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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八·二三炮击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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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26 21:30:38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章 米格墙

刘亚楼将作战计划更动三字/刘玉堤说:眼瞅着我们高炮把我一名优
秀飞行员给打下来了/王保钧失利完全应了“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的
典故/缓慢向右作90°水平转弯,赵清洁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张以林居然
把一架受伤一百余处的飞机开回来了,肩膀上的少尉金牌提前加了一颗银星
/6 机排着横队给金门作通体扫描/有“响尾蛇”撑腰,台湾一张嘴就能喷
出一头牛来/四把快斧,向敌一字长蛇阵的七寸处劈头斩去/解放军一出“捉

放曹”演得极为成功/姜永丰说:人可不能贪天之功1

1958 年,金厦战场的主角固然是一尊尊腰围身段不等的大炮,但若缺
少了那些舒展着银翼在天际间缠斗博杀的机器,那场搅动了地球的炮战便成
了立体感动态感不强的平面团,轰轰烈烈有余,扣人心弦不足。

在一部有声有色的战争活剧中,先于炮战发生的空战,是大幕开启前
的紧锣密鼓,亦是大幕开启后的管弦鸣和。

深入研究后发现,“八·二三”之后的台海空战是很有趣味的历史现象。
与扑朔迷离缭乱障眼的地面景色不同,飞行器在一览无余的三维空际涂抹出
简捷明快的航迹,似乎仅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那场战争诸多因素相互作用
制约的特点,各方复杂的关系和微妙的心态也立刻让人参得透透。

※※※※※


大陆方面严厉而无情的炮击,在台北军方和高层引发了一场非正式非
公开的研讨和辩论,题目:要不要使用台湾的空中力量?如何使用台湾的空
中力量?言辞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是鹰派。因为如欲尽快打破封锁,拯救金
门于水火,合乎逻辑的军事行动就是对共军炮阵地实施大规模的空中打击。
为什么“不”呢!

与其命中率极其有限地开炮还击,还不如动用空军轰炸扫射来得迅速、
简易、过瘾和有效。此念头如一条毛毛虫,一直在台湾高级将领的心头痒痒
蠕动。

胡琏就一直抱怨:“金门在中华民国手中,为什么要遵守毛共的‘规
定’?飞机援助到中国(台湾)空军手中,毛共轰击金门,中国(台湾)空
军何故无权扫射敌人的炮位?中国(台湾)空军可以在海峡击落毛共米格机,
何故不能进入大陆打毛共的空军基地?”同样的意思,郝柏村则表达得更直
白一些:我政府行动尚在缚手缚脚阶段,实际上此种边打边谈是对共军有利
的,因为我军处于挨打地位,处于只准挨打不准还手之苦境。这种战争实在
是不可思议的,其奇怪现象有如下列:空军只可以在天空行空战而不能协同


地面作战..事实上是限定我们在不利状况下挨打,否则就是“犯规”。“国
防部长”俞大维博士当然也是坚定的主战派人士,他完全赞同前线诸将领的
主张,只是想法大概更反映了“总统”的意见,多了一层比将军们老谋深算
的思考:果断使用空中打击力量,不但可将共军炮位夷为平地,而且有可能
很快将第七舰队的航母编队牵扯进战争中来,迫使老美飞行员在台海上空与
大陆空军对决。于是,俞大维每同美军协防司令斯穆特将军会晤,都先要诉
一番金门的艰难困苦,继而强调:“因吾人未对敌人炮兵实施轰炸,致使金
门现正在逐渐被窒息中。

而吾人之军事准备已完成,只待政治之决定!”对大陆实施空袭轰炸,
金门定会招致大陆的报复轰炸直至轰炸台湾,而且必将导致台湾海峡爆发其
强度不亚于二次大战时英吉利海峡上空所发生的大规模空战,战争将立即升
级且后果难卜。对此,台湾不是没有军事、心理准备,只是不知在最关键的
时刻,美国朋友会不会挺身而出,尽全力帮助台湾?俞大维望眼欲穿地望着
斯穆特,期待着华盛顿的“政治决定”。

斯穆特从未干脆明确地回答,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但有时也会在闪烁
的话语中透露出几句“真言”来。俞大维费力地捕捉着每一个信号,他自信
在同那厮数不清的磨牙嚼舌中,已号准了美国的脉:美国不希望台湾轰炸大
陆阵地,也不赞成台湾派遣飞机深入大陆作战。否则,台湾在大陆空军实施
报复时,将很难获得第七舰队的支援。美军只有在判断共军行为已直接威胁
到台湾本岛安危时,才会视情做出相适的反应。

事情明摆着,山姆大叔不想也不太可能为了那个确实可怜但无足轻重
的小岛同中共开战。而任何不能让美国佬同毛泽东直接较量的计划都是愚蠢
的计划——清醒的俞大维对此始终保持着足够的明智。

于是,言辞上的鹰派们在实战中又全都是乖乖的鸽派。

胡琏就是这样一位能够模范执行上级政策规定的典范。战斗激烈时,
有台湾战斗机两架,已到达金门上空,作战中心请示:“要不要我机攻击敌
人炮兵阵地?”胡长官用坚强的意志压制住那个在五脏六腑中跃跃欲试的冲
动,言不由衷但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

台湾空军所拟定的轰炸大陆炮阵地、机场、交通干线以及深入大陆空
战的作战计划一次又一次被否定。美国的战略利益像一顶紧箍咒,限制约束
着台湾空军的行动,使其在战场上施展拳脚的余地已经相当狭小。

没有人公开表示对美国的不满,包括俞大维在内的所有人见到斯穆特
都始终彬彬有礼笑出一脸的谦恭。台湾高层对美国的怨忧和恼火是通过乖谬
的行为方式折射出来的:指令成群结队的F-84 和F-86 竟日频繁起飞,在
台湾海峡上空来来回回作威吓挑衅性飞行。

战争常识告诉我们,如相对弱小的一方常常跑到对方的门口去叫阵挑
战,这很可能是一个诱饵。台湾空军一直期待着大陆空军能够经不住诱惑而
倾巢出海,在台海上空最好是海峡中线台湾一侧展开空战,唯其如此,也才
有可能让斯穆特这条比泥锹还滑的大鱼咬钩。

※※※※※


大陆方面,作战行动同样存在着“天壤之别”。地面上炮兵可以大打特
打猛打狠打,空军却不行,空军是带着毛泽东“不出领海线作战”“不主动
轰炸金门”的严格禁令入闽的,地面作战的先发制人和空中作战的后发制人,


空中行动战略上的主动式和战术上的被动式均形成了深刻鲜明的对照。毛泽
东的指挥艺术历来要求军事行为务要掌握好精确的“度”,方能顺利达成所
预期的政治目标。

“我们不主动到敌人那里去,但要随时准备他来。”聂凤智用一句话,说
清楚了未来空军作战的战略模式。于是,敌人到底会不会来?会以何种方式
来?何等规模来?来的目的何在?我将如何应对?等等,成为空军从上至下
研讨的焦点。

8 月16 日,空军司令员刘亚楼上将莅临福建前线。先到各机场,最后
到晋江空指,一路上边视察边同聂凤智等研究夺取战区制空权、防敌空袭和
大规模空战的战役战术指挥问题。今天,我们已经无从了解讨论的全过程及
其中有趣的细节,我们只能从刘亚楼自晋江发呈北京毛泽东、彭德怀的若干
请示报告中,探知彼时彼地大陆方面对未来空情的基本判断,和空军将领们
的思考、心态。

关于对敌情的判断:

自空军部队开始进入福建,敌人就立即开始了对我实施轰炸的准备。

但始终没敢行动。从各方面的情况看来,敌人目前对我军的行动性质
是捉摸不定,估计我军现在就动手打台湾,固然可能性不大,但对于我军是
否会对金马采取行动则十分摸不透。估计敌人在没有弄清我军意图以前,对
他那有限的空军力量是害怕过早消耗的,并怕我报复、怕我轰炸金马,甚至
轰炸台湾。美帝亦害怕我在远东采取行动。目前状况当然也有美帝控制的因
素。所以敌人是否实行轰炸似乎也是在看我们的行动而行动。

如果敌人实施轰炸:对于我军来说,则主席早已指示:如敌向我轰炸
最妙不过。一线部队和机场已经作好反轰炸的准备,包括思想准备,报复轰
炸以及各种伪装抢修等措施。我们想象如果敌机每次对我轰炸时。我都能打
掉它几架,加上我们还可对敌实施报复轰炸、使敌人遭到几次严重打击后,
敌人就会不得不考虑它以后的轰炸行动。现正在继续研究对敌实施报复轰炸
的各种方案,对敌实施报复轰炸是制止敌人轰炸的有效措施。

如敌来打大规模空战:我不对金马采取行动,而敌人摸清了我军意图
的时候,敌人为了控制一定空域,寻求给我一定打击以掩护金马挽回影响等,
估计也可能决心和我军打一些空战,甚至较大规模的空战。国民党空军来同
我军打大空战,那是十分欢迎的,这对我军部队的锻炼有很大意义。如果打
大空战,以敌人现有兵力计算,一次最多可出动199 到120 架左右。我们一
次可以出动140 架左右,另外二线部队随时可支援一线部队作战,所以兵力
是够用的。

打大仗是我们最希望的,只要我们准备充令,主观上不犯错误,在空
战中掌握住毛主席的原则: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集中优势兵
力,以多胜少,各个击破敌人,则一定可以打败敌人,使自己得到更好的锻
炼。

如只有小仗打:目前空情特点是,敌人不想打空战,其侦察活动方法
是看机会抓空子、大速度、高度机动、擦边、不轻易进入大陆等等,只要一
发现我机起飞即立即返航。因此很难抓住敌人进行空战。目前部队上上下下
都十分希望有空战打。准备采取诱敌深入的办法,就是在敌人进行侦察活动
的小批飞机飞临大陆边沿时,故意不急于拦截它,有意识地放它进来,放它
进来几次后,使它麻痹大意,再突然截击。另还准备用少数轰炸机到沿海机


场着陆一、二次,敌人的雷达发现我轰炸机,很可能沉不住气,会派侦察机
进来而抓住打它。至于放进来打,是否会把带炸弹的敌机一起放进来,我们
以为不怕,因为只要地面有充分准备,损失也不会大。同时如果敌人真正下
了决心来轰炸,采取低空突然袭入,丢了炸弹就跑,即使我们每次都起飞拦
截,事实上也很难完全拦住它。

最不理想之空情:也有这种可能:敌人判明我军不搞金马,且我空军
部队又不出海作战,敌人为了保存实力,作为向美帝讨价还价的资本,也可
能采取不越境的办法。如是,我机不出海,敌机不进大陆,就形成对峙的空
中形势,打仗的机会就少了。我们最不希望这种局面。

据老空军们说,刘亚楼当年于战前赴闽,对前线空军部队的战备颇为
满意,临走时只对聂凤智“我们不主动到敌人那里去,但要随时准备他来”
的计划,将“准备”换成了“欢迎”。更动二字,空军将士那种求战若渴的
心情显示无遗。

阅毕发于晋江的报告,有一感觉,仿佛那个严谨、周密、务实、客观、
聪敏、清楚的刘亚楼从未远去,正向我信步走来。

※※※※※“八·二三”之后的空中对阵状态就是如此,双方心态都想
打,又都不能随心所欲不受节制地打,于是,就都希望对方先来打,希望对
方能按自己的预想方式在自己的预设空域打。其结果,双方都以为不可避免
的大打(各出动上百架空战和实施轰炸与报复轰炸)没有发生,双方都不希
望的不打(各自机群在各方空域巡逻转圈,互不攻击相安无事)也没有发生,
发生的是一场多频率、小规模、大局限、低强度的空中对抗,一种被太多地
面因素干扰约束的特殊空战模式。
实战多是:台湾飞机起飞寻衅,大陆飞机起飞警戒;台湾小批飞机突
然间进入大陆空域,寻隙或强行进行侦察,或偷袭欲占小便宜,或引诱大陆
飞机出海加以聚歼,大陆飞机迎敌拦截;于是空战发生。作战空域多在大陆
领空线内边缘地带,台湾飞机不愿更多深入,大陆飞机不能跨出界限,故不
大可能长时间缠斗,几个回合下来,得手也好,失手也好,台湾飞机撤出,
大陆飞机返航,均不恋战,也难以恋战。未经谈判协商,飞行“规矩”纯属
约定俗成,因而不具约束力。空战中双方一般“守规”,但决不排除在有利
于已的情况下故意违“规”,只要不给对方以大叫大喊的把柄口实。

台湾一位参战飞行员曾经忆述:中共空军在韩战中建造过有名的“米
格走廊”,58 年他们在闽浙粤一线又成功地构筑了一道“米格墙”。应该承
认,这堵空中的“米格墙”从未推出过大陆领地,更未延伸至海峡中线。所
以,空战的发生,多为我方主动对他们的“墙”发起突袭,以检测其各点的
强固程度,并试图对其基础造成一些破坏。

※※※※※


大空战没有,小空战不断。1958 年台湾海峡上空依然刀光剑影,血雨
腥风。

需要说明的是,每一场恶斗厮杀,“大”与“小”的概念只对战役指挥
员和史书记载有用,而对参战飞行员来说是无甚意义的。因为只要离地升空,
都是把性命押与上苍,在蓝天白云间作一番生死豪赌,或鲜花凯旋,或魂赴
西土,于瞬息之内便将得出判决。

窃以为,敢为捍江山固国土而直冲九霄者,勿论会否归去来兮,都是
大英雄。


2


8 月25 日傍晚,双方空军自炮战爆发后第一次对阵,在漳州上空打了
一场不期而遇的遭遇战,奏响了与地面炮火交相辉映、若干次空战的序曲。

关于此次空战的真相,双方公布的材料再一次大相径庭、南辕北辙,
给后人留下了一桩疑点重重的历史公案。

最早的记述当属空战翌日新华社的一则短消息:新华社海防前线26 日
电25 日下午五时十七分,美制蒋机F86 型喷气战\斗机八架,窜入我福建围
头、漳州等地上空进行挑衅活动,我人民解放军歼击机立即起飞予以迎头痛
击,击落其中一架。这架被击落的蒋机当即坠入围头东南八里的大海中。

若干年后,台湾《国共空战秘史》承认“中共空十五师击落我机一架。”
虽然仅轻描淡写一句话,但台湾方面至少有一架飞机被击落,当可认定。

然后,《国共空战秘史》浓墨重彩,详细描绘了F-86 猎杀米格机的“精
彩画面”:四十七年八月二十五日落日时分(六时廿分)中共“MIG-17PF”
四十八架改向金门上空飞行,准各对我军地面实施炸射。

我“天虎”部队八架“F-86F”机,由蒋天恩少校担任领队,飞行员:
顾树庠上尉、孙木山中尉、叶传熙中尉、毛节盛上尉、林文礼上尉,靳文纪
上尉、路靖少校当时正在金门上空三万八十尺执行巡逻、拦截任务,即予拦
截。

在三万七十英尺下方飞行中之“MIG-17PF”二分队立即垂直钻升,首先
对我“F-86F”开炮。

我领队机蒋天恩少校即率孙木山中尉爬升至四万英尺,抢占高位,制
敌机先;双方乃在四万英尺追逐缠斗,一直打到四千英尺。蒋天恩少校对“MIG
-17PF”、机群领队机追续开火三次,该机被命中,拖着火舌,发出尖锐的
吼叫声,快速地在我机目击下坠入海中。

孙木山中尉则对另一架“MIG-17PF”开了两次火,该机乃受伤北飞。

此时,在大约一万五千英尺上空,顾树庠上尉咬住了一架“MIG-17FF”
的尾巴,并对它发射了两排子弹,全部准确命中。它在受了重伤之后以超音
速向低空俯冲至水平面,并转弯企图向大陆返航。顾树庠上尉亦俯冲而下,
进行突击,又发射了一连串。该机再度命中,乃坠于金门、围头之间,其他
残余的米格战斗机在目击战友或伤或坠下急飞返航。

“天虎”的八员“虎将”,究竟哪一位在何种状况下被击落以及生死吉凶,
《国共空战秘史》依然讳若机密秘而不宣。

事过卅年,大陆方面则首次披露,此役人民空军确有一架飞机坠落,
牺牲者名叫刘维敏。但他并非死于蒋天恩少校或顾树庠上尉的炮口之下:二
十五日下午,国民党空军集中第五、十一两个大队的F-86 型飞机48 架,
飞临金门以东海域上空。解放军驻漳州歼击航空兵九师二十七团1 个大队当
即起飞迎击,由于没有发现目标而奉命返航。因技术故障而落在后面的刘维
敏双机,在漳州机场东南上空发现4 架国民党军飞机,刘维敏当即下令攻击。
他首先咬住后面的1 架,对方发现后拼命逃窜,刘维敏则紧追不放。这时,
刘维敏的僚机被一架F-86 型机咬住,急忙上升转弯摆脱。刘维敏浑身是胆,
在没有僚机掩护的情况下,只身与4 架国民党飞机展开激烈的空战,由高度
1 万米打到1800 米。激战8 分钟后,他击落国民党军飞机2 架。但当他追
击另一架国民党军飞机时,不幸被解放军地面高炮部队误击而牺牲。

——《当代中国军队的军事工作》


一次小规模空战,究竟是台湾方面以3:1“大获全胜”,还是大陆方面以

2:0(无被敌方所击落)或2:1(如果被自己人打下一架也算数)领先超出?
撩开“面纱”一睹真相的好奇心和还历史本来面目的责任感引导我走
进史料的森林,敦促我不厌其烦一家又一家敲响亲历者的房门。调查研究一
桩公婆各说的空战悬案,有一种破译密电码和考证出土文物般的乐趣。我对
获致结论颇自信,因为,毕竟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了近四十年,揭去战争状态
下的保密铅封已经不难,所需不过直面历史的勇气和尊重史实的良心而已。

实事求是,这是一场台湾方面无“牛”可吹却大吹,大陆方面有“牛”
可吹而吹不得的空战。

※※※※※


是日,漳州地区总云量2-4 个,云底高4800-9000 米,能见度40 公
里。薄云徐风,青空红日,是一个适宜空战的好天候。

下午16 时45 分至18 时,台湾空军第5 大队和11 大队,共起飞15 批
48 架次,以11000-12000 米高度层次配备,集中活动于金门以东海域上空。

此刻地面双方炮兵正在互射,对大陆真实意图尚未摸透的台湾,出动
大批飞机,以为掩护,以壮“声威”,是一个正常的出招。

不正常的是其中8 架,于17 时11 分突然从金门东南40 公里处,改航
向310°,由赤湖侵入大陆空域。前线空指判断,此举目的或主动寻衅,或
火力侦察,或吸引大陆航空兵到海上作战,意在投石问路,诱我上钩。

人投之“桃”,我报以“李”。即令漳州第九师、汕头第十八师各起飞1
个大队巡逻待机。我机不出公海作战,如敌内窜,则坚决打击之。

九师一个大队8 架机17 时06 分起飞,以中队跟进队形,航向60°,逐
渐爬高飞至同安空域。此时师指通报敌机正逼近机场上空,下令回航。带队
长机即240°左转弯改出后升高至12000 米,全速向机场疾飞。正是这个急
转、爬升、大速度动作,使队距一下子拉开,前后失去了联络。

1 中队的1、2 号机飞行在最前面,通过跑道上空时发现左前方有双机
绕向自己后方,长机判明系汕头十八师我机,未作处理,双双着陆。

2 中队的4 架,自出航起队形就保持较好,始终未散队。返回机场上空
时,恰与十八师两个中队在12000 米同一高度上遭遇。开始双方都按敌机处
置,转磨似地拉了两圈,互相接近以后,才发现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
家人不认自家人。于是,十八师大队乃左转弯经跑道西端退出返航。2 中队
4 架依次降落。

1 中队的3 号机(长机)刘维敏,4 号机(僚机)马宗仁,起飞右转出
航时,3 号机忘了收襟翼,经4 号机提醒方收起,但已同长机组拉开距离。
空域接令返航,距离拉得更大,不仅跟不上1、2 号机,且已掉在了2 中队
后面。这时长机刘维敏估计大队至机场后可能左转弯,即调向至210°,向
着跑道东南端飞行,打算切半径跟上队。就在调向的瞬间,刘维敏警觉兴奋
地通报:敌机!

敌机可见是3 架(实为4 架),在自己左前方20 公里处沿海岸线由南
向北拉烟飞行。片刻,又一批3 架(实际也是4 架)飞入视界,高度10000
米。高速喷气机所绘制的空中动态图瞬息万变,十数秒后,敌我距离已缩小
至10 公里,机不可失,刘维敏决心攻击。

此时敌1、2 号机在前,3 号机掉后。刘维敏俯冲而下,饿鹰扑食,抓
住敌3 号机开打。敌猛然发现,即以左转弯盘旋下降。刘维敏双机亦以盘旋


动作追逐。双方盘旋数周,高度降至5000 米,马宗仁突然发现左侧下方距
离约800-1000 米有一架敌机(估计为敌4 号机)咬尾。马宗仁连续报告两
次,但未得到刘维敏回答,即向右急转上升拉起,摆脱了敌机。待到马宗仁
再度压坡度下降改平,已看不到长机刘维敏的踪影了。

此刻,刘维敏正陷入单机对敌4 机孤军恶斗的险境。空战位置,先在
漳州机场东南10 公里上空。据地面观察,敌我机在5000-10000 米之间的
高度,反复拉跟斗盘旋格斗,并多次听到我机开炮声。在该处空战约8 分钟,
然后转至机场东北6 公里上空继续激战。

地面观察到我机追击一架敌机,做了多次大角度俯冲和急剧上升的动
作,高度由10000 米一直打到1000 米左右。先是我机在后,并数次开炮。
后见我机又由后超前,超过敌机约800-1000 米。

正如普希金所说:灾祸像雷电般突然降临,人间便有了难以溶解的悲
剧。谁也没有料到,惨剧会于瞬间发生。

为了有利于捕捉战机,高炮部队的战时开火权限已经下放到连。看到
天空鏖战急,急于建功立业的高炮连长们未等到分辨清楚敌机我机便不管不
顾地下令开火了。

17 时32 分,高炮第607 团3 连率先发射,4 门炮分工合作得“不错”,
两门打前一架,两门打后一架。刘维敏显然意识到了危险,猛然拉升,同时,
发射了绿色信号弹和摇摆机翼,表示“我是自己的飞机”。可惜打红眼的高
炮兵们已顾不上识别,守卫机场之12 军34 师高炮营、郭坑车站之195 师高
炮营、角尾车站之35 师高炮营均先后向着他们意念中的“敌机”齐射,共
计打出85 毫米炮弹8 发、37 毫米炮弹1062 发、12.7 毫米高射机枪弹1496
发,火力猛烈,弹迹炸点集中,可见大量炮弹在刘维敏座机四周爆炸。当飞
机跃升至1500 米左右时,向上的机头突然间歪沉下来,飞机剧烈晃动飘摇
呈失控状,迅速地向着大地坠落。

豪勇孤胆的刘维敏死难瞑目!

※※※※※


说起刘维敏之死,当年参战的老空军们全都惋惜不已。

刘玉堤老人说:8 月25 日空战,我是机场指挥。刘维敏和敌人扭缠在
一起,爬高俯冲,你追我打,几次通场,我们在下面看得很清楚。最后一次,
刘维敏飞得很低,也就是几百米了。飞机在空中就是一个银白色的小亮点,
速度又快,有时确实很难识别敌我的。我怕高炮误射他,拿着对讲机喊:注
意,注意,你的前后有高炮,尽快脱离机场上空!这时,我们的高炮叮当打
开了,炸点还真准。我抓起电话同高炮指挥所联系:“别打,别打!是自己
的!”已经来不及啦,眼瞅着把我一名优秀飞行员给打下来了。我把话筒狠
狠地摔下去..杨国华老人说:国民党军的F-86 总体性不如我们的米格
17,但他的中、低空性能不错,飞行员一般都飞过上千小时,单论技术水平,
确比我们高一些。我们的优势是飞行员作战比他勇敢,双方一对头,气势上
就压住他了。那时的飞机装备不像现在这样先进,空战中,人的勇猛精神占
的比重更大一些。可国民党比较会吹,他的飞行员只要开枪,都说击落了我
们。其实8 月25 日我们一架也没被他击中,就是自己的高炮把刘维敏打下
来了,事后检查,飞机上的弹洞是我们的37 炮击穿的。

岳崇新老人说:当时刘维敏的飞机已经快没油了,所以坠落触地时没
有猛烈爆炸,破坏不算太厉害,刘维敏的遗体也还比较完整。清理现场,可


以看到,一发37 炮弹,从挡风罩右边打进去,爆炸,击中了刘维敏的头部,
弹片有几块卡在座舱上。

要不怎么认定就是自己人打掉的呢。拿着弹片给高炮看,老炮们没有
话讲了。

如能多一点尊重史实少一点自欺欺人,《国共空战秘史》亦应该是无话
再讲的,因为仅仅依据大陆有一架飞机坠落便放胆创作,将“战果○”有鼻
子有眼地夸张成了“战果3”,故事编的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过”了。

大陆方面公布的战果是否也“过”?我仍难以给出一个肯定、明确的
回答,因为很可惜,此战唯一最权威的发言人刘维敏已饮恨蓝天,他带走了
关于他奋力拼杀的全部感受和关键性情节。我只能简要报告大陆所报战果的
依据。

空战中,我镇海角观察哨报告:有一架飞机坠落于镇海东南海面。另
漳州机场有人看到一架重伤飞机向金门方向飞去,随即围头哨所发现敌起飞
救护机并出动舰艇在围头东南海域搜寻救护。指挥所初步判断敌有两架飞机
坠海。最有意思的是稍后我侦察部队听到了金门敌人的明语通话。

敌甲:隔壁(指美国人)告诉我们南边(金门南)还有一个,要尽可
能找到一些东西。

敌乙:新竹(机场)掉一个,桃园(机场)掉一个,是吧?敌甲先说:
不要讲。又说:没有没有。

敌乙:他们可能也掉了两架。

敌甲:(我们)有一个下去洗澡了(即下海),非常伤脑筋。又说:数
目字方面绝对不能公布,这东西我们不能负责,上边有专人负责。

据此,前线空指向北京报告:“空战击落敌机两架是可以肯定的。并且
根据敌人积极寻找和各方面的情况分析,被击落的敌机中还可能有主要干
部。”

※※※※※


大陆方面的“分析”准确与否,回答其实并不难,因为,台湾方面的
“权威人士”应该还有人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健康地生活着,只要当年“天虎”
的若干“虎将”们敢于站出指天誓曰:“我和我的队友绝对不曾被击落”,或
“确曾被击落”,即可。

※※※※※


战后,刘维敏被空军领导机关追记一等功。但他从没有被大张旗鼓地
公开宣扬过,他的知名度远不如同时代的空战勇士周春富、王自重、杜凤瑞
为高,只有他的家人和一小部分熟悉他的人们在心底深深怀念他,纪念他。
大概,就因为他是在端枪向着前方冲杀时,被身后自己人的一发流弹误射打
倒的。战场上,死于敌人枪弹的是英雄,不幸死于己方枪弹的亦是英雄,但
却命中注定,是甚难启口、不便宣扬的英雄。

刘维敏——蓝天白云间一个硕大的遗憾!

有一个念头时常在脑海中闪现,你应该多下些笔墨把这位无名英雄写
出来。他的祖地在哪,家有何人?以至于他的音容笑貌、志趣爱好,以至于
最能体现他之个性、情感、特点的那些必不可少的生动细节。

然而,只有当年空九师副师长刘玉堤老人粗线条地勾勒了他的一个轮
廓:刘维敏这个人看起来很内秀,老老实实地不善言辞,一点也不机灵,决
不会调皮捣蛋。


但骨子里很有志气,想办什么事情就一定要办到,否则不会罢手。他
飞行属于一般,但是肯钻研。

更为熟识他的人们早已天各一方,踪影难觅。关于他的文字记录更是
少而又少,我的面前,只有《当代中国军队的军事工作》中那一段写实的记
录。

我一遍又一遍阅读这段朴实无华的文字,忽然间觉得,其实够了!可
以想象,单机,无僚机掩护,只身与4 架敌机拼死搏杀,从1 万米打到1800
米,激战8 分钟,这将是怎样的一幅惊天地而泣鬼神的图画!一位活生生的
人物就从这幅图画中走出,走向碧蓝碧蓝遥远的天际。我真想对着他的背影
大声呼唤:作为在疆场上冲锋陷阵的军人,死后能被人盛赞一句“浑身是胆”,
有此四字盖棺足矣,当可无怨无悔,无愧无憾。

刘维敏被厚葬于漳州,据说,时至近年每至清明,漳州仍有地方官员、
军人和老百姓前往祭悼。

刘维敏生前死后均未出名,但在中国最终完成了统一伟业的史册上,
必将镌刻下这个不朽的名字。

刘维敏是个大丈夫,死得冤,也死得值!

3


刘玉堤,原北京军区空军司令员。1958 年8 月25 日空战的地面指挥,
当年的空九师副师长。

刘老的会客厅内,醒目地悬挂着他亲笔书写的一副对子,运笔刚健道
劲:雄鹰高而健老骥寿且康我还注意到了,厅内饰物,多为各种型号的飞机
模型和姿态各异的鹰的工艺品,主题鲜明地提示主人曾与天空结下过不解之
缘。

刘老年过七旬,但万里云天铸就的豁达开阔性格不改,在电话中一听
说我想聊聊空战,立即答复:“我早离休了,时间有的是,只要你方便,欢
迎现在就来。”刘老学飞于东北老航校,属于人民空军的“黄埔一期”。“老
航校”们毕业后悉数走上了抗美援朝第一线,战死者长眠矣,生还者大多成
为传奇式的空战英雄。

刘玉堤乃其中著名人物之一,与原空军司令员王海并列,保持着空军
击落击伤敌机9 架的最高纪录,其中,击落6,击伤3,有8 架是美国飞机。

似乎比较好理解了,1958 年,别人的战斗任务都是一级一级按系统下
达的,而他刘玉堤的作战任务是刘亚楼一封加急电报直接下达的。刘亚楼把
他摆到距金门仅40 公里的漳州,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此战,人民空军不光
要准备同从台湾岛上起飞的三百架国民党飞机一决高下,还要准备着同从航
空母舰上起飞的三百架美国飞机再论短长。

第一次同美国人打,心里没一点底数,升空的那一刻,他咬住嘴唇发
狠:老子38 年当八路,多少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你美帝国主义算球啥。
俺不认识你,你有一个脑袋两只手,俺也有;你有一架飞机,俺也有,今天,
就鱼死网破拼拼看!心理状态,是革命英雄主义加拼命三郎主义加二杆子劲
头的混合体。空中幸会“双料王牌”戴维斯,几个回合殊死斗,戴氏两个横
滚接一个倒扣,动作娴熟一气呵成,潇洒自如飘逸远遁。不由暗暗赞道:狗
日的,飞得真他娘棒!按下机头从8000 米追到几百米,死活撵不上,还险
些撞了山,但也挺高兴,不管怎么说,今天是我打你。

下来了就和同志们反复研究,琢磨在空中的每一个动作,非得对“没


撵上”的教训有了几分心得才罢休。果然,第二回就打下一架来。眼瞅着敌
机着火冒烟往下砸,乐得双手忘了操纵飞机一个劲拍巴掌,嘴里“噢”、“噢”
地嚷起来。落了地,同志们都羡慕他夸奖他,他却一点也不骄傲满足:这回
是第五次开枪才打掉的,为什么前四次没打上?又和战友反复研究,直到对
失误有了几分心得才罢休。如此这般,每打下一个美国佬,便总结一番“教
训”,飞行技艺竞有了惊人的长进。蓝天角斗场上,倒栽葱的敌机是飞行员
拿命搏来的“金牌”,他成了志愿军空军得“金牌”的大户。

刘老同国民党空军只有一次亲自过招的机会。那天,一架RF-84 利用
云层作掩护,向着机场鬼鬼祟祟飞来。早听说国民党同行的飞行术好生了得,
他要头一个上去学习讨教。一招一式地“切磋”了两分钟,RF-84 不支,
一个鹞子翻身,打开加力,循来路贴山尖夺路狂奔。他大步流星紧紧追赶,
机关炮作连珠发,攻击角从45°一直打到了0°,看得真真切切,逃窜者的翅
膀给凿了好几个洞。战报报上去,刘亚楼的贺电拍过来。全师上下群情亢奋,
增强了打国民党空军的信心。唯有他对自己战绩表击伤栏内新填的那个符号
☆不满意,逢人便大谈“深刻教训”:米格15 速度没RF-84 快,这个没办
法,但在600 米距离上使用固定光环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告诫大家”今后超过500 米都要使用活动光环,把敌机套牢了再开炮。

“打了胜仗找教训”,这就是刘老保持“九连胜”的秘诀。我对如此思维
逻辑感到有意思。

此逻辑对8 月25 日空战是否也适用?我问刘老。

当然。

空战的一个特点是交战双方时刻都在变换着位置状态,飞行员要根据
高速动态的敌情我情进行一系列的判断、作动作,获胜方只能讲在关键的一
秒钟内把握住了战机,却不敢讲所有的空中处置都是绝对正确。因此,总结
一次战斗,通常的“打了胜仗谈经验,打了败仗找教训”的思维定式就显得
很不够,如果能够更换一种思考方式——打了胜仗既谈经验也找教训——大
概更有利于战术技术的提高吧。我同飞行员讲这个道理常常拿足球赛作比
喻。经过一场快速运动的混战对抗,进球多的一方赢得了胜利,但胜利方却
不敢讲场上每一个判断和动作处置都正确没问题。我以为,能够认真总结赢
球之后还有什么不足、教训的球队,才有可能“长球”和继续赢球。

1958 年8 月25 日空战,毫无疑问,是我方一次胜利的空战。我们打掉
他两架,数字准确。国民党说打我们3 比1,他乱吹。1958 年,我的空九师
没有一架被他击落。当时,为了政治需要和鼓舞士气,他瞎吹一气罢了,但
以后再吹就成了笑话了。

我们击落他两架,都是刘维敏同志一个人打的,别人没有机会开炮。

这个同志确实英勇,凭他的技术、飞机性能和所处情况,如果他看到
敌众我寡,决心主动摆脱敌人,轻而易举,任何时候都可以自由退出战斗的。

但他绝不临阵退避,单机与敌4 机格斗,从机场东南打到机场东北,
打到敌人也只剩下一架单机,相当了不得呀!

战争的样式有千百种,可以说没有哪一种像空战那样残酷、激烈、紧
张、刺激。空战是两架飞机在天空中成双捉对地短兵相接白刃格斗,较量的
是飞机、技术,更是精神和意志,谁英雄谁狗熊,几秒钟之内便见分晓。

刘维敏同志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生命迸发出耀眼的光彩,一下子便映
照出此人“真英雄”的肝胆和本色来。


但严格讲,“8·25”空战又是一次教训深刻、惨痛铭心镂骨的胜仗。

首先,空空、空地协同有问题。那天,汕头十八师起飞一个大队到漳
州本来是支援我九师作战的,但事先没有协调好,没有人通知我十八师带队
长机的呼叫代号,加上无线电又乱,致使十八师大队始终和我没有联络上。
当时空中可是乱了套了,九师、十八师两个大队在漳州机场上空发生误会,
已经互相拉圈占位准备攻击了,我不得不跑到指挥所外边目视指挥,一边喊
九师的飞机,一边叫十八师大队赶快离场,还得联络高炮,注意力全在防止
自己人发生误会上面了,场外刘维敏报告正在空战压根就没有听到。要不是
十八师大队跑到我的头顶来“捣蛋”,我们指挥会顺利得多可能不致于造成
刘维敏单独对付几架敌机的不利局面。自然数百架飞机在很短的时间内集结
在一隅,各部队间作战协同本来就是一篇大文章,非经多次演练磨合也难以
很快达到默契,而临战状态下又不可能进行这样的演习,这就使得“8·25”
那天混乱的出现带有必然性。好在胜利并没有遮掩教训,失误立即引起了各
方面重视,加强各部队间协同的许多措施很快出台,空中敌我机识别问题,
飞机转移本基地空域的联络、指挥问题,都得到了很好的解决。

第二,是空、炮协同方面有问题,且问题严重。我空军大规模入闽后,
已发生多次高炮向自己的飞机开火的险情,而这一仗,自己的高炮真把自己
的飞机给打下来了。即便我们打掉了两架敌机,但我的九师和整个前线也没
有一丝喜庆气,一个好好的战友无谓地牺牲了,谁还能笑出来。

我的战况报上去,北京彭老总高度重视,当即要求刘亚楼和炮兵司令
陈锡联一起赶到漳州,在空九师师部召开了“歼击航空兵与高射炮协同作战”
现场会议。会上,刘亚楼发了大脾气,几次拍了桌子,把高炮骂了个灰头土
脸。到会的人,包括我在内,也都情绪激烈地批了一通高炮。但很快,大家
脑袋也就冷静下来了,发火归发火,关键问题还是要认真总结教训,保证今
后不再发生此类严重事故。

教训在哪里?

一般来说,在大规模的战争行动中,特别是在航空兵部队与高炮部队
协同反击敌人大机群轰炸扫射的时候,要做到在任何时候都能保证高射炮兵
绝对不误射我机,是很困难的。反过来说,在直接支援地面紧张战斗情况下,
要做到在任何时候都保证我轰炸机或强击机绝对不误炸我地面炮兵或步兵阵
地,同样也很因难。但是,这次战斗所发生的高炮误射我机事故并不是属于
上述情况,而是出于我们主观上的缺点错误。因为当时我们仍在照搬延用二
次大战根据螺旋桨飞机所拟定的组织空、炮协同的条文,机械地规定在一个
空域中区分出高炮打这一批、歼击机打另一批敌机,甚至规定高炮通过火力
拦阻来分割攻击我机的敌机。其实,在现代作战条件下喷气式歼击机活动范
围广、高度高、速度快、机动性大,空战中时东时西忽高忽低,瞬间可由一
万米高空下降至几百米低空,180°转弯半径一分钟就是几十公里,显然,硬
性地划个空战的空域以及规定空域的高度来限制歼击机与高炮进行战斗协
同,必然会因敌我识别不准确、通信联络不及时而导致误射我机。刘亚楼说:
武器已经发展到来复枪、马克沁了,战术战法却还停留在长矛大刀土枪土炮
时代,打起仗来不出毛病才见鬼哩。要快快研究,把那些不合时宜的陈规旧
则统统丢掉。

另外,长期以来福建上空只有国民党飞机活动,前线的高炮部队一直
处于单一兵种对空独立作战,见了飞机就打已成习惯。我空军入闽后,情况


发生了很大变化,敌我飞机都在空中活动,战斗已经转入高炮与空军协同作
战。可有些楞头青高炮指挥员并没有树立以歼击航空兵作战为主的思想,仍
然习惯于“见了飞机就开炮,打不着也吓他屙一裤兜尿”,造成了误击事件
屡禁不止,时有发生。

这次会议召开得非常及时且富有成效,会议拟定了著名的“空炮协同
作战四项原则”,我还记得主要内容是:1、如敌我飞机正在空战,地面高炮
不要射击。2、如本区上空没有我机只有敌机活动,应由高炮对敌作战。3、
如故机对地轰炸,则不论天空有没有我机,高炮都要对敌开火但要注意识别
敌我机。4、海岸沿线的高炮部队,因掌握我机情况有困难,所以除非空中
飞行器向保卫目标发起攻击,应予射击外,对一般过往空中目标均不要开火。

这四项原则大刀阔斧地破除了苏联军队战斗条令不适合中国作战情况
的“戒律”,兼顾了歼击机与高炮的战斗职能,实事求是地解决了两个兵种
协同防空作战存在的主要问题。从这以后,整个前线再也没有发生高炮误击
我机的事情。

总结战争就是这样,“经验”宝贵,“教训”有时更显宝贵,因为,吸
取“教训”往往是“从战争中学习战争”的捷径。这些年,我常常回忆起刘
维敏同志,怀念他也感谢他,他不但以英勇无畏的精神换来了战斗的胜利,
也用鲜血的付出为后继者们换回了代价昂贵的安全保障。

最后补充一点,当年防空作战高炮处于附属地位,报纸上一直在宣扬
飞行部队,却很少提高炮,这有点不公平。实实在在,我们的高炮部队干了
不少活,死了不少人,也打下了不少敌机,英雄人物英雄事迹一抓一把多得
很。建议你不要光写高炮把自己人打下来了,还要多写他们把敌机揍下来了。
我们空军入闽前,他们已经击落击伤了几十架,战绩相当辉煌呀。

九十年代,某台商到广州谈生意,在某局长家中抬眼看到了刘玉堤的
狂草题赠,惊讶道:贵舍如何有得刘将军手书?局长道:实不相瞒,本人曾
在人民空军服役,刘将军乃老首长也。台商啊呀呀大叫:敝人也曾在台湾空
军供职,免不了对大陆领空多有冒犯,与刘将军在空中交过手,被刘将军击
,侥幸走脱,大难不死,苟活至今,惭愧惭愧。如有缘与刘将军一晤,叙
拼杀之旧事,结和解之新谊,实乃三生有幸也。

刘老在北京获此信息,笑道:好嘛,欢迎他来,我正想进一步核实当
年的作战情况,印证到底为什么没能把他打下来呢。

永远不会在已有的成就胜利面前仁足,终生都在把“失误”、“教训”
当作攀新胜利的绳梯,不断地追求驭天术的更高境界。我相信,只要再给刘
老年轻和机遇,他就一定能在自己的战绩表上再添上若干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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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26 21:43:2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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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月8 日,台湾空军一反“8·25”之后近两个星期的谨小慎微,两架
RF-84 侦察机前出开路,4 架F-86 居中保驾,12 架F-86 威力镇后,呼呼
啦啦直闯大陆,完全没有先前窜入侦察时的那般偷摸鬼祟,而是拉开了叩门
叫阵逼人开打的架式。事后获悉,美国空军副参谋长李梅将军将于该日赴台
造访。因过去数次空战“战果”均不理想,引起了美国人的不满,台湾空军
决心于是日组织其主力第五大队之精干飞行员,寻机一战,无论如何都要打
出个样子,“给美国人看看”。

9 时26 分,我警戒雷达在金门以东170 公里处发现敌机8 架,航向250
度,高度12000 米,向我汕头方向飞行。9 时33 分30 秒,汕头雷达发现该


批敌机可能不是8 架,而是12 架,以1000 公里/小时的速度侵入汕头。此
外,还发现有多批敌机在金门上空及台湾海峡活动。

9 时44 分40 秒,晋江空指命令汕头空十八师五十四团待命之8 机起飞
迎敌,由师负责具体指挥。我机群阵容为:一号机团长王保钧,二号机团领
航主任孙辉远,三号机团射击主任何尔玉,四号机飞行员董小海,五号机大
队长赵德安,六号机飞行员黄振洪,七号机中队长高长吉,八号机飞行员张
以林。稍加留意便会发现,“七·二九”首创空中3:0 的四位人物尽在其列,
反映了大陆方面力求打有把握之仗再创佳绩的预期。

战后总结分析,既然从雷达上看敌人处于7000-12000 米高度,就应
该估测到,敌人可能是多批处在不同高度,总数不止8 架。即使敌机就是8
架,我仅以8 架对之,也没有体现战术上应集中优势兵力、以多胜少的原则。
实际上,我机起飞20 秒后,雷达已判定敌机是12 架,但地指仍未令后续梯
队继续起飞以争取达成兵力上的优势。

究其原委,竟是担心起飞太多吓跑了敌人反而打不上的求战心态在作
祟,同时不可否认,轻视敌人、认为起飞太多反而难以指挥、掌握部队的想
法也占有一定比重。

空中作战确实不比地面战斗,单纯的数量优势有时并不能百分之百保
证达成歼敌目的,这大概也是每每强调集中优势兵力而优势兵力始终难以集
中的根本原因。

但不论对打高技术现代战争的“集中优势兵力”作何种理解,在敌机
准确数目无法判明的情况下,把其4 架当成8 架、8 架当成16 架来进行处
置,多起飞一些我机以免处于劣势总是对的。此役我机劣势太多,普遍认为
是为误算。

我机起飞,向着东山岛方向爬升。其时总云量10,层积云云底高880
米,风向西,风速10 米/秒,能见度35 公里。老天爷把一个适宜空战的天
候公平地给与了交战双方。

9 时51 分,带队长机报告在右上方发现敌机。师指令:不要管他,高
炮准备打,你们编好队爬够高度,不要仓促投入战斗!此时师指的战斗决心
是:敌机已经逼近,我机高度、速度均不够,宜先由地面高炮接待不速之客,
我机可在东山岛上空株守,打回窜之敌。

9 时58 分,敌我机群在南澳以北遭遇。此时敌机18 架,我机8 架;敌
高度11000 米,我高度10500 米且正处于上升状态;敌速度900 公里/小时
以上,我速度850 公里/小时。雷达显示敌机航迹:9 时54 分敌在汕头东15
公里处左转弯改航70°。56 分20 秒改航90°,向着台湾方向飞去。原以为
敌遭我高炮射击后准备返航呢,却于58 分40 秒突然左转弯180°,调头重
返东山岛空域。敌人的这一举措表明他已发现了自己在数量、高度、速度方
向都占尽了优势,定下了打的决心,准备给我一个突袭。我地面侦听也听到
了其空中指挥员得意地说:这是个好机会,下去!

空战打响,持续了6 分钟。26 架敌我机在空中你追我咬,拉升俯冲,
把好端端一个天空搅成了一汪浑水,扭成了一团乱麻。

机群混战,像每秒钟都在打散了图形重组的万花筒,要想把其中所有
构成要素都在高速运动着的整体过程说清楚,只有采用分解法,从飞行中的
个体入手,去考察它变化中关键典型的细节,去考证伴随它发展前行的时空。

※※※※※



我一、二号机战斗经过我机群在南澳北面按地指命令作左转弯动作时,
发现前方有2 架拉烟的敌机,判断距离70-80 公里,后发现敌机也正在左
转,双方距离骤然缩短至20-30 公里。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号机向机群通报:左上方有2 个,看到没有?
五号机报告:看到了。注意,后面还有2 个。

一号机下令:投副油箱,准备打!

仍在爬升的机群向着居高临下俯冲而来的敌机迎了上去。

一号机本来已经左转准备攻击敌长机组,听到五号报告后面还有,便
决心放过敌长机组而攻击僚机组,尔后,再打敌后续梯队。即令:“五号机
掩护,我和二号攻击!”

