再推托,只得与张士强交代两句,同唐绍义一同出了城守府往西市而去。

  泰兴城与盛都不同,实行的乃是坊市制度,其中西市最为繁荣,又称“金市”,其内商贾云集,店铺林立,物品琳琅满目。又因泰兴原本为北方水陆交通枢纽,各地行商均有,贩来四方珍奇于此出售,因此在泰兴城被围之前,泰兴西市可算得是江北第一大市。后来泰兴城被北漠军围困,城内物资皆被军管,市内商铺因此也萧条了许多,但自从两国五月议和开始,泰兴城外虽然还驻着北漠大军,可城门却是大开了,于是这西市便又重新繁荣起来。

  今日逢五,正是西市大集。阿麦与唐绍义均未带侍卫,只两人不急不缓地向西市而来。一路上,唐绍义几次张嘴欲言,却都又憋了回去,阿麦看到,生怕他再说出些尴尬之语来,又见西市已在眼前,便先引他开口道:“大哥,你要买些什么?”

  唐绍义心思全不在此,只随意答道:“久闻泰兴西市繁华,想买些东西给家中捎去。”

  阿麦想起唐绍义曾说过他是私自离家参军的,家中仍有双亲盼他光耀门楣,现如今他已是骑郎将,自是早该捎个家信回去的,便淡淡笑道:“早该如此,我既与大哥结义,也该捎些礼品过去略表心意。”

  唐绍义见阿麦唇角虽弯着,眼中却显伤感,猛地记起阿麦已是父母双亡孤身一人,生怕再引她伤怀,忙打岔道:“先不说这些,你可有要买的?今儿一并挑了,大哥掏钱。”

  阿麦如何不知唐绍义心意,她自己也不愿久浸在伤感之中,当下拊掌大笑,“大哥好生大方。既然这样说,我可要好好讹你一笔,反正朝中刚给咱们江北军补齐了饷银,大哥赏赐又多,白白放着也是生不出崽来。”

  唐绍义笑笑,只说道:“好,你看中什么,只管拿就是,大哥付账。”

  两人说笑着走进西市,果见里面繁华不比别处,除了衣、烛、饼、药等日常生活用品外,还有许多胡商开设的珠宝店、货栈、酒肆等,他二人一时都看花了眼,随着人群边走边看着,倒也是少有的惬意时光。

  唐绍义参军前是个乡下小子,参军后先在小城汉堡供职,后又随江北军转战各地,却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的集市,一时也不知该给家里买些什么回去。只见到了新鲜玩意儿都要问阿麦一句要是不要,阿麦时而摇头时而点头,指挥着唐绍义买东买西,一会儿的工夫两人便买了许多。给唐父的文房四宝、唐母的锦缎布匹,甚至连唐家小妹的胭脂水粉,阿麦都帮着他挑了出来。

  阿麦自从十五岁时开始易装流浪,后又从军,一直过着刀口上舔血的生活,但毕竟是个女子,无论心智如何深沉、性子变化多大,却究竟压不住女子的天性。一旦逛街购物,难免会露出些女子的性情来,身后跟着人提物付钱,便恨不得将每家店铺的东西都买些回去。

  两人一路逛着,不一时转到珠宝行,唐绍义见着那些闪闪发亮、花样繁多的首饰顿时傻了眼,又是习惯性地转头问阿麦。阿麦低头凝神细看柜上的那些首饰,挑了些成色好做工精致的出来给唐绍义,交代着何种首饰该送与何人。

  那店铺掌柜在一旁看着,连声赞叹道:“这位军爷有眼光,说得也在行。”

  唐绍义看向阿麦的眼光中便更多了些佩服与惊叹,阿麦忽地记起现在的身份,便觉得有些不自在,掩饰地用手握拳挡在嘴前轻咳了两声,转过了头又去看其他的首饰,视线滑到柜台角落里一副耳环上时却有些移不动了。这耳环不算华贵,用银丝绞了翠绿的宝石做出花式,只不过贵在精巧。

  阿麦记忆中的闸门却一下子被撞开,往事潮水一般涌了过来……那时还小,也是看上了这样一款耳坠,好容易央着父亲买下来,回家后母亲却不允她穿耳洞。后来被她缠得紧了,也只是答应她说待到她十五岁及笄时便允她穿耳洞。再后来,她终盼到了及笄,却没能有机会穿上耳洞,而那对耳坠,也不知遗落在家中的哪个角落里……

  唐绍义那里付过了银钱,转身看阿麦正对着一对耳坠发呆,看了看那耳坠又看阿麦,见她看得专注,只当她相中了,便问道:“这个可是也要买?”

  阿麦猛地惊醒过来,连连摇头,“不,不用,走吧。”

  说完,竟连等也不等唐绍义,独自一人转身便快步出了店铺。唐绍义心中奇怪,急忙拎着东西跟了上去,紧走两步赶到阿麦身侧,探头一瞅看到阿麦眼圈有些发红,竟似刚刚哭过。唐绍义不觉愣怔,他与阿麦相识已久却很少见她如此模样,现见她这副模样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只傻傻地看着。

  阿麦用手捂唇深吸了口气,把心中伤感强压了下去,转头对唐绍义笑道:“刚才风大迷了眼,没事的,大哥。”

  唐绍义人虽憨厚,却是不傻,转念间已猜到必是那对耳坠的缘故,当下拉住阿麦,沉声问道:“那对耳坠怎么了?”

  阿麦笑笑,答道:“少时,我……娘亲也有过一对相似的,一时看到忽想起来了,大哥莫要笑我。”

  唐绍义默默看阿麦片刻,柔声说道:“傻小子,我能笑你什么!”

  阿麦又是咧嘴想笑,可却觉得那唇角似有千斤重,总也弯不上去。

  唐绍义看她如此模样,用肩膀撞了她一下,笑道:“行了,再去陪我买些成衣,完了,我请你吃酒。”

  阿麦却是奇道:“大哥在军中,自有军衣来穿,买什么成衣?”

  唐绍义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才轻声说道:“阿麦,我今日寻你便是要说此事,我想离开江北军。”

  阿麦一怔,随即笑了笑,低声问道:“大哥不随军渡江?”

  唐绍义摇头,眉宇间一片坚毅之色,答道:“大丈夫怎可忍辱偷生,坐看同胞被异族所戕?朝中既弃江北百姓于不顾,我便也不贪他这点军功饷银,干脆留在江北,召集有志之士共举义旗,驱除鞑子。”

  阿麦听了心中大喜,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看了看左右,扯近了唐绍义故意问道:“大哥,你不会是想要……反了吧?”

  唐绍义惊愕地看阿麦片刻,这才正色训道:“阿麦,此话以后万不可再讲,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济世安民,忠君报国,方是男儿所为。你我既为国之军人,更不能生此异心。”

  阿麦心中不以为然,口中却是应承道:“大哥讲的是,阿麦只是随口一问,大哥怎么还当真了?”

  唐绍义将阿麦看了一看,见她一脸笑嘻嘻的模样,不好再说什么。阿麦扯着他继续往前逛去,唐绍义心中有话一直不知如何开口,待到成衣铺前,阿麦拉他去挑衣衫,他终忍不住问了出来:“阿麦,你以后有何打算?”

  阿麦一笑,随意答道:“继续做官啊。”

  唐绍义张了张嘴,剩余的话却依旧无法出口,在嘴边犹豫了半天终化作了释然一笑,人各有志,能同行两年已是缘分,知足便是。

  阿麦瞥唐绍义一眼,却不再说军中之事,只拉着唐绍义挑选成衣。闲谈之中状似无意地提到听闻青州之西有个云雾山,山上有窝山匪小有名气,要是能收服了他们,倒是能成为抗击鞑子的一股力量。唐绍义听了默然不语,从里间试衣出来时却突然说道:“我去试试,没准儿就能成了。”

  阿麦但笑不语,摇头晃脑地对唐绍义左右上下地打量一番,笑道:“这身不错,衬得你那脸倒不是那么黑了。”

  唐绍义听了无语,默默转身进去里间换回军衣。

  两人买完衣衫已到晌午,因唐绍义应了阿麦请吃酒,当下便领了她去寻酒肆,终找到一家干净敞亮的。两人上了二楼,在临窗一桌坐下,购买的各色物品堆了多半张桌子。阿麦见着这许多东西甚感满足,唐绍义却是摇头,只叹这么些东西可怎么让人捎回去。

  等菜的工夫,一旁唐绍义却是突地站了起来,说道:“他找的银钱不对!”

  阿麦一怔,回首问道:“谁?”

  唐绍义想了想,答道:“就是那家首饰店的掌柜,他多算了咱们钱的。”

  阿麦不禁皱眉,因买的东西多,她当时也未细算,现听唐绍义说,便从桌上翻找买来的首饰,说道:“我算算该是多少。”

  唐绍义却阻了她,说道:“你不用算了,定是错了,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说完不等阿麦答言便噔噔地走下楼去,阿麦只得在后面叫道:“别和他客气,耍点狠的就行。”

  唐绍义应了一声“是”,人却是已到了楼下。

  阿麦便独自一人在酒肆中等着,唐绍义久不回来,阿麦百无聊赖中临窗外看,忽见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来一人,身材颀长,面容英挺,一身窄袖劲装,更衬得他膀宽腰细,人群之中甚是扎眼。阿麦微怔,略一思量即从桌边起身,疾步向楼下走去,刚好在酒肆门前截住了那人。

  那人微微一怔,阿麦已是向他伸出手去,说道:“拿来。”

  常钰青默默看阿麦两眼,却是转身而走。阿麦心中奇怪,上前两步又将常钰青拦下,说道:“我已守信放你,你将匕首还我。”

  常钰青冷眼看向阿麦,只见她一身南夏军衣高挑挺拔,面上眉清目朗颇显英气,脸颊也比上次见时丰润不少,显然这两个月来过得很是不错。不知为何,他心中忽地升起一股恼意,面上却是笑了,问道:“什么匕首?你又与我守了什么信?”

  此言一出阿麦不禁怔了怔,随即皱了皱眉头,冷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常钰青轻松笑着,反问:“麦将军,你又是什么意思?”

  阿麦料不到常钰青竟也会如此无赖,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了,只死死地盯着常钰青,抿紧了唇,默然不语。

  常钰青也是看她半晌,微微一哂,绕过阿麦便走。阿麦怎能放他就这样离开,可又怕闹市之中若是被人识破两人身份,必会给她惹来极大麻烦,见常钰青离开,一时也不敢再拦,只不露声色地在后面跟了上去。直到常钰青转入一条僻静小巷,阿麦这才敢出声叫他,却又不敢喊他名字,只是叫道:“你停下!”

  常钰青自是知道阿麦一直在后面尾随,听她叫喊却不肯停下,脚下的步子却迈得更疾了些。阿麦见他如此,疾跑两步跟了上去,急切之下伸手便扣住了常钰青的肩膀。

  常钰青停下身来,侧头看一眼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弯唇笑了笑,回头问阿麦道:“你要与我动手?”

  阿麦自然知道她不是常钰青的敌手,可此刻却也顾不了许多,带了些怒意说道:“那是我父亲遗物,你必须还我!”

  常钰青转回身来,笑问道:“可是翠山时你用的那把?”

  阿麦不知常钰青为何如此做戏,松开了手,只皱眉看向他。

  常钰青眉梢挑了挑,对阿麦笑道:“我记得你当时曾说过那匕首对你很重要,除非你死了,才会让人从你身上拿去。现如今我看麦将军也好好的,那匕首怎又会让人拿了去呢?不知麦将军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呢?”

  阿麦心中其实已是恼怒至极,强压着怒火问常钰青道:“你到底想如何?”

  常钰青看阿麦片刻,却是笑着摇了摇头,答道:“不想如何,只是想说麦将军向我要匕首,却是寻错人了,我这里可没有令尊的什么遗物匕首。”

  阿麦眼中已是能喷出火来,语气却愈加冰冷起来,只说道:“我不想与你废话,你将匕首还我,我放你离开。”

  常钰青脸色也冷了下来,嗤笑一声问道:“麦穗,你凭什么讲这样的话?你以为就凭你的本事,就能留得下我?还是说……”常钰青停了下来,故意暧昧地凑近阿麦耳边,低声讽道,“你以为只要我说过对你有意,就会一直将你放在心上,不舍伤你?”

  话音未落,阿麦已是咬紧了牙抽刀砍向常钰青。常钰青侧身堪堪避开刀锋,还不及抽出腰间弯刀,阿麦的刀锋又至,常钰青冷哼一声,索性不再拔刀,只左右躲闪着阿麦劈来的刀锋。

  阿麦这套刀法还是张生所授,讲究的便是以身催刀,刀随身转,动作疾速多变,正是一路适合连续进攻的刀法。阿麦又是练得极熟的,手中的刀使得更快,刀刀指向常钰青要害。

  常钰青未曾想到阿麦刀法会如此纯熟,他本就失了先机,后又托大不肯拔刀相抗,待到后面躲闪间便也有些凶险起来。等他再想要拔弯刀,阿麦怎会给他机会,一刀将他逼到墙边,下一刻已是将刀抵在了他的颈边。

  阿麦冷声喝道:“还我匕首!”

  常钰青低头默默看那长刀半晌,却是忽地笑了,抬头对阿麦说道:“匕首没在我身上。”

  阿麦逼问道:“在哪里?”

  常钰青笑道:“你那匕首造型很是别致,崔衍见了喜欢,说是要拿去仿制一把,我便借给他了。”

  阿麦怔了一怔,又问道:“崔衍现在哪里?”

  常钰青爽快答道:“应是还在铁匠铺吧,他约了我去取匕首的,没等到我应是不会离开的。”

  阿麦盯着常钰青沉默不语,心中却在暗忖他话的真假。

  常钰青看着阿麦的眼睛,见她眼中黑白分明纯净灵动,心中忽地一软,忍不住说道:“你可是信我?如若你信我,你便先回去,我去将匕首给你取回来送去。”

  阿麦冷笑一声,讥道:“想不到常将军也会说出这等糊弄小孩子的话来。”

  常钰青轻轻笑了笑,闭目倚向身后的墙壁,淡淡说道:“既然你不肯信,那还是你说怎么办吧。”

  阿麦心中一时也是为难,等着常钰青自己把匕首送回来,她自然是不能放心,可就这样跟着常钰青去寻崔衍,若是再被人看到,更是要招惹事端。阿麦沉吟片刻,说道:“你叫崔衍现在就把匕首给我送过来。”

  常钰青睁开眼来,爽快答道:“好!”

  阿麦听他答得如此爽快,心中反而有些起疑,凝目看向常钰青。常钰青眼角余光瞥一眼那仍压在他脖颈处的刀锋,又抬眼看阿麦,说道:“你将刀收起来,我不走便是。”

  阿麦不语,攥在刀把上的手反而又紧了紧。

  常钰青嗤笑道:“麦穗,我若想走,你只靠一把刀留不住我。”

  阿麦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他成名已久,她的这点功夫在他眼里不过是些花哨样子,刚才如果不是欺他大意,估计也是制不住他的。思及此,阿麦利落地收了刀,问常钰青道:“我叫人给崔衍送信,他在哪家铁匠铺等你?”

  常钰青答道:“这里最好的那家吧,好像是叫什么严记的。”

  阿麦一直看着他的眼睛,见他不似说谎,口中道了声“抱歉”,手中长刀一翻将他衣袍一角削下,然后将常钰青一人留在巷内,自己出巷口找了个在街边玩耍的幼童,给了几个大子儿,叫那孩子带着那片衣角去那铁匠铺寻一个脖颈上系着黑巾的男子,告诉他衣角的主人在此处等他。那孩童见不过跑趟腿便可得这几个大子,应了一声极欢快地去了。

  阿麦转身回到巷中,常钰青仍倚墙默默站着,听到她的脚步声转头看过来,问道:“阿麦,你为何要为南夏如此卖命?”

  阿麦在他身旁站住,微微抿着唇,沉默片刻后答道:“换我所需!”

  常钰青笑了,也不问阿麦到底所需为何,复又倚墙不语。

  那铁匠铺离此地不远,过不一会儿便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向巷中而来,阿麦人极警醒,也不说话,只将刀又轻轻地压在常钰青肩上,抬眼看向来人。

  来人正是崔衍,虽是一身常服打扮,脖中却仍系着一条黑巾,将咽喉处的伤疤完全挡住。他见阿麦在此也是一愣,转眼又看到阿麦压在常钰青肩颈处的长刀,眼中顿显急色,向常钰青叫道:“大哥!”

  阿麦将刀压了压,冲崔衍说道:“匕首呢?”

  崔衍脸上显出一丝不解,张嘴正欲问是什么匕首,常钰青却突然出声说道:“就是那日在雁山上你见过的那把,你还不还给麦将军。”

  那日雁山之上,崔衍倒是见过常钰青手中擦拭的那把匕首,不过他是眼看着常钰青将那匕首丢入山中的,现如今怎么又会向他来要?崔衍人虽莽直却是不傻,现听常钰青这样说便随口应道:“我给她便是。”说着伸手入怀掏出样东西来迅疾地向阿麦掷了过去,嘴中叫道,“接着!”

  那物件带着呼啸之声向阿麦面门而来,阿麦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只一分神间,崔衍猛地欺身向前,手中弯刀随之挥出。阿麦心中一凛,忙举刀去迎,两刀相击发出当的一声脆响,一溜儿火星随之迸出,阿麦连向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只觉虎口处被震得一阵发麻,手中长刀几欲攥握不住。

  一招之间,崔衍已是将常钰青从阿麦刀下救出。阿麦也不反击,只扫一眼崔衍掷过来的匕首,见并非自己那把,当下冷声问常钰青道:“我的匕首呢?”

  常钰青垂目不答,崔衍却嘶哑着嗓子说道:“你当你那是什么宝贝,别人非得带着不可?我告诉你,大哥早已将那破铁扔了!”

  阿麦不理崔衍的言语相激,只是竖目看着常钰青,追问道:“我的匕首呢?”

  常钰青终抬眼看向阿麦,不急不缓地答道:“扔了。”

  阿麦面上仍是平静,手中却已将刀柄攥得死紧,隐隐都有些抖动起来,寒声问道:“扔在哪里?”

  常钰青唇角轻弯,挑上一丝轻慢的笑意,“雁山上。”

  阿麦默默盯视常钰青片刻,眼神寒冷如冰,脸上却是缓缓露出微笑来。

  崔衍在一旁瞧他们两个竟然相视而笑,不禁一怔,心中更怕常钰青再受阿麦所惑,忙冲阿麦叫道:“少废话,纳命来吧!”说着手中弯刀一挥,向阿麦直扑过来。

  崔衍天生神力,阿麦不敢与他硬抗,手中长刀或挑或削,就是不与他弯刀正面接触,只靠着灵活的身形左右躲闪,脚下却不露痕迹地向后退去。这小巷乃是店铺后的僻静处所在,人迹虽少却是回字形走向,两端均可拐向街口,只要退到人群熙攘的街上,崔衍便拿她无法。

  崔衍见阿麦只守不攻,也猜到几分她心中打算,哪里肯就这样放她离去,手下招式更紧,刀刀带风,全向阿麦周身要害之处招呼过去,摆明了是想要将阿麦性命留在此处。

  阿麦几次险象环生,心中直道完了,自己一时愚蠢便要丧命于此。眼角余光又瞥见常钰青一直默默倚墙而立,心中忽地一动,一边在崔衍刀风下苦苦支持,一边向常钰青喊道:“常钰青,你若杀我便自己动手,何必要借别人之手!”

  常钰青依旧没有反应,阿麦仰身避过崔衍一刀,伸刀在他弯刀背上一搭,就势一压间,身形急转,反而退向常钰青方向。既是要死,干脆便搏一把绝地逢生!

  崔衍本想几刀解决了阿麦,不料阿麦刀法如此纯熟,又加上她身形灵巧,一时竟是拿不下她。又见阿麦避向常钰青处,崔衍心中更急,干脆横刀直挥向阿麦喉间。刀至半路,阿麦那边已是伸手抓到常钰青胳膊,扯住他直接挡了上来。

  崔衍弯刀一翻,急忙收刀,势道一时收将不住差点划到自己身上,张了嘴正欲骂阿麦无耻,忽见身前阿麦神色剧变,身形一晃,连人带刀竟又向他这里撞了过来。

  崔衍怕阿麦使诈,下意识闪身避开。阿麦身形直撞到另一侧墙壁处才停了下来,转回身一手握刀挡在身前,另一只手却摁住了肋下,抿着唇默默看向常钰青。

  常钰青手中不时何时多了把弯刀,刀刃上犹带着血,颜色与阿麦指缝间的颜色一般鲜红。血从阿麦的指缝间流出,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很快便从点晕成了片。

  崔衍看看阿麦,又看看常钰青,一时惊呆了。

  常钰青微垂着眼,视线仍落在那带着血色的弯刀上,问道:“我便自己动手了,又能如何?”

  阿麦的手仍紧紧地摁住肋下的伤口,紧抿着的唇角却是缓缓松开,犹带着隐隐的颤抖,一字一句地答道:“如此,我们两不相欠。”

  常钰青微微一震,抬眼看向阿麦,眼中露出错愕的神色。

  阿麦迎向常钰青的目光,将长刀往身前一横,沉声说道:“动手吧。”

  常钰青却似被定住一般,只动也不动地瞧着阿麦。崔衍见此情形,生怕常钰青吃亏,在一旁忙说道:“不需我大哥动手,我……”

  阿麦冷声打断道:“好!”

  话音未落,阿麦身形疾动,已连人带刀向着崔衍卷了过去,刀刀俱为搏命之式。崔衍不承想她出手这样快,一时措手不及,只能退后堪堪避过攻势。又加之阿麦执了死念,对崔衍劈过来的弯刀皆是不迎不挡,只一味进攻,摆明了就算一死也要换他一条胳膊下来,竟迫得崔衍几次刀至半路又强行收回来自保。如此一来,崔衍出招时便失去了力量上的优势,居然被阿麦逼得连连后退。

  崔衍心中既是恼怒又是急躁,刀式倏地一转,竟不顾阿麦削过来的刀锋,挥着弯刀向阿麦头顶直劈下去……电光石火间,常钰青的弯刀突然插到两人之间,替阿麦挡下了劈头而下的一刀,紧接着刀背一磕,荡开阿麦递出去的长刀。

  崔衍被常钰青刀势逼得一连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气得急声大叫道:“大哥!”

  阿麦却背倚巷壁咬牙不语,只握紧了手中长刀看向常钰青。

  正僵持间,忽闻巷口有人叫道:“麦将军在这里,还和人打起来了!”

  巷中三人俱是一愣,齐齐看过去,只见林敏慎挥着手臂边向内跑边大声叫着:“哎呀,两个打一个,好不要脸!”

  唐绍义从林敏慎身边疾掠而过,停到阿麦身旁,并未询问阿麦伤势如何,只是不动声色地将阿麦拦在身后,沉着脸看向常钰青与崔衍。林敏慎跟在后面赶到,低头看到地上的血迹,又抬头看了看阿麦身上,失声惊叫道:“麦将军,你受伤了?”

  阿麦见林敏慎言行夸张做作,心中不喜,皱了皱眉,低声问身前的唐绍义道:“杀得了吗?”

  唐绍义不语,只是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旁边的林敏慎,阿麦立时明白了唐绍义的意思,现在除却林敏慎,他们是二对二之势,但是阿麦本就是武力最弱的那个,又已是有伤在身,若是打起来定然是要吃亏的。能不能杀得了,关键就要看林敏慎的态度了。

  林敏慎犹未察觉般,仍是义愤填膺地指责崔衍道:“你们也欺人太甚,你我两国议和之时,贵国竟然要暗杀我国将领,还讲不讲理了?走!咱们去驿馆找你们议和使说道说道去!”

  阿麦的目光从林敏慎身上收回来,淡淡说道:“让他们走吧!”

  常钰青在旁边一直冷眼看着,闻言勾了勾嘴角,目光在唐绍义与阿麦身上打了个转回来,转头对崔衍说道:“阿衍,走吧!”说完,竟是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崔衍却心有不甘,可也心知今天是杀不了阿麦了,便狠狠地瞪了阿麦一眼,跟在常钰青身后追了过去。

  直待常钰青与崔衍的身影消失在巷子一端,阿麦才将身体完全地倚靠在墙上,心神稍一松懈,肋下的疼痛便立时清晰起来,痛得阿麦深深地吸了口凉气。

  唐绍义急忙回过身,见阿麦虽用手死死摁着伤处,可血却仍未止住,脸色更是凝重,问道:“伤得如何?”说着就要上前检查阿麦伤势,阿麦却是不露痕迹地避开,用手仍摁住伤处,答道,“只是伤到皮肉,没事。”

  唐绍义不疑有他,将自己身上的军袍脱了下来几下撕成宽幅布条,不顾阿麦推辞,帮阿麦将伤处紧紧绑住,这才转过身在阿麦身前蹲下来,沉声吩咐道:“上来,我带你去医馆!”

  此时正当伏热,唐绍义军袍内只穿了件薄薄的汗衫,却已是被汗浸湿了,紧贴在他宽阔而结实的背上,衬得肌理的线条更加分明深刻。阿麦非但没有趴上去,反而又向后退了两步,唐绍义诧异地回头看阿麦。阿麦摇了摇头,说道:“大哥不用背我,我自己还能走。”

  唐绍义眼中闪过一丝不解,旁边的林敏慎突然出声说道:“麦将军若是能坚持,还是自己走吧,而且你们也不能就这样出去,若是被人知道了麦将军和鞑子斗殴,元帅那里也不好看。”

  唐绍义闻言皱眉,阿麦分明是被常钰青和崔衍有意所伤,到他这里却成了阿麦与人斗殴致伤,显然林敏慎是有意混淆此事了。唐绍义正疑惑间,却又听阿麦说道:“此事若是让元帅知道了确实麻烦,我们还是避着人。”

  林敏慎上下打量了唐绍义与阿麦两眼,又接着说道:“我有法子,你们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说完便急匆匆出了巷子,只留阿麦与唐绍义二人立在巷中。唐绍义看了眼阿麦的伤处,眉头又是紧了紧。阿麦怕他问起自己为何会与常钰青打了起来,当下便赶紧问道:“大哥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唐绍义面色颇为不悦,答道:“街上遇到了,他缠着我扯东说西的,若不是他,我还能早一会儿寻到你,你也不会挨这一刀。”

  阿麦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唐绍义见她脸色愈加苍白,伤口处又隐隐透出血色来,心中更是着急,气道:“这个林敏慎做什么去了,怎的还不回来?”

  阿麦忍着肋下剧痛,答道:“怕是出去给你我买衣衫去了。”

  果然,片刻之后林敏慎拎着两件长袍从外面回来,一件交与唐绍义,一件递给阿麦,“再穿一层吧,挡一挡身上的血迹。”

  阿麦与唐绍义二人均将长袍穿上,唐绍义的那件倒是合适,阿麦身上的却是颇为肥大,将阿麦身形遮了个严实,似变了个人般。林敏慎却是十分满意地点头,说道:“还好,穿得还算合适。”

  阿麦也不反驳,脸上竟也是认同的神色。唐绍义见阿麦与林敏慎二人言行有异,当下心中便有些起疑,面上却未显露,只留心注意着他二人的言行。三人向巷外走去,刚到巷口处,阿麦突然记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对唐绍义说道:“大哥,你买的那些东西还在酒楼!”

  唐绍义还未答言,林敏慎却接口道:“哎呀,可别叫人偷了去,唐将军快些回去看看,我陪着麦将军去医馆就好。”

  唐绍义未理会林敏慎,只是看向阿麦。阿麦脸上闪过一丝愧色,不过仍是说道:“大哥,我的伤不碍事,你去酒楼取了东西先回去,若是元帅寻我,你替我遮掩一下,我去医馆上些药便回去。”

  唐绍义沉默片刻,点头道:“好,我先回去,你们小心。”

  林敏慎待唐绍义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这才转头向阿麦说道:“你这借口着实拙劣了些!我都替你脸热了,亏得他还真配合你。”他停了下,忍不住又问道,“他真不知你性别?”

  阿麦垂目不语,林敏慎不禁失笑道:“这人心胸谋智俱有,怎的偏生在这事上如此迟钝!”

  阿麦不理林敏慎的玩笑,只是问道:“去哪里?”

