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苏格兰深山里的图书馆：世界最早的工人图书馆

文如玉

当我得知苏格兰有一家世界最早的工人图书馆时，迫不及待地想要马上去探访。这大概因为我的爸爸是工人，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去爸爸工厂的图书馆看书、借书。我对工人图书馆有种特殊的情愫。
车驶进被云雾笼罩的苏格兰的洛瑟山脉（Lowther Hills），一座清幽静谧的小山村出现了。虽然是盛夏，但这里冷飕飕的空气令人感到了一丝寒冷。这个小山村便是海拔445米、苏格兰海拔第二高的山村“铅山”（leadhills）。从13世纪开始，人们就在铅山开采铅矿，直到1959年，这里的铅矿才永久性关闭。此外，附近山石富含黄金，16、17世纪，很多探险者曾来这里开采金子。詹姆斯五世国王和王后皇冠上的金子就出自铅山。
我环顾四周，铅山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小村庄，寂静安详，不远处山脉起伏。这里大概有300名居民，村里的房屋大都是18世纪，由矿工自己建造的——这些矿工是在寒冷、潮湿和黑暗的地下辛勤劳作的硬汉。小山村的中心是一所小学，小学旁边便是铅山矿工图书馆。从外表上看，这座图书馆像是一座普通的民宅。图书馆外竖着一个说明牌，上面写着：铅山矿工图书馆，创建于1741年，是世界上最早的工人图书馆，英国最早的会员制图书馆。并指出，目前这座建筑物于1791年建成，是图书馆的第二个馆址。

铅山矿工图书馆

迈进图书馆，首先吸引我的是一排长书架，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主题的老书，这些老书大都是200多年前出版的。显然，这座图书馆和我小时候经常去的工厂图书馆完全不同。图书馆的志愿者迈克·富勒（Mike Fuller）向我讲述了这座图书馆的“前世今生”。迈克高大健壮，留着长胡须、长发，有点像是老年版的梅尔·吉普森。在苍茫而旷远的苏格兰，谁不会想到《勇敢的心》呢？

图书馆里的长书架

图书馆志愿者迈克·富勒

铅山矿工图书馆的灵感来自“共同自我提升”的理念，即人们聚在一起学习比单独学习的效果更好。在图书馆创建之前，铅山村以酗酒和暴力闻名。1734年，苏格兰矿业公司面临倒闭，詹姆斯·斯特灵（James Stirling）受命于危难之间，担任公司经理，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方案，包括缩短工人在地下的工作时间、提高工人的福利、为工人设立健康保险、鼓励工人建造结实的石屋、完善学校教育等，创建图书馆也是其中的部分内容。1741年11月23日，铅山矿工图书馆诞生，实行会员制。铅山矿工图书馆最初有23名会员，除了神父和校长，其余会员都是矿工。任何矿工都可以写申请成为图书馆会员，但必须经过委员会投票决定他能否入会。
这座图书馆又名艾伦·拉姆齐（Allan Ramsay）图书馆，据说图书馆也是受他的影响创建的。艾伦·拉姆齐于1686年出生在铅山，是一名矿工的儿子。 他后来成为著名的诗人，成名作包括《温柔的牧羊人》等，并且，他也是一名书商。当铅山矿工图书馆成立时，艾伦·拉姆齐正在爱丁堡经营一家书店，这座书店同时提供借阅服务，以每本两便士的价格出租图书。 因为一些书的主题，艾伦·拉姆齐曾受到罗伯特·沃德罗牧师（Reverend Robert Wodrow）的谴责，但他的商业模式却很有可能给铅山的会员制图书馆带来启发。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艾伦·拉姆齐是从铅山村走出的名人，将他的名字和图书馆联系在一起，是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呢。
富勒特别指出，在当时，看书并不便宜。图书馆的入会费是3便士，之后每年的年费是2便士，而那时矿工的年薪不足20英镑。不过，会员可以继承，矿工可将他的会员身份传给孩子，且无需再交入会费。图书馆会员每月都会聚在一起，还书、借书。这可是令人心惊胆战的时刻——同一本书可能会接受至少6名检查员的检查。他们查看书籍是否有污垢或损坏，也有权利进入会员家中抽查书籍状况，倘若有谁不爱惜书，那他会因此支付大量罚金。借书的过程也很独特：所有图书都放回书架后，会员选择想要看的书，每人只能选6本，等所有会员都选完6本后，会员还可以继续在剩余的书中选借更多的书。
图书馆像俱乐部或社团那样运作。会费用来购买新书，图书馆馆长由会员投票选举产生。并且，自19世纪70年代，馆长享有一项“特权”，他可以站在一个看上去很威严的讲台上发言——这个高大上的讲台是威廉·威廉逊赠送的，他曾是铅山的一名矿工，后来成为一名成功的家具制造商。讲台放在房间内靠门处，只见靠板上写着：学习让天才变得更聪明。