现代喷射技术的问世,已使人操纵着一门火炮能以2 倍多音速的速度
在空间移动运行,也使得空中决斗时间反比例地成倍缩短,往往几个回合数
秒之间便得出了结论。无数次的战例表明,投入战斗的时机和最初的占位态
势越来越是决定空战胜负的一个重要问题。这次空战,我机处于同敌遭遇、
不立即投入战斗就会吃亏的情况下,索性先下手为强,果敢地先敌投入战斗,
以积极寻找同敌人作战的办法来应付不利情况,而决不在敌前采取消极的办
法来摆脱被动地位,处置是对的。但是,从实战的最终结局看,我方在掌握
投入战斗的时机上仍有严重的缺憾,因为,敌第一双机与第二双机之间距离
约在1000 米左右,梯队之间的距离为2000 米以上,此种大纵深战斗队形,
易于实施机动和相互支援,并可造成我搜索、发现敌机的困难,不易了解其
全部兵力。战斗经过正是这样。我空中指挥员求战心切,过于急躁,刚刚发
现敌第一梯队,未待继续查明敌情,观察全局,就带队投入战斗,一个左转
弯动作,咬住了前边的敌人,却把屁股甩给了远远跟进的敌第二、第三梯队,
整个机群立刻受到了敌人的咬尾威胁,处境极为不利和被动。试想,如能洞
悉敌人的狡猾,避免仓促插入敌纵深配备之编队中间,放过敌人施放的“诱
饵”,专打其最后梯队,整个局面恐是另一番景象了。

我一、二号机紧迫敌僚机组不舍,当距敌800 米,投影比1/4 左右时,
咚咚开炮。敌机遭致攻击,即以左盘旋动作摆脱。我一、二号也猛烈转弯咬
住不放。约转至270°时,二号机突然发现自己有前方及左侧方各有一架敌
机,赶忙报告长机“你后面有敌机要注意”。为保证长机安全,即压右坡度
向右前方之敌机逼近,在投影比3/4 时开火一次。敌知趣乖巧,一压机头
俯冲开溜。此时二号机又发现自己尾后有敌机跟踪,遂来了一个急左转弯,
与敌机打了一个对头,再右转弯寻找,视界里,不见敌机,也没有了长机。
以后和五号机一起返航。

一号机进入攻击时的速度较小,当第一次开炮未中继续尾迫敌人转弯
时,由于速度更小,杆舵不一致,飞机失速,进入螺旋下坠。一号按要领操
作,迅速改出。

虽然掉了一些高度,仍看见敌机在作“S”转弯,并且作放减速板等摆脱
攻击的动作。一号一心想要打落敌机而继续跟踪,在表速280-300 公里/
小时、比敌机低300 米的情况下连续开火两次,可惜手气不佳均未命中。此
时,跟在一号机机尾后的敌机也向一号攻击一次。一号感到机身抖动,并看
到有曳光弹在头顶流矢般划过,他意识到座机已被击中,压杆左右看了一下,
操纵依然自如,不见任何故障,认为无大碍,竟未作任何规避动作,也不理
会后面的敌机,而是继续咬定前面的敌机埋头准备攻击。他犯了一个绝大的


错误,后面的敌机抢先一步,二度发射,弹如飞雹,劈头砸来,一号机机身
大抖,升降舵顿时失去操纵,接着座舱后面冒出黑烟,飞机如天石陨落、急
剧下跌俯冲,速度瞬间达到1000 公里/小时以上。一号清楚,“坐骑”已经
伤及命脉,没救了。向地面报告的同时弹射离机,忽觉有物体离自己10 余
米,定睛看,乃一同弹出的飞机座椅。本能地用手摸一下背后的伞张开没有,
手复原时,人体进入水平旋转,转速越来越快,手枪、手表、皮靴统统甩掉,
五脏六腑和体内血液感觉也要从上下出入口甩出去似的,人有些昏迷。离地
约3000 米时伞开,安全着陆于诏安附近的稻田中。

王保钧沮丧懊恼地坐在田埂上,等待救助。他的失利完全应了“螳螂
捕蝉,不知黄雀在后”的典故,教训多多,主要是勇有余而谋不足,尚缺乏
打实战的经验。

但毕竟是在进攻之时中箭落马的,“战不避死,虽败犹荣”。

※※※※※


我三、四号机战斗经过空战开始,三、四号机始终掩护着长机组攻击。
突然三号机发现自己左后侧方有2 架敌机咬尾,即以剧烈的左转弯动作反击
敌机。敌见我机攻来,俯冲躲避。三、四号机重新向长机组靠拢时,再次发
现左后方有两架敌机咬尾,便以同样的动作反击。四号机左后转弯相当剧烈,
裹挟着翻卷的烟浪,如一条白色蛟龙猛冲敌机。敌惊骇,急忙分头远遁。

战后,部队上下对三、四号的反击措施给予了充分肯定,战斗总结认
为:“当敌人的队形配置尤其在高度方面占有有利态势时,敌人就会进行坚
决的偷袭。敌人是狡猾的,不可轻视。但我对咬尾敌机进行猛烈反击,敢打
对头,遂迫使敌机队形不能保持,混乱四窜,不敢与我恋战。因此,只要我
英勇顽强、积极作战,以我之长攻敌之短,就一定可以取得胜利。”

两个回合过后,三、四号机仍旧保持着编队。但接着又发现左后方向
约4000 米处有一架敌机跟随。四号即报告长机:“左后方有一个”。长机过
于大意,回答:“没有关系。”但四号看到敌已很快接近射击距离,又急告长
机:“快改平坡度!”三号迅速改平,脱离了险境。

战斗报告对四号倍加赞扬:“董小海同志虽系初次参战,但表现沉着勇
敢、机智灵活。在敌机已接近有效射击距离时,一面紧紧掩护长机,一面及
时提醒长机改平坡度。自己并以急蹬右舵、压右杆、带大下滑角的急转俯冲
动作甩开敌机,使敌无法击中。”董小海初试身手,便显示了将注定是一个
成大器者,他于六十年代多次击落击伤敌机,成为令台湾头痛的人物。据传
在台湾空军中有两种说法,一说许多弟兄不愿同他接仗,嫌他过于棘手。又
一说也有不少弟兄希望有机会与他对决,因为,“击落共军董小海”将是极
高的荣誉,方能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超一流”。

※※※※※


我五、六号机战斗经过在一号机发现敌第一个双机组时,五号机曾向
一号报告:“后面还有,不只两个。”并带领本中队压坡度掩护长机中队攻击
敌机。以后曾数次发现侧后有敌机运动,待调转机头准备捕捉时,敌似乎施
用了某种遁术,已于云海中消失了踪影。听到返航命令后,又看到下方有6
架敌机出海回窜。手脚有些痒痒,有一股冲动想越海穷追一番。但不敢违背
禁令,只好作罢。在海岸线一带活动片刻,双双飞返。整个过程相对平淡。

※※※※※


我七、八号机战斗经过七、八号机随五、六号机转弯时,发现左前上


方有敌机。七号机即带上升角左转弯跟上去准备攻击,同时,突然发现八号
机已遭敌机咬尾,便以猛烈的左急转弯反击。由于动作过猛,飞机仰角大于
失速仰角,机翼发生了严重的气流分离,翼尖忽然向右倾斜失速,进入螺旋。
按照改出要领做动作,但蹬满左舵飞机即向左旋转,蹬满右舵推杆,又向右
旋转,始终改不出来。飞机坠落翻滚的速度越来越快,显然达到了每转一圈
小于3 秒的特急螺旋状态。

有过失速感受的某飞行员告诉我:开始,不觉得是人自己在转。而是
天空白云大地山川在围绕自己不规则地迅速转动,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比到
现代游乐园坐“过山车”要强十倍。后来,人就好像被固定在封闭的球形器
物中,从高高的峰巅顺着陡峭的山坡往下滚,十个八个跟斗折过,便没有东
南西北上下左右的概念了,只有一个想法,快些把肚子里的所有零件杂碎一
口吐个干净。

七号被失去操纵的飞机转得昏天黑地异常难受,知道已不可能改出,
在3000 米高度跳伞,安全降落于黄冈城附近海面,被捞救。救上来了战友
们都为他高兴,他却苦着脸说:“没打下敌机,又没把人民的飞机保护好,
窝囊透顶..”首长安慰他:“别瞎想,啥金贵也没人金贵,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七号机失速进入螺旋,八号机并不知晓,以为七号机在做下
滑横滚动作呢,心说:老高啥时候练的这套功夫,飞得恁好。可是又不知道
七号为什么做这个动作,即告七号机“改平坡度”。呼叫达10 次左右不见回
应,方知七号可能发生了问题,急忙推杆跟下去。在3500 米高度时,突然
敌机一架,从左后方开炮袭击。八号一怔,敏锐聪明地急放减速板。大速度
进入攻击的敌机一下子冲到八号机前方,一场生死追杀高空武打戏的两方瞬
间调换了位置。八号兴奋地叫了一声“你小子哪跑!”打开加速器紧紧追赶。
双方速度逐渐增大,高度愈来愈低,在距地面约500 米时,飞机由于速度太
大而自动产生了很大的左倾斜,不得不放减速板减速。距离顿时拉大,眼看
敌机就要向海面逃窜了,八号机咬牙跺脚,再打加速器,加油门,拼出全力
死死追赶,在相距600-700 米左右开炮4 次。敌机尾部突然冒出黑白相间
的浓烟,歪歪斜斜向着正期待拥抱它的大海冲刺,轰然进激起硕大的水柱。
八号猛拉操纵杆,座机贴海面沿一条弯月形弧线向上攀升,瞥一眼高度表,
指针仅指着300 米。一霎间冷汗四溢,方觉出好玄,再不拉起来,数秒之后
便将与敌机一同赴龙宫了!返航着陆后发现飞机的垂直安定面及副翼上各中
了一发F-86 的12.7 毫米机枪子弹。

※※※※※


关于八号张以林,最了解他的莫过于他的大队长和后来的团长赵德安
了。

赵德安老人说:

张以林那个家伙,烟台人,长得膀大腰圆,性格脾气粗一点,张飞似
的,一遇不高兴事,横眼竖眉,头发都炸起来了。这种人特别能打仗,一说
敌人来了有情况,你要不让他上天,他是坚决不干的。9 月8 日那一天,他
从汕头一直追,都快撵到金门了,指挥所问他位置在哪,他说:“不清楚,
但我敲掉了一架F-86。”这个人其他方面都不错,可有一件事处理不大好,
嫌自己的农村老婆“土”。其实他女人长得挺漂亮,就是没文化。

他打掉敌机的事上了报纸,北京一个留学苏联喝过洋墨水的女人来信
向“空战大英雄”表达爱慕之心,张以林这小于心里痒痒没经受住考验,竟


鬼使神差和那女人哥啊妹地通起信来了。有了贡献出了名就想丢掉糟糠之
妻?这还是革命战士男子汉大丈夫的作为呜?同志们不干了,都嚷嚷该给他
处分。林虎师长亲自找他谈话,批评他喜新厌旧。他说,我没办法,就是看
不上家里那个父母给我找的老婆,但坚决听组织话,向老婆道歉,不离婚。
这小子还真行,说到做到,再不给北京那个女人写信,一刀两断了。

师政委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张以林过了这关就是好同志,拿他
打掉的两架飞机将功抵过,不给处分!”张以林六十年代初生重病,诊断肺
癌晚期,那时部队正在改装歼6。记得我21 号到医院去看他,人已经不行
了,还老问:“我出院了能不能改飞新式战斗机?”我安慰他:“能,一出院
就让你飞。”说这话时,我眼泪都快淌出来了。四天以后,25 号,他去世了。
唉。这小子,临到死前心里惦念的还是要飞呀!

9 月8 日空战,大陆方面公布的统计数字是双方各被击落一架。前线给
北京的战报评估:“敌人在绝对优势情况下,能利用机会,争取对我攻击,
但仍没有占到多少便宜,而是打了一个平手仗,说明敌人所缺乏的是政治情
绪和勇敢战斗的精神。”

※※※※※


8 日下午,台北“空军总部”发布消息,称:当日空战:“共军被我机
击落七架击伤两架后,几全军覆没,只有三架狼狈逃逸。刘宪武上尉一人击
落匪机两架,梁金中中尉击落一架,另击伤一架,余钟提上尉、秦秉钧上尉、
朱仲明中尉、朱贻钧上尉各击落一架,此外王涛中尉击伤匪机一架。他们是
以勇敢机智和优良技术创下了第一次击落击伤匪米格十七型九架的辉煌战
果。”

台北“中央社”报道:“我英勇空军今天上午在台湾海峡上空击落匪米
格机七架、另击伤两架的捷报引起热爱自由祖国的同胞们一片欢欣鼓舞的狂
潮,报纸号外几乎人手一纸。军人之友总社今日代表全国各界以三百元赠予
击落米格机的刘宪武等十四位空军英雄,申致慰劳之意。”

台湾空军原定9 日晚在桃园机场举行盛大晚会,以示“庆祝”,后“空
军总司令”陈嘉尚下令取消。究竟何故,本人至今尚未考证出个原委来。

5


9 月15 日,空十八师五十二团由惠州转场汕头,加强一线力量。18 日,
团按转场惯例举行编队协同和航法训练,熟悉新区地形及空中暗语使用。确
定引导航线为机场——丰顺——漳浦——漳州——饶平——揭阳——机场,
飞行高度13000 米。

第一批训练出航8 机,领队长机团长沈科、二号机飞行员张良政、三
号机射击主任李满田、四号机飞行员戴世杰、五号机副大队长朱友才、六号
机飞行员李正芳、七号机飞行员韩玉砚、八号机飞行员赵清洁。师一名副参
谋长担任地面指挥引导。

出发前,飞行员列队,团长部署动员,讲解了此次演练的计划、目的,
要求地面引导到哪里就飞到那里。然后进行飞行问答,内容是关于起飞、集
合到解散/着陆的注意事项和迷航处置等。该想的都想到了,该说的都说到
了,该问的都问到了,却偏偏忘记了一件顶顶要紧的事项。

事后,从上到下到处都在问: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想到,如果途中与敌
人遭遇发生空战,怎么办?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哑口无言,无从
回答。要回答也只有一个结论:过于麻痹大意!


把一次战区、战时、航路上时有敌机出没环境下的演练与平时训练等
同对待,麻痹得确实可以。登机前,个别飞行员甚至嫌麻烦累赘,未穿抗荷
服,竟也无人纠正。万幸,所有的飞机都加满了油,挂足了弹,机炮上膛,
否则,此番演练很可能为虎视眈眈的F-86 送去了8 架靶机。

※※※※※


16 时28 分,训练飞机依序起飞,编成左梯队出航。39 分到达第一点
丰顺,绕过一片积雨云后,42 分转弯改航向95°,向着虎头山方向飞行。45
分师指假设情况通报空中:“正前方150 公里有敌机8 架,注意警戒。”领队
长机遂令全体打开瞄准具进行搜索。

瞄准具里,骄阳绚烂,天棚透蓝,乳白色的、金黄色的云彩,堆积成
万千物象,幻化出神妙仙境,浩宇空无主,寂寥鸟飞绝。观察者们不经意地
观看着一派平和与宁静,例行公事地逐一报告着自己的假设:“发现”、“发
现”、“发现”..此刻,4 架F-86 正借着云层作掩护,游魂般无声无响地
从后面贴上来。很可惜,对这4 个真正危险的小亮点,谁也没有发现。

※※※※※


地面发现了。

首先,51 分时,侦听台听到了敌人的空地通话。敌空中报告:“发现共
机4 架。

又发现4 架。在270°方向,距我48 公里。”侦听台立即向师指报告。
谁料,值班副参谋长将信将疑糊涂到家,认为敌人属于在海面上的正常活动,
竟莫名其妙既未向空中通报也未作任何处置,而是忠实地执行原定训练计
划,相当负责任地询问空中长机:“你左下方是漳浦,右下方虎头山,看到
没有?注意识别地标!”与此同时,地面雷达荧屏也显示了距我机30 公里处
有敌机活动。然而关键时刻竟又阴差阳错,雷达标图员跑到参谋室去接一个
电话,替代者为一新手,业务不太熟练,标图时对这批敌情漏标了两点,待
标出第三点,才发现敌机距我二中队仅4 公里了,正以低于我机500 米的高
度向我机接近。急向指挥员报告,指挥所内顿时气氛凝肃,鸦雀无声,副参
谋长抓起对讲机,“注意”二字刚刚出口,便听到3 号机喊:“二中队后面有
4 个!”

空中,冤家已然对上了头。

※※※※※


二中队后面有4 个;时间,16 时57 分。地点,漳浦西南20 公里。

此时,机群正在左转,飞行员全都聚精会神注意转弯中的队形保持,
并按照地面指示认真地观察地形地标,完全忽略了警戒和搜索。

转到航向350°,改平坡度,耳机里传来三号报警。一号长机扭身看,
轰然头大。敌机距我尾机仅三、四百米了。敌人偷袭!大脑皮层通电般闪现
出第一个信号,敌机已经开炮。嗵嗵的炮声和阵阵弹雨划出的光线,传达着
偷袭者的得意和狞笑。

七号机、八号机当即中弹。八号机机翼冒出一股黑烟。重伤的八号此
时如能采取反转、侧滑及剧烈的转弯等摆脱动作,本可能给敌人造成更困难
的射击条件,增加脱险的机率,或将伤机驾回,或争取时间跳伞,但首次参
战缺乏经验的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却缓慢地向有作90°水平转弯,反
而扩大了被弹面。一旦得手便死死咬住绝不撒嘴的偷袭者再次射击,八号机
座舱中弹,瞬间冒烟爆炸。失控的飞机以很大的角度几乎垂直地冲坠下去。


各机呼叫,八号不应,也不见人弹出跳伞。可以推断,在坠机触地之
前,飞行员赵清洁已经牺牲。

赵清洁被追记一等功。上级颁授的立功证书、证章送达部队,在一双
双手中传递,所有瞻仰过的人都觉得它们格外沉甸。当至高无尚的荣誉证书
被郑重摆放在烈士遗像前时,政委对大家说:赵清洁同志,是我们的好兄弟,
我们要永远记住这个名字。为了纪念,又不仅仅为了纪念。

※※※※※


此战,在我众敌寡我高敌低的情况下让敌偷袭得手,失误虽与具体人
的素质责任心有直接关系,但把训练与作战机械割裂的共性思维和轻敌思想
才是根本症结所在。战后复盘表明,地面、空中的若干个关键性环节中,只
要有一个环节想到了敌情想到了准备作战,赵清洁大概都可以避免无谓的牺
牲。血的教训在前线空军部队,换来了一条宝贵的共识:当前的训练是在靠
近前沿的战区内进行的,敌机活动频繁,因此,那种训练与作战脱节的教条
主义的训练思想、方法、内容必须彻底清除,训练要随时准备转入作战,未
打上是训练,打上就是作战。飞行前,不仅要有训练的准备和安全措施,而
且要有作战的准备和措施。飞行中,不仅要掌握我机情况,而且要掌握敌机
活动情况,注意由远而近、由上而下不间断地搜索、警戒,做到有备无患,
保证随时可投入战斗。

当然如果只有沉痛的教训,那么本节便应就此打住,无甚下文可写了,
好在偷袭者得手只不过战斗的开始,米格17 的37 炮也不是吃素的,我机群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临危反击之经验,当与教训一同入
史。

※※※※※


敌机开炮。

领队长机大吼一声“投副油箱,右转弯!”一、二、三、四、五、六号
机齐刷刷猛烈右后转,各寻放手捉对操练。九天之上,敌我机翼尾喷拉出长
长的烟浪如龙蛇恶斗翻腾纠缠,轰轰隆隆砰砰咚咚时断时续的开炮声又似数
把巨凿欲在天顶破洞,仅十数秒,敌机群作惊雀散,我成反咬之势。

一号机于左前下方看到一架敌机,即一个侧翻下去盯牢咬住。敌知我
反击遂向左以很大的坡度下滑转弯、盘旋,意在将我甩脱。一号机于内侧把
紧方向以同样的动作咬住敌机作360°转。敌在第二圈作更急剧的下滑转。
一号机跟踪不放,与敌机相距千米之内,曾有较长瞬间构成了良好的射击角。
担任掩护的二号机兴奋地提醒呼叫:’“好机会,开炮!”一号机已将敌机装
进瞄准具内,食指缓缓地向着发炮电键着力了,突然间,眼前一片漆黑,金
星四射,眩晕恶心,不知所在,只得放弃操纵,任由座机脱缰狂奔。过了好
一会儿,视力渐渐恢复,世界又现光明,定睛看,视野里连根敌机毛都没有
啦。事后分析,此种盲视反应为未穿抗荷服且转弯动作过猛所致,很像人蹲
久了猛然站立出现的那种症状。都怪作战准备不足,极有可能到手的鸭子又
飞了,徒令一号扼腕叹息,后悔不迭。

三号也逮到一架,敌机从左前方稍带上升角移动爬升。请求攻击。长
机回答:“可以攻击,不要攻错。”三号即左转加速靠上去。敌觉察,以不规
律的方向斜筋斗上下盘旋。从动作可知,敌人是一心眼鬼头技术老道的家伙,
遭致攻击,他并不急于上天入地一下子将你摆脱,而是像经验丰富的蒙古摔
跤手那样,先摇来晃去地同你兜一会圈子,待抓到破绽,乘你不防,准备着


再给你下致命的招法。三号情急气盛,不想同他打太极拳练磨功,看看差不
离,切过半径套上敌机就开炮,结果因射击距离较远未中。敌仍不慌不忙继
续盘旋,坡度越来越小,半径越来越大,并不断向海上延伸。三号心里明镜
似的:他这是企图诱我入海再招呼同伙反咬我一口哩。

遂又远距离发炮两次,均未中,眼看着条条光束从敌机的左上侧划过。
敌人见对手不傻,无隙可乘,遂结束游戏,改平坡度,打加力,望台湾落荒
而去。

战后分析,三号清醒,不中敌之奸谋是对的,但如能把握最佳时机冷
静开炮,则命中概率可能会高一些。敌机遁海,三号见距离较远,恪守不出
海之禁令,乃放下减速板,以右上升转弯脱离。突然发现身后有飞机一架,
暗吃一惊,仔细看,才意识到是四号僚机始终跟定自己担任警戒。招呼一声,
双双返航。

五号机看到三号在下方追击开炮,一推杆跟下去,也不管三号是否听
到,连喊了几声“你攻击我掩护,狠点打!”转弯中发现自己左侧也有两架
敌机,靠得很近,即猛打右方向急跃上升,摆脱敌人后再作90°左转搜索。
突然间眼睛一亮,正前方千余米外有敌机一架正蹶着屁股顺向傻飞呢,真所
谓铁鞋踏破天赐良机:没得话讲,五号加大油门,百米冲刺,追尾靠近,不
管三七二十——一顿乱炮夯砸过去。敌惊悸,机头迅速偏左开始加速。岂知
五号马快,座机弹指间已到近前,手起刀落,机炮再次狂喷火舌,敌机身进
射出点点火花。五号直感此次确实打中了。那家伙似乎挺经打,就是不爆炸。
不爆炸就再打一次,继续瞄准。谁想求胜心切,追得太急,速度失控,座机
冲前几乎与敌机平行了。赶紧以小坡度向右上方拉起来,接压左坡度监视敌
机再看,那倒霉的家伙既不起火也不冒烟,却歪歪斜斜挣扎一阵,一头垂直
栽下去了。战后判读照相枪胶片,第一次攻击距离695 米,明白无误不曾击
中。

第二次开火距离302 米,清晰显示击中敌机发动机左侧和左翼根部,
综合我各机目击等多方面情况,判断结论为击落。朱友才乐了:“这叫一报
还一报,不能让王八蛋们太猖狂!”

※※※※※


上报的战斗总结以欣慰的口吻写道:“此次参战的飞行员,除了三名干
部以外,其余都没有参加过战斗,担任国土防空作战任务时间亦不长,作战
经验很缺乏。当我机遭受偷袭完全处于被动的情况下,全体飞行员能迅速投
入战斗,发挥了我军英勇顽强的战斗作风,以坚决果敢的行动摆脱了敌人,
进行了反击,从而取得了战斗中的主动,避免了更大的损失,并且获得了一
定战果。”上下公认,众口一辞,最能表现这种“英勇顽强作风”和“坚决
果敢行动”的,当属七号机驾驶员韩玉砚。

※※※※※


敌机开炮。

七号即觉机身猛一抖动,看到机翼上已经中弹。迅速检查,还好,飞
机尚可操纵,遂大速度俯冲,摆脱后稍带机头作右上升转弯。视界里,左前
上方一架F-86 忽然入画,机会不错。即在目测约500 米距离上,昂起机头
对敌射击。弹道偏离,不中。本来,拉起时已是小速度大仰角了,开炮的后
座力又削减了部分速度,发射毕,飞机骤然失速,先是荡秋千似的摇晃摆动,
继而进入螺旋,像一只转圈的陀螺,从12000 米高度跌落尘埃。


台海数度空战,我机已有多人次失速进入螺旋,说明打瞬时便将定夺
生死的空战,飞行员的心理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动作极易过猛,变形。因
此,在剧烈残酷的空中格斗中,如何保证始终自然自如操纵掌握好飞行器,
实是一个需要认真研讨勤加演练的重要课题。

此时,从未练习过改螺旋的七号就像不会游泳者跌倒在湍急的游涡里,
人被强大的惯性旋扭力甩得眼珠凸突四肢麻木热血将喷脑颅欲炸,只觉乾坤
颠覆山川倒悬,难受无比,高度表指针从12000 米直线下降至9000、7000……
幸好,记忆还没有被甩乱套,还明白必须按照平时教员所讲的方法改出,蹬
满舵,推驾驶杆,但一遍、两遍,均不成功。最后,索性双手抱杆,猛推到
底,飞机终于停止了不可操纵的旋转,进入了一种垂直落体状态。心说“有
门”,连忙将杆稍稍回拉,飞机猛一顿,机翼下重新产生了升力,逐渐恢复
了正常俯冲,从未练过之课目,居然七弄八搞地飞出来了,自然惊喜无比。

刚刚跳出“漩涡”,脱离险境,机身又突然猛抖,他再度遭致攻击,这
回伤的可是不轻,座舱盖反光玻璃中弹,碎片打在脸上,座舱里充满了机枪
子弹崩出的蓝色烟雾;座椅后防护板被打坏,冲击气浪横拍过来,脖根像被
棍棒猛力抽打了一下,一阵麻木;机翼上弹洞累累..七号试一下飞机仍可
操纵,摸摸脖颈并未负伤,遂打开加力,以1100 公里速度直线下滑至3000
米左右,再向右急升转弯将追机甩脱。

赵德安老人说,F-86 只装备了6 挺机枪,无炮,优点是射速快,被弹
面大,命中率较高,缺点是威胁小,中个几发子弹,只要不是打在要害部位,
没事。韩玉砚的飞机被打成了马蜂窝,照样开回来了。

七号在3000-4000 米高度寻找战友,右下方一架F-86 脸对脸几乎迎
头飞来。

七号果断推头压坡度,对着敌机即扣扳机,一串点射打将出去。敌向
我机下方反扣过来脱离,当时也不知是否击中,飞下来判读照片,射击距离
仅230 米,击伤了敌机右翼,以重伤之躯将对手击伤,人们都称是奇迹,七
号说:奇迹谈不上,稀奇有一点。

喧闹的天空终于没了敌机,也没了我机,变得空空荡荡,七号的心一
下子也空荡荡的。

伤机能不能飞回去,他确实没有底,只能试试看。

返航途中,机头越来越沉,操纵越来越困难,高度不可控地从4000 米
掉到了1000,但总算支撑到了机场上空,“我是七号,我是七号,请求着陆。”
远远的一眼看到了塔台和旗杆上飘扬的五星红旗,他的眼眶有些湿润。

“对准跑道,可以着陆。”听得出来,耳机里塔台指挥员的声音也因激动
而有些颤抖。

按常规操作,下降至150 米,飞机开始产生大坡度,机头也突然歪出
跑道右侧。

塔台急令“复飞!”

“七号,你的襟翼没有放下来。”

“放不下。”

“打开冷气开关,紧急投放一次。”

“试过了,还是放不下。”

“好吧,把油门收死,刹车着陆!”

七号蹬左舵,向左压住操纵杆,努力校正向右倾斜的机身,踉踉跄跄


蹦蹦跳跳地冲上跑道。一个后轮胎已被打爆,剩下一个难以保持平衡,滑跑

仅几十米即向右冲出跑道,又跑出几十米,一头歪停在碧绿的草地上。

战友像潮水一样涌跑过来。

热泪亦像潮水一样冲决眼堤。

※※※※※


经检查,七号机中弹31 发,如算上子弹洞穿后的二次伤,则共有一百
余处,垂直安定面主梁,襟翼联结梁、高压油导管、冷气导管、方向舵、右
轮胎、座舱盖均被打坏。人们传递着难以置信的目光,啧啧感叹,惊讶于这
架千疮百孔的机器何以能安然重归故里。

七号遂成为了不起的英模人物,肩膀上的少尉金牌提前加了一颗银豆,
事迹也上了军内外报刊,一时传为佳话。

战斗总结写道:

韩玉砚同志,今年26 岁,家庭出身中农,本人成份农民,文化程度高
小,51 年2 月参军,56 年4 月入党,52 年8 月入航校,54 年2 月航校毕业,
总飞行时间224 小时50 分,在56 式飞机上飞行只有6 小时35 分。在首次
空战、飞机遭击伤和进入螺旋的紧急情况下,能够沉着改出螺旋,并击伤敌
机一架,坚持操纵飞机回场着陆。这就说明,即使飞行时间不长,文化程度
不高,飞行经验不多,只要政治挂帅,对党和国家人民无限忠诚,平时遵守
纪律,听组织的话,事业心强,爱学习,理论与实际结合得好,在战斗中就
能发挥英勇顽强、坚韧不拔的精神,机智沉着处置情况,就能够克服一切困
难转危为安,创造奇迹。

我又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1958,大陆方面击落击伤敌机的是英雄,
被敌机击落击伤的也是英雄,一样的大名鼎鼎名扬天下。台湾方面,被击落
击伤的则一定要隐姓埋名甘于寂寞,因为你已经成为一块不便示人的疮疤。
只有那些确凿击落击伤了敌机和没有击落击伤敌机也强说自己击落击伤了敌
机的人,才有可能成为大红大紫风光八面的“英雄”。为什么?说不来,但
我隐约感到这里面似乎有诸如心理承受力和自信心一类的问题。

6


1914 年9 月3 日,法国军队的1 架莫拉纳型单翼机在一次无意的飞行
中突然发现,德国第1 集团军已不再向巴黎西部前进,而是向着东南方向的
马恩河推进。法军立即调整部署,加强了马恩河地区的防御。马恩河会战共
毙伤德军20 万人,使其丧失了战略进攻的主动权。史学专家们评论,如果
没有那架法军飞机关于德军部署的精确报告,第一次世界大战也许几周内就
以德军的胜利而宣告结束了。空中侦察首次登台亮相,就以其难以估量的战
场效用而声名大噪,令后来的元帅、将军们无不对它刮目相看倚重有加。

航空侦察不受地理条件限制,又极大地节省了人力和时间,逐渐成为
战场上最重要的侦察手段之一。而高分辨率航空照相器材的诞生,更使得航
空侦察如虎添翼,所获情报的可靠性精确度大幅提升,且效果良好。二次世
界大战之后,缺少了航空侦察的现代战争已变得难以想象和不可思议。

※※※※※


确实难以想象和不可思议,炮击金门初始,大陆方面竟从未动用过航
空侦察。

既然作战的政治目的有限,对军事手段就需要严格加以约束。为避免
过分刺激美蒋导致战争盲目升级而失控,大陆空军一直恪守毛泽东关于不出


海岸线和不到金、马上空飞行作战的禁令。终日在炮火轰击下的一片焦土,
却罩上了一个相对宁和的天空,这场战事正是以这般怪诞的方式表现出它的
玄妙高深。

但随着炮击的持续和深入,前线对于获取准确敌情的诉求也愈来愈高。
我们的炮到底打得准不准?几处顽固目标为什么一直未能把它敲掉?还有哪
些敌人隐蔽的要点未被我方发现?敌高地反斜面上我炮弹打不到的死角处情
况究竟如何?等等,等等。老炮们迫切需要一张能够俯视金门全岛的航空照
片。

于是,能否对金门进行航空侦察的问题又一次摆上了厦门前指的议事
日程。

云顶岩召开专门会议进行研究。

有争论,有种种假设,亦有不同的声音,但会议最终取得共识,达成
了相当一致的意见:应该给大、小金门及其附属小岛照一张“全家福”了,
同它打了那许多年交道,仍然只能看到它的一个侧脸,未识庐山真面目,这
也太说不过去了。

飞金门的理由多得可以用筐装:

1.台湾飞机三天两头跑到大陆上空来拍照,跟小媳妇回娘家串门似的,
随便出入,肆无禁忌。你已“犯规”千百次,我只“犯规”一次,当不为过。
否则,不是成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么?2.我机首次飞越金门上
空,自然会引起敌人的紧张和猜测,但我机一不对地轰炸,二不寻找敌机空
战,估计不会引起敌人的过度恐慌和激烈的报复,战争因此而扩大的可能性
微乎其微。
3.我机不到金门上空是自己的内部规定,又没有同蒋介石签字画押订
合同。因此,去与不去,应完全视我方情况而定。一般不去。去了,也并没
有违反什么。现在情况下,保持金门空域清静无事有利于我掌握战争的节奏
和进程,但金门的头顶绝非我机的“禁飞区”。
4.我无武器之侦察机飞越金门,有遭敌拦截和敌地面高炮攻击的危险,
但获取航拍金门照片,进一步搞清核实金门地面情况利益极大,不入虎穴焉
得虎子,风险值得一冒。
……

侦照金门的任务遂一锤砸定。艰巨使命交给了福空独立第2 团。

※※※※※


在人民空军的序列之中,侦察航空兵是一个新兵种,独2 团却是一支
老部队。

1954 年9 月,该团对敌占一江山岛前后共进行了60 架次的空中照相,
共发现地堡94 个,隐蔽火炮19 门。登岛攻击发起,我强击机轰炸机群和地
面炮兵按图索骥,对以上目标逐一摧毁。战后实地勘察核实,航空照相的准
确率达到80%以上。独2 团一战照出了威名。

但,一江山岛的经验在金门却派不上多少用场。

一江山仅1.7 平方公里,只需飞行一个架次,即可将它捕入镜头。金
门则不然,一百好几十平方公里面积,如欲将它变成一幅1:14000 航空照相
图,据初步估算,以双机编队实施,最少也要出动6 次以上。这样不仅拖长
完成任务的时间,不符合隐蔽迅速的战术要求,而且由于各双机分别进入,


也很难准确地保持规定的航线,通过目标照相,达不到上级关于相片必须有
前后60%、左右40%-50%的重迭量的严苛要求。于是,所有的脑瓜都合
乎逻辑地在思考:恐怕只能采用组织多机编队的方法实施大面积照了。经精
确测算,“多机”起码需要6 架。

6 机编队,过去无先例,手头也无参考资料,唯有自己摸索。第一次模
拟试飞,采用三对双机之长机对正目标,各僚机与其长机保持间隔的方法,
结果所摄照片有的互不重迭,有的产生交叉,归于失败。发动群众热烈讨论
找原因,采纳了中队长韩延升提出的以带队长机对正目标,其余各机保持间
隔的照相方法。又经过三次试飞,解决了开关相机时间、保持间隔距离以及
转弯进入等若干问题,照相结果也一次比一次理想,证明了6 机是可行的。

就如准备攀越一座险峻的处女峰,如果勘察到了确实可行的进军路线,
论证出此山可登,大约便是找到了征服的门径,看到成功的曙光了。

全团上下喜悦鼓舞,信心大增。带队长机大队长姜东钧一面继续组织6
机操练,一面带领飞行员到高炮部队参观,结合我高炮对敌机的战术和敌高
炮对我机的战术,并根据敌战斗机在金门空域的活动规律,很快研拟出了侦
照金门的行动方案和战术细则。整个计划犹如一篇文章,贯彻迅速、突然、
隐蔽、安全的思想,突出了力争一次完成、避免让台湾过分惊恐紧张的主题。

关于航线选择。确定先飞海上,从金门岛东北进入。因为侦察机退出
目标后可直接飞向大陆,便于我歼击机拦截尾随的敌机。否则,从金门岛西
北进入,退出目标至公海,需做近90’左转弯,恰好把屁股甩给了在海上巡
逻的敌机,易遭攻击。

另外,敌中口径以上高炮大部配置在北太武山附近,我侦察机从东北
方向突然进入,可缩短其射击准备时间。如从反方向进入,敌高炮射击准备
则相对充分。

关于照相高度。金门的对空防御系统相当强悍,计有90 毫米高炮38
门,40 毫米高炮120 门,12.7 毫米高射机枪152 挺,构成了以防范中低空
轰炸攻击为主的火力网。

空照任务要求必须在6000 米以下完成照相。虽然3000-4500 米最为
合适,但此高度恰在金门全部对空火器的有效射程之内,我如强行闯关入网,
即使全身而出的机率很高,航飞队形亦难保持,势必影响照相质量。经过反
复研究论证,最后确定在5600 米高度上实施,其好处是:这个高度已在敌
高射机枪和40 高炮的最高射程之外,威胁压力大大减轻;敌90 高炮以英尺
为计算单位,5600 米换算后为18373.6 英尺,零数较多,可增加敌高炮测
定射击诸元的困难,假如敌以近似值定出诸元,那就很难击中我机;不致使
敌判断出我照相之准确性能,难以推断我机再次侦察的高度。

关于高度变化。晋江机场距金门较近,我机一起飞敌雷达即可发现,
这是我方的弱点。然而,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善用条件因势利导,达
致避祸趋福,除弊兴利反弱为强者,恰是战争之辩证法。只要我侦察机利用
我歼击机的活动高度一般在10000 米以上的条件,起飞后先虚晃一枪,故意
爬升至高空出航,敌雷达就可能误判我侦察机为歼击机,而借然引导其战斗
机也升高度,我再利用敌人这一错觉突然下降,进入目标实施照相,当收致
敌措手不及之效。据此规定,出航应在7000 米以上,至接近目标,再骤降
至预定高度进入。

关于进入距离和速度变化。经过演练,进入点从选在距目标30 公里以


外缩短至距目标15-20 公里。距离减半=时间半减,追求的还是一个“快”
字,要让金门高炮猝不及防。并规定我机爬升时速度为700 公里/小时,对
正目标后增至800 公里/小时,照相时速度再增大至950-1000 公里/小时,
力争1 分半钟以内,以疾风雨之势,纵向冲过金门岛。

关于隐蔽指挥。我机开车、滑出、起飞均用旗语指挥,不用无线电通
话,装聋作哑,隐藏企图。规定到达目标上空可开通无线电联络,此刻,你
就是在对讲机中,侃大山聊天讲车轱辘废话,金门高炮也只能手忙脚乱望机
兴叹啦。

凡事预则立,侦照计划汇集了众人智慧,可谓周全严密。除非金门有
先见之算,能够未雨绸缪,否则,它将不可避免被大陆抛出的6 只眼睛看个
明白透彻。

对独2 团而言,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艳阳了。

※※※※※


9 月23 日,天公终于作美。金厦海域云量3 成,目标区碧空,能见度
良好。

云顶岩要求独2 团中午出动。此刻太阳当头,湿气最小,地面景物明
亮且少阴影,照图的清晰度判辨率均较高。

10 时40 分,晋江机场米格-15 比斯侦察机6 架进入一等准备,一字
排列在跑道一端。1 号机为大队长姜东钧,2 号机飞行员秦景佑,3 号机副
大队长刘耀财,4 号机飞行员武彦斌,5 号机中队长孟宪森,6 号机飞行员
马镇华。

雷达探知,此时,敌F-86 飞机3 批12 架正在金门东南海面上空作例
行巡逻,空情危险复杂。我沿海各机场当即出动歼击机5 批44 架,在围头、
厦门地区上空佯动,先搅乱敌方视听,为即将出航的侦察机打掩护。

10 时56 分,我侦察机发动开车。11 时依次起飞,以最大的仰角攀升,
队形如勺状(见图):

11 时13 分至惠安,高度7800 米,改为平飞。

11 时16 分,我机在深沪转弯下降,瞄对目标。同一时刻,我莲河炮群
开始向金门90 高炮阵地和雷达站行急袭射,1 分钟内发弹3020 发,平均每
秒50 发,火力密集猛烈。敌雷达波束倏然消失,想象得出,正在值班的敌
雷达兵高炮兵不堪重击,纷纷放弃操作,都猫进防空坑道躲安全去了。金门
天空的大门顿时无人把守,豁然洞开。台湾方面是不是觉察到了金门空防的
虚弱不得而知,敌4 架F-86 于我地炮响时突然左转,从10500 米高空追踪
而来,距我机尾后约25 公里似想寻机与我空战。然而晚矣,我机已拿到了
2 分钟飞行距离的主动,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汝奈之何!

11 时18 分,我机下滑至5600 米,拉平后增速至850 公里/小时。19
分冲击金门,开照机,速度达到950 公里/小时,可见下方前后左右炸开朵
朵黑烟,那是敌40 毫米口径高炮徒作没名堂的浪费性射击。21 分,将金门
甩抛于身后,照相结束。推头俯冲,下降至3000 米直线脱离。早在航线上
等候接应的我歼击机立刻来往穿梭,横刀断喝,阻吓封门。尾随之敌机见无
隙可乘只得悻悻折返。32 分,6 架侦察机翩翩降落于漳州机场。全过程如急
鼓快锣,击鸣默契,又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照片冲洗出来了。照相质量颇佳,神秘的金门第一次赤裸着向人们展
示它呈哑铃状的岛躯全貌,多处“隐私”暴露无遗,目标性质历历可辨,炮


击效果一目了然,坐标关系清楚精确,原来数十上百道难解之题现在变得如
1+1 般简单明了,若干个“谜”被破译,使人发出恍然大悟顿开茅塞的感
叹。

美中不足,因5 号机向后方搜索而影响到航线偏左,致有东西长700
米,南北宽140 米的一段地区没有照上。好好的一幅照图被开了“天窗”,
就像在一张漂亮脸蛋上烙下疤痕,可惜之至,遗憾之至。

云顶岩当即决定:视情再照一次。

※※※※※


9 月25 日是9 月23 日的复印翻版。

一样的好天,一样的航线,一样的空中掩护,一样的先行炮击,唯一
不同的是空中竟无敌情,金门地面对空火器也未发一炮。敌人显然亡羊尚未
补牢,没有从前日的教训中悟出道道醒过神来,金门的空防表现依然低能。

天赐良机,我6 机排着整齐的横队,如履平川坦途,如入无人之境,
再次给金门作一次通体扫描。

照相结果:预定目标全长37 公里全部摄取。

※※※※※


两次空中侦察,情报部门共冲洗19 厘米宽航空胶卷130 米,晒印13×18
厘米航空照图15512 张。并依据这些照片,制作了一个面积如篮球场大小的
巨型沙盘,金门的地形地貌、田园道路、火力配置、军事设施全部立体地再
现眼前。

每日前来参观金门微塑景观的人们络绎不绝,他们多是陆海空三军各
机关部队的营以上军官,许多人常常守在一处反复研磨。

微塑景观的细部时有变更,那是敌某阵地某设施被消灭摧毁后沙盘模
型相应地做出调整,以标明该目标已被重创或歼灭。监听敌通信获悉,金门
近日一直向台湾叫:“匪炮火力趋于集中,落点较前准确”,“敌似在侦察方
面有所突破”。

据悉,台湾高层对我侦察机群两次成功飞越金门岛甚为恼火,指示其
空军行动要更为积极主动,为金门提供有效防护。

台海天空就是这么一个经不住触动的敏感区域,刺一点而动全身,对
大陆方面打破“默契”、小小的“犯规”举措,台湾方面如不以适当方式表
示忿忿与恼怒,可能反倒是一枚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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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26 21:45:4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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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出所料,9 月24 日天刚放明,台湾空军主力第三、五、十一大队
便频繁起降,大规模活动,多路侵入厦门、东山、南澳、平潭、闽江口、三
都澳、沙埋、温州上空,在一个相当广阔的空域全线出击,重点对大陆沿海
各海军基地作强行侦察,事情明显不过,昨日大陆空军到金门头上动土,引
发了台湾的忐忑,不知此举是否就是攻金的前奏,必须跑来看个究竟。同时,
伺机空战,以泄昨日大陆飞机竟敢擅闯“禁区”、窥探金门的愤懑。

我驻汕头、漳州、晋江、龙田、连城、福州、路桥各机场空军部队亦
高度戒备,不时升空,安居平五路,分矢御八方。

竟日,台海天空旌旗乱摇战鼓不绝,空情险象环生充斥呛鼻的火药味。

双方接仗驳火主要有三次:1.德化地区空战。上午8 时47 分,F-86
机73 架,掩护RF-84 侦察机4 批8 架,撞门而入。我航空兵第16 师46 团
即起飞米格17 机12 架恭迎。至德化15000 米高空,接地面指令打开加速器


作180°转弯。12 号机飞行员陈凯发现长机11 号加速器不工作而掉队,遂关
闭自己的加速器跟在11 号后上方作S 形飞行,以为掩护。当高度下降至13000
米时,12 号冷眼发现11 号后下方约800 米处有两架F-86 正鬼祟摸来企图
偷袭,陈凯大叫一声:“11 号,注意后边!”按下机头急转攻击敌机。F-86
见偷猎无望,下滑开溜。陈盯牢一架在距离约850 米处开炮。事后判读照相
为击伤。陈很想穷追一番,又想起长机机械故障恐其再遭不测,遂克制住内
心欲望,忠心耿耿为11 号护航,双双飞返营地。

2.三都澳地区空战。下午13 时45 分至14 时14 分,7 批56 架F-86
光顾围头、湄州岛、闽江口、三都澳空域。航空兵14 师42 团团长曾光富带
队,16 架米格17 以大队跟进队形,直插三都澳方向迎敌。接近海边,末见
敌机踪影,机群遂向内陆方向转体。
4 中队在切半径前冲时,发现后边远远地有4 架敌机在跟踪。曾光富接
报,决心把敌人引进来再打,命令部队投副油箱打加速器继续前进。谁料敌
人在距离1500 米的偏远距离上即行集火滥射,我12 号沈正芳的飞机左襟翼
中弹负伤,但于操纵无大碍。

曾光富急率队掉头欲找敌算账,如蚊子般叮一口便跑的F-86 已经飘
遁。

3.温州地区空战。晨,驻路桥海军航空兵第二师接上级通报:今日敌
侦察机很可能出动,要做好阻截准备,9 时06 分,海航2 师雷达显示敌机
出巢,且循其侦察机惯常飞行航线而来。师指使按简单逻辑推断为:敌侦察
机来!未经进一步核实分析,即按照打敌侦察机之预案,命令8 架米格15
和8 架米格17 分两批出航。
实际情况是,敌出动了侦察机不假,但其后面还悄悄跟随着黑压压一
片王牌主力哩。他的空中布势:第一批两架RF-84 侦察机在前,12 架F-86
在后,高度13000,时速1100,活动于温州、平阳、乐清、洞头之间陆地上
空。另一批F-86 型机8 架,以11000-13000 米高度,1000/小时速度,
活动于南箕东北海面上空,除此尚有2 批8 架F-86 在台山列岛以南海空进
行策应。敌人显系专为空战而来。相形之下,海航2 师的调度却显示打空战
的准备不足,数量上也不占优势,一开始便处于下风的态势,用飞行员的话
讲:“你以为是去捉麻雀呢,没想到来的是群大老鸹。”一个“没想到”,反
映出从训练到实战间的不少差距。

9 时43 分,我8 架米格17 同12 架F-86 在清江渡上空不期而遇。敌
仍采取老套战法:以4 机密集编组为单位,共分3 个梯队,各梯队间拉开千
米左右距离。第一梯队在高空拉烟层大拉白烟,故意暴露其清晰航迹,当作
“诱饵”,逗引你去“咬钩”,后面两个梯队则躲在拉烟层以下隐蔽蹲守,准
备着乘隙而上聚而围之撕而啖之。

再好的战术,第一回用是“奇兵”,第二回用便是“愚兵”了,台湾空
军的“陷阱战法”在历次空战中频频使用,故并不新鲜,破之不难。带队长
机大队长姜凯于距敌50 公里左右发现敌机,见是F-86,便密切注意观察
整体敌情,从比敌约低5000 米的高度,用一个果断干脆的大坡度转弯拉升,
占据攻击位置,然后,置“诱饵”拉烟敌机于不顾,向着敌掩护梯队迎头冲
击。此战术灵验,敌精心设计的“罗网”即刻溃乱。双方操刀拔剑,捉对教
练,空中拼刺,纠缠良久,我机以寡敌众,全无惧色,愈战愈勇,于生死恶
斗之中占尽主动。但整个空战就像一场压在对手门前混战,而终未能破门的


足球赛,场面扣人心弦精彩纷呈,结局徒使人摇首浩叹。例如:敌被我咬尾,
即以分合战术对付我机。是时,飞行员陈柏林先穷追猛撵敌长机组,航路上
忽见敌僚机组距离更近,遂一偏机头,盯牢新的猎物。陈勇不可挡,单机追
敌双机,致敌在长达4 分多钟时间内,竟只顾逃命,全然不敢分开来反咬他。
陈在600 米距离上首次开炮,不中。敌侧滑躲闪,陈也跟之侧滑,在400 余
米距离上炮发二度,又不中。敌向右急转鼠窜,陈亦猛蹬右舵,在更近距离
上作第三次打击,仍不中。三次“射门”,机会均好,角度亦佳,“球”却不
是低低地越栏而过,就是悬乎乎地擦框而出,偏偏不能中的入网,无奈临门
一脚的功夫不到家,活活把人气煞。

九霄云端之上,双方血拼鏖战了数十回合,均无建树,难分伯仲,各
自鸣金收兵。回航路上,姜凯清点人机,单单不见了8 号机。后来获悉,8
号王文泉在与敌激烈地盘旋绞杀中,动作过猛,技术变形,飞机跌入螺旋,
4 次改出,均未成功,只得弃机跳伞,人降于瑞安以北10 公里处,机坠于
瑞安以北3 公里飞云江中。战后讲评,此役指挥得当,战术正确,配合默契,
勇敢顽强,优点可以罗列一大堆,但就是没有斩获,还自损1 架,命运如此,
没得咒念。

9 时31 分,我另一路8 架米格15 在洞头上空发现4 架F-86。敌在13000
米高空盘旋,行为蹊跷怪诞,看我飞来,他并不上前迎战,而是一圈一圈往
海边挪动,待我接近至10 公里左右,他才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方转出海。
出了海也不远去,仍在那里拉磨似地兜圈子,无声地传达着包藏祸心的挑衅:
俺在这儿呢,有种的来呀!