  林敏慎笑道:“在你,若是去医馆,我便帮你灭口。若是想去商侯那儿,我就想法让你人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

  阿麦心中一时很是矛盾,商易之可不如唐绍义好说话,知道了此事必然会要追究,可她与常钰青之间的纠葛又不愿他人知道,到时该如何才能遮掩过去?但是就这样去医馆,如若不将医馆内的人灭口,事后的确可能会留下后患无穷。阿麦思量片刻,还是说道:“还是去商侯那儿吧。”

  商易之因主持和北漠议和之事并未在府中,待回来时已是夜间,阿麦肋间的刀伤已是缝合完毕。常钰青那一刀抹得不浅,虽未伤及内脏,却是已擦伤了肋骨,稍动一动便觉得疼痛入髓般难忍,阿麦又不愿用麻沸散,所以只能生忍着,只熬得浑身冷汗淋漓,竟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又加上她失血过多,脸色更是惨白得骇人。

  商易之已从林敏慎处知道了大概,但亲眼见到阿麦模样时还是不由得心惊。他阴沉着脸在一旁坐下,待阿麦紧攥的指节缓缓松开,这才冷声问道:“为何不肯用麻沸散?”

  阿麦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个,垂头沉默了下才轻声答道:“怕以后脑子不好使了。”

  商易之气极而笑,“你现在脑子就能好使到哪儿去了?”

  阿麦伤口处疼痛还十分难忍,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答道:“疼狠了才能记住,以后不会再错。”

  听她这样回答,商易之反而沉默了下来,静静看了阿麦片刻,突然说道:“朝中很快便会与鞑子签订议和协议,你早做准备。”

  阿麦一怔,不禁问道:“竟这样快?”

  商易之说道:“云西战事吃紧,鞑子以渡江相挟,朝中想尽快解决江北之事,以免腹背受敌。”

  阿麦想了想,说道:“唐绍义欲离军而走,无须顾忌,军中其他人等也都不足为虑,只是卫兴那里该如何处置?”

  商易之口气虽淡,话语却是惊人,“杀。”

  阿麦不以为意,又问道:“林敏慎呢?”

  商易之淡淡瞥了她一眼,答道:“我将他与你留下,省得你不知什么时候就做了他人刀下之鬼。”

  阿麦听他话中意有所指,一时不敢接话,只好垂目不语。

  商易之却是轻轻一哂,说道:“阿麦,你终究不是男人,猜不透男人之心,常钰青那样的人,再多的私情也抵不过家国二字!”

  阿麦心中惊骇无比,一时竟震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应对。阿麦的神情皆落入商易之眼中,惹得商易之心中一阵恼怒,可他却又不屑在此事上多做纠缠,便说道:“阿麦,我既用你便信你,只是以后不得再做此蠢事!阿麦可无国无家,但江北军麦穗却家国两全!”

  阿麦控制着心中情绪,缓缓答道:“阿麦懂了。”

  商易之本就是要点到为止,当下话锋一转又问道:“可是想好了要领军何去?还要再进乌兰山?”

  听他问到军事,阿麦心神才稳定下来,沉声答道:“陈起在泰兴西伏了重兵,此时西进必遭伏击,而且乌兰山中兵源有限,即便回去了也难有作为。”

  商易之眼中一亮,问道:“那去哪里?”

  “青州!”阿麦答道。

  青州,北临子牙河岸,东倚太行山脉,易守难攻,正是商易之最初的镇守之地。阿麦又接着说道:“取青州便可入太行,冀州之地皆入囊中,北有燕次山拒敌于关外,东临大海为屏障,南向山东,过去之后便是宛江天险。四塞险固,闭关可以自守,出关可以进取。冀州境内又多平原,物产颇丰,足以供养我军。如此一来,我军既有相对稳固的后方以供生养,也有能够凭恃的山川险阻,既成进可攻、退可守之势,只需从容经营,积累力量,日后拿下江北之地不成问题。”

  商易之虽是沉吟不语,眼中却渐渐放出光彩来。阿麦见此情形,便知他已是被自己说动。商易之低头思量片刻,抬眼看向阿麦,却是问道:“你这样看待?”

  阿麦本欲点头应是,但一对上商易之深不见底的眸子,那到了嘴边的话便又打了个转,答道:“是徐先生曾这样提过。”

  商易之默默打量阿麦,目光深远,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阿麦用手隔衣抚了抚肋下伤处,强烈的痛感刺激得她精神为之一振,心神顿敛,从容说道:“在乌兰山中时曾与先生闲谈,先生讲过当世格局如同棋盘,其中雍州、冀州、云西与东南为其四角,豫州、山东、汉中、荆州为其四边,中原乃是中央腹地。逐鹿虽在中原,真正能参与逐鹿的群雄,却多不起于中原,而趋于四角。就江北之地而言,雍州和冀州二地易于割据,而豫州西临乌兰东朝太行,楔子一般楔入雍州与冀州之间,面朝江中平原,正是谋取江北的咽喉之地。我军若是能先占据冀州为根基,然后再图豫州,舒展其侧翼,包卷中原,如此一来,江北之地必得。”

  一番话讲得商易之激动难抑,忍不住以拳击掌道:“不错!桓谭《新论》曰:上者远其开张,置以会围,因而成得道之胜。中者则务相绝遮,要以争便求利,故胜负狐疑,须计数以定。下者则守边隅,趋作罫,以自生于小地。讲的正是这个道理!”

  阿麦浅笑不语,商易之情绪虽然激动,但很快便又控制了下去,面上神色复归平静,忽又问道:“你和徐静经常对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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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9 17:16:51 | 只看该作者
第36章:心迹

  阿麦面色不动,心中念头却是转得极快,神态自若地答道:“空闲时倒是陪徐先生下过几盘。”

  许是想到去年阿麦陪他回盛都途中,两人在船上对弈时的情景,商易之心神不禁有片刻的恍惚,轻声问道:“他可容你悔棋?”

  阿麦摇头说道:“徐先生一边骂我棋臭,一边和我斤斤计较,一子不让。”

  商易之不禁失笑,唇角轻轻地弯了起来,连带着眼中的神色也跟着柔和下来,轻笑道:“的确够臭的!”

  阿麦看得微怔,商易之察觉出来,面上略显尴尬,借着饮茶低头别过了阿麦的视线。再抬头时,眼中又已是一片清明,沉声问阿麦道:“既然想兵出青州,心中可是有了具体的筹划?”

  阿麦沉吟片刻,答道:“有些计较,只怕会太过冒险。”

  商易之随意地倒了杯茶,起身端到阿麦手边,说道:“说来听听。”

  阿麦早已口干难忍,见此也不推辞,接过茶杯一气将茶水喝了个干净,这才说道:“由泰兴东进青州,若走北路,则会经过重镇新野,而新野早已被周志忍拿下,到时免不了要有一场恶战才能过得去。若是走南路,沿着宛江而行,途中虽无鞑子重兵,但是道路崎岖遥远,现又时逢雨季,走来会甚是辛苦。这只是至青州之前,从去年起,陈起便命常家领军东进青州,除去这次常钰宗带回来的三万骑兵外,还有两万余众留在青州之西,虽不能攻下青州,但是却可以逸待劳阻击远涉而至的我军,这一仗胜负难料。”

  商易之眉头皱了皱,“怕是胜少败多。”

  “正是,不过……”

  “不过如何?”商易之追问道。

  阿麦答道:“若是能说得青州军出城从后偷袭鞑子,这一仗便会是胜多败少!”

  商易之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看阿麦片刻,说道:“青州是我发兵之地,即便是现如今你军中老人已死伤过半,可仍有不少是青州军出身,你还怕使不动青州之兵?”

  阿麦见商易之戳穿自己的小心思,干笑两声,说道:“若是能由元帅出面,青州之兵自然是使得动。”

  商易之浅淡笑笑,“这个好说,还有别的吗?”

  阿麦收了脸上笑容,正色说道:“既入青州,鞑子便暂时不足为惧,难的便是如何经太行而取冀州了。我既已反出朝廷,冀州必然不会容我轻易进去,如此一来,我军未战鞑子,反要先和同胞一战,声名怕是要受损。”

  商易之默默看着阿麦片刻,却是淡淡说道:“阿麦,你想要如何直接说了便是。”

  阿麦小心地看一眼商易之,试探地说道:“听闻冀州守将肖翼曾是商老将军部属……”

  “好!”商易之接口,爽快说道,“冀州我也设法替你拿下!”

  阿麦翻身跪倒在商易之面前,抱拳谢道:“多谢元帅!”

  商易之并不出手相扶,任阿麦在地上跪了半晌,说道:“阿麦,我之前容你纵你,以后还会助你成你,你莫要让我失望才好。”

  阿麦心中一凛,抬头迎向商易之锐利的目光,不躲不避,坚定答道:“阿麦知道了。”

  商易之面色不动,淡淡说道:“起来吧。”

  阿麦从地上站起身来,却不敢再坐,只垂手立于一旁。见她如此,商易之也站起身来,说道:“你身上有伤,今日就早些歇了吧,明日林敏慎会送你回去。”

  商易之说完便再也不理会阿麦,转身离去。阿麦待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和衣在床上躺下,心神一松,肋下伤处便又开始钻心般地疼了起来,说是要早点歇下,可哪里睡得着。

  如此睁着眼挨到半夜,伤口的痛感稍缓和了些,阿麦才因体力不支而昏睡过去,再睁眼时已是日上竿头。

  林敏慎在外拍着房门叫着:“阿麦,快些起来,就是醉宿妓馆,这会子也该起来了。”

  阿麦听他说得不堪,眉头微皱,起身来开了房门。林敏慎从怀里掏出一小瓶金创药来递给阿麦,说道:“给,回去了自个儿偷着抹吧,郎中说抹几日,你自己拆了那线就行。”他见阿麦迟疑着不肯接过,便将那瓷瓶往阿麦怀里一塞,讥道,“放心吧,毒不死你。他既然让我留下,就是要将你这条小命和我的拴在一起。你死了,我也没法交代。”

  阿麦没理会林敏慎的讥讽,将那小瓶收入怀中,淡淡说道:“我们走吧。”

  林敏慎见她如此淡漠,反而觉得奇怪,不由得追了两步上去,细看了阿麦神情,问道:“你就没什么话要说?”

  阿麦瞥他一眼,反问道:“说什么?”

  林敏慎一噎,没好气地说道:“反正你以后少惹事,我可不见得就一定能保得了你的小命。”

  阿麦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林敏慎,默默打量,直把他看得有些发毛,这才说道:“你不愿留下,我其实更不愿你留下,你也用不着保我的小命,只要别再从背后捅我刀子就行。”

  林敏慎一怔,“你……”

  “你什么你?”阿麦截断他的话,冷笑道,“更何况他为何要将你留在我身边,你我都心知肚明,除了防你更是还要防我,你何必再做这些可笑姿态!”

  阿麦说完拂袖而去,只留林敏慎呆立在远处,好半天才回过些神来,喃喃自语道:“这……还是女人吗?”

  林敏慎与阿麦回到城守府时正当晌午时分,两人彻夜未归已是惊动了卫兴,卫兴闻得两人身上犹带着隐约的酒气,脸色更是阴沉,明显带了怒气。阿麦正欲请罪,却被林敏慎偷偷扯了一把,只得将滚到舌尖的话又咽了下去,只垂首站着等着卫兴训斥。

  卫兴心里也甚是烦躁,林敏慎与阿麦两人一个是林相独子,说不得;一个是他正在拉拢的对象,不得说。卫兴将心中火气压了又压,这才训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两个还敢去宿醉不归!怎的如此不知轻重!”

  阿麦垂头说道:“末将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卫兴见阿麦脸色苍白,只当她是宿醉难受,又见她认错态度端正,心中怒气稍减,又训了几句便叫她回房面壁思过。待阿麦走后,卫兴转身看向林敏慎,还不及开口,林敏慎便笑嘻嘻地说道:“我怎知她如此不顶事,几杯酒就让人家姑娘给灌趴下了,亏得我还给她叫的头牌,白白糟蹋了我的银子。”

  卫兴只怕林敏慎还对阿麦存着心思,苦言劝道:“敏慎,麦将军虽长得柔弱,实却是一员悍将,他日没准儿便可成为林相的一股助力,你万不可起轻视亵玩之心。”

  林敏慎苦了一张脸,很是不情愿地说道:“我这不是把她当兄弟看嘛,不然我领她逛什么窑子去啊!”

  卫兴听得无语,默默看了林敏慎半晌,见他脸上既是委屈又是不甘的神色,只得无奈地摆了摆手,示意林敏慎离开。林敏慎迫不及待地出去,直到出了院门嘴角才隐隐勾了勾,再抬头找寻阿麦,早已不见了她的身影,心中只暗骂阿麦此人太过无趣,竟也不好奇卫兴留自己说些什么。

  阿麦此时已是到了自己院中,她这两日心神耗损极大,又加之有伤在身,体力心神俱已是到了极限,只怕再挨上片刻工夫便要支撑不住。张士强已提心吊胆地等了她一夜,现见她平安归来又惊又喜,忙迎上前来问道:“怎么才回来?唐将军只说你和林参军在一起……”

  阿麦在床边坐下,摆了摆手打断张士强的话,有气无力地吩咐道:“先别说了,我先歇一会儿,你去给我弄些好消化的东西来吃。”

  张士强也察觉阿麦脸色不对,听她如此吩咐不敢再问,忙转身出去给阿麦准备饭食。阿麦和衣倒下,正迷糊间觉察有人进屋,最初只当是张士强回来了,也未在意,可等了片刻不闻张士强唤她,心中惊疑起来,强撑着睁眼看过去,却见唐绍义默然立于床头。

  阿麦长长松了口气,说道:“大哥,你吓死我了。”

  唐绍义在床边坐下,很是歉意地说道:“看你睡着,怕吵到你便没出声。”

  阿麦笑笑,没有说话。唐绍义也沉默下来,两人一躺一坐地相对无言,静默了好半天,阿麦突然出声说道:“大哥,我觉得真累啊。”

  唐绍义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活着,谁能不累?”

  阿麦眼睛看着床顶的帐子,自嘲地笑笑,说道:“大哥,你不知道,我这人说了太多的假话,以至于说到后来,我自己也搞不清到底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了。”

  那话语虽说得轻松,却难掩其中的凄苦。唐绍义听得动容,伸手轻轻覆上阿麦手臂,想劝慰她几句,张了嘴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最后只得用力握了握阿麦手臂,低声说道:“别瞎琢磨了,身上有伤,先好好歇着吧。”

  阿麦转头看向唐绍义,问道:“大哥,若是我也对你说过假话,你怨不怨我?”

  唐绍义稍一思量,认真答道:“阿麦,你我二人出汉堡赴豫州,闯乌兰战泰兴,几历生死,是共过患难的弟兄,嘴上说些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你还叫我大哥,我便会一直当你是我的兄弟。”

  阿麦心中一时百味掺杂,眼底忍不住发潮,忙掩饰地转过头朝向床内。唐绍义看见她眼角有一闪而过的泪光,下意识地伸手去拭,可还不及触到阿麦脸颊却猛地反应了过来,忙将手从半路收了回来,脸上却已是窘得火烫。

  阿麦心中一跳,顿时冷静下来,想了一想转回头来问唐绍义道:“大哥,你是否已决心离开江北军?”

  唐绍义眼帘微垂,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却仍是点头答道:“我已是想了多日,不如爽快离开的好。”

  阿麦想了一想,正色说道:“大哥既然决定离开,那就不如尽早离开。”她见唐绍义眼中神色变幻,又解释道,“我已得到确切消息,云西战事吃紧,朝中为了避免腹背受敌,很快便要与鞑子签订和约,除东部的冀州、山东之外,整个江北之地都要划给鞑子,我军不日便要渡江南下。”

  唐绍义对议和结果虽已早有准备,可当真听到这个结果还是气得浓眉倒竖,一拳猛砸在床边,恨声说道:“朝中这样做分明就是饮鸩止渴!”

  阿麦心思转了一转,说道:“和约一旦签订,朝中为防备我军哗变必然会对军中将领多加压制,大哥以后若是要走,怕是也不容易走脱了,不如趁现在和议未定早些离去的好。”

  唐绍义垂目沉默了片刻,抬眼看向阿麦,问道:“你呢?真要随军南渡?”

  阿麦浅浅苦笑,注视着唐绍义的眼睛,坦诚道:“我因还有未了之事,所以必须留在军中,至于其中详情我暂不能说,大哥,我不想再与你说假话。”

  唐绍义目光微凝,说道:“我明白,我不问便是。”

  阿麦强坐起身来,又默默看了唐绍义片刻,这才说道:“大哥,这次分别不知何时再聚,我还是那句话,只望大哥与我都好好活着!”

  唐绍义脸上终露出些笑意来,一字一顿地答道:“好!我们,我们一定都活着!”

  两人对望片刻,相视而笑。唐绍义笑过,却又正色说道:“阿麦,你既叫我大哥,大哥便有几句话要交代你。你聪明绝顶,又有天分,只要机缘得当,扬名只是早晚的事情。大丈夫立世本就该求个建功立业,但是却不能为了功名罔顾恩义,置家国百姓于不顾。”

  阿麦垂头沉默不语,唐绍义怕阿麦心中不以为意,便又语重心长地说道:“现今鞑子侵占我江北大片河山,云西叛军又是步步逼近,百姓莫说家财,就连性命也是朝不保夕。阿麦,你我皆是南夏人,父母兄妹也是南夏人,护我南夏百姓便是护你我父母兄妹……阿麦!你可听到了?”

  唐绍义说到后面,语气愈加严厉起来。阿麦抬头,冲唐绍义笑笑,答道:“我听到了。”

  唐绍义见她答得轻慢,面色更是沉了下来,语气颇重地说道:“阿麦,将失一令而军破身死!你手下有千百将士,你一个轻慢就将置他们于死地!这些人都是我南夏的大好男儿,是每家中的父兄子弟,他们追随着你,不是为了成就你的个人功名,而是为了保家卫国,为了护得他们家中妻儿老小的周全!他们既将性命交与你手,你就要对得起他们的生死,如若这点都做不到,你也不要来掌什么军!”

  阿麦不承想唐绍义会突然如此声色俱厉,有些错愕地看向他,讷讷叫道:“大哥……”

  见阿麦如此反应,唐绍义方察觉自己话说得太重了些,不觉有些尴尬,颇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沉默了片刻这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阿麦,大哥不是傻子,你的心思,大哥也能猜到几分,大哥不拦你,只要你是忠君爱国护我百姓,大哥甘愿……”话说到一半,唐绍义却是说不下去了,过了片刻才又接道,“但是,大哥绝不能容你拿着千万人的性命去逞一己私欲。”

  唐绍义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让阿麦不由得有些愣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用力抿了抿唇,向唐绍义说道:“大哥,你看着我。”阿麦一脸肃容,缓慢而清晰地说道,“大哥,我从军之初的确不是为了救国救民,但是也绝不是贪图功名利禄。我想要的只是要守护父亲的荣耀,他也曾是一名南夏军人,三十年前抗击鞑子平定四方战功显赫,没想到最后却死在了养子的手上。”

  阿麦肋下的伤口又疼了起来,连带着每次呼吸都带着痛楚,她只得停了下来,闭目缓了片刻,这才继续说道:“那养子是他收养的战争遗孤,杀他的理由就是教养之恩抵不过国仇家恨。”

  唐绍义不知道阿麦还有这样的身世,听得面色微恸,双手握了阿麦肩膀,忍不住出声唤道:“阿麦。”

  阿麦唇角绽出一个讥讽的微笑,轻声说道:“说什么国仇家恨,不过就是惧我父亲威名!我偏要让那人知道,南夏即便没了父亲,也不会是他人案上的鱼肉,父亲有我,南夏有我!”

  阿麦从未向人说过自己身世,即便有人问起,她也多是几句话便含糊过去了。现在向唐绍义这样平淡地缓缓道来,听得唐绍义又惊又愧,惊的是阿麦竟然有这样的身世,愧的是他一直误会了阿麦,怕她会罔顾将士性命而去换权势富贵。

  唐绍义本就不是口舌伶俐之人,此刻因自己冤枉了阿麦心里颇多自责,一时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几次张嘴,竟都没能说出话来。

  阿麦却是淡淡笑了,说道:“大哥,是我不好,不该这样瞒你。”她不待唐绍义答话,又说道,“大哥,你不要问我父亲是谁,也不要问那人的姓名,好吗?”

  唐绍义默默看阿麦片刻,双手不自觉地握紧阿麦的肩膀,涩声答道:“好,我不问。”

  此刻,阿麦的心绪已平稳下来,反倒是唐绍义的情绪颇显激动。阿麦生怕他一个冲动再把自己扯入怀里,忙冲着唐绍义咧嘴笑了笑,故意玩笑道:“大哥,你手上再用力些就能把我这一双膀子给卸下来了。”

  唐绍义一时大窘,急忙松开了手,正窘迫间却听见门响,只见张士强端了饭食从门外轻手轻脚地进来,看到唐绍义也在屋内不由得一愣,惊讶道:“唐将军?您什么时候过来的?”

  唐绍义红着脸点了点头,却是没有回答张士强的问话,只转过头故作平常地对阿麦说道:“你快吃饭吧,我先回去了。”说完不等阿麦回答竟就急匆匆地起身出去了。

  张士强看得奇怪,忍不住转头问阿麦道:“大人,唐将军这是怎么了?”话音未落,那已出了门的唐绍义却又疾步返了回来,来到阿麦床头站住,欲言又止。

  阿麦仰头看他,奇道:“大哥,怎么了?”

  唐绍义脸上仍有些泛红,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张开了嘴,却是说道:“你快吃饭吧!”

  说完竟又径自转身走了。张士强端着饭食立在阿麦床前,看得莫名其妙。阿麦却是神色复杂地看着唐绍义略显慌张的背影,一时有些失神。

  屋外,日头虽已偏西却依旧毒辣,知了藏在繁茂的枝叶间嘶叫得欢畅。

  唐绍义快步出了阿麦的小院才停下身来,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掌心里,一对银丝绞花的耳坠在日光的照射下泛出耀眼的光芒,正是昨日同阿麦在西市首饰铺里看到的那对。唐绍义低头默默看了片刻,将耳坠小心地放入随身的荷包之中,又回头看了眼阿麦的小院,这才大步地离开。

  同是泰兴城中,常钰青独自一人倚坐在驿馆后院的那棵老槐树下,已经耗了足足半日的时光。崔衍几次借故从一旁经过,都未能引得常钰青注意,到最后一次时崔衍实在忍不住了,干脆径直走到常钰青面前,叫道:“大哥!”

  常钰青微垂着眼帘不知在琢磨着什么,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崔衍看得憋气,又大声叫了一声“大哥”,常钰青这才斜了崔衍一眼,淡淡问道:“什么事?”

  崔衍一屁股坐在常钰青对面,愤然道:“不过是个女人,你要是真那么喜欢她,干脆就把她抢了来,先入了洞房再说!生米成了熟饭,她还不是得乖乖地跟着你!”

  常钰青听得哭笑不得,阿麦是江北军中举足轻重的将领、南夏近些年来少有的将才,到了崔衍嘴里竟然成了“不过是个女人”!又见崔衍一脸的气愤与不屑,常钰青只得沉了脸,训道:“这是说的什么浑话,她是南夏将领,怎可能就轻易被你抢了来?还生米成熟饭,你又当我是什么人?”

  崔衍脖子一梗,瞪着眼睛犟道:“什么南夏将领,不就是个女人嘛,我们只要揭穿了她的身份,我不信南蛮子们能容得下她这个女将军!到时候大哥……”

  “崔衍!”常钰青突然厉声喝断了崔衍,脸上显现出怒色,冷声说道,“你我身为大丈夫,战场上输给个女人已是耻辱,怎能还拿个身份说事逼迫女人委身于你!”

  崔衍见常钰青是真动了怒,吓得低下头去,嘴里却是小声嘀咕道:“我这不只是说说嘛,又没真的去。”

  常钰青脸色依旧冷峻,说道:“阿衍,我即便是要抢人,也只会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地抢,绝不会在暗地里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你把你大哥瞧得也太低了些!”

  崔衍听了忙说道:“大哥,我没那个意思。”

  “没有最好。”常钰青脸色稍稍缓和了些,停了一停又说道,“此话以后绝不可再提!”

  崔衍连忙应了一声,可脑子还是有些转不过圈来,迟疑了片刻又问道:“大哥,咱们这不是马上就要和南蛮子议和了吗?等议和完,你和她仗都没得打了,还怎么在战场上抢人?”

  常钰青被问得一噎,愣愣地看了崔衍半晌,见崔衍脸上全无半分玩笑模样,竟是认真在问这个问题。常钰青气乐了,无奈道:“我不过是打个比方,怎会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去抢人!再说咱们这议和都不知道议了多少年了,你仗少打了吗?今天议了过几日接着再打,只要我北漠一天未平天下,这仗就是打不完的。”常钰青停了停,轻轻一哂,又接着说道,“更何况我与她分属敌对两国,我身上有南夏人十几万的性命账,她手上也沾着我们几万北漠男儿的血,还能如何?”

  这一番话把崔衍说得更是纠结,用手挠着脑袋,很是为难地问道:“那怎么办?”

  常钰青剑眉轻扬,反问道:“还有什么怎么办?”

  “大哥不是喜欢她吗?”

  常钰青看了看崔衍,爽朗地笑了,脸上一扫刚才的沉闷抑郁之色,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不是也说了吗?不过是个女人!”一面说着,一面从树下站起身来,随意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独自转身而去。

  盛元四年七月,北漠南夏两国议和的谈判桌上依旧火热异常,北漠国辩手们步步紧逼,除索要大量岁币之外,还强索南夏割让江北豫、宿、雍、益、荆、襄、青、冀八州。谈判桌外,北漠周志忍陈兵数十万于泰兴城北,只待议和破裂便挥师南下。

  豫、宿、雍、益、荆、襄六州已是在北漠控制之下,割让出去也就罢了,但青、冀二州却是仍在自己手中,就这样把实际控制区也白白送出去,怎么去堵天下悠悠之口?可若是议和不成接着再打,云西平叛迟迟不见曙光,且不说国库无法支持这庞大的军费,就说万一北漠大军顺宛江而下攻入江南,和云西叛军两面夹击盛都,那便有亡国之险了。

  南夏朝廷很为难,谈判桌上的辩手们更是为难。虽然新来的议和使商小侯爷已经带来了朝中的最新指示——割让江北被占之地以换和平,可没想到北漠竟然狮子大开口,连尚未攻占的青、冀两州都想要!

  这要都割让出去吧,太窝囊!不割让吧,太危险!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南夏国辩手扭头细看议和使商易之的神色,只见他仍低着个头不疾不徐地吹着茶杯里的浮茶,面沉如水声色不动。得!看这样子就知道是不肯同意了,接着谈吧!

  可又要怎么谈呢?南夏国辩手既苦恼又迷茫。这位新来的议和使是位佛爷般的人物,只会端坐不肯言语的。上谈判桌就是做个样子,不是半眯着眼睛打瞌睡,便是端着个茶杯悠闲自在地品茶饮水,连原议和使高吉的半分都不及。

  转回头来还是同北漠同行打商量吧——要不咱们这样,我们只割让豫、宿、雍、益、荆、襄六州,岁币多给你们点,行不?

  北漠国辩手摇头,那不行,你们岁币不能少给,我们青、冀两州也得要。

  南夏国辩手气愤,你们别太欺负人了啊,这两州还好好地在我们手里呢,我们凭什么给你们?

  北漠国辩手不屑,我们在青州城西有大军驻扎,不日便可攻下青州,然后东进冀州,拿下山东,我们有实力以宛江为界!

  南夏国辩手急了,你说你有这份实力?光说没用,你得用你实力占领了全部宛江以北来证明你有这份实力,少来“分析”!谈判桌上不承认一切分析。

  北漠国辩手起身拍屁股欲走,那好,那咱们就接着再打。

  南夏国辩手无力了……还打?朝中要集中兵力平叛云西,哪里还有精力在北边生耗!