馆长讲台

馆长讲台靠板上写着：学习让天才变得聪明

听说铅山的矿工有了自己的图书馆，其他村落也纷纷效仿。1756年，旺洛克黑德村（Wanlockhead）的图书馆，1792年，韦斯特柯克村（Westerkirk ）的图书馆等，都是仿照铅山矿工图书馆创建的。没多久，苏格兰的很多村落里都出现了类似的图书馆。
铅山矿工图书馆的大多数会员都是普通的矿工，但也有一些名人。比如铅山矿工图书馆的会员威廉 ·赛明顿（William Symington），他出生于铅山，曾在附近的矿山工作，任工程师。威廉于1786年制造了蒸汽机汽车样机，1801年研制出蒸汽机驱动的明轮，1802年制造出世界上第一艘蒸汽明轮船夏洛特·邓达斯号。《拉布和他的朋友们》的作者约翰·布朗博士是图书馆的会员，他在《时序随笔》（Horae Subsecivae）中，写了大量发生在铅山及其附近的故事。1816年，詹姆斯·布雷德被任命为矿工医生，他也是图书馆的会员。他对“麦斯麦术”（Mesmerism）很感兴趣，据说“催眠”这个词就是他发明的。1803年8月，英国诗人威廉·华兹华斯和多萝西·华兹华斯在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的陪同下，来铅山参观。多萝西在《苏格兰旅行回忆》中，详细记述了这次旅途经历。她写到路过这座图书馆，但很可惜没有进去参观——要知道在当时，女性不可以进图书馆。这种状况直到1881年才改变。
截止到1821年，铅山矿工图书馆内拥有1500本书，截止到1904年，图书馆的目录显示，馆内拥有3805本书。我有点好奇，工人们喜欢读什么书呢？富勒举了几个例子：比如《普世史》，苏格兰博物学家、矿物学家罗伯特·詹姆森的《矿物学大系》，工人们对《一系列关于金属、矿山和矿物的重要论述》很感兴趣，工人们也会读德国化学家格奥尔格·恩斯特·斯塔尔的《通用化学的哲学原理》，以及乔治·贝克莱的《视觉新理论》等。除此之外，工人们也会阅读一些文学作品，包括莎士比亚、托马斯·奥特威、沃尔特·司各特、托马斯·卡莱尔、约翰·拉斯金和乔纳森·斯威夫特等人的作品。

铅山矿工图书馆的藏书

读书使人明智。1823年，来铅山矿工图书馆的一位访客写道，“他们（矿工）中的许多人可以就历史、科学或神学观点进行交流，这让陌生人感到惊讶，甚至在政治问题上，他们也能用非常敏锐和准确的方式表达自己，这都归功于图书馆。”
参观时，图书馆的展柜里正陈列着一些重要的图书。对于一个文科生来说，这些书陌生而神秘，但我还是认真欣赏、做笔记。它们是：《自然科学会报》（The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这份期刊创办于1665年，由伦敦皇家协会出版，是世界上最早的科学期刊，这份期刊较专业，主要面向矿业管理者，1749年之后，图书馆不再订阅这份期刊，转而订阅更能迎合工人喜好、更大众化的读物；法国博物学家布冯伯爵的《自然史》，布冯伯爵是法国自然学家，数学家和宇宙哲学家，他是法国皇家植物园的主管，1749-1788年间，他出版了36卷的《自然史》，该作品被翻译成很多语言，包括英语，铅山矿工图书馆拥有其中的7卷；1673年出版的《苏格兰西部岛屿综述》，这本书是图书馆中最老的书之一，作者马丁来自斯凯岛，他作为知情者，描述他所了解的盖尔语世界；以及1739年1月-12月出版的《苏格兰人杂志》，1748年出版的丹尼尔·笛福创作的《大英帝国全土旅行记》等。除此之外，图书馆收藏的最重要的一笔历史文化遗产是——近百本工作记录 （Bargain Books）：这些记录记载了1739年至1854年间，苏格兰矿业公司的日常工作，包括矿业公司与矿工签订的合同、矿工要具体承担哪一项特定的工作、矿工姓名、工作情况等，是宝贵的历史资料。

矿业公司工作记录

图书馆同时在举办体现矿工生活的展览，展品包括矿工医生用过的手术仪器、在当地发现的各种矿石等，并详细解析了铅中毒对人体造成的影响。

当地产的矿石

我从富勒那里得知，如今，铅山矿工图书馆不再提供借阅服务，而是一座关于阅读的博物馆。铅山矿井关闭后，这里的人口骤减，图书馆的会员也随之减少，图书馆的运营越来越难。拉纳克郡图书馆曾接管过这座图书馆，将其变成郡图书馆的分馆，但1965年又关停。也许，只有铅山的村民们才明白这座图书馆的真正意义，几十年来，他们致力于图书馆的保护工作，直到今天。每到周末，8名志愿者轮流“坐阵”，欢迎天下访客。富勒刚退休半年，他笑着说，自己现在的工作就是确保书不会从书架上掉下来。
在人类历史上，劳动者囿于自身的物质条件和闲暇时间，通常很难接触到书，读书似乎只是有钱人的特权。但人人都有读书的权利，受教育的权利。铅山矿工图书馆便是工人们打破特权的实践。这座位于偏远的小村庄的简朴建筑虽然已经成为历史，但它曾经是工人们互相学习、共同进步的地方，它见证了普通人“借阅图书”和“终身学习”的革命。

图书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