戏演得太过难免弄巧成拙,我地指已然洞悉其奸:这批敌人企图诱我
出海,等待沿沙埋海岸北上的一路从我侧后迂回合击。

朱可夫元帅说过:“作战指挥的基本原则是针对敌人的计划进行逆向操
作。”我地指即告空中:“坚决不入海作战,迅速回航温州空域。”我之意图,
在不中敌人阴谋的同时也隐蔽着一个小小的“阴谋”:尽量把敌人拖到陆地
上空我之有利的环境条件下再打。

我机群返航。在温州南30 公里处右转弯,刚刚改平,4 号机张祟德看
见了3 号王自重的飞机左右摇摆了几下,突然急剧下降高度,当时空中并无
敌情,事后分析可能发生了机械或驾驶故障,综合判定为“反操纵”。

“反操纵”是人在飞行中所产生的天与地(海)颠倒了方位的错觉现象。
这时,飞机明明处于正飞状态,飞行员的感觉里却是反飞,潜意识固执地命
令自己必须把飞机倒过来飞才对头;或者,飞机明明是处在向上攀升状态,
飞行员的感觉里却是反扣着向下降落,潜意识强制自己去改“正”,感觉是
好了,飞机却开始了真正的倒栽葱。其实,人在地面也是经常会产生方位错
觉的,身处相对陌生的环境,许多人都曾有过搞错了东西南北方向怎么也别
不过劲儿来的经历,只是,高空中发生方位错觉万分危险,“反操纵”处理
不好往往会导致悲剧性的结果。

张祟德按下机头,跟踪莫名其妙跌落天庭的4 号机,连连呼叫:“4 号,
发生了什么情况?”“4 号,注意排除故障!”“4 号,改不出就跳伞!”4 号始
终不应。

张祟德也无甚救援良策,嘱咐完毕,拉起来去追赶编队。战后,人们
批评张崇德不该轻率地丢下僚机不管。张一脸的委屈:我还以为最坏的情况
便是跳伞,王自重总有办法回来的。问题是,王自重永远地没有回来。


战后,海航2 师派员赴温州以南现场调查,捡拾到炸碎了的4 号机和
“响尾蛇”空空导弹残骸破片,还找到了数枚未炸空空导弹弹体。

据温州水警区李科长,王参谋、郭溪乡党支部书记余杰,正在温州疗
养的某炮艇许艇长等人谈:9 时45 分左右,确有飞机在天空中穿来穿去数
次,有人说看见两架追一架,又有说七、八架搅成一团混战,听到了多次连
续炮声,并见空中有似我37 炮的烟球。以后听到两声巨响,类似打雷,空
中飞进起两道浓烟许久不逝。综合各方面情况,基本上可以推断:4 号王自
重改出“反操纵”后,单机与敌遭遇,进行了激烈的空战,时间达5 分钟,
最后,中导弹光荣殉国。

关于王自重,我只找到一份当年表扬他带病坚持训练的报道,附刊有
一幅他着雪白海军上尉军服的像片。他相貌平平,略显老气,单眼皮,眯着
小眼憨憨地微笑,属于中国北方农村随处可见留不下甚印象的那种人。生活
中他本来就是山西晋城一位普通农民的儿子,他的不平凡在于,1946 年10
月参军后,在解放战争中曾立过特等功2 次,甲等功3 次。他究竟有过怎样
的英雄行为已无从知晓,可我知道,他立的都是大功,战场上只有那些拼过
刺刀送过炸药包跑在最前边冲锋负伤不下火线的人,才有可能获此殊荣的。
同样,1958 年9 月24 日在中国南部天空究竟有过怎样的英雄壮举,人们也
已无从知晓,但人们又都知道,把当时最高规格的奖赏、一等功臣的桂冠追
授于他,他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岁月如流沙如涌潮,将那些生动鲜活的光荣
业绩湮埋和冲刷掉,只剩下几个干巴巴的光荣符号了,聊以欣慰的是,后人
无论谁,一旦拾得耶几个永不磨灭褪色的符号,一定都会说:老王是一个勇
敢的人,甭管在地面还是在天上,他都是响当当的硬汉。

9 月24 日,世界空战史上首次使用了空对空导弹并击中目标。王自重
用自己的鲜血为一冲现代武器的降生洗礼,用自己的肉躯为人类残忍的进化
祭祀,他的名字为各国空军所通晓,他的牺牲更涂抹了浓重的悲壮。

※※※※※


战斗结束,浙江温州、瑞安、乐清地区均捡拾到未爆炸的“响尾蛇”
导弹骸体,几天后,它们被运到北京。天安门东侧的劳动人民文化宫辟地围
栏,将这些“蛇尸”展出示众。

这种被吹得神乎其神的先进武器终于揭去面纱,将真相告白天下。

“响尾蛇”高2.89 米,直径0.127 米,重86.5 公斤,杨柳细腰,身条
修长,体态轻灵。发射高度5000 米时射程4000 米,15000 米时射程14000
米。飞行中可达2.5 倍音速,它的头部装有红外线导向装置,当左右各45°
内的目标机尾部喷出的热辐射被这个装置接收到,飞行员即获得信息,便可
将它发射出去。与普通机炮相比,它最大的优越性就是能够紧紧追踪目标机
的热辐射跃升俯冲转弯,直到逮到目标机与之同归于尽。有飞行员说:那家
伙好像长了一副狗鼻子,嗅着了你的气味就死撵死追不放,应该叫“野狗”、
“疯狗”才对,干嘛叫个“响尾蛇”嘛。

军事史上,任何一种厉害的“矛”刚一问世,用来制约它的“盾”也
就随之诞生了。“响尾蛇”的本领固然不小,但也并非无懈可击。其一,“响
尾蛇”的红外线控测器是靠目标机尾部的热流导向的,决定了空战中只有拼
命去咬对手的尾巴一途,战术动作和攻击角度受到很大局限。其二,红外装
置不能识别敌我,所以双方激烈缠斗时,为防止误伤己机,一般不敢轻易发
射导弹。其三,每架飞机如载2-4 枚导弹,飞行重量就要增加173-346 公


斤,会极大干扰飞机的速度和机动能力。其四,在浓云、大风、雨雾的天候
中作战,导弹的准确性和命中率会受到很大影响。

其五,高悬中空的太阳是最大的热辐射源,飞机发射导弹时必须背阳
而动,占位十分别扭。其六,目标机迅速地以大坡度急转弯,并积极进行反
击,或向着太阳飞行,都有很大的甩脱敌机和导弹的可能性。9 月24 日,
国民党空军共发射导弹5 枚,命中仅1 枚,在姜凯大队8 机与敌12 机绞在
一起格斗的8 分钟里,敌连1 枚导弹也未找到有利时机发射。在以后的空战
中,敌很少使用导弹,我也再无飞机被导弹击中。多次实战权威地说明了:
“响尾蛇”咬伤人的成功率并不高。

当然,不管怎样讲,“响尾蛇”应称得上是那个时代的顶尖武器。台海
战事已发展到动用最尖端空空导弹的地步,消息旋被炒成国际新闻,也立刻
成为一桩仅次于使用核武器的严重事件。在大陆方面看来,这绝不仅仅是一
件新式武器被应用于战场,而是美国决计军事介入台湾海峡的又一明确信
号,也是其全面武装蒋介石,对中国内战干预到底的重要步骤。是可忍,孰
不可忍!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发言人发表谈话,《人民日报》刊登社论,外交
部新闻司举行新闻发布会,集中火力,猛攻老美,厉色严辞,警告台湾。9
月30 日晚,周恩来总理在国庆9 周年招侍会上再次言词激烈地提到了“导
弹事件”,向美蒋抛去犀利的投枪:“中国人民对于蒋介石集团在美国指使下
所犯下的罪行,一定要给予惩罚性的打击。中国人民对于美国的战争挑衅,
感到极大的愤怒!”“如果美国侵略者不顾中国人民的一再警告,继续对我国
进行军事挑衅和扩大侵略,那么美国侵略者就会使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越
拉越紧,无法逃脱!”毛泽东著名的“绞索论断”又一次抓住了阐发昭告的
机会。神州大地也又一次掀起了反美反蒋的浪潮。

“响尾蛇”被拉出示众那天,北京城万人空巷,人们打着打倒美蒋的标
语,呼喊诅咒美蒋的口号,盛怒而来,激愤而去,于万恶的铁证面前声讨敌
人的罪行。人群中,有一6 岁半男孩,他久久扒着栏杆,忽闪着明亮的大眼,
看着那比自己高出一倍、与自己大腿一般粗细、印刷着古怪外国文字、银白
色的火箭发呆。从大人那里,他知道这玩艺是一种美国制造的用来打咱中国
的非常恶毒厉害的武器,他幼小的心灵,萌发着对“美国野心狠”深深的憎
恨,也滋生着对这神奇兵器的畏惧,他不无杞人忧天地担心,解放军空军叔
叔会不会吃这个叫作“捣蛋”的东西的亏呀。

“咱们中国为什么没有‘响尾蛇’呢?我长大了也要发明制造咱们中国
的‘捣蛋’。”他幼稚而真诚地对爹妈说出了未来的理想。

不用猜,这孩子正是我。

长大成人,我虽未能实现曾经有过的梦想,但中国早已拥有了自己的
“响尾蛇”。

我仍不满足。在世界兵器已经全面高科技化了的今天,中国所拥有的
实在太少、太少。我并非迷信尖端,但批判的武器确实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我一直以为,1958,王自重用鲜血洇透的“教训”二字,中国理应永远铭记。

※※※※※


是日,台湾飞机共起飞300 余架次,大陆飞机起飞240 架次,双方都
进行了开战以来最大规模的战斗出动。玉宇瑶台之上,两岸空军列队摆阵,
大闹天宫。


大陆方面的仗打得不十分理想,这从公布的仅仅击落敌机两架的战果
可以看出。

事情就是这样,我虽士气好,但指挥、战术方面也暴露出不少问题。
如童谣所唱:大网撒下去了却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捞了小尾巴鱼。
收获不丰,恐怨不得渔网,应从捞鱼术方面查找一番原委才是。

击落敌机者为王自重。他孤牛斗群狼,如何把两架携带“响尾蛇”的
敌机打落尘埃的,作战细节已无从考据。我大海捞针,从一份原始档案中获
悉,战后,敌地指曾长时间呼叫十一大队的129 号、363 号和355 号F-86,129、363 终于返回,而355 则始终没有回去。355 算一架,另一架呢?我尚
未找到当年判定为“击落”的依据。因此,我坦承,关于王自重究竟击落1
还是击落2 的问题,我的脑子里仍存有若干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个
性使然,我期待着参战当事者们权威性的说明,更期待着台湾档案解秘公布
的那一天。

台湾方面的仗则“理想”得一场糊涂。台湾空军总部很快发表空战公
告:“我空军机群24 日上午在台湾海峡执行巡逻任务时一度遭遇匪米格十七
型机多批拦截攻击。参加此一巡逻任务的我空军飞机共三十二架,实际参加
作战的仅十多架,而拦截攻击我机的共匪米格十七型机则有百余架之多。匪
以绝对优势兵力使用围攻战术,诱迫我机至大陆决战。经我空军健儿奋勇作
战,终于在众寡悬殊的情势之下,重创来犯匪机,建下辉煌战果。”“在三度
空战中,我机共击落匪米格十七型机十架,另可能击落两架,可能击伤三架,
我机无损失,于达成任务后均安返基地。”“公告”还披露了李叔元中校等十
数位飞行员像捏臭虫踩蚂蚁一样聚歼大陆空军的“精彩情节”。

有“响尾蛇”给撑腰,台湾口大气粗得一张嘴就能喷出一头牛来(这
是什么东西啊——扫校者不禁要问)。要命的是,台湾各种版本的史书均已
将9 月24 日台湾空军以15:0 大获全胜堂而皇之写了进去,自欺也罢,还要
欺世、欺人、欺后代,以讹入史,谬种流传,怎么得了!

我实在懒得同台湾版的“话本”、“故事”打笔墨官司,我只想表达一
种符合逻辑的反推:如果大陆空军确保水豆腐一样不经拍打,台湾空军玩似
的就能闹个15:0,那么,就这样一直打下去好了,也不要多,每日敲掉大
陆8 到10 架飞机,不出一月,大陆前线空军将被消灭殆尽,台澎金马当可
高枕无忧安然无虞,何乐而不为,不为为傻瓜!而实际情况是,9 月24 日
是台湾空军最后一次大规模侵入大陆领空。

以后还有来,但强弩之末,来之频率、数量、深度均呈颓势矣。

8


对台湾而言,金门简直就是一头张大嘴巴等待吃食的海上巨兽,必须
源源不断用堆积如山的物资充填它饥肠辘辘的消化系统,才能使其存活下
去。据估算,战时,因各项消耗激增,维系支撑金门最低水平的日补给量应
为500 吨左右。

炮战开启,大陆方面强力合闸,台湾机降和船泊补给金门传统方式已
很难通行,向金门输血仅存空投与水陆两用汽车驳运二途。至9 月下旬,水
陆两用车高峰出动日达50 辆次,运载各种物资约150 吨。运输机日出动二
十、三十架次不等,空投物资仅60-90 吨。

200 余吨这个数字,是一道双重的底线:于金门方面,已是绝不可再减
半斤。


于大陆方面,亦是绝不可再增八两。

毛泽东从一开始便确定对金门的方针是“封而不死”。门完全封不住,
白白浪费炮弹;大门关得太死,势将逼敌滚蛋。此二种结局都非毛泽东炮轰
金门之初衷。

在风雨无秩阴晴难卜的国际格局和台海情势之下,毛泽东就是要让金
门处于一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封而不死”,既为战略上的考量,也为战术上
的要求。聂凤智曾经借用一句老话反其义用之,通俗地向部下解释我军意图:
为了马儿跑不掉(台湾不从金门撤兵),一定要给它喂点草。既要让它饿不
死,又不能叫它吃太饱。

云顶岩,每天都要对金门的“摄入”和“排泄”状况进行量化统计、
分析,严密监视金门的日补给是否会超越200 来吨的最上限。

台湾方面确实在考虑实现“自我超越”的问题。在经过将近月余的观
察之后,他显然已经发现大陆空军不出海岸线突击作战的规律。这证明,尽
管地面上打成了一锅粥,台湾到金门的飞行航路却是相对安全的。有可靠消
息说,台北正积极准备,计划从10 月份开始,在美机掩护下,动用其25 架
C-47 和103 架C-46 型运输机之全部,采取换人不换机方式,建立一条类
似抗战时期印度——昆明翻越喜玛拉雅山脉的“驼峰航线”那样的超级空中
输送管道,向金门日空投400 余吨战争物资,加上水陆车驳运的150 吨,从
而基本保证金门的战守之需。

当年,毛泽东在延安窑洞里写下了他的哲学名篇《矛盾论》,其中,有
一闪光命题为“量变导致质变”。依此推论,金门接受200 吨与接受500 吨
战争物资并非同一质的问题,前者反映的性质是蒋老先生的孤岛正在炮火中
挣扎苦斗,后者反映的性质则是毛泽东的有限封杀已被冲决打破。为了保证
事情的原质,可以想见,大陆方面是绝不会允许台湾对金门的空投量再有增
加的。

云顶岩上,对派战斗机出海打敌运输机,形成共识。此举虽有突破双
方不成文的“默契”之嫌,但台湾得寸进尺,过“线”在先,便怪不得我之
不恭了。

有意见认为,不打则已,要打就大干。待敌运输机群倾巢而动时,我
亦全数出击,一次敲掉他十架二十架,打他个人仰马翻鬼哭狼嚎,彻底灭其
士气,实在助我威风,岂不痛快淋漓!

深入一讨论,便感到该案实施虽有八、九成把握,但与主席的作战意
图却明显不符。此战战略目标有限,任何想法都可大胆设计,又都不可随心
所欲光图痛快,出“圈”的事绝对不可蛮干妄动。

待膨胀的头脑冷却下来,稳妥慎行的方案便随之而成:在避免与美机
接触的原则下,利用美机掩护的空隙,采取老鹰抓小鸡的方式,游猎扑击敌
空投运输机。作战范围仅限于围头、金门、镇海一带内海空域。作战时机主
要在拂晓、黄昏和夜间。

此案的着眼点不在打击规模歼敌数量,而在于杀鸡吓猴以一儆十,既
避免战争升级失控,又达到使敌怵头畏缩。

北京迅速批准了该案。

任务下达到驻晋江航空兵第16 师48 团。兵力准备:一个中队(4 架)。
带队长机:副团长曹双明。

※※※※※



九十年代,在一条关于空军机关首长认真学习邓小平建设有中国特色
社会主义理论的消息中,曹双明这个名字再次进入人们的视界。时隔30 年,
他的新官衔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司令员。

我的眼睛一亮,职业的敏感使我意识到一位上将司令员口述故事具有
的史实价值和权威性,于是,我叨扰叩访,终获应允,成为曹司令员会客厅
的座上宾。

曹双明,河南林县人,身材魁伟气宇轩昂,一位标准的中原汉子。三
分钟谈过,感觉里,他更像那种作风泼辣、线条粗犷、直率得脑与口的频率
几乎同步的陆军将领。

他原本就是先在陆军的熔炉里过火烧炼的军人。当然,当17 岁的他跟
上刘伯承的二野九纵驰骋江淮跃进大别山时,最大的奢望仅是把手中只能单
发的日本“三八大盖”换成可以连发的美国“汤姆”,绝对没有日后担任指
挥上万架作战飞机的空军统帅的非分之想。

击落敌机,不是荣任空军统帅的唯一条件,但一定是登临空军金字塔
之巅的必备条件。我饶有兴味地请曹司令员谈谈58 年那段肯定使他镂骨铭
心的关键性一仗,谈谈其中惊险刺激的精彩细节。谁知,他对自己的光荣历
史似乎不屑一忆:“那次战斗,不复杂,很简单,有啥好说的..非要再说
一遍嘛?”他不十分情愿地向我追叙。听着听着,我逐渐对他的“不情愿”
有所理解,他的直言并非源于“伟大的谦虚”。

1958 年8 月我们空16 师从丹东进驻福建。刚刚安顿下来,炮战就打响
了。当时上级组织我们学习,了解和明确此次参战的目的意义。扯着扯着,
大家的话题很自然地扯到要不要解放金门上面。多数同志说:解放好,应该
解放,干嘛整个中国都解放了,还剩下那么几个小岛不解放?咱们的空军力
量不算差,一定为解放金门立头功出大力。领导说:不能解放,只能打他一
下教训他一下。把金门解放了,蒋介石就没盼头了,就得后撤200 里,美国
人正好帮他死心塌地搞台湾独立。所以,现在还不能把蒋介石从金门赶走,
这对解放台湾不利。

战争自古就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政治,军事任何时候都必须服从政治。

有时候仗要使劲打,比如重庆谈判,毛主席一边跟蒋介石握手碰杯哩,
一边叫山西的部队在上党歼灭了国民党军3 万人。毛主席说,你们的仗打得
越大越漂亮,我在重庆就越安全睡觉越踏实。有时候,仗又要悠着劲儿打,
有所节制,比如1958 年,研究来研究去,我们既要偷袭敌机,打痛台湾,
又不能出动太多,吓跑了台湾。最后确定,就出动4 机,1 号是我,2 号方
洪义,3 号余耀忠,4 号王玉华。临战前,首长们的叮嘱不是“多打掉几个
敌人回来”,而是“见好即收,打到他一两个就返航”。打多了还不行,你说
这仗有意思不?至于具体战斗,实在普通平常,没啥好吹的,比起我在陆军
打过的那些仗,差太远啦。

曹双明在陆军几年最大的收获是修炼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肝胆
来。那年月,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最能体现战争残酷的地方在基层。
淮海战役,身边的战友不知倒下去了多少,头天晚上还一铺炕靠膀睡的十来
个人,第二晚上一点数,只剩下两三个了。好端端一个老区子弟兵连队,几
场恶仗打下来,熟识面孔都不见了,成分大换血,变成了多数由“解放兵”
组成的连队。死者中幸运的尚能享受到一副薄木棺材,没福气的一领草席两
丈白布便送上了路,抛尸沙场的也不是个小数。每天都会与死神接肩而过,


随时都可能被阎王爷拉拽到阴间地府,但曹双明没有后退畏缩过,跟着毛主
席共产党将来有地种有粮吃有新房子盖有好日子过,一个简简单单的信念,
推动他义无反顾投身到殊死的较量中去,冲锋、死守、肉搏、拼刺、炸城墙、
端碉堡,上级指向哪他打到那,大大小小的立功记录,成为他勇不惧死胆力
过人的标志,三年解放战争,锻打了日后支持他鹏飞九天的钢筋铁骨。

打到贵州,新中国成立。上级动员排以上干部参加进军西藏,他头一
个报名,还心急火燎地催促上级:要进就快点进呀,等把反动派收拾干净,
咱就回家享社会主义的清福去!他没能进军西藏,也没能回河南享福,因为,
中国的反动派们还占据着一介孤岛兴风作浪,世界的反动派们还围堵在国门
口虎视眈眈,上级千里挑一,相中了他这个打仗不怕死有点文化水的营部小
文书,选他去学飞行。乐得他整天合不拢嘴,逢人便讲:在地面上,咱什么
样的仗都打过了,正想尝尝上天打仗是啥滋味哩!

在山西太原学飞,各科成绩拔尖,航校打算让他留校当教员,急得他
挨个去敲各级领导的房门:请高抬贵手,千万不能把我留下,你得让我去打
仗!

磨破嘴皮,航校放行,他赶上了抗美援朝的一个尾巴。任何人头一回
升空作战,总会有程度不同的紧张感,怪了,他一点儿也没有,就是高兴得
不行,看到黑压压一片美国飞机上来了,他推杆蹬舵,喊一声“打呀!”迎
头冲去,如同饥猫闯进了耗子窝,随便逮到一个便死追猛撵,机关炮电键按
住了不撒手。虽然炮弹打光也没能敲下一架来,他还是兴致勃勃感到来劲儿,
逢人便说:空战过瘾,开一架飞机打仗比端一挺机关枪强多啦!

勇敢,一般指面对艰险危难时战胜、抑制了恐惧心理的精神素质和超
乎常人的毅勇行为。如果一个人面对艰险危难根本就不产生什么恐惧心理,
其一般人难以达到的行为壮举在他看来也仅仅是一种作事常态,我真不知道
再用哪个词汇来形容和界定他的心理和行为了。曹双明就是这样一个已很难
用“勇敢”二字来刻画描述的人,他在空中的无我境界无疑得益于曾在地面
接受过战火的无数次“充氧吹炼”,他的精神状况自然也颇有说服力地证明,
在打过千百遭恶仗的陆军基础上组建发展起来的中国空军,其作战心理素
质,绝对堪称超一流,成为能够与强敌抗争的优势所在。明白了这一点,便
可理解曹双明为何对自己的“光荣业绩”看得淡淡,也才不会把他的“伟大
谦虚”视为怪诞。

10 月3 日下午3 时半,上级通知台湾出动了24 架C-46 到金门空投,
要我们按照作战预案准备出击。

4 时左右,我们4 机从晋江机场起飞。航线是老早设计好的,由围头角
出海,绕到金门东边袭击敌运输机队,得手后,不从原路返航,而是通过金
门外海,从镇海角方向折回。这样,既避免了180“转弯时遭敌歼击机攻击,
也避免了飞越金门上空时遭地面炮火打击,相对安全一些。

后来得知,当时敌人一共有48 架F-86 在金门空域担任掩护。我连城
和汕头机场也起飞了24 架战斗机在同安、漳州、漳浦一带活动,以吸引敌
战斗机和金门雷达的注意力,为我们的突袭创造条件。有一个情况直到现在
我也没有完全搞懂,国民党的运输机高度仅500-1000 米,而他的战斗机却
待在1 万米以上高空,这如何提供有效掩护?他在兵力部署方面出现的巨大
空间差,确实使我有空子可钻,成功的机率大增。也可能台湾一开始就认为
我根本就不会或不敢出海作战吧。运筹战争,仅凭常规和常识来部署设计,


那是笃定了要吃大亏的哟。

那天云呈块状,云高500 米,能见度很好。我们升空,保持400 左右
高度,贴着云底飞。按规定我们不准讲话,出海后,福空指挥所只说一句:
目标在右前方。我也只回答一句:明白。到围头东南10 公里处,便可看到
右侧方约20 公里处有一溜小黑点,像大雁列阵,间隔有序慢腾腾地朝看金
门方向移动。C-46!如久候的猎手发现了猎物,我精神一振,为之愉快。

我率队投副油箱,速度由500 公里/小时增到750,拐一个大弯,绕到
敌队伍的屁股后边。我一看,距敌也就是几公里的距离了,最前面一架C46 已经接近金门岛上空,我若攻击,势必冲入金门上空,易遭敌高炮射击,
于我不利,便决心敲他的第二架。我下达命令:“我打第二架,2 号打第三
架,3、4 号掩护!”我们像4 把快斧,向敌一字长蛇阵的七寸处劈头斩去。

我从敌机右后上方进入,距离700-800 米开始射击,连续开炮3 次就
见射击光圈里敌机身影越来越大,曳光弹闪电般成串钻到敌机肚子里爆炸,
敌机舱门猛地打开,投出来一包白色物品,可能是为了减轻重量便于逃跑吧。
但已来不及了,连续打击的一瞬间,它冒出了浓浓的白烟,摇摇晃晃歪歪斜
斜向着大海扎下去。我在距敌机120 米,离海面150 米时才停止攻击,一个
左转弯拉起来,回头看,目标已经消失。海面上有一圈圈巨大的团环在向四
面扩散。按照预案,我加速到1000 公里/小时,向着镇海角方向脱离。

此刻,我心情有点复杂。干脆利索地完成了任务,当然高兴。但指头
就那么动几动(揿按炮键),便叫C-46 上十几个大活人葬身鱼腹,他们也
都是家有妻儿老小的呀,我深刻感受到了现代战争的残酷。前几年,有个台
湾人来找,求见我,说58 年我把他爹给打死了。我想来想去没有见。

我不知道他会提出什么问题,然而不论他提出何样问题我都不可能给
他一个满意的回答,因为那是战争,战火无情啊。战争使人类、同胞互相屠
杀,给无数个人、家庭及至整个国家、民族造成巨大痛苦,但我们诅咒、责
难战争本身有什么意义呢?没得用!战争自有它发生的原因、发展的规律。

我认为,有意义的只有一件事,如果我们今天能够负责地去反思那场
战争认真铲除战争爆发的根源,在版图重归一统的大前提下,永久地实现中
国人不再战,使台湾海峡彻底地成为和平海峡,那才是国之幸事啊!不管对
谁,包括那个找上门来的台湾人,我都是这话。

2 号方洪义对第三架C-46 攻击两次,打在敌右翼上,没有打掉。3 号
余耀忠接力跟上,一个长连射打出去近百发,敌机头部和机身中弹,摇摆不
定,沉甸甸向下坠落。4 号王玉华一直担当警戒,没有开炮。16 时20 分,
我们安全返回晋江机场。起飞前公务员给我们沏的茉莉花茶,还热乎乎地温
手哩。

一次敲掉他两架C-46,上上下下一片喜气,空军给我立一等功,听说
还有个电报通报,不过我没有看到。我从不把这次胜利看成有多么了不得,
因为战斗机打运输机,相对还是容易一些,战术上搞好协同,掌握好稳、准、
狠几个步骤,控制住速度,一下子就成功了。所以从军事上看这个仗确实很
一般化,比起我在陆军打过的那些战斗,实在没有啥。

军事上没有啥,政治上很重大。曹双明一行的闪电奇袭,迫使台湾慌
忙收起大规模空投补给金门的计划,运输机队昼间再不敢来而改为夜间。常
识告诉我们,夜间实施的空投量和准确性是将大打折扣的。

毛泽东的“封而不死”方针在继续获得有效的贯彻。


9


10 月10 日,在大陆是平常的一天,在台湾却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这一
天,台湾将于炮声隆隆迫近的临战氛围中,庆祝“建国”47 周年。虽然自1949
年国民党败撤海岛中国主权的代表者已经易位换人,“中华民国”国已不国,
但每年“双十”,台北的“国庆节”却依然隆重、张扬。蒋“总统”通过盛
大的典礼和群众集会,顽固地向世人传达着“国脉”尚存、“正统”犹在、
台湾“复兴基地““强大昌盛”,青天白日旗定将重在中原故土招展飘扬的虚
象和幻境。

上午10 时,蒋“总统”到“总统府”主持“国庆纪念典礼”。他的表
情一扫平日的板滞冷峻,而显得笑意可拥。他频频点头缓缓握手,眼光丝毫
不含天子威仪地与人们热烈交流。他讲话的音调也比平常提高了若干个分
贝,感染力强烈地向周遭放射出颇佳的心绪。他大声宣布道:“我要非常高
兴地告诉各位,今天上午在马祖上空,我英勇的空军又击落了匪米格机多架,
这是共匪给我们全国军民为庆祝国庆送来的贺礼。”参加典礼的文武官员和
各界代表们立刻掌声雷动,山呼万岁。

“总统”侧后,数位将校凑过来热烈地与空军司令陈嘉尚上将握手,表
示祝贺。

陈嘉尚眯眼抿嘴,笑得矜持、谦恭、得体适度。鲜有人能从其声色不
露的脸皮功夫上窥测出其内心世界,此刻,他正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肚子
里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忐忑不宁呢。

※※※※※


晨6 时40 分,天光刚明,台湾桃园机场五大队8 机出动。中途一架故
障,僚机护送其返航,其余6 架睛直飞向大陆。F-86 急匆匆地来“赶早集”,
反映了陈嘉尚希望于“国庆”典礼之前建功献礼的迫切心情。

大陆方面起飞8 架米格17 迎战。

7 时17 分,空战于龙田上空打响。甫接触,敌2 号机即着火、冒烟、
坠落,驾驶员为少尉张乃军。

正是这一架的“失蹄”,难苦了陈嘉尚。如实呈报“被击落”吧,“龙
颜”肯定不悦,亦将破坏“国庆”的欢乐气氛,使全台湾为之败兴。尤其飞
机残骸很可能坠落大陆,共产党如果借机大作文章,说台湾空军到大陆寻衅,
更是一桩令人头痛的事,美国人那里就很不好交账。

陈嘉尚大概不知,他的脉搏大陆方面已经摸得一清二楚。空战结束仅
数小时之后,解放军情报部门便通过可靠渠道获悉了他与部下的谈话要点。

陈讲:

今天空中、地面指挥很好,打下他们4 号机大家都很高兴。但我们出
事的飞机残体会不会掉在大陆上?张乃军的问题是关于政策的问题,若被他
们捡去以后,事情就严重了。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匪狡猾得很,希望我们到
大陆上打。打下我们一架,他们捡到一点东西,会马上拿到北平展览到联合
国去告,把挑衅、侵略的字眼都加到我们头上。本来他们叫唤没有人相信,
捡到东西我们就被动了,影响就大,我们有口也难辩。你们一定要把这一情
况向部队讲清。我们绝对不能进入大陆,在海边上是打不得的要打就到海上
打,这在目前还没有改变。你们当长官的要知道国家这个政策的利害关系,
否则,共匪捡到一点证据,我们以前打下几架的功劳也抹煞了。你们说今天
残体会不会掉在大陆上?陈嘉尚的责难、警告,使得五大队上上下下好一阵


紧张,紧急研商答复之策。

众人分析,张乃军生还的可能性很小,飞机残体掉落大陆的可能性又
很大,怎么办呢?不知谁说了一句:我看张乃军像是同一架米格互撞的。顿
时使人开窍,你一言我一语煞有介事地补充一番,把个张乃军奋不顾身与米
格机同归于尽的故事编得圆圆。众口一辞,就这么向上汇报,好处是:1.我
们虽然受损,但张乃军并非被共军打掉,统计时可不在“被击落”之列。2.
张乃军“与敌同殁”,这将是何等慷慨悲壮的一幕啊,宣传出去非但不会使
人败兴,反而会提升空军的士气声望,使人精神振奋。3.出了张乃军这般“伟
大英雄”的部队,就算有些小过错,上级怎么能再去怪罪处分它呢。

翌日,台湾《中央日报》等报刊均刊登出标题醒目的消息:

中国空军军刀机群(F-86 型机6 架)国庆日上午在马祖东南海面上空
执行巡逻任务时,突遭由大陆飞来的中共米格17 型机等多架拦截攻击。空
战当中,中共机损失五架,另两架共机被击伤。击落共机两架的空军英雄是
丁定中上尉,路靖少校、叶传熙上尉各击落匪机一架,张乃军少尉撞毁共机
一架。张乃军少尉是江苏涟水人,二十二岁,空军官校三十八期毕业。

这次奉派到马祖上空巡逻,他飞二号机。当空战开始时,他骤见一架
匪机攻击友机,眼看偷袭的匪机正在开枪,在间不容发的时候,他不能再等
机会瞄准,便毅然向匪机冲去,轰然一声,两团大火扭在一起,他做到了杀
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壮烈牺牲,与匪同归于尽,而救了友机。张乃军的壮烈
行为将永为我空军史上的最光辉感人的诗篇。

这条由国民党军空军总部郑重宣布、“中央社”润色传发的消息,建立
在张乃军的百分之九十九已经阵亡的推断之上。反正斯人已逝,不会开口,
话便任由我说了。我想,消息的始作俑者怎么不曾思索,如果余下的那百分
之一才是真实,张乃军仍在人世,将如何收场?

※※※※※


千真万确,张乃军还活在人间。

当台北费心劳神给他的“死亡”包装、贴金之时,解放军的一位护士
小姐正在为他轻微的跳伞碰擦伤消毒包扎。

张乃军神情沮丧呆滞,目光灰黯惶惑,如同一头落入陷阱的困兽,不
知前途未来,等待命运裁处。长期先入为主的教育宣传和偏狭灌输,使他排
拒一切的心理表现得相当固执。虽无“杀身成仁”的勇气,却抱定了“尽忠
保节”的决心,面对必然的询问,他以不了解,不回答,不合作的“三不政
策”为盾,坚守着防线。

令张乃军感到意外的是,数天过去,他没有遭到呵斥辱骂,也不曾经
受非人折磨。“匪军”派人给他认真疗伤,送来了棉衣被褥日用品,提供的
饭菜也比台湾的伙食可口。他不得不承认,此刻,作为俘虏,他没有了自由,
但作为人,仍有尊严。

令他不感意外的是,共军果然来给他上政治课了。他意识中的“免疫
抗体”本能地对那套共产党的大道理产生排斥反应。而他亦不得不承认,共
军的长官个个水准颇高,均非等闲之辈,如果来一个换位思考,共军的道理
站在共军的立场似也有其逻辑不无道理。不管怎么说,“共匪”其实也是一
些普通正常的中国人,并没有原来想象中的凶恶残暴,他们给予了俘虏应有
的人道对待,此是事实。这是否也证明了共军手腕的高明?因为如果他们采
用虐待而非怀柔的政策对待俘虏,心中反抗的堤防本应更为坚固的。不知从


何时始,张乃军对自己的将来树立起一种朦朦胧胧的信心,拥有了一份可以
把握的安全感。不过,夜静人寂之时,他仍常常于惊悸中猛醒,泪水将枕巾
洇湿,和衣而坐,想起了台湾那个温馨的家,他知道,此刻父母正以十倍的
牵挂和担心在思念着自己。

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询问台湾对自己失事的反应。解放军一位科长
把“中央社”关于他已“成仁取义”的文稿拿给他看。阅读毕自己的“英雄
壮举”,他如同被一闷棍打懵,呆呆地愣了半晌。“中央社”的超级玩笑开得
委实太大,他混乱的感觉是一种被出售被利用被戏弄的综合体,脑海里,从
小获得的有关这个世界的真实图象似乎也在一点点歪斜、变形。他努力克制
住哭笑不得悲怜莫名的情绪,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我想同家人、父母
讲几句话,报个平安,免得他们过于哀伤。”第二天,他的声音变成广播电
波传到海峡彼岸。

爸爸、妈妈:

我是乃军。

听说十月十一日台湾报纸登出我与解放军飞机相撞牺牲的消息,想你
们看到了一定很悲伤,也许真的以为我不在人间了。事实上,我被击中后跳
伞,现在仍好好地活在世上,只是离开你们的身边较远一点而已。

十月十日早上,我的收报机失灵了,便采取了跟队飞行的办法。当编
队转弯时,我的飞机突然猛烈震动,着火冒烟,后来才明白是解放军的飞机
击中了我。于是我决定跳伞。被俘后开始也很担心,害怕会受到虐待与出现
生命的危险。事实上并不如此,解放军待我很好。跳伞时,颈于、手臂、脚
受了一点轻伤,解放军医生马上给我治疗,现在已经好了。同时又发给我衣
服和日用品,在吃住方面,待我也很好,请不要为我的安全与生活担心。

乃蓉、乃蜀还小,要多加管教,让他们好好地读书,将来好为国家和
社会做些事情。

这边气候已经较凉,早晚可以穿棉衣了,希望你们也要注意衣服的增
减与自己的身体健康。

时间关系,今天就说这些。请千万放宽心,再不要为我太悲伤。以后
我还要常对你们讲话的。希望你们能够听得到。

张乃军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收不住,尤其是被迁送到北京空军招待所
监护居住之后。他一个人呆在房间太寂寞,提出希望能到外面多走走多看看,
愿望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对他来说,北京是一部古老而奇特、深刻而朴素的
图书,随便翻开一页,都能够引起兴趣触发感想。他透过电波与父母、亲朋
聊天的话题自然多了起来。

参观了京棉二厂,他说:

这个厂又纺纱又织布,共有十三万纱锭,规模很宏大,而且厂房的设
计,机械的制造,机器的安装,全部是自己完成..新工人工资四十多元,
厂长二百多元,相差不大。工人每月伙食十几元钱就相当不错,若一餐两毛
钱,就可以吃到牛肉烧萝卜、鸡蛋西红柿、肉丝炒白菜..住房是厂方配给,
按人口的多少分配,每月租金才一块多钱,冬天厂方还发给烤火费……工厂
内设有托儿所、幼稚园、医院、电影院、洗澡堂,工人生活便利了,可以有
更多的时间精力去劳作贡献..

参观了四季青人民公社,他说:

社员吃饭真的不要钱,完全由公社供给,令我惊讶。另外还按日发工


资。工资的多少按每个人的劳动力评定。有的人有专门技术,每月还有技术
补助。女社员怀孕以后从事轻劳动,生孩子有产假,工资不会停发..各生
产队都办起了公共食堂,但各个社员家里的锅灶盆碗,仍然是保存的,逢年
过节或是想换换口味,可以到食堂领口粮,自己回家料理。我认为公共食堂
的最大好处是妇女的劳动力得到了彻底解放,使她们从锅台边走到公社的各
个工作岗位,在经济上不再依赖男人了,家庭成员地位真正平等,相互关系
也更加和睦了..参观了北京工交展览,他说:在冶炼方面,祖国现在以钢
为纲,土高炉、土平炉遍地开花,也有规模宏大的炼钢炼铁厂,实行土洋结
合,人们全体出动,昼夜不停的在炼钢、炼铁。民众共同为1070 万吨钢而
努力..国家在跃进中,有可能不需十五年可超过英国,甚至超过美国..
参观了百货商店,他说:

王府井百货公司里非常拥挤,真是人挤人。商品差不多都是国货,只
有少数几样东西有进口货。没有鲜艳的招牌与广告,看起来很朴素。买卖还
价的风气没有了,任何东西都标好了价格,一分钱一分货,童叟无欺决不是
夸大..参观了故宫,他说:

这一处伟大的建筑,表现了我们民族固有的建筑艺术风格。进了天安
门,从东路开始参观,皇帝办公的金銮殿,我都仔细看过了。然后进入历代
文物陈列馆。从夏商周的化石、铜器、陶器,从秦汉时代到清朝末年的各种
文物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文物古迹,被保护得很好。这里是我久已向
往的地方,由此可看到祖先的足迹与其奋斗的历史。

走街串巷的闲逛一番,他说:

北京胡同虽小,建筑虽旧,可是很清洁,无垃圾无污水,除“四害”
工作非常彻底,地面见不到纸屑、果皮、烟头,公共卫生非常好,反映出民
众文化层次道德水准的提升。这些问题,不是贴贴标语,喊喊口号就能解决
得了的,需要群众觉悟。凡群众支持的事情,便会马到成功。另外,也看到
买蔬菜与买红薯的群众均列队购买,无吵骂乱挤现象,亦使人耳目一新,感
到社会风气的进步。

在北京的起居生活自然是汇报最多的项目,他说:

我现在住在北京一家招待所里。北方的气候已较冷,解放军已发给我
衬衣、单衣、棉衣,还有布鞋和棉鞋,又补充了洗脸用具和日常用品。我每
天吃三顿饭,早晨是稀饭馒头和小菜,午餐晚餐都是两个菜一个汤。有时也
换换口味,一个月以来,吃了三次面条,还吃过一次饺子。每天平晨六点起
床,晚上九点就寝。白天或阅读书报、杂志,或者到外边参观,游览。最近,
房间里搬来了一台收音机,经常听听音乐和新闻。京剧节目很多,而我缺乏
欣赏能力,我想时间长了就会好些的。除了这些以外,平均每个星期看一场
电影。上星期还去看了田汉编写的话剧《丽人行》。每个月我可领到六元的
零用钱,用作抽烟、洗澡、和买其它零用品..

仔细阅读张乃军的“讲话”,可发现此公乃清醒精明之人。他虽然对共
产党小有恭维讲了一些令大陆方面顺耳的话,但从未破口乱骂国民党,不说
对台湾过于刺激的话,他小心翼翼把握着既向大陆低头又没有完全背叛台
湾、既叫大陆满意又不致使台湾憎恨的那个“度”。如设身处地为张乃军着
想,他的作为完全可以理解:他人现在共产党手里,他的亲人则在国民党手
里,而他的将来到底在谁手里还是未知数,他不能不为自己的后路预留出足
够的回旋空间。他说:那边说我阵亡了,所以,我必须出来讲讲话,让亲朋


好友知道我现在的真实情况,让他们放心,我可不愿意为谁作义务宣传。

其实,活“烈士”出来讲话就是最好的宣传了,至于讲什么和怎样讲
已无关宏旨。因此,大陆有关方面从未硬性规定张乃军的广播讲话内容,一
切悉听尊便,顺其自然。这也表明了有关方面对张乃军的“后路”早有考虑,
虽不曾宣布,但与他本人想法大概心照不宣不谋而合吧。

※※※※※
张乃军没有死,还活着!
消息如一声闷雷,令人惊愕,在台湾三军和社会上不胫而走,随之怨

声四起,议论沸扬。
台“国防部”被动已极。空军总部尴尬不堪。只能以“不证实,不表
态,不评论”的态度哑然以对。

五联队联队长李向阳手足无措方寸已乱,硬着头皮给部下打气:共军
广播说捉到我们一个人,但却叫不出名字。后来我们报纸登出张乃军牺牲的
消息,共军才说捉到的叫张乃军。又弄了个人在广播里讲话,企图搞乱我们。
真金不怕火来炼,我们处理还是按照我们的原则。

好个“真金不怕火炼”,李向阳们决然没有想到,八个多月之后,共军

给台湾“炼”出来了一个更大的惊愕。
1959 年6 月30 日,新华社发布消息:
六月三十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建前线部队释放了原蒋空军五大队少

尉飞行员张乃军。张乃军是去年十月间在我福建前线上空进行骚扰活动时被
击落俘获的。他被俘后,受到人民解放军的宽大待遇。人民解放军考虑到他
还有亲属在台湾,根据他的意愿,将他放回金门。

中国新闻社则配发了两张图片。一图为张乃军刚被击落时的情形:长
头发、瘦削愁苦的脸孔,穿着破烂的、左臂上打着补丁的、污秽不堪的美国
空军旧军装,手捧的飞行帽上,竟还印有USF(美国空军)的英文字样。另
一图为张乃军获释前的情形:穿着新衣服,喜笑颜开,人已明显发胖。

某报刊登时还旁题了诗文:
“烈士”并未“成仁”,蒋机确已粉身。
撒谎难掩丑态,自欺焉能欺人。
反应最为热烈的是港澳新闻媒体,《新生晚报》评论道:
今天的真正“出炉新闻”是中共把俘得的国军飞行员释放回金门。中

共这样出乎意料的行动,将使台湾感到相当尴尬。台湾根据判断,认为张乃

军已经阵亡,今天他居然回到了台湾,台湾在宣传上实难以自圆其说。
这使台湾尴尬的事件,非要有大刀阔斧的勇气来面对不可。
《晶报》则透露:
台北一位“老前辈”说:“中共不是叫张乃军生返,而是叫张乃军送死。

因为,蒋介石生性多疑,恐有灭口之必要。”阅历丰富的“老前辈”此番没
有言中。张乃军被渔船遣返金门后,即送台湾。

蒋介石并未对其在大陆的言行予以深究治罪,除停飞外,仍留其在空
军供职。凡作战打仗必有战俘,如故方对俘虏施以仁义,而己方却对归俘残
忍惩办,今后还有谁肯在战场上舍身卖命?他共产党出手不凡已得人心,我
台湾岂能再出烂招徒失人心!

应承认,蒋公虽生性多疑,但利弊权衡,对张乃军的发落确不失明智。
这结局是否早在大陆方面的预料之中,不得而知。


大陆方面有把握的预料是:“烈士”还阳,国民党必然有苦难言,只能
打落了牙齿和血吞,连哼都哼不出一声来。

果然,全世界的媒体都把释放张乃军当作了轰动新闻处理,台湾各报
刊却遵国民党宣传部之命,一律缄口,不予评述。这一现象恰恰证明:解放
军一出“捉放曹”演得极为成功。勿论1958 年10 月10 日空战各击落几架
飞机,围绕这次战斗的隔海宣传角力,大陆方已经做了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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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26 21:48:4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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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大惑难解的是,台湾方面对“双十”空战长时间缄口之后,八十
年代出版的《国共空战秘史》竟又语惊天下,非但坚持了张乃军“勇撞匪机”
之说,而且把故事编得愈发近似“演义”了。当早已获释的张乃军在台湾愉
快生活享受天伦之时,仍坚持如是说,确实滑天下之大稽,真的会让人笑掉
大牙的。

四十七年十月十日,为了庆祝双十国庆日,我空军“天虎”部队出动
了“F-八六F”六架向中共空军挑战,驻福州机场的中共“空十二师”、龙
田机场的“空十五师”均不敢起飞迎战。于是,我机群乃在福州、龙田机场
上空进行战技操演,甚至超低空掠过时减慢速度,放下起落架,做出要准备
降落之动作。中共“MIG-17PF”机群在恼羞成怒之下,遂被动勉强紧急起飞
二十架应战。于是,在一场追逐、缠斗之后,又有六架“MIG-17PF”被击落。
我少尉飞行员张乃军为了营救长机,而不惜与一架“MIG-17PF”对撞,两机
当即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中双双爆炸坠落,演出了碧血洒长空的一幕,悲壮
之至。张乃军少尉被列为作战失踪。中共则大肆宣传,表示张乃军少尉运用
“以机撞机”的特攻战术,所撞毁的那一架是福州基地“空十五师”之中共
飞行员赵德安,并赋予其中队“赵德安中队”之“光荣称号”,列为“台海
空战英雄部队”。但是,当日参加“双十”空战之我方、中共飞行员莫不亲见
撞机的一幕。史实俱在,铁证如山,实不容信口雌黄。

翻遍大陆方面对“双十”空战的公开报道,均未见有“赵德安参战”
之说。从未“信口”,何来“雌黄”?若有“雌黄”,是谁“信口”?已是不
争而喻。

真实情况,该日空战大陆空14 师登台出场的8 员战将是:1 号李振川
(副师长),2 号张振环,3 号姜永丰,4 号杜凤瑞,5 号桓树林,6 号羊衍
富,7 号李高棠,8 号王正孝。

上天八仙同往,落地雁行缺一,战斗结束,永远不再回来的是4 号杜
凤瑞。

关于杜凤瑞的故事,大陆军内外报刊多有叙述,情节大同小异,其梗
概是:

……正当杜凤瑞的长机向敌攻击时,三架敌机从后面冲来妄图偷袭,
情况危急。杜凤瑞一边向长机报告“敌人向你开炮!”一边瞄准一架敌机猛
打,敌机立即冒起一股黑烟。敌飞行员跳伞离机,一落地即被民兵活捉,他
就是台湾吹捧的“活烈士”张乃军。长机脱险,杜凤瑞拉起机头,突然,一
架敌机从左后方向他开炮,飞机负伤。敌机冲到他的前面,杜凤瑞驾驶伤机
穷追不舍,从8000 米打到3500 米,终将第二架敌机送进大海。此时,座机
已经无法操纵,摇摇摆摆打着旋向地面坠落,杜凤瑞于3000 米高度,不得
已按下了跳伞电钮。碧空中绽开出一朵洁白的银花,杜凤瑞从高空扑向祖国
母亲的怀抱,已经降到了1000 米,就在这时,一个穷凶极恶的敌人,突然


从云隙中窜出,向着已无还手之力的杜凤瑞开炮,鲜血染红了雪白圣洁的降
落伞。怒火万丈的我高射炮兵,立即向这万恶的强盗开火了,打得他一头栽
进波涛滚滚的大海..

同一场空战,台湾与大陆的版本就是这般南辕北辙,相差了十万八千
里。我承认,尽管大陆方面的说词可信度为高,我仍被台湾方面的信誓旦旦
给镇唬住了。细细咀嚼,大陆版故事也相当富于戏剧色彩,其中确有若干疑
团需要澄清。我非历史的评判官,但“历史只有一个”的信念又推动我踏上
吃力费时的采访路。当我把一个又一个问题向空战的亲历者、目击者和研究
者抛出之后,回收的仍不是结论,而是直录,为后人描摹出历史真面目提供
了一个参照系的直录。

我的第一个问题:张乃军失手天庭跌落尘埃,其克星究竟是谁?他肯
定未作“神风”特攻队式的自杀攻击吗?有没有双方飞机在激烈的缠斗中直
接碰撞的可能性?