  南夏国辩手急忙招呼,别急,坐下,坐下,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

  盛元四年七月底,南夏与北漠终达成和约:一、西以宛江为界,东以太行山为界,以北属北漠,以南属南夏;二、南夏割让豫、宿、雍、益、荆、襄、青七州予北漠;三、南夏每年向北漠纳贡银、绢各五十万两、匹,自盛元五年开始,每年春季搬送至泰兴交纳。

  至此,泰兴和约正式签订,有人欢喜有人愁,还有人有些看不透。

  泰兴驿馆之中,姜成翼低头细看和约条陈,待看到南夏只肯割让豫、宿、雍、益、荆、襄、青七州时抬头问陈起道:“元帅,怎的没把冀州也要过来?”

  陈起一身便衣,腰背挺直地坐在书案前,将手中的书卷翻过了一页,随意地答道:“有了青州就不愁冀州,把他们逼得太急了反而不好。”

  姜成翼却是不解,仍问道:“不是说好了要划江而治吗?他们这是又反悔了?”

  陈起闻言抬头瞥了一眼自己这个心腹,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笑道:“南夏人的话哪里算得了准,听听也就算了,城池只有自己打下来的才算数,青州能给咱们就已经是意外之喜,可见常家也确是下了工夫的,知足吧!”

  姜成翼听了点头,说道:“难怪常家那些老狐狸会让常钰青亲去盛都,他常家久攻青州不下,只有借此机会拿下青州,以便日后进取冀州。常钰青本就有破靖阳之功,若是能再夺取冀州,常家怕是又能再次封侯。”

  陈起笑笑,微微地摇了摇头。

  百年常家,怎么会只贪图一个小小冀州!

  姜成翼犹豫片刻,又问道:“元帅,我还是想不通咱们为什么要和南夏人议和,我们现在形势大好,为何不挟胜追击,趁势南下?与云西之军形成夹击盛都之势,南夏可灭!”

  陈起放下了手中书卷,抬头看向姜成翼,说道:“灭南夏时机未到。”

  “为何?”姜成翼问道。

  陈起略一思量,缓缓说道:“我军之所以能攻占江北,不过是用骑兵优势,实施大纵深、大迂回的战法打开靖阳关,这才入得关来。大军入关后也是多利用骑兵迅捷之长,采取多路突进、重点进攻的战略。虽已攻下江北大部,但因战线过宽过长,兵分势寡,给养供应已是相当困难。而南夏虽身陷云西平叛的泥潭之中,但国力尚丰,又有宛江之险,江防稳固……”

  姜成翼只觉心中豁然开朗,不禁接道:“而我军太过孤军深入,却有腹背受敌之险,再加之越往南去我军骑兵优势越不明显,补给却是越难。”

  陈起笑了,说道:“不错,所以现在并不是灭南夏的最好时机,与其南下,不如转回身来集中力量解除后顾之忧,先将江北各地的零散南夏军及各地的反抗平定掉,待南夏抽身全力对付云西,宛江江防兵力必然不足,彼时我们再南下也不错,先经青州而下冀州、山东,然后东西并进渡江南下,南夏之亡指日可待。”

  姜成翼听得大叫了一声好,赞道:“难怪元帅这次会同常家意见一致,不顾朝中的反对之声力主议和,原来是早已成竹在胸。”

  陈起笑而不语,复又低头看书。姜成翼想了想,却又有了新的疑问,忍不住又问道:“可和约既定,到时候毁约起兵,怕是不太好听吧。”

  陈起笑望他一眼,玩笑道:“到时候随便找个由头不就行了吗?你又不是第一天带兵打仗,怎么这个都不会了?”

  姜成翼脸色一红,正欲辩解几句,却突听门外亲兵禀报议和使谢承恩求见。姜成翼一怔,不由得看向陈起,见陈起面上也是闪过一丝讶异,显然也是不知这谢承恩为何而来。姜成翼正暗自奇怪,陈起已应声道:“请谢大人进来吧。”

  北漠议和使谢承恩从外面进来,同时带来了一个让陈起与姜成翼都很意外的消息:江北军元帅卫兴要求原驻扎在泰兴城西的江北军待遇同泰兴守军一般,先入泰兴城,经由泰兴城南门出泰兴进而渡江南下。

  泰兴和约中已明确写出泰兴城隶属北漠,也对江北军的去留有所规定,那便是要渡江南下,可是却没规定江北军是直接渡江南下,还是要在泰兴城里转上一圈再南渡,于是歧义产生了,卫兴便提出要求来了。别说谢承恩犯糊涂,就是陈起听到了一时也有些不明白。

  卫兴这是做的什么打算?

  谢承恩说道:“卫兴说是因江北军是为了泰兴才出的乌兰山,为此八万大军折损过半,现如今要南渡了,说什么也要让这些将士进一次泰兴城再走。”

  陈起沉默不语,似在思量什么。姜成翼看一眼陈起,奇道:“泰兴城内的守军已南渡了大半,只留了几千人在城中维持治安。他江北军现在不足三万,就是进了泰兴城又能如何?难不成还敢据城困守?那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陈起抬眼看向谢承恩,问道:“谢大人如何看?”

  谢承恩面露难色,犹豫了下又说道:“现在和约虽已签订,但下官觉得江北军一日未南渡,和约便可能会有变数,依下官的意思,不如……”

  “不如就先依了他们,让他们先进了泰兴城,也好早日完成议和。”陈起笑了,谢承恩的心思他很清楚,身为议和使自然是万事以议和为先。

  谢承恩觉出陈起已窥破自己心思,不免有些尴尬,连忙又说道:“下官不懂军事,也猜不透这卫兴到底是何意图,还是请陈帅定夺吧。”

  陈起虽然手掌国中大半军权,但为人处世却是极为低调,与那些文官交往更是客气,听谢承恩如此说,便笑道:“谢大人过谦了。皇上命我等军人前来泰兴,不过是防备着和谈不成骤生变故。这议和之事皇上既然交与了谢大人,谢大人便宜行事就可。”

  陈起虽是这样说,谢承恩却不敢真越过他这个征南大元帅去独断专行,忙又和陈起客气了一番,见他并不似在故意作态,便起身告辞说这就去转告南夏议和人员,允许江北军经泰兴城而南渡。

  陈起却又叫住谢承恩,笑了笑说道:“和谈既成,我等留在城内也无甚用处,这两日便要撤出泰兴前往周志忍大营,改日再同大军一起进城。”

  此话一出谢承恩不觉微怔,不过他既能成为北漠的议和使,也是个极聪明的人,片刻之间已是明白了陈起的意思,当下便说道:“也好,待过得几日下官全面接管了泰兴城,必放礼炮迎陈帅入城!”

  陈起笑着将谢承恩送到门口,又命姜成翼替自己送他出去。过了片刻姜成翼送了谢承恩后回来,这才向陈起问出心中疑惑:“元帅怕卫兴进城是为咱们而来的?”

  陈起面容平静目光沉稳,淡淡答道:“常钰青、崔衍与你我俱在城中,虽都是暗中进城,却难瞒有心人的耳目。”陈起说到这里不觉停了一下,神情微怔,却又极快地回过神来,继续说道,“大军虽在泰兴附近却离城百里,万一卫兴江北军进城后陡然发难,就我们这些人怕是无法应对,所以……不得不防。”

  七月二十八,陈起、姜成翼并常钰青、崔衍等北漠将领暗中出泰兴城赴周志忍大营,同一日,北漠议和使谢承恩同意南夏江北军转经泰兴城南渡。

  周志忍大营离泰兴不过百里,陈起等人不到晌午就到了大营外,只见军营之中纪律严明、军容严整、防卫森严,不时还有身穿禁卫军服色的军士进出营门。陈起看得心中一动,一旁姜成翼已是小声问道:“元帅,禁卫军的人怎么也来了?”

  陈起并未回答,而是在营门外下马等候,命人前去通报周志忍。崔衍不耐等候,忍不住出声说道:“元帅还叫人通报什么,那营门卫官我就认识,直接去叫他开门便是。”说着就要上前去找那守门的卫官,刚一迈步却被身侧的常钰青拉住了。崔衍看看沉默不语的陈起,又看一眼嘴角含笑的常钰青,虽是不明所以,却也老实地停下了脚步。

  片刻之后营门打开,周志忍手下副将快步从营内迎了出来,一面将陈起一行人迎入营中,一面在陈起身侧低声说道:“皇上来了,周将军正在大帐之中伴驾。”

  陈起心中虽早已预料到此,不过面上却仍是惊讶道:“皇上怎的来了?”

  后面的常钰青突然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声,惹得旁边几人都侧目看了过去,常钰青却笑着对崔衍解释道:“突然想起你昨日说的那个笑话来,一时没忍住。”崔衍这次没傻到去反问他昨日讲过什么笑话,却不由自主地瞥了身前几步陈起一眼。陈起眼睑微垂面色平静,似未听到常钰青的话语一般,低声问那副将道:“皇上可宣召我等觐见?”

  那副将点头道:“皇上只宣了元帅一人。”

  中军大帐外枪戈如林,守备森严,守卫军士衣甲鲜明,皆是禁卫军服色。大帐内,北漠小皇帝正在听老将周志忍细报筹建水军之事,听闻陈起到了,忙叫人召陈起进帐。

  陈起进了大帐,先向小皇帝恭敬地行了礼,然后便直言谏道:“南夏军离此才百余里,皇上不该以身犯险。”

  北漠小皇帝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年纪,眉宇间还有着少年人的稚嫩之色,笑了一笑,说道:“你与周老将军都在此地,朕能有什么危险!”

  陈起嘴角翕动,欲言又止。小皇帝见此又打趣道:“你可莫要学得像太后一般爱念叨,朕在豫州待了足足一年多了,实在无聊,太后又追得紧,天天念着让朕回朝,朕这不是也想着赶紧饮马宛江,也好早日赶回京都嘛。”

  皇帝讲笑话谁敢不卖面子?帐中诸人忙都跟着凑趣地笑了起来。陈起也笑了笑,借此也停住了劝谏之言,待小皇帝问泰兴之事,便将卫兴要入泰兴城的事情说了,小皇帝一听卫兴手中不足两万人,便也没怎么在意,还玩笑了一句,“听闻卫兴曾做过南夏皇帝的贴身侍卫,一身内家功夫很是了得,就这样把他放走倒是可惜了。”

  陈起轻轻地弯了弯唇角,却未说话。

  小皇帝又问了一些泰兴城内的情形,这才命陈起下去休息。陈起回到自己营帐,姜成翼已等在帐中,两人不及说话,又有皇帝身边的一名小内侍追了进来,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将一封书信交入陈起手中,说道:“皇上让奴婢给陈帅送来,说是刚才忘了给了。”

  陈起郑重接过,向那小内侍谢道:“有劳小公公了。”

  那内侍送完了信却不肯走,又笑道:“皇上吩咐奴婢要看着陈帅拆了信再回去。”

  陈起心中诧异,依言拆了信,却从中抽出一张淡粉色的信笺来,不觉一怔。一旁的姜成翼也闻得有淡淡的清香从那信纸上飘了过来,一时也愣了。那小内侍却掩着嘴笑了起来,说道:“皇上让奴婢转告陈帅,若是有话要与这寄信人说,便也写封信让他给捎回去,并请陈帅放心,他一准儿不会看的。”

  陈起哭笑不得,却不得不向小内侍说道:“多谢皇上好意。”

  小内侍这才走了。姜成翼乐呵呵地看着陈起,笑问道:“元帅,是宁国长公主?”

  陈起点了点头,随意地扫了眼信中内容,将信笺塞入信封之中置于案角,想了想似又觉不好,便又将信从案上拿起收好。

  姜成翼素与陈起亲厚,私下说话并无拘束,又知宁国长公主自小爱慕陈起,不禁笑道:“元帅早就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岁数了,看来皇上是有意撮合元帅与宁国长公主,听闻宁国长公主貌美贤淑……”

  陈起脸上却无喜色,心头忽地闪过阿麦的身影,那时她才十三四岁,只是个扯着自己衣袖追问何时会娶她的小丫头……陈起轻轻一哂,终是没说什么。

  姜成翼见陈起神色不对,便打住了这个话头,转而问起这几日该如何安排。陈起心绪已然平复下来,淡淡笑道:“先等着吧,皇上这样急着饮马宛江都还在大营里待着呢,我们也跟着安心等着吧。”

  八月初一,南夏议和使商易之领南夏议和人员返盛都复命,留泰兴城守万良办理泰兴城交接事宜。

  八月初三,卫兴带江北军由泰兴城西门入城,并未像讲好的那般从南门而出,反而停驻城内挟制万良闭锁四门,却不动北漠议和人员,反而放纵官兵抢掠起商铺富户来。

  这卫兴为何进泰兴城的心思众人顿时明了,这是眼看着泰兴就要给了北漠了,本着不抢白不抢的原则,临走时抢个盆钵俱满再南渡了。

  果然是兵匪不分家啊!

  北漠君臣一时皆是愕然无语,静默了片刻,小皇帝才轻叹一声道:“想那卫兴也曾做过南夏皇帝的近臣,怎的才入了江北军不足一年就也会此泼皮无赖的行径了?难不成真像外人说的,江北军只是伙山贼匪军?”

  帐中诸将都多多少少与江北军打过交道的,都知道江北军的厉害实在是山贼匪军所不能比的,倒是崔衍心直口快,经常都是话出了嘴再过大脑,当下便接道:“可不是!那唐绍义原本就是惯常做匪的,以前就带着一伙子骑兵抢了西胡劫咱们,其中还有个叫麦穗的,更是……”

  崔衍话都说到这儿了才突然醒悟过来,猛然间住了嘴。阿麦纵是有再多不好也是常钰青喜欢的人,岂能当着皇帝,还有这许多人的面来骂她?

  小皇帝正听着,见崔衍突然没了声,不禁有些奇怪,问道:“那麦穗是不是就是设伏常钰宗的那个?更是什么,怎么不说了?”

  崔衍眼角小心地瞥了常钰青一眼,脑子里已是转过圈来,脸上便显出讪讪的神色来,讷讷说道:“臣是她手下败将,没脸说她。”

  小皇帝却乐了,非但没有斥责崔衍,反而抚慰他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无须如此。”

  见小皇帝如此,帐中的周志忍与常钰青不觉都松了口气,暗忖这崔衍小子倒是不算实心傻子,运气也着实不错,正好赶上小皇帝心情不错。卫兴纵兵抢掠泰兴百姓,做的是自毁根基的事情,小皇帝乐得看笑话,笑道:“且容卫兴多蹦跶几日,咱们去了泰兴也好张榜安民,以显我军乃是仁义爱民之师。”

  不过虽是如此,小皇帝还是装模作样地下令北漠大军准备随时拔营南下泰兴,“救”泰兴百姓于水火之中。谁知还没等北漠大军拔营动身,泰兴城又传来消息:卫兴手下右副将军麦穗竟然杀卫兴以自立,然后张榜安民,随后又发布了一篇壮怀激烈的抗虏宣言,带兵反出泰兴奔东而去了!

  北漠小皇帝的大帐之中落针可闻,小皇帝脸色阴沉地坐在御案后,内侍小步从帐外走入,将一小轴纸卷捧到小皇帝案前。小皇帝淡淡扫了一眼,冷声吩咐道:“念吧。”

  内侍那明显尖细的声音在帐中响起,“麦穗,籍贯不详,丁亥年生。天幸七年,从青州守将商易之入军中,至豫州初为商易之亲卫,后入青州军步兵营,野狼沟之役斩首二十三众,升伍长。天幸八年初,升队正。同年,乌兰山之役,以三百残军诱常钰青贸进千里,升为偏将营官。天幸九年泰兴之战,先于白骨峡伏杀常钰宗精骑三万,后于子牙河东岸击溃崔衍追兵……”

  大帐内一片寂静。如此算来,这北漠征南的几员大将,连带着元帅陈起,竟然都曾在这麦穗手下吃过败仗!周志忍周老将军案前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依旧是老僧入定般沉默不言;陈起眼睑微垂,遮住眼中所有神色;常钰青面色不变,唇角微抿;倒是只有崔衍在脸上直白地露出愤然之色。

  小皇帝有些阴冷的声音打破了这阵死寂,“真真是好一个麦穗啊!”

  这是否也能算是一种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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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9 17:17:55 | 只看该作者
第37章:困境

  许是小皇帝的意念太过强烈了些,让远在泰兴之东正在高处观看大军扎营的阿麦都有所感应,不由得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跟在后面不远处的林敏慎拍马赶了几步上来。他已是换了亲兵服饰,眉显得浓了不少,脸上也有了络腮胡子,猛一看似换了个人般,唯有那眼神还如同以前一样清亮。他带着几分讥诮似笑非笑地瞥了阿麦一眼,问道:“怎么?麦将军这是受风寒了?”

  阿麦知他因诱杀卫兴的事还有些怨气,也不与他计较,只转头向身侧的张士强交代道:“这几日天气变化颇大,我们又是昼夜行军,军中怕是也有不少人受了风寒,你去通知李少朝,让他多熬些姜汤来,不论官兵,大伙都喝些。”

  林敏慎见阿麦压根不理自己的茬,心中更是不忿,面上便故作出惊讶之色,阴阳怪气地问道:“怎么?麦将军竟然连生姜铺也抢了?”

  此话一出惹得一旁的张士强对林敏慎怒目而视,而阿麦却仍是不恼,只是吩咐张士强道:“快去吧。”张士强横了林敏慎一眼,领命而去。阿麦又将身边亲兵都遣退了,这才转头看向林敏慎,突然问道:“卫兴是谁杀的?”

  林敏慎一怔,下意识地回道:“不是你设计诱杀的吗?”

  阿麦淡淡笑了笑,说道:“卫兴一身功夫享誉大江南北,普通将领兵士如何是他的敌手?”

  林敏慎已然明白了阿麦话中所指,不禁冷了脸下来,说道:“不错,他人是我杀的。你虽设计诱他旧伤迸裂,最后的杀招却是我出的。”

  阿麦脸色一转,冷然说道:“既然人是你杀的,那你还哪儿来这么多屁话?”

  林敏慎被阿麦的脏话震得瞠目结舌,“你,你……”

  阿麦又说道:“卫兴武功高强,就算是旧伤迸裂内力受损,可是你若是念着旧情不肯动手,我能奈他何?你既已下手杀了他,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再腻腻歪歪无非是想给自己找个推脱,好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说到后面,阿麦神色愈冷,眉宇间似罩了层寒霜一般,“杀了就是杀了,为权势也好为名利也罢,大胆承认了也算有个担当。好歹也是个男人,别总做些让人看轻的事情!”

  一番话均说中林敏慎心事,把他噎得哑口无言,憋了好半天才不甘心地争辩道:“可你明明可以留他性命,而且就算杀他那也是无奈之举,为何还非要往个死人身上泼脏水?果真是他纵兵抢掠吗?不过是你要趁机抢掠军饷物资!还假惺惺地张榜安民,怎的不见你把百姓钱财都还了回去?”

  阿麦剑眉微扬,反问道:“卫兴误得了我江北军几万将士的性命,我为何就杀不得他?我不抢掠军资,谁人还能给我送来?至于我为何要让卫兴来背这个名头,难道身为林相之子的林公子竟然会不知其中缘故?”阿麦嗤笑一声,嘲道,“这些事情,林相做得比谁都熟,林公子竟然都不曾见过?难不成林相一直把你当做女孩儿在养?”

  林敏慎被阿麦用话挤对得满面通红,再也做不出吊儿郎当的模样,指着阿麦怒道:“你!你——”

  阿麦冷笑接道:“我怎么了?我从未自认为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大圣人,也没想过做义薄云天的大英雄,你犯不着用这个来指责我。再说你也没这个资格,林家若真是什么忠臣良将之门,你林敏慎现在也不会在这儿待着!”

  林敏慎仍不死心地驳道:“现今皇帝乃是弑兄而立,我林家要保皇室正统,又有何错了?”

  阿麦讥笑道:“林家要保皇室正统?那早几十年前做什么去了?你当我真不知道?齐景自己虽不是从正统上得的皇位,心里却极重‘正统’这二字。太子生性聪颖却过于忠厚,齐景怕他日后驾驭不了那班权大势重的老臣,便先祭出了二皇子齐泯这块磨刀石,一是将太子磨得锋利一些,二是顺便清除一下怀有异心的臣子。林相是何等老奸巨猾之人,又怎会看不透帝王之心,于是便做出一副忠臣的样子来,根本不介入皇储之争。可惜啊,那皇帝也不是个善茬子,偏生铁了心要先替太子铲除林相这棵遮光的大树,所以近几年来一直在修剪林相的枝叶,只等剩下棵光秃秃的树干,好由新帝登基后推倒立威。林家,现在虽看着风光,其实早已是外强中干了……”

  林敏慎怔怔地看着阿麦,如同不认识她一般,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敏慎这种所谓的世家子弟,虽面上对谁都是一副亲善模样,可内心却是极瞧不起别人的,阿麦这样一番话甩给他,难免会把他震得一时失态。阿麦不屑地笑了笑,又接着说道:“否则林相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偏要去扶持一个先太子的遗腹子,保什么正统!我说得是与不是,林公子?我不喜盛都的弯弯绕绕,却不表示我看不透这些弯绕!林公子,我阿麦可有说错的什么地方?”

  林敏慎愣了半晌,才讷讷说道:“有个地方,你说错了……”

  阿麦扬眉,“哦?”

  林敏慎接道:“林相的公子已经随着卫兴一同死了,你面前的不是什么林公子,只是麦将军的一个叫做穆白的亲兵而已。”

  阿麦脸色一寒,冷声说道:“你还记得自己身份便好!”

  说完再不理会林敏慎,策马奔坡下的营区而去。

  林敏慎一时没了反应,只神色复杂地看着阿麦的背影。

  泰兴之变后,他换装混入阿麦的亲兵之中,开始时还怕被人识穿身份,又见阿麦毫不顾忌地使唤他更觉得奇怪,后来自己想了想便也想透了。早在乌兰山时军中各营分散各处,他与各营将领接触的就不多。后来又历经几次战役,军中将领死的死、亡的亡,没能剩下几个,与他相熟的就更少。再加上泰兴之变中阿麦将卫兴的心腹死士几乎除了个精光,这样一来能认出林敏慎身份的更是寥寥无几了。有,也是阿麦的心腹。

  参军林敏慎早已死在了泰兴城中,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个亲兵穆白而已!林敏慎缓缓地摇了摇头,骑着马慢悠悠地往营中而去。

  军中已在埋锅造饭,士兵虽忙碌却不见慌乱,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有米香飘了出来。早在泰兴之变之前,阿麦就暗中派人扮作行商在前往青州的沿途各镇收购囤积粮草!由此一来,江北军没有粮草辎重之累,又是日夜兼程,行军速度极快,现如今已进入了襄州东部的丘陵地带。离泰兴已远,又有地形之便,北漠追击骑兵又被张生所率骑兵所扰,现在也只能是对江北军望背而叹了。

  念及此,林敏慎不由得轻叹一声,想阿麦此人心思缜密多谋善断,实不像是个女人,之前真不该看轻了她。

  九月中,江北军赶在北漠追兵之前到达青州城西,原驻青州城外的北漠常修安之军早已接到陈起战报,于青州城西四十里处设伏阻击江北军。谁知在青州蛰伏已久的青州守军却突然从其背后杀出,与江北军前后夹击大败常修安之军,然后又不慌不忙地引着江北军入青州城,将其后紧追而至的北漠骑兵挡在了城门之外。

  青州城,北临子牙河岸,东倚太行山脉,身后便是横穿太行的百里飞龙陉。其内两崖峭立,一线微通,蜿蜒百余里。古人云:踞飞龙,扼吭拊背,进逼冀、鲁,最胜之地也。据此陉东可向冀州进击,南可渡宛江而攻宜城,西可窥新野、豫州,正是个可攻可退可守的军事要隘。

  江北军既入青州,北漠纵有精骑几万也只能是望城兴叹。一路追击而来的常钰宗望着青州城忍不住破口大骂,可骂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无趣,只得带着三千先锋悻悻而回。等到常修安兵败之地,常钰青已将叔父常修安的残军收拢完毕。常家叔侄三人齐聚一帐,常修安激动得差点眼泪都出来了,只攥着两个侄儿的手,心道你们这两个小子再晚来一会儿,叔叔这条老命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常钰宗还为差点就追上了江北军的事耿耿于怀,常钰青瞥了他一眼,嗤笑道:“我早说不让你追,那江北军既然敢打扫了战场再走,就是不怕你追,也算定了你追不上!”

  常钰宗垂着头没说话,那吊着胳膊的常修安却是气愤地接口道:“老七,你和江北军打的交道多,你告诉三叔,这江北军到底是个什么军?你瞅瞅他们把这战场打扫的,比用铁扫帚扫过的还干净!别说将我那些辛苦打造的攻城器械都夺了去,竟然连咱们死伤将士身上的铠甲都扒了去!这,这,这比沙匪还不如!”

  其实也怨不得常修安恼怒,江北军打扫过的地方竟然如同蝗虫过境一般,这搁谁身上能不急?别说是他,就连江北军如今的统帅阿麦,见到李少朝指挥着人搬运的东西,眼里都不禁有些冒火。待有两个士兵抬着口露底的破锅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阿麦实在忍不住了,伸手拦下了那两个士兵,指着那东西问李少朝:“这是什么?”

  “锅啊。”李少朝笑眯眯地答道。

  阿麦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道:“我知道这是锅,我是问你,你叫人抬这么口破锅回来做什么?”

  听闻阿麦如此问,李少朝的眯缝眼顿时瞪得老大,用手指将破锅弹得当当作响,很是夸张地叫道:“大人,这可是铁啊!熔了打些什么不好!”

  阿麦被他噎得无话,只得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让人把铁锅抬走。破锅刚抬了过去,后面又有个士兵抱了老大一卷子北漠旗子过来。阿麦不过扫了一眼,李少朝立即扯着那旗子叫道:“大人,您摸摸这质地,还有这手感,就是不能捎回家给婆娘做兜兜,给大伙做……”

  “打住!”阿麦实在没法想象自己把北漠旗子穿在身上的模样,只得连忙说道,“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李少朝狡诈地笑了笑,转回身去接着招呼士兵清点战利品。阿麦再无看下去的兴趣,干脆回身去寻青州的守将薛武。此人原本是商易之手下的一员心腹偏将,盛元二年商易之自青州出援救泰兴时命他留守青州,这一守就是两年有余,最后没等来商易之却迎来了江北军麦穗。

  因提前得了商易之的指令,阿麦刚一入青州,薛武就将青州城的军务全盘交与了阿麦。基于安全的考虑阿麦接管了青州城防,不过对薛武却是极为信任依仗,城防上用的将领也多是从青州而出的旧人。如此一来,防务交接事宜进行得很是顺利,不过一两天工夫,青州城墙各处的守军俱都换成了江北军。

  阿麦正与薛武商议将两军建制都打散了再重新合并成一军,暂领江北军斥候军统领一职的王七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说道:“常钰青退兵了。”

  阿麦与薛武俱是抬头看向王七,王七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兴奋,对阿麦说道:“正如大人所料,常钰青两万骑兵并常修安手中剩下的那几千残兵,已拔营向西北的武安城而去。”

  武安城,距青州城不过一百八十余里,是青州出西北的必经之地。

  薛武转头看向阿麦,眼神中更又多了几分钦佩,出声问道:“常钰青果真是要打算长待下去了?”

  阿麦答道:“常钰青此人悍勇却不莽撞,手中兵马不足自然不会强攻青州。何况陈起先要平定雍、豫诸地,又要送小皇帝回京,一时也无兵可分给他。他也怕咱们出城偷袭,自然要先找个稳当点的地方驻扎下来再说!”

  薛武问道:“那我们要如何对待?”

  阿麦抿唇笑了笑,说道:“既然他不攻城,那我们就先不理会他,转回身来把城里搞好再说。”阿麦转头看向王七,又吩咐道,“明天召集军中队正以上军官开个大会,严明军纪军法,凡有胆敢惊扰百姓的,不论官职不论资历,只一个字‘斩’!”

  王七点了点头,“明白!”

  阿麦又向薛武道:“青州既已被朝中割给了鞑子,还请薛将军暗中分派些人手将这事都宣扬出去,就说朝中奸臣为保自己富贵,已是教唆皇帝将青州弃了出去。然后再做些鞑子残暴的宣传,将城中民心聚得更齐一些。”

  薛武尚未应诺,王七突然插言道:“鞑子本就残暴,哪里还用得着宣扬!”

  阿麦笑问道:“你为何说鞑子残暴?陈起在豫州可是秋毫不犯,在其他被占之地也都是说要将北漠人与南夏人一同看待的。”

  王七冷哼一声,骂道:“狗屁的秋毫不犯!秋毫不犯汉堡城怎么就成了荒城?还一视同仁?三十年前侵占咱们的时候怎么没一视同仁!”

  阿麦脸色黯淡下来,默然一刻继续说道:“汉堡距青州太远,三十年前也离今天太久,难免会有些人看不到,记不起了,只妄想着能在异族的铁蹄之下过上安稳日子。”

  一番话说得屋中三人俱有些沉默,阿麦最先回过神来,又交代了王七几件军中事务,王七领命而去,屋中又只剩下了阿麦与薛武两人。阿麦略一思量,又与薛武说道:“我军虽是为抗击鞑子,可朝中未必肯这样想,过不几天可能还会宣布咱们为国之叛军,到时候咱们怕是要成了中间的婆婆——两头受夹!前面的路是被常钰青他们封死了,身后的飞龙陉可不能再被自己人给堵上了。”

  薛武因想到了这点,早在江北军来之前已是做了安排,听闻阿麦提到此处,精神随之一振,说道:“属下也想到了此处,飞龙陉中的几个关口都已是加派了不少人手。而且……”薛武脸上露出少许的得意之色,说道,“前些日子属下在东边的几个郡县征收粮草的时候,连带着也征了不少壮丁回来,全都是可以直接充入军中的。”

  阿麦听了赞道:“薛将军果然有将帅之才,不愧商帅多次称赞。”

  “大人谬赞,实不敢当!”薛武连忙说道。商易之离青州时他还只是一名守城偏将,这两年虽暂领守将之职,也不过刚升到了副将而已,现被阿麦夸他有将帅之才一时不觉有些羞赧,脸上也是忍不住地泛红,可眼中却是闪出激动之色来。

  阿麦瞧得明白,便又说道:“江北军久与鞑子苦战,军中编制已多有不全,如今既与薛将军手下的青州军合为一军,也该把这些都补全了的好。”

  薛武不是傻人,只一听阿麦这个开头便明白过来,便应道:“理应如此,只有职责明确了,大伙才能各司其职,我军也能快速强大起来。”

  阿麦问道:“不知薛将军可有什么好的人手举荐?”

  薛武知道阿麦如此问便是要自己举荐些亲信心腹了,一时不觉有些心动,可略一思量后却是说道:“城中将领均是商帅走前所用,都是些本分实干的,全听大人安排。”

  阿麦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就先将各自官职都升一级,然后按各人所长编入江北军吧。”

  薛武颇有点不敢相信地看向阿麦,听她又接着说道:“薛将军,你我以前虽是同在商帅手下谋事,却无机缘共事,脾气秉性难免不知。不过,以后既然要长久打交道了,不用说,慢慢地也就会知道了。”

  阿麦脸上笑意融融,既暖且诚,丝毫不减半点惺惺之态,薛武一时看得有些怔住了。

  直到晚间回到自己府中,薛武眼前仍不时地闪过阿麦那温和的笑容,心中更是摸不准阿麦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妻子汪氏迎上前来将正在帮他卸甲的丫鬟打发了出去,自己接过手来,一边替他解着护臂一边小声问道:“今儿情况如何?那麦将军可是给你定了官职?”

  薛武略点了点头。

  汪氏忙低声问道:“是什么?”

  薛武答道:“江北军左副将军。”

  汪氏听了大失所望,忍不住嘟囔道:“还是个副将,本以为这次能升上一升呢!”

  薛武不禁眉头紧皱,喝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青州城的副将岂能和江北军的左副将军相比!”

  汪氏却不怕丈夫这横眉瞪眼的凶模样,轻轻撇了撇嘴,“什么江北军不江北军,照我说还不如做个青州城的副将来得实惠些,咱们是本乡本土的青州人,这里山高皇帝远,主将又不在城中,还不是你说了算!突然大开城门迎来了个什么江北军,里面有些人还是从你手下出去的,现如今一转身倒是比你官职还高了,反倒把你架空了起来,让人瞧着就来气!”

  薛武默然不语,江北军原就是青豫两军合并而成,里面有不少从青州军出去的老人儿,两年征战回来官职自然比他这个留守青州的升得快。

  汪氏瞥了一眼丈夫脸上的神色,又接着说道:“咱们可是顶着叛国的罪名将这江北军迎进城的,早知如此还不如听从朝廷的安排撤出青州,将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割给鞑子。冀州可比这青州强了不止百倍,再说肖老将军是你的亲姨夫,还能亏待了你?就算仍是做个副将……”

  话未说完,薛武突然一把将汪氏搡倒在了地上。汪氏一时被摔傻了,愣愣地看着丈夫,问道:“你!这……是干吗?”

  薛武脸上冷若寒冰,咬牙骂道:“你这婆娘再管不住你那碎嘴,我早晚要宰了你!”

  汪氏和薛武自幼青梅竹马,从少年夫妻一路过来的,何曾受过丈夫这样的狠话,一时间又羞又恼,转身伏在地上就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骂道:“你在外面受了闲气不敢做声,回来却拿老婆撒气,算什么汉子!”

  薛武更是气得脸色铁青,瞅了眼房门,又弯下腰来压低声音对着汪氏狠声说道:“你若是想早日做寡妇,你就放开了声哭骂,赶明儿满青州城都要嚷着我薛武要向鞑子投诚了!”

  汪氏虽泼辣些,却不是愚昧无知的乡野村妇,一听丈夫此话,她心中顿时也是一惊,立刻便止了哭声。抬头看向丈夫,见薛武仍是满脸怒色,丝毫没有要扶自己的意思,干脆自己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薛武松了口气,也不理会汪氏,转过身去脱去身上的铠甲。汪氏从薛武身后凑过来将系铠甲的皮带子一一解开,替他把铠甲脱了下来,低声软语地说:“四郎别气了,刚才是妾身错了。”

  汪氏就有这个好处,既能硬起来又能软下去。几句好话一说,薛武也不好再和她冷脸置气,只是说道:“你个妇道人家见识浅薄!青州若失,冀州还能有好?再说我既要抗击鞑子光复河山,图的便不是那富贵安逸!”

  汪氏却是扑哧一声笑了,说道:“是,是,薛四郎是忠肝义胆为国为民的大英雄,妾身头发长见识短的,您还和我置什么气?”

  这话说得薛武也不好意思起来,转回身上下看了看汪氏,柔声问道:“刚才也是一时气急了,可摔疼了?”

  汪氏这时倒是觉得委屈起来,眼圈也红了,却没有哭,只是说道:“四郎还管我摔得疼不疼呢,脾气一上来就不管不顾的,恨不得拿剑砍人。”

  薛武低声抚慰汪氏几句,低声说道:“你是不知,朝中割地议和也是无奈之举,青州是冀鲁门户之地,实是不能割给鞑子的。但是鞑子逼得紧又无法,只得明面上给了鞑子,暗中却纵容江北军占据青州和鞑子对抗。否则,以青州之地薄民贫,只要冀州从后断了粮草供应就会不战而破。江北军已经反出泰兴一个多月了,为何不见冀州有半点动静呢?我前些日子去东边郡县征收粮草壮丁,姨夫都装做没看到呢。”

  汪氏迟疑片刻,问道:“这么说,皇帝也不是真糊涂了?”

  薛武冷冷笑了一笑,说道:“能当上皇帝的人,还能真糊涂到哪儿去了?只是眼下顾不过来罢了。而且江北军扛的是抗击鞑子的大旗,麦将军至今也是称将军,并不肯自立为元帅,也是不愿落下个谋反的名声。”

  汪氏想不透这些,晃了晃脑袋也没能明白多点,只是听说阿麦不过也只是个将军,心里顿时平衡了不少,于是便说道:“四郎快别和妾身说官场的这些圈圈绕绕了,妾身听得头都大了。”

  薛武已换上了便衣,转身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笑道:“你只记住,就算咱们听话地把青州城交了出去,去了冀州就算有姨夫关照,也未必能得了好。”

  汪氏笑了笑,又上前来替丈夫轻轻地揉捏着肩膀,笑问道:“四郎既然都看得这样通透,那干吗还拉着个脸回来?”

  薛武想了想,低声说道:“这新来的麦将军竟问我可有亲信之人要安排,我怕麦将军是故意诈我,也不敢多说,没想到麦将军却将青州守军的官职都提升了一级,按才能安排职位了。这人……实让人摸不透心思。”

  汪氏却笑道:“四郎忠心侍主,诚心干事,揣摩那将军的心思做什么?麦将军心机再深沉还能深得过商帅去了?四郎还不是得了商帅的信任重用!要我说啊,你也别琢磨这些了,想不透干脆也不想,麦将军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好了!日子久了,麦将军自然就会明白四郎的为人!”

  汪氏一番话说得薛武心中豁然开朗,一把扯过汪氏搂入怀中,赞道:“正是这个道理,还是你看得明白!”

  汪氏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眼珠一转,把嘴凑到薛武耳边低声问道:“听闻这麦将军比商帅长得还要俊俏,可是真事?”

  薛武眼前又晃过阿麦脸上那温暖和煦的笑容来,不禁点了点头。汪氏的声音里就透露出些许兴奋来,说道:“可是还没有妻室?不如把咱家的素兰说给了麦将军!”

  “呀!”薛武吓得一惊,伸手把汪氏从大腿上推开,训道,“你少要胡乱牵线!”

  汪氏不满地撇了撇嘴,说道:“素兰可是你亲妹子,又不是我的,我这才是费力不讨好呢!再说了……”汪氏仍有些不死心,又劝说道,“前两年商帅在的时候素兰还小,这会儿刚及笄了,年龄正好,小模样长得又好,配那个年少俊俏的麦将军岂不是正好?”

  薛武被妻子说得心动,想了想,还是说道:“你先别着急牵扯,万一不成可是丢大脸的事情,这事先容我暗中探听个口风再说。”

  汪氏知丈夫说得有理,点了点头,笑道:“妾身都听你的。”

  九月底,迫于北漠的压力,南夏宣布江北军为叛军,不过却不肯出兵征讨。面对着北漠使臣的诘责,南夏官员双手一摊满脸无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都是管不了的事!江北军不听话要造反,我们也没办法不是?青州既然划给了你们,你们就自己去打下来便好了,你们不是在武安还屯了好几万的兵吗?有杀将常钰青在,什么城打不下来啊!

  北漠使者被南夏官员这无耻的嘴脸气得青筋直跳,恨不得上去先抽他一顿再说。不过做使臣这个行当,最最忌讳的就是和人动手,于是只能强自忍住了,转回身来把情况奏报北漠朝廷。

  待身在武安的常钰青等人得知消息的时候已是十月,常钰宗还未说什么,那辈分年龄最大的常修安却是跳着脚骂了起来,“他奶奶的!南蛮子这不是耍咱们玩吗,说是将青州割给咱们,现在却被他叛军占着,还让咱们自己去打,那还签个狗屁的和约啊!这群南蛮子,你们等着,等老子把青州打下来了,非顺道把冀州也一块收拾了不可!”

  见三叔如此激动,常钰宗反而不好说什么了,只拿眼去瞄常钰青,问道:“难道江北军来青州真的是南蛮子朝廷早就商量好的?”

  常钰青想了想,摇了摇头,轻笑道:“未必。”

  常修安与常钰宗叔侄两个却是不解。常钰青见他二人均是一脸疑惑之色,只得又解释道:“若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商易之回朝后就不会如此遭打压了。”

  常钰青说得不错,商易之回去之后便遭到了皇帝齐景的怀疑猜忌,一直未得起用。林相一本奏章更是直指商易之暗中纵兵谋反,将刚回盛都的商易之置于了风口浪尖之上。

  首先,江北军算是商易之建立起来的军队,即便商易之已经脱离江北军,可是难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其次,若是卫兴带兵反叛倒也罢了,可这次却是那麦穗一刀将卫兴给杀了之后拥兵造反,明摆着是不肯承认卫兴这个元帅。再次,江北军反出泰兴之后哪儿也没去,而是直奔青州,而青州代守将薛武也是大开城门将江北军迎了进去。青州是哪儿?青州是商易之戍守过的地方!

  别的暂且不说,仅这三点,齐景就不能不疑心江北军的反叛有商易之的指使。唯有一点让他想不透的是,商易之为何要这样做?为何做了之后还要回到盛都来?

  齐景一时也有些疑惑,不过他这里还未将商易之如何,商易之的母亲盛华长公主那里却是先动手了,直接拎着商易之入宫觐见。待见到了齐景,长公主娇滴滴的一个人物,只一巴掌就把儿子拍得跪倒在了齐景面前,然后哭哭啼啼地向齐景求道:“皇上替我管管这个小畜生吧。”

  齐景见长公主突然来了这样一出,只得询问是怎么回事,长公主这才哭诉道:“那江北军去青州竟然是这小畜生给出的主意,而且还给青州的薛武写了书信,让他开城门放江北军进去。”

  齐景眉梢一挑,冷眼看向商易之,寒声问道:“此事当真?”

  商易之身子跪得笔直,满脸倔犟之色,抬头望向齐景,朗声答道:“鞑子非逼咱们连青、冀两州也割了,臣心中实在不忿,正好卫兴私下寻臣来问和谈之事,臣和他说了几句。卫兴也是对鞑子恨之入骨,我们两人核算了半日便想了这么个法子,假意将青州割给鞑子以满鞑子贪欲,待和约签订之后,江北军装做不听号令反出泰兴,然后占据青州与鞑子对峙。到时候我朝中只推脱江北军是叛军即可。就这样,我还给薛武写了封书信交给卫兴。”

  “那为何又杀了卫兴?”齐景问道,面色虽平淡无波,声音中冷意却沁人心骨。

  商易之终低下头去,低声答道:“我也不知道,江北军反出泰兴本是我和卫兴两人合谋,一个不好落入别人眼中便是谋逆的大罪,我二人不敢让他人知晓,便商议只等我回盛都后密奏皇上。谁知我人一到盛都却听到卫兴被那麦穗所杀的消息,我一下子就懵了,又想到我写给薛武的那封书信,忙派人去青州传信,谁知还是落在了麦穗后面。”

  齐景半晌没有动静,只默默地打量着商易之。刚才一直沉默的长公主忽又用帕子捂着嘴哭了起来,边哭边道:“皇上,我这辈子就得了他这么一个孩儿,难免对他娇惯了些,没想到这小畜生竟做下这样滔天的错事来。不但死了卫兴,就连林贤的独生儿子也被那麦穗杀了,林贤本来就瞧这小畜生不上,若是知道了必是要拿他偿命的。偏生这小畜生犯的又是诛九族的谋逆大罪,可怜他老子商维一生为国,竟要被这小畜生连累了。”

  齐景不禁皱眉,训斥道:“商将军一直在云西平叛,劳苦功高,怎会受他拖累!”

  长公主却是觉得委屈,不禁哭道:“皇上,这都怪你和父皇,当初我便不想嫁商维这个武人,你们偏生要我嫁,我当时若是嫁了那个状元郎,怎会生出这么个好斗成性的小畜生来!”

  齐景被长公主的胡搅蛮缠搞得哭笑不得,只得呵斥道:“这都什么话,你当你还是小姑娘!”

  长公主用帕子抹着泪哽咽不言。商易之却突然说道:“皇上,我与薛武送信,告诉他实情,叫他反了麦穗归顺朝廷可好?”

  “不可!”齐景当即否定道,他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走了两趟,这才停下身来盯着商易之说道,“此事虽是你莽撞了些,不过却也是一心为国。朕知你这片苦心,此事以后不可再提,否则朕也无法保你。”

  “那青州怎么办?”商易之问道。

  齐景略一思量,沉声答道:“先让那江北军占着也好。”

  长公主见齐景不再追究此事顿时大喜,连忙扯着商易之谢恩,只保证回去后定会好好管教自己儿子。齐景心中对商易之的疑心尽去,一想有商易之谋逆的把柄捏在手中,连带着对远在云西的商维的忌惮也小了许多。

  没过几日,长公主又再次入宫,这次却是来为商易之求亲来的,求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后的嫡生公主。齐景先是愣了愣,然后暗藏在心中二十多年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不料长公主前脚走,皇后后脚就来求见皇帝,然后二话不说就给齐景跪下了,死活不肯将女儿嫁给那风流成性的商小侯爷。

  于是,长公主与皇后姑嫂两个的斗争正式拉开了帷幕,这让齐景很是头疼,左右权衡了许久,终是受不住皇后整日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只得拒了长公主的求婚。同时,为示安抚,不顾林相的反对任命商维为云西兵马大元帅,同时命林相的外甥江雄为副帅以做牵制,命商维与江雄二人合力平叛。

  盛都的斗争热火朝天,同时,青州城里也是一派崭新气象。江北军与青州军的合编顺利完成,阿麦自任江北军将军,任命薛武为江北军左副将军,原江北军步兵统领偏将莫海为右副将军,原江北军骑兵校尉张生任骑兵统领,原江北军步兵第七营校尉王七升为步兵统领,掌管粮草军需的军需官则落到了李少朝的头上。除了这几人,不论是跟着阿麦一同前来青州的江北军中诸将领,还是原薛武手下的青州城守将,都被量才而用,受到了妥善安置。

  军中上下都很满意,青州城内一片和谐。

  十月十五日,无风,天气晴好。青州城西的官道上急急地跑着一辆青篷骡车,驾车的是个三十多岁的黑脸汉子,穿一身黑色粗布的短装,一手执缰一手执鞭,笔挺着身子坐在车前,不时地挥动鞭子催赶车前的骡子,将车赶得飞快。

  骡车一直疾行到了青州城下,城墙上的守兵探出头来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那黑脸汉子这才喝住了骡马,却未回答守兵的问话,而是跳下车来冲着车内说道:“先生,到了。”

  车内的人没说话,过了片刻从车厢内伸出只手来撩开车前的棉帘,细细打量城门上那笔力遒劲的“青州”二字,过了半晌才有些不确定似的问道:“这就到了?”

  那黑脸汉子替车内的人掀着车帘,点头道:“到了,先生。”

  城墙上的士兵见下面的人没有应声,干脆将箭尖对准了那黑脸汉子,叫道:“再不说话就放箭了!”

  那黑脸汉子听了这话却不以为意,只抬头瞥了一眼城上,仍是对着车内人问道:“先生,可是要表明身份进城?”

  车内人稍一思量,答道:“不用,就说来寻阿麦的吧。”

  黑脸汉子恭敬地应了一声,放下车帘,转身对着城墙之上喊道:“俺们是来寻麦穗,麦将军的。”

  城墙上的守兵一听说是来寻麦将军的,忙收了弓箭,派人去叫当值的城门将。不一会儿的工夫,张生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之上。他只看了一眼城下的青篷骡车,面上便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来,忙叫了身边的亲兵去向阿麦报信,自己却快步往城下走来。

  城门外的吊桥缓缓放下,张生亲自从城内迎了出来,对着车里的人恭声唤道:“先生。”

  车内人淡淡地应了一声。

  张生笑道:“先生总算是到了,麦将军已经盼望先生多时了。”说着向站立在车旁的黑脸汉子点了点头算是招呼,又从他手中接过缰绳来,一边赶着车往城里走,一边回身对着车内的人继续说道,“麦将军算着先生就是这几日到了,在城门处连守了几日,偏赶上今天有军议要主持,这才离了这儿。末将已经叫人去通知麦将军了,怕是过不一会儿,麦将军就要来迎先生了。”

  话音刚落,街道的另一头已响起嗒嗒的马蹄声,就看见阿麦带着几名亲卫从远处纵马而来。阿麦一马当先,直疾驰到骡车前才急急勒住了马,身姿利落地从马背上跃下后径直跳上了骡车,撩开车帘冲着车里叫道:“徐先生!”

  车中的徐静难掩疲惫之态,表情却是有些无奈,习惯性地用手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与阿麦说道:“阿麦,你好歹也是独掌一军的人物了,怎的不见一点大将的沉稳之风!”

  阿麦干笑了两声,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徐静,答道:“这不是见着了先生高兴嘛!”说完转身吩咐众人直接回城守府,自己则是钻入了车内,在徐静对面盘腿坐了下来,问道,“先生一路还顺当吧?”

  徐静却是翻了个白眼给她,阴阳怪气地答道:“顺当!自然是顺当!有黑面跟着,我能不顺当吗?我九月二十六出乌兰,今儿就赶到了,中间一天都没耽搁,还能怎么顺当?再顺当些,老夫这把老骨头就要交代在路上了!”

  阿麦咧着嘴笑了笑,替黑面开脱道:“黑面是个急脾气,先生莫要怪他,都是我的不是。”

  徐静嘿嘿冷笑两声,说道:“我知道都是你的不是,你既叫这一根筋的黑面回去接我,还美其名曰好保护我,怕是肚子里就没做好打算!”

  阿麦连忙笑道:“哪能!哪能!叫黑面去接先生真的是为了先生的安全。先生又不是不知道,他可是我营中武艺最好的。”

  徐静撇了撇嘴,显然不信。

  阿麦又赔笑说道:“当然,私心也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她当时派黑面去接徐静,除了保障徐静的安全外,更主要的是考虑到黑面此人一向不太服她,待在营中怕是不好控制,还不如命他跟在徐静身边保护的好。

  徐静见阿麦坦然承认,反而不好再与她计较,只得翻了翻白眼算是揭过了此事。

  阿麦素知徐静脾性,见他如此便知道这事算是过去了,连忙转移话题道:“先生看这青州城如何?”

  谁知徐静反应却是有些冷淡,只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答道:“城高势险,易守难攻。”

  阿麦笑了笑,说道:“若非如此,又怎当得起太行门户之称,后面还掩着冀州和山东两地呢。”

  徐静抬眼瞥向阿麦,突然问道:“你可知道常钰青屯驻武安?”

  阿麦不禁一怔,沉默了片刻才答道:“知道。”

  徐静又问道:“武安距青州多远?”

  “不足二百里。”

  徐静脸色微沉,“既然知道不足二百里,为何还要容他在此?”

  阿麦解释道:“江北军初来青州,根基未稳,身后又有肖翼敌友未定,我不敢贸然出兵。再说常钰青手中不过三四万兵,又多是骑兵,不善攻城,难以威胁青州,不如先不理他,趁此机会整顿青州,将基础夯实。”

  徐静咄咄逼人道:“你谨小慎微只顾求稳,却忘了常钰青是何许人也!虎狼之侧,岂容酣睡!常钰青年纪虽轻却能跻身北漠名将之列,那‘杀将’的名头岂是平白来的?他为何要停驻在武安小城?你可曾想过缘由?”

  阿麦一时沉默,她自然想过常钰青为何要将大军驻扎在小城武安,武安乃是青州兵出西北的必经之地,常钰青驻扎在那里,不但可以据城以待援兵,又可以防备自己反被江北军偷袭暗算,还能扼住江北军进军西北之路,除了这三条,难不成他还别有所图?

  徐静冷哼一声,又说道:“若是常钰青纵兵在武安周边郡县抢掠杀戮,引得百姓恐慌奔逃,然后再派骑兵将流民赶向青州,驱赶百姓攻城,你又要如何?是否要射杀攻城百姓以保青州安全?”

  “不能!”阿麦下意识答道。

  “不能?”徐静冷笑,嘲道,“那你是要拼着牺牲军队,冒着城破的危险,放百姓入城?”

  阿麦眉头紧皱,抿唇不语。不需徐静讲,她也知道绝不能放百姓入城,因为其中很可能混有鞑子奸细,或夺城门,或进入城内做内应,那青州城都将不保。

  徐静直盯着阿麦,又继续逼问道:“既不敢放百姓入城,又不愿射杀百姓,你要如何?那百姓后面紧跟着的可就是鞑子铁骑,别说你不射杀百姓,就是你稍一犹豫,射杀得慢了些,鞑子就能冲到城下,你城墙上的守城弩还有何用?再者,一旦百姓负了土石来填护城河,你杀与不杀?杀,那可都是南夏百姓,甚至还可能有与你城上守军沾亲带故的,是被鞑子用刀斧在后面逼着来的,杀了,必然要影响士气。可若是不杀,一旦将这些都填平了,鞑子的攻城器械就都可以推了过来,你城门可能保证固若金汤?”

  阿麦面色微变,身上已是惊出一身冷汗来。驱百姓攻城实在是条毒计。不论杀与不杀,都会对守城军士的士气造成重大影响。杀,损耗守城物资、士兵体力及士气;不杀,鞑子便可轻松攻城了。

  徐静将身体倚向车厢壁,仰头长叹了口气,淡淡说道:“常钰青岂是久蛰之人,多日不动必然有所打算,如若老夫没有猜错,此刻他正在加紧打造攻城之器才对。”

  阿麦听了更是心惊,她与常钰青相识已久,几次相逢虽都是斗得你死我活,可心中却隐约认定此人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不算是卑鄙阴险之徒,竟是生生忘了他名为“杀将”,曾坑杀过六万降兵的“事迹”!

  徐静久不闻阿麦动静,知她已把这些话都听入了耳中,便也不再多言,只倚着车厢闭目养神,留出时间让阿麦自己将这些事情琢磨透彻。车外,张生和黑面已隐约听到了徐静与阿麦二人的对话,两人对望一眼,齐齐保持了沉默。

  这一行人默默地行到城守府门前,因今天是军议之日,众将领聚得很齐,李少朝、王七等人更是早已等在了门外,见骡车回来全都围了过来,簇拥着将阿麦与徐静迎入府内。徐静简单地和众人见了个面,只言身体疲惫想要先去歇上一歇。阿麦早已给他备好了房间,闻言便命身边的张士强送徐静过去休息,自己却继续主持每旬一次的军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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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9 17:19:05 | 只看该作者
第38章:示威

  江北军落户青州已一月有余,合编也正式完成,城中在编的作战士兵已有四万七千六百五十六人,其中骑兵四千五百三十一人。别的暂且不说,只每日的粮草支出便是很大一笔开支。虽然有从泰兴抢来的那些银钱,却挨不住这四万来人嚼用,每每提到此事,军需官李少朝便似刚吃了黄连一般,一张嘴就能吐出苦水来。

  青州地贫,以往也是全靠背后的冀州供养支撑,现如今青州与冀州明面上已属敌对阵营,纵是冀州肖翼并未对青州实施经济封锁,可也不好再明目张胆地给青州送粮送钱来。

  “如此看来,咱们须得尽早取下冀州了。”现任江北军右副将军莫海提议道。

  薛武却摇头道:“武安还有鞑子大军,我们举着抗击鞑子的大旗,先不与鞑子开战,却是全身去打自家人,说出去怕是名声不好。”

  莫海原是从豫州出来的,五大三粗的一个壮汉,脾气也最是耿直,听薛武如此说当下便驳道:“那薛将军该如何办?难不成为了个名声就要让大伙饿死?这么好几万的人,整日里坐吃山空,不取冀州取哪里?你们这太行山又不比乌兰山,穷得响叮当的,拿什么供养这许多兵马?”

  莫海这样说,薛武脸色便有些不好,他是土生土长的太行人,自然听不得别人说半句太行不好,哪怕太行山的确是地贫人穷。

  王七看出薛武不悦,怕莫海再继续得罪人,忙笑着说道:“想想总能想出法子来,想当初刚入乌兰山的时候,大伙不也是怕山中养不住兵嘛,可结果呢,咱们江北军不只是养住了,还壮大了不少呢!”

  阿麦抬眼看向薛武,问道:“薛将军,战前青州城内的戍兵也有了两万,除了朝中的粮饷,可还有别的谋财之道?”

  薛武摇头道:“只靠着朝中的粮饷勉强养兵,所以青州向来有穷困之名,朝中很多人都不愿来为官。”

  阿麦笑了笑,青州穷困她是知道的,不过只看城中那些将领的府第,倒不像是薛武说的这般穷得过不下去,于是又问道:“那来了的这些呢?总不能让大伙连家小都养不住!”

  薛武想了想说道:“青州这地方穷,朝廷给的俸禄又少,独身一个的倒还好说,若是拖家带口的便有些养不住。后来有一任守将曾想过一个法子,就是私下里给大伙在太行山里分个山头,种些耐旱的作物,或是收些山货补贴家用。”他说着看向王七与李少朝等人,说道,“你二位算起来也是从青州出去的,应该也还记得吧?”