在江西南昌某空军干休所,我见到了当年杜凤瑞的长机、原空14 师射
击勤务主任姜永丰。一个半小时访谈,高高瘦瘦的姜老留给我长者的坦诚与
负责。听说我要写书,他的观点非常鲜明:年轻人,你要写书就得学习司马
迁,敢于“秉笔直书”。

司马迁的《史记》如果满篇假事假话,屁价值也没得,你说是吧?1958
年“双十”空战,严格讲,我们打得不太好,或者说,我们原本可以打得更
好。

首先,我们的战前准备显得仓促。我们是两种气象均能出航的大队,
打硬仗应该安排能飞复杂气象的尖子飞行员上去,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那天早饭过后,天气转好,领导可能考虑锻炼新飞行员吧,换了几个
只能飞普通气象的担负战斗值班,杜凤瑞也是其中一个。因此,我们这8 架
是临时凑成的,没有经过很好的合同演练。人员刚换,战斗警报就来了,我
们马上进入一等,起飞迎战。

其次,我们的对空指挥也有问题。我们由东向西起飞,先向着内陆方
面爬高,然后转向西南,沿着海岸寻找敌人。早晨7 点多钟,太阳光在东方
非常耀眼,敌机背阳,我机向阳,搜索位置对我不利。此时,杜凤瑞开加力
动作慢了,稍稍掉队,距我有二千米的样子。桓树林第一个发现敌机,在我
们左边,从海上压着坡度向我机迂回过来。地面指挥所命令我们右转,估计
是严守不出海作战的规定。李振川便带队右转,我一看不好,把屁股扔给敌
人了,急忙报告带队长机:“敌机咬尾,不要右转!向左转!”我哗的一下向
左转过去了,而李振川已经右转,我们的队形乱了,处于分散状态。那天我
们8 架,敌人6 架,如果我们都向左转,在占位上有利多了。

打空战就是这样,谁咬到了对方的屁股谁占便宜,不像跑百米,谁在
前边谁是冠军。一个口令有误,原来我们有利,反而不利,否则,战果可能
会好一些。

我追击敌人的两架,在一千多米的距离上开炮数次。而敌人另外4 架,
半径咬上我了。这时,落在后边的杜凤瑞又因祸得福,正好切上咬我的敌人。
我听到杜凤瑞喊我:“3 号,敌人向你开炮了,赶快脱离!”我感觉到飞机一
抖,翅膀上被敌机枪子弹扫了好几个洞。杜凤瑞为了掩护我,也猛烈向敌人
开炮。敌人躲避,把我丢了,我乘机拉起来摆脱,再转下来,就谁也看不到
了。


返回机场,才知道杜凤瑞已经牺牲。我们也打掉他一架,而且逮到个
活的。师长问我,“老姜,你开了炮,是不是你打下来的?”我说,“我开炮
的距离太远,不可能是我打的,我心里有数。”几十年我都是这么一个讲法,
人可不能贪天之功呀,这个功劳得记在杜凤瑞的账上,张乃军百分之百是他
打下来的。

台湾说张乃军勇撞我机,不值得一驳,因为张乃军好好一个大活人在
我们手上嘛。两机无意中相撞的可能性也是零,两架高速运动的战斗机相撞
必然炸成粉末,根本没可能双双跳出来。国民党一会讲打掉我们5 架,一会
讲6 架,瞎扯淡。我说我们没打好,是说我们完全有可能取得更多的战果,
不等于说国民党打得多么好。那一仗,他就是打掉我们一个杜风瑞我负了点
轻伤,并没有赚到什么大便宜。

我和杜凤瑞是长僚机,但接触时间很短,还谈不上深入了解。部队到
前线轮战,编配战斗序列,要求一个能飞复杂气象的带一个只能飞简单气象
的,这样,把我俩临时结成了对于。又要求长、僚机要互相熟悉住在一起,
这才相处了几天。总的印象,这个同志性格比较内向,平时不好张张罗罗的,
人很直很正。他文化程度不高,学理论挺吃力,一些复杂的公式弄不大懂,
飞行技术比较一般,但刻苦勤奋,基本的东西可以掌握。学习有长进,他也
高兴得眉飞色舞,回到宿舍能开口唱几段河南梆子。他牺牲了,我很难过,
记得那时他刚结婚没几天。这么年轻一个同志。第一次升空作战能处理成这
个样子,把敌人给打掉了,当英雄绝对是够格的。这也证明,飞行技术固然
重要,但思想、意志、品格同样是飞行员素质的重要构成,取得战果,往往
就是人的一种综合力量在刹那间集中爆发。

我的第二个问题:杜凤瑞横槊将张乃军挑于马下,又带伤策鞭穷追,
再斩一将着实惊心动魄,过瘾过瘾。但这一架人死不见尸、机毁不见骸,是
凭据什么为它出具了“死亡通知书”?

福州空战史专家杨国华老人笑道:你这道考题当年我们这班参谋人员
就已经应试过了。

杜凤瑞打掉张乃军,板上钉钉。是否还打掉一架,当时也有争议。认
定“击落”的主要根据是:平潭我高炮观察所看到一架敌机向海面坠落;平
潭许多渔民也看到了这一情景,而且有具体描述;敌地指与空中数架飞机联
络不上,一直在呼叫;空战后,台湾命马祖派船前往平潭西北10 至20 公里
处在5-10 海里范围内搜索救护,在该区域附近活动之美舰也参与了这一活
动,等等。那时聂凤智对战果统计的要求很严,拿不出有力的证据,他是不
会点头认可的。所以,在统计中给杜凤瑞再添一功。认定工作相当慎重。

我的第三个问题:杜凤瑞死于驾驶舱内或外,事关战场人道问题。我
方现在说法,是遵循宣传报道的客观真实性呢,还是为了在民众对美蒋的一
腔怒火上浇油?许多老人说,你应该去问罗维道,他当时是福州空军副政委,
杜凤瑞的后事,是他一手操办的,他回答这个问题最权威了。于是,我耗时
三日查询,终于将一个长途电话打到了江西罗维道的家中。罗老先生年事已
高,听力不好,我们的交谈便不得不请第三者“插足”了——我提出问题,
由罗老的公务员接听记录;小公务员向罗老转告;罗老明白了,拿过电话再
向我叙述。如此三番五次,采访麻烦而有趣。

那一天,我正好在龙田机场,亲眼看到了空战。先看到我们的飞机打
掉一架敌机。后来,我们一架也被打到,飞行员跳了出来,伞一下子张开了。


以后才知道我们这个飞行员叫杜凤瑞,当时不晓得是谁。机场动了起来,准
备派人去救护。我们的伞降到1000 多米高度,很快就要落地了,敌人一架
飞机突然从云中钻出来,他要逃回台湾去,看到了空中我们跳伞的飞行员,
顺势扫了一排机枪。听说干坏事的是国民党的一个中队长,他这种作法是违
背国际公约的,因为飞行员跳出飞机便没有了武装,进攻防御能力都没了,
你开炮打他同杀俘虏一样是不人道的行为。我们也抓到他一个姓张的飞行
员,按照国民党的逻辑,我们也可以枪毙他,可我们没有这么做,反而给予
很多优待,这就是共产党同国民党的区别。杜凤瑞掉到龙田东南21 公里的
一个小山坡上,子弹从左后背打进去,右前胸钻出来,进口很小,出口好大
一个洞。他神态安详,睡过去一样,证明人当场就死了牺牲前没啥痛苦。我
们把遗体运回来,用药水洗干净,换上新军装,买了口好棺材,安葬在福州
西湖后边的一个小山上。追悼会开得很隆重,福建省、福州市的许多领导同
志和各界代表来了上千人,向烈士表示敬意。因为,这个小同志在战斗中表
现很勇敢啊。

我的第四个问题:我注意到了,几乎所有的武打片和警匪片都在迎合
善有善果、恶有恶报的世俗审美心理。杀害杜风瑞的凶手最终没有逃脱应得
的惩罚,是否也是为了有一个符合因果报应逻辑的结局?杨国华老人斩钉截
铁地回答:不是!

那天,地面参战的是龙田高炮105 师521 团。空战激烈进行时,各分
队全部进入一等,作好了拦阻射击准备。7 时23 分左右,先后发现有两架
飞机坠于海口附近(先敌机后我机),同时发现空中有一降落伞。相继又从
云中窜出一架飞机,高度700 米,并向着降落伞开炮。大部分的高炮连迅速
识别其为敌机F-86,先后将其捕捉。战后总结,在敌机航路上本可以有8
个炮连对其开火的,其中最有把握的位置是3 连阵地,角度好,距离近,但
由于这个连怕误射我机,指挥员稍一犹豫,战机失去。因而仅有1、4 连对
敌机开了火。1 连在12000 米距离捕捉到目标,9600 米求出了射击诸元,7000
米时发炮,共打了三个齐放,消耗85 炮弹12 发,肉眼都可观察到,弹迹偏
差过大,近弹都跑到1000 余米以外去了,打得不准。4 连指挥员是副连长
杨章铭,这个人头脑清楚,指挥果断,12000 米距离捕捉到敌机后一直跟踪
到2600 米,确实判明为敌机,而又无我机追击,立刻下达了射击口令,一
个长点射,打出去37 炮弹61 发,弹迹集中,效果良好,观察到有3-4 发
命中敌机中部。敌机立刻拉烟,烟中带有红光,机身呈现倾斜状歪歪扭扭向
海上逃窜。后通过侦察,获悉敌有一架返航到外埔西面65 公里处迷失,台
湾派出一架SA-16 前往搜寻救护。因此,我们判断这一架已经坠落,高炮
为杜凤瑞报了仇。58 年,空、炮协同作战,就属这次最成功,福空在521
团召开了现场会,总结推广了杨章铭正确、果断、机智、灵活的指挥方法。

我的第五个问题:我方的基本研判是打掉了3 架F-86。但在当天台北
的“国庆”晚宴上,却有路靖等5 名参战飞行员公开亮相,对此应作怎样解
释?杨国华老人说:您真是一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之人。我想从另一角度提
出问题,不知您是否深入思考过。

国民党开始出来了8 架,有两架中途故障返航,晚上亮相的五个中有
没有这两个人?国民党曾派舰船飞机前往出事地点救护,会不会把人捞上了
再于晚间曝光?会不会确实没有击落,而是击伤?把对方想的更卑鄙一点,
会不会找了两个替身滥芋充数?总之,不能排除台湾在玩“障眼法”。


所以,台湾报道有5 人露面,我们仍然相信和坚持我方的判断。当然,
作生意到底亏了多少只有自己最清楚,“双十”空战台湾方面的真实损失,
怕只能恭候台湾有知情人出来讲大实话了

采访完成,我以为应该指出的是,继续考证1958 年“双十”空战的军
事结果,完全不会动摇杜凤瑞在人民空军中传奇英雄的形象与地位,因为人
们敬重他纪念他,是他在生死存亡的临界所表现出来的气概与胆魄,而并非
他究竟击落了一架还是两架敌机。

在空14 师荣誉室,我看到了杜凤瑞唯一一张生前照,佩戴少尉军衔的
他,矮矮胖胖,貌不惊人,一副农家子弟的诚实憨笃样。“简介”告诉我,
他祖籍河南方城,家境贫寒,童年命运凄惨,曾两次被卖掉,当过流浪儿,
乞食为生,10 岁给地主作小长工仍不得温饱;1948 年3 月15 岁时参加解放
军,作战勇敢,当过司号兵,1951 年被选送学飞,1955 年以较好成绩分配
到作战部队。从一个识字不满三百的文盲到把一架现代化飞机弄上天去,到
把飞行时间是其3 倍的张乃军打落天庭,其间克服的困苦坎坷可想而知,其
人超越自我战胜艰险的品格凸显无遗,正是这一点,使得那张极普通的遗照
具有了令人怦然心动油然起敬的穿透性魅力。

荣誉室前广场,立有杜凤瑞全身塑像。部队长封上校说:每年新飞行
员要到这里讲传统,新党团员要到这里宣誓,先进模范人物要到这里颁奖授
勋,老战士退伍要到这里献花。尽管杜凤瑞这个名字社会上已少有人提及了,
但在我们部队依然如雷贯耳,几十年了,他始终是凝聚部队军心士气的一面
旗帜。一个部队,只有珍惜自己的光荣史,才会有灿烂的未来。

凝望塑像良久,感受自五内中升发:杜凤瑞早已从一尊有血有肉的躯
体抽象为一种精神演化为一种象征,熔铸为这个部队乃至整个空军灵魂的一
部分。

※※※※※


“双十”空战后,台湾飞机一般不再接近距大陆岸线20 公里内范围,并
逐步退回到海峡中线台湾一侧。杜凤瑞和他的战友们终于使台湾认识到,以
意志、决心和忠贞建筑而成的“米格墙”,难以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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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26 21:50:32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章 两国三方演义

毛泽东把炮弹打出之后,问:炳南在华沙还要不要见他的美国同行呀
/王炳南临行前夕,收到周恩来一封亲笔信/蒋介石已有吩咐:要多叫美国
记者提问,我有许多话要对美国讲/10 月1 日,北京和台北同时有会/一
整天,毛泽东足不出户,不批公文,不接电话,不见客在书房里踱步、静坐、
吸烟、喝茶/蒋介石拿到文稿,连读数遍,说:这不是彭德怀写的/一家远
在南洋的报纸,居然拿到了北京的保密柜钥匙/毛泽东压住《再》文不发,
而重新改写了一篇不大合乎参谋业务教程的国防部《命令》/老朋友的表现
确实不够好,而美国的表现又有点“太好”了/毛泽东个性,一旦话离了口,
火箭也追不回/如此尊贵的客人在台活动三天,报刊上竟不见一张合影照/
美驻台“大使馆”丢失两份绝密文件,披露出惊世内幕/毛泽东一生笔不离
手撰文无数,但很少对自己的文章发表议论,这次是个例外

1


8 月末的华沙,阳光抚媚,风使人醉。王炳南大使兴致勃勃携若干同事
驱车去郊游。华沙城外,有一片片翠绿的小树林和织毯般平展绒茸的原野,
让人神清气爽,宠辱皆忘。众人正坐在一起谈笑、聚餐,机要秘书送来了外
交部的一份特急电报,说北京有要事相商,请王大使火速返回。

大家纷纷猜测,什么事,如此紧急?王炳南起身,笑道:各位继续尽
兴,我先回去了,告辞告辞。他心里在想,这么紧急,只能与恢复中美大使
级会谈的事情有关,大概党中央、毛主席又有什么新的思考吧。

※※※※※


五十年代的中美外交接触始于日内瓦。

1954 年4 月26 日,谋求和平解决朝鲜问题和恢复印支和平问题的国际
会议在瑞士召开。新中国首次与苏、美、英、法平起平坐,以五大国之一的
身份站立在国际舞台的聚光灯下。尽管顽固偏执的美国代表坚持在公报上写
明,中国参加并不合有对其新政府外交承认的意思,但荒唐的小把戏反衬出
来的恰是山姆大叔的无奈,他已不可能剥夺中国龙开口说话的权利,也不可
能阻挡新中国巨人昂首登临世界讲坛的步伐。

日内瓦,强权与正义角力,真理同邪恶抗争,一片唇枪舌剑,时时电
闪雷鸣,中国人的慷慨陈词与美国人的悖谬狡辩同台表演,周恩来的睿智豁
达同杜勒斯的傲慢偏狭对比鲜明。两大阵营的尖锐对立集中表现为中美之间
的白热化对抗,这种形同水火的斗争甚至反映在一些小事上面,如:两国代
表团决不会从同一道门进出会场,从不在会议休息厅聚在一起喝咖啡、吃点
心,内部都有不主动与对方握手的禁令,以至当某记者询问美国副团长史密
斯:“您和杜勒斯先生同周恩来有没有什么接触?”史密斯用美国式的幽默
答道:“如果有接触的话,唯一的接触就是我们在卫生间共用过一条手巾(这
种手巾卷在滚筒上,要用时往下一扯,后来者也照办)。”然而,难以置信的
是,坚冰下面仍有活水流淌,美国人冷酷的外表后面还隐藏着别样的想法,
这确是一般人始料不及的。

多年来,美国有一桩心事要和中国进行交涉:美国的一批在朝鲜战场
上被俘的军人和在中国犯了罪的平民尚关押在中国。对落难同胞素具同情心
的美国公众心理对政府形成了舆论高压,认为这些在押人员的命运受到了美
国政府僵硬的对华政策的摆布,他们将成为这种“像花岗岩一样毫无弹性”
的政策的牺牲品。面对干夫所指,艾森豪威尔甚至委屈地强噙老泪嗓音哽咽:
我多么希望我的孩子们能早日回到祖国来呀!他的内心,正在受到矛盾之火
的烧烤煎熬:既想向中国讨人,又不愿同中国接触;既想同中国作交易,又
担心造成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既成事实。

中国也有一批专家、学者、留学生被无理羁扣在“最讲人权”的国度
里,周恩来说:像钱学森这样的世界顶尖人才,那是几万两黄金也抵不上的
宝贵财富呀。中国又何尝不想使自己的儿女骨肉早获自由,让自己的“财富”
物归原主呢?

日内瓦的一次冷餐晚宴上,觥杯举碰间,英国驻北京代办汉弗莱·杜
维廉神秘兮兮地向中国代表团工作人员传递了一个口信:杜勒斯确实相当激
烈地反对你们,但他实际上又很有兴趣探索同你们缓和紧张关系及使在押人
员获释的可能途径,如果你们同意,我本人愿意接受美国方面的委托,充当


美国的代言人与你们进行商谈。

获此消息,机敏犀锐的周恩来连夜召集中国代表团研讨对策。周恩来
的决心果断而明确:中美作为两个世界大国总不能老死不相往来,迟早要进
行接触的。我们不应该拒绝和美国接触,接触对我们有利。我们可以抓住美
国急于希望在华的被押人员获释这件事,打开与美接触的渠道。但应告诉美
国人,要么面谈,要么免谈,好在中美双方都有代表团在日内瓦开会,有关
两国的任何问题均可以由两个代表团进行直接沟通,完全没有必要请英国代
办作中间人来迂回进行。

翌日,中国代表团发言人接发球抢攻,采取主动,向新闻界发表关于
美国无理扣押中国侨民的谈话,而后表示,中国愿就被押人员问题与美国举
行直接谈判。

中方的要求应乎逻辑,合于情理。三日之内,美方没有答复,显然在
审慎研判周恩来的条件之中有否预设的陷阱。三日之后,实用主义的美国人
传来消息,同意两国代表举行直接会谈。

如此,日内瓦,历时51 天的马拉松扯皮、争吵,终因了美国代表团缺
乏诚意,朝鲜问题没能修成半点正果。也因了中国代表的灵活周旋,印支问
题透露出一丝朦胧的曙色。但谁也不曾料到,日内瓦的副产品,竟是意外地
在中美之间的巨大鸿沟之上架设了一座双方官员接触晤谈的桥梁。

历史学家说:论及会议两大主角中国与美国的得分孰多孰少,很难定
评,但有一点则可以肯定:不管中美如何憎厌对方,若要解决双方的利害分
歧,避免矛盾激化为冲突,中国当然要揪住美国讲理,美国也不能不与中国
对话。日内瓦,总算为双方体面地坐在同一张谈判桌旁打嘴仗开了一个头,
并使两个冤家利益均等地获得了一个不期而遇的收获。

“桥梁”既设,就连杜勒斯这样的反华强硬派人物也不愿意再关死大门
了,这毕竟是同他们故意不予承认又不能不与之打交道的一个大国保持直通
联系的唯一方式。中国也愿意留着一条门缝,以便于更好地观察美国,与之
斗争,并在没有正式外交途径的情况下开启一条表达意见的管道。不同的目
的包容着共同的需要,日内瓦会议甫结束,双方议定:此地风光无限,咱沏
壶茶接着聊啊。鉴于代表团会谈的方式不便延袭,启用一个新名义就是了:
中美大使级会谈。

中美大使级会谈无疑是国际外交史上最沉闷最冗长最不富成果的谈判
之一,在长达15 年的岁月里,双方谈了136 次,除了在释放被关押人员遣
返侨民和留学生方面达成协议外,其它方面则一事无成。如若调阅堆积如山
的会谈记录卷宗便会发现,每一次会谈大体上都是上一次会谈的翻版,双方
先各自表述一下自己的基本立场,然后批评指责对方一番,然后在绝不会同
意对方观点、条件的前提之下讨论一下共同关心的议题,然后宣布回去再研
究研究,然后拜拜、散会。会谈鲜有的戏剧性情节是美方时时会人为地制造
一些危机出来,使人于千篇一律的困倦乏味之中猛然惊觉,更加深刻地体味
到脆弱的中美关系是怎样的不堪折腾。

1957 年12 月12 日,双方举行第73 次会谈。结束时,美国驻波兰大使
约翰逊彬彬有礼地宣布,他将撤出会谈,因为他即将调任美国驻泰国大使,
他已指定他的副手埃德·马丁参赞来接替他的工作。

看得出来,这是杜勒斯玩的一个新花样,他把参加谈判的大使换成参
赞,既使会谈降了格,又使中美处于不对等状态。有理由深思一下,此举是


不是杜勒斯企图从华沙抽身,彻底中止会谈的借口?

中国驻波兰大使王炳南当即表示:中美进行的是大使级会谈,而马丁
先生是一个参赞,不是大使,因此,美方单方面更换会谈人选是中方所不能
同意接受的。王炳南同样彬彬有礼地向约翰逊直言:大使先生,你这样做是
很不严肃的。

约翰逊表情尴尬地摊开双手,耸一耸肩,表示他是奉命行事,无能为
力。

中美大使级会谈不得不就此画上一个休止符。

1958 年6 月30 日,失去等待耐性的中国外交部发表强硬声明,要求美
国政府自即日起15 天内派出大使级代表,否则,中国政府就不能不认为美
国已经决心破裂中美大使级会谈。

7 月14 日,即中国所提限期的最后一天,美国官员终于露面声言;美
国将在15 天限期届满后的若干天后才能指派新的大使级代表。

中国外交部发言人随即表示:美国要点面子,可以理解,只要美国对
恢复会谈有诚意,推迟几天也无不可。

这一边外交领域还在扯皮争面子,那一边,台湾海峡的炮声已经隆隆
响起。

毛泽东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的炮弹打出去之后,方从容不迫询问周恩
来,询问他的同事们:说说看,炳南在华沙还要不要见他的美国同行呀?

※※※※※


王炳南简单收拾了一下,匆匆赶到莫斯科,换机,朝发夕至,飞返北
京。

先不回家,驱车直奔外交部,问究竟有何要紧事,如此催命?副部长
章汉夫告之:此次炮击金门,中央始终是把美国作为主要对手来加以对待的。
主席在对美斗争问题上考虑了很久,现在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周总理要你回
来一起参加讨论。

参加讨论的有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张闻天等在京政治局
委员。两天后,王炳南奉召步入中南海颐年堂,看到中国最高领袖人物已咸
集毕至,在那里恭候多时了,明白事情和责任的重大。

毛泽东道简短开场白,他说:

我们在金门这一打,打出个美国想谈了,他敞开了这张门了。看样子,
他现在不谈,也是不得了的,他每天紧张,他不晓得我们要怎样干。那好,
就谈吧,跟美国的事就大局说,还是谈判解决。又说:如果不是美国佬到处
乱伸手,我们这个星球本来平安无事,哪里来的什么“台湾问题”。解铃还
须系铃人,只要美国一天不把台湾这个包袱从背上卸下来,他就一天不要想
从中国脱身,6 亿中国人民总要揪住他讲讲道理的。今天,我们把派出去讲
道理的总代表请回来了,炳南同志,你先说,这里你最有发言权了王炳南开始汇报前一阶段中美大使级会谈情况。

毛泽东听得专注,不提问。只是当王炳南谈到,真理在中国一方,我
们对美国无所惧、无所求时,毛泽东方打断插话:美国人要把台湾拿去,我
们要把台湾收回,怎么是无求于美国呢?

王炳南:台湾自古就是中国领土,是我们的地方,美国无权霸占,他
本该交还我们,而不是我们去乞求他。答问迅速,连个嗑巴也未打。

毛泽东大笑:总代表果然是舌战群儒过的,伶牙利齿,了得了得。对


美国人的耍赖无理,要有充分的预案,有备才能无患嘛。

根据毛泽东的意见,会议商定,由外交部起草一个关于中美大使级会
谈的新方案来。

散场时,毛泽东握着王炳南的手高兴地说:你讲得很好,有朝气,跃
进了!

王炳南心头一热。他很清楚,这不仅仅是领袖对自己个人的褒奖,而
且说明,毛泽东已接受了自己的观点,或自己的观点帮助毛泽东下定了决心:
炮击金门,是对美的一记重拳。即将宣布的12 海里领海权,是对美的又一
记重拳。两拳打出,应该稍稍控制一下出击的节奏,我提出恢复中美大使级
会谈,可向全世界昭示我方善意,争取国际舆论,并给美一个明确信号,我
并不希望在台海地区与美发生直接冲突,同时,在欧洲重开“第二战场”,
将武戏文唱一道,亦是与美继续斗争的另一种手段。当面说理,有利无弊;
我真理在握,无求于美,因此,主动权始终操之于我,无论谈出何样结果,
我均可泰然处之。符合中方利益的,接受,不符合中方利益的,拒绝,就是
美再玩花样,使会谈破裂,也无妨,只能让美国的嘴脸再次暴露于天下,实
际于我并无大损。

※※※※※


又过数日,王炳南不曾想到的是,他第二次奉召进入中南海。此番,
是毛泽东单独接见,面授机宜,着重指出在会谈中应该注意的事项。

毛泽东开门见山:炳南同志,上一回你说的多,我说的少。想了两天,
有些意见还是要发表出来,供你参考。

毛泽东提示的要点多在与美接触时的策略方法上面。他说:在同美国
人的会谈中,你要多用一种劝说的方法,譬如说,你们美国是一个大国,我
们中国也不小,你们何必为了仅仅不到一千万人口的台湾岛屿与六亿人民为
敌呢?你们现在的作法究竟对美国有什么好处呢?你在会谈中要多用脑子,
谦虚谨慎,说话时不要对美国人使用像板门店谈判那样过分刺激的语言,不
要伤害美国的民族感情。中国人民和美国人民都是伟大的民族,应该和好..

言者谆谆。

闻者诺诺。

若干年后,王炳南回忆:毛主席的一篇教诲,反映了他对美外交一以
贯之的思想,那就是同美国斗争,不等于一见面就要攻击、骂娘、吵架,还
要讲求方法,学会依理做工作,争取美国的民意民心。在同美国尖锐对立的
时代,这样的看法是非常理智的。没有这样一个高瞻远瞩的外交工作大思路,
就很难有七十年代的尼克松访华和中美建交。

※※※※※


9 月6 日,周恩来代表中国政府发表声明,重申中国解放固有领土台湾
的决心,警告美国若要挑起战争,应对其后果负全部责任;同时也表示,为
了再一次进行维护和平的努力,中国政府准备恢复中美两国大使级会谈。

当天,美国政府发言人表示欢迎周总理的建议,美国大使级代表准备
“随时”同中方代表举行会谈。

香港传媒评述:“美国同意恢复双边大使级会商,是预料中事。然美国
如此迅速作出反应,赞同中方建议,又实属罕见。给人以美国早在期盼、等
待、更加急切的印象。”台海风微浪小,中美摆谱罢谈;台海狂风巨浪,双
方愈是要谈。这恰是1958 年中美外交关系的一个特点。似乎可以证明,只


有当外部环境形成危机性的压力时,中美间才会产生出相互接近接触的内在
动力。当然这种内力还远非发自改善关系的愿望,而是源于各自利益和共同
利害的需要。

2


9 月10 日,王炳南离京。

当日没有飞苏联的班机,周恩来连夜打电话亲自联系安排,调来一架
专机送王炳南到伊尔库次克,然后换乘苏联飞机赴华沙。

临行前夕,收到周恩来的一封亲笔信:

炳南同志:

现将发言要点(草稿)打送给你。在第一次会谈中,如果美方急于要
表示自己的意见,可让他先说,照杜勒斯今天见记者的谈话,这种可能是存
在的。如美方先提出方案,而方案本身又有研究余地,你不忙提出我方方案,
而将其过分荒谬之点予以评论,其他则保留下次会议再予以全面回答。如果
美方不提具体意见而又急于要知道我方意见,我方亦可使用这一发言要点,
并将预定方案提出。

如第一次会谈为纯技术性事务作安排,双方只作一般接触,则发言要
点第一段稍加发展,可作你在第一次会谈时的底稿。

如何,请酌办。

周恩来一九五八年九月九日

怀揣锦囊,踏上征程的王炳南感到心中愈加坚实有底。

王炳南是新中国第一代外交官,但实际上,早在三十年代,他的外交
生涯便开始了。中国共产党与美国的交往,并非始自它成为新中国的执政党
后,而是于抗日战争时期就有所接触。

1938 年,为了适应宣传党的抗日政策的需要,成立了周恩来直接领导
的南方局外事组,王炳南任组长。在重庆,小组的工作任务是争取国际援助,
重点对象为美国。遵照周恩来的指示要求,王炳南小组广泛联络,深交朋友,
工作活跃而富有成效,与美国驻华大使高斯、参赞范宣德交往频繁,同戴维
斯、谢伟思兄弟等美国使馆一批年轻的外交官,结为好友,并同富有正义感、
诚实直言的美国远东战区总司令史迪威将军建立了互相尊重、信任友好的关
系。王炳南的得意之笔是,外事组经过艰辛努力,终于实现了打破国民党封
锁、组织美国新闻记者访问延安,实现了以包瑞德上校率领的美军观察组长
驻延安。他们向世界大量报道了受到人民拥护、积极抗日的中国共产党的情
况,向美国政府正确报告了中国局势,反映了蒋介石政府的腐败无能和消极
抗日。气得蒋介石大发雷霆,臭骂国民党庞大的宣传机构竟远不如共产党的
一个小组。他怒气冲冲写了个条子给国民党宣传部,说尔等既无天才,又不
学习,以致在宣传上处处落后于共产党,奈何,奈何!有方可医否?

抗战结束,为防止国共两党发生内战,促成中国成立联合政府,美国
总统特使马歇尔将军使华。王炳南作为周恩来的主要助手之一,直接参与了
国、共、美三方谈判,同马歇尔将军来往频繁,常向他转达周恩来的意见和
信件,并同美新任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多有接触。在这段宝贵的经历中,王炳
南更真切地了解了美国人的思维、作风和处事方式,学到了同美国政界高层
人士谈判打交道的方法技巧。

长期效命周恩来帐下,鞍前马后地奔走工作,王炳南锻炼摔打得深谋
沉稳,行事果敢,判断敏捷,随机善辩,圆满完成了多项重大任务,成为党
内公认的外交干才之一,深得周恩来的赏识与信任。

贺龙元帅告诉他:中央最先挑选与美谈判人选时,不光你一个,但考
虑到你在党内有从事十多年外事工作的经历,大量接触过各种不同类型的美
国人,比较熟悉他们,因此周总理力荐你担任对美谈判代表,认为你是最佳
人选。

万里关山,千钧重担;唇舌交兵,寰宇风雷。王炳南想到自己是代表
新中国、代表6 亿站立起来的中国人民去和美国谈判,这个霸道的大国不愿
承认我们,却又不得不正视我们,找我们来对话,内心便升腾起一种无比的
自豪感,信心百倍地去迎接这一场特殊的战斗。

※※※※※


美国重新指派的谈判代表为美驻波兰大使雅各布·比姆。

双方代表同驻华沙,会谈地点便自然而然从日内瓦转至华沙。大家免
去了奔波劳顿之苦,还节省了不少时间。

其实,会谈地点原本就可以设在华沙的。因倔老汉杜勒斯固执地坚持
双方代表只能在中立国见面而作罢。此次会谈地点的变更,可视为美国的一
次小小的让步。

此刻,成群成批的炮弹正在台湾海峡猛烈爆炸,美国的一只足尖,已
经触到了危机漩涡的边沿,情况紧急,为了避免仓促间失足落水,它需要尽
快摸清中国的真实意图,会谈地点,便马虎一点了,迁就了中方的方便。

但,在确定会谈的具体场所时,美国仍然锱铢必较,坚守着理念上它
自设的虚幻防线,寸土不让。

王炳南刚到华沙,比姆便打来电话。礼貌性地问候之后,比姆直白地
表达了自己的急切心情:密斯特王,你旅途辛苦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但我很
想知道何时才能同你见面呢?

王炳南聪明地接过话题:比姆先生,祝你也有一个安静满意的睡眠,
明天或者后天,我愿意在中国大使馆恭候你。

比姆立即语塞,他显然对会谈的程式细节和东方的精明智慧缺乏心理
准备,以至语言的组织发生障碍,他嗫嚅道:密斯特王,有关事项,请容再
议,请容再议。

王炳南笑笑、挂机。他知道,自己出了一道“高难几何”题,比姆答
不出,需请示杜勒斯。

过一会儿,比姆又来电话:阁下,很抱歉,我不能到中国使馆去,你
一定可以理解的。我建议,会谈能否在瑞士驻华沙使馆举行?因为,日内瓦
的经验表明,瑞士是一个热情好客对我们双方也比较方便合适的国家。

杜勒斯果然老奸巨猾步步设防。他所以反对比姆到中国使馆来会谈,
仍然是为了避免对外造成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某种形式的承认。

王炳南灵机一动,再出一个小小的难题,考考比姆,试试对手:比姆
先生,贵我两国间事,却跑到人家的使馆去谈,你不觉得多此一举很累人吗?
我建议我们可以采取对等的方法,轮流在贵我两国的大使馆会谈,大家体面
方便,何乐不为?

杜勒斯显然已有交待,比姆此番大概是有备而来,他说:No,No,大
使先生,我坚持认为在目前我们尚未建立邦交的情况下,你我在瑞士使馆见
面是非常合适的。

外交斗争就是如此,有些事涉及原则立场国格主权,必须坚守阵地一


步不退。

有些事又不能太过较真缺乏灵活,以致影响大局和根本利益。此次会
址设于何处,属枝蔓问题,中方并不十分在意,不必与美方纠缠。但,当然,
中方也不可听任美方安排摆布。王炳南说:大使先生,你我现在已在第三国
的土地上,要想见面,何愁场所,实无必要再到第四国的领地去了,我建议,
可请波兰外交部提供会谈会场。

比姆亦知趣,思忖片刻,说声Yes,点头允诺。

会场问题虽获解决,但一番周折业已显示,即将重开的会谈决不会轻
松,依然云山雾嶂,关隘重重,突破无期,善果难得。

※※※※※


9 月15 日下午3 时,金厦双方炮兵继续狂轰滥射,万里之遥中美大使
级华沙会谈正式开场。

华沙市内梅希里维茨基宫,4 张大桌子排成一个长方形,波兰外交部礼
宾司长请中美代表团进入会场,双方人员分两边相向而坐,王炳南大使与比
姆大使互相点头致意,都在用一种审慎研究观察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新对
手。气氛礼貌而冰凉。

四十多岁的比姆也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美国职业外交家,沉着、冷静、
头脑清晰。

和他的前任约翰逊比起来,他显得稍稍呆板,缺乏幽默感,通常脸上
没有笑容,讲话讲到激动之处,甚至有些结巴。但他具有学者的风度,文质
彬彬,从不使用恶语攻击,像个教授。比姆此时仍是个快乐的单身汉,他直
到五十多岁才喜结良缘,据说夫人能干、活跃、善于社交。比姆的好友都说,
晚宴上和比姆坐在一起很乏味,但有他的夫人在场便弥补了比姆的不足。华
沙会谈之前,比姆有过和苏联、捷克斯洛伐克等国谈判的经历,号称与共产
党人打交道的专家。虽然他不擅辞令,不是那种巧舌灵齿的外交家,但也决
不是王炳南可以轻视的对手。

王炳南请比姆先发言。

比姆开始用刻板的声调朗读他事先准备好了的厚厚的讲稿。他说:美
国要求中国方面停止对金门、马祖几个岛屿的炮击,要求台湾海峡地区立即
实现停火;美国承认,中美长期以来对台湾及附近岛屿存在着严重争议,美
国并不要求任何一方在这个阶段放弃自己的意见,美国的目的是消除可能被
对方视为战争挑衅的行动,否则,军事行动将可能扩大,而美国决不能容忍
和坐视与它有“共同防御条约”的盟友的领土被武力夺取;因此,中美当前
的共同任务应为立即着手缓和台湾海峡的紧张局势。

言毕。比姆用一个潇洒的动作把讲稿轻轻抛向桌面,非常自信地向王
炳南点点头,那意思是在说:OK,该你了!他已完成了杜勒斯交待的任务,
不露声色地把美国置于台湾的当然合法的占领者的地位,并把台湾海峡局势
紧张的责任全部推到了中国方面。

1995 年,俄罗斯著名国际问题评论家费加写道:“长期以来,美国像超
凡的西部英雄那样在世界各处打抱不平行侠仗义,它絮絮不休振振有辞地重
申自己的行为动因,宣称它所作的一切都是在替天行道。说实在的,美国并
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国家,问题在于,他总是在首先违规之后再要求大家来
共同遵守某个规则,于是,我们便看到了把大兵派往全球而同时高唱‘和平’
的美国..在诸如国际和区域安全问题上,美国有九十九条道理讲给我们


听。而我们只有一条道理告诉美国:如果贵国安分于你们视为天堂的北美洲,
我们的星球很可能会更安全更和睦更美好的。”对世界警察美国的鞭挞揭露
真可谓入木三分!

王炳南发言。不用讲稿,语调平静。他说:中国政府在自己的领土上
采取军事行动,完全是中国的内政;中美之间没有打仗,根本不存在“停火”
问题;在金、马问题上,美国无权代表台湾当局讲话,也无权提出停火的建
议;消除台湾海峡地区紧张局势的关键,在于美国军队撤出这个地区。

话不投机半句多。华沙会谈首场戏了无新意。双方达成的唯一协议是:
三天之后再见。

※※※※※


三天之后,9 月18 日,老地方,原班子。

仍是比姆先发言。一上来,他便耸人听闻地宣布:我有一个新的建议。
然后,他很有些激动地阐述道:中方除非进行单独和集体的自卫,否则应放
弃对金门和马祖使用武力与施行武力威胁。苦果,美方将设法使金门和马祖
不被使用于对大陆或其它沿海岛屿进行攻击或挑衅行动。

原来如此。比姆的“新意”新就新在字面上虽不提“停火”了,但实
质上讲的还是“停火”,并且,是要在中国大陆和金门、马祖之间,划一条
永久停火线。此线既成,中国领土大概亦将被永久割裂矣。

王炳南微笑着告诉自己的谈判对手:大使阁下,你刚才的讲话使我想
起了中国的一个成语,新瓶装旧酒。你不能企望仅仅更换一个标签,中国就
把那杯苦酒喝到肚里去的。

比姆的脸拉得很长,胀得通红,嘴角在不规则地抽动,但他仍然不失
外交家应有的风度:王大使,能否告诉我什么样的酒你才会把它喝下去?王
炳南说:我还是希望通过你我的努力,找到一种我们可以共同品尝的好酒。

我建议,我们是否可以就下列几点深入讨论,并达成正式协议:

1.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声明,台湾和澎湖列岛是中国的领土,金门、
马祖等沿海岛屿是中国大陆的内海岛屿,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有权采取一切
适当的方法,在适当的时候,解放中国的这些领土,这是中国的内政,不容
许外国干涉。
2.美利坚合众国政府保证从台湾、澎湖列岛和台湾海峡撤出它的一切
装力量。
3.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声明,直接威胁厦门、福州两海口的,为国民
党军队所占据的金门、马祖等沿海岛屿,必须收复。如果国民党军队愿意主
动地从这些岛屿撤走,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将不予追击。
4.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声明,在收复金门、马祖等沿海岛屿以后,将
争取用和平方法解放台湾和澎湖列岛,并且在一定的时期内避免使用武力实
现台湾和澎湖列岛的解放。
5.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美利坚合众国政府一致认为,在台湾海峡公
海和公海上空的航行和飞行的自由与安全,必须受到保证。
毛泽东、周恩来为王炳南悉心准备的这份“要点”,立场不变,然字里
行间,确诚心诚意想探索出一条绕过险滩恶礁,顺达彼岸的新的航路。其中,
“和平解放”的提法最为新鲜醒目。通观中国共产党解决台湾问题方针政策
的演进发展,此一概念的存在期相当短暂,但却非常重要,为“武力解放”
转换到“和平统一”间必不可少的中间链条和过渡式,表明早在五十年代,


一个全新的统一中国大思路已在中共领袖们的头脑中萌芽。关于蒋军撤离
金、马不予追击和美军撤出台湾海峡暂不攻台的承诺,也都包含了真挚的善
意、闪烁着智慧的光点,着实可供任何一位负责任的美国政治家、战略家掩
帘深思伏案长考。

比姆与左右助手交头耳语几句,然后,用一句难得的幽默来稀释表情
的干涩:非常遗憾,王大使,美国的苦酒你无法下咽,而中国的烈性酒看来
我也很难接受..

会谈又陷僵局。

结果并没有出乎意料。中国和美国虽然都在谈论“和平”,但中国要的
是台湾回归祖国怀抱、两岸逐步走向统一的“和平”。美国要的是让中国永
远保持分裂状态的“和平”。终极目标原本不同,行动起来岂能不南辕北辙。

最后,双方继续在唯一的问题上没有分歧地达成了协议:三天后再谈。

※※※※※


以后的会谈几乎就是“原版”的复制品,每回,王炳南和比姆都是在
互相提防和压抑的气氛下,你谈你的,我说我的,无兴而来,不欢而散。中
美会谈像一块推不动的巨石,毫无进展。

明知谈不拢,何必白费唾沫耽误功夫?国际谈判桌上,愤起退场拍案
罢谈拂袖而去的事例是屡见不鲜的。然而,中美会谈却照旧一次次进行、一
版版复制,沥沥拉拉拖泥带水地一谈就是15 年,据说,这一奇特罕见反常
古怪的历史现象,引起了诸多现代历史学家的兴趣。

1979 年,中国退休副外长王炳南飞越太平洋,首次访问美国。20 多年
前轰动世界的中美大使级会谈中的三位对手约翰逊、比姆和卡伯特也已退
休,在安享晚年中撰写自己的回忆录,他们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接待了
王炳南。当王炳南同他们紧紧握手,微笑着互相审视对方的变化时,都抑制
不住激动和兴奋。宾主觥筹交错,往事栩栩,宛若昨日,谁曾想到,昔日谈
判桌上唇舌交锋的对手,今日会像故友一样在宴会桌上谈笑风生。四位经历
了中美关系史上一场特殊的谈判和斗争,这一切在历史的长河中虽已成过
去,使人有“逝者如斯夫”之叹,但无论王炳南,还是美方的三位,以及整
个美国外交界,都颇为一致地认为,中美能够建交,跨入发展关系的新的历
史阶段,同过去的中美大使级会谈及其所起的作用是分不开的。给一场劳而
无功的马拉松谈判下一个“功莫大焉”的结论,其中丰富的内涵,确实值得
史学家们去潜心研究一阵了。

王炳南生前回忆:中美大使级会谈使中美两个大国在互不承认的对立
情况下,有了一个沟通和联系的渠道。两国互不承认,却有会谈关系;没有
外交关系,却又派出大使进行长期会谈;双方还可以达成某种协议,创造了
协议上你讲你的、我讲我的新写法。从某种意义上说,大使级会谈就是中美
在当时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两国关系,甚至比有外交关系的国家在某些方面联
系得更多。因此,两国虽然隔绝,却是互相了解底细的,这就是中美大使级
会谈15 年的意义所在。最终,我们在会谈中一再重复的关于在台湾问题上
中国政府的立场,得到美国政府的承认。尽管这个问题现在仍然是中美关系
发展的障碍,尽管美国政府还在这个问题上枝节横生,但历史的潮流毕竟滚
滚向前,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历史证明,这是无可阻挡的。

美国史学家的多篇论著,基本上赞同王炳南的看法,当然,站在美国
的角度,也有许多新鲜观点补充,例如,普遍认为:中美不论谈出了什么,


而正在进行会谈这件事情本身,对企图不顾一切发动军事冒险的蒋介石有一
种制约作用,这种作用在1958 年和1962 年台湾海峡紧张危机时表现得尤为
明显。中美恢复和保持接触,台湾便不敢轻举妄动,从而有效扼制了可能导
致世界大战发生的诱因。很多文章引用了美国第三任谈判代表卡伯特对王炳
南说过的话:“如果蒋介石想不负责任地行动(针对中国大陆的军事行动),
我们两家(中美)就联合起来制止他。”据说,台湾一些情报高官在美国曾
调阅了中美大使级会谈的整个记录卷宗,他们承认,中共代表始终是坚持了
原则的。

我曾设身处地想,台湾看到了卡伯特的讲话,了解了老美的内心想法
后,又当作何想?

3


9 月29 日清晨,东方的第一线曙色刚刚爬上窗台,蒋介石便和衣而起,
来到阳台上,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他一向起居有矩,作息循时,唯今日破
例,晨起得格外早。

今天的日程已经排定,他将召开一个规模很大约记者招待会。他喜欢
在传媒上曝光亮相,作记者们捕捉的焦点。但,采用记者招待会这种方式却
并不多用。可见,今天的事情很是重要,他有许多想法要讲,并希望全世界
都能够听到。

侍从轻轻来到身后,手捧着缀有勋章的一级上将军礼服伫立恭候。在
台湾,他公开场合通常只着长袍马褂、中山服和军装三种服饰,分别代表了
相关活动所具有的普通、重要和重大三个层次。将接见新闻界的活动定性为
“重大”,来台后,大概还是头一次。

回到房间,更衣毕,他开始阅读蒋经国为他准备的问答提示,并不时
旁批笔录一些今天必须要说的话。他在构思推敲这些话语时,心中不光有台
湾海峡彼岸的老对手——毛泽东,还有太平洋彼岸的老盟友———艾森豪威
尔。

今天这个记者招待会,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美国人而召开的。这些天,
累积的对美国人的怨尤和恼怒已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他认为,要说索性就
公开讲,因为美国人已经讲了许多对台湾不负责任的话,必须给以明确的答
复。即使毛泽东躲在一旁看热闹也无妨。非此,怕很难引起华盛顿的震动和
重视了。而如果华盛顿总是同他的想法拧着劲,那才是应了鹬蚌相争的故事
呢,只会促成毛泽东扮演那个垂手得利的老渔翁。

上午,台北“总统府”会议厅。他准时出现在百余中外记者面前。

人们看到,尽管他登场之前曾细心装扮了一番:头发梳理得很整齐,
已经灰白的唇髭也经过精心修剪,卡叽军服一尘不染笔挺无褶,黑色领带打
得非常标准规范,一支钢笔插在口袋上与各种金属饰物一道反射光斑,但仍
无法掩饰一个月来的战争风雨对他精神体力的熬煎。他的眼圈发黑,下眼皮
由于睡眠不足而显得肿胀,面部肌肉也因操劳过度呈现出松弛状。

始终不变的是他那又高又尖的浙江口音,依然简短有力,亢奋、激越,
渲染着老人岩石一样的意志永远不会被任何外在压力所摧垮、所征服。按照
他的解释,他所以很少因失败和挫折而气馁,与他备受“古来忠烈”、“总理
之大无畏精神”;“耶稣殉难精神”以及“慈母教诲”的激励关系密切,今天,
他要让这里的人们继续感受到信仰正气的力量,并通过他们让全世界都知道
他的意志准备同一切相违背的东西作坚决的抗争。


首先,他客气地对各位记者先生、女士不辞辛劳、不避艰险前来采访
金、马战况表示赞许致以慰问。然后,请大家自由提问。会议厅里,忽喇喇
树起百十条迫不及待的胳膊。他朝着主持人点点头。主持人立刻心领神会,
指指坐在前排的美国记者卡利。

他已有吩咐:要多叫美国记者提问,我有许多话要对美国讲。

在回答卡利先生的提问前,他又镇定自若地瞥一眼自己书就的为本次
记者招待会确定的六字方针:忌尖刻,宜尖锐。

问:共党为何要在此时加强其对金门等岛屿的压力,阁下觉得他们的
主要目的是外交的,还是地理的;是政治的,还是军事的呢?答:共党对金
门马祖诸岛的武装挑衅,不是孤立事件。赫鲁晓夫一方面以间接侵略的方式
开辟中东战场,另一方面,他交给共匪朱毛的任务,就是开辟远东战场..
他这次炮击金门的目的,完全是在占领台湾,迫使美国退出台湾海峡,使西
太平洋成为共产帝国的内湖,藉以分化反侵略阵线的团结,松懈反共阵营的
斗志,便利其武力进攻,达成其军事侵略的最后目的..开场白,他想先强
调一下此次争端美台利益的一致性,当然,只有将毛泽东的意图扩而大之危
言耸听,才能凸显美台间那种唇亡齿寒般的共同利害关系。

美国看法是否与他一致?说老实话,他始终也没能号准那些执掌白宫
权柄的美国政治家们的脉。

此年度夏秋之交,是蒋介石在那个海岛定居后心力最为交瘁的一段日
子,权威性的证明是他偶尔偏高的血压这些日子上去了就再也没有下来。医
生劝慰他要注意休息,尽量松弛,他揶揄道:除非我耳朵出毛病,听不到毛
匪炮弹的爆炸声。

心绪起伏波动倒不在毛泽东炮弹的威力,而是毛泽东炮弹所炸出来的
浑沌迷蒙若明若暗令他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世局。

最初10 天,艾森豪威尔的葫芦里不知装的什么药,庙堂泥胎般缄口。
他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再三透过外交渠道敦促:请美国立即发表强硬声明,
宣布“共同防御条约”适用于金门、马祖。非此,金、马难保,台澎危殆,
美国远东防线将被共党撕开缺口。

9 月4 日,杜勒斯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开口。话说得相当到位,特别
是“我们已经认识到保护金门和马祖已经同保卫台湾日益有关,美国已经作
出军事部署,以便一旦总统作出决定时持续采取及时又有效的行动。”这一
句实在精彩,毛泽东纵然一世之雄,怕也不能不三思而后行吧。他心中一块
石头落地,顿觉轻松许多,对身边经国说:“杜勒斯乃当今一政治家。”但并
不满足,又吩咐道:“应继续与白宫交涉,美国要有实际步骤。”美国言行一
致。9 月8 日,“海伦娜”率队护航。一番“看谁先眨眼”的威慑心理较量
中,显然是毛泽东“怯阵”,未敢妄发一炮。手下将喜讯告他,他轻啜一口
香茶,专注地浏览一遍战报,说出“预料得到”四字,嘴角一丝冷笑溢出了
内心关拢不住的宽慰和欣喜。这是整个炮战中他心境最佳的时刻,他终于向
着梦幻般的战略构想迈出了关键性一步:让美国军事力量陷足于金门海域。
唯其如此,他才能够在毛泽东的大门口埋下一块坚固的重返家园的踏脚石。

谁料,第二天,美国的态度又回到暖昧,他方明白,美国人一点不傻,
真实意图恰似一条滑泥鳅,是很难将它一把抓住的。

问:什么样的行动才是中华民国政府所认为在对抗目前中共压力方面

最适切的行动?