  李少朝与王七俱是一愣,这是青州军中秘而不宣的事情,说是分个山头,其实就是那些高级将领们圈山占地,然后白使唤着军中士兵去替他们耕作。他二人都是入江北军后才发达起来的,在青州时都没少去那些“山头”上做苦力。现如今薛武点到了两人头上,两人不觉都有些尴尬。

  李少朝眼珠转了转,笑道:“以前倒是有所耳闻。”

  王七却是直接说道:“记得,我还去山上住过些日子呢。若是没有记错,飞霞山上那片核桃园还是薛将军家的吧?”

  薛武脸上红了红,颇有些不自在,应付道:“家中的事都是内子在打理,我不太操心这个。”

  张生看出薛武的不自在,忙转移话题道:“那能否也像在乌兰山时一样,将各营散入山中呢?”

  别人还未开口,李少朝却是连连摇头,反对道:“养不住的,这一带的山太荒了,气候又旱,只能种些高粱等耐旱的作物,产不了那么多。山里的农户自己都吃不饱,你就是手里有钱也买不来粮食。”

  诸将中有不少青州人,自然也知道这些都是实情,三三两两地跟着点头认同,齐齐看向阿麦,等着阿麦拿个主意。阿麦那里一直沉默,刚才张生说把各营再次散入山中引得阿麦心中一动,却不是因养兵之事,而是想起了另外一个难题的解决方法。

  众人见阿麦沉默不言,便也都跟着静默下来,可等了半天仍不见阿麦有所反应,心中不禁都有些奇怪。王七看了一眼身旁的李少朝,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他,冲着阿麦处努了努嘴。李少朝对王七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只轻轻地清了下嗓子,正欲开口时,对面的张生已先出声唤阿麦道:“麦将军,您说呢?这山中又产不了足够的粮食供养我军,冀州那虽富,可毕竟不是我们的,能不能指得上还难说,咱们总得想个法子才好。”

  阿麦此刻已是回过神来,张生话又说得十分清楚,阿麦明白张生的好意,先冲他微微笑了笑,这才问诸将道:“大伙怎么想?”

  李少朝迟疑下,说道:“要不,我让人去寻些耐旱高产的作物去山里种?”

  阿麦笑道:“开荒种地是条门路,不过却得有上两年才能看到成效,不是应急之法。你先去让人寻着去吧,就是给了青州百姓也总是件好事。”

  李少朝点头称是。

  阿麦又道:“要解决吃穿问题,最好的法子就是把富得流油的冀州拿下来,只不过现在武安有鞑子的军队,我们没法转身,也不能放着鞑子不管先回身和自己人打仗。”

  薛武听了此言忙点头,说道:“确是如此。”

  阿麦接着说道:“所以,最好是冀州肖将军能主动送给咱们钱粮。”见诸将面上都露不解之色,阿麦笑了笑,又对薛武说道,“此事还需薛将军亲自跑一趟冀州,说咱们江北军因粮草不济,打算先放弃青州,求肖将军暂且借我们几个郡县躲上一躲。”

  薛武听出来阿麦这是要自己去敲竹杠,虽不是十分认同,却也不好说别的,只得沉声领命。

  待到军议结束,天色已是擦黑。薛武随着众人出得议事厅,故意慢了几步落在众人身后,偷偷拉住了走在后面的李少朝,低声询问道:“李将军,不知先前大伙出府迎的那位徐先生是何人?”

  李少朝冲薛武伸出大拇指来,答道:“那是我江北军第一智囊,原来商帅身边的军师,徐静,徐先生。”

  薛武有些诧异,说道:“商帅的军师?怎么看着和麦大人很是相熟啊?”

  李少朝神秘地笑了笑,“那是因为徐先生是麦大人的叔丈!”

  “叔丈?”薛武不禁惊讶,“麦大人竟是已娶了妻的?”

  李少朝嘿嘿一笑,问道:“怎么,看不出来吧?”

  薛武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心中突然庆幸起来,幸亏妻子没找媒人把自家的妹子说给麦大人,否则,别人还不知会怎么看自己,送妹给上司做妾?正想着,忽听身旁的李少朝唤“麦将军”,薛武一抬眼,见阿麦带着名亲卫又从前面返了回来,忙也恭声唤了句:“麦将军。”

  阿麦笑了笑,对薛武说道:“正好薛将军还没走,刚才有句话忘了交代,等薛将军去了冀州,一定要向肖将军言明咱们江北军实属无奈才出此下策,只望肖将军多顾念一下青州的百姓,我江北军实不忍将青州百姓留与鞑子残害。”

  薛武与李少朝二人俱是一怔,阿麦身后的那名亲卫却已是嗤笑出声。阿麦转头横了他一眼,那亲卫这才忙肃了面皮低下头去。

  薛武被那亲卫的笑声惊醒过来,连忙应诺道:“属下明白了。”

  阿麦又和他寒暄了几句,带着那亲卫转身走了。

  薛武立在原地仍有些愣愣的,李少朝笑着拍了他一下肩膀,嘿嘿笑道:“甭发愁,反正你和肖老将军也不是外人,要我说啊,你去了就照直了说——您给不给粮草吧,给了,咱们一定念着您的好;不给?那好,别怪咱们脸皮厚了,也只能带着青州百姓一同来投奔您老人家了,您老赶紧给咱们腾屋子挪炕吧!”

  薛武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李少朝,更是有点傻了。

  再说阿麦带着那名亲卫离开,却没回自己的住处,而是转了个弯到了给徐静所住的园子。徐静的房内已亮起了灯,张士强正指挥着两个小兵往外抬一个装满水的大浴桶,抬眼间看见阿麦过来,忙叫那两个小兵先将浴桶抬走,自己快步迎了上来,叫道:“大人。”

  阿麦随意地点了点头,问他道:“先生没睡?”

  张士强摇头道:“先生说赶路赶得身上太脏,非要洗澡,这不,刚收拾利索了。”

  屋内的徐静已是听到了外面阿麦与张士强的对话,扬声问道:“是阿麦吗?”

  阿麦连忙高声应道:“先生,是我,阿麦。”

  门帘一挑,已换了干净衣衫的徐静从屋内慢步踱了出来,看了看阿麦,问道:“军议结束了?”

  阿麦忙道:“结束了,过来看看先生,打扰您休息了吧?”

  徐静没有答话,视线却是落在了阿麦身后的那名亲卫身上,自从他入城起,就发现这亲卫一直不离阿麦左右,不禁问阿麦道:“这是谁啊?怎么一直跟在你屁股后面?”

  阿麦还未回答,那名亲卫却是抢先回答道:“徐先生,在下姓穆。”

  “木?”徐静伸手捋了捋胡子。

  这亲卫正是化名为穆白的林敏慎,他见徐静如此问,淡淡地笑了笑,答道:“正是,在下穆白,对徐先生……”不及林敏慎把话说完,徐静便打断道:“双木成林?”

  林敏慎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眼中露出钦佩之色,赞道:“正是,徐先生果然厉害。”

  徐静却皱了皱眉,没好气地说道:“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谁吗?”说完又转头训阿麦道,“你怎么收了这么一只孔雀在身边?”

  林敏慎脸上一时窘得又红又白,一旁的张士强却是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阿麦忍了笑,答道:“是商帅安排的,我也无法。”

  徐静又看了看林敏慎,突然说道:“改了吧!”

  林敏慎一愣,就又听徐静接着说道:“别叫穆白了,改成白穆好了。”

  林敏慎羞怒道:“徐先生怎的如此说话,亏在下还对先生仰慕已久……”

  “穆白!”阿麦出声喝住林敏慎,“不得放肆!”

  林敏慎涨红着脸还欲再说,那边徐静却已是转过身去,对着阿麦说道:“你陪我在这附近溜达溜达。”林敏慎见徐静对自己如此轻视,心中更是恼怒,直想绕到徐静身前去理论。一旁的张士强忙将他拽住了,扯着他向院外走,“大人和徐先生有事要谈,你我在园子外面守着就好。”

  林敏慎被张士强拉出了月亮门,阿麦陪同徐静沿着园中的小径缓步向前溜达着,笑着劝道:“先生何必和他生这闲气。”

  徐静沉默片刻,突然说道:“他不该这样,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样做反而落了下乘。”

  阿麦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徐静所说的这个“他”指的是商易之。阿麦默了默,说道:“林敏慎武功极好。”见徐静转头看向自己,阿麦淡淡笑了笑,解释道,“他也是一片好意。先生有所不知,我在泰兴时受过一次伤,差点丢了小命。他在我身上投得太多,生怕还没等返回本来呢我却被人给杀了,这才专门留了林敏慎在我身边保护。”

  徐静打量阿麦片刻,笑了,说道:“你倒是看得开,和你相比,老夫倒是落了下乘了。”

  阿麦忙说道:“先生可别这样说,先生于阿麦是良师益友,若不是先生,阿麦不会走到今日。”

  徐静却翻了个白眼,不客气地说道:“你别拍我的马屁,你我心里都明白,咱们一起搭伙那是各取所需,你不用承我的情,我也不欠你的意。”

  阿麦笑笑:“阿麦知道。”

  徐静捋着胡子,直白地说道:“知道最好,所以以后就收起你那副小聪明,老夫不需要这个。再说,你现在已经是一军之主,无须再看别人的脸子过日子,要硬起来才对,你只要能打胜仗,别人自然会敬你畏你。”

  阿麦知徐静是好意,心中不禁有些感激,却又是习惯性地抱拳一揖,恭敬道:“多谢先生教诲。”

  徐静闻言翻了个白眼,又咂着嘴摇了摇头,不肯再说。阿麦见状不禁苦笑,她这样的姿态做得太多了,一时要改却是不容易了。

  徐静问道:“你这会儿来寻老夫可是有事?”

  阿麦想了一想,说道:“还是武安常钰青之事,我仔细想过了,觉得此刻还不是主动出击的好时机。再说,现在的江北军也败不起。”

  徐静听了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向阿麦,问道:“你已想出应对之策?”

  阿麦面容坚毅,沉声答道:“顺势而为,应时而变。且看常钰青如何动作,若是驱赶百姓直接攻城,便将计就计诱他入城以歼之。”

  “那百姓呢?”徐静问道。

  阿麦用力抿了抿唇,答道:“百姓能救则救,不能救则当诱饵放弃。”

  徐静静静看阿麦片刻,忽地笑了,说道:“阿麦,你现在真的是一名将军了。”

  阿麦苦笑道:“先生休要挖苦我了。”

  “不,不是挖苦,是夸你!”徐静正色道,“自古没有名将以仁留名的,所谓慈不掌兵正是此意,你若只顾对城下百姓仁慈,便会忘记对城内百姓与守军仁慈,一旦城破,将是全城遭屠。”

  阿麦淡淡笑了笑。

  徐静在一旁的青石凳上坐下身来,又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若是常钰青只是驱赶百姓填护城河呢?”

  阿麦在徐静对面坐了下来,没有直接回答徐静的问题,却说道:“先生,我想从骑兵中挑出部分精锐放出去作游击之用,剩下的编入各步兵营。”

  现今南夏军编制,以队为基本战术单位,一队百人,辖十伍,队以上是营,营以上是军。其中,步兵、骑兵独立为营,并无直接的辖属关系。步兵营中虽也有骑兵,数量上却是极少,大多为将领亲卫或营中斥候。

  徐静兴趣顿生,又用手轻轻捋了捋胡须,问道:“说来听听,你有何想法?”

  阿麦说道:“有些骑兵由于战马不好,不能作攻击之用,不如配给步兵营,一是可以担任军官的传令兵,或是用来押运辎重。二是可以独立为队,用来进行侦察和占领一些重要阵地,或是当敌军显露混乱之态时,在步兵后面布成战斗队形,在步兵将军的指挥下利用这种有利的时机去追击敌军。”

  徐静听得眼中精光闪烁,不停地捋着下巴上的胡子,忽地问道:“若是大兵团作战,这些骑兵当如何用?”

  阿麦不好意思地笑笑,坦然答道:“一时还顾不上琢磨,就是想反正这些骑兵与鞑子铁骑正面对阵是处于劣势的,不如留下来作为他用。”

  徐静面上露出凝思之色,却是陷入了思考之中,过了好半晌,才又笑着问道:“那你要放骑兵精锐出去是什么打算?可是防备常钰青攻城?”

  阿麦答道:“正是,有这样一支精锐之师游击在外,便是常钰青攻城,我们也可多一成胜算。”

  徐静点了点头,又问道:“唐绍义走了,现在的骑兵统领是谁?”

  “张生。”阿麦答道。

  徐静闻言,颇是惊讶地看了阿麦一眼。

  阿麦无奈地笑笑,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信他便是。”

  徐静沉默了片刻,便道:“那你应先去和他商量一下改编之事,毕竟要动的是骑兵。”

  阿麦点头应道:“我明日就去。”

  翌日一大早阿麦便去骑兵营的校场上寻张生,谁知还未曾见到张生,却先远远地看到了校场一角处的王七与李少朝二人。只见李少朝张开双臂拦着王七,两人似正在争论着些什么。

  阿麦瞧得奇怪,便走近了仔细去听,就听李少朝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着:“不行,不行,王七你少糟蹋东西!”

  王七身上沾了不少灰土,一边推搡着李少朝,一边叫骂道:“你留着这畜生才是糟蹋东西,白费粮草不说,还整日里跟大爷一样叫人伺候着,哎!你瞅瞅它,你瞅瞅它,你看它那副跩样!和它主子一个德行!”

  王七叫嚷着指向李少朝身后,阿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见校场边上并无他人,只在用来拴马的木桩之上系了匹身长蹄大、剽悍神骏的白色战马,鬃毛竖立,神情很是昂然。阿麦皱眉细看,越看越觉得此马有些眼熟,猛然间记起这马正是常钰青的坐骑,貌似还有个名字叫“照夜白”的。

  李少朝无意间瞥到了阿麦,大大松了口气,忙拉着王七迎了过来,叫道:“大人,你快给咱们评评理。”

  原来阿麦并未记错,这匹战马果然就是子牙河大战中常钰青留在河边的那匹照夜白。那次大战,常钰青中计被困,挟着阿麦一同跳入河中逃脱,却将坐骑留在了河岸边,战后便被李少朝当宝贝般“捡”了回来,一路藏着掖着偷偷摸摸地带到了青州。

  前几日王七来寻李少朝要战马,正好看到了这匹照夜白,因喜它神骏,非要向李少朝讨了去做坐骑。谁知这照夜白却是性子极怪。你说它温顺吧,它却不容人驾驭,不论是谁上了马背都得被甩下来。可你要是说它是匹烈马吧,它却又是谁给它粮草都吃,一点没烈马该有的气节。

  简而言之,这照夜白就是一马中的无赖。王七几次驯马不成,气得就要杀了这马泄愤,李少朝怎能舍得,两人就因为这事争了起来。

  阿麦听得头大,看了看场边那头颈高昂的照夜白,脑中忽地闪过常钰青那张面孔,同样的张扬跋扈……

  李少朝仍在喋喋不休,“大人,你说这么神骏的一匹马,还不能有个小脾气小性子了?王七自己驯服不了,就要杀了这马泄愤,你说他这是不是糟蹋东西?”

  王七更是恼怒,“你养了它几个月了,也没见你能把它驯服啊,既然不能驯服,那还留它做什么?白白糟蹋东西!”

  李少朝听了自然又是反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在阿麦面前竟又争了起来,到最后齐齐地问阿麦道:“大人,你说怎么办吧?”

  “送回去!”阿麦突然说道,“给常钰青送回武安去,让他拿钱来赎,如果不肯的话就在武安城外直接将这马宰杀了便是。”

  李少朝与王七两人俱是一愣,倒是那照夜白似听懂了阿麦话一般,张口怒目,昂首嘶鸣,直要挣脱缰勒而去。李少朝仍有些犹豫不舍,王七却是已经拊掌叫好道:“对!叫常钰青拿钱来赎,咱们既赚了银子又叫他折了面子,一举两得。”

  “还可以探一探武安的敌情。”阿麦笑了笑,又嘱咐道,“叫人骑了快马去,切莫再折了人。”

  王七忙点头允诺,回头就从斥候队中选了几个机灵活络的士兵,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又给他们每人配了双骑,就让他们带着这匹照夜白直奔武安城。

  武安城,距青州西北不足二百里,快马加鞭一日即到。那几个斥候因得了王七的叮嘱,路上并未着急赶路,走到距武安三十里的溪流浅滩时又特意停下歇了歇脚。待第二日一早,先将坐骑喂饱饮足,留下两人带着多出的战马隐藏在溪边的树林中等候,其他的人这才各骑了骏马,牵着照夜白去往武安城。

  武安城内,常钰宗听到城门小校的禀报,急忙上了城楼察看,只见距城门一箭地外果真立了几骑南夏骑兵,当中一匹白色战马膘肥肌健尤为神骏,正是常钰青的坐骑照夜白。常钰宗转头问身边的校尉道:“他们要咱们拿什么来换?”

  “白银五千两。”那校尉答道。常钰宗心中顿喜,大笔白银不好携带,就是给了他们也带不走。那校尉犹豫了下又补充道,“说是不要现银,只要银票,如果没有南夏的银票,咱们北漠的也行。”

  常钰宗一愣,待反应过来更是气得骂道:“南蛮子可恶!”

  那校尉偷偷地看着常钰宗的脸色,小心问道:“将军,咱们当怎么办?”

  正如常钰青所说一般,常钰宗此人年纪虽不大,行事却少有莽撞,明明此刻心中很是气愤恼怒,却没率性而为,只是吩咐身边校尉道:“先拖着他们,赶紧派人去禀报大将军。”

  那校尉听了微微点头,派人向城下的南夏骑士喊话说这就去筹集银两,暗中却派了人快马去通知大将军常钰青。常钰宗在城墙上等着堂兄,结果没等来常钰青,却等来了叔父常修安。

  常修安人未至城上,洪亮的声音却已是先传了过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真是老七那匹照夜白?”

  常钰宗闻声惊讶回过身去,只见常修安噌噌噌几步迈到城垛口处,眯着眼睛仔细地辨认了一番,出声叫道:“嘿!果真是老七的照夜白,怎会落到南蛮子手里去了?”

  常钰宗未回答这话,只扫了一眼跟在常修安身后一脸无奈的传令兵,才问常修安道:“三叔怎么来了?”

  常修安一边朝远处望着一边答道:“老七去督造攻城器械了,犯不着再去寻他。”他说着转回身来看向常钰宗,用长辈的口气训道,“不是我说你啊,老十一,你什么事都好,就是行事太过谨慎小心了些,就这么点事你还用得着问老七吗?”

  常钰宗心道这可是和那麦穗打交道的事情,我能不谨慎吗?我也就不谨慎了一回,结果这个麦穗就灭了我三万精骑……心中虽这样想,他面上却不敢带出丝毫不敬来,只垂头敛目地说道:“三叔教训得是。”

  常修安嘿嘿笑了笑,伸手用力拍了拍常钰宗肩膀,凑近了说道:“那些个南蛮子从青州远途而来,必然是人困马乏,你先用银票将照夜白换了过来,然后再派人从后追击,就他们几个,还能跑得了?”

  常钰宗却是有些犹豫,问道:“这样做是否有些……那个……什么了?”

  常修安眼睛一瞪,“什么有些什么?你和南蛮子还讲什么信义,他们扒咱们死伤将士的铠甲时可对咱们讲信义了?再说了,城下这几个南蛮子没准儿就是来打探咱们动静的,怎能放他们活着回去!”

  常钰宗心里仍是有一丝不确定,迟疑了下问道:“这些个南蛮子不过是在城下站了站,就能打探咱们城内的消息去了?别再中了他的诱敌之计!”

  常修安却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直接对城门小校吩咐道:“准备好了银票,按照他们要求的那般,银马两讫!等照夜白到了手,立刻击杀这几个南蛮子。”

  城门小校又偷眼瞥了瞥常钰宗,见他并无阻止之意,这才抱拳应诺道:“诺!”城门小校转身疾步而去,常修安又高声叫住了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回来,压低了声音说道:“还是抓活的,咱们也好审一审青州的情形。”

  城外江北军骑兵早有要求,城中只得派出一人手执银票步行出来换马,只要多出来一人,他们就会当场击杀照夜白。正因为如此,北漠城门小校特派了名胆大心细的士兵独自出城换马,自己则亲自领了一队骑兵掩于城门之后,只待那士兵换过了照夜白,他就带人冲杀出去,定要将江北军那几名骑兵活捉回来。

  前面的事情都进行得很顺利,那名北漠士兵先细细地查看了照夜白一番,见周身并无伤处,这才将五张面值千两的银票交与江北军骑兵之手,换过来照夜白的缰绳。因他出城时已得过嘱咐,知照夜白并不容他人骑乘,所以便也不上马,只牵了照夜白以近似于小跑般的速度向城门处疾走。只刚走到半路,前方城门突然大开,大队骑兵从城内纵马冲出,直奔着那几名江北军骑兵疾驰而去。

  再说那几名江北军骑兵得了银票后拨马回转,刚行了不远便听到身后突然马蹄声轰如雷动,几人回头便见一队北漠骑兵挥舞着弯刀从城内快速冲了出来,马蹄踏处黄土飞扬,伴着骑兵口中发出的吆喝声,声势迫人。

  “快走!”为首的那名江北军骑兵急声喝道,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催马快跑,自己却是在马上转身引弓,瞄着那尚未入城的照夜白直射了过去。旁边的几名骑兵也是极快地回身搭弓放箭。

  那个北漠士兵刚才一见城门大开,便牵着照夜白撒开了脚丫子飞跑,幸得这照夜白也极配合,顺从地跟着跑。这眼瞅着就要进入己方骑兵的保护范围之内,谁知照夜白却突然暴躁了起来,不但不再随着他跑,还突然扯着他向一边冲去。那士兵心中大急,又不敢松了缰绳,竟差点被照夜白拽了个跟头,刚踉跄了一步便闻得身侧呼啸之声大作,一支羽箭紧擦着他的身侧而过。这士兵一怔,身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汗。

  那几个江北军骑兵只放了一箭便打马而走,他们几个骑的本来就是王七特意从江北军中挑出的骏马,再加上早有防备,所以后面追击的北漠骑兵来势虽猛,却一直是被落了一箭之远。双方就这样直奔了三十来里,那些江北军骑兵的坐骑终显体力不支之态,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后面追击的北漠校尉心中大喜,自己这方的马匹虽然也有些疲惫,却比对方的情况要好一些,只要再坚持得片刻时间,必能将这些南蛮子生擒。他却不知道前面再转过一个山坳便是一片溪流浅滩,树林边上的驿道当中,两名江北军骑兵带着以供换乘的战马正在等待……

  常修安与常钰宗在城墙上心中也有些疑惑,照夜白与那名士兵已然安全回城,可却久等不到那队骑兵回转。两人对望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心虚。

  常修安安慰自己似的自言自语道:“咱们提前没听到一点动静,应该不会是他们的诱兵之计,可那帮小兔崽子们这是把人追到哪儿去了?”

  常钰宗想了想,询问常修安道:“三叔,是不是去通知我七哥一声?”他话一出口又怕常修安多想,连忙补充道,“七哥若是知道照夜白找回来了定然高兴。”

  常修安这次没有反对,常钰宗连忙叫人牵了照夜白去城北的军械处寻常钰青。常钰青正在观看工匠们试验刚刚打造出来的投石机。这是一种攻城利器,可以将巨石投入敌方的城墙上或城内,给守城方带来很大的打击。可常钰青对这些工匠造出的投石机并不满意,就在刚刚的试投中,这些投石机的射程还不到五十丈,而青州城的守军借助高塔和雉堞的优势可以将箭矢轻松地射到这个距离。若是不能延长投石机的投石距离,便很难对城墙上的防御工事和人员造成有力的打击。

  世人皆知常钰青以骑兵战而闻名,又觉他出身将门望族,平日里行事狂傲不羁,很难想象得到他竟会到军械处这种地方来,更想不到他会很耐心地和工匠们讨论着怎样延长投石机的射程。

  照夜白远远便看到了常钰青,长嘶一声从牵缰的军士手中挣脱出来,直奔常钰青而去。

  常钰青惊讶地转身,看见身边凑过来用头颈蹭挨着他的照夜白,一时间也是惊喜交加,一边用手抚着照夜白脖颈上的鬃毛,一边问后面紧追过来的军士道:“怎么回事?从哪里寻回来的?”

  那军士将事情细细地说了,常钰青脸色越来越冷,听到后面脸上已是罩了一层寒霜一般,手一按照夜白纵身一跃,身体已是轻飘飘地落到了马鞍上,一抖缰绳疾驰而去。

  城楼之上的常修安远远看到常钰青单人单骑地从城内飞奔而来,心中不觉有些忐忑,一时竟不敢下去面对常钰青,只打发了常钰宗下去迎接。谁知常钰青却未下马,只对着从城墙上迎过来的常钰宗高声叫道:“开城门!”

  常钰宗忙几步上前,扯住常钰青的坐骑,劝道:“七哥,你先冷静些,莫再中了南蛮子的激将之法。”

  常钰青知道派出骑兵去追杀江北军的人并不是常钰宗的主意,但常修安毕竟是长辈,他不好对他说些重话,便只冲了常钰宗发火,“你竟然也知道这是南蛮子的激将之法?那你还派出一队骑兵去追杀他们?”

  北漠骑兵的建制是以百人为队,千人为团,一队骑兵便是足足有一百名骑兵。其实即便是要活捉那几名江北军骑兵,也犯不着用如此多的骑兵,常修安派如此多的人出城击杀几名江北军骑兵,分明是有些戏耍的意思了。

  常钰宗被常钰青训斥得说不出话来,又听得后面街上蹄声雷动,转头看过去,见常钰青后面竟然还跟了大队的骑兵过来。常钰宗心中更急,急切中回头看了一眼城墙之上,只盼着常修安能下来劝一劝常钰青,谁知那城墙之上的常修安竟是吓得连头都不敢露了。常钰宗无奈,只得死死抓住照夜白的辔头,急声劝道:“七哥,你若是就这样冲了出去,岂不是正中南蛮子的下怀!万万去不得!”

  常钰青冷笑道:“我若是不去,那才是正中南蛮子的下怀!一队之数不多不少,正合他们的胃口!若是再晚一些,一个也剩不下了!松手!”常钰青怒喝一声,伸枪去挑常钰宗抓缰的手。常钰宗骇得急忙松手,不敢再拦,只得吩咐城门军士去开城门。

  武安城的城门再次大开,大将军常钰青亲带骑兵一千去救早先出城去追击数名江北军的一队骑兵。这一追就是一百多里,直到第二日黎明时分才追到了那一队北漠骑兵。而此时,那一队骑兵已被江北军的骑兵团团围住,正在苦苦支撑。

  阿麦立马于一处缓坡之上,默默地注视着战场内的厮杀。身旁的林敏慎眼见着下面杀得热闹,不禁也有些跃跃欲试,或许感受到了他的心情,他身下的坐骑也不安分地踏动着马蹄。阿麦转头看过来,不等林敏慎张口便淡淡说道:“你现在的身份是亲卫,任务就是护得我周全。”

  林敏慎闻言情绪顿时低落下来,低低地应一声“是”。阿麦不再理会他,转回头去继续观看下面的战斗。她本猜测常钰青不屑于为难几个送马的江北军士兵,不会派兵来追,只因挨不住王七的聒噪,这才本着权当是演练骑兵伏击战术的想法来到此处设伏,不料竟然真的等到了追击而来的一队北漠骑兵。

  眼看着北漠的骑兵队里能立着的越来越少,阿麦正想这倒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块肥肉,却突地听得斥候回报说武安方向又出现北漠骑兵大部。阿麦眉头微皱,略一思量,命张士强打出旗语传令收兵,所有骑兵快速向城内撤退。

  此刻,那名奉命追击而来的北漠校尉身旁剩下的人马只还有十几骑,他已是执了死念,重新调整队形之后想再做最后的一次冲杀,谁知围在四周的江北军骑兵却突然放开了道路。这校尉还不知常钰青大队骑兵就在几里之外,只当是江北军又有什么奸计,一时竟是不敢随意动了。

  江北军骑兵重新列了队形,快速而整齐地向青州方向退去。常钰青晚了一步,率军直追到青州城下,眼睁睁看着江北军骑兵有条不紊地退回到青州城内,然后又不慌不忙地收起了护城河上的吊桥。常钰青脸色铁青,带领几骑飞驰至吊桥之前,冷眼望向青州城楼。

  果然,不一会儿,阿麦一身铠甲披挂整齐地出现在城楼之上。两人自从泰兴城西市一别之后就再没见过,此刻城上城下遥遥相望,心中均是复杂至极。

  江北军骑兵统领张生从一旁低声问阿麦道:“大人,抓回来的那几个鞑子骑兵怎么处理?”