答:对于金门群岛的防卫战,中美双方的目的是一致的。在战术上,
我们须采取更积极的行动,对匪军的攻势予以有效的报复和制压;在战略上,
我们当坚持阻止共匪武装侵略台的目的。

至于说一旦我们面临到生死存亡关头,是否将顾到美国的态度问题,
我可以告诉大家,我深信美国盟友,基于道义、责任、与其自身安全的种种
因素,必不会于我们生死存亡之际而忽然中道背弃。我想各位亦必同具此感。
再说当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存亡绝续之交,恐已不可能以盟邦态度之故,
而尚容徘徊却顾。自然我们在反共抗俄战争中,必力求多助,然亦有始终独
立作战之准备。

蒋在给美国戴上一顶高帽之后,开始警告和威胁美国。他并没有使用
抨击之词,但明眼人都听出了美台间已有裂隙的弦外之音。这是他在大开大
阖大起大落政治风暴中搏斗了数十载,历练出来的圆滑老到的政治手腕,在
政治交易艺术方面,他亦堪称当代中国的一位大腕。

是美国逼他这样做的:

第二天,毛泽东出人意料竟又打炮,密如飞蝗,急如斜雨;“海伦娜”
掉头转向溜之乎也,远远伫足,坐观虎斗。此番场景,着实不曾“预料得到”。
他手捧香茶,不啜,木木地倚在藤椅里,半晌,直到有人继续向他禀报什么,
嘴里才发出“嗯”“嗯”的响动。不久,台北军界私下盛传:此次老头子遭
受打击实在太大。

老头子说了,海军痛失“美乐”,与其说是毛共胡作非为,勿宁说是美
国助纣为虐。

美国人背信弃义,见死不救,徒炽匪焰,令人齿寒。

问:如果美国和中共华沙谈判中达成了一种不能使中华民国满意的妥
协,贵国政府将采取何种政策?在这个谈判中,阁下认为可能获得任何切可
行、且能为三方面都愿意接受的结果吗?

答:现在华沙进行的会谈,只是美国与共匪两方面的行为,而说不上
是三方面的关系,而且在根本上是我们不赞成的。不过,美国与共匪的谈判
有助于阻止共匪黩武的侵略战争,我们也不加以反对。但是,如果共匪停止
其射击,不放弃其武装侵略,一切便无从谈起,则所谓各方面都愿接受的结
果,更是不可想象。

对华沙会谈,蒋丝毫不想掩饰他不悦的心情。特别是,美国在决定这
一重大问题时,压根就没有同他商量,他最早还是从美国的电讯稿中,获此
消息的。据说,那一刻,他一反外表上的严谨稳重,突然大怒起来,摔茶杯,
捶桌子,尖声地骂人,完全失去了领袖的理性,就像一个军士长那样疯狂。

美国是个有着阴阳两张面孔的国家,这一点,平素还不大看得出,愈
到风云突变友朋遭难之时,愈看得清楚。9 月4 日,杜勒斯还信誓旦旦作出
给他以全力支援确保金、马无虞的许诺,隔一天,竟又草率、痛快甚至求之
不得地同意与中共重开大使级会谈。美国究竟哪一面是真面孔?当年,他对
美国、中共大使在日内瓦聚首就至感不快,曾命驻美“大使”顾维钧向白宫
交涉:此举与实际承认中共政权又有何异!而今天,共军的炮弹正如冰雹般
落在他的头顶,美国竟还要与共党笑颜握手,甚至不惜跑到共党盟国波兰的
首都去“朝拜”,这又意味着什么?说轻一点,是美国反共立场的“软化”,
是“绥靖”;说重一点,是美国准备牺牲他的利益与中共作一笔交易,是“勾
结”。虽然在公开场合,他对美共会谈一向表现出大国领袖应有的坦然和对


那件事的不屑一顾,而实际上,他对美共接触是相当相当在意的,只有他自
己最清楚,那种被两个巨人夹在中间和晾在一边的酸溜溜的恼怒、苦不堪言
的恐惧是何样滋味。现在,比姆与王炳南正在会晤,他已回天乏力,拦阻无
术,所作唯有两样事,对美国人说:你们不能作出有损台湾利益的协议,否
则,我一概不予承认,决不接受;对手下人则说:你们要密切注意华沙,大
小情况,都要据实速报。

问:如华沙谈判决裂,阁下将如何处理中共对金马扩张战争之企图?
阁下是否认为中华民国方面非对大陆共匪基地采取报复行动,即不能解决此
次金马战争?

答:余对所谓华沙谈判,从不寄以任何希望。一个多月来,匪军炮击
金门的动作,等于无的放矢,事实上是已经完全宣告失败了。所以他决不敢
再进一步扩大战争,他只有重新玩弄其恐吓、敲诈的故技,企图利用国际姑
息主义与邪恶的会议,来束缚我们的双手,忍受他蓄意的打击..我以说今
日金门战争,我们已开始由被动转为主动。否则,如你要求他“停火”,他就
用“反对停火”来敲诈,你怕它扩大战争,他就用扩大战争来勒索,所以畏
战与姑息,就是鼓励他扩大战争。

我们在最后的生死关头,自必行使我们的自卫权,对大陆匪军基地实
施报复行动,这无论在保持我国家主权,保卫台海的安全以及挽救我军民自
己的生命来说,都是责无旁贷的。不过,我们不到最后关头,仍不愿出此一
着。如果到了这个时机,需要我们采取紧急行动,我相信盟邦必能继续以条
约的精神,支持我们遏阻共匪侵略之目的,必不至中途后退。而我们在紧急
状态中,亦不容为了考虑盟邦态度如何,而瞻顾徘徊。

在这里,蒋几乎是露骨地在向美国暗示了:如果继续华沙的“国际姑
息主义”“邪恶”的会谈,我也可能不再受《共同防御条约》的束缚,而对
大陆实施大规模“报复行动”。

虽然华沙并无大事,王炳南与比姆逢谈必争,回回吵架,但丝毫没有
减轻华沙给“总统”造成的心理负担。他已经发现,自华沙的事情一开头,
实用主义的美国就从杜勒斯宣布的立场往回缩,证据俯拾即是:

——9 月11 日,艾森豪威尔发表广播演说,虽说了“美国绝不会在炮
火下退却”,却又向美国公众道出真言:“我不会仅为金门而要求美国男儿作
战。”既不退,亦不战,艾氏言词闪烁。

——表现最为恶劣的要数美国国防部长麦克尔罗依了。他向艾森豪威
尔力陈个人意见,竟说蒋某人之所以坚决不撤出金门、马祖,绝对是想引发
一场美国与中共的大战,使国民党得以乘机反攻大陆,美国会必要保持头脑
清醒冷静,切切不可为狡猾的蒋火中取栗。麦氏又呈上参谋长联席会议的看
法,“美国应该运用它对台湾所具有的巨大影响力,劝说蒋从金门、马祖撤
走他的大部分部队,只留少数人做象征性的防守。”其实,美国军方大可不
必拐弯抹角了,他们所希望的,只是如何保存面子地把金、马奉送给中共,
“象征性防守”与“实质性失守”间究竟有甚差异!

——美国国会那班专门同总统、国务院唱反调以图表现的议员们,话
说得就更为离谱,参院外事委员会主席格伦郑重其事地致函艾森豪威尔,述
说“金门对保卫台湾或美国均非重要”,“美国军事防卫金门将不会获得美国
人民之支持”。他要求艾森豪威尔在决定介入金马战事前先同国会商量。这
“要求”常含有对总统明显的不信任成分和非法定约束力。艾氏不敢怠慢,


马上回信澄清,除非他能判断中共意图乃夺了金、马后续攻台、澎,否则绝
不会动用美军参战,“您或任何其他美国人都不必担心美国会单纯为防卫金
门与马祖而军事介入”。这个艾氏,几乎已经说出他的“让人猜不透”的战
略的谜底了。

——美国传媒也跑出来煽风点火。《纽约时报》于九月下旬公布的一份
统计材料透露,白宫和国务院收到的5 万封公众来信中,有80%明确反对
美国为台湾而驻守金门等大陆沿海岛屿。表面上看,这是《纽约时报》借民
意向总统、国务卿施压,而实际上,大有白宫、国务院与报社同演双簧的嫌
疑,否则,对官方意图无助的统计结果,恐也是难登美国报纸版面的。

——美国驻台协防司令斯穆特也跑来吞吞吐吐地向他建言:既然您不
肯从金、马撤退,而我们又不想贸然卷入金、马战事,可否由美军接管台湾、
澎湖的全部防务,而国军则可在“无后虑之条件下,全力防卫金马”?此着
甚阴甚毒,如同意,等于让蒋军在前线挨炮轰,而美国在后边搞甚名堂就很
难讲了;如不同意,又等于授人以柄,使美国有了充足的理由不管金马的死
活。斯穆特乃一谦谦君子,连他都认为华盛顿的这一建议“对台湾不啻是一
重大打击”,“难以启口”,但他还是奉命向蒋介石如实转达了。对这种趁火
打劫式的“好意”,“总统”委实不敢恭维,他眉头紧皱,面色难看,用不容
商议的口吻回告:贵国既然如此看重台、澎安危,上上策莫如和我一道来守
牢金、马防线吧。

是到了该向美国人作大声回答的时候了!

问:中华民国政府是否以金马诸岛为反攻大陆的基地?反攻大陆的主
要条件为何?

答:我们反攻大陆的基地,是在大陆之上,而大陆上整个民心的归向,
就是我们反攻复国的主要条件。所以我们反攻的基础,决不只在今日的金马。

至于金门是否可为我们反攻的基地的问题,那就要在我们的政策和战
略上来研究了。我们今日坚守金马,实是因为这些岛屿乃台海的屏障。而不
是以此为反攻大陆的基地。因为我们决不会从金门正面进入敌人布置了九年
的严密的陷井去作战。须知金马对岸,共匪集结的兵力大过我守军三倍以上,
加上其工事密布,故认为我会从金马正面直接反攻大陆,实为不解我们反攻
的战略形势而作臆测而已。

至于金门,乃是我中华民国固有的领土,我政府对于当前国际政客们
所谓“中立化”,以及减少或撤退其驻军的各种主张,决不理会,只有恰尽
其保卫领土主权的天职。我全体军民在这一个多月来,已经充分表现我们的
决心,就是战至最后一滴血,亦决不放弃金门群岛的寸土尺地。这是我可向
各位坚决保证的。

我们全体军民保卫金马的决心,就是我中华民族求生存、争自由的潜
力之显明表现。我中华民族求生存、争自由所依仗的力量,表现于一个口号,
就是“宁为玉碎,勿为瓦全”。这个口号所蕴积的力量,也许是一般国际政
客们所不能了解的。

十五年来,我们这一民族精神如其为国际友人所了解和重视,中必不
至演成整个沦陷的悲剧。今日对共匪侵略的暴行,如再存姑息苟安的思想,
那就是养奸患,割肉喂狼,非至触发全球战争而不止。所以今日的金门决不
是国际政客们的贩卖品。我更要确切说明:我政府决无意从金的保卫战,导
致世界战争,更不要求盟邦美国的地面部队参战,这是我以对世界公开的一


项负责保证。

倘如共匪今后真敢在金马登陆进攻,我们国军一致深信必能以我本国
自己军队,单独负起地面作战的责任。我们今日在台海保卫金马作战,只是
需要盟邦海空支持,及其后勤与道义的援助。我在这里重复一句,今日的金、
马,只是台海的屏障,而不是我们反攻大陆的基地。

记者招待会结束,大厅里,呱叽呱叽响起一片掌声。他缓缓起身,颔
首致意。

用余光瞥一眼,看到卡利等几位美国记者拍巴掌时那副应付、僵滞的
表情,心头泛起一波惬意。今天对老美一番话语恰到好处,切中要害,他对
自己的表现甚觉满意。

手下禀报:总统讲话已向全世界播发。我们正密切注意毛共的反应和
动向,前线国军亦已全面加强备战,以防共匪..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毛泽
东最多再多消耗一些炮弹而已,你们应密切注意华盛顿,公开与内部的情况
都要及时上报。

此刻,他最迫切是想知道杜勒斯对他讲话的反映。心目中,杜勒斯是
与“国际政客”们不可同日而语的美国杰出政治家,而且,此人理解和支持
台湾的态度一向比较坚定。自艾森豪威尔总统轻度中风以后,杜氏在决定美
国对外政策方面的作用日益突出。其他人七嘴八舌都是瞎嗡嗡,杜氏的意见,
才真正代表了美国政府的立场哩。

※※※※※


第二天,9 月30 日,美国国务卿杜勒斯在华盛顿与记者们侃侃而谈:“如
果获得可靠的停火,我们的判断,自然是军事上的判断,就是仍然在金门、
马祖保持庞大的军队是不明智的而有欠谨慎的。美国没有保卫沿海岛屿的任
何法律义务,我们不想承担任何这种义务。我要说,如果美国认为放弃这些
岛屿不会对保卫‘福摩萨’(台湾)产生任何不利的影响,我们就不会考虑
在那里使用美国部队。”传闻,这一天,蒋“总统”的血压又偏高了许多。

4


美台间闹剧上演到高潮。彼岸,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始终在殷切地关
注着。

大凡战争,在它爆发的瞬时便有了明确的终局目标,希望在最短的时
间内,将敌人完全彻底击败,自己荣登战胜者的奖台。而1958 年的炮击金
门是一特例,其目的不在掠地攻城歼敌缴获,追求的是分化敌方阵营,创造
有利于己的战略形态,向世界昭告正义的原则,向世人彰显坚定的意志,这
无疑是一种更为高阔的谋略境界。

事情就是如此,毛泽东在揿按战争电键的那一刻,并没有拟定详尽万
全的作战计划,究竟于何时何种状况下方使这部制造战火硝烟的机器停摆,
他也不知道,他只是自信:不打则己,要打,事态发展一定会循着最理想的
轨迹运行;在最佳刻度线上嘎然而停。因为敌方存有裂隙;因为我仅求有限
目的;因为相信自己实力;更因为手中握有真理。

开打之前,毛泽东便定下了“走一步,看一步”的实施方针。开打之
后,他大幅迈进了数步:连续不断的急风暴雨式打击,宣布中国领海线为12
海里,只打蒋舰不打美舰,重开中美大使级会谈。现在,他显然认为,到了
站住脚观察一下的时候了,看看效果,看看反应,看看对手的所思所为。

※※※※※



9 月10 日,毛泽东的专列驶出北京,乘风南下,他先后视察了湖北、
安徽、江苏、上海等地。那一边鏖战方酣,这一厢却离京出巡,相信台海那
点风浪翻不了船。

当然,还得有一种卸千斤若置鸿毛,雷电激而笑谈依旧的气魄,华沙
随他谈去,前线任他打去,好戏还在后头,静观何必性急。他特意拉拽上一
位好朋友、蒋介石的原和谈代表张治中将军同行。所到之处,小高炉土高炉
林立,钢花飞迸起冲天的干劲,铁水横流出喧闹的轰烈,毛泽东心中高兴,
将个三面红旗的话题畅讲了一路,对金厦炮战,却鲜有提及。倒是张老将军
对毛泽东的稳坐钓鱼台不大理解,对海隅兵戎放心不下,沿途除了关心工农
业发展外,还时时念叨台海形势,念叨解放军如何还迟迟不去登陆金门。他
几次直言进谏:此番解放台湾做不到,但无论怎样应把金门、马祖拿将回来。
美帝看似凶悍,实则外强中干,早就恨不得将金、马这个累赘包袱丢弃,因
此,今日收拾金门,可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毛泽东听得聚精会神连连
点头,也不明确表态,只是拿来一摞总参编辑的美台动态和前线战报递与张
老将军,笑道:文白兄,我打蒋某人的板子,美国也来打蒋某人的板子,我
们老相识的屁股怕是经受不住哩。张将军琢磨其中寓含,恍恍然若有所思。

9 月29 日,蒋介石在台北“总统府”正襟危坐,与众记者慨然畅侃之
时,毛泽东的专列驶返北京,缓缓进站。回到中南海菊香书屋,小憩毕,开
始办公。秘书呈上厚厚一叠公文,从中首先拍出蒋某上午接见记者的电讯稿,
仔细阅览,在一些关键性的文字段落下面,用红铅笔划上杠杠。须央起身,
倒背手放出房间,在庭院中观赏开得正健的几株秋菊。炊事员不知何时站在
身后,询问主席对晚间膳食安排的意见。毛泽东手一摆:红烧肉!这是他百
吃不厌的美味佳肴。炊事员笑而告退。多年为毛泽东烹饪的经验告他,凡逢
毛泽东点此“名菜”,必是心绪舒畅、胃口佳好之时。

9 月30 日,杜勒斯在华盛顿出言不逊,发表蒋介石应从金、马撤退的
讲话。5 小时之后,中文译本摆上了毛泽东的案头。毛泽东阅毕,叫来秘书,
要他去查询一下原文,“不明智”这个词汇,在英文中怎么读,有否引申旁
义。过一会儿,秘书进来汇报:杜勒斯所使用的“Stupid”与“Foolish”,
在英文辞典中,含有不明智的、愚蠢的、蠢笨的、昏乱的、没有头脑的等意
思。我们翻成“不明智”,还是一种客气的译法。而即便杜勒斯的本意就是
指“不明智”,作为美国的国务卿竟然如此公开评说蒋介石,已然是非常的
不礼貌和过分,超出了外交礼仪,可见美国对蒋坚不从金、马撤军是何等的
恼火。毛泽东倏然一笑:老子教训儿子,莫过为此,依蒋个性,气何以忍?
且看蒋怎样说法。

※※※※※


抗战时期,曾经采访过延安的英国记者,这样评价毛泽东:毛是一位
虔诚的理想主义者,又是一位杰出的实践家,他不认为通达目标有笔直的道
路,因而总是不循常规另辟路径,作出让敌手和同事出乎意料的惊人之举。
譬如他同宿敌蒋介石的再度和解合作,这简直让人难以想象,但毛说,如果
同时有两个或两个以上敌人,那么,可以同次要的敌人结成联盟,哪怕这个
敌人曾血腥屠杀过自己同志,一道去抗击共同的最主要的敌人。毛在他的所
谓统一战线中,没有放弃原则目标,又表演了过人的机智和灵活。

1958 年9-10 月,毛泽东在经过了20 余天的冷静观察和认真长考之后,
开始准备着又一次“另辟路径”,作出“惊人之举”了。他的一通炮弹似乎


已经把事情炸出了个明白来,敌方阵营远非铁板一块,是否存在着与“次要
敌人”一起去对抗“共同敌人”的又一次可能性呢?许多年之后,他说:台
湾问题,是美国硬加给我们中国人的。我不赞成美国的作法,蒋介石同美国
人也是有矛盾的,所不同的,我是坚定的反美派,而蒋要待到人家骑在头上
屙屎拉尿了,才会骂娘。骂娘就好,说明我们总还有共同处。

※※※※※


10 月1 日,北京和台北同时有会。

北京,天安门广场红旗如海,万众欢颜,热烈隆重地举行盛大集会,
庆祝新中国成立9 周年。

台北,“总统府”警戒森严,沉闷压抑地举行国民党中常会,讨论杜勒
斯昨日发表的“不友好和不负责任”的讲话。

上午10 时整,毛泽东健步登临天安门城楼,神采飞扬,春风盈面。军
乐团阵容庞大,高奏《东方红》乐曲。他脱下帽子,拿在手中节奏缓慢而用
力地挥舞,向欢呼高歌的人潮致意。阅兵式开始,解放军陆军新式重装备隆
隆开进,全副武装的首都民兵师方阵整齐威武,令观礼台上的国内外来宾耳
目一新。空中,米格17(歼5)战斗机群挟风而来,疾闪而过,这是国产战
斗机首次公开露面。毛泽东对身边外国友人说:“看,那是我们自己制造的
飞机。”浓浓的湖南乡音中饱浸着兴奋感慨与扬眉吐气。

下午,蒋介石出场亮相,瘦削的脸庞还是显得疲惫憔悴,唯有那双犀
锐的大眼仍透露着不屈不挠的斗志。他虽努力克制,但已隐藏不住面容上的
愠嗔之色,滔滔不绝,向美联社记者倾诉出心中的怒风怨雨:杜勒斯先生昨
日的谈话内容殊难置信。

如果杜勒斯先生真的说了那些话,那亦只是片面的声明,我国政府并
无接受的义务。

晚间,英国广播公司综述当日国际新闻,其中有一条是:今天,台湾
海峡两边的两位铁腕人物蒋介石和毛泽东均在公众场合出现。据来自台北和
北京的报道,蒋表情严肃,情绪激动。将他同美国国务卿杜勒斯由来已久的
分歧公诸于世,这些分歧主要集中在台湾仍然占有的属于中国大陆沿海几个
岛屿的前途方面..毛始终面露微笑,在台湾海峡正在发生激烈冲突的背景
下,显然是故意地展示了他的已经装备了一些苏式现代化武器的军队。

毛泽东的微笑,包含着对敌营终于洞悉的喜悦,对事态与预见吻合的
欣慰。对胜利更有把握了的自信,以及对新奇而独特的战略思考即将付诸实
施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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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26 21:52:5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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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月3 日,毛泽东在中南海寓所主持政治局常委会议,讨论台湾海峡
形势。对金门的轰击已经持续了40 天,效果究竟如何,下一步又将如何行
动,都需要中共最高决策层给以总结和明确。

斗老美、打老蒋,在中共领袖们之间永远都是一个较少分歧、可以畅
所欲言的话题。

邓小平首先发言,他用特有的平实简短语言,对毛泽东前段决策给予
肯定和支持:一个月来,中美双方都在摸底,华沙如此,金门亦如此。现在
双方都比较了解对方意图了。公平地讲,对峙中,双方都比较谨慎。我们的
火力侦察是对的,迫使美国人不得不考虑怎么办。同时,我们只打蒋舰,不
打美舰,这也是谨慎的,克制得当的。


刘少奇发言,补充邓:宣传上我们大张旗鼓地谴责美国侵略我国领土
台湾,抗议美舰美机侵犯我领海领空,不仅动员了全国人民,而且动员了国
际舆论,支持了阿拉伯人民,也对美国当局造成了强大压力,也是做得好的。

朱德发言,作为井冈山时期的老司令,他对我军现代化建设和炮战中
的上乘表现感到由衷高兴:这次炮战,对部队锻炼很大,是和平年代难得的
练兵机会。不仅炮兵完成任务出色,空军、海军也都打得不错。我们要继续
把我们的空军、海军搞上去,解决台湾问题归结到最后还是要有实力作后盾。

陈云发言,他的意见历来言简意赅:开局得分,时机有利。赢至终场,
还须妙棋。

林彪发言,他有敏锐准确地揣度对手心态的本事:美蒋现在僵在那里
了,美国恼蒋介石不从金马撤退,蒋介石恨美国逼他从金马撤走,两个骑虎
难下。我们的任何办法,都应该叫他们不能轻松随便从老虎背上下来。

周恩来发言,在他所精通的外交领域,并且,务实具体:我估计,美
国可能在华沙会谈中提出三个方案:1.要我们停止打炮,蒋方减少金、马兵
力,美方声明金、马在美蒋共同防御范围之内;2.要我们停止打炮,蒋方减
少金、马兵力,美方声明共同防御限于台、澎;3.要我方停止打炮,蒋方从
金、马撤退,双方承担互相不使用武力的义务。三个方案我们都不能同意,
因为三者的实质都是制造两个中国,使美国霸占台湾合法化。但中美会谈继
续下去仍对我方有利,可以拖住美国人,力求避免美方或其他西方国家把台
湾海峡问题提到联合国去。

领袖们各抒己见七嘴八舌,气氛活跃,讨论热烈,但大家于默契中都
在遵守着一条不成定规的原则,对于今后的斗争方略较少涉及,即便是周恩
来,也仅仅是在他所熟悉的外交领域发表了一些个人看法,而给毛泽东权威
性的发言预留出足够的空间。几十年来的经验表明,在军事战略领域,毛泽
东不拘一格潇洒豪放的思维方式常常孕育着石破天惊振聋发聩的见解,付诸
实践,又一再地证实了他独到奇特的见解确为真知,高人一筹,正因为如此,
毛泽东方能于人才辈出强手如林的风云时代脱颖而出,令他的均非等闲之辈
的同事们心悦折服。现在,同事们正期待着,毛泽东将怎样给留下了他鲜明
个性烙印的“炮击金门”这篇大文章写结束语。

毛泽东发言。

于是,我们看到,如果在故事的开始阶段,是一名拳击手与两名对手
在对打,那么,到了故事的结尾阶段,由于拳击手采取了分而治之的策略,
两名对手已然发生内讧,以至互殴,拳击手果断决定,暂停向次要对手的进
攻,不妨助其一臂之力,以利争取,从而达到把主要对手击打出局的最终目
的。这便是毛泽东书就的“炮击金门”这篇现代奇文看似有违逻辑,而又非
常符合逻辑的逻辑。

毛泽东开始谈他的见解了:侦察任务已经完成,问题是下一步棋怎么
走。对于美国杜勒斯的政策,我同蒋介石有共同点,都反对搞两个中国,说
明对蒋有争取的可能。自然,他坚持他是正统,我是匪,念念不忘反攻大陆。
我呢,也绝不答应放弃台湾。但目前的情况是,我们在一个相当时期内不能
解放台湾,蒋介石“反攻大陆”连杜勒斯也说“假设成分很大”。我去不了
台湾蒋回不了大陆,剩下的问题是对金马如何?蒋介石是不愿撤出金、马的,
我们也不是非登陆金、马不可。可以设想,让金、马留在蒋介石手里如何?
这样做的好处是金、马离大陆很近,我们可以通过这里同国民党保持接触,


什么时候需要就什么时候打炮,什么时候需要紧张一点就把绞索拉紧一点,
什么时候需要缓和一下就把绞索放松一下,不死不活地吊在那里,可以作为
对付美国人的一个手段。我们打炮,蒋介石就要求美国人救援,美国人就紧
张,担心蒋介石给他闯祸。对于我们来说,不收复金、马,并不影响我们建
设社会主义。光是金、马蒋军,也不致于对福建造成多大的危害。反之,如
果我们收复金、马,或者让美国人迫使蒋介石从金、马撤退,我们就少了一
个对付美国的凭借,事实上形成两个中国。

一石入水,激起波澜。与会者们交头接耳,点头称是,都说先前在要
不要拿下金马的问题上总是有些瞻顾犹豫,觉得拿有拿的道理,不拿有不拿
的利益,孰重孰轻,掂量不出,决心难下。今天主席把这个问题讲清楚了,
认真琢磨分析,确实还是让蒋军继续留在金、马的好,有利于团结争取台湾
的一部分人,同时,增加美蒋之间的磨擦、埋怨,让美国当局背上这个包袱,
需要时挨上我们踢一脚,叫他提心吊胆。

毛泽东作最后总结,端出自己的决心:就是这样了,方针已定,不再
犹豫,还是打而不登,断而不死,让蒋军留在金、马。但打也不是天天打,
更不是每次都打几万发炮弹,可以打打停停,一时大打,一时小打,就是一
天只零零落落地打几百发。但我们在宣传上仍要大张旗鼓,坚持台湾问题是
中国内政,金马打炮是中国内战的继续,任何外国和国际组织都不能干涉;
美国在台湾驻扎陆空军是侵犯中国领土、主权,美舰云集台湾海峡是蓄意制
造紧张局势,都必须完全撤退;反对美国制造两个中国,反对美国霸占台湾
合法化;我们争取和蒋介石通过谈判解决金、马以至台、澎问题。以上这些
原则,在舆论宣传上可以鲜明提出,在华沙会谈中可以外交词令些,但也不
离原则。

中国最高级别会议,历来鲜有掌声。但是这次例外,与会者们用拍巴
掌的方式表示了对毛泽东战略思考和最后决心的一致支持。

6


10 月5 日8 时,毛泽东指示福建前线部队:

不管有无美机、美舰护航,十月六日、七日两日我军一炮不发,敌方
向我炮击也一炮不还。偃旗息鼓,观察两天,再作道理。

前线诸将领正在对毛泽东指示进行深刻领会、理解,中央军委补充、
解释性指示又到:

我们目前以收复金马还是仍由蒋军占踞金马,两者对今后斗争孰较有
利,是我们当前必须考虑和决定的问题。当然,早日收复金门、马祖,对解
除福建沿海地区的直接威胁、对打开海上交通、发展福建沿海的经济建设、
对于鼓舞全国人民和我军的士气有很大好处,如果做到这一点,应该说对我
们是一个巨大的胜利。但是,把这个胜利和暂时利用金马把敌人套在绞索上,
把解放金马和解放台湾统一来考虑的长远利益比较起来,则不如把金马暂缓
解放仍由蒋军占领似乎较为有利。因此,在目前,宜减轻对马的军事压力,
使金马蒋军能够生存下去,促使其守而不撤,是必要的。

同时又要求仍要使其处于紧张状态,拖住美国不得脱身。为了打破美
国的停火阴谋,在必要时,我仍可组织像过去那样的大打。总之,临机应变,
主动在我,以利统一解决台、澎、金、马问题。

前线将领反复研读,慨然释然。

※※※※※



毛泽东要求美舰护航和蒋军挑衅均不打炮,是为了能够排除一切干扰,
静心凝神撰写好一篇文章。

据说,4 日一整天,毛泽东足不出户,不批公文,不接电话,不见客,
就那么在书房里踱步、静坐、吸烟、喝茶、苦思冥想着什么,精心构画着什
么。秘书早把纸笔备好,但他未著一字。

5 日晨起,先到室外花园转圈,侧耳聆听雀鸟的欢啁,深深呼吸几口新
鲜的阳光和空气。突然伫足,快步回房。正襟端坐,奋笔疾书。文思如泉,
一气呵成。

修改几字,掷笔,吩咐秘书:速送各常委和彭(德怀)、陈(毅)阅。
继而喃喃道:许多年了,我是诚心诚意想对海那边的老朋友们说几句奉劝话
哩。

※※※※※


10 月6 日,中国各大新闻媒介同时播发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长彭
德怀名义发表的《告台湾同胞书》:

台湾、澎湖、金门、马祖军民同胞们:

我们都是中国人。三十六计,和为上计。金门战斗,属于惩罚性质。

你们的领导者们过去长时期间太猖狂了,命令飞机向大陆乱钻,远及
云、贵、川、康、青海,发传单,丢特务,炸福州,扰江浙。是可忍,孰不
可忍?因此打一些炮,引起你们注意。台、澎、金、马是中国领土,这一点
你们是同意的,见之于你们领导人的文告,确实不是美国人的领土。台、澎、
金、马是中国的一部分”不是另一个国家。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没有两个
中国。这一点,也是你们同意的,见之于你们领导人的文告。你们领导人与
美国人订立军事协定,是片面的,我们不承认,应予废除。美国人总有一天
肯定要抛弃你们的。你们不信吗?历史巨人会要出来作证明的。

杜勒斯九月三十日的谈话,端倪已见。站在你们的地位,能不寒心?
归根结底,美帝国主义是我们的共同敌人。十三万金门军民,供应缺乏,饥
寒交迫,难为久计。为了人道主义,我已命令福建前线,从十月六日起,暂
以七天为期,停止炮击,你们可以充分地自由地输送供应品,但以没有美国
人护航为条件。如有护航,不在此例。你们与我们之间的战争,三十年了,
尚未结束,这是不好的。建议举行谈判,实行和平解决。这一点,周恩来总
理在几年前已经告诉你们了。这是中周内部贵我两方有关的问题,不是中美
两国有关的问题。美国侵占台澎与台湾海峡,这是中美两方有关的问题,应
当由两国举行谈判解决,目前正在华沙举行。美国人总是要走的,不走是不
行的。早走于美国有利,因为它可以取得主动。迟走不利,因为它老是被动。
一个东太平洋国家,为什么跑到西太平洋来了呢?西太平洋是西太平洋人的
西太平洋,正如东太平洋是东太平洋人的东太平洋一样。这一点是常识,美
国人应当懂得。中华人民共和国与美国之间并无战争,无所谓停火。无火而
谈停火,岂非笑话?台湾的朋友们,我们之间是有战火的,应当停止,并予
熄灭。这就需要谈判。当然,再打三十年,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是
究竟以早日和平解决较为妥善。何去何从,请你们酌定。

蒋介石当日拿到文稿,连读数遍,说了一句:这不是彭德怀写的。中
共那里,毛泽东才会这样做文章。

据说,1945 年,毛泽东赴重庆谈判,在报刊上发表了诗作《沁园春·雪》,
一时洛阳纸贵,在重庆知识阶层和市井广为抄咏。蒋介石甚为恼火,暗中指


示,特邀和组织数十位文人骚客都来做《沁园春·雪》,“一定要有在文采和
意境诸方面都能压住毛泽东之作”。然和诗多得用箩装,竟无一篇可以传世。

据说,1947 年,蒋介石读到了毛泽东的《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无
意中对他的“文胆”“捉刀匠”陈布雷夸赞了一句:“你看人家的文章写得多
好!”陈布雷脱口而出,顶了一句:“人家的文章从来都是自己写的!”噎得
蒋长时间沉默不语。

据说,蒋介石私下曾说:共党得以坐大得势,很大程度靠毛泽东。此
人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匪”,文的武的都相当厉害啊。

人们注意到,武的方面,蒋介石对毛泽东尚存余勇,文的方面,则尽
量避免去打笔墨官司了。说不过宁勿说,1958 年尤其如此。

7


毛泽东发表《告台湾同胞书》,引起国内外广泛关注。

引起各方面高度关注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10 月5 日,即《告》文发表的前一天,新加坡《南洋商报》于头版显
要位置发表了“本报驻香港记者郭宗羲三日专讯”:

明日起一周内停止炮击轰炸与拦截补给金马船只,香港第三方面分折
此举将奠定未来直接谈判基础据此间第三方面最高层人士透露,最近已有迹
象,显示国共双方将恢复过去边打边谈的局面。据云:在最近一周内已获致
一项默契,中共方面已同意从十月六日起,为期约一星期,停止炮击、轰炸、
拦截台湾运送补给物资往金门马祖的一切船只,默契是这些船只不由美舰护
航。

记者获得此消息后,即设法向此间接近双方的人士采访,他即表示:

“请看三两天,便可揭晓。”

一家远在南洋的报纸,居然拿到了北京的保密柜钥匙,提前一天将中
国核心军事机密和盘托出,神通可谓大矣。一时间,《南洋商报》名声大噪。
各国记者、特工也蜂拥香港,纷纷打探,郭宗羲何许人也?

郭宗羲并非什么神秘人物,他便是大名鼎鼎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记者
曹聚仁。

曹聚仁如何修炼来的“通天”本领,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1955 年4 月,周恩来在万隆会议上首次提出:对于台湾问题,可以本
着求同存异的精神去解决,我们愿意在可能的条件下争取用和平方式解决台
湾问题。

随后不久,毛泽东也在公开场合表示:国共两党过去已经合作过两次,
我们还准备进行第三次合作。

两个讲话传达出一条重要信息:中共领袖人物解决台湾问题的思维模
式正在发生深刻转变。“和平解决”概念的形成和提出,既是承认、尊重客
观现实的明智之举,也是“统一高于政争”这一中国历史逻辑的规定性要求。

1956 年7 月29 日,中共中央《关于加强和平解放台湾工作的指示》明
确提出:“目前对和平解放台湾的工作,应采取多方影响,积极并且耐心争
取的方针。工作重点应放在争取台湾实力派及有代表性的人物方面。这就是
通过各种线索,采取多样方法,争取以蒋氏父子、陈诚为首的台湾高级军政
官员,以便台湾将来整个归还祖国。”

血拼恶斗了数十载的敌酋蒋介石都在团结争取之列,毛泽东们的胸襟
宽广得着实可以。一时间,中共党内、民主党派、民主人士热情激荡,献策


者众,于五十年代中后期,掀起了一个做国民党军政界上层工作的小高潮,
“和平”、“和谈”、“第三次合作”之说亦被海外媒体炒得烫热。

“和谈”不能空谈,毛泽东、周恩来为蒋介石开列出具体条件:1.两党
通过对等谈判,实现和平统一。除了外交统一于中央外,其他台湾人事安排、
军政大权,由蒋介石管理;2.台湾为中国政府统辖下的自治区,实行高度自
治,中共不派人干预。而国民党可派人到北京参加对全国政务的领导;3.如
台湾经济建设资金不足,中央政府可拨款予以补助;4.台湾社会改革从缓,
待条件成熟,亦尊重蒋介石意见和台湾各界人民代表进行协商;5.国共双方
要保证不做破坏对方之事,以利两党重新合作;6.美国军事力量撤离台湾海
峡,不容许外国干涉中国内政。

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去回瞻历史,于是,我们看到邓小平八十年代提
出的“和平统一”“一国两制”早在五十年代已经孕育雏形。

“条件”,须透过适当渠道送达对方,这“渠道”又最好是非国非共立场
居中的“第三方”。在邵力子先生的举荐之下,曹聚仁这个人物遂被摄入中
共领袖们的视界。

※※※※※


1997 年4 月,我专程赴上海造访曹聚仁先生的女儿曹雷。曹雷女士于
六十年代在电影《年青的一代》中饰女主角林岚、《金沙江畔》中饰藏族姑
娘珠玛,曾是一位风靡过上海滩和全中国的人物,她的介绍使我解开了曹聚
仁神通广大之谜。

纵观父亲的一生,他是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甚至有些固执古怪的人。

在风起云涌潮涨潮落的年代,像他那样独往独来自辟一径而又持守始
终的知识分子,并不多见,可谓凤毛麟角。

父亲是浙江浦江人,1916 年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读书,1921 年在上海
爱国女中任教。青年时期,他的同学、同事、朋友中间,有的加入了国民党,
有些成为共产党人,原来大家相处都不错,没想到一夜间就反目成仇,彼此
残杀。血淋淋的现实对他刺激很大,使他觉得政治太残酷太可怕,因而决心
不参加任何党派。到了晚年,他说:“我一生,不愿介入政,治纷争,又从
来没有远离过政治漩涡,像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盼望着有一场风暴,风暴
真的来临,却又胆怯滞步了。”用不愿下海湿衣而又一直倚岸观潮来形容他,
十分贴切。

父亲青年时就爱好文学,喜欢写作,后来终于以新闻为业,辛勤笔耕
了一辈子。这些年我一直在整理父亲留下的文稿,面对着他数千万言的文章
著作,我感到惊愕:父亲几乎是不停笔地在写啊!这些文字记录了他生活的
时代、历史,记录了他的经历、思想,留下了他的真诚与坦白。他是他的灵
魂无保留地披露在读者面前了,既不夸大,也不掩饰。对于一个记者和作家
来说,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容易的。如果说,要从父亲那里继承些什么的话,
也就是这一个“真”字吧。

父亲的新闻、文学生涯使他有机会结识了中国政坛、文坛上的许多风
云人物。二十年代,他为邵力子主编的《国民日报》“觉悟”副刊撰稿,与
邵先生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三十年代,父亲与鲁迅先生相识并成为挚友,父
亲后来撰写的纪念、评论鲁迅的文章,已成为鲁迅研究不可或缺的史料。

抗战爆发后,父亲曾在浙江金华中国旅行社采访过周恩来以及在皖南
采访过叶挺、陈毅将军等,结交了一些共产党方面的朋友。


抗战爆发,国共合作,父亲倍感振奋。他一扫往昔的沉闷彷徨,以高
昂的热情奔走呼号,宣传抗日。作为中央社的特派战地记者,他完全忘记了
个人的安危,哪里战斗最激烈,他就到那里去。上海八百壮士坚守四行仓库,
父亲也在其列,发出了一篇又一篇第一手战况消息。台儿庄会战,父亲采访
李宗仁指挥部,第一个将战役大捷的消息报告于世。父亲的报道、文章真实
地反映了抗战前线及敌后的情况,他也因此而成为当时中国的知名记者。

1939 年,母亲怀上了我。听说蒋经国在江西赣州搞新政,父亲很想实
地去看看,同时,也为了找一个相对太平的环境安家,好让母亲顺利生产。

家刚安顿,蒋经国便亲自登门造访了,说:曹老师,我这里有一张报
纸,希望您能留下来,帮我办好这张报纸。于是,父亲便留在赣州,担任了
蒋经国《正气日报》社的主笔,把报纸办得颇有声色。也就是从那时开始,
父亲与蒋经国相识相交;结下了友谊。本来,父亲如果六根不净,凡心未泯,
这是一个加入“太子党”,在仕途上求发展的好机会,但不管谁来劝说,他
均坚持“平生只做无冕王”的原则,坚拒参加国民党。他称自己“并非清高,
秉性使然”。

1948 年,国民党败象百露,父亲到了南京。蒋经国去看他,父亲对蒋
说:政府非有大的更张,否则难以为继。蒋经国对他的劝告不置可否,而国
民党也依然故我,滑向崩溃。父亲仰天叹道:国民党不亡是无天理!

共产党胜利,新中国成立,父亲是高兴和拥护的,但是,要叫他亦步
亦超只能写赞美歌颂的应景文章,是与他自由主义的个性不相吻合的。此时
艾思奇曾作报告,说:新政权好比一堵墙,知识分子好比一块砖,砖头砌进
墙里,你就是革命队伍的一分子了,砌不进去呢,便只能把你搬开了。

父亲想,我是自由惯了的人。哪堵墙都很难砌进去,不必劳动别人来
搬,我还是乘早去自谋生路吧。1950 年,他下决心去了香港。当然,促使
他下决心的还有一个很现实的“民生”问题,一家大小八口人,都靠他来养
活,而他却已失业了。

父亲初到香港,开始很艰难。你既然不愿为新中国服务,肯定不是同
路人!这是一个简单自然的推理,于是,左派们不理睬他。他到香港后发表
的第一篇文章是《我从光明中来》,这是已被赤化的证明,于是,亲国民党
的右派们又组800 篇文章围攻他。处于夹缝中的父亲左右为难,举步维艰。
然而,正是这种尴尬处境又恰恰强化了他非国非共的独立撰稿人形象,他讲
话发表文章,客观中立,反而有人听有人看。

父亲人在香港,心系两岸,与内地和台湾的许多高层人士仍保持着通
信联络。大概正因为他独特的事业背景和多边的人脉关系,使他成为五十年
代沟通两岸信息比较合适的人选。

能够报效祖国,父亲十分高兴,愿效犬马之劳,他曾说过:我最感痛
心的事情就是国家分裂。但我又最不希望看到用武力的办法达到统一。两边
一旦打起来,台湾将被夷为平地,大陆沿海城市也将变成废墟,遭殃的还是
国家和老百姓啊。

1956 年7 月,邵力子先生一纸邀请函,把曹聚仁请到了北京。周恩来、
陈毅与曹氏同乘游艇泛舟昆明朗,品茗叙旧谊,煮酒论时局,美景佳境,尽
兴开颜。周恩来一国总管,公务繁冗,很少以这样方式见客,此番破例,从
而说明了中共高层对曹氏十分看重,寄予厚望,并希望与他建立一种密切亲
近无拘轻松可以无话不谈的私人联系。


曹聚仁在他的《颐和园一夕谈》中,较为详尽地记叙了他同用恩来的
这次难忘的相聚。

记者入京时,恰好在周总理在人民代表大会公开发表和平解放台湾的
重要演说之后。记者便问到“和平解放”的票面里的实际价值。周氏说:

“和平解放的实际价值和票面完全符合的,国民党和共产党合作过两次,
第一次合作有国民革命军北伐的成功,第二次合作有抗战的胜利,这都是事
实。为什么不可以第三次合作呢?台湾是内政问题,爱国一家,为什么不可
以来合作建设呢?我们对台湾,决不是招降,而是要彼此商谈,只要政权统
一,其他都可以坐下来共同商量安排的。”周氏郑重说到中共政策,说过什
么,要怎么做,就怎么做,从来不用什么阴谋,玩什么手法的。中共决不做
挖墙脚一类的事。

周氏的话,只是一种闲谈。因为是闲谈,所以记者特别看得重要,他
是把胸中要说的话,老老实实说出来了。

1956 年10 月,曹聚仁二次赴京。这一回,中共方面将接待又升一格:
毛泽东推迟了与印尼总统苏加诺会见的时间,在中南海恭候。曹聚仁是见过
大世面的人,虽谈不上受宠若惊,但确实感动不已,曹雷曾多次听父亲说到
毛泽东时,流露出发自肺腑的敬佩之情。关于这次谈话的内容,曹先生没有
留下记录文字,故已无从考证,曹雷只记得父亲说过,他对毛主席说:听君
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从此要收起自由主义的旗号。毛主席说,你不妨更
自由主义一点嘛。仅此而已。但有几点则可以肯定:毛泽东找曹聚仁是要谈
台湾问题;是要具体地阐述中共“和平解放”的新方针新政策;是希望曹聚
仁把话传进台湾去。香港报纸披露的曹聚仁回港后积极给蒋经国写信的情况
可以作证。

香港《真报》报道:

几个月来,传说中国国民党和红色中国将会和谈的谣言,传遍了整个
远东。在香港,谣言集中于记者曹聚仁的头上,他著名于既反共亦反对国民
党。在国民党被逐出中国大陆之前,他认识国共双方的许多显要人士,并且
写过一本关于蒋经国的书。他相信一个独立的台湾是没有前途的,对所有中
国人来说,最好的事情是国民党和中共谈判而得到一个解决。他从北京方面
得到讯号,他就写信去给台北的蒋经国,信内说:“在这一紧急时间中,我
有重要事情告诉你。”他要求蒋经国派出一个彼此熟悉的人士来香港,他呼
吁说:“不要让这时机溜了过去。”曹氏得不到答复,他又写一封信,催促说:
“有很机密的事情要讨论”,经过两个月的沉寂,他再试探:“某一方面要求
我告诉你几句话,请你谨慎考虑。”“我再要求你,勿让这一件大而难得的时
机溜走了。”大事件少不得大记者。1958 年8 月和10 月,金厦热战时刻,
曹聚仁又两度北飞来到北京,均受到毛泽东、周恩来接见。毛、周故意放话
泄露“天机”,将炮击金门的战略部署告之一二,于是,才有了《南洋商报》
神通广大提前报道的事情发生。

事后,毛泽东在一次内部讲话中曾谈及此事:我们事先让曹聚仁这位
大记者知道,也要准备他第二日写成新闻去发表。当天,台湾即使知道,也
不一定信以为真,若信以为真,要做防备工作也来不及了。让我们的大记者
更出名也好。

“也好”二字,道出了毛泽东深层次的思考。笔者一直认为,毛泽东、
周恩来于炮战决策、进行中,两次邀曹聚仁进京面谈,通过曹把核心军机预


先捅了出去,决非可有可无的细节,而是精心设计的一笔。此举目的,既在
提升曹氏“此君确与中共最高层保有联络”之知名度,以增加其做台湾工作
的权威性;也在向台湾示意:我的重大举措光明磊落,已事先通报,勿怪言
之不预也;还在期冀曹氏日后向台湾解释我之真正意图,勿使台湾理解产生
歧义,即中共自1956 年提出的“和平解决”诚意未变,“炮击”实出于被迫
无奈,乃为了“以战促和”,并非重又回到“武力解放”的方针。唯有如此
理解,才能对毛泽东10 月6 日《告台湾同胞书》所提“三十六计,和为上
计”,“建议举行谈判,实行和平解决,”“暂以七天为期,停止炮击”有正确、
深刻的理解。

对《南洋商报》提前一天发布重大消息的考证,人们看到了事情后面
复杂微妙生动有趣的背景,我也犹如循径入门、眼前豁然开阔、走进了一处
新天地般感到快感。

※※※※※


对中共方面1956-1958 年发动的和平攻势,国民党方面表面上不为所
动,蒋经国站出来对外界所传“曹聚仁为国共和谈牵线搭桥”之说予以辟
“谣”:“完全是一派胡言。共产党是谎言者和魔鬼,我们是不会和魔鬼去谈
判的”。私底下却继续保持与曹氏的鸿雁往来,不愿将管道切断。老蒋甚至
几次三番从海外派人到北京打探消息,摸中共的底,谁又能武断地说老爷子
从来就不曾动过心思?然而,到底形势比人强,第三次国共合作并不取决于
三几个决策大人物的良心发现善意思维和大梦顿醒幡然彻悟,而是取决于国
际的气候、实力的对比、利害的权衡,然后再加上国家道德和民族意识的约
束,当以上条件均不具备时,“和平解决”只能与五十年代道一声“再见”。
整个的六十至七十年代,大陆先是忍受“三年灾害”的煎熬,又不得不面对
“中苏决裂”的考验,继而,错误的理论导致了长达10 年的“天下大乱”,
内部棘手的难题堆积如山,那个岛屿的事情只能放在了一边。台湾呢,先是
重新燃起了“反攻”的欲火,大陆原子弹爆炸的成功和进入联合国,如同两
盆冰水兜头淋下,终于迫使他清醒,基本上消弭了“打回老家去”的梦念,
开始了埋头经营自家那一亩三分自留田。就这样,毛泽东与蒋介石有生之年,
未能实现历史性的第三次握手。许多人为此浩叹,其实,当事人本无遗憾,
遗憾的只有后人。

“统一”被束之高阁,最苦莫过曹聚仁。曹雷女士说:

六十年代,父亲未再来内地和北京,但他一直执着地相信,自己在祖
国统一事业中,能够发挥某种重要作用。他就那么满怀希望而又没有结果地
等待着,等得好苦好苦,他常把自己比作波兰作家显克微支笔下的“灯台守”,
远离故乡只身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不知何时能够等到海平线出现那迟来的“航
船”。

父亲孑然一身,长期在香港,其寂寞孤独是可以想知的,他说过,要
是不会写文章的话,他早就变成疯子了。他在垂暮之年,曾给我来过一信,
这样说起自己的精神支柱:社会革命,乃是我年轻时的理想。我一心向往北
京,而且慢慢走上为祖国效命的路子,也就是实现自己的理想。我虽违背
对你妈的“永不离别”的诺言,但处在这么伟大的时代,我能天真地开自己
的玩笑吗?到了今天,你们也该明白我十九年前的决志南来,并不是走错了
棋了吧?父亲六十年代去过台湾,见过蒋介石和蒋经国。具体谈了什么我不
清楚。后来听说,周总理曾经说过:曹聚仁终究是一个书生,把政治问题看


得太简单了,他到台湾去说服蒋经国易帜,这不是自视过高了吗?父亲就是
这样,有些事情认真得近于天真。他恪守的信条是:我的想法、看法可能会
错,但决不会明明知道错了故意去做错事。反过来,只要是我认为做对了的
事情,我也会义无反顾往前走,不回头。他在一心想促成国共和谈问题上的
执拗和用心,很能说明他的个性。

父亲1972 年7 月23 日因癌症辞世。弥留之际,他开始说胡话,说的
是“我要见毛主席,我有要紧的话要对毛主席、周总理讲”,在生命的最后时
刻,让他念念不忘难以瞑目的并不是家庭、儿女,还是那个让他割舍不下的
祖国统一大业。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一生,都是一个非常热血的爱国
者。

曹聚仁生前有许多关于中国统一问题的著述,以及与两岸领导人的书
信往来,那些文字记录的不单单是一段历史活剧的几个小片断,而且记录了
一个普通中国人对他的祖国的一片炽热之情。中国统一伟业,已经凝聚并且
还要继续凝聚诸多志士仁人的努力,我想,这应该就是“聚仁”这个名字留
给我们永久的启示和激励吧。

8


毛泽东的《告台湾同胞书》,再一次使各方“没有想到”,四十天前突
然间爆发的炮战也于突然间暂停,没有了隆隆炮声的一下子静寂下来的金厦
海峡在向人们提示:毛泽东始终是这场战事的执牛耳者,要打要停何时打何
时停完全在他的判断掌握之中。

台湾高层在进行了一番紧急研判、磋商之后,作出消极反应。国民党
军发言人称大陆文告“完全是骗局”,决定“不予理会”,并持别强调“宁可
冒继续被炮击封锁的危险,亦不愿美国盟邦退出护航”。在惊涛恶浪中艰难
挣扎的台湾,坚拒大陆方面抛出的救生圈,仍然紧紧抓住毫无保障的美国稻
草不放,看似矛盾,其实也很符合逻辑,毕竟,站在台湾的立场来看,与美
国的龃龉磨擦属“人民内部矛盾”,与中共的恩怨纠葛才是“敌我矛盾”。排
斥大陆的友善表示自然是为了向美国表示忠贞,同时也是为了同美国继续交
易,开价也可以从“你美国人不要再逼我从金门撤退了”抬升到“你美国人
应该保护我继续固守金马”。蒋大“总统”在被美国人玩于股掌折磨神经之
后,仍旧不能从“陷美国于金马海域”的梦魔战略构想中纵跳出来,识时务
耶,不识时务耶?美国却丝毫不给蒋“总统”什么面子,助理国务卿赫脱6
日当天即对中国国防部长文告表示“欢迎”,并爽快宣布从8 日起美国海军
暂停为补给金门的台湾船队护航。向一篇其目标策略全然是针对自己的文章
鼓掌,并给予积极热情的呼应,表面上看,美国人简直患有阿Q 式的愚痴了。
其实也不然,赫脱后面还有话呢:“希望这预示中共将永远停止他们的武装
进攻..”美国从来就没有脱离“舍弃金马而换取永久停火”的思路,此次
不过仍在争取同中国做成一笔“我赞成了你,你也应该赞成我“的买卖。山
姆大叔就是这样,在牺牲他人包括小伙计的利益而攫取自家利益方面,一向
精着哩。

对文告真正发自肺腑高兴欢迎的是金门阿兵哥们。6 日,晨雾刚刚消散,
我某观察所观察员首先看到一个穿着短裤拿着小筐的蒋军,地老鼠一样从金
门岛西北角的一个地洞里钻出来,弯着腰迅速地跳到附近一条河沟里去摸鱼
虾。不久,另一处又钻出了十来个跑到海湾里去洗澡。在可能是伙房的目标
附近,也出现了三三两两挑担、背筐的士兵。从敌军的动作来看,仍然惊魂


未定,他们先从地洞里探出头来,东张西望一番,一出洞就慌慌张张地拔腿
奔跑。观察员们笑疼了肚皮,有个小鬼还恶作剧地双手作喇叭状,扯着脖子
喊:“不要怕,慢点跑,给你们放假喽——!”看看大陆炮阵地上真的不发一
声炮响,蒋军官兵也就愈发的胆大,成帮结队地出来走动,有的晒衣服被褥,
有的活动胳膊腿,有的理发,有的傻乎乎站在海边享受日光浴。到了上午,
料罗湾海滩来了蒋军运输舰放胆靠岸,载重汽车也一辆接一辆开到码头边,
有成群的蒋军蜂拥上去抢运,在那些被重物压得弯腰曲腿的士兵后面,依稀
可辨有军官模样的人物指手划脚地指挥。白天不见一丝炊烟夜晚不见一星灯
火的死寂之岛。重又现出了生命活动的迹象。一名美国记者自金门发出消息:
停止炮击的消息“从一个炮位传到另一个炮位,并且传到了海滩”,“你不必
说中国话就可以注意到这个岛上的气氛缓和下来了,每个人的心情都非常愉
快”,“从肮脏的地堡里走出来的土兵互相握手,并且高声叫好”,有人说“我
们至少可以再活一星期..”凡是敌人欢喜的事,自己人便很难兴奋起来,
这是一般的规律。厦门前线中下层官兵和民兵对文告的反应,远不如下达开
打令时那样兴高采烈干劲十足,沉默无语的炮阵地上,好像还潜流着一股看
不见但感觉得到的疑问、不解甚或埋怨的情绪。

其实这是挺正常的事情,或者说,是以消极方式所表现出来的积极现
象。毛泽东的战略意图,目前,还仅在最高层次传达、领会,要叫打炮打得
正起劲的基层就此罢手,180°转向,完全自觉自愿地融为行动,恐非唯物主
义态度。要知道,战场上,每一个士兵都是某种战略企图的负载者,但决非
每一个士兵都是战略家。采访中。

有二三十位参战老人对我说起:不打的命令来了,当时确实有些想不
通啊,金门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干嘛突然停打,干嘛不乘热打铁拿下来?
上级一会儿叫我们一定要把金门之门封得死死的,最好一根针一根线也运不
进去,一会儿又叫我们把金门的大门敞得开开的,除了原子弹,他运什么上
去都可以,这个仗怎么是这么一个打法?放着疲敌不打,却非等着他吃饱了
睡够了养精蓄锐弹足粮备后再以十倍的疯狂来打我们,古今中外战史上能否
找出相同的一例?当然了,牢骚归牢骚,怪话归怪话,理解也罢,不理解也
罢,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军令如山倒,上级说“停打”,那就不会有一
颗炮弹不受约束地飞出炮膛去。10 月6 日之后,尽管金门岛上又出现了那
许多香甜可口的目标,厦门前线数百门大炮均克制住内心的骚痒,做到了一
言不发。

9 大炮发言,是同老朋友一种方式的对话;大炮哑口,是同老朋友另一
种方式的对话。毛泽东10 月6 日在同蒋介石讲了一番心里话之后,意犹未
尽,余言尚多,尤其看到了老朋友的不领情和曲解昏语,更勾起了对往事的
回忆和世事的感慨,坦荡的真诚、无欺的善意和如流的文思又聚集凝结成胸
中块垒,不吐不快。他铺纸研墨,走笔龙蛇,一篇《再告台湾同胞书》发萌
于心扉,泼洒于毫端:台湾、澎湖、金门、马祖军民同胞们:

一星期过去了,炮没有打,一方清静。全世界欢迎,你们快乐。有几
位先生有点不舒服,余悸犹存,胡思乱想。例如说:共产党向你们建议的是
一条诡计。诡计吗?历史会来证明不是,而是一条较好的出路。例如说:七
天之后又要大打。你们对我的第一封信有一个字没有看清楚,那就是“暂以
七天为期”的那个暂字,意谓可能延长,七天是暂时规定。好几个星期以前,
我们的方针就告诉你们的领导人了,七天为期,六日开始。你们看见十月五


日的《南洋商报》吗?行人有新闻观点,早一天露出去,那也没有什么要紧。
政策早定,坚决实行,有什么诡计,有什么大打呢?一说共产党靠不住,你
们有三十年和我们打交道的经验。让我们算一下帐吧。

我们和你们历史上有过两次和谈。一次,1945 年,各党派开政治协商
会议,地点重庆,通过了一个全民团结共同建国的协定。是谁撕毁这个协定
的呢?国民党。又一次,一九四九年,两党代表团聚于北京,议定了四十八
条和平协定,双方全权代表签字同意。是谁不愿意批准这个协定宁愿继续打
下去的呢?国民党。由此看来,你们经验虽多,不会总结。你们不自反省,
反而归结为共产党不可信任。颠倒是非,一至于此!你们靠美国吃饭。靠得
住吗?肯定靠不住,迟早他们要把你们抛到东洋大海里去的。下毒手要一下
子置你们领导人于死地的,不是美国人吗?那个美国走狗孙立人将军,不是
被你们处置了吗?他是你们的一个武贼。洋奴胡适,组成派别,以自由、民
主为名,专门拆国民党的台。你们不是大张挞伐,拼命抗过一阵子吗?他算
是一个文贼,仗美反华,余威尚在。我看你们还难安枕吧。你们看,美国人
有一毫一厘一丝一忽所谓仁义道德吗?其他种种,千件万件气死人的事,你
们一一亲历,不必我来多说。积怨如山,一旦爆发,于是有去年五月二十四
日之役。这在中国历史、世界历史都要大书特书的。什么美国大使馆,三拳
两脚,打个稀烂。做得对!做得好!因为那些人欺人太甚。你们有些人说:
共产党离间你们与美国人的关系。什么叫离间?你们对待一个文贼,一个武
贼,一个大使馆,较之我们说几句闲话,即便的做离间,谁的分量重一些呢?
我们就是企图唤醒你们,坚决跟美帝国主义离开,跟伟大祖国靠拢,这样难
道不好吗?我们无求于你们,只是希望你们实行孙中山先生的爱国三民主
义,然后逐步进到社会主义,如此而已。自从美帝国主义占据台湾以来,形
势已经改变了。美帝国主义成了我们的共同敌人。国民党已经不是我们的主
要敌人。我们和你们还是敌对的,但这种敌对,较之民族矛盾,已经降到第
二位。几年前,周恩来总理即向你们建议谈和,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和谈胜
利妥洽成功,则我们两党又可以化敌为友。我们建议:台湾、澎湖、金门、
马祖全体军民同胞团结起来,采取坚定而又灵活的政策,减少你们内部的摩
擦,一致对付民族敌人。你们的一位军事发言人说:停火七天太短,没有码
头,全靠手搬,供应不了许多东西。这是实情。为此,我们决定,再停七十
天,从本日算起。期满如有必要,可以考虑延长。你们怕我们大举进攻。那
么,你们可以做一些事情:多运粮,厚筑墙。你们中间又有人说:停停打打,
打打停停,这是共产党的又一条诡计。告诉你们:确是如此,但非诡计。谈
判未举行,和平未实现,贵我之间战争状态依然存在,当然只好谈谈打打,
打打停停。但是这里所说的谈,不是华沙会议的谈判,专指我们两党之间的
谈判,内政问题,不容外国干涉,华沙未便谈此。华沙谈的,是一个美国人
走路的问题。美国人同我们讲生意,想以金、马换台、澎,造出两个中国来。
他们的梦多么甜蜜啊!停火,停火,再一个停火!我们不知道美国官员们究
有多少常识。看起来似乎不很多吧。说他们代表美国自己谈这个问题吧,中
美之间并未开战,无火可停,他们不能代表自己。说他们代表你们吧,也是
冒充。你们的领导人反对华沙谈判,并且讥笑停火。你们没有委托美国人当
代表。假如委托了,我们也不同意。为什么我们中国两个政党不去直接谈判,
要委托一个外国做代表呢?这种谈判,我们感到羞耻,因此不可以谈。华沙
谈的,只能是一个中美关系问题,一万年也是如此。台湾的朋友们,不可以


尊美国为帝。请你们读一读鲁仲连传好吧。美国就像那个齐瑉王。说到齐瑉
王,风烛残年,摇摇欲倒,他对鲁卫小国还要那样横行霸道。六朝人有言:
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

现在是向帝国主义造反的时候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长彭德怀余以为,对文中所提若干人、事,如
加以注释,当有助理解。

※孙立人,曾任台湾国民党军陆军总司令兼保安司令,“总统府”参军
长。孙早年在美国学习军事,系非黄埔军校出身而升任高位者之一,二战中
因远征缅甸有功而享有“东方隆梅尔”之誉。1955 年8 月,被蒋介石以“阴
谋叛乱罪”撤职,后遭软禁。台湾尽人皆知,孙对蒋并无二心而被撤办,“莫
须有”罪名背后,反映了蒋对孙有美国背景的猜忌和不放心。
※胡适,1938 年至1942 年间曾任国民党政府驻美国大使,1958 年4
月自美返台就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胡适支持的《自由中国》杂志,曾因
刊登胡适等人文章,受到国民党报刊的猛烈抨击。台“国防部总政治部”的
“特种指示”称其“企图不良,别有用心;假借民主自由的招牌,发出反对
主义、反对政府、反对本党的歪曲论调”。长期以来,台湾内外有一种不登
堂庙的说法:如若有一天,台湾通过民选而产生一位文人“总统”,美国最
为看好的就是胡适。
※鲁仲连,战国时齐国人。善谋划,常周游列国,排解纠纷。公元前258
年,秦军围困赵国都城邯郸,赵国派人向魏国求救,魏王畏惧秦国,遣使劝
说赵王,欲尊秦王为帝,以求罢兵。鲁仲连游说赵、魏两国,不尊秦王为帝。
秦军无奈,随之“却军五十里”。
※齐瑉王,战国时齐国君,曾与秦昭王并称东、西帝。攻打周围小国。
后各国联合攻齐。公元前284 年,燕将乐毅攻破齐国都城临淄,齐瑉王出走
至莒,不久被楚将淖齿杀死,※“去年五月二十四日之役”,即指1957 年“五·二
四”事件。美国军事法庭宣判无故枪杀国民党军少校军官刘自然的美国士兵
雷诺无罪,引起台北数万人举行反美示威,愤怒市民捣毁了美驻台“大使馆”。
毛泽东此篇《再》文,原定10 月13 日停火一星期届满时发表的,然
而,13 日这一天北京各大报刊登出来的却是毛泽东亲笔起草的另外——篇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命令》,一篇不大合乎参谋业务教程但绝对堪称大
手笔的雄文:福建前线人民解放军同志们:

金门炮击,从本日起,再停两星期,藉以观察敌方动态,并使金门军
民同胞得到充分补给,包括粮食和军事装备在内,以利他们固守。兵不厌诈,
这不是诈。这是为了对付美国人的。这是民族大义,必须把中美界限分得清
清楚楚。我们这样做,就全局说来,无损于己,有益于人。有益于什么人呢?
有益于台、澎、金、马一千万中国人,有益于全民族六亿五千万人,就是不
利于美国人。有些共产党人可能暂时还不理解这个道理。怎么打出这样一个
主意呢?不懂,不懂!同志们,过一会儿,你们会懂的。

呆在台湾和台湾海峡的美国人,必须滚回去。他们赖在这里是没有理
由的不走是不行的。台、澎、金、马的中国人中,爱国的多,卖国的少。因
此要做政治工作,使那里大多数的中国人逐步觉悟过来,孤立少数卖习贼。

积以时日,成效自见。在台湾国民党没有同我们举行和平谈判并且获
得合理解决以前,内战依然存在。台湾的发言人说:停停打打,打打停停,
不过是共产党的一条诡计。停停打打,确是如此,但非诡计。你们不要和谈,


打是免不了的。在你们采取现在这种顽固态度期间,我们是有自由权的,要
打就打,要停就停。美国人想在我国的内战问题上插进一只手来,他们叫做
停火,令人忍俊不禁。美国人有什么资格谈这个问题呢?请问他们代表什么
人?什么也不代表。他们代表美国人吗?中美两国没有开战,无火可停。他
们代表台湾人吗?台湾当局没有发给他们委任状,国民党领袖根本反对中美
会谈。美国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其人民是善良的。他们不要战争,欢迎
和平。但是美国政府的工作人员,有一部分,例如杜勒斯之流,实在不大高
明。即如所谓停火一说,岂非缺乏常识?台、澎、金、马整个地收复回来,
完成祖国统一,这是我们六亿五千万人民的神圣任务。

这是中国内政,外人无权过问,联合国也无权过问。世界上一切侵略
者及其走狗,通通都要被埋葬掉,为期不会很远。他们一定逃不掉的。他们
想躲到月球里去也不行。寇能往,我亦能往,总是可以抓回来的。一句话,
胜利是全世界人民的。金门海域,美国人不得护航。如有护航,立即开炮。

切切此令!

毛泽东为何临时改换主意,压住已写好了的《再告台湾同胞书》不发,
而重写改发了一篇国防部《命令》?有一种说法:将遭到废黜的孙立人将军
称为“武贼”,毛泽东觉得仍需斟酌。

笔者以为此说也对。

但将两文放在一起比较,毛泽东对《再》文写法不甚满意,恐是主因。
《再》文针对台湾的歪曲诬蔑,回顾历史,逐一评说,就事论理,循循开导,
主旨清楚鲜明,态度诚恳真挚,文字上并无甚不妥。但如若更严格苛求地统
观全篇,话似讲得稍嫌琐碎了一些,意图表达好像也直白有余而含蓄不够,
谈问题的起始点是否也尚觉不很高?

很明显,《命令》在扬弃上不满足,追求更加有气魄和说服力的境界。

首先,我之方略,倾盘托出,彼之利害,一针见血;不谈琐事,不纠
枝蔓,着眼大局,晓以大义。全文简明雄浑,一气呵成,阅毕,给人站于颠
峰而俯览众山,敞开心胸而延收天地的大度大势之感。

其次,虽为“命令”,实为政论,以政论体来写“命令”,十分少见,
大概为古今第一人。而“命令”式的政论,也显现出一言九鼎、斩钉截铁的
独特魅力,读来心魄震撼,痛快淋漓。

第三,既为《命令》,对象应该是部属、下级,毛泽东显然已经知道了
“停火”给前线官兵造成的情绪波动,他要亲自撰文讲道理、做工作,以安
军心,以鼓斗志。

然此篇《命令》,又以公开形式发表,可见还有宣传目的,其中多处文
字,看口气便知,话是讲给台湾海峡对岸听的。一篇文章,二者兼顾,话中
有话,弦外有音,当事者心知,局内人肚明,这大概正是此文构思的巧妙聪
明处。

※※※※※


《再告台湾同胞书》虽未发表,但同样是毛泽东于炮击金门期间亲自
撰写的重要篇章,为我们深入了解毛泽东钢一样坚硬的意图和呈动态状的思
考,提供了有力的参照系。

10


事态发展应了军营里的一句常用语: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毛泽东的“金
门炮击,再停两星期”未能如愿实现,“暂停”刚刚延续了一个星期,形势


便要求他重作部署,恢复开炮。从军事上看,打与不打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概
念,但从政治上看,不过是两种手段的交替使用而已,目标都是一个:对付
可恶的美国人。

毛泽东中道而收回成命,事出有因。

将《国防部命令》抛出,第一个要听的就是蒋介石的反应。遗憾,老
朋友的表现确实不够好。14 日,蒋介石接受澳大利亚记者华尔纳采访时说:
“有一切理由相信,我们收复大陆的努力将会成功。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从沿
海岛屿撤军的问题。我们决心不撤退,不姑息,随时准备以更大的武力来对
付武力。”17 日,他在接见《纽约时报》记者麦克雷戈时又说:“我们下定
决心扼守沿海岛屿,如果我们在压力下撤出这些岛屿,反攻大陆的希望将告
幻灭。”蒋透过记者向美国表示不从金门撤退的意愿,可以理解,甚至应该
鼓励。然而他对毛泽东的和解姿态毫无善意回应,并仍在侈谈“反攻”老调,
顽劣态度又不能不令人气恼。对其冥顽死硬这一面,恐需怀柔与敲打兼施才
行,二者短期内殊难偏废。

美国的表现又有点“太好”了。其新闻发言人首先对中国军队的决定
表示“欢迎”,然后,很有几分得意地宣称,是由于美国政府的强硬政策才
带来了台湾海峡地区的和平。并妄议:中国再次停止炮击,将会变成“永久
停火”。从华沙传回的信息也说,美国谈判代表又将“永久停火案”摆上了
桌面,开出的条件还是美国将说服蒋介石从金、马撤退或减少驻军。看起来,
美国此次是想充分利用中国方面的“停射两周”,争取在台海冲突三方中以
调解人的姿态出现,占据主动位置,拿到最大的利益。

性急的美国人不光嘴上说,而且付诸行动。18 日,美国宣布,国务卿
杜勒斯将于21 日赴台,与蒋介石会谈。杜勒斯带给蒋介石的见面礼是“将
已驻在台湾的奈克——赫尔克里士地对空导弹营的全套装备,交给蒋的军队
使用,另有许多坦克和各种弹药正在运往台湾的途中”。来自各方面的情报
表明,杜氏此次台湾之行只有一个目的:以美国继续维护台湾安全的明确保
证,要求蒋在撤退金、马或大幅减少金、马驻军方面作出承诺,为中共最终
接受“永久停火”创造必要条件。美国认为,毛泽东已宣布停火,这将使蒋
坚持不撤军的固有立场更加困难,为说服蒋接纳美国的建议提供了适当的时
机。

美国此期间最大的失着是居然又百口莫辩地派出军舰为国民党海军护
航。19 日23 时30 分,美国海军登陆舰“橡树山”号在驱逐舰“麦克凯恩”
号、“汤马逊”号、“科格斯威尔”号环卫下,驶达金门料罗湾6 海里处与国
民党运输船队会合,鬼鬼祟祟不知搞甚名堂,于20 日凌晨5 时一道返台。
此举触犯了中方关于“美舰不得护航”的禁令,也违反了美方关于“美舰暂
停护航”的诺言,理所当然引起了中方的极大愤怒。事后,驻台美军发言人
勒姆普金中校矢口否认美国海军进行了护航,却又逻辑混乱地承认确有1 艘
美国登陆舰担任了接送台湾船队的工作。北京判断,这次事件不应该是华盛
顿的失控或某美军指挥官的鲁莽,鉴于军事上全无护航必要,美国的故意越
轨,显系杜勒斯访台前夕以此安抚一下蒋介石,捎带试探解放军的停止炮击
是否会变为永久。

美国人过于自信。行动之前怎么也不好好想一想,在政治、军事、外
交的高度敏感期,乱下赌注或不按规则出牌,难道不会引发难堪和不愉快的
局面?毛泽东已经获得了恢复炮击的充足理由,虽然原本他“停打两星期”


的愿望十分真诚。

始料不及,心想事不成;朝令夕改,万变不离宗。这就是1958。

10 月20 日下午3 时,毛泽东发布了亲笔起草的第二个《中华人民共和
国国防部命令》。话是对自己人说的,却是下给对方的一道战表:福建前线
人民解放军同志们:

台湾当局从19 日夜到20 日晨在金门海域引进美军护航,我军停止炮
击金门命令,宣布无效。我军两次停止炮击,台湾当局毫无悔悟。他们坚持
顽固态度,拒不接受和谈,加紧战争准备,高叫反攻大陆。现在,他们在邀
请杜勒斯到台湾策划进一步实施美蒋“条约”的前夕,竟然把美国军舰引来
护航达五小时之久,这是公然违反我们暂停炮击的条件。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此,必须恢复炮击,以示惩罚。

中国人的事绝不允许美国人插手,这是民族大义。执迷不悟的人究竟
是极少数。台湾当局迷途知返接受和平解决的时机,看来尚有所待,我们继
续寄以希望。美国人赖在台湾和台湾海峡是不行的,美国人干涉中国内政,
是绝对不容许的,美国人利用台湾当局进行任何侵犯我国主权的勾当,我们
是绝对不承认的。台、澎、金、马的爱国军民应当觉悟过来,台、澎、金、
马一定要回到祖国的怀抱。

毛泽东的个性,历来言必行,行必果。遇大事,三思而后言!一旦话
离了口,火箭也追不回。

《命令》向全世界播发1 小时后,16 时整,厦门前线解放军32 个炮兵
营又5 个海岸炮兵连422 门各式火炮开始轰击。发炮时间经过精心择定,据
测算,此刻,肩负重任的国务卿专机已经升空,毛泽东就是要用火炮为兴冲
冲远道而来的杜勒斯助兴。

美联社记者海托华写道:毛泽东突然间恢复炮击“直接打了杜勒斯一
记耳光,使他试图进行一次‘穿越极地飞行’的计划乱了套”。

沉默了14 天的金厦海域,就像是经过短暂喘歇的活火山,再度訇然喷
发。此次炮击规模,较前几次集中大打略小,每炮平均发弹20 发,共8800
颗、130 吨爆炸物抛洒金门。奇景再现:大、小金门爆光,密密麻麻一片星
闪,此岸与彼岸的巨大轰鸣交响协奏,若干鼓噪动,似万马长嘶,但见那火
墙烟帐、红海黑云、日黯霞昏,狂电疾风,惊天地而乱乾坤的图景,迸射出
雄阔磅礴的超自然伟力,那是亿万人意志、信念和情感瞬间炸裂开来、释放
出的巨能。

汇总战果,击伤国民党军“中”字号运输舰3 艘、大型货船1 艘、C46 运输机1 架,毁敌炮阵地及观察所10 余处,双打街码头物资堆放处大火
烧了3 小时。此乃毛泽东要老朋友为他的“嘴硬”所付的代价。

经过近半月的休整补充,国民党炮兵竟仍无上乘表现。厦门齐射之后70
分钟,金门才开始晕头转向地零乱还击,打出不过上百发;新近运上金门被
吹得神乎其神的“巨无霸”8 吋榴炮也首次参加进来打了十数发,威力虽大
但准头欠佳,我军伤损轻微。

※※※※※


残阳西坠,血色黄昏,大战过去,哀鸥与浪花齐飞,沉寂共暮霭同降。
百里炮阵地上,却依然是处处欢声,阵阵笑语。炮兵们高兴,不光呼出了一
肚浊闷之气,打了一个痛快解气的仗,还在于吸进了一口清新的风,打了一
个明明白白的仗。停打以来,上级一级一级宣传教育做工作,道理早已明了,


但仍有一部分同志思想上总有点别别扭扭,认为就这么网开一面放老蒋一
马,实在太便宜了他。此役一打,所有的“想不通”都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连一个平时牢骚怪话最盛的山东籍战士张宝泉也说:上级的意图俺懂了,蒋
介石好比头倔驴,要想让他上咱毛主席指明的道,得连哄带打勤吃喝,软的
硬的甜的辣的各种着法全用上才行。

比喻并不十分妥恰,然而这就是战士式的理解。战场上,不理解的士
兵照样能打仗,而士兵理解了打仗的胜率一定高。

※※※※※


掌灯时分,蒋介石接获金门当日战况详报。虽然对毛泽东突然恢复炮
击也觉意外,但已全然没有了“八·二三”那天的忐忑心悸。同毛泽东近两
个月的真打实练棍棒切磋,他对毛泽东的战略底牌也算摸到了一二。毛的所
作所为主要是冲着美国人去的,此次不会登陆金门,更遑论台湾了,他还愈
渐明了地意会到,毛泽东实际上是要他守牢了金门的。总之,人在孤岛,屁
股底下“中国大总统”的宝座目前无虞,可以安坐。他浏览一遍“战报”,
鼻子里“嗯”了两声,随手放在一旁。随毛泽东怎样打,金门不会有大事,
今天损失些许人、炮、物,算不得什么。

胡司令长官请示,明天他是否应组织强有力的报复炮击?侍从副官恭
立询问。

他摆摆手。明天即将与杜勒斯举行会谈,在杜氏面前,他摆出一副挨
打受气而不是招是惹非的形象最好。本来,明天的会谈困难重重,有了今天
毛泽东这顿打,反而好谈多了。他吩咐:告胡长官,不可盲动。

蒋“总统”洞悉毫末理解正确。今天这场炮击,毛泽东的确意在告白
老友,君不领情,话太出格,岂能不打。但勿介意,吾开炮,是罚你,亦是
帮你哩。

10 月20 日就是如此,毛蒋联抉上演了一出“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
一个愿挨”的现代“苦肉计”,恭候那只已经东飞的“不祥之鸟”。

11


18 日、19 日两天,美国国务卿杜勒斯在罗马参加教皇庇护十二世的葬
礼。20 日,事情办完,他决定立即按计划东飞,到台湾与蒋介石会晤。

此刻,美国在罗马唯一现成的、能立即起飞的飞机是一架空军喷气式
加油机。

这种飞机在速度和性能方面是很出色的,但对旅客来说却一点也谈不
上舒适,因为除了一对吊床和几个固定在黑糊糊;通风的机舱里的小座位以
外,既无床铺、甚至也没有宽大一些的椅子。杜勒斯没有丝毫的踌躇,他一
向惜时如金,不愿白白浪费大半天而等候飞来一架美国豪华专机。他顺着狭
窄的舷梯爬进机舱,随便找个座位坐下,对飞行员说:孩子们,咱们走吧!

杜勒斯是美国历史上权势最大也是最为辛苦的国务卿,他常常亲自飞
到世界上出现麻烦的地区去处理问题,决不单纯依靠信件、电报和照会。有
人形容,他简直就是一个每跑一圈后又拿着接力棒再跑,而不会把棒传给别
人的运动员。当然了,凡是他去过的地方,局势往往更加恶化、复杂,麻烦
的事情更为麻烦,他因此获得了“不祥之鸟”的绰号。对于这一“美誉”,
他完全不以为然,光荣自豪地说:我所从事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伟大的美
国。许多年后,艾森豪威尔深情地回忆起杜勒斯,仍然没有忘记1958 年的
那次困难飞行,他评价道:想一想吧,一位其生命期限仅余半年的71 岁老


人,在恶劣条件下飞过半个世界的艰难经历,其对于国家的忠贞热忱不能不
令他的同事们惊讶和感动。

“一切为了美国”,这是杜勒斯孜孜奉献的目标和狂热工作的动力。他的
信条是:可以有保证美国利益之后的敌国利益,不能有损害美国利益之后的
盟国利益。

飞行途中,接到报告,毛泽东已于东半球的下午、西半球的凌晨突然
而奇怪地恢复了炮击。国务卿为此感到失望和懊丧,他甚至产生了取消此行
的念头,他始终不解的是:一向精明的毛泽东为何选择不合时宜的时间增加
蒋的外交谈判筹码?他认为,毛现在打炮,只会对自己的宿敌蒋介石更有利。

华盛顿时间凌晨5 时30 分,杜勒斯决定让座机在阿拉斯加临时降落,
一个电话找到了正在美国西海岸作竞选旅行的艾森豪威尔,将总统从睡梦中
唤醒,两人就毛泽东恢复炮击后的局势商谈了10 分钟。接下来,美国国务
院和杜勒斯之间,国务院和艾森豪威尔之间,杜勒斯和先遣到达台北的助理
国务卿罗伯逊之间,进行了多次长途电话商谈,最后,艾森豪威尔指示杜勒
斯应继续飞往台北,“虽然会谈时蒋的态度可能会趋向强硬,但眼前的局面
也更加说明,关于那几个惹麻烦的小岛确应有一劳永逸的符合美国利益的解
决办法。”1 小时后,杜勒斯重返天空。

机舱内单调的马达嗡鸣和机舱外厚重的暗夜令随行人员打盹瞌睡,勤
奋敬业的国务卿却了无困意,抖擞精神接着办公,凭借昏暗的舱灯在小折叠
桌上写字。

起草的第一份文件是将以国务卿名义发表的声明。他写道:他此行是
根据美国与台湾的共同防御条约前来“同蒋介石总统磋商,充分交换一下看
法,希望通过重新研究,巩固我们双方互相信赖和信任的关系,而不是要达
成任何新的协定”。他又写道:由于中共“莫名其妙恢复炮击”,此次台北会
谈“已不可能具有在停火情况下本来可能具有的那种范围和性质,美国希望
正在进行中的炮击将是短暂的”。

后面这一段话,他是专门讲给毛泽东听的。他始终认为,如果没有炮
击,美国要蒋从金门撤退或减少驻军肯定会容易一些,而这样的结局客观上
应该对毛的中国有利。

他希望毛对自己的轻率行为能够后悔和反省。

起草的第二个文件是将向蒋进言的要点,他写道:

1、中华民国面对的危险,主要在政治方面(而非军事方面)。全世界
都企盼和平。但现在所有人都有一种流传广远的感觉,即不仅中共在危害和
平,中华民国也正需要非和平状态,以便拖住美国作为重回大陆的唯一方法。
2、韩国越南都已停战,自由世界企盼中华民国在世界和平上有所贡献。3、
当前国际情势对中华民国非常严厉,除韩国越南外,美国是唯一勇于支持中
华民国的国家。4、甚至美国是否能如目前一样长期维护中华民国,也不无
疑问。因此,中华民国需要一个新方向。

语义清晰,国务卿很少含糊其词,他所谓的“中华民国新方向”是指
台湾应该放弃以武力打回大陆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计划,致力予稳固台湾,
谋求实现台湾海峡的和平。自然,蒋如果认同这样的“新方向”,他就应该
从金门等大陆沿海岛屿上撤出或大大压缩驻军,不使那些小岛成为爆发冲突
破坏和平的根源。

写毕,疲惫已极的国务卿将头斜靠在椅背上,身心渐渐进入问心无愧


的平和境界,昏昏睡去。

据说,杜勒斯最反感人们把他描绘成战乱的祸源,他以为这是对他缺
乏了解或故意诋毁的缘故,他曾经厉声反话一位记者:为什么要称我为“不
祥之鸟”?这不公平,我一直都在真诚地服务于世界和平事业,和平,是我
为之奋斗的人生最崇高目标。

不必怀疑杜勒斯先生1958 年跨洲飞行时对和平的真诚。实际上,自他
起始,“维护中国分裂状态下之和平状态”便成了美国历届政府的国策。自
他之后,“保持台湾海峡两岸不统不战”原则也为美国政治家们所遵循。杜
勒斯先生确实是美国对华“和平政策”的开山祖。

曾有人根据台湾海峡局势提出一个荒诞问题:如果某一天一小撮美国
狂人在夏威夷岛建立新国,并宣布只有该岛国才能代表整个美国,此刻构成
美国主体的那片大陆将作何反应,要战争还是要和平?我以为,此事涉及“杜
氏和平理论”的适用性问题,最后答案,只能去请教已升入天国的国务卿的
不朽魂灵了。

须臾,杜勒斯鼾声大作,一觉睡到了台北。

※※※※※


台北时间21 日9 时20 分,“行政院长”陈诚办公室第二次给,阳明山
“总统”官邸打来电话,报告陈院长的叨扰恳请:杜卿此次来台,事关台澎
存废党国安危,眼前一切工作,唯此为大。对杜氏其人,谬议可以婉拒,面
子却不能不给。总统也常常告诫职等,维护同美利坚之长远友好,为外交第
一要义。故冒昧再请,还盼总统劳动大驾即刻起程,亲到机场迎候,以示中
美亲善,杜绝外界妄测,不与中共话柄..蒋介石不耐烦地对侍从摆手:我
早已说过了,不去!不去!他陈院长去怎么就是不给面子?同洋人办交涉,
不能未见面先自贬,你矮三分他就会高一丈的!

这之前,杜勒斯曾有过4 次降落台湾的经历,每一次,蒋“总统”都
笑容可掬地站在停机坪一侧迎送,表达了对国务卿的尊敬与重视。而此次故
意破“例”,拒绝亲迎,当然再清楚不过地传达了“总统”对国务卿最近关
于金门前途讲话的不满,提醒国务卿到这里来应该谨言慎行。

“十里之国,君亦人尊。百邑之邦,相亦臣属。小国之君不阿大国之相。”
蒋“总统”铭记老祖宗的遗训,严守着君主的至尊。况且,他从未把自己当
作“小国之君”来看待,辖地虽仅余弹丸,但他曾经是一个伟大国度的领袖,
现在也仍然自视为那个泱泱大国的“代表”。

当代中国,敢于梗着脖颈对美国人说“NO”的,毛泽东是一个,蒋介石
也算一个。所不同的是:毛泽东在事关民族独立国家主权的问题上,不惜抽
出剑来与美国佬决斗;蒋介石则始终不敢放开抱牢了山姆大叔粗腿的那只
手,唯当根本利益受到触犯时,他才会腾出另一手来轻重适度地在那粗腿上
拧一把。即便如此,毛泽东对老朋友的胆量依然很赏识,他说过:宣传上我
们说蒋介石是卖国贼,但客观看,蒋毕竟与历史上的秦桧、吴三桂、慈禧太
后还有不同嘛,只要他还有起码的爱国情感和民族意识,我们都要团结、争
取。他同美国闹独立性,不论大闹小闹,都要支持。

10 时08 分,国务卿缓缓降落在台北松山机场。他整理一下服饰,摩挲
一下倦容,大步跨出舱门。向着欢呼、掌声、鲜花和镜头挥动双手。目光俯
视,瞳仁飞快地来回唆寻,在一群并不陌生的台北高官面孔中,没有发现那
张宽额高颧瘦削峻傲的熟识的脸。他的嘴角微微抽动,面部表情晴转多云。


发表简短声明的节目保留,原定5——8 分钟的答记者问取消。讲完该
说的话,杜勒斯不失大将风度地面带笑容匆匆离去,他用很少与人们包括熟
人寒喧交谈握手问候的方式,表示了对蒋某人今天不到场故意冷淡的不快。

会谈尚未开场,气氛已然不对。

※※※※※


下午,蒋杜见面,寒喧叙旧后,各怀心计、互相猜忌、时有交锋、讨
价还价的会谈正式开始。

“剧情”大致如下:

杜勒斯摊开美国的意见,直言金门岛军事上对台湾防备的无用,建议
蒋果断撤退在这个岛屿上的驻军,并收起对大陆使用武力的幻想,造成两岸
事实上的停火和隔离,方是确保台湾安全的明智之举。

蒋当即反驳,并对美国与中共在华沙的会谈激烈抨击说了一些措词很
尖锐的话。

老先生不仅在撤军和裁军问题上不作承允,反而要求美国应提供更多
的军援。

杜勒斯岂肯无所得先付出,又拒绝就蒋关于给予更多武器的要求作出
任何肯定的保证。

双方言词冲撞,蒋恼怒之极,站起来大声说:在我活着的时候决不会
撤军!

话不投机半句多,当日不欢而散。

第二天,蒋搬出了“救星”毛泽东。他说:毛泽东现在正在炮击,在
此状况下我们宣布撤退,等于示弱,助长共产阵营气焰。阁下以为如何?杜
勒斯一时没了话讲。美国是个极重脸面的国家,的确不能在毛泽东的炮火下
退却。于是杜氏同意了“在当前情况下,金门、马祖与台湾、澎湖在防卫上
有密切之关连”的提法,不再逼蒋撤军。

辩论总算找到了共同点,会谈气氛有所缓和。

美国《纽约邮报》曾困惑不解地说:“共产党人的没脑筋的不妥协行动
好像给蒋介石做了一件好事,使蒋在金门马祖的海滩上得到美国的支持了。”
殊不知毛泽东的“没脑筋”反映的恰是深思熟虑后的“大智若愚”,毛泽东
此次就是要大做“好事”,助蒋一臂之力,使之能顶住杜勒斯的压力,长期
驻守金马。

杜勒斯毕竟久居庙堂老谋深算,非等闲之辈,他在“撤军”的问题上
放蒋一马之后,便开始用典型的交易所语言索取回报,他说:我相信您一定
也有能够使美国总统感兴趣和感到满意的意见。

蒋亦知趣,知道不能一步不让,不能使杜勒斯空手而返,最后一刻,
心底一百个不情愿地应允了“将适当减少金、马驻军”和“不再以武力反攻
大陆”。

杜勒斯抵台后第一次开怀大笑,他慷慨地奉送赞扬:总统阁下第二次
世界大战时就是美利坚忠实而亲密的盟友,现在,我依然这么认为。

23 日,蒋杜签署联合公报。对照中英两种文字版本,认真阅读,关键
性的“不使用武力”一条含义上就存有差异。英文本的“nottheuseofforce”,
明确地表示“不使用武力”。中文本的表述则是“而非凭藉武力”:中华民国
政府认为恢复大陆人民之自由乃其神圣使命,并相信此一使命之基础,建立
在中国人民之人心,而达成此一使命之主要途径,为实行孙中山先生之三民


主义,而非凭藉武力。

东西方文字表述上故意造成的差异,已给双方的大相径庭的解释权预
留出足够的空间。或者说,双方的妥协仅仅是书面上的,实际的认知仍然相
差十万八干里。

23 日下午,杜勒斯眉开眼笑地飞走了。但在台北高层,仍无人能够感
觉到台美关系已经“多云转晴”。最明确无误的暗示是:杜勒斯离开时,蒋
“总统”仍端着架子不到机场送行。还有,如此尊贵的客人在台活动三天,
台湾所有报刊均不见一张蒋杜在一起的合影照。

1958 年10 月的蒋杜会谈,是金厦炮战中的一件各方关注的重要大事,
会谈结果对台湾走向和两岸关系影响久远,并促使毛泽东以满意心情奇特方
式结束了对金门的激烈炮击和围困封锁。对于台美关系史上这重要的章节,
台湾各种版本的史料文字竟从未详尽披露过,许多大部头著述即便提及、也
是寥寥数言,几笔带过,鲜少评价。台湾方面愈是大事不记讳莫如深,愈是
证明了其对此次会谈的过程和结局均不满意,但又无法向世人明示,只能打
碎了牙齿和血吞。呜呼,蒋“总统”一生坎坷,命途多外,迁居孤岛,可怜
龙陷泥淖虎落平阳,依旧活得好难好累好苦。

※※※※※


蒋杜联合声明,是杜勒斯在其生命和外交生涯即将走到尽头时的又一
“杰作”。

回到美国不久,他被发现患了癌症,已到晚期。在华盛顿沃尔特·里
德陆军医院痛苦挣扎了数月,1959 年5 月24 日,杜勒斯与世长辞。他得到
了国葬待遇,长眠于华盛顿国家公墓,冢前竖立上镌“第一次大战陆军少校
杜勒斯”的小石碑。

作为一位个性突出作风鲜明在美国历史上留下深刻印迹的国务卿,杜
勒斯的生前死后历来毁誉参半,但不管怎样,他所发明或参与创作的“大规
模报复战略”、“战争边缘战略”、“和平演变战略”,至今仍被许多美国政治
家奉为圭臬;他的既扶蒋又抑蒋,让台湾海峡长久维持现状的基本构想,也
依然引导华盛顿的思维在看不到光明的死胡同中徘徊。

杜勒斯死了,西方世界一片哀惋。在台湾,却引起了十分复杂的情感。
蒋“总统”除了按照礼仪常规发去表达悼念之意的唁电而外,就不再多说什
么了。但是据说,老先生曾多次嘱托赴美的外交官到杜卿的墓前代表他献一
束小花,默哀片刻。

他也曾在私底下讲过这样的话:没有杜勒斯,我们可能在台湾站不住
脚跟,但有了杜勒斯,我们可能就再也回不去大陆了。

不必见怪,杜勒斯是美国政治家,而非台湾政治家。他所作的一切都
是为了美国,而非为了台湾。

杜勒斯生前的名言是:我的身体和灵魂都属于我伟大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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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26 21:54:2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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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杜拌嘴争吵,金厦助兴打炮,北京静观热闹。1958 年10 月25 日,
毛泽东抛出亲笔撰写的第四篇文字《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再告台湾同胞书
比此篇《再》文,并非13 日毛泽东写好了不发的那一篇,而是另外一篇新
作,标志了中共解决台湾问题全新思维方式的成熟和定型。此文既出,对金
门的炮击虽未中止,但历时两月、震惊全球、作为一桩历史事件的“炮击金
门”便算降下了帐幕。


台湾、澎湖、金门、马祖军民同胞们:

我们完全明白,你们绝大多数都是爱国的,甘心做美国人奴隶的只有
极少数。同胞们,中国人的事只能由我们中国人自己解决。一时难于解决,
可以从长商议。美国的政治损客杜勒斯,爱管闲事,想从国共两党的历史纠
纷这件事情中间插进一只手来,命令中国人做这样,做那样,损害中国人的
利益,适合美国人的利益。就是说,第一步,孤立台湾;第二步,托管台湾。
如不遂意,最毒辣的手段都可以拿出来。你们知道张作霖将军是怎样死去的
么?东北有一个皇姑屯,他就是在那里被人治死的。世界上的帝国主义分子
都没有良心。美帝国主义者尤为凶恶,至少不下于治死张作霖的日本人。同
胞们,我劝你们当心一点儿。我劝你们不要过于依人篱下,让人家把一切权
柄都拿了去。我们两党间的事情很好办。我已命令福建前线,逢双日不打金
门的飞机场、料罗湾的码头、海滩和船只,使大金门、金门、大担、二担大
小岛屿上的军民同胞都得到充分的供应,包括粮食、蔬菜、食油、燃料和军
事装备在内,以利你们长期固守。如有不足,只要你们开口,我们可以供应。
化敌为友,此其时矣。逢单日,你们的船只、飞机不要来。逢单日我们也不
一定打炮,但是你们不要来,以免受到可能的损失。这样,一个月中有半月
可以运输,供应可以无缺。你们有些人怀疑,我们要瓦解你们军民之间官兵
之间的团结。同胞们,不,我们希望你们加强团结,以便一致对外。打打停
停,半打半停,不是诡计,而是当前具体情况下的正常产物。不打飞机场、
码头、海滩、船只,仍以不引进美国人护航为条件。如有护航,不在此例。
蒋、杜会谈,你们吃了一点亏,你们只有代表“自由中国”发言的权利了;
再加上小部分华侨,还许你们代表他们。美国人把你们封为一个小中国。10
月23 日,美国务院发表10 月16 日杜勒斯预制的同英国一家广播公司所派
记者的谈话,杜勒斯从台湾一起飞,谈话就发出来。他说,他看见了一个共
产党人的中国,并且说,这个国家确实存在,愿意同它打交道,云云。谢天
谢地,我们这个国家,算是被一位美国老爷看见了。这是一个大中国。美国
人迫于形势,改变了政策,把你们当作一个“事实上存在的政治单位”,其
实并非当作一个国家。

这种“事实上存在的政治单位”,在目前开始的第一个阶段,美国人还
是需要的。这就是孤立台湾。第二个阶段,就要托管台湾了。国民党朋友们,
难道你们还不感觉这种危险吗?出路何在?请你们想一想吧。此次蒋杜会谈
文告不过是个公报,没有法律效力,要摆脱是容易的,就看你们有无决心。
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没有两个中国。这一点我们是一致的。美国人强迫制
造两个中国的位俩,全中国人民,包括你们和海外侨胞在内,是绝对不容许
其实现的。现在这个时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代,一切爱国者都有出路,
不要怕什么帝国主义者。当然,我们并不劝你们马上同美国人决裂,这样想,
是不现实的。我们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屈服于美国人的压力,随人俯仰,丧失
主权,最后走到存身无地,被人丢到大海里去。我们这些话是好心,非恶意,
将来你们会慢慢理解的。

文章言简意赅、通俗明白,然窃以为,如对几处稍作画蛇添足的诠释,
可能更有助于理解。

※※※※※


1、关于“托管台湾”1943 年12 月1 日,蒋介石陆海空三军大元帅完
成了功在千秋万代利在自己后半生的大好事,这一天,他以世界领袖三巨头


之一的角色,同美国总统罗斯福、英国首相邱吉尔签署了庄严的《开罗宣言》,
一致同意“三国之宗旨在剥夺日本自1914 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以后在太
平洋所夺得或占领之一切岛屿,在使日本所窃取于中国之领土,例如满洲、
台湾、澎湖列岛等,归还中国。”

1945 年7 月,中、美、英、苏又签署促令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波茨坦
公告》,其中第八款重申:“开罗宣言之条件必将实施,而日本之主权必将限
于本州、北海道、九州、四国及吾人所决定之其他小岛之内。”按说,战后
台湾的国际法地位已经确定,重归俺中国没商量。

然而,强权世界出尔反尔的事情太多,主张美国应该食言的美国人永
远大有人在。

二战之后,美国驻台北领事乔治·克尔、新闻处长卡度、陆军情报组
长摩根、美军远东统帅麦克阿瑟、特使魏德迈等人积极鼓吹:《开罗宣言》
和《波茨坦公告》不是经慎重草拟的官式文书,无法律效力。台湾主权虽不
属日本了,但属谁未定,在对日和约签订之前,该岛应交付盟军(美军)或
联合国托管。荒谬的悖论形成一股强劲的逆风,将美国政坛这艘巨轮刮得偏
航摇摆。美国政府的对台政策也开始步入了一个绕不出来的怪圈。

1950 年1 月5 日,美国总统杜鲁门发表声明,宣布“美国对台湾或中
国其它领土从无掠夺的野心。现在美国无意在台湾获取特别权利或建立军事
基地。美国亦不拟使用武装部队干预其现在的局势。”杜鲁门确凿无误地承
认了台湾的主权属于中国,说的何等好啊!然而,时隔仅半年,6 月27 日,
杜鲁门又发表声明:“鉴于共产党军队占领台湾,将直接威胁到太平洋区域
的安全,并威胁到在该区域履行合法而必要之活动的美国部队,因之,本人
已命令美国第七舰队防止对台湾的任何攻击。”“台湾未来地位的决定必须等
待太平洋安全的恢复,对日和约的签订或经由联合国考虑。”杜鲁门变封如
此之快,仅仅因为两天前爆发了与中国并不相干的韩战。旧金山一家报纸刊
出漫画:拳击台上,身着“1950.6.27”号码运动衣的杜鲁门,一拳将身着
“1950.1.5”号码运动衣的杜鲁门打倒在地,胜利者叫道:“哪个混蛋敢讲台
湾属于中国!”漫画有一个很长的题目:两个水火不容的杜鲁门,一个自相
矛盾的政府政策。

事实上,在其政府政策中,从未公开、正式认可“托管台湾”论,又
从未明确、干净地剔除“托管台湾”论,已成为自相矛盾的美国的一种状态。
例如,1951 年9 月将台湾海峡两岸均排除在外的旧金山对日和会,美国一
手导演了在《和约》中只写明“日本放弃对台湾及澎湖列岛之一切权利、权
利名义与要求”,却蓄意“省略”了“日本将台、澎权利交还中国”的后一
句话。又如,1954 年12 月美蒋签署《共同防御条约》,杜勒斯提起笔来承
认“中华民国”实际控制着台湾与澎湖,搁下笔却又说“台湾与澎湖的主权
一直没有解决”。

理所当然,台海两岸一贯同声谴责“台湾无主”论和“托管台湾”论,
不共戴天的毛先生和蒋先生因此而踩踏上了一块可以并肩站立的阶石。其
实,兹事于蒋先生利害关系尤巨。美国的无稽谬论如成立,他的“中华民国”
将既不代表中国,也不代表台湾,他不仅在法统上难返大陆,在法理上亦难
留台湾矣。“死无葬身之地”,对于蒋氏小朝廷来说,从来就不是吓唬小孩子
的话。

毛泽东此次于《再》文中两次提到“托管台湾”,完全是一番击背警喝


的好意,向老朋友提个醒:美国非要你撤出金门、马祖干什么?你要注意哩!