  阿麦面容坚毅,沉声说道:“吊上城门,杀他士气!”

  张生听了一时有些愣怔,旁边王七却是出言说道:“我来,你们瞧我的!”说着上前几步指挥着兵士将那几个受伤坠马被俘的北漠骑兵捆绑结实,一一吊在了城门之上,然后冲着城下的常钰青高声叫道,“常将军,您刚用五千两银子赎回了马,这回再掏点银子来赎人吧!咱们做买卖厚道得很,一个人只要您一千两,您看如何?”

  常钰青怒极反笑,别说他身上没带着这么多银票,就是带了,若是就这样将人赎了回去,他日必成为四国的笑话!

  王七见城下的常钰青不应声,用刀搁在吊人的绳索之上,又冲着城下喊道:“您可得快点给个信啊,若是没钱来赎人,咱们也不做那强买强卖的事情,我这就将绳子都斩断了,也好给他们几个一个痛快,您说是不是?这吊着的滋味估计不好受。”

  常钰青不禁冷笑,扬声威胁道:“你敢杀他们一人,我用你江北百人来偿。”

  话音未落,城墙上的阿麦却是猛然抽出佩刀来,扬臂一挥砍向绳索之上,那绳索上捆绑着的北漠军士顿时惊叫着向城下坠去,随着一声闷响,那尖厉的喊叫声戛然而止。

  十几丈高的城墙,落下去必然是粉身碎骨。

  众人一时皆被这个场景震住了,城墙上下一片寂静。阿麦的声音在城楼上响亮地响起,“你北漠何止杀了我江北万千百姓!区区这几个人,怎足偿命!”

  绳索上高举的刀斧纷纷落下,几名受伤被俘的北漠士兵一一从城门之上落下,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声传入常钰青的耳际,刺得他眼中似能喷出怒火来。他死力地扣着牙关,高昂着头怒目看向城上。

  城墙之上的阿麦却轻轻地笑了笑。秋日干净清爽的阳光从天空中倾泻而下,落在她的头上身上,照得那飞扬的盔缨艳丽无匹,更映得她笑容绚烂至极。她终于从那个胆小怕死的女细作一路跌跌撞撞地成长为一名铁血将军,阿麦终究成了麦穗……

  常钰青终抬枪指向阿麦,大声道:“麦穗,我必要踏平你青州!”

  阿麦脸上的笑容更加炫目,轻声答道:“好,我等着你!”

  常钰青拨马退回到军前,手中长枪收回向身侧一横,身后的骑兵阵顿时开始变换阵形,竟似就要在城下与江北军进行决战。城墙上的江北军守军立时也已进入了战斗状态。张生见常钰青骑兵不过千余人,心中一动,上前低声问阿麦道:“常钰青托大,竟然敢只带了这点人前来,我们若是偷派出骑兵绕到他后面断他退路,必可……”

  阿麦微微摇头,“你太小瞧他了。”

  张生不解,还不及细问,恰好有亲兵从城内跑来带来徐静的口信:切莫出城迎战!阿麦笑笑,转身吩咐那亲兵回报徐静叫他放心,她心里有数。

  城下,北漠军冒着城墙射下的箭雨将那坠城的几名士兵尸体夺回,然后换了嗓门洪亮的战将出来叫阵。王七等人耐不住激,听得几句便嚷着要杀出城去,却被阿麦冷声喝住了,只传令道:“不管他们如何叫阵都不予理会,只要进入射程之内就放箭。”

  只这一招就制住了北漠人,那骂阵的战将连换了几茬,却不能骂得青州城的城门有丝毫动静,还有人因骂着骂着太激动离城墙太近了,招来了城墙上的数支利箭,若不是躲得快非被射成刺猬不可。

  常钰青见阿麦久不应战,心中虽有不甘却也无法,在泄愤般地射断了青州城楼上的一面江北军军旗后,下令命手下骑兵撤退。北漠骑兵大队缓缓向后退去,许是因为此次连夜奔袭却无功而返,士兵们的士气都有些低落,走到后来连队形都有些散乱起来。

  王七在城墙上看得直跺脚,一个劲儿地惋惜此次机会难得,趁着敌军士气低落,若是能派兵出城追击必然又能打个大胜仗。张生见阿麦一直望着城外沉默不语,伸手拽了拽王七的披风。王七奇怪地看向张生,见他冲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又看向了阿麦。

  阿麦却是突然笑了起来,转头向王七说道:“没准儿你是对的,常钰青并无接应在后,不过一千骑兵,咱们也能吃得下,就这样放他走了倒是真可惜了。”

  阿麦这样一说,王七一时有些瞠目结舌,反而不知接些什么好了。

  张生却是问阿麦道:“大人,你说常钰青此次回去,可是会立即带大军反扑?”

  阿麦想了想,摇头道:“我若是他,不会。”

  张生与王七两人都是不解,阿麦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淡淡地笑了笑,转身向城内走去。王七疑惑地望着阿麦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禁出声问身边张生道:“张统领,你说这常钰青还在等什么?”

  同样的问题,带领大军从后追赶而来的常钰宗也在问。常钰青一怒之下带兵出城,常钰宗恐他有失忙集结大军在后追赶,在青州西五十里处终与从青州而返的常钰青会合。常钰宗看到那几名被俘士兵的尸体,不由得也是大怒,便要立即带军攻打青州。常钰青却是不许,只命大军暂回武安。常钰宗听了大惑不解,追问道:“七哥!我们在武安都待了一个多月了,为什么一直不攻青州?你到底在等什么?”

  “时机。”常钰青淡淡答道。

  常钰宗不解地看向堂兄,“还要再等时机?可这样再等下去,江北军就在青州站稳脚跟了!”

  常钰青却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说青州和冀州可有勾连?”

  常钰宗被问得一愣,常钰青笑了笑,岔开了话题,“青州城内差不多有步兵五万,骑兵五千,我们却只有轻骑三万,步兵一万,若是要截断青州的交通补给线轻而易举,但若是想要攻破青州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常钰宗有些跟不上常钰青跳跃的思维,下意识地问道:“那怎么办?”

  常钰青失笑,接道:“能怎么办?只能是逼得江北军出城与我们交战。”

  作为一名骑兵将领,常钰宗自然知道能逼得以步兵为主的江北军在野外和北漠骑兵正面作战最好,可是那江北军的麦穗非但不是傻子,而且还狡猾得很,又怎会乖乖出城?常钰宗心中更是疑惑,又听常钰青耐心说道:“青州不比泰兴,泰兴城中有粮,只要肯死守,即便是守上几年也不是难事,而青州城内粮草以前则主要是由冀州供给。”

  常钰宗也渐渐明白过来,“七哥,你是想等青州粮尽再攻,逼得他们出城?”

  常钰青摇头道:“不用粮尽,只须等到明年麦收之时即可,江北军为保产粮区的安全,只能同我们交战。”

  常钰宗却不禁皱眉,“那岂不是说我们还要再等上好几个月?”

  常钰青看着常钰宗,突然说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远不用如此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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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9 17:20:06 | 只看该作者
第39章:什么法子?

  常钰宗心中一喜,急忙问道:“什么法子?”

  常钰青唇角微弯,轻笑道:“驱赶南蛮子百姓攻城。”

  常钰宗怔了怔,随即便明白过来,犹豫道:“陈起怕是不许,他那人沽名钓誉,七哥屠个小小的汉堡城还惹他诟病,若是此次再用南蛮子百姓攻城,不知他在皇上面前还要进什么谗言。为了个青州,毁了七哥的声誉前程,不值得。”

  常钰青却是嗤笑道:“身为武将却还要讲什么声誉,当真可笑至极!不过,这次我不想用百姓攻城却不是怕陈起,我只是要让她麦穗输得口服心服!”

  青州城内,阿麦自从城墙上下来之后便一直有些沉默寡言。回到城守府中,左副将军薛武已去冀州要粮,只有奉命留守城守府的右副将军莫海仍在议事厅里等着阿麦。他已事先从亲兵口中得知了城墙上的情形,心里正高兴,听闻阿麦回来忙喜滋滋地迎到了门外,不料阿麦脸上却无半分喜色。莫海心中奇怪,忍不住偷偷拉住阿麦身后的张士强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张士强暗暗地摇了摇头。阿麦对莫海与张士强之间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只扼要地交代了众人几项军中要务便散了军议,然后独自坐在议事厅里发呆。张士强瞧出她情绪有些不对,借着倒水的由头出了议事厅,私下派了个小亲兵去请徐静过来,自己则守在议事厅门外。

  一会儿,徐静背着手迈着四方步不急不缓地从远处过来。张士强瞧到了,忙迎上前去拉徐静,嘴中小声说道:“先生快过去看看吧,我瞧着大人的情形有些不对。”

  徐静却仍是不急,一边被张士强往前拽着一边拈着胡子念道:“不急不急,就你家大人那性子,就没有想不开的事。”

  张士强却不觉得如此,他跟随阿麦两年有余,还从未见过阿麦如此模样。张士强将徐静拉到门口,伸手替他打起帘子,口中却是对着屋中禀报道:“大人,徐先生来了。”

  阿麦闻言抬头,看见徐静从外面进来,便从椅上站起身来,恭敬唤道:“徐先生。”

  徐静点点头,随意地在阿麦对面坐下,偏着头打量阿麦片刻,突然问道:“可是因那几个北漠俘兵的事情?”

  阿麦微怔,随即明白了徐静的意思,却是未回答他的问话,而是转头吩咐一旁侍立的张士强道:“去给先生沏些茶来。”

  张士强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阿麦这才又看向徐静,略一思量后说道:“不全是。”

  “哦?”徐静不禁奇怪,瞪大了眼睛问道,“那还因何事?”

  阿麦答道:“先生知道,自我从军已是杀了不少的人,不会因多杀这么几个俘兵就犯矫情。只是从城墙上下来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应对常钰青用百姓攻城的法子。”

  徐静大感兴趣,扬眉问道:“什么法子?”

  阿麦从容答道:“就是先宣扬城外的百姓乃是鞑子所扮,然后派兵出城强行冲阵,迫得百姓回冲,我再用骑兵绕到敌后偷袭……最后,在战后祭奠百姓,装模作样地剪发或者自伤以示自罚,顺势将大伙的情绪引到对鞑子的仇恨上去,对反身攻敌的百姓大肆奖赏……”

  徐静听得认真,捋着胡子微微点头,“不错,此法确实不错。”

  “是啊,我也觉得这法子不错。只是突然间又想到一个问题,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人性命如此不在意了呢?砍断那绳子的时候没有半丝矛盾犹豫,在考虑破解攻城之法时,也丝毫不肯顾及那些被迫回冲的百姓的死活。先生,我突然间就觉得有些害怕……”阿麦抬起头来看向徐静,清澈的眸子里全没了平日里的坚定,竟透出些少有的茫然来,“我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以后的我,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也成为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徐静被阿麦问得一噎,静默了片刻后才沉声问道:“阿麦,你这个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呢?”

  要达到的目的?这个目的已在阿麦脑中转了不止千百回,阿麦几乎不用考虑便脱口而出,“捍卫父亲的荣耀,驱除鞑子光复河山。”

  徐静听了却缓缓摇头,“这个目的怕是无法支撑你走到最后。”

  阿麦心中不解,不禁问道:“为什么?”

  徐静却只笑了笑,说道:“这种事情别人是点不透的,只能等你自己日后想通方可,且先就这样往前行着吧,等遇到岔路口的时候,自然就知道往哪里走了。”

  阿麦是何等聪慧之人,只一听徐静此话便知他是不肯再说,再加上此刻心中虽仍有疑惑迷茫之情,但却比刚才好了许多,当下便站起身来正式一揖,谢徐静道:“多谢先生指点迷津。”

  徐静端坐着毫不客气地受了阿麦这一礼,然后这才仿佛突然记起了张士强一般,叫道:“张士强呢?他一杯茶给老夫倒到哪里去了?难不成还要现去挑水来烧?”

  阿麦笑了笑,走到门口高声唤张士强,话音未落张士强提着一壶新茶从门外进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对着徐静嘿嘿笑道:“先生,您给品品这茶叶怎么样,李少朝从泰兴一户富商家里搜罗来的,一直藏着掖着不让大伙喝,今儿让我全给顺来了。”

  张士强用热水烫了茶杯,给徐静倒了茶,小心翼翼地捧到徐静眼前。徐静顺手接过,吹着喝了一口,抬眼间见张士强还眼巴巴地瞅着自己,随口夸道:“哦,不错,是用滚开的水沏的。”见张士强面上难掩失望之色,忍不住嗤笑一声说道,“泰兴城被鞑子困了两年,城里还能存下什么好茶叶?能泡水喝就得了。”

  张士强却是气愤道:“李少朝又糊弄人,还骗我说是最好的茶叶,什么‘明前明后’的,听了我一个糊涂!”

  此话一出,连阿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张士强脸上羞怒之色更浓,直要回去找李少朝算账。阿麦忙唤住他,劝道:“李少朝就是个藏东西的脾气,你见他什么不藏?也不见得是故意诳你。”

  徐静却是又认真地品了口茶,接道:“他许是没骗你,这还真是明前的,不过就是不知是哪年明前的了。”

  阿麦忍了笑,低头饮了口茶水,放下茶杯正色问徐静道:“先生,你说肖翼那里可会给薛武粮草?”

  张士强见阿麦与徐静要谈军事,不用吩咐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徐静脸上也收起了刚才的戏谑之色,垂目思忖片刻,缓缓摇头道:“我看肖翼未必会卖薛武这个外甥的面子。”

  阿麦说道:“可商帅已应了助我拿下冀州。”

  徐静浅淡地笑了笑,说道:“商帅之父商维刚得了云西兵权,现在正是要紧关头,绝不会做丝毫引皇帝疑心的事情。如若你是商帅,一个是江南半壁江山,一个是江北一隅,你会选哪个弃哪个?”

  这是个根本不用选择的问题,商易之既愿意来做那议和使,便已是打算弃了江北,只不过是一时被阿麦说得心动了,这才在不伤害自己大利益的前提下给她提供了东进青州的便利。阿麦沉默半晌后问道:“那我们要怎么办?城中粮草倒勉强能撑到明年麦收之时,只是常钰青现在既能压制怒气暂不攻城,怕也是要等到那时才会再来。”

  徐静徐徐点头,轻捋着胡子说道:“不错,如果城中粮尽,青州城即便再艰险难攻也守不住。”

  阿麦担心的也正是这个,两军对垒,最难的不是无法知晓敌人的下一步行动,而是你明明能猜到他的意图,却想不出应对之策。徐静和阿麦两人一时俱是无言,阿麦想了片刻没有什么所得,干脆站起身来说道:“就先这样吧,反正等到明年麦收还有小半年呢,中间或许能有什么转机还说不定呢。再说薛武好歹也是肖翼的外甥,看在这层关系上,肖翼也不好意思让薛武空手而归,多少也得给点。”

  说着,唤了张士强进来帮自己卸甲,然后又笑着看向徐静,说道:“时辰不早了,我先陪着先生吃饭吧,李少朝今天在城外还抓了几只野味回来,说是要做了给先生下酒。”

  徐静听了捋着胡子笑了笑,并不推辞。因物资有限,阿麦又是一直以身作则和士兵同食,所以带得诸将在饮食上吃得大都粗糙。徐静来后,阿麦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特意命李少朝给徐静一日三餐都用细粮配给,可即便如此,平日里荤腥之物也是不常见的。

  阿麦打发了张士强去厨房询问饭菜,自己则陪着徐静闲谈一些青冀两州的风土人情。过了一会儿,两人正谈到太行山有名的几种山珍野味,屋外忽飘来一阵浓香,引得两人顿时停住了话题,齐齐转头望向门口。

  门帘被张士强从旁边高高撩起,李少朝腰间系着条粗布围裙,竟亲自端着口大铁锅一串小碎步地疾走进来,嘴里一迭声地叫着:“快闪开些,别烫着!”

  看到堂堂江北军的军需官竟做起了厨子的勾当,阿麦与徐静不觉都有些愣怔,脑中不约而同地闪过同一句话:黄鼠狼给鸡拜年,定然没安好心。

  李少朝将那口大铁锅往桌上一蹾,热气腾腾的,顿时占去了大半个桌面。李少朝偏着头满意地左右打量了那锅一番,转头间见阿麦和徐静都还愣坐着,忙往他二人手中各塞了双筷子,然后伸了手招呼,“大人,徐先生,别客气啊,尝尝,这可是我们李家密不外传的手艺。”

  阿麦看看满脸期冀的李少朝,不好拒他好意,只得先让了徐静下筷,这才举筷夹了一块肉放进嘴中细细嚼着,还没等把这口肉咽下,果然就听到李少朝开口说道:“大人,我有件事想和大人商量商量。”

  阿麦心中本一直提防李少朝给自己下套,听闻他开口还是忍不住颤了颤,抬头瞥了一眼静静吃饭的徐静,不动声色地问李少朝道:“什么事?”

  李少朝往凳子上坐了半边屁股,先讨好地笑了笑,说道:“是这么个事,太行山里野猪、野羊之类的野物不少,反正现在暂时无仗可打,弓弩营的士兵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拉到山里去打猎。现在正是刚贴了秋膘的时候,都肥实着呢……”

  阿麦听得无语,心道:“好嘛,我不过刚吃了你一块肉,这二百里外还有常钰青大军盯着呢,你就想把我几营的士兵拉出去给你打猎。我要是把你这一锅肉都吃了,你是不是就能说出让我整个江北军的士兵去太行山里给你种粮食去?”

  李少朝见阿麦没什么反应,心里也渐渐发虚,却又有些不死心,搓了搓双手继续游说道:“校场的那些死靶子怎比得上山中那些活靶子,一是可以改善一下大伙的伙食,二是多出来的野物还可以风干存起来,过年的时候吃也是好东西。”

  阿麦皱眉打断李少朝,“你是好心,但是法子却不可行。鞑子在武安对我们虎视眈眈,距此不过二百余里,铁骑一个昼夜就可驰到,哪里能把弓弩手都派到山里打猎去!再说,我已打算把弓弩营混编入步兵营中,更不能把他们单独抽调出来了。”

  李少朝被阿麦说得有些讪讪的,搓着手说不出话来。阿麦不想让他这般下不来台,想了想又说道:“不过军中士兵操练确实辛苦,是该经常给你们改善一下伙食。这样吧,我叫王七先把步兵中的老弱病残都挑出来给你用。”

  李少朝心中暗道:“你给我一伙子老弱病残,他们怎么可能去山里打猎!”不过他这人处事向来圆滑,即便心中再不乐意也不会当场带出样来,只瞅着阿麦干笑了两声。

  阿麦看出李少朝并不乐意,当下笑了笑,又说道:“你别瞧不上这伙子人,没法去给你打猎,给你养鸡养猪也是好的。我以前还曾听人讲过一些快速养鸡的法子,好像是把母鸡分散圈在小笼子里养,每日里只喂它吃粮食却不叫它多动,它便会长得极快,一只小鸡只需月余就可长成,肉也会极肥。”

  李少朝倒是没听过这种养鸡的法子,也不知那鸡是否真能月余就能长成,他只一听到阿麦说每日里只喂那鸡粮食却不叫它动,脸上就不禁带上了笑容,眯了一双细缝小眼看着阿麦笑而不语。

  阿麦怎么看都觉得这笑容有点不对味。

  那边一直沉默吃饭的徐静却是突然抬起头来,对阿麦说道:“这法子倒是极妙,只是,这给人吃的粮食都还没有着落,你叫他从哪儿给这些鸡找粮食吃呢?”

  阿麦一下子被徐静问住了。她只不过是听到李少朝说打猎,这才记起以前母亲随口说过的一些事情,现如今被徐静这样问,面上不禁有些讪讪的。李少朝脸上的笑容却是堆得更多,还伸筷子替徐静夹了只野兔腿放到碗中,让他道:“徐先生,您尝尝这个,味道可还行?”

  阿麦看着生气,干脆也不再多说,只说道:“那先不说这些了,等薛武回来看看情况如何再说吧。”说完,也伸筷老实不客气地从锅中夹了块兔肉放入碗中大嚼起来。

  十一月初六,薛武自冀州空手返回。据说肖翼原是给了他几车粮食的,还有一车肖夫人捎给外甥媳妇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只是薛武一气之下什么也没要,转身就回了青州。

  阿麦心中早已料到此处,好言抚慰了薛武几句,便叫他先回去休息,倒是李少朝一个劲儿地惋惜那几车东西,直念叨:“苍蝇虽小可也是块肉啊,不要白不要啊。”

  在这件事上,王七却是赞同薛武的做法,现听李少朝如此说便横了他一眼,气道:“你倒不怕吃只苍蝇下去恶心!”

  李少朝双手一摊,无奈说道:“你敢情是个吃粮不管穿的,怎么知道我的难处。”

  为粮草发愁的不止李少朝一个,还有江北军的主将阿麦。虽然早已和徐静分析过肖翼现在不可能轻易给粮,可心中毕竟还是存了些希望的,现如今这点希望已经化作了泡影,就连阿麦也难免有些情绪低落。可当着薛武及江北军诸将的面,她却不敢带出分毫,只有在徐静面前才敢苦下脸来。

  徐静还喝着张士强从李少朝那里顺来的不知哪一年的明前龙井,神态颇为悠然,全不见一丝紧张焦虑,只是笑道:“你愁什么?你不是让薛武提前把话都和肖翼讲好了吗?江北军在青州混不下去了,只能带着百姓一同投奔他去嘛!”

  阿麦苦笑道:“那不过是吓肖翼的,还能真去投奔他了?他也不能要咱们啊。”

  徐静眼中精光闪烁,却是一本正经地说道:“怎的是吓他?你城中粮尽,不往东跑往哪儿跑?还真和常钰青在城外决战?那岂不是正中常钰青下怀!”

  阿麦听出徐静话中另有他意,不由得往前略倾了身体盯着徐静,问道:“先生可是有对付常钰青的计策了?”

  徐静捋着胡子轻轻笑了笑,道:“这就要问你舍不舍得青州城了。”

  阿麦微微抿唇,略一思量后问徐静道:“先生此话怎讲?”

  徐静反问阿麦道:“你可是敢弃青州而走?”

  阿麦默默看徐静片刻,倏地笑了,答道:“打不过,弃城逃走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这事不会是我第一个做的,也不会是我最后一个做的吧?”

  徐静闻言拊掌大笑,“不错,既然打不过,也只能逃了,毕竟城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阿麦待徐静止住了笑,又沉声问道:“然后呢?”

  “常钰青来攻必是麦收之前,我军可借鞑子会屠城为由鼓动城中民众作乱,留少量精兵掩于百姓之中,然后弃守青州……”徐静走到沙盘前站定,指着沙盘上地形说道,“两万精兵伏于青州城北子牙河畔,剩余的城东飞龙陉口隐藏。若是常钰青入城,则迅速围城,步军配合作乱民众全力攻城,进行巷战,骑兵分散在城西、城南两方游击截断常钰青退路,此战可胜。若常钰青屯军城外不肯入城——”

  阿麦脑中飞速盘算着,下意识接道:“我们又当如何?”

  徐静眼睛渐眯,沉声说道:“那我们也不理会城内乱民,藏于城东陉口处的人马作五万大军状急速后撤,诱常钰青至飞龙陉内,子牙河畔两万精兵起而击之,此战小胜,可斩敌过万;鞑子败而欲走,‘五万大军’坚守,两万精兵做无力合围状空缺南偏西方,使其突围,再用骑兵在西南截杀,大胜。”

  阿麦听了沉默不语,只用手指轻抚着下颏望着沙盘失神。徐静知道她是个有主见的,所以也不出声打扰,只在桌旁坐下静静喝茶。阿麦默默看了片刻,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心中百般算计一一转过,这才抬头看向徐静,“若是他人带军还好,常钰青怕是不会轻易入局。”

  徐静却是轻笑道:“他若是一直按兵不动,我方骑兵趁夜冲营,步军围杀,此战可胜也。”

  阿麦缓缓摇头,“不是此处,而是这里。”她将手指向飞龙陉口,说道,“以常钰青的性子,他不会轻易被我们诱入飞龙陉,而是会在我们退入飞龙陉之前就派骑兵绕至此处截断我军的退路,由此一来,反而是我军腹背受敌。”

  徐静不禁点头,眼望着沙盘重又凝神思考起来。

  阿麦又接道:“再者,与鞑子铁骑对阵总是这样以奇胜虽合兵法,却难消我军对鞑子的畏惧之情,处以守势倒是无妨,日后一旦转为攻势却成大患。”

  徐静捋须点头,对阿麦此话深为赞同,可若想找出一条步兵正面压制鞑子铁骑之法何其困难。南夏少战马,根本无法建成大量可与鞑子铁骑正面相抗的骑兵。而步兵阵在骑兵的冲击下,很容易崩溃,所以基本上是不与骑兵野战的,必定依靠防御工事或者城池与骑兵对抗。

  阿麦思忖片刻,说道:“除非我们城东的诱兵不只是诱兵,还能有和常钰青正面一较的实力方可!”话到此处,一道亮光忽从阿麦脑中闪过,她抬眼看向徐静,语气忽地一转,压着一丝兴奋问道,“先生,既然是赌,我们再赌得大一些可好?”

  徐静听得心中一凛,问道:“如何赌法?”

  阿麦答道:“我曾从别处看来一种战法,倒是可以克制鞑子骑兵,只是还从未听人用过,我们这次来试上一试。若是胜了,江北军便可顺势东进,占据冀鲁,立威四国,在江北与鞑子分庭抗争。”

  徐静的小眼睛眨了眨,却问道:“若是败了呢?”

  阿麦笑了笑,“若是败了,我们撤入飞龙陉也不迟。”

  一套新的战法,哪怕威力再大,毕竟未曾经历过实战考验,最后结果还是难料。徐静心有疑虑,沉吟片刻后问道:“什么战法?”

  阿麦此时却是卖起了关子,笑道:“先生,什么战法我且先不说,我只需骑兵两千,步兵一万。其余的仍可按照原先计划行事。我这些兵若是败了,再逃向飞龙陉,没准反而能引得常钰青追击。”

  徐静道:“这支新军谁来统领?”

  阿麦心中闪过一个人影,答道:“黑面!”

  黑面,泰兴之变后,阿麦带军急进青州,却是命他回去乌兰山一路护送徐静至此。他到来时江北军已是重整完毕,并未给他留下实职,因此黑面虽还挂着偏将之名,实际上却一直是赋闲着。

  隔日,阿麦便找了黑面过来,和他密谈了半日后又叫来骑兵统领张生,同他商量从骑兵营中拨出两千交与黑面指挥。张生手中骑兵原就不足五千,前些日子又刚刷了些老弱下来归入了步兵营,现在手中统共也刚有四千,阿麦一张口就要走两千,张生面上不觉带了些讶异。不过张生对阿麦本就极为信服,再者说这骑兵原是唐绍义所建,他能接手过来也是全靠阿麦的信任,所以也只是略一迟疑,便爽快应道:“好!”

  张生既答应了,剩下的事便好办了许多。

  王七手下的步兵营与弓弩营刚混编完毕,阿麦直接要他从营中挑一万精壮出来交与黑面。王七不同张生,他是与阿麦从一个伍中出来的,情分不比寻常,和阿麦说话比别人也要随意许多。见阿麦要从他各营里挑出精壮组建新军,非要缠着阿麦问这新军是怎么个“新”法。谁知阿麦却不肯多做透露,只说日后便会知晓了。如此一说,王七更觉心痒难耐,反而对新军的事情比黑面还要积极起来,只两天工夫便将人交到了黑面手中。

  有了人,剩下便是装备了。新军所需配置的床弩是军中常见之物,青州城墙上就有,军械处的工匠自己便会打制,虽是费时费工些,却不是难事。剩下所需用的车辆,阿麦将自己关在房中一个半日,终于仿着记忆中的样子画了张图纸出来,交与李少朝命他按图限时赶制出来。

  李少朝初听要军械处赶工打制一批大车,还道是要去冀州运粮,一迭声地应承下来,可一等看到阿麦描出的图纸,却是叫道:“大人,您这车不实用,一看您就不是庄户人家出来的。我虽不是木匠,可也知道这打造大车要……”

  阿麦哭笑不得,忙打断了李少朝的絮叨,只吩咐道:“别的你不用管,只先找了老木匠来照着这图纸将车打出样品来,我先看了再说!”