毛泽东并没有言过其实虚张声势,金厦炮战的硝烟刚散,由众多美国
著名学者共同完成影响很大、颇能代表美国人心曲的“康隆报告”便告问世,
第一次提出了完整的“一中一台”方案:“台湾的地位并没有被国际条约肯
定过,虽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们确实曾经答应过台湾应该属于中国。
台湾人民自己已经作过相当强烈的表示,愿意与大陆保持分离,假使各方同
意,这一点是可以用公民投票来进行测验的。”

据说,蒋“总统”阅毕该报告,气得连说“美国人不是东西,太霸道
了”,并引发了连续几天的茶饭量骤减。

“托管台湾”,那是蒋“总统”在海岛居住时一直挥之难去的一个梦魇。

※※※※※


2、关于“最毒辣的手段”联系上下文,毛泽东用“张作霖”和“皇姑
屯”作例,显然,他所言美国可能会对蒋使出的“最毒辣的手段”,系指暗
杀、行刺等等消灭肉体的行为。毛泽东的善意警告是否又是在故弄玄虚、制
造紧张和离间敌营?回答:非也!此乃事出有因,有感而发。

1957 年5 月因刘自然事件而爆发的反美运动中,美驻台北大使馆被砸
抢,丢失文件一批,其中,有两份绝密电报,披露出了惊世骇俗的内幕。

第一份为1957 年4 月4 日5 时美驻台“大使”兰金拍给国务卿的第508
号电报,电报电头OTP,电头注有“急电”与“绝密”字样:

4 月2 日你的1348 号电报已经收到。

现在很难实现第一种办法,显然你是喜欢第一种办法的。因为吉姆(即
蒋介石)周围没有我们可以完全相信的人,而且也没法保证某些继承人在紧
要关头就不胆怯,而不把全部情况告诉吉姆。

问题之所以复杂化,是因为蒋经国还在继续全部控制着特务人员。要
是我们着手实现第一种办法他的特务会知道的。考虑到蒋经国的坚决果断性
格,估计他会立即采取办法而破坏我们的全部计谋。

因此我比较喜欢第三种办法,虽说这一办法的细节还应仔细地研究。

这一办法的实行要取决于选择适当的时机,必须防止别人的任何怀疑。
总之,我同意尽快地做出最后的决定。

第二份电报为4 月9 日发出,收发报人、绝密等级均与前报相同,电
头还加有“火速”字样:

根据十分可靠的情报,由吉姆周围的人们的情绪判定,你在1348 号电
报中所提出的办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据我看来,应该再进一步,就是说除了想法处置吉姆之外,也应该想
办法去处置我上次报告中所提的那批人。因为这一批老人会严重妨害我们的
计划。我们在此从事特别任务的人员也完全同意我的意见。

我们现在应当继续“安播”军官的工作,保证把可靠的人安插在陆军
和空军的重要的位置上。在海军中已经作到了一定程度。

根据这里的一些意见,我需要制定一系列具体办法去实现你在1348 号
电报中所发出的指示。

两份电报,暴露出美驻台“大使馆”正在根据华盛顿指令,精心策划
踢开蒋介石的阴谋。印度《闪电周报》曾透露,美国拟定的搞掉蒋介石的办
法有三种,一种是制造政变,一种是制造“不幸事件”进行暗杀,另一种则
未透露。确实,两相对照,电报中所言,第一种办法似指制造政变,第三种


则似乎是在探讨怎样谋刺蒋介石。

美国作家斯蒂芬·安布罗斯在他的《艾森豪威尔传》中也曾透露,1958
年台海危机时,由于蒋介石坚决不从金门撤离,美国防部长“麦克尔罗依提
出摆脱这个僵局的办法,他对艾森豪威尔说,他一直在考虑,是否没有别人
能接替蒋的位置。然而,艾森豪威尔不准备考虑暗杀”。可见,美国确有一
批人主张除蒋,在台湾换上一个更听话和更便于操纵的代理人,未实行只因
最高统帅的决心未下。

据说,毛泽东的衷告,蒋介石还是听进去了。他加强了防范,内部严
令党政军各级官员不得私自与美国人员接触、交往,违者,远大前程锦绣仕
途将断送。在台湾,谁都知道,“通共”,是公开的罪名,“通美”,是不成文
的罪名,前者送绿岛(集中营所在地),后者丢乌纱。

据说,六十年代南朝鲜李承晚和南越吴庭艳被美国策动的政变翦除之
后,蒋曾忧心忡忡对手下说:如果有一天,我不明不白死了,你们用不着劳
师动众去抓什么匪谍,事情十有八九是中央情报局干的。

※※※※※


3、关于“蒋、杜会谈,你们吃了一点亏”一场豪赌下来,不必问结果,
只须看赌客的气色颜面,便可知谁是赢家,谁是输家了。

杜勒斯回到华盛顿,眉飞色舞,对守候在机场的记者们说:蒋先生同
意放弃使用武力,是具有极重大意义的新的提法,我对此次旅行所取得的成
果,由衷地感到满意。

艾森豪威尔同杜勒斯亲呢地拥抱抚背,这在以前国务卿执行外交使命
回来是很少有的。艾氏在详细听了会谈情况汇报后,笑容满面说:结果令我
非常满意,您终于使固执的蒋认识到了放弃武力进攻大陆既符合他的利益也
符合我们的利益。

众议院外交委员会远东小组主席萨布劳基甚至提议,应该为这份艰难
诞生来之不易的“公报”干上一小杯,他高声朗读了“公报”的重要片断,
说:简直精彩!

我尤其对第六点特感兴趣,该点表明,蒋已向我们屈从,将赖和平手
段而不是使用武力达到返回大陆的愿望。如此他应向我们再行保证,中华民
国将不采取可能使我们卷入战争的军事行动。

美国舆论界则对杜勒斯在会谈中所采取的施压手腕津津乐道,许多评
论的标题干脆就是“杜勒斯赢了”、“蒋终于被美国的颈圈控制了”。

与美国的兴高采烈相反,台湾气氛低迷,情绪灰黯,社会各界一片忧
怨疑惧之声,无论官方民间,竟然听不到有谁为“公报”道一声“好”,媒
体言论的基调是:“我们的命运应由我们自己创造,不能听由外人的安排。
国人要时时提防,在国际阴霾下,被他人所牺牲。”“对于那些欲把中华民国
安置在一个无期徒刑的监狱里,而自为监狱官的国家,我们怎能没有警惕性
呢。”“我们的行动必须出诸我们自己的选择决定,而不是被牵着鼻子走,尤
其是金门马祖的事。”

“主权尚属我的时候,我们对于将来一切将受控制于人的做法,无论是
物质的或精神的,都不要有所承诺。”

“怎样对付外人的威胁利诱呢?决不能让步,稍做让步,今后的处境势
将更困难。”

据说,蒋“总统”面对美国的得意忘形和国人的沉闷沮丧,当时便对


违心同意了将“非凭藉武力”写进“公报”很是后悔,也感到过于爽快、轻
率迁就了杜勒斯,致使“公报”文本的措词与他会谈讲话的原意出入甚大,
幸亏在中英文的表述上多长了一个心眼,给自己的解脱留出了一扇小门。他
吩咐:人民现在对我们有误解,思想上不清楚,大家都要站出来讲话,不要
让美国人将解释权全拿了去!

台湾驻美“大使”叶公超站出来说话了,他说:应该澄清若干误解,
关于“非凭藉武力”,“公报”的意思是强调政治基础在反攻大陆中的重要性,
而不是强调“不使用武力”。他又说:没有一个国家既保存军队,而又放弃
使用武力的。说中华民国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使用武力的解释与“公报”上
下文的含义完全不符,事实上,“公报”绝未妨碍“中华民国”在行使其固
有的自卫权力或在大陆上发生大规模起义时使用武力。

如此说来,尽管有了“公报”,但“中华民国”在某些情况下仍可对中
国大陆使用武力,当然,对“某些情况下”的解释权又全在台湾。那么,这
一纸“公报”还有什么约束力,还有多少实际意义呢?叶公超话音刚落,西
方舆论,尤其美国一片哗然,有些报刊甚至把“骗子”、“奸商”、“滑头”、“无
赖”这样一些最尖刻的字眼加诸蒋介石的头上。

面对记者尖锐的诘问,杜勒斯一脸愠色,语调阴沉,他似乎是相当不
耐烦地说:无论“中华民国”作什么样的保留,实际上他们用武力来取胜大
陆的希望是不大的。

在台湾,蒋总统已经明确向我表示了不会对大陆使用武力。我认为,
他如果想在某种情况下重新获得这项权力,那么,他必须事先得到美国的同
意。

蒋“总统”闻知此言,暴跳如雷,怒不可遏,一巴掌拍得桌面山响:“娘
希匹,岂有此理!”他指示:要坚决地予以驳斥、澄清!

这次轮到“副总统”兼“行政院长”陈诚挺身而出了。他发表讲话:
虽有“公报”,我“中华民国”仍有权对中共使用武力,以协助大陆人民革
命。而我如对中共使用武力时,大概是没有时间去同美国商量的。

香港一家亲台报纸无可奈何评说:“听说双方一致了,联合公报也签了
字,而仍在继续争执,互打耳光,华盛顿、台北间的这般打闹剧,全世界外
交史上也不多见。”

※※※※※


1958,毛泽东并没有制造美蒋间的矛盾,但他的纵横捭阖谈打行止,
无疑使美蒋间固有的矛盾凸显和加剧。当结果与预期基本上吻合时,毛泽东
决定拉那个正在外交泥淖中扑腾挣扎的老朋友一把了。《再》文,可以视为
是抛向老朋友的用真诚和善意的橄榄枝编织的救生圈。

13


10 月23 日,毛泽东将那份于吵闹声中艰难面世的蒋杜会谈“公报”连
读数遍,用红笔在“非凭藉武力”处划上横杠,吩咐道:告各位常委,研究
一下。

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上,毛泽东主谈。夹在他右手食指与中指问清
缕发急的香烟,由长变短,又由短换长。随着火蒂不间断地明灭闪烁,两个
时辰下来,灰缸中的残烟砌了墙。这是他的习惯,凡遇好题目,他都会一根
接一根地吸烟,为思维和情绪助燃。

有人形容,炮打金门,与其说是毛泽东书就的一篇文章,勿宁说更像


他从事了一次化学实验。写文章从起笔就需有完整缜密的腹稿,而化学实验
是很难预设结果的,唯有通过投入各种试验材料,方能得知实验客体究竟会
发生何种变化及反应。

在整个事件过程中,毛泽东一次次将打与拉、打与谈、惩罚与规劝、
明训与暗助,有节制的猛轰与有条件的停火,有意识的分化与有诚意的争取
交替使用,结果他看清了美蒋同中有异的利益心态,看到了对手殊难调和的
冲突矛盾。他并末预卜敌营将发生何种变化及反应,但他显然乐见敌营所发
生的这种变化及反应。

毛泽东的发言是从批评开头的,因为“我们有些同志还没有看到敌人
内部正在发生变化”。他批评的对象是10 月21 日《人民日报》发表的题为
《咎由自取》的社论,该社论用较多篇幅强调了美蒋相互勾结的一面,认为
蒋、杜会谈是在唱“双簧戏”。毛泽东说:社论的观点不符合事实,书生气
足了一点,对中央的方针理解片面,不适当地强调了美蒋的共同性、一致性。
而实际的情况是,这次杜勒斯跑到台湾去,是要蒋介石从金、马撤兵,以换
取我承诺不解放台湾,让美国把台湾掌握在自己手中。蒋介石不答应,反要
美国承担“共同防御金、马”的义务。两人吵了起来,结果各说各的,不欢
而散,这完全不是什么唱“双簧戏”。毛泽东的批评,意见尖锐而语调和缓,
意在告诫同志们:只有客观求实地分析形势、判断敌情,才会有正确适行的
运筹韬略、降敌之术。

毛泽东吸烟。白色烟团一圈又一圈升腾。他的思绪也在向着宽广深邃
的空间扩张而去。解放台湾统——祖国,恐怕是中华民族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方能实现的愿望,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现在炮击金门的目的已算达成,可
以为它画上句号了。当然了,这个“句号”不过是—次历史事件的结束;而
决不是一桩历史使命的终结。因此,这个“句号”应该具备如此的功能:既
要叫沸腾的海峡暂时冷却下来,又要叫分裂的海峡继续潮起潮落。毛泽东长
篇宏论,侃侃而谈:“美蒋关系存在着矛盾。美国人力图把台湾变成附庸国
甚至托管地,蒋介石拼死也要保持自己的半独立性,这就发生矛盾。蒋介石
和他的儿子蒋经国还有反美积极性,美国逼急了,他们还是要反抗的。过去
蒋大骂胡适,罢黜孙立人,就是例证,因为这些人捣乱的靠山是美国人。”“现
在这个时候,台湾是要胡适、陈诚,还是要蒋介石?如果选择,我看还是选
蒋介石。陈诚、胡适跟美国联系得比较多,当然还是蒋介石好。”“国际上,
联合国假如通过要我们去,有他蒋介石我们就不去。国际性的运动会也一样,
有他我们就不去。至于台湾的什么‘总统’,还是他蒋介石好。他可以十年、
二十年不去进行改革,继续稿特务、反共,尽他去反。只要你台湾这个葫芦
是挂在我的腰上,不挂在美国的腰上。”

“蒋对美国有疑心,防一手。美国在台湾的驻军,蒋介石只同意美国派
出团一级单位的兵力,不同意派师一级单位的兵力,我炮打金门开始后,蒋
介石只同意美国增加海军陆战队3000 人,而且限制只能驻在台南。蒋介石
依靠美,也防美反美,我们应该看到他的两面性。历史上不管中国外国,凡
是不应该全盘否定的事情,要做恰当的估价。”

“我前几天说过,我们同蒋介石有一些共同点。这次蒋介石同杜勒斯吵
了一顿,说明我们可以在一定意义上联蒋抗美。我们暂不解放台湾,可以使
蒋介石放心同美国人闹独立性。我们不登陆金门,但又不答应美国人的所谓
‘停火’,这更可以使美蒋吵起架来。过去一个多月中我们的方针是打而不


登,断而不死。现在仍然是打而不登,断而不死则可以更宽一些,以利于支
持蒋介石抗美。”周恩来作为毛泽东的得力助手和首席军师:理解毛的思想
意图一贯准确,并擅于在框架内补充发挥。他继而发言,对毛泽东意见表示
赞同,并提出:“断”和“打”是相互关连的,目标一致,既然“断”要放
宽些,那么是否考虑“打”也可放松。要助蒋抗美,索性做得大度开明一些,
可能效果更好。

周恩来的意见反过来又启发了毛泽东,几天来在脑海中徘徊的朦胧想
法骤然变得清晰,一个大胆奇特闪现智慧堪称绝唱的主意就这么成熟诞生
了,他接着周恩来的话尾说:你说得对,我们干脆宣布,只有单日打炮,双
日不打炮,而且单日只打码头、机场,不打岛上工事、民房,打也是小打小
闹,甚至连小打也不一定打。从军争上看,这好像是在开玩笑,中外战争史
上从来没有这种打法嘛,但我们这是政治仗,政治仗就得这样打。

常委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热烈,都说“单打双不打”看似不合常识,
仔细一想,还真就是这个主意好。我们的许多政治意图政策宣示都包括在这
个打法上面了,与我们解决台湾问题的总方针是一致的,无弊有益,利在长
远,完全同意、拥护。会议临近结束,刘少奇和邓小平提出,实行这样一项
重大的政治、军事行动模式,是否应发表一个声明,正式宣布双日不打、单
日打?

毛泽东思索片刻,将手中最后一枝残烟揿灭,说:恐怕有这个必要。

关于声明的名义、主旨、内容,毛泽东没有具体再讲。常委们也不再
深议,他们知道,这通常表明,此篇文章,毛泽东将亲自担任撰稿人。

不错,毛泽东在接连发表了几篇手笔之后,似仍感肺腑未尽,余言多
多,还想同老朋友再聊上一聊,希望老朋友对那古怪而似滑稽的军事部署能
够认真咀嚼,从中读懂他的一番苦心孤诣和衷肠心曲。

※※※※※


毛泽东和蒋介石的人生轨迹历史上曾有过四次交叉:

第一次,1924 年!月2 日,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广州开
幕。39 号席上,坐着湖南代表毛泽东,他端庄持重,刚刚过了“而立”之
年。蒋介石也坐在会场里,但他并非正式代表,只是列席会议,满脸沮丧的
表情,显得心灰意冷。毛泽东作为章程审查委员会委员,在大会上发言,初
向世人显示他不俗的才能。蒋介石坐在列席位子上侧耳恭听;此时他决然没
有想到,同一个礼堂顶棚之下的这个湖南腔浓重的青年,竟是他毕生的政治
对手。

第二次,1926 年1 月4 日,还是广州,国民党“二全”大会召开。这
一回,蒋介石今非昔比,作为“东征英雄”,他不仅是代表,而且坐在主席
台上,向大会做军事情况的报告,心气炽盛地宣布:“去年可以统一广东,
今年即不难统一中国!”毛泽东也做了《宣传部两年经过状况》的报告。这
是毛蒋首次站在同一个讲坛上演讲。当然,人们目光和注意力全聚焦在军事
新星蒋介石身上。喜气洋洋虚荣满足的蒋某人似乎也全然没有预感到那个姓
毛的书生会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有什么了不得的前途。

第三次,1926 年5 月15 日,戒备森严的氛围中,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
在广州召开。刚刚于“三·二○”中山舰事件中打击了共产党的蒋介石高高
坐在主席台的正中,并取代汪精卫主持了大会,这意味着他已集党、政、军
权于一身,成为国民党的实际领袖了。而毛泽东则坐在下边一个很不显眼的


角落,不被人们所注意。踌躇满志的蒋忙不迭地同显赫的政要们接耳笑谈着,
大概已淡忘了那位湖南青年的存在。

第四次,1945 年8 月28 日,毛泽东飞抵重庆与蒋介石举行谈判。阔别
了整整二十载的毛、蒋再度握手,两人强作欢颜,互用疑问的目光寻觅着对
方的变化。他们又肩并肩地站好,接受镁光照相机的拍照,绝对珍贵的历史
瞬间被永恒凝固。于是,我们从决定二十世纪中国命运两位关键性人物唯一
的合影相上看到,毛表情严肃,两臂有些拘谨地下垂着,而蒋的两手却松弛
地背在身后,嘴角抿出了自信的微笑。

此刻的蒋,对和谈了无诚心,正沉浸在“及至部署完成,三月可解决
匪党匪军问题”的梦幻之中。他肯定很难相信,三年之后,正是身旁这位与
他个头几乎一般高挑的中年人,把他赶到了海隅孤岛。

青年与中年的毛、蒋四次见面,记录了国共曾经两度合作的历史。国
共会否捐弃前嫌第三次合作?长期以来,既是各界评论的话题,也是人们殷
殷的期望。老年的毛泽东对此从未下过结论。但,我们从五十年代他对老朋
友说的那许多掏心话语,大致可以判断,如果园共能够再度携手以促进国家
统一,他是准备着第五次向老朋友伸出手去的。

遗憾,两位老朋友的直接交往,在重庆便打上了永久的休止符,他们
最终也未能实现划时代的第五次握手。然而,值得欣慰的是:毛泽东于五十
年代所阐发的那些闪烁着睿智之光的思想,在八十年代被另外一位世纪老人
继承发展成一个叫作“一国两制”的构想。虽然这构想在台湾海峡两岸尚未
开花结果,但毕竟在深谷沟壑间铺架起了可以你来我往的桥梁,而香港的回
归更使它由理念的蓝图转化为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象。是否可说,在中国统一
的征途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已经过去,地平线正隐隐萌动着希望的曙色?

当年,毛泽东从重庆返回延安,在场家岭的窑洞前,对美国记者安娜·路
易斯·斯特朗女士说道:“蒋介石说民不能有二主,天不能有二日,我就不
信,偏偏要再出个太阳给他看看!”

历经血火的打拼,毛泽东如愿以偿,在古老的国度升起了一轮新日。
但是,原来那个过于炽烈火辣几乎把神州烤灼成焦土的太阳却并未陨落,它
只是黯然失色地让出了穹苍的主要位置,躲在了天涯的一角。

从同样不能允许“天有二日”,到争取那一个不曾溅落的残阳与这一个
冉冉升腾的旭日共处于湛蓝蓝的同一顶天空,毛泽东和他同事们的思维突破
了传统的窠臼,超越了五千年时空,跳跃到了一个崭新的历史峰巅。

毛泽东战胜蒋介石的原因成百上千,而其胸怀比对手宽广、大度、兼
收、包容,应该算一条。

※※※※※


10 月26 日,毛泽东晨起,洗漱,早膳毕来到书房,当日的《人民日报》
已经摆在了案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再告台湾同胞书》标题通栏,赫
然醒目。

毛泽东将文章又读一遍,面露微笑。他吩咐秘书,将梅兰芳的唱片找
来,欣赏一段。

音乐响起,旋律优美,婉转绕梁。毛泽东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
击着节拍,小声跟着哼唱。他是个京戏迷,听戏,是一种调节松弛脑筋的休
息,也是写了满意的文章之后愉悦舒畅心情的表达方式。

毛泽东一生笔耕不辍、著作等身,诗词成就堪称当代第一大家,连反


对他的人都不能不为之叹服。其实,他政论文章的辉煌毫不逊色于诗词,1958
年的几篇“文告”便是其中的佳作代表。语言学家朱德熙先生曾发表《评国
防部文告的风格》一文,认为:“一般政府文告的特点是态度严肃,语气庄
重。国防部几个文告不仅做到了这一点,同时进一步吸取了散文中生动、活
泼的笔调。一方面庄重严肃,气势磅礴,另一方面,娓娓而谈,又让听话的
人感到亲切。”还有人把1958 年这几篇“文告”同司马迁的《报任安书》、
诸葛亮的《前出师表》、韩愈的《论佛骨表》、丘迟的《与陈伯之书》等并提,
说“文告”无论思想文采,结构谋篇,在中国政论散文史上都具有“承继传
统,昭启来者”的地位。如此比较是否妥恰容再议,但“文告”所阐发的新
鲜观念,以及用辛辣、无拘、恢谐来表达重大、严肃主题的笔法,确是可以
传世。

曲罢,毛泽东同秘书们谈话。秘书说:昨天的“文告”若叫中宣部、
外交部或报社编辑来写,恐怕不是这么个写法。毛泽东听了仰天大笑,道:
写文章要善于抓动向。美国人想从金、马脱身,杜勒斯几次讲话就显露了这
个动向,还有美、蒋矛盾有时很尖锐的动向,《人民日报》都没有抓住,编
辑部也不大会写文章。一说到应该如何写文章,毛泽东精神大振,兴致勃勃,
抒发心得,交流体会:

文章要有中心思想,最好是在文章的开头就提出来,也可以说是破题。

“文告”一开头就提出台澎金马绝大多数人爱国,中国人的事只能由中
国人自己解决。这个思想贯穿全篇。整个“文告”,从表面上看,似乎写得
很拉杂,不连贯,但重在有内在联系,全篇抓住这个问题不放,中间虽有穿
插,但始终贯彻这个中心思想。《红楼梦》中描写刘姥姥进大观园就是这样
写的。

文章要形象化。“文告”中不说“沿海岛屿”,而说“大金门、小金门、
大担、二担大小岛屿”,不仅说“供应”,而且具体说“包括粮食、蔬菜、食
油、燃料和军事装备在内”,这就形象地给人深刻印象。现在许多文章偏于
抽象,一般化,缺乏生动性,看了留不下具体印象。

文章要有中国气派、中国风格。两篇告台湾同胞书的文体就是这样。

中国文字有自己独特的文法,不一定像西洋文字那样严格要求有主词、
谓语、宾词。其实西洋人说话,也经常省去主词或宾词的。我们有些文章洋
腔洋调,中国人写文章没有中国味道,硬搬西洋文字的文法。这可能是看惯
了翻译过来的西方文章。其实翻译也有各种译法,严复的译文就是中国古文
式的,林琴南的译文完全是意译,都和现在的白话文译文大不相同嘛……

毛泽东一生笔不离手,撰文无数,但他很少对自己的文章发表议论,
这次是个例外,证明他对自己近日的作品颇感满意。当然,一场按照自己的
意志和意图发生、发展、结束的战事,更是人生的得意之作。

屋内雄论滔滔,窗外秋日融融,蓝天高远,白云淡淡,轻风乱拂,万
木绿得深沉、凝重。几只花喜鹊在枝头跳跃,唧唧喳喳欢叫个不停。

工作人员欲出门,将那鸟儿驱散,免得打搅主席思考工作。

毛泽东摆摆手:随它们去。喜鹊当头叫,那是大吉大利的好兆头哩!

第十五章 台海过去、现在、未来时


问题一:炮战于何时结束/问题二:谁是赢家/问题三:历史如何评
价台湾已非“蒋介石”/美国依然“杜勒斯”/大陆必须“毛泽东”作者:
如果“台独”当道,引发战争,您将为捍卫中国统一呢还是为保卫“台独”
而流尽最后一滴血?抑或沏茶摇扇作壁上观/教授:哎呀呀,你这个问题把
我考住了,陷我于三难之地呀

1


哲人如是说:

时间没有脚腿,但它留下了足迹。

从化石、年轮、遗址、废墟中,我们披阅了它的“过去”。

“过去”的故事摆满了书架,有一个共通的名字叫作“历史”。

历史是一面深刻的镜子,照出了万物的更新、宇宙的兴替。

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前行,1958 年的“炮击金门”也在一寸一分地远去。
四十载光阴虽短,但已使我们同那伟大的事件拉开了距离,能够从多重的角
度来审视它,从而在历史的经纬图中更精密地确定它的坐标。

近年,海峡两岸回忆、评价金厦炮战的文字愈来愈多,大概正应了“终
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离此山外”。

我是炮战的痴迷者之一。因为,文学只崇拜个性化的事物,而炮战即
为个性化战争之典范,它以不大合乎战争规律的方式淋漓尽致地表演了战争
的规律,面孔与其它战争委实太不相同。还因为,文学喜欢反映与现实息息
相关脉承紧密的事物,而当其它战争早已进了博物馆的陈列室时,唯有那场
炮战的成因犹在,故它一点也不陈旧,仍是摆在我们案头需要经常在其中查
询些什么的备忘录。

将近1500 个日日夜夜,我好像一直手握着一架无形的可观察时空的“放
大镜”,千百遍将那场炮战再拉到眼前,认真而执着地研观其生动鲜活的各
个细部,以及它于广阔背景下面同别样事物的种种关联,以及在并未中止的
进程中曾经和仍在发生的作用。

海峡对岸也有同样的痴迷者。前些年,一次在厦门召开的关于两岸问
题的学术会议上,台湾的王教授特地跑到我的房间来“切磋”炮战。我们互
相恭维了“您是专家、权威,向您学习、讨教”之后,便开始了客气、礼貌
的磨牙。争执涉及史实,关乎评价,直至都口干舌燥,互相不能扭转对方的
固执,从而都真切感受到了两岸认识上的差异及达成共识的艰辛。最后,王
教授又委婉地向我发难,他说研究中一直存在着若干困惑,目前尚无人给出
完美的解析,希望沈先生明示、指教,云云。

我笑:敝人见微识浅,怕不能令教授满意。

王教授的问题看似简单,实则尖锐,直通对炮战历史意义的归纳、总
括。对此,我的谦逊绝对真诚,不敢将一孔之见强加于人。当然,我亦认为,
当代人已经没了当时人、当事人的种种局限,理应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以
更为冷静、客观的眼光和更为大度、公允的心态,来回首往事,去探寻真谛。
其实,如果大家能够抛开某种偏狭,应该坦承,那场战争中确有对双方来说
均属积极的东西。这里可借用卢梭的一句话:每一次重温过去的岁月,聪慧
理性的人们总会采撷到新鲜的价值。

※※※※※



问题一:炮战于何时结束?大凡战斗、战役均有明确的开始、结束时,
此乃战争常识。然而,“炮击金门”属于例外,许多人说得清它的“生日”,
却道不明它的“忌辰”。遍览海峡两岸数十种著述,在炮战结束的日期上,
竟难有一致的定论。

台湾的说法五花八门,有几个版本倾向在炮战45 天处将其“腰斩”,
划上句号。

因为10 月6 日这一天,彭德怀宣布了“停火”,此乃共军“损失惨重,
打不下去,找借口下台阶,掩盖失败”的遁辞。如此解释界定,最能反衬台
湾的“胜利”。

大陆方面比较权威的意见,炮战打了64 天,于10 月25 日“功德圆满”。
这一天,毛泽东的《再告台湾同胞书》发表,标志着中共解决台湾问题的政
策重心已开始由“武谈”向着“文谈”偏移。

问题是,金厦海域并未就此“停火”,毛泽东、蒋介石作古了也没停,
“单打双不打”整整延续了20 年。有人计算,如平均每次各打100 发,20
年里累积,双方各打炮弹30 万发。世界战争史上,谁见过此等枪炮“马拉
松”互射的奇景?1979 年1 月1 日,美国通知台湾,结束外交关系,终止
双方的“共同防御条约”。

同日,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告台湾同胞书》,提出和平统一祖国的大
政方针。同日,国防部长徐向前发表声明:“台湾是我国的一部分,台湾人
民是我们的骨肉兄弟。为了方便台、澎、金、马的军民同胞来往大陆省亲会
友,参观访问和在台湾海峡航行、生产等活动,我已命令福建前线部队,从
今日起停止对大金门、小金门、大担、二担等岛屿的炮击”。于是又有许多
人以为,从此金厦海域烟消云散,再听不到枪炮声,这一天,大概是“炮击
金门”的终止日了吧。

回答“非也”,事情仍然不能算作完结,因为,大陆方面的炮停了,金
门方面的炮未停,隔三叉五地仍在打着玩呢。1984 年6 月27 日,金门国民
党军突然猛烈轰击我角屿岛,0.24 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顷刻落弹150 余发,
两名战士负伤,医助程国财牺牲。台湾方面的“一个巴掌也要拍响”令人百
思不得其解。大陆方面表现了极大的克制与忍让,既未还炮,也未抗议,甚
至没有发布消息,用以德报怨的沉默,显示了追求和平的诚意。角屿岛官兵
强咽悲痛只做了一件事:在医德医术俱佳的程国财烈士罹难处,为他树立了
一块永久的纪念碑。邓颖超闻知此事,用手帕揩抹去眼角的泪痕,说:解放
军不还炮是对的,不能给不希望和平不愿意统一的人任何借口。

不知是出于良心的“内责”,还是迫于舆论的“外责”,金门倒是从此
识了时务,“改邪归正”,再没有此类乱发神经胡甩炮弹的昏事发生。

你说,战争的终止线究竟该划在哪一天。

我不讳言,我是“64 天说”的赞成者。因为以10 月25 日毛泽东《再
告台湾同胞书》为标志,战役从计划拟订、意图实施到目标达成,此时已经
很完满地走完了全程。虽然这之后,炮击仍在继续,漫漫难觅终期,其间甚
至也还有几次翻江倒海的大打,但平心而论,那毕竟是另外一种形态意义上
的作战了。事情就是这样,由于短促猛烈的炮战与漫长有节的炮击过渡、顺
延得非常自然、紧密,人们往往只看到它们之间的联系,而容易忽视它们之
间的区别,即前者是完全意义上的战役行为,后者仅是象征意义上的战术动
作;前者是一个事件,后者是一个过程。不深入探查这一点,便很难解释炮


战结束了、炮击仍长时间延续的奇持现象。

辩证法则认为,任何现象不论直射还是折射,都是事物本质的反映。
金厦海域的战事亦当如此。毛泽东后来说过:我们同台湾隔着海打一点炮,
双方都有这个需要。我们是在提醒国民党,你我之间的事情还没有了结呐?
但我们单打双不打,只打宣传弹不打真炮弹,只打烂石头不打死人,每逢过
年过节还要打个招呼,给金门马祖放几天假,什么弹都不打了,让他放心休
息,谁都体会得出来,这是好意,是希望有一个好办法来解决双方问题。蒋
介石也经常丢几颗炮弹过来,无非强调他仍是正统,还要反攻。我们欢迎他
丢,就怕他不丢了。我们同台湾如果一点点象征性的动作都没有,大家相安
无事,各吃各饭,各睡各觉,那么不用帝国主义来乱搅,自己早就兄弟分家
变成两个中国了。

炮战结束,炮击延续,不愿再打而又不能不打,为了和平必须让战争
保留着一个长长的尾巴,象征性动作的背后有着实在意义的驱动,戏剧化的
现象包涵着积极而合理的内核。我们在时间上给历史横切一刀,区隔出金厦
战争性质不尽相同的阶段,会豁然发现,操纵决定着一切状态状况的,原来
是那个双方均挂在嘴边经常重申不敢违逆坚持捍卫的“一个中国”原则。

为不同的原则而战是战争的常用式。

为共同的原则而战是战争的变化式。

五十——七十年代的金厦战事又属变化式中的特例。如此理解,方知
其看似“怪诞”,然功莫大焉。

※※※※※


问题二:谁是赢家?战争,或一方横扫千里,攻城掠地,或一方斩获
无算,屈人之兵,总要决出个胜负雌雄来方才罢手。而1958 年的金厦海域,
双方近干门大炮乱吼、海陆空三栖混战之后,态势几乎完全复原到战前,大
家无进无退,各守原先城廓,继续执戈遥峙。

表象上看,似乎是一场不分伯仲的无果之战。

台湾却一直陶醉在自诩的“胜利”之中,因为“国军英勇无故,致使
共匪踏平金马、血洗台澎的图谋惨黯失败”。另外,“在一百余次大小炮战中,
共军被击毁野(高)炮221 门、炮位86 处、炮兵掩体21 座,油弹储存所17
座、各型车辆96 部、兵营4 座,我只损野(高)炮14 门、油弹库1 处、码
头栈埠2 处;双方海军18 次大战,我敌损失为2:108(含击沉共匪机帆船86
条);双方空军10 次大战,我敌损失为2:32。共军兵器悉由俄共供给,故
台湾兵乃打胜了‘世界大战’”。

我们已知,毛泽东并无攻金计划。按照逻辑学定义,大前提既不存在,
“国军有效遏阻了共匪越海进犯企图”的结论便明显难以立足。至于战果,
大陆方面的统计同台湾更是南辕北辙,最后公布的数字为:击落敌机18 架、
击伤19 架;击沉敌大小舰艇7 艘、击伤17 艘;击毁敌水陆两用输送车14
辆、缴获1 辆;摧毁敌各种阵地工事327 处,汽车9 辆,雷达、电台7 部,
各种火炮30 余门;毙伤敌中将以下官兵千余人,俘敌飞行员3 名。我方被
击落、击伤飞机11 架;损失鱼雷艇3 艘、伤1 艘;被击毁火炮32 门、汽车
8 辆;伤亡官兵460 余员、民兵群众218 名。

审慎考证,我个人看法是:1、大陆方面所公开的己方损失具有可信度。
2、大陆方面公布的敌方损失,会有数字上的正负出入,但误差不至太大。3、
台湾方面的数字掺水过多,难为信史。4、厦门方面共发射炮弹40 万发,为


金门发射10 万发的4 倍,金门方面损失稍大也是常理,不足为奇。5、台湾
方面称,大陆40 万发炮弹的总价值超过了被其摧毁目标的总价值。此议如
成立,倒也说明了,仅从弹药直接的“损耗”与“效能”比来为此役定胜负,
本来意思不大。

应该注意到,大陆方面从未大事宣传自己军事上的“辉煌”。作为一场
政治、外交上的考虑远大于军事动机的战役,大陆方面的调子一直定位于“达
到了预期目的”。

究竟孰胜孰负?解套还须把另一位当事人拽扯进来一并考察。炮战酣
烈时,美国6 个航母编队,500 余作战飞机、数千海军陆战队和斗牛士导弹
硬挤到台湾海峡来凑热闹,并直接为台海军护航,指触扳机,引弓不发,实
打实当了一回只差开炮了的参战者。

台湾研究学者黄嘉树先生认为,长期以来,中美台三方形成了一种复
杂而有趣的互为敌友的三角矛盾,即:A 状态,在维持台湾当局的割据局面、
抗拒祖国统一的问题上,美蒋两方是友,而以中共为敌;B 状态,在阻止国
民党反攻大陆的问题上,则中美双方是友,而以台湾当局为敌;C 状态,在
反对“两个中国”和“台湾独立”的问题上,国共两党则为友,而以美国为
敌。三种状态由各自的战略利益交织而成,正由于三方力量的彼此抵消,促
使台湾海峡出现了长期的对峙局面。

黄教授的真知灼见为我们研判胜负提供了一把钥匙。君不见,台海战
火因三角矛盾的剧烈磨擦而燃起,但深入观察,三种状态在炮战中所发挥的
作用,并不均衡,A、B 两状态明显地降为从属和次要,C 状态却表现得十分
强势和凸显。尤其在战事的下半段,毛泽东的打与停都是为了助蒋同美国吵
嘴闹独立性,蒋介石也多亏了毛的一臂之力才扛住老美的高压,保住了金门
的阵地和仍然“代表”中国的面子。正是在此层面上,有一种意见说此役的
赢家是海峡两边的中国人,输家是大洋彼岸的美国佬:谁说不成道理?当然,
战争中的毛、蒋联手,仅仅是对付共同对头的一种心照不宣、权宜默契,他
们始终都是对手,而从来不是盟友。甚至连“兄弟阋墙,外御其侮”都谈不
上。

所以,所谓的中国人之“胜”,也不过是对美国的力逼势迫还以颜色并
小有收获,使其阴暗企图难以得逞而已,谈不上什么“大胜”。中国若真想
“大胜”和期待美国的“大败”,唯有实现自觉意义上的和解与联合。1958
年的炮战,起码已给予了我们一些有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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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26 21:58:13 | 只看该作者
问题三:历史如何评价?我的案头,左边一摞台湾书籍,右边一堆大
陆书籍,各取一、二本来对照翻阅,便知两边对同一战役的评说历来迥异。

大陆方面认为:“炮击金门”所实现的价值总和,包括军事惩诫、政治
分化、外交配合、政策宣示、战略摸底、策略谋对、实战练兵,均达到或超
过了最初的预期,堪称毛泽东军事生涯的经典之作,为中国统一史上的重要
篇章。

台湾方面认为:“金厦炮战”是近代事关台湾生死存亡的关键一役,共
军无法攻占金马,难越雷池一步,乃从此确保了台澎数十年安全和平。台湾
经过生聚教训所创造的成就奇迹,全仰赖此役打下了坚实的根基。

一场没有一寸土地易手和大规模歼敌战果统计的战役,必然给双方各
自的“胜利演说”预留下充裕的空间,大家都说“满意”也就不使人大觉费


解。

我没有这样的“天平”,可以给各种说法中的是非曲直准确计量,站在
不同的立场,不同的说法大概都有它存在的道理吧。我只是以为,九十年代
已进入倒计时,新世纪的曙色也开始在海平线上隐约闪烁了,对40 年前的
那场战斗,我们的思维理应从“昨日对昨日的评价”步入“今日对昨日的评
价”。于是,对“炮击金门”在中国当代史中的地位、影响、作用,我悟出
了些许与别家不同较为新颖的看法:

关於地位。此役是国共两党之间最后一次大规模兵戎相见,但它又不
是中国长期内战的简单顺延。稍加留意便不难看出,党争、政争在战役中已
经降为次要,统一与分裂之争明显地上升居于主导位置。防止美国分割版图、
肢解中国始终是毛泽东第一位的思考。中国几千年历史的发展规律就是如
此,一旦国土出现分裂,统一便成了高于一切的国家、民族之最高利益所在。
故“炮击金门”,应看作海峡两岸间矛盾由阶级、政党、意识形态、政治制
度之争在向统一与分裂之争过渡的标志。

关于影响。作为一场震撼世界的战役,“炮击金门”的影响是多方面的、
现实的和长久的,我们至今仍能接收到它从逝去的时光里释放出来的冲击
波。其中,最强烈的信息一直在提示、告诫当代和后代人,台湾海峡的和平
历来具有相当危险的不确定性,一旦平衡被打破,战端将从何而起并依怎样
的轨迹发展下去。旧有的模式虽不会被机械复制,但不变的规律一定会被再
版重演。

关于作用。中共和平解决台湾问题,统一祖国的政策思想于五十年代
中期开始萌芽。1958 年的“炮击金门”乃对各方态度进行一次火力实测,
并通过激烈震荡的方式,将矛盾错综混沌迷蒙的台湾海峡进一步滤清,为决
策战略提供依据,为运筹前途奠定基础。于战火中诞生的毛泽东多篇“雄文”,
表明了中共的新思维已渐趋成熟、新方针正走向定型。这以后,由于国际国
内的风云多变和天灾人祸,直到七十年代末期,事情方才瓜熟蒂落,中共全
面系统拿出了“一国两制”“和平统一”的大政方针。但谁也难以否认,在
这一基本国策的漫漫孕育过程中,“炮击金门”曾发挥过关键性的催生作用。
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不乏例证,为了公正的和平求助正义的战争,通过进步
的战争促成理想的和平。战争与和平的对立统一中,有崭新的境界,有前行
的动源。

※※※※※


听罢我的宏论,王教授既不苟同,也不反对,不时,捋一捋象征丰富
阅历的鬓角华发,扶一扶代表满腹经纶的深度眼镜,发出无褒无贬的中性的
感叹:你这么看?很有意思!可以探讨!

我深深感到,没有知音或对手的讨论都如嚼蜡般的乏味。

会中,组织厦门二日游。

重登鼓浪屿,再上胡里山,观国姓爷演军之所,走施元帅征伐之路,
油然而生与历史又一度贴近亲近的感觉。

第一次到厦门的王教授情绪极佳激动不已,一路上大侃郑成功、施琅,
对二位先贤的遗闻佚事询问尤细,他说:到大陆,第一要看的就是各地的古
迹,睹物遐思,有一种身心融入历史、与读教科书完全不同的感受。兵马俑,
展示了祖先的伟力;长城,表达了中华的意志;故宫、颐和园,通篇都是民
族的智慧..


我问:厦门呢?
他说:郑成功、施琅威灵无所不在,中国统一大趋势绝对不可阻遏。
那些主张搞“台独”的人最好不要来。
我心一震。同为炎黄后裔,历史给予我们和我们从历史中领悟到的,

实在并无二致。我才觉得王教授也不难沟通。
最后半天,王教授提出想看看炮战遗址。我责无旁贷,甘为向导。
来到一处。荒草萋萋,故垒兀立,狼烟褪尽万马喑,浪打空礁寂寞徊。
壬教授在废弃的炮阵地钻进钻出,里里外外遍览一遭,伫足,神色庄

肃,缄口不语,似有所思。是我将他唤醒:教授,这里有什么?
他终于说话:有很多,又说不清,不过我很赞成沈兄的“以今观古”,

我想只要回顾与思考的方法趋同,我们总会获得一致的结论的。
他仍有保留,但我们确在接近中。
此刻,夕照红透,彤云半天,炮战遗存物入画,构图极尽苍茫壮观。
2
哲人又说:
时间不是情侣,但它寸步不离我与你。
从日出月落风来雨去的接力中,我们感知了“现在”的存续。
“现在”的故事一直公演,每一刻都有幕落幕启。
没有磨擦碰撞不成人间大戏,真理和正义的音符奏鸣出时代的主旋律。
“金厦大战”降帷,台海局面定型。由于各方小心翼翼遵守没有协定的

默契,避免擅越雷池,和平总算步履蹒跚地走到了现在。

毛、蒋二位先后作古,对台海和平贡献最大者当属邓小平。邓公“一
国两制”的智慧构想虽尚未在台湾海峡两岸付诸实施,但影响已经无处不在
深入民心、成为两岸打破隔绝开始交流的决定性推力。台湾有一八旬老翁书
联赞曰:本一国血脉谁敢刃断毁我中华大一统/惟两制筹思方能解局从兹同
宗不再战。横批:承传启新。

可喜的是蒋经国先生也于百年之前,终有所悟,以大的勇气信心,开
放台湾同胞赴大陆省亲祭祖,使横亘海峡、绝对禁锢的藩篱訇然隙裂,再不
能关阖。迄今,已有逾千万台胞踏上祖土,两岸间经贸、文化交流也由雪山
冰滴汇成了涓涓涧溪。

经国先生临终前的这一善举亦当入史。八旬老翁又有联曰:多少思念
系于一念以苍生念为念念君功德无量/万千梦愿全仰上愿令黎民愿遂愿愿公
寿比南山。横批:吐脯归心。

可见,两岸间事,若想步上正途,良性互动,向健康处发展,双方最
高当权者、决策人物能否顺天理适民意,具备开创性思维和扭转乾坤的胆识
气魄,关键之至。

台湾海峡的这一番和气景象,实属来之不易。
※※※※※
也许,海峡平静得太久太久,各种堂而皇之的交流活动掩盖了远未化

解的敌意,使得人们渐渐麻木。于是,曾经的大战也在人们的记忆中褪色、
模糊,同所有结束了的战争一样,成为一段可供佐餐的故事,已鲜有人真地
相信,台海搞不好还将一战。直至1995 年8 月10 日,北京中央电视台播报
了一条爆炸性的新闻:

中华人民共和国交通部通告:中国人民解放军将于1995 年8 月15 日


至8 月25 日,在东海北纬27 度16 分、东经121 度26 分,北纬27 度16 分、
东经122 度30 分,北纬26 度30 分、东经122 度05 分,北纬26 度30 分、
东经121 度00 分四点连线内海域和海域上空,进行导弹、火炮实弹射击演
习。为了安全各国、各地区的船只和飞机,在此期间不要进入上述海域和海
域上空。

全世界都睁圆了惊愕的眼睛在屏息倾听。

事起有因。台湾一位固执僵硬的倔老头去了他本不该去的地方,言而
无情的山姆大叔则接待了一位他本不该接待的来客。

李登辉先生梦寐以求的访美虽然成行,却犯了大忌,踏响了两岸关系
的雷区,又一次台海危机瞬时爆发。国共双方大军集结,战争机器点火试车,
包括高科技兵器在内的对抗性军演一出接着一出。互相指责的攻击性言论调
门居高不下,充斥了火药气息。有一段时间,全世界谈论的话题已不是大战
会否发生,而是会在何时以怎样的方式发生。各个爱赶时髦的权威性研究机
构争先恐后对战争结局作出危言耸听的预言。

人们始信,1958 年的那段公案尚未了断,一俟天候异变,海峡依旧会
狂潮几起怒涛三丈的。

※※※※※


王教授忧心如焚,火烧火燎从海峡彼岸打来电话,连说:太突然了,
没有想到,事情怎么一下变成这个样子?李登辉不过以私人身份去几天美
国,大陆方面不高兴可以理解,但大动干戈似可不必,反应是否太过激烈了?
我说:我是专事“炮战”考古的,思考问题的楔入点与旁人可能有不同,会
把此次台海危机同1958 年那一次联系起来,对照着琢磨,用比较学的方法
观察台湾海峡的战争基因哪些被遗传,哪些被改变,以及这些改变将更易诱
发战争,还是将有利消弭战争。

王教授:1958 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恐怕解答不了眼前发生的事情
吧。

我:正因为“过去”并未过去。现在才排除不了“现在”。历史的两个
端点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其实是被无形内在的线绳拴系在一起的。您说呢?

※※※※※


1.台湾已非“蒋介石”
探究台海为何再刮12 级风暴,首先应该明了它凭籍什么保持了多年的
太平无事。
有说依靠了第七舰队对台湾的保护。也有说大陆发生了“文革”和面
对北方的威胁。都有道理,却无法解释为什么在同样的战略杰势下,毛泽东
“炮打金门”和大陆打了几场规模并不算小的边境自卫战。

实际上,台湾最可靠的安全保障,不仅在于它的外部情势,而且更仰
赖它的内部政策。

蒋家父子两代相继,掌控台湾三十年,其基本“国策”可用一句最简
单的话概括:反共,但绝不反华。“反共”,使他与中共依然形同水火。但“不
反华”,又使他同宿敌在许多方面存有潜在的共识,例如:深厚浓烈的大陆
情结;传统、正统的国家统一观;不曾松动的民族主义立场;始终遵循的“一
个中国”原则,等等。

正是这些超越了敌意的共识,令中共不会担心国民党的“反攻大陆”,
相反,使中共感到放心,只要蒋氏父子蹲守台湾,台湾就没有遗失的危险。


周恩来说过:历代反动汉奸政府,采取“宁与外人,不与家奴”政策,我们
对台湾则是“宁与家人,不与外人”。毛泽东也说过:台湾的事情不必性急,
那个岛上的居民只要还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它迟早会像一只熟透的苹果,掉
进中国这个大筐里的。大家都认同中国,这便是台海能够保持数十年相对平
静的主因。台湾有一长者高声疾呼:“一个中国”原则乃二位先总统留给台
湾的镇岛宝物和护身符,万万乱碰不得!实非虚妄之言。

事情自台湾确立“第三代领导核心”便悄悄发生质变。

在台湾有一则几乎家喻户晓的政治笑话:蒋经国逝世前若干天,抱病
参加国民党中常会,议题之一为确定“总统”继承人。众刚落座,经国先生
肚胀,到卫生间如厕,半晌没有出来,与会者们焦急顾盼。党国大老俞国华
起身,在外面高声发问:“总统,谁是接班人?”里面有气无力答曰:“等一
会。”随即蒋氏一口痰血堵塞命门,昏厥不醒。谁想俞国华耳背竟错听成了
“登辉”,于是,“副总统”李登辉先生顺利承继台湾最高权柄。

虽为市井笑谈,但也折射了民众对经国先生没有选好继承人、便宜了
老李,而老李又背离了恩公,把个台湾搅混的怨尤和无奈。

在“李总统登辉同志”治下,岛内乱象丛生:族群对立、“台独”公开、
国民党分裂本土化、赞成统一反成“非主流”、“务实外交”以美元开路、“争
取国际生存空间”开始了向联合国进军..以至闹腾得海内外到处都在议
论,加冕后的李“总统”姓“统”还是姓“独”?

李“总统”自述心曲。在同日本作家司马辽太郎那篇著名的谈话中,
他袒露襟胸,将一个男人和政治人物平时被掩盖被压抑的真实的另一面端给
人看。当从他的嘴巴里飞出“生为台湾人的悲哀”、“‘中国’这个词是含糊
不清的”、“国民党在台湾也是外来政权”、“历史上的台湾是无主之地”、“二
十二岁之前是日本人”等等一大堆吓人一跳的昏话,第一个惊愕和愤怒的不
是大陆,而是台湾。口诛笔伐自台湾始,迅速波及全球华人世界。登辉先生
在唾液的池潭中挣扎得好累好苦。他实在怨不得旁人,既然自己非要在脑瓜
正中贴明了标签,纵使高唱一百多次“反台独”又有鸟用!

谁想,顽固老头不思检讨,执意为之,不光有“言”,而且必“行”,
罔顾各方严重警告,以数百万美元买得了美国康奈尔大学之旅,在一场非常
危险的游戏中,胆大妄为地迈出了出格的第一步。当他站在美国的讲坛上以
绝大的满足发表“民之所欲长在我心”的宣言时,感觉里绝对不是昔日威风
八面的蒋介石,而是更像《出埃及记》中带领以色列人建立新国的摩西。

大陆盛怒,始有军演。既然嚼舌无用,便只能借助大炮的语口。

事态再次证明,台湾的未来前途安危祸福,完全在它自身。李登辉先
生可以在任何一个领域背离蒋介石、蒋经国,搞“非蒋化”,但在“一个中
国”的原则问题上,绝对不可。否则,稳定两岸关系的基石必将动摇,天下
必将大乱!

1958 年的“炮打”和1995 年的“军演”相同处都在最严厉的誓告。不
同处是,前者对美蒋关系还有些把握不准,进行火力实测;后者对李登辉先
生则已看得透彻,表明决不姑息。

历史的同异,登辉先生不可不察。

※※※※※


2.美国仍然“杜勒斯”
在最新一轮台海危机中,李登辉只不过扮演了闯进瓷器店惹祸大象的

角色,而罪责更重的肇事者应是那个敞开了大门、故意放大象进去的家伙。

说美国“故意”一点也不夸张。一星期之前,克里斯托弗国务卿亲口
告诉钱其琛外长,美国不可能给李登辉发放入境签证,因为那是违背中美三
个“联合公报”的。一星期之后,白宫发言人又宣布将给予李登辉入境签证,
因为他只是以校友的身份回母校参加一项纪念活动,
这并不违背中美三个“联
合公报”。

美国的出尔反尔,不仅反映了它外交的霸道、不诚实和不负责任,而
且表现了在那个事关中国的非常严肃敏感的问题上,它仍然祸心重重,动机
险恶。

后面还有更恶劣的表现。中国刚刚宣布将在台湾海峡举行海陆空三军
联合演习,美国也紧接着宣布,将派遣“独立”和“尼米兹”两航空母舰战
斗群前往台湾海峡水域。中国的信息是明白无误的。美国的信息也是明白无
误的。当美国海军的庞然大物们再次出现在阔别多年的台湾海峡,人们自然
而然想起了当年为国民党船团护航的“海伦娜”。世事叵测,谁又能料到台
海运行的轨迹竞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几乎原封不动地回到了1958。

人们不禁会问: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下一步究竟想干什么?

迄今为止,美国对待台湾的态度已经有过好几轮“一百八十度”了。1949
年——1950 年,美国从抛弃蒋介石到捞救蒋介石,算一次;1972 年——1979
年,美国从冷淡台湾到亲近大陆,又算一次。美国是把中国开列的“断交(同
台湾)、废约(同台湾)、撤军(从台湾)”三条件照单全收后,方将星条旗
在中国首都的使馆区冉冉升起的。中美建交,中国在原则问题上没有退让毫
厘,中国显然胜利了。美国已经用行动否定了它自己,但它从来不说“我错
了”。

美国不说“错”,因为它仍然想着应为可能的“再错”预留出随时通行
的小门。

于是,我们看到中美建交签字的墨迹未干,美国便急匆匆捧出一部《与
台湾关系法》来。据说,此部美国国内法之威力远在中美三个“联合公报”
效用之上,它不但明确保证了美国可以继续军援台湾,而且含蓄暗示了美国
保留着在台湾海峡动武的权力。

美国绝对是个善于玩“否定之否定”戏法的魔术大师!

九十年代,东欧崩溃,苏联解体,打赢了冷战的美国自我感觉越来越
好,是到了动用一下台湾牌,牵制中国的时侯了。于是,F-16 飞到了台湾,
李登辉飞到了美国;于是,“台独”在岛内闹成了一点气候,第七舰队列队
重返台海。

我对美国真的好钦佩,他把大使馆从台北搬到北京之后,却仍然有一
百条理由保证航母随时游弋台海,这大约便是美国外交的精明与技巧吧。

1996 年入冬,我赴香港。适逢美“独立”号航空母舰过境停靠,经友
人协助联系,我获准登舰参观。

这是一座集现代化武库精锐之大成的巨型海上杀戮堡垒。最先进的集
成电子块、高爆炸药、核弹头同成千上万吨各色金属材料的有机组合,构成
了强大的海空毁坏力,令人真切地感觉到了美国在世界所拥有的沉甸甸的分
量。

年轻英俊的弗中尉热情向我们介绍这头价值逾百亿美元的怪兽——它
的性能、威力和巡航区域。我说:不久前它到过台湾海峡?弗答:Yes。我


问:它准备同中国交手?弗:No,No,它实际上距离中国很远。

弗中尉说的不错。大陆军演开始前,“独立”号位置在台湾以东距演习
区域300 海里处。军演开始,“独立”号突然后撤160 公里,在距大陆400
海里处伫足观看。

我又问:这能说明什么?弗狡黠地一笑:海峡两边的人们均不应对“独
立”号的使命作出错误的判断。

我明白了。“独立”号正在执行与1958 年“海伦娜”号大体相同的使
命:中国大陆不要企望在越过界限时不受到干预;中国台湾也不要企望在越
过界限时会得到保护。时隔38 年,美国仍在贯彻确保台海不战不和不统不
独的“模糊战略”,杜勒斯的幽灵仍在控制美国人的思维。

※※※※※


3.大陆必须“毛泽东”我曾看过台北“华视”记者的街头报道,几位
女性对着摄象机镜头忿忿说:李总统出去冷冷清清,连个体面的名分也没有,
真的好可怜吨,中共为什么还要打压他呢?应当承认,台湾有些民众抱持这
样的心态:李先生贵为“总统”,却仅能以私人身份造访母校,行程中没有
红地毯、奏“国歌”,没有三军仪仗、21 响礼炮,甚至没有一个小科长级的
政府官员前往机场迎送,实在是蛮掉价蛮悲哀的,大陆方面为何对台湾此等
自贬自贱之事也不放过?一家报纸用一种很替大陆着想的口吻说道:“两岸
间事,贵在将心比心,以己及人,不可斤两算计,因小失大。正所谓‘翻过
山去天清水阔,独木不让大家坠河’。”1958 年,海外就有过“炮打金门”
是否必需的议论,今天的问题与当年相类。
回答之前,我以为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李先生赴美开展“校友外交”
的前前后后,与连战“副总统”还有过多次出访亚欧拉美的记录。两先生不
辞辛劳开展“过境外交”、“度假外交”、“学者外交”、“失踪外交”、“与会外
交”。大陆方面对台湾这些小动作虽然高度警惕和表示不悦,但终究没有如
对李先生访美那样大动肝火怒发冲冠,台湾海峡便也波澜不惊、帆樯安然。
香港有文章据此评论:看来,北京面对台北的“务实外交”,也以“务实”
二字应付,有的领域允许弹性,有的领域则绝无松动。对一些无关痛痒的小
国与台湾保有外交关系,北京表现了耐心,似不急迫非要一棍子全部敲掉。
对于一些中等国家同台湾的暖昧调情,只要做得别太离谱现眼,北京也常常
喊过骂过之后就高抬了贵手。但对于重量级大国发达国,尤其美国,北京则
看盯得很紧,它们与台湾的关系绝对不可跑调走板,否则,北京“天子一怒
惊朝野”、“龙抖脾气水汪洋”,这世界肯定难有太平年景过了。

就是这么回事,一些小国可以和台湾做的事,美国不行。一些国家可
以邀李先生去散散心,美国不行。说北京的外交是看对象有区别的,也不为
过,因为——美国是所谓“台湾问题”的始作俑者,没有美国的强行介入和
长期作梗,“台湾问题”本不存在,更不至于路漫漫今不见终期。勿庸讳言,
中国人对美国将把“台湾问题”引向何方,历来“反应强烈”。

今日世界,所有国家乃至联合国都是台湾海峡的看客,唯独美国是圈
子中人,因为只有美国有实力不请自来,把台湾海峡当作密西西比河一样看
待。既然美国执意要做游戏的一方,那就必须严守游戏规则。

近年岛内“台独”泛滥猖獗,美国起何作用自己清楚,没有美国暗地
里的哺乳,“台独”永远都是政治侏儒。而一旦“台独”坐大,主导统治台
湾,台海将出现何样状况,美国也不会没数,故美国在做“台独”可能喜笑


颜开之事时,岂能不过过脑子三思而后行。

大国之交,信义为宗,言无诺焉,祸灾生焉。美国对其他国家出尔反
尔说了不算之事常有,但如若在台湾问题对中国依靠强权,朝言夕改过于随
便,那肯定将惹来无穷的懊恼与麻烦..所以——

当中国全部严肃的交涉和说词无效之后,便不可能不怀疑美国的真实
动机,不可能不对“李登辉访美”作出超强度的反应。毫无疑问,这反应与
1958 的“炮打金门”一样,首先是瞄准了美国的。当年,毛泽东用几十万
发炮弹向美国表明,美国在台湾问题上制造的任何苦果,不论大的还是小的,
中国都不会吞咽下去。九十年代,中国的军演无非再次向美国表明,在台湾
问题上美国如果逼人太甚欺人太甚,大陆必须“毛泽东”。

※※※※※


大陆方面的军事演习前后共两次。第一次,1995 年8 月15 日至8 月25
日,向台湾海峡水域发射导弹:第二次,1996 年3 月5 日至3 月25 日,在
台海举行空前规模的海陆空实兵演练及发射导弹。据说,演习的高科技含量
很大,导弹距“目标”误差仅有几米。从“炮击金门”到“弹打台海”,解
放军已鸟枪换炮,今非昔比。

台湾着实乱了一阵:股市暴跌,投资不振,资金外流,移民狂潮,“台
独”缩头,怨声四起..充分展览了海岛心防的脆弱和经年偏安的不堪。

我赶紧给王教授打去电话:别担心,演习就是演习,笃定打不起来的。

自然,我又补充:岛内高层还是需要足够重视,同1958 年一样,这次
大陆方面也不是闹着玩的。

3


哲人还说:

时间不长眼睛,但是它有视力。

披荆斩棘从亘古走来,坚韧不拔向“未来”走去。

“未来”的故事应该圆满,但是还将有暗礁和插曲。

不偏离太阳系运行的轨迹,前方的路便不会失迷。

以地火喻战火,中国史页上,何止万千的战事早都变成了一座座凝固
无言的死火山,唯余1958 年的那场战争,仍是外壳冷却板结、内里运动不
息的话火山,它将永远地被岩封地底,还是将于某年某日再度猛烈喷射?无
数计的预言大师们做过无计数的预言。

最新一轮预言大赛始于1994 年8 月,一本叫作《一九九五闰八月》的
大作刚出炉便在台湾走俏,数月内疯销30 万册,印装车间加班加点依然供
不应求,发行量将琼瑶、三毛等台湾名作家通通淘汰。《闰》书创纪录的成
功在于号准了台湾人思考的脉搏,抓住了岛内关切的卖点。它以历史上凡闰
八月年份必有大灾祸的宿命观念,大胆推断中共将于下一个闰八月年份
(1995)的某一天,发兵大举攻台。在对双方军力、士气、训练、准备进行
综合分析比较之后,得出了“共军犯台必胜”的恐怖结论。此言既出,语吓
四座,搞得台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光平民百姓“好像整日提心吊胆坐卧
于垒卵薄冰之上”,就连许多国民党军官兵看完以后,也对自身战力,“信心
顿失”。究其《闰》书作者本意,不过想将一种“最坏的考量”推向极致,
唤醒台湾“渐趋麻木的忧患意识”,谁知,无形中“徒长敌人志气,灭了自
己威风”。

针对《闰》书观点,附和者有之,不赞成者亦有之。而反驳最力的当


属出版于1995 年初的《海峡无战事》。仅看该书的大小标题:“中共无法承
受武力犯台成本”、“中共无法摆脱国际社会制约”、“共军作战能力不等于犯
台能力”、“‘邓后’中共无力攻打台湾”、“中共目前打不起高科技战争”、“中
共先进武器数量极其有限”、“中共对台用兵势必后院起火”..便知,这是
一本站在台湾角度、将“最好的考量”推向极致,劝慰人们继续照吃照喝高
枕无忧的书。作者翔实的论据严谨的论证使生活在台湾的人们顿觉自己的“高
大孔武”和“中共的绣花枕头”,“重新寻回了原本就不该丢失的自信和勇
气”。但也有人如此评价:“将中共说成外强中干,贬得样样不灵,与吹口哨
走夜路无异。”1995 年台海到底如何,实践给出的谜底是:大陆军演。

于是,《闰八月》的支持者们说:测得好准,中共果然蠢意欲动,准备
着武力犯台了。

于是,《无战事》的支持者们说:测得不准,中共不过演习而已,哪里
敢真地武力犯台。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大辩论尚未有穷期。台海会否兵燹重燃,两岸
会否终有一战,已经成为经久不衰难以降温的热门话题。

这不奇怪,本来,1979 年元旦徐向前元帅宣布的仅是单方面采取的“停
止炮击”,而不是双方面签订的“和平协定”。

※※※※※


1997 年金秋时节,王教授第二次造访北京,友朋远来,不亦悦乎,我
尽地主之谊,陪同教授赴八达岭,爬上长城作一回好汉,凭栏远眺,饱览河
山。中午,择一荫凉静悄之所,席地而坐,取出自带啤酒熟食野餐,观美景
以浅酌,沐秋风兮神侃,别有一番情趣。

蓦然,发现不远处草丛中,两群蚂蚁正在为争夺一只美丽蝴蝶的尸体
而战。一对童心未泯成年人的目光被吸引了去。王教授观摩专注,认真地摇
头:同类相煎,可悲可叹。我点头:是否有些像我们人类。王教授还是摇头:
准确讲是人类像它。

我们谈兴更浓,由自然界的血腥杀伐说开去,战争的起源,战争的积
极与负面作用,战争能否最终消失,一直说到台海会否大战,于不知不觉中
回到了不是我们这个层次能够解决的命题:中国统一之前途。

王教授爱国情重,铁杆反“独”,其对于“台独”的深恶痛绝严辞批判,
比之大陆人士还要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然老头也固执倔强,爱认死理,极难
融通,对“一国两制”成见深深,决不接受中共提出的和平统一方案。

我非常愿意同王教授这样的台湾人士交流对谈,因为我们毕竟是站在
共同的基础之上去面对我们的分歧。

王教授说:“台独”数典忘祖,不是东西,两岸应及早联手,遏制刈除,
不可使其猖獗泛滥。又说:然而,你们那个“统一”和我们这个“统一”却
尿不到一壶去,统不到一起来,难哉难哉,咋办咋办?我答:两岸间矛盾若
是“统独之争”,只有打;若是“统统之争”,可以谈。

谈,总比打好。

我俩长城一夕谈,坦诚、友善、有益,摘录于此,以供参考。

王:1958 年,毛先生“炮打金门”,我不赞成,如果解放军越海而来,
我大概可以做到慷慨赴死,为保卫台湾流尽最后一滴血。然而,1995 年大
陆“军演”,我虽不能说拥护,但却表示理解。登辉先生多年来纵容“台独”,
挑战大陆,麻烦很大程度上确是台湾自己招惹来的,怨不得别人。


沈:大陆方面两次重大军事行动,宣示的其实是同一个决心:台湾不
可独立,外人不可染指台海,我们将不惜一切确保中国领土完整和最终统一。

王:我赞成统一,因为我是中国人,血管里流动着的是中华民族的血
液和情感。但不等于我赞成大陆方面开列的统一条件,因为我同时还是台湾
人,不可能撇开台湾人的想法和利益。我很自信,我的这个看法,反映了目
前台湾的绝大多数。

沈:您所中意的统一模式?

王:自由、民主、均富。

沈:那您一定是台湾《国统纲领》的衷心拥戴者了。请问:何谓“自
由”,是否您每次来大陆都有人干涉约束了您的行动?何谓“民主”,是否大
陆的“人大”、“政协”开会亦应发生类似台北“国会”的打斗群殴事件?何
谓“均富”,是否大陆的人均国民生产总值达到4000 或6000 或8000 美金才
有资格来谈统一?标准太过抽象便如水中月般可望而不可及,其结果,我现
在就可以说:我们已经做到了;而你永远都可以说:你们还未达到哩。凭直
觉,“三前提”是台湾方面攻可为矛守可为盾、欲将统一无限期搁置、拖延
的托词。

王:我承认,大陆方面的“一国两制”确实可摸可触具体立体。但有
一个事实讲出来,沈先生千万不要过于悲伤,台湾民众百分之九十五不接受
“一国两制”,实际数字只会比这多不会比这少。对大陆方面而言,是否有
些血淋淋的残酷沈:“一国三制”、“一国四制”怎么样?噢,您也觉得过于
滑稽不可思议了。“一国一制”呢?是的,这又回到蒋先生“反攻大陆”和
毛先生“解放台湾”的思路上去了,最后,用谁家的那“一制”去统一国土
呢唯有重新祭起战争的法宝,想必您也不会同意。那么,舍此“一国两制”
难道还有什么灵丹妙药来疗救中华之分裂吗?实在是难找了。双方谁也不吃
掉谁不统治谁不改变谁,在一个国家的屋檐下面各行各制和睦相处,如果如
此宽松的条件还是不行,我才真地感到悲伤,为中国人绞尽脑汁,聪明智慧
已走到尽头而仍然没有善果。

王:大陆方面恐太相信自家政策了,却没有很好了解体会别人的感受。

中共的“一国两制”完全以“中央”自居,台湾只是“地方”,中共居
高临下,漠视目前海峡两岸存有两个“对等政治实体”的事实。台湾的肉食
者们怎能接受,台湾的布衣族们又怎能心服。

沈:依我看,双方分歧焦点集中在“对等”二字上面。“政治实体”,
政府也,台湾所要求的,实际是一个分裂国家两个政府间的“对等”,说得
更直白一点,“中华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对等”。不知解读对否?

王:沈先生所言不差。台湾争的就是一个平等相处,而不能被人为矮
化,不能中共当老子台湾做孙子,否则,在法理上先被套牢,头上戴上紧箍
咒,台湾的地位尊严河在,利益安全又如何保障?

沈:亦如宇宙间日月星辰各得其所,两岸关系之定位乃客观使然,而
非谁人能够主观臆定随便变更。我常想,当年如果国共划河(黄河)而治或
划江(长江)而治,各有江山半壁,日后双方或许能够互相承认个“对等”,
如前东西德国和现南北朝鲜一般,共进联合国和国际社会,得到“双重承认”
什么的。但划峡而治便不可能了。此时的两岸,不仅仅是地域、人口、综合
实力上的不对等,更是国家历史、政制沿革、法理传承、主权代表上的不对
等,这也应该就是国际社会为何不按对待东西德国和南北朝鲜原则对待分裂


之中国的原因。总而言之,台湾谋求与大陆在两个政府意义上的“对等”,
不合中国传统,没有道理依据。台北若与北京政治地位“对等”了,理论上
有朝一日广州、南京、拉萨、乌鲁木齐、海口等等各省会也可以提出相类要
求,中国岂不四分五裂国将不国?王:虚拟假设不能决定政策,承认现实方
能解决问题。现实就是如此,“中华民国”自打国父中山先生创建之日起,
已经活生生地存在了八十六年,它的有效治理虽然已不及于大陆地区,它的
法统却仍在中国的一部分国土上得以保留和继承,怎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在大陆方的心态上,“中华民国”是一个被打败被消灭被取缔的政权。但在
台湾人民的认知上,“中华民国”即中国、即国家,不是“前朝”,无日不见
高高飘扬着的青天白日旗具有代表国家的威权意义。大陆方面如果继续无视
和蔑视“中华民国”的存在,不承认台湾“对等政治实体”的地位,实不相
瞒,任何统一方案都很难获得台湾人民的支持,事情搞不好会长期麻烦下去。
我并不是在制造危言耸听哟。

沈:问题的症结恰在于此,既然讲“承认现实”,有一个最基本的“现实”
是无法回避的:中国的大陆部分构成了中国的主体,海岛台湾则无论从地理、
历史、行政和法理哪个角度讲,都仅是中国的一部分。可以试想,有人指着
地图上的中国大陆说“这就是中国”,大概不会引出异,而指着台湾说:“这
就是中国”,大概便贻笑大方了。所以,“主体”方能代表国家,“部分”不
具备这样的资格。所以,当着中国大陆发生了政权更迭的事件,新政府便顺
其自然理所当然取代旧政府获得了国家的代表权。此时,虽然旧政府的法统
仍在台湾得以存续,但并不能改变台湾的政府仅为中国一个地方自治政权的
性质。历史无情,台湾方面应该承认和正视半个世纪前发生的一直延续到今
天中国的事实。

王:我对大陆方面的立场很了解,说千道万,台湾必须自贬一格、由“国”
降为“省”,大家才能坐下来谈统一。只怕台湾的百姓大众不情愿不接受。
我所接触的朋友,没有一个愿意尚未谈判,身份先由“国民”降为“省民”
的。

沈:今日中国之分裂乃国共两党内战造成,基于此,大陆方面曾想通
过国共谈判、第三次合作的方式达成统一,如此思路的前提便是承认“对等”。
很遗憾,不为台湾所采纳。如今岛内政治生态变异,“党对党”谈判更难实
现。但我们能否循着原来思路,找到既避开“政府层面”的难题,又能够体
现“对等”原则的解决办法呢?是的,台湾已经提出来了,名曰“对等政治
实体”。我想请教,是否谈判时一方就叫作“大陆政治实体”一方称为“台
湾政治实体”?噢,您也觉得这样不伦不类不成体统了,实际“对等”的还
是两个都有主权的政府。那么,“对等”的“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
国”,它们所要谈论的是一个国家的内部问题呢,还是两个国家之间的国际
问题?还有,当两个“对等政治实体”手拉手走进联合国会议大厅时,这世
界上到底只有一个中国呢还是两个中国?是坚持“一个中国原则”更有利于
统一呢,还是愈搞“两个中国”反而离统一愈近?

王:是呀是呀,这的确是个一下子难以滤清爽的问题。不过,我可以
告诉您,“对等政治实体”的概念,是台湾各党派经过长时间的磋商甚至争
执方达成的一致和共识,相较“对等政府”、“对等两主权国家”而言已经很
中性了,体现了台湾并不愿过分刺激中共的善意。实话讲,这就是台湾方面
的最后底线,再不可退让一丝一毫的。


沈:可怕正在这里!谁都晓得,台湾各党各派的“统独理念”相去甚
远,吵得一塌糊涂。而“统一”、“独台”、“台独”各派,居然在一个敏感严
肃的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可见,这概念是多么的模糊和富有弹性,给日
后各种各样的任意注释预留了多大的空间。大陆方面一旦认可“对等政治实
体”,真不知台湾是向“统”的方向迈出了一步,还是向“独”的方向迈出了
一步。台湾用心良苦赞成统一的朋友们又有什么高招能拉住台湾不向独立方
向滑去?

王:谈判本是一种妥协的艺术,只有大家各让一步才有可能达成协议。

现在中共坚守着“一国两制”寸土不让,却要求台湾从既有阵地先行
后撤,这是否是一种老大霸权的心态?是否对社会本是互动的这一基本特征
缺乏起码的体认?

沈:中国之“中”者,不偏不倚、平衡适中也,崇尚中道、中庸,乃
最值称颂的中国人的道德修养。“一国两制”构想提出,其实已经包含有各
弃两端取其“中”、各让一步都妥协的思想了。从大陆方面而言,放弃政令
军令一贯到底的统一模式,放弃了以我之制度取代你之制度的“解放”理念。
从台湾方面而言,放弃了“中华民国”仍代表整个中国的梦呓,也放弃了台
湾与大陆共享中国主权的荒谬。此时的“中”者,台北认同北京代表中国的
“中央”地位,大陆确保台湾高度自治下的一切不变。

王:如此,台湾所失太多,除了“一切不变”,到底得到了什么?沈:
余常言,台湾确有所失,不过一“旗”“一歌”“一国号”,简言之,“易帜”
而已,然所得大焉。中华民族完成和平统一盛举,台湾同胞非但不是“二等
公民”,还将与祖国大陆同胞一起共享大国尊严;台湾海峡紧张状态顷刻消
弭,将一劳永逸变成和平海峡,台湾安全之虞亦随之彻底解除,仅双方节约
军费开支一项也是了不得的贡献;两岸间再无藩篱,民得以自由往来,商贸
得以优劣互补,大中华经济圈必将获得强势发展,台湾小龙地位稳如泰山,
中国巨龙腾飞指日可待..如果仍对“一国两制”心存疑惧,君不见已经回
归之香港乎?

王:台湾与香港完全不同,岂能同日而语。我对香港的“一国两制”
始终乐观其成,但即使其成,对台湾也无说服力。

沈:正因为统一前的台湾与香港有不同,决定了“一国两制”后的台
湾与“一国两制”后的香港也有不同。届时,台湾可以保留自己的军队,台
岛的“国防”仍完全由其自己负责,香港哪来此项权力?还可以预见,其时
国家外交之下的台湾“地域外交”,也将比今天真正“务实”,起码领导人出
访不再受限,畅行无阻,美国可去,日本也可去,不用发愁没有高规格的礼
遇。而且出去得堂堂正正,腰杆挺直,不用带着大笔金钱去买那些贪得无厌
不讲原则小国的笑脸。

王:不管怎样讲,“一国两制”在台湾没有民意支持基础,不可能被接
受的啦。

沈:这句话我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但始终没有看到台湾有文章能够
把道理讲得深刻透彻。大家都很清楚,台湾目前的主流意识是“不统不独保
持现状”,这是一个生活长期安适富裕的偏安小朝廷极易滋生的满足怠惰之
情,可以理解。中国统一是一项复杂繁冗的巨大工程,不可能一蹴而就功毕
一役,我们既要只争朝夕,也要耐心等待。总体来讲,时间会对大陆有利,
因为台湾手里真正的王牌是它的经济。但随着时间推移,再有个十年二十年,


发展迅猛的大陆经济在总量上有可能同发达大国并驾齐驱,那时,大陆将以
绝对优势的实力和地位从容解决中国的统一问题。中国在世界历史上的再度
崛起辉煌是不可阻挡的,中国在中国历史上的再度重归一统,也是不可阻挡
的。

王:您所说的“优势”、“实力”是否包括军事内容?如果统一之事久
拖不决,大陆在足够强大之后,是否有一天会失去耐性重新选择用武力方式
解决台湾问题?

沈:“实力”当然包括军事。但即使实力大增,大陆也不会滥用军事。

用和平方式实现统一绝非权宜政策,必将长期信守。当然,只有一种
情况除外,那就是台湾终于踏上谋求独立的不归路。台湾宣布独立之日,便
是两岸开战之时——任何人都不应心存侥幸,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试验此话究
竟儿戏,还是当真。恕我直言,台湾现在不乏庸俗之辈,整天掰着指头在算
双方各有多少条兵舰多少架飞机,以此推断大陆敢不敢动手,会不会打赢,
好没意思。因为,台湾独立,大陆必打,这是事情铁定的逻辑。中国任何一
届政府、任何一个政党都承担不起丢失祖宗家业的历史责任,背不动丧土辱
国的骂名。所以,届时,地无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破釜沉舟同仇敌
忾与“台独”拼死一战是唯一的抉择。且不论打赢打不赢,可以肯定的是全
台湾会变成一片废墟瓦砾,大陆沿海也会遭致惨痛重创,中国,包括台湾的
现代化进程,将因此而倒退若干年。而引发这场民族大悲剧的罪魁祸首——
“台独”——亦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遭万众唾骂。

主乾坤掌权柄的政治家们,择路慎行啊,切不可图一己之私逞一时之
快而让生灵涂炭,使国家残破。

教授,我这里也有一问题问您:如果“台独”当道,引发战争,您将
为捍卫中国统一呢还是为保卫“台独”而流尽最后一滴血?抑或沏茶摇扇作
壁上观?

王:哎呀呀,你这个问题把我考住了,陷我于三难之地呀。作为中国
人,我不能助“台独”;作为台湾人,我又不能帮大陆;作为忠义耿介之士,
国难当头,更如何旁观得下去!我别无选择,只有去上吊跳楼了。

我们捧腹畅笑。为教授的智慧幽默,也为我俩竟然长达三小时地严肃
辩答,认真论争,俨然两岸政治性谈判的预备会议正在这里举行似的,很是
有些滑稽。

实在,我们既不代表各自当局,也不代表任何党派,我们只能代表两
介书生一对痴憨。

王教授说:我是先天下之忧而忧,杞人无事忧天倾。我说:我是位卑
岂敢忘忧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笑得愉快。

然而,又无可否认,我们个人的看法同时也是两岸各具普遍性理念的
反映,一叶可以知秋,三木想得出树林。

虽然我们谁都没有回天之力,不可能说服对方,也注定了谈不出结果
来,两岸间状况亦如是。但是,我们毕竟接触了、交淡了、沟通了,类似这
样的知无不言畅所欲言正在两岸间各个层面上以各种方式经常性地发生着,
这就是巨大的进展,十年前尚不敢奢望。还是那句话:谈,总比打好。走动
串门,总比老死不相往来好。

毕竟血浓于水,情重于山,还有对我们自身智慧的信心。也许很快,
也许尚需几代人坚韧不被,我们最终会找到打开坚锁之钥,走进一片新天地。


还有短暂的三年,中国将和世界一起,拥抱扑面而来的二十一世纪。
已有许多人在断言: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世纪。我说:中国和平统一了才作数。

时机,离我们并不遥远;命运,其实就在你我手里。能否把握得住,
不靠老天不靠地,全靠我们自己。

我的饱经苦难的祖国,努力啊!

我和王教授将易拉罐青岛啤酒高高举起——我说:祝二十一世纪的台
湾海峡再没有炮声。

教授说:祝台湾海峡的炮声永远停留在二十世纪。

我们碰杯,一饮而尽。

关山雄峙、蜿蜒远去、横贯古今、蕴藉力量的万里长城为我们作证。

尾声

刘上将的草率鲁莽注定了他的冒险豪赌要蚀本/惩罚表达“宽大”之
意,轰击为的是有利敌方“固守”艾森豪威尔访台,毛泽东7 万发炮弹“欢
迎”、“欢送”金门“奋起还击”,三千余炮弹同样只打在大陆无人地带。

每逢年末岁首,两个“单日”便有一回难得的碰头机会,按“单打双
不打”之规定,这时,解放军应连续炮击两天。但1958 年12 月31 日和1959
年元月1 日,为了使金门同胞和守军过好新年,大陆方面连象征性的动作也
一概免去,不发一炮,此举无疑是一种善意的表示。

元月2 日,逢双,金厦应无战事。

3 日,节日的气氛还笼罩着前线,福建前线部队仍不准备打炮,以实际
的行动来贯彻毛泽东“就是单日也不一定都炮击”的指示。

黎明,朝阳慵懒地从海平线伸出头来,睡眼惺松地窥探无风无浪的大
海。大嶝岛上勤劳的人们早已晨起,身披霞色,开始了紧张有序的劳作。也
许,逐渐和缓的炮战已使人们松弛了警惕,也许,三天的太平享受唤起人们
对新的年景有更美好的憧憬,壮劳力大多到田野、海边去了,妇女和老弱留
在庭院拾掇修补战争带来的破坏,孩子们依然无忧无虑嬉戏顽闹,无人知晓
祸灾即将来临。

上午9 时许,金门的大炮突然间将宁静砸碎,成群的炮弹溅落大嶝岛,
在村庄、盐场、海边和田地里炸开。与以往不同,这是一次名副其实的对无
辜弱者的疯狂滥杀,炮弹追逐的目标显然不是执我军人而是和平居民。惊恐
的人们四散奔逃,就近寻觅避难之所。

可怜的山头村成了重灾区,密集的弹片歇斯底里撕咬着它缺乏防护的
躯体。一发炮弹鬼使神差准确命中了躲藏着数十位乡亲的防炮洞,惨祸于瞬
间发生。死亡共31 人,其中1 岁至6 岁的儿童15 名,10 岁至14 岁的儿童
3 名,50 岁至70 岁的老大娘3 名,青年男女10 名;另有伤者17 名。32 岁
的许梅怀抱着出生仅两个月的女儿共赴黄泉;57 岁的郑德金同时失去了妻
子、女儿、大儿媳和两个孙女;42 岁的张大婶永远地没有了两个儿子;有
些儿童互相搂抱着被炸死了;有些孩子死去的时候手中还端着盛满饭的


碗..山头村在血水和泪水中浸泡,哀号伴着硝烟和烈焰飘荡。

现任副镇长郑金造那时4 岁,他还清晰记得起当年的惨景:

我原来也在这个坑道里躲炮的,敌人打炮的间隔,我撒腿跑出去,钻
到旁边另一个地洞里,我的母亲、奶奶她们都在那边躲炮。过一歇,炮又响
起来,刚好打中了刚才藏身的坑道,洞口打塌了,靠门边的人被炸死,更多
的人在里边被闷死。炮停了,人们去抢救,抬出来的尸体横七竖八摆了一大
片,有的面目全非浑身是血,有的完好无损躯体还软软的,好多小孩刚刚还
和我一同在玩耍,这会儿都躺在那里不会动不会说话了,那个场面好可怜好
恐怖。长大了才晓得自己命大,晓得命大才更后怕,直列现在我仍然不敢一
个人从那边走过..金门为什么乱发神经拿赢弱开刀?慢慢传过来信息:新
任金防部司令刘安琪立功心切,“露一手”思想严重,为向台北表现,他就
是天不怕地不怕,“敢到太岁头上动土”。

刘上将的草率鲁莽注定了他的冒险豪赌要蚀本。

7 日下午14 时,被激怒的厦门开始了报复轰击,28 个炮兵营又8 个海
岸炮连368 门火炮,将2.6 万发炮弹连本带利奉还给金门。素有“犟头”称
号的刘上将也梗着脖子还炮7000 余发。战斗一直持续到夜晚,一场你狠我
比你还狠你恶我比你还恶的赌气仗面子仗,终于以金门低头打蔫而告结束。

对岸岛上那将半边海天映红的大火尚未熄灭,8 日第一张《解放军报》
已在北京印出,头版大字标题:《国防部发言人宣称》金门蒋军在本月3 日
上午对我大嶝岛山头村和平居民滥施轰击,使居民和儿童蒙受重大伤亡。对
此罪恶行为,全国人民表示极大的愤怒,本应给予严厉的惩罚。但是,考虑
到金门蒋军这一罪行,可能系少数极端分子所为,故今日我福建前线的人民
解放军炮兵部队,给予适当惩罚以示宽大。

同时,对金门岛料罗湾的码头、机场和指挥部等目标,未予轰击,以
利蒋军固守。

多么有趣,惩罚不仅“适当”,而且还表达“宽大”之意;猛烈轰击又
偏偏不打要害,为的是有利敌方“固守”。金门与厦门间的战事愈呈其“怪”,
毛泽东的对台方略新思维才愈显其“明”,他的大致方针出发点是:不再把
台湾岛上的人群看成铁板一块,任何时候,“少数极端分子”胆敢轻举蠢动,
必然给予量刑相当的惩罚。而绝大多数军民同胞,则尽在争取之列。

毛泽东将新闻稿改毕,道:蒋委员长手里还剩下那一点点地盘,他舍
不得金门、马祖那几个岛子哟。通通丢给他,叫他去管,叫他驻军。要是收
回了,现在我们不是连个发表意见的场所都没得了?21960 年夏,艾森豪威
尔准备于卸任之前,填补旅行生涯的一项空白,到远东来散散心。计划出访
的有菲律宾、日本、南朝鲜,台湾也在其列。

一位美国总统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在一个分裂的省份进行“国事”访
问,当然会被那个古老而伟大的国度视为故意的轻蔑和挑衅。

仅仅发表一些批评的言论已显得分量不够,毛泽东一直在思考着不能
叫艾氏此行玩得太过开心快乐的实际步骤。

艾森豪威尔的行程表上,准备6 月17 日抵达台北,19 日离开,来去的
脚步刚好踩在两个单日上面。精明的艾克,忽略了一件事情,逢“单”,是
毛泽东行动自由的开炮日。

毛泽东急电福建前线:

艾森豪威尔现已开始远东之行,这是美国对我国和亚洲人民的直接挑


衅。为了在金门前线对美帝国主义举行武装示威,我军准备在艾森豪威尔到
台湾的前夕和离台湾的时候,仍按单日惯例炮击金门。每天打炮四万发。

炮击时应尽可能少打死人,主要是打金门群岛的山头、滩头、空地,
不打村庄。军事目标只打敌观察所,其它不打。

每天4 万发炮弹,是谓实打。不打目标只打空地,是谓虚打。实打,
矛头直指美国人,来时打他个下马威,走时打他个灰溜溜,表现中国人民鄙
视帝国主义的英雄气概。虚打,是要台澎金马军民了解明白,美帝才是我们
的共同敌人,中国人不要打中国人。实打与虚打的有机结合,次要矛盾服从
主要矛盾的精明安排,使得1960 年的“万炮齐轰迎送瘟神”构成了战争史
上另一幅奇妙景观,又一次表演了毛泽东炉火纯青的斗争艺术,堪称其传奇
军事生涯的又一神来之笔。

6 月17 日下午17 时,艾森豪威尔总统乘坐的“圣保罗”号重巡洋舰已
接近台湾的东海域,中国大陆的广播电台开始播发《解放军福建前线司令部
告台、澎、金、马同胞书》。从语言特色和行文风格一听便知,该文仍为毛
泽东手写亲撰:

同胞们:

艾森豪威尔要到你们那里访问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是帝国主
义的头子,同过去的杜勒斯一样,向来对你们不怀好意。一年多以前,杜勒
斯到你们那里去,对你们施加压力,要你们服从美国制造“两个中国”的计
划,把台湾完全沦为美国的殖民地。我们打了炮,你们抵抗了美国人,勒斯
没有能够如愿以偿。杜勒斯虽然死了,美国并吞台湾的心并没有死,艾森豪
威尔的政策,就是杜勒斯的政策。艾森豪威尔是我们的敌人,也是台、澎、
金、马一切爱国同胞的敌人。

为了支持亚洲各国人民反对艾森豪威尔强盗旅行的正义斗争,为了支
持台、澎、金、马爱国同胞反对艾森豪威尔的强盗旅行的正义斗争,为了表
示伟大的中国人民对艾森豪威尔的蔑视和鄙视,我们决定:按照单日打炮的
惯例,在六月十七日艾森豪威尔到达台湾的前夕和六月十九日艾森豪威尔离
开台湾的时候,在金门前线举行反美武装示威。一切不愿意屈服于国压力的
台、澎、金、马爱国同胞,一定都会赞成。为了保护你们的生安全,特此事
先说明,在炮轰期间,你们务必躲在安全地带,不要出来,以免误伤。你们
的舰艇,在这两天要注意,切勿驶近炮轰地带,以免危险。

倘若有人不遵守我们的劝告,甘心为虎作伥,胆敢扰乱伟大的反美武
装示威,必遭严惩,勿谓言之不预!

北京的电波如巨石投水,激起波澜,震动台海。金门守军纷纷慌里慌
张躲进坑道。台北高层乱了方寸,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圣保罗”号巡洋舰
上,艾森豪威尔不苟言笑,瘦削的脸颊拉得老长。此公刚刚在菲律宾街头被
示威人群丢了石头,又因580 万日本工人罢工,要求废除“日美安全条约”,
而被迫取消了访日计划,心绪本来欠佳。此刻中共又来添烦,心情怎不黯淡
沉重?他手扶舷椅,呆望瀚海,低声说了一句:“共党打炮,不加选择”。再
无话,20 时05 分,“圣保罗”进入台湾以东火烧岛海域,厦门开始火力急
袭,“欢迎”艾森豪威尔的到来。3 万余发炮弹准确落在金门的无人地带,
削石为泥,犁地三尺,却并不损伤人员设施一丝毫毛。金门此时也表现出乖
巧识趣,总共发炮28 发,亦都打在大陆的无人区域,作为向台北应付交差,
向大陆领情表白。由于中共炮击,第二天的蒋、艾会谈的气氛远不如预期热


烈,艾森豪威尔倒没有多说什么,但几位美军顾问和美国记者几乎半公开地
表示了对国共“串通作戏”的不悦。据说,美国中央情报局事后检讨,认为:
对共产党中国讨厌的炮击方式预测不准。中国大陆虽然浪费了昂贵的弹药,
但确实最大程度地抵销了蒋、艾会晤的影响,也巧妙利用了美台间原有的分
歧。

19 日,艾森豪威尔匆匆离台。毛泽东如法炮制,再射弹3.8 万发,以
示“欢送”。

这一次,金门守军确实“奋起还击了”,但三千余发炮弹大都仍同样地
只打在大陆无人地带。

上午10 时20 分,艾森豪威尔总统站在座机舱门口,向着蒋“总统”
夫妇及欢送人群挥手告别。鲜花摇动,军乐高奏,台北松山机场又施放21
响礼炮致敬。

其时,金厦海域正万雷和鸣、烟火蔽日,快锣急鼓般的爆炸声激荡云
霄、响彻天宇。

一九九七年十月结稿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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