  李少朝还是很有些不情愿,又要与阿麦讲论。阿麦怕了他的磨叽,只好糊弄他道:“这车虽不是用来运粮的,可是有了它咱们就少不了粮食,你放心就是!”

  李少朝这才嘀嘀咕咕地走了,又从军中找了百十名会木匠活的士兵出来帮忙,这才赶在一个月内交出了三百辆偏箱车出来。所谓偏箱车,其实就是一种攻守两用,装有防护板的战车,既可与鹿砦、拒马等障碍物结合,组成车营,以防敌突袭,又可在防护板掩护下,从防护板的箭窗中发射弓弩,“且战且前”地攻击前进。这东西早在几百年前就有人用过,只不过阿麦这回造的战车略有改动。这种战车是有八片可以折叠的屏风,共长十五尺,平时平放在车辕上,作战时打开树立在一边车轮之后以代车箱,所以又称“偏箱车”。

  战车虽有了,可那与之配套的床弩却是未能赶制出来。阿麦知李少朝已是尽了力,并未苛责于他,只先将这些战车给了黑面,命他先凑和着用这些空车操练新军。

  新军专有自己的校场,有四千步兵早已开始操练,经过一个月的特训,现如今已初现模样。他们也与以往的阵列不同,而是十一人为一队,最前为队长,次二人一执长牌、一执藤牌,长牌手执长盾牌遮挡敌人的长枪、弯刀,藤牌手执轻便的藤盾并带有标枪、腰刀,长牌手和藤牌手主要是掩护后队前进,藤牌手除了掩护还可匍匐前行砍敌马蹄。再二人为狼筅手执铁质狼筅,利用狼筅前端的利刃刺杀敌人以掩护盾牌手的推进和后面长枪手的进击。接着是四名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主要在于挑刺敌军使之落马。再跟进的是使用短刀的短兵手,如敌人迂回攻击,短兵手即持短刀冲上前去劈杀敌人。

  六千名步兵被分配到三百辆战车旁。二十名步兵配属于战车一辆,其中十人直接附属于战车,任务为施放床弩,另外十人则组成一个“杀手班”,手执藤牌、镋钯和长柄单刀迎敌。杀手班的距离和战车保持在二十五尺以内,他们如果前进,战车也随之而推进。

  因床弩未能赶制出来,几百辆战车上只能先捆缚了大石块以做练习,然后被战车兵推着撒欢般地满校场地跑……

  同样一幅场景落入不同人眼里便是不同的想法。

  徐静看得眼睛放光,他一开始还以为阿麦是要用车阵对抗骑兵,正要劝阿麦那是自固之道,而非取胜之方呢,现如今看到此番景象,手只拽着胡子竟顾不得往下捋了。

  王七看着那些健壮的士兵却是颇多自豪,不愧是我营里挑出来的,你们满军里转悠着去看看,还有比这些小子们更壮实的吗?

  军需官李少朝瞧见这一幕却是更多的心痛,一个个吃得贼多,做的却都是这些推石头的活,有这把力气干些什么不好,真是浪费了啊。

  就在众人的各怀心思中,日子过得飞快,江北军到青州的第一个年头便来了。李少朝的脸丝毫没有过年的喜气,反而显出几分愁苦,年关年关,穷人过年即是过关。别的暂且不说,只说眼下无面无肉,拿什么给大伙过年?李少朝抬眼望望阴郁的天空,恨不得天上飘的不是雪片子,而是能撒下些白面来。

  许是李少朝的怨念直冲了云霄,腊月二十八这天,青州城外就突然有人给江北军送来几十车的山珍野味。押送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粗壮汉子,先吩咐将大车都停在远处,独自一人来到城下,冲着城墙上高声喊道:“有位故人给麦将军送些年礼过来,还请军爷放下吊桥让咱们把东西送进去。”

  守城士兵哪敢随意放下吊桥,闻言忙去请示长官。今日负责城卫的正是右副将军莫海,听到消息上城来看,只见城下远处停了一串大车,个个满载着,足有三四十辆之多。那城下的汉子见到有戴了缨盔的将领上来,知是个管事的,便又扬声叫道:“我这里有那位故人交给麦将军的信物,还劳这位将军交与麦将军,麦将军见过了便会知道。”

  说着扬手一掷,一个绸布小包便向城楼上飞了过来,直落向莫海怀中。那护城河足有十几丈宽,又有城墙的高低落差,可那人随手一掷竟就将东西扔到了莫海身前,足可见臂力强劲得骇人。莫海心中暗惊,接住那小包打开一看,却是一块南夏军中标志身份的铜牌,刻的是校尉级别。莫海一时猜不透这是何人的信物,忙叫人拿了这绸布小包去给阿麦送去。

  阿麦正在新军校场上指导黑面训练新军阵列,李少朝依旧是跟在她身边与她磨叨军需之事。阿麦听得一阵阵心烦,几次都想挥手轰了李少朝走。城墙上的守兵给阿麦送过那绸布小包来,说是城外有人给她送年礼过来,特交了此信物给她。阿麦心下诧异,待看清那绸布包裹的那块校尉铜牌,面上先是一怔随即便涌上狂喜之色来,也顾不得与黑面交代一声,转身就向校场外疾走。

  李少朝在后面看得奇怪,又惦记着那士兵说的“年礼”二字,忙悄悄地在后面也跟了上去,却发现阿麦步子迈得极大,竟似忍不住要跑起来一般。

  莫海仍等在城楼上,见阿麦这么快就过来了不觉有些惊讶,忙迎了过来叫道:“大人。”

  阿麦随意地点了点头,边向垛口处走边问莫海道:“那人呢?”说着话已是到了垛口,阿麦往下看去,一时有些愣怔,只见护城河那边静悄悄地停了几十辆货车,人影却不见一个。

  莫海答道:“来人说东西已经送到,他便先回去了。”

  阿麦微怔片刻,这才应了一声。

  莫海又问道:“大人,这些大车怎么办?”

  那大车有三四十辆之多,上面盖了毛毡,俱都是装得满满的,从城上远看过去真摸不准里面装了些什么,就是藏了人在里面也是看不出来的。听莫海如此问,阿麦反而笑了,转头说道:“既是给咱们的年礼,就收下好了,正好李少朝整日里念叨没东西过年呢!”

  话音刚落,莫海还未言语,刚刚爬上城墙的李少朝却是极爽利地应了一声,转身不停脚地就往城下走。阿麦忙唤住了他,吩咐道:“叫人去牵了骡马来,数点清了,把车都拉进来。”

  李少朝却是回头咧嘴一笑道:“还牵什么骡马啊,反正老黑那些人平日里练的便是推大车,我去喊他们过来些就行。”

  阿麦不禁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手中的铜牌因攥的时间久了,已带上了她的体温。阿麦低头细看了片刻,小心地收进了怀里,抬头望向那压得极低重的云层。北风吹过来,卷着星星点点的雪片子,空气中已是有了爆竹燃后的火硝味道。盛元五年,终于在一场大雪中来临了。

  因今年立春是在年后,所以很是春冷了一阵子,待天气转暖已是二月间。阿麦所要的床弩已经装备了新军,士兵们已经进行到准度练习的阶段。新军中的骑兵也大都换上了阿麦建议的那种类似狼牙棒的新式武器,越用越觉得这武器简单顺手,而且还可以自我加工改良,比如在铁钉末端再加上倒钩,一棒砸下去顺势往回一收,对方就能被扯下马来了,真真是妙不可言!

  新军训练进展顺利,其他各营操练也很刻苦,城中的形势一片良好,只除了李少朝为了粮草之事上蹿下跳有些着急上火之外,江北军诸将各司其职,将日子过得井井有条。

  同时,北漠大军稳驻武安,常氏一族老少三个爷们儿竟也在武安过了个年。与青州的捉襟见肘不同,北漠大军的粮草很是充盈,征南大元帅陈起不但将粮草一次给了个足,还专门派了宣威将军傅悦押送粮草物资过来。

  说起傅悦其人江北军诸将都有些陌生,统管斥候队的王七便又解释了一句道:“就是盛元二年,野狼沟之战,被咱们射死的那个傅冲的亲哥哥。”

  江北军诸将不禁都发出了一声“哦”,尾音拉得很是绵长,皆是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薛武一直留驻青州,对野狼沟之战知道的却是不多,当下问道:“可是早前北漠那个和常钰青并称‘将门双秀’的傅冲?”

  莫海不屑地嗤笑一声,“嘛双秀啊,好大喜功,轻兵冒进,只刚和咱们江北军一接头就被射死了。”

  阿麦思量片刻后问王七:“陈起为何派了此人前来?只是押运粮草,还是要留在武安?可有这方面的消息?”

  王七摇头,“没什么消息,只知道粮草是由傅悦押运前来的。”

  一直没说话的徐静突然笑道:“多是北漠军中派系之争的缘故,看来陈起这是要拉拢傅家与常家相抗了。”

  阿麦沉默不语,似在思量什么。

  张生看看徐静,又望向阿麦,问道:“大人,可是要去劫掠粮草?”

  阿麦闻言回神,瞥一眼那边眼巴巴瞅着她的李少朝,却对张生摇了摇头,说道:“不可,我们骑兵稀少,鞑子又早有防备,去了白白让骑兵折损。”

  徐静也是缓缓点头道:“不错。”

  武安城中,常家几人也在商议傅悦押运粮草前来之事。

  常修安对此事极为恼怒,气愤道:“既由我常家领兵东进,还派这傅家小二来做什么,分明就是要故意来搅和咱们,若不是那个傅冲,咱们还不至于有野狼沟之败呢!再说那傅家有什么本事,不就是仗着是太后的舅家吗?”

  “三叔!”常钰宗打断常修安的话,转头看向堂兄常钰青,问道,“七哥,陈起可是嫌咱们东进速度太慢?咱们一路从豫州打到青州,攻下的城池不下十数个,虽说是被青州绊住了些日子,可也没闲着啊,他何至如此?”

  与常修安的愤然和常钰宗的疑惑不同,常钰青面色平淡,嘴角上还带了一丝讥诮的笑意,闻言说道:“正因为咱们常家军功太盛,他这才会叫傅悦过来分一杯羹,既夺了我常家的军功,又给了傅家脸面,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常修安更是气愤,干脆说道:“等那傅悦来了,咱们就晾着他,看他能使动哪队兵马!”

  常钰青却笑了笑,说道:“三叔若是如此,就正中了陈起心意了,非但得罪了傅家,还要见恼于皇上,皇上若是有了心结,咱们有再多军功又能如何?”

  常钰宗忍不住问道:“那该如何?”

  常钰青轻笑道:“傅悦既来了用他便是,而且不只要用,还要重用!”

  进入三月,青州粮仓里的粮草越来越少,李少朝反而意外地镇定了下来。阿麦日渐沉默,斥候从武安探回了消息,常钰青大军已经有所行动,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终要来临了。

  考验,这是一场对新军的考验,也是一场事关江北军生死存亡的考验。

  三月十二日,北漠大军出武安,直逼青州。

  江北军骑兵统领张生带骑兵两千欲趁机偷袭北漠粮草大营,谁知常钰青早有防备,留常修安带骑兵三千并步兵一千护卫粮草。张生出师不利略有折损,引江北军骑兵退向青州城南。

  三月十七日,北漠铁骑至青州城西。青州城内粮草不足,五万江北大军放弃青州,从东门出退向飞龙陉口。同日,城内百姓恐北漠屠城而发生民乱,携带粮食细软四散奔逃,青州城门大开,城内乱成一团。

  常钰宗建议北漠军进城平定城内民乱,趁机占据青州。常钰青却是冷笑,非但没有进入青州城,反而是绕过青州城而过,然后分出铁骑三千由先锋将傅悦带领,直插飞龙陉口截断江北军的退路,剩下的大军主力则是步步压向江北军,将尚不及退入飞龙陉的江北军全堵在了陉口外的那片开阔地带。

  时隔近半年之后,阿麦与常钰青终又狭路相逢。

  与飞龙陉内的狭窄绵长所不同,陉口外是太行山山脚向西延伸而出的一大片平缓的开阔地,正是非常适合骑兵作战的地形。江北军的骑兵部队正掩护着步兵向东撤退,见北漠大军追到连忙列阵迎敌。可江北军中骑兵本就不多,张生又带走了一半去袭北漠粮草大营,所以留在此处的骑兵不过两千,和两万北漠铁骑比起来数量少得有些可怜。

  两千对两万,又是在开阔地带,胜负几乎没有悬念。

  北漠骑兵都已有些按捺不住,大将军常钰青却依旧没有下达冲锋的命令。他一直在寻找与江北军野战的机会,现如今真的把江北军堵在了这里,他却有些犹豫起来。常钰青太了解阿麦此人了,她不可能如此老实地束手待毙。果不其然,江北军骑兵列阵之后很快就向后撤去,露出了那掩藏在后面的三百辆战车。

  常钰青终于笑了笑,原来是想用车阵抗御骑兵。借战车之固来截阻骑兵的驰突冲击,保持己方阵形的完整。同时,由于阵内车辆的密集分布,行列间的通道非常狭窄、曲折,骑兵难以快速穿插,行动的空间将受到极大的限制……

  车阵对骑兵固然有一些优势,却难以抗御步兵灵活的攻击,同时又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怕火攻,再加上车阵本身以守为主,根本不利于主动出击的攻击性作战。

  “阿麦,你让我有些失望了呢。”常钰青弯唇轻轻笑了笑,吩咐身旁常钰宗道,“准备火箭,负草焚车。”

  常钰宗也是熟读兵书之人,自然知道常钰青这是要用火攻来对付车阵,忙命人去布置火箭及干草。那边,江北军的几百辆战车迅速向阵形前列靠拢,而且并不像一般的方阵、却月阵、函阵等阵形做纵深布列,而是前后交错地排成了几行,然后快速地向北漠军阵推进。

  北漠诸人不觉看得有些糊涂,车阵多是以防御为主,还没见过这样推着战车往前疯跑的呢!江北军这是要做什么?眼看着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常钰青虽一时搞不懂阿麦到底在玩什么花样,不过却不能等着敌方的战车冲击自己军阵,见此冷静地命令骑兵前军向江北军冲杀。

  而江北军战车在冲到距北漠骑兵二百丈远时猛地停了下来,战车上一直盖着的毛毡终于被掀开,露出牢牢固定在战车之上的床弩来……再强劲的弓箭也比不过床弩的射程,这种以几个士兵绞轴发射的弩机,射程足可达三百大步。北漠铁骑前军才刚刚开始冲锋,江北军的弩箭便已经呼啸而至。

  以木为杆,铁片为翎,与其说是箭,还不如说是带翎的枪,每一枪落地几乎都能将一个骑兵连人带马钉倒在地上,更有甚者能连穿几个骑兵而过。北漠大军被这突来的打击搞得蒙了,非但那些冲锋的骑兵队损失惨重,就连后面尚未冲锋的骑兵大阵也在弩箭的攻击范围之内。弩箭一排排落下,北漠铁骑一排排地往下倒去,静立不动的骑兵阵成了江北军新军最好的靶子。

  这个时候,万无后退的道理。常钰青最先反应过来,冷声吩咐左军冲击敌阵右翼,而其余诸军则继续冲击江北军军阵。

  常钰青头脑很清楚,江北军床弩虽然厉害,却不过只有三百架,只要能冲进江北军军阵中,北漠大军依旧可以扭转局势。而骑兵攻击步兵大阵,攻击对方的右翼最为有利。因为长枪阵虽能克制骑兵,但是变阵却慢,如果对方骑兵突然变换攻击方向,己方就只能用刀盾兵来缓冲。所以,很多冲阵的骑兵,第一个面对的就是盾牌。

  而众所周知,刀盾手一般都是左手挽盾,右手持刀。防护左翼倒是极为方便,只需轻轻向左移动下手臂,就能将盾牌指向骑兵,防护好自己。可若是对方冲击右翼,刀盾兵就非得转过身来不可,一旦这样,刀盾兵就会把自己毫无保护的后背亮给了对方,一旦对方手中还有多余的骑兵,那么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骑兵将领,常钰青的指挥极为出色,可惜世上的事情总是有些变幻莫测。江北军战车在施放过最后一轮弩箭之后,那些车兵立刻推起大车向两翼撤去。黑面平时苛刻的训练终于见到了效果,这些车兵们将车推得飞快,很快就用车列阵护住了部队的两翼,继续施放弩箭。同时,一直等在阵后的江北军骑兵纵马冲了出来。

  两翼是床弩施放的强劲而密集的弩箭,四面迎头砸过来的都是铁刺狰狞的狼牙棒,北漠铁骑还从未遭受过如此的打击,队形很快就已散乱。可北漠铁骑既能称霸天下,自有其过人之处,再加上江北军骑兵人虽勇猛却不恋战,只在北漠骑兵阵中左右突驰了一番就快速离去,所以,北漠骑兵虽折损了不少,却仍是冲到了江北军步兵阵前。

  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人虽然冲到了,却又被战车拦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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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9 17:21:52 | 只看该作者
第40章:“杀手班”的防线

  不知在什么时候,江北军的那些战车竟然又从两翼推回来了,平时放在车辕上的屏风被打开,树立在一边车轮之后以代车箱,几百辆战车可以并肩衔接,排成了圆阵将北漠骑兵挡在了外面。

  车阵内百弩齐发,北漠骑兵又成了箭靶子。

  北漠大将军常钰青脸色铁青却依旧镇定,车阵虽可抵挡骑兵,却对步兵无法。常钰青果断地命令阵前骑兵下马,试图以步兵攻破江北军的抵御车阵。同时,派飞骑传令堵在飞龙陉口的北漠先锋将傅悦,命他从背后进攻江北军军阵。

  北漠骑兵变步兵,很快就有人惊喜地发现那车阵屏风最靠边的两扇竟然可以前后摇摆,犹如门页,竟是可以供步兵进出的。可还没等北漠“步兵”来得及高兴,那一直藏在车阵后的江北军“杀手班”突然从门页里冲了出来。原来,人家那门是给自己人留的……

  在牺牲了无数的北漠“步兵”之后,北漠随后赶上的骑兵终冲破了这群“杀手班”的防线,来到了江北军步兵阵前。郁闷得让人吐血的事情又发生了,那原本整齐的步兵阵竟自动分散起来,组成了不知有多少的小队,竟分散开迎着北漠骑兵反冲过来。

  北漠骑兵心中很是纳闷:怎么又突然变了?又成撒星阵了?

  撒星阵,分合不常,闻鼓则聚,闻金则散。骑兵至则声金,一军分为数十簇;骑兵随而分兵,则又鼓而聚之。说白了就是骑兵冲来时不硬挡,只求尽量避开,而当骑兵转向或减速时,步兵们便一拥而上,形成敌我混杂之势。

  这其实是一种很无赖的打法,颇有点市井泼皮豁出命的意思,从不和你正面相碰,就是一伙子人蜂拥而上,讲究的就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你打吧,反正大家都混杂在一起,说不准哪一刀哪一箭就招呼到了自己人身上,可要不打更糟糕,敌人的刀箭一定会照顾到你。

  由于害怕误伤自己人,骑兵便无法自由驰骋,同时冲击力也跟着大减,而且这样一来,骑兵被打败的话,连跑都不好跑。但是,要用好这撒星阵,难度却非常大。

  首先,做泼皮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这些泼皮,哦,不对,是这些步兵必须不怕死,要不然在左右四方到处都有敌骑的情况下,肯定会被吓得四处逃窜,步兵只要一逃,那骑兵追击砍杀起来就如同割麦子一般容易了。

  其次,步兵的单兵和小队战斗力一定要明显强于对方,因为步兵若放弃了严密的协作配合,要是本身战斗力还不强的话,那是找死,比如曾用过此阵的北府兵和岳家军,这都是世所罕见的精兵。

  但即使如此,正所谓“阵如撒星,血战不回”,一旦这种阵法使用出来,必然意味着一场惨烈无比的血战即将展开。

  北漠骑兵并未害怕,身体里流淌的好战的热血让他们无所畏惧,他们只怕软弱的南蛮子们不敢应战。于是,北漠骑兵笑了,手中挥舞着弯刀继续向前冲去。可惜,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又错了。

  江北军这些分散开来的十余人的小队太奇怪了,士兵的武器竟然有长有短,五花八门。前面的盾牌手掩护着队列的前方,藤牌手匍匐于地,专门砍敌人的马腿。后面有两名狼筅手执着一丈多长的狼筅,掩护盾牌手的推进和后面长枪手的进击。接着是四名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分别照应前面左右两边的盾牌手和狼筅手。再后面,还有使用短刀的短兵手以防敌人迂回攻击。

  这种阵法,利用小队内士兵的分工作战完全弥补了单兵格斗时的弱点。

  最恐怖的还在后面,随着江北军战鼓节奏的变化,这原本十一人的小队竟然又开始分列了,成为两个、三个更小的阵列……

  阵虽小,杀伤力却依旧恐怖!

  历经了千辛万苦,骑兵的速度及冲力优势早已消失殆尽,劈下去的弯刀被长盾牌挡住了,马上的人还未反应过来,盾牌后面又突然伸过一支长枪来,将马上的骑士一下子挑落下来,紧接着就是不知从哪里落下来的钢刀……死亡,原来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常钰宗杀得眼中一片血红,却仍是阻挡不住溃败之势。理应从江北军军阵进攻的傅悦部迟迟不见动静,张生所率两千骑兵却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北漠大军身后出现,北漠两万铁骑,终于开始土崩瓦解。

  这一仗直持续到傍晚时分,战场上已一片狼藉。有江北军的战车被北漠的火箭射中起了火,浓烟直冲天际。可更多的却是北漠骑兵的尸体,人和马的鲜血混在一起,将刚刚返青的地面浸成一片片的深深浅浅的红。

  常钰青带着北漠残军一直退到青州城南几十里外的程家庙处才停下来,传令整点部众时却发现先锋常钰宗并未能跟上来。常钰青身边的将领有不少是常府的家将出身,俱都与常钰宗熟识,见此眼圈不禁都有些泛红,一个个向常钰青央求道:“大将军,回去救十一郎吧!”

  常钰青面色冷峻,薄唇抿得不带丝毫血色,沉默地看了众人片刻,却只是冷声吩咐副将冯义道:“整合残部,暂作休整,待明日清晨偷袭江北军大营。”

  众人听得一愣,当下就有将士追问道:“那十一郎怎么办?”

  常钰青冷冷地瞥了那人一眼,没有理会,继续向冯义交代道:“江北军要打扫战场,今夜必然无法赶回青州城内,只得在飞龙陉外宿营。他们新胜难免骄傲,营卫不会太严。一会儿你带军作势西逃,过翠屏山后挑出一千精锐择地隐藏,剩余的仍继续西逃。这一千精锐等到丑时出兵,绕至江北军大营东南方向趁夜袭营……”

  那副将冯义见常钰青交代得如此清楚,心中又惊又疑,不禁出声问道:“大将军!您这是?”

  常钰青依旧冷着脸,只沉声问道:“你可听明白了?”

  冯义只得点头,“末将明白,只是……”

  “没有只是!”常钰青冷声打断冯义的话,提着长枪跨上一旁的夜照白,又转身交代他道,“我回去救钰宗,若是成了便直接往西北而走,替你引开江北军注意。傅悦一直没有回音,怕已是凶多吉少。你若是袭营不成,不用再多做计较,直接带了大军退回武安,坚守以待援军!记住,切莫进青州城!”

  常钰青说完便策马欲走,冯义忙上前伸开双臂拦在常钰青马前,急声劝道:“大将军!您不能去,我去救十一郎,您是一军之主,无您则军心不稳,您绝对不能以身涉险!”

  常钰青冷声道:“我若不去,那麦穗怎会相信我北漠大军已经溃不成军向西逃窜?”说完冷喝一声道,“让开!”

  冯义却是纹丝不动,常钰青冷笑一声,策马后退几步后猛然向前,夜照白纵身一跃竟是从冯义头顶之上飞跃而过,风驰电掣般向北飞奔而去。常钰青的亲卫恐他有失,急忙纷纷上马跟在后面紧追了上去,一行几十骑竟又冲向了飞龙陉。

  飞龙陉前,战时销声匿迹的江北军总军需官李少朝终于又活跃了起来,还幸存的北漠战马、锋利的弯刀……天色渐黑,李少朝眼睛却似能放出亮光来,挥舞着两只胳膊指挥军需营里的士兵收捡战场上的战利品,直喊得声嘶力竭、吐沫四溅。

  江北军中有规定,一场仗打完之后,主力骑兵及步兵要迅速收整以防敌兵反扑,战场的打扫由军需营里的士兵专项负责。因今日这场仗赢得漂亮,北漠铁骑又是北漠大军中装备最好的,所以李少朝顿时觉得人手不足起来。

  李少朝想了想,拔脚就往战场西侧的步兵营处奔,待寻到了步兵统领王七,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借我一营兵用,咱们把鞑子死伤的这些战马也都弄回去,我回头用马皮给你们做成马靴穿。”

  王七却不肯借人,只推托道:“马靴那是风骚的骑兵用的,咱们步兵营用不着这个,你还是找张生借人去吧。”

  李少朝不肯死心,眯缝眼眨了几眨,又游说道:“你不是还有个斥候队呢吗?用得着!”

  王七听了不觉有些心动,想了想便真应了,叫了手下一个营将带着人执了火把随李少朝去打扫战场。阿麦带着林敏慎、张士强等人从远处纵马过来的时候,那营步兵刚刚被李少朝重新带回到战场之上。阿麦见仍有主力步兵营的士兵留在战场上不觉有些诧异,转头吩咐身旁亲兵去问是怎么回事,一会儿的工夫却是李少朝随着那亲兵回来了,到了阿麦马前笑嘻嘻地说道:“是我从王七那儿借的兵,今儿鞑子落下了不少好东西,丢了实在可惜!”

  阿麦听了气得剑眉倒竖,强自压了心中怒气,又命亲兵去传王七。过了片刻,王七骑马过来,老远就叫道:“大人,什么事?”

  阿麦阴沉着脸,策马上前扬手就抽了王七一鞭子。别说王七一时被阿麦打得傻住,就连阿麦身边的众人也有些愣了。阿麦虽已是江北军主将,可对人向来随和有礼,还从未见她如此发怒过,更别说还是对一个军中的高级将领动鞭子。

  阿麦那里怒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不着急加强营卫,却叫人来打扫战场,你活腻歪了?”

  王七垂头不语,李少朝脸上有些讪讪的,他知道阿麦是因自己曾做过她的队正,顾及他的脸面,这才把火都撒到了王七身上。李少朝犹豫了一下,说道:“大人,是末将的错。”

  阿麦冷冷横了他一眼,接道:“我没说你对,你只顾惦记着那点东西!命若是都没了,留着东西有个屁用!”

  李少朝连连点头称是,王七那里却依旧是闷声不语,显然心里有些不服。李少朝见此忙拉了王七对阿麦说道:“我们这就去加固营防。”

  阿麦瞥王七一眼,冷声说道:“叫黑面以车护营,多派些外探和外辅出去,防备鞑子袭营!”

  王七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身欲走,不远处却突然传来营中士兵的惊呼声。阿麦等人闻声都望了过去,只见火光映照之下,几个江北军士兵正举枪齐齐对准地上某处,旁边举着火把的那个士兵更是回头冲着王七喊道:“王将军!这边有条大鱼!”

  王七看看阿麦,转身大步向那边走了过去,待到近处,才看清士兵们用枪指着的是个受伤倒地的鞑子将领。只见这人身上伤处颇多,铠甲上满是血污,一条腿的角度扭曲得有些怪异,像是折了一般。王七从旁边一个士兵手中接过火把来仔细照了照,见此人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肤色微黑,原本清朗的眉目此刻因恼怒而显得有些扭曲,正横眉怒目地瞪着自己……瞅着却有点眼熟,竟像是那日在青州城下横枪立马的常钰青的模样。

  王七心中突地一跳,顿时又惊又喜,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大人!咱们这回可真逮了条大鱼!”王七转回身冲着阿麦兴奋地喊道,“大人,你快过来看看!是常钰青,常钰青!咱们抓住常钰青了!”

  那边阿麦听得一愣,这边那鞑子已是猛地向王七啐了一口血水出去,嘶声骂道:“呸!狂妄小人痴心妄想,我们大将军怎么会落入你们这些宵小之手!他早晚要将你们灭个干净,把你们都吊到青州城门去!”

  一旁的江北军士兵见此抬起手中长枪就要往下刺去,却被王七伸手拦住了。王七不慌不忙地掸净了衣角上的污渍,这才抬眼看向那鞑子,猛地抬脚踹向他的伤腿处,嘴中狠声骂道:“看谁先把谁挂城门,一会儿老子就把你送上去!”

  “王七!停下!”阿麦策马过来喝住了王七,低头看向地上那人,见他眉眼果然有几分与常钰青相似。阿麦又看了眼他身上精钢所制的铠甲,说道,“他不是常钰青,应该是常钰宗吧。”

  “常钰宗?”王七愣了一愣,扫了地上那人一眼,转头又问阿麦道,“就是在白骨峡被咱们灭了三万精骑的那个常钰宗?”

  阿麦点头。

  王七不禁又笑道:“难怪瞅着眼熟呢,竟然也是老熟人呢。”说着竟在常钰宗身边蹲下了,笑着问道,“嘿?你都被咱们灭过一回了,怎么还不长点记性呢?”

  江北军众人听了哄笑起来,常钰宗气得脸色通红,厉声叫道:“要杀要剐给个干脆,别跟娘们儿一样腻腻歪歪的!”

  他这样一喊江北军众人反而笑得更厉害了,就连阿麦嘴角也不禁带了些笑意,吩咐王七道:“找罗郎中给他看看,小心着点,别弄死了。”

  “知道了。”王七爽快地应道,笑嘻嘻地回头看了阿麦一眼,似已经忘记了刚才挨鞭子的事情。

  有传令兵过来向阿麦禀报莫海处的战况。战前,北漠先锋将傅悦曾带了三千骑兵去拦江北军东退之路,不料阿麦早有防备,命右副将军莫海带着人伏在那里,将傅悦候了个正着。傅悦失了先机,失利之下只得带兵北逃。莫海带着人追到了子牙河边,傅悦渡河后沿着河岸向西而行,莫海一面带部队随着对岸傅悦一同移动,一面派了飞骑回报阿麦。

  阿麦略一思量,命那传令兵先回去告诉莫海密切注意傅悦动静,自己则是转身去寻徐静。阿麦刚策马行了没多远,忽闻远处传来示警的击鼓声,那急促的鼓声刚刚响起便断了声息,显然击鼓示警的人已是被人灭了口。

  这个时候,谁还会去而复返?

  夜色之中看不甚远,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所到之处惊呼声顿起。阿麦尚未反应,一侧的林敏慎已是策马向前几步挡在了阿麦马前。伴随着时而响起的金属相击之声,一匹白色战马从暗夜之中脱颖而出,马上骑士黑衣亮甲,手握长枪,竟是北漠军大将军常钰青!

  原来常钰青见一直找寻不到常钰宗,干脆就向着火光处奔了过来,这一路闯来已是不知用枪挑了多少上前阻拦的江北军士兵,只是放声喊着:“十一郎!十一郎!”

  这边王七正着人抬了伤重的常钰宗欲走,见此情景也是一时愣住了。常钰宗听见有人唤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冲着常钰青方向喊道:“七哥!我在这里!”

  常钰青闻声望过来,待看清是常钰宗时心中不禁大喜,直接拍马冲来。常钰宗见此也骤然发难,一把推开身旁钳制着他的江北军士兵,拖着伤腿向常钰青方向滚爬过去。一旁愣怔的王七猛地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地挥刀砍向常钰宗,大刀正好砍中常钰宗后背,常钰宗嘴中一个“七哥”尚未喊完,身体便向地上直栽了下去。此时常钰青纵马已是到了常钰宗近前,眼看此景双瞳骤然收紧,身上杀气暴涨,厉喝一声,手中长枪游龙般探出,直刺向王七胸口。

  阿麦远远看到,心中一窒,失声叫道:“王七!快跑!”

  王七下意识地挥刀去挡,可手中长刀还未收到身前,那透着凉意的枪尖已是穿透了他胸前的铠甲,穿胸而过。王七一时愣了,有些不相信地低头看向胸口上的长枪,竟然觉不出痛来,这是自己的身体吗?

  常钰青长枪猛地回抽,王七的身体也跟着那股力向前迈了一步,血液从胸口喷涌而出。

  “王七!”阿麦厉声喊道,不管不顾地纵马冲了过去。

  众亲卫恐她有失,忙打马从后紧随而来。林敏慎马还未至,人已从马鞍上一冲而起,越过前面的阿麦,手中长剑连变几个招式刺向常钰青要害之处。

  常钰青高坐马上,舞动长枪将那些剑招一一化解,长枪一拨将林敏慎逼退一步,就势俯身提起地上的常钰宗,又挥枪挡开四周围攻的江北军众人,纵马向西北方向突围而去。

  江北军诸将分出一些人去追击常钰青,剩下的则忙下马去看王七。阿麦早已从马上滚落下来,将王七从地上揽起,用手死命地摁住他胸口的血窟窿,回头嘶声喊道:“去叫罗郎中,快去叫罗郎中!”

  旁边有人应声而去,林敏慎从一旁过来,提气运指,连点王七身前几处大穴。阿麦满眼期盼地望向林敏慎,林敏慎却是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常钰青那一枪是贯胸而过,伤的又是胸口要害之处,这血又如何能止得住?

  王七这才觉察出伤口的疼痛来,颤着嗓子问阿麦:“大人,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胡说!”阿麦怒喝道,“死个屁!谁还没挨过几刀啊。”

  王七环视了一圈四周围着的众人,见大伙均是难掩面上悲愤之色,他心里已是有些明白,抬眼看向阿麦,颤声说道:“阿麦,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阿麦强压住喉咙处的哽咽,骂道:“哪儿那么多废话,你老实歇一会儿吧,罗郎中这就过来了,给你止了血就好了。”

  林敏慎站起身来,和众人默默避到了一旁。

  王七忍着胸口的疼说道:“阿麦,咱们伍里的兄弟能有今天,没少沾你的光。”

  阿麦骂道:“胡扯!”

  王七不理会阿麦的粗言,只继续说道:“可大伙也没给你丢过人,大伙怕被人骂咱们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以每次打仗都拼着命地上……大伙……从没给你丢过人。”

  阿麦忍了心中悲痛,强说道:“这些我都知道。”

  王七脸色又白了不少,已经隐隐泛出青色。他想深吸口气攒些力气,却引得咳嗽起来,连吐了几大口血,这才嘶哑着嗓子勉强说出话来:“阿麦,你在伍里说过,谁要是先死了,他的爹娘就是大伙的爹娘,你还记得不?”

  阿麦用力点了点头,“我记得!”

  王七勉强露出些笑容来,呼吸渐弱,强撑着说道:“伍长是武安人,家里有个老娘,每月一两银子就够……老黄是锦官人,爹娘有兄弟照应着,媳妇带着个闺女,他说过媳妇若是愿意再走一步就由她去……若是愿意守……就拉她们娘俩儿一把。”

  阿麦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地用力点头。

  “我是顺平王家庄人,家里就我一个儿子,我爹怕我在外面受欺负,给我起名叫王七,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上面有很多兄弟,就不敢欺负我了……”声音停了下来,王七喘了一阵气,勉强地从胸前掏出那块标志将军身份的铜牌,抖着手交入阿麦手中,才又说道,“我一直不肯改名字,就是怕我爹娘不知道我已经做了将军,他们只知道儿子叫王七……”

  王七的声音越来越小,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阿麦……”王七转向阿麦,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声音几不可闻,阿麦得把耳朵凑在他的嘴边才能模糊听到,“你……替我告诉他们……王七做到了将军,王七……”

  王七的嘴唇几次开合,到后来却只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出来,终于声息全无,头也缓缓地歪倒下来,沉沉地压在阿麦臂上,很沉,很沉……

  这个人,在她初入军营的时候就和她打过一架,之后和她一起受罚饿肚子,偷偷分吃一个馒头。

  这个人,和她一同在乌兰山中转战千里,明明饿得塌了腰,却笑嘻嘻地将打来的兔子先扔给了她。

  这个人,在军中总是没正形地叫她阿麦,损她长得娘气,上了战场却是挥着刀护在她的身旁。

  这个人,刚刚还若无其事地挨了她一鞭子……

  阿麦胸中涌出一股热浪,腾地直逼眼眶,似有装不下的东西从眼中溢出,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滚下。

  张士强在一旁不停地用手背擦拭着眼中流出的泪水,嘶哑着嗓子叫阿麦:“伍长,王七……他死了……”

  阿麦恶狠狠地回头瞪他,厉声呵斥,“哭!哭什么哭!不就是死了吗?谁还没个死?”

  张士强怔怔地看着阿麦,说不出话来。军医罗郎中急匆匆地跟着亲兵跑过来,见到众人的情形心中也是一惊,蹲下身来探向王七的颈侧,那里早已微凉,毫无声息。

  阿麦动作轻柔地将王七放平在地上,然后从地上站起身来,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回头冷声吩咐张士强,“将王七带回青州,传令叫贺言昭暂领步兵营。”

  贺言昭,豫州军出身,随商易之军进乌兰山后曾任江北军第三营校尉,江北军步兵偏将,来青州后任步兵营的副统领。

  徐静还在帐中,听到王七出事的消息很是错愕了一阵,正一个人默默坐着,帐帘一挑,阿麦从外面进来。徐静见阿麦眉目冷清,除眼圈微红外面上并无异色,心中反而更加忧虑起来,不禁叫道:“阿麦……”

  “先生,”阿麦打断徐静的话,直接说道,“傅悦逃向西北,莫海带兵追了过去。常钰青残部虽是由南转西,可刚才常钰青却是带着十几个亲卫向西北而去了,不知是战前和傅悦就有约定,还是凑巧了去的。”

  徐静略一沉吟,说道:“常钰青虽然新败,但却不能对其掉以轻心,尤其是傅悦部,几千骑兵虽是败逃,却未伤其筋骨,若是趁夜反扑倒是极为凶险。”

  阿麦点头,“我也是如此想,已叫莫海紧追着傅悦不放。”

  正说着话,带兵追击常钰青的张生回来了,说常钰青已是带着常钰宗并几个亲卫逃过子牙河与傅悦骑兵汇合,倒是追上了几个常钰青的亲卫,但却都没能留下活口来。

  这些已在徐静意料之中,倒未觉奇怪,他只是怕阿麦因王七之死而一时失了冷静,再对常钰青穷追不舍,反而可能会中了常钰青之计。谁知阿麦面色却是平静,想了一想说道:“叫莫海小心行事,多派斥候沿河向前打探,莫要中了常钰青的伏兵。”阿麦转头又看向徐静,出声询问道,“您说呢?先生。”

  徐静稍一思量,说道:“叫莫海分出一营人马多执火把假扮大军继续向西追击,余部找个稳妥之地悄悄停下,多加提防,防备常钰青趁夜袭营。”

  阿麦也觉得此计甚好,便叫了那传令兵快去与莫海传信,张生看阿麦与徐静像是有话说的模样,连忙找了个借口避了出去。

  阿麦转回头看向徐静,说道:“先生,这一仗对常钰青我们已是险胜,现在只剩冀州肖翼那里,以我看不如顺势拿下的比较好。”

  徐静轻轻捋了捋胡须,说道:“你有何打算?”

  阿麦只一看徐静这习惯性的动作便知他已是心中有数,不禁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我倒是还没什么打算,不过先生怕是胸中已有妙计。”

  徐静听阿麦如此说也不好再作玄虚,笑了笑说道:“你给我一万兵,我替你往冀州走一趟。”

  阿麦有些疑惑,问道:“先生这是?”

  徐静笑道:“若是论带兵打仗,老夫可能不如你阿麦,可若是论起这三寸之舌来,老夫还是有自信胜你一筹的。”

  对于徐静的嘴皮子阿麦向来是佩服的,想当初赴青州路上初遇商易之,她不过是换了身衣裳的工夫,再回来时商易之已把徐静奉为座上宾。还有在豫州,徐静只靠一封书信就能让石达春舍弃个人声名而投敌做内应……阿麦不禁笑了,问徐静道:“先生是要对肖翼先礼后兵?一万兵太少了些,我给先生两万吧。”

  徐静捋着胡子直摇头道:“非也,非也,冀州不能强夺,只能智取。”

  阿麦听了更感兴趣,问道:“先生如何智取?”

  徐静回道:“我要给肖翼送礼去!”

  “送礼?”阿麦奇道。

  徐静嘿嘿笑了一笑,答道:“不错,是送礼,非但要送,还要送份厚礼,只要把这份厚礼挂在了肖翼身上,我就让他再也没那力气骑得墙头!”

  南夏朝中对江北早已是有心无力,肖翼虽是商维老部下,可人心隔肚皮的事情谁也拿不准。商易之现在又是暗中敛权的紧要关头,若是在此关节与冀州有所表示,一旦肖翼转身把此事卖给了皇帝,商易之之前所付心血都将会付之东流,他这个人绝不会为了个虱子烧了皮袄。

  如此一来,冀州肖翼早早地就上了墙头,只等着瞅江南皇权落入谁手。若是商易之得了,肖翼自然会乖乖听从商易之的安排;可若是依旧被皇帝紧握在手中,那么肖翼就将成为江北军身后的心腹大患。

  这个墙头,肖翼蹲得稳当、悠然、淡定。

  徐静现在想要做的就是在墙头这边拽他一把,他既是骑不稳墙头,那总得选择一边跳下来,有商易之在这头隐隐坠着,肖翼就没法跳到墙头那边去!

  阿麦只稍一思量已是明白了徐静的意思,当下便说道:“好,那我叫莫海陪先生去送礼。”

  徐静点头称好,犹豫片刻后又劝阿麦道:“作为战将,死于沙场不过平常事,莫要因此受激而乱了心神。常钰青少年成名,确有几分将才,对待此人须急不得怒不得,慌不得乱不得,不急则少冒进,不怒则免激将,不慌则可军稳,不乱则利阵固。唯有如此,你才能克他制他,赢他胜他。”

  阿麦这次没有打断徐静,只垂目静静听着,待徐静说完后才抬眼看向徐静,微笑道:“阿麦懂得了,多谢先生教诲。”

  阿麦的笑容恬淡温和,徐静看着却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出来,喜怒不形于色也不过如此吧!徐静想了想终未再劝。

  阿麦辞了徐静出来,林敏慎与张士强还在帐外等着。阿麦知林敏慎武功高强耳聪目灵,自己刚才和徐静所说的话必然瞒不过他,索性也不避他,直接问道:“你觉得常钰青今夜可会袭营?”

  林敏慎一怔,答道:“我不知道。”

  阿麦却是笑了笑,说道:“常钰青此人,必看不上莫海那些兵,就是要袭营也会来袭咱们的中军大营。”她说着,转身吩咐张士强道,“你去通知黑面、张生和贺言昭,叫他几人速到我帐中来。”

  张生与黑面等人很快便到了阿麦帐中,阿麦正对着桌上的沙盘出神,听见有人进来头也未抬,只将他们招到沙盘旁,指着沙盘上的地标说道:“常钰青主力大败,现已溃逃过翠屏山,不足为患。倒是傅悦手中几千骑兵只遭微创,现沿子牙河西向缓行,反成隐患。现在常钰青又与傅悦会合,此人本就善夜间奔袭,现在又有了几千精骑在手,怕是不会消停。”

  黑面应道:“那就将战车紧着西北方向防护?”

  阿麦抬头看他,微微摇头,“不够,只那几百辆战车不足挡他。”她又低头细看沙盘,过了一会儿指着西北方向的两条路径说道,“常钰青若来必然经此两处,贺言昭,你着两营人马分别伏于这两处,速去。”

  暂领步兵营的贺言昭忙抱拳应诺,转身出了大帐布置。阿麦又交代张生道:“你骑兵营尚余多少骑兵?”

  “一千七百余人。”张生答道。

  阿麦想了一想,说道:“先将新军中的骑兵同交与你统领,全都留在营南待命。人不解甲,马不卸鞍!”

  当夜,江北军大营营防一直在变动。首先是黑面将战车先紧着西北方向防御,然后两个主力步兵营不声不响地出了大营往西北方向而去,而张生,则领骑兵在大营西南十里之地严阵以待。

  江北军做好了防备常钰青夜袭的各项准备,唯有在判断常钰青偷袭方向上发生了点偏差……

  寅时初刻,江北军大营外突传来示警的惊鼓之声。

  阿麦一身铠甲披挂整齐,正靠在床边假寐,闻声立时惊醒过来,侧耳倾听那惊鼓声,却发觉竟是从东南方向渐近。阿麦心中一凛,噌的一声从床上坐起身来,取了佩刀就向外走。

  帐外灯火通明,各营士兵均已有所反应。林敏慎、张士强等人也是刚从自己营帐赶过来,见阿麦出来,林敏慎问道:“声音是从东南而来,这是怎么回事?”

  阿麦没理会林敏慎的问话,而是转头沉声吩咐张士强道:“命黑面依旧加强西北方向营防,以防中常钰青声东击西之计。同时传令张生,命他带兵赶往东南察看,确保大营安全。”

  张士强领命而去,没过片刻,徐静也赶了过来,又有斥候快马过来,禀报阿麦道:“大营东南发现鞑子大队骑兵,正在与一支步骑掺杂的兵马交战,其余方向并无军情。”

  众人听了均是一愣,就连阿麦也不禁奇怪,问那斥候道:“什么样的兵马?”

  斥候回答道:“尚不清楚,像是咱们这边的人,不过却未着统一的衣装,兵器也不是军中制式的。”

  阿麦迟疑着问徐静道:“不会是冀州肖翼的兵马假扮的吧?”

  徐静缓缓摇头,“不应该。”

  阿麦微微抿唇,脑中却转得极快。北漠大队骑兵从东南而来显然是要袭营,却突然冒出一队兵马来拦住了他们……这队兵马到底是敌是友?这是否又是常钰青的障眼法,故意吸引开江北军的注意力?

  阿麦转头又吩咐那斥候道:“告诉张生,先不要介入战场,只占据有利地形场外观望,切勿中了鞑子的诱兵之计!”

  那斥候应诺一声策马离开。

  阿麦无意间扫了众人一眼,见除了徐静穿的是身便服,其余众人都是一身铠甲披挂整齐,皆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阿麦不由得淡淡地笑了笑,对徐静说道:“先生,我们不如先去帐中等着消息,您说可好?”

  徐静笑了笑,随着阿麦进入中军大帐。众人均在帐中等待消息,不时地有斥候回报东南战场的情况,无非是些“张将军已择了有利地形列阵,将江北军大营俱都掩在身后”、“鞑子骑兵已显败势”之类的消息。

  众人又等得片刻,外面天色已是有些蒙蒙亮,又有斥候进帐回报战情,说道:“张将军已带兵杀入混战双方,追击逃窜的鞑子骑兵。”

  阿麦眉头微皱,暗道张生这次却有些冲动了,若那战场只是常钰青设的局,此次张生怕是要吃亏了。阿麦想了想,与徐静商量道:“先生,您坐镇军中,我带人去看看。”

  徐静捋须点头说好,阿麦便点了些兵马随她出营。只刚出营不远,对面就有斥候快马回报说是张生已大获全胜,正带兵回转。没等片刻果见张生带着骑兵营大队回来,同来的还有那支身份不明的兵马。

  张生与一个穿玄青色衣袍的男人在军前并辔而行,远远望见阿麦,忙打马迎了过来,大声笑道:“大人,您看是谁来了!”

  阿麦闻言向张生身后望去,一时怔住。

  只见那人身姿笔直,面容刚毅,目光明亮,瞧见阿麦看他也不慌张,直走到近前时才冲阿麦微微笑了笑,出声唤道:“阿麦!”

  阿麦回过神来,不知为何眼圈却突觉得有些发热,勉强笑了一笑,叫道:“大哥。”

  一旁的张生已是笑着解释道:“天快放亮的时候才认出是唐将军来,这才忙上去帮忙,谁知还是去晚了,鞑子那些骑兵俱都被唐将军带人分割开来围着打呢,我这里只跟着凑了个热闹。”

  唐绍义却笑道:“多亏了张生,不然定会逃掉一些鞑子,以步抗骑,即便胜了也是要吃亏些。”

  正说着,后面一骑飞驰而至,马上是个三十余岁的青壮汉子,对阿麦与张生等人视而不见,直接向唐绍义禀报道:“唐二当家,鞑子人数已经清点完毕,死的活的算全了正好九百八十二个!”

  “鞑子骑兵千人为团,这应是一团之数了。”唐绍义点头说道,又吩咐那汉子,“你将鞑子俘兵俱都交给江北军,然后带着大伙在江北军大营外扎营整顿,再着人回去给大当家报声平安。”

  那汉子应了一声,打马而去。

  张生有心避开,好给阿麦与唐绍义二人留一些说话的空当,下意识地看一眼唐绍义,又看向阿麦,问道:“大人,我过去看看?”

  阿麦略一思量,说道:“也好,大家都辛苦一夜了。你看着些,早些将战后事宜处理完毕,好将骑兵营带回大营内休整。”

  张生应诺,又与唐绍义拱手告辞,拨转马头向后面的骑兵大队而去。

  阿麦轻勒缰绳,陪着唐绍义放马缓行,路过林敏慎的身旁时,唐绍义见他有些面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目光中的疑惑一闪而过。

  阿麦瞧见,吩咐林敏慎道:“穆白,你先回营通知徐先生,说……”

  “大人,”林敏慎截断阿麦的话,似笑非笑地瞥了唐绍义一眼,然后不慌不忙地从袍角撕下块衣边来,揉成两团塞入耳中,这才又说道,“您刚说什么?今儿风太大,我没听清楚。”

  阿麦眉梢一扬就要变色,却被身旁的唐绍义制止了,笑着劝道:“既是听不到,那就算了吧。”

  林敏慎接道:“是啊,是啊,说什么也听不到的。”

  唐绍义有些哭笑不得,又听林敏慎正色对阿麦说道:“我既是大人的贴身亲卫,自然是要把大人的安全放在首位,保护大人的安全即是保护我的前程,还希望大人体谅。”

  阿麦张了张嘴,却终没说出什么来。旁边的唐绍义不在意地笑了笑,策马向前行去。阿麦狠狠地瞪了林敏慎一眼,双腿轻夹马腹,催马赶了上去。两人默默行了片刻,阿麦这才做出随意的样子,问唐绍义道:“大哥,你这是在哪里落了……脚?”

  唐绍义看了阿麦一眼,唇角微微弯了弯,笑问道:“是想问我在哪里落了草吧?”

  阿麦闻言就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笑了笑。

  唐绍义说道:“当时听你说青州西云雾山上有帮悍匪,后来离了泰兴之后便往东而来,问了许多人也未寻到什么云雾山,倒是有座堆云山,我上去了,也未能找到你说的那些悍匪……”唐绍义停了停,笑着瞥一眼阿麦,又接着说道,“后来问了当地人才知道此地的匪窝都在南太行,干脆就进了南太行……”

  他当时只当是阿麦记差了的,从未想过那所谓的云雾山不过是阿麦随口胡诌的山头。

  南太行本就是有名的匪窝,自从鞑子攻破靖阳关之后,江北陷入战乱,民不聊生,南太行的土匪更是多了起来。只名号响亮的匪头就有一十八个,其中最大的那个手下足有千余人,干脆自封为“占山王”,还打算把南太行的土匪全都收服了,然后趁着乱世逐鹿中原,也好有一番作为。

  唐绍义进入南太行时,占山王的征讨事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一十八寨已被他攻克了十三个,只剩下息家的清风寨并着身后的几个小山寨还在苦苦支撑。唐绍义想了想,未去投这个占山王,而是独身一人上了清风寨。开始时不过是默默无名,后来占山王又一次来攻清风寨,唐绍义以奇制胜,只用了几十个人便击退了占山王几百名匪兵,还斩下占山王结拜兄弟的首级,拎到了清风寨大当家息烽面前……

  唐绍义语调平缓,将一年来的往事慢慢道出,如同在讲述别人的事情。阿麦却从他平淡的话语中听出了当时的惊心动魄,不到一年时间,从一个刚落草的匪兵到南太行最大的山寨清风寨的二当家,其中的艰辛危险可想而知。

  唐绍义说道:“后来倒是把南太行的十几处山寨都拢到了一起,可息烽早前受了内伤,已是熬得灯尽油枯,临终前便把山寨托给了我,我也已与他说清我落草只是为了拉起人马抗击鞑子。息烽虽是草莽,却也能担得起汉子两字,非但同意我带着山寨抗击鞑子,还把清风寨多年积攒的银两都交给了我以作军资,我便做了他清风寨的二当家。前些日子听说鞑子大军进攻青州,便想过来帮你一把,急赶慢赶仍是未能赶上昨日的那场大仗,不料闷头走着却撞到了鞑子袭营的骑兵队。”

  阿麦一直沉默,心中在想那息烽既然已将清风寨托付了唐绍义,唐绍义却为何只做了个二当家?大当家又是何人呢?阿麦微微抿了抿唇,却并未问其中的曲折。

  唐绍义话本就不多,讲完了这些便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一时都有些沉默。后面的亲卫队都落后他二人有段距离,只他两人在前面,这样突然静寂下来,气氛便有些尴尬。前面营门在望,一直低头沉默的阿麦终抬起头来看向唐绍义,问道:“大哥,你可会恼我?我……”

  阿麦张了嘴却有些说不下去。

  唐绍义沉默片刻,神态平静地答道:“阿麦,你比我做得好。”

  阿麦稍怔,随即释然而笑。她驱马越前几步,抬起马鞭指着前面连绵起伏的江北军大营道:“大哥,你看这就是我手中的江北军,常钰青纵有精骑几万又能奈我何?”

  唐绍义微微笑着,迎着晨曦望向阿麦,她手臂抬得极稳,腰背笔直,眼中透露出骄傲的神色,连话语中都是肆意的飞扬与洒脱,“我前有青州挡鞑子锋芒,后有冀州作为后盾,何惧鞑子?只需几年时间,我便可将鞑子驱出靖阳关,光复江北。”

  众人在营中得到消息,早已等在了营门外,见昔日的骠骑将军、江北军左副将军竟落草为寇,不免都有些嗟叹,与唐绍义寒暄了几句后,簇拥着他与阿麦去往中军大帐。

  帐中,唐绍义恭敬地向徐静行了个礼,叫道:“徐先生。”

  徐静微笑着上下打量一番唐绍义,说道:“唐将军,好久不见。”

  阿麦简单地向众人说了唐绍义带兵来援凑巧撞到鞑子袭营骑兵的事情,大伙听了也都惊叹好险,谁也想不到西北方向的常钰青会毫无动静,鞑子骑兵竟会从东南而来。过不一会儿,张生与清风寨的人马交接完毕回来复命。李少朝听说全歼了鞑子一个团的骑兵,便有些待不住了,眼睛一个劲儿地往帐门处飘。阿麦怎会看不透他那点小心思,把众人都一一打发了出去,唯独按着他在帐中。

  李少朝心里有些着急,可唐绍义就在帐中他也不好明说,只好一个劲儿地用眼神暗示阿麦:若是再晚一步,鞑子骑兵的那些装备就都要落入清风寨的匪兵手中了。

  阿麦对李少朝的暗示一直视而不见,到后来李少朝干脆也就死了心,耷拉着个脑袋听阿麦与徐静商量如何给冀州肖翼“送礼”之事。追击傅悦部骑兵的江北军右副将军莫海着人送来消息,说傅悦部骑兵昨夜果然分出兵力暗渡子牙河后偷袭己方,幸得自己大部早已扎营停驻,只前行追击的那个步兵营被鞑子骑兵误当成江北军主力,遭到偷袭损失惨重。鞑子骑兵一击即走,今早已快速向西而去,请示阿麦是否要继续追击。

  阿麦吩咐那传令兵道:“叫莫海无须理会鞑子,整兵回来。”说着转头询问徐静,“先生,我叫莫海这就陪你同往冀州,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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