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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李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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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八·二三炮击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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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3 23:41:25 | 只看该作者
11


是巧合也不是巧合,8 月14 日,恰是国民党空军的“空军节”。

1937 年8 月14 日,国民党空军高志航大队长带领十余架德国造活塞式
驱逐战斗机,在杭州笕桥机场上空同前来执行轰炸任务的日本飞机发生空
战,一举击落日机六架,以一个漂亮的胜仗,为中国艰苦卓绝的八年空中抗
战奠基。

二十一年后的这一天,国民党空军实实在在憋足了劲要再打一仗,既
为前两回合的失利“雪耻”,又为值得庆贺纪念的节日“献礼”。

《国共空战秘史》记叙道:

10 时32 分,第一分队起飞,领队机:李中立少校、秦秉钧上尉,僚机:
潘辅德中尉、尹满荣少尉。10 时41 分,第二批亦先后起飞,领队机:刘宪
武上尉,僚机:刘文纲中尉、梁金中中尉。

一小时后(11 时35 分),在地面管制与报告中心之引导下,我“F-86”


机群飞越福建省外海,代表福建的穷困的平洋岛东北;即在我机下方,大约
三万七十尺(英尺)的空域,发现“MIG-17PF”一分队南飞中。十二海里外
有另外一分队“MIG-17PF”。

李中立少校立即下令抛弃副油箱,攻击敌机。

我四架“F-86F”乃以超音速俯冲攻击,李中立少校的耳鼓中响着“咻咻
咻”的飞机飞行声,他感到“人机合一”的快感。那四架“MIG-17PF”发现
大势不好,即以优势的爬升性能垂直上升,以争取高位,进行作战,但已经
来不及了,李中立少校一按电门,六挺五○机枪开火了,第一排子弹未命中
目标,他又立刻按了一次,这一次他命中了一架,但这一架带着黑烟继续爬
高,李少校又作了第三次攻击,它遂爆炸。

第二小队的秦秉钧上尉也在同一时间内命中了一架敌机,并使它冒出
白烟,那一架“MIG-17PF”的飞行员立即跳伞。为了捞救这一名飞行员,中
共快速炮艇队(七艘)与我海军交火,一沉四伤。

刘宪武上尉也在我机打下二架“MIG-17PF”后,追击另外的残敌,但由
于速度太快,在开火时,飞机已经飞至米格前方。

潘辅德中尉乃再接再厉的追击这一架“MIG-17PF”;一连串的子弹都准
确的命中了它,但它仍蹒跚而飞,摇摇欲坠;后来情报证实这一架坠毁。

我“F-86F”一架在返航中因机件故障,坠海,中共大喜若狂。

“八·一四”平潭空战,三:一的战绩,我“F-86”胜利。李中立少校、
秦秉钧上尉各打下一架,刘宪武上尉、潘辅德中尉合力打下一架。

终于打下了米格机,真正“大喜若狂”的还是台湾。台北许多报纸出
“号外”,沿街到处鸣放鞭炮。空军总司令陈嘉尚由台南赶到桃园五大队,
召见、勉励参战飞行员。五大队政战组向空总政战部给有功者邀功,李中立
得奖金一万元(台币),秦秉钓五千,其他二名各得三千。空总副司令徐焕
升奖给每人一块金表。当晚王叔铭接见参战人员。16 日,蒋介石亦在台北
召见李中立等,“见我空军健儿少年风流,英姿焕发,总统甚爱之,紧拉李
少校等手,以慈父待子侄般口吻鼓励道:望发扬‘八·一四’光荣传统,团
结戮力,给毛共以更沉重之打击”。

杨国华老人说:国民党说击落我们三架,太离谱太夸大。夸大战果是
国民党空军的习性,一般他们飞行员只要开火都讲自己打掉了飞机,反正吹
牛不上税。事实上,我方只有周春富一人牺牲。二中队长机赵俊山,在丹东
当到师长离休。六号机张远扬,离休后回了老家四川。七号机刘永长,现在
在本溪。王立荣的一中队,根本就没打。这七个人七架飞机,连毛都没掉一
根嘛。另外,很有意思。我们得到一个内部情报,国民党空军对参战F-86
照相枪进行检查判读,李中立的胶卷上连个影子都没有。空总追查为什么打
下飞机没照上,桃园五大队答复大概照偏了,照相机齿有故障。

严格讲,空战像没有观众和裁判的球赛,如果双方同时走出场来宣布
自己是获胜者,你把黑脸包公拽来,有时也难明断。事情就是如此,1958
年8 月14 日,形成了两个截然相反的三比一,在世人心头烙下老大一个“?”。

我非史学家,没有本事将历史的混浊过滤为清澈,我所能做的只是将
呈多棱状的历史转着圈拿给世人看,其中的真假虚实是非曲直玄妙高深只能
请有志者有兴者去探微品评了。

我承认,我对历史的观察有些古怪奇特,视线常常停仁在一些旁人不
大关注的表象上面,例如,我发现,1937 年的“八·一四”,日本的木更津


航空队是从台湾桃园机场起飞,越过海峡,到大陆实施轰炸的,恰被由北而
南移防的国民党空军五大队撞个满怀,一顿好打;而1958 年的“八·一四”,
则轮到国民党空军五大队由台湾桃园起飞,越过海峡,向着本是他们的土地
施展威力了。间隔二十年,同一个五大队仅仅是交换了一下攻击方位么?历
史永远地记住了高志航而没有记住李中立是否可以说明,960 万平方公里的
那一大片天空不会无差别地对待两个“八·一四”,因为她的完整与同她相
对应的土地一样,具有不容切割的属性,维护则受褒,反之则遭贬。

再如,我还发现,五、六十年代两岸空军交锋频频,台湾方面对战死
飞行员几乎从不公布与张扬,公众有几人知道刘光灿?死战者进入冥冥世界
都得学会忍耐寂寞甘当“无名英雄”。大陆方面不同,牺牲一位立即宣扬,
周春富、王自重、杜风瑞,都成了响遍全国的忠烈楷模。你能说反差中不存
在相异的微妙的心态反应?古人云:既战,骨枯壑盈,尸积江塞,理炽者彰,
气虚者匿。说的便是对伤亡情形的公布与否同战场态势和战争性质间存有某
种关联。战争心理学,古人都懂。

※※※※※聪慧而想象力丰富的古人早在公元前约一千年就发明了风
筝,用一根丝线把人类欲像鸟儿一样翱翔的美丽梦想飘上天际。公元一千三
百年左右,中华民族杰出的祖先们又制作了与螺旋桨形状相似的风车旋翼和
玩具竹蜻蜓,楔而不舍地编织着想象中的能够通往白云深处的云梯。而西方
古人与东方古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在穿上仿制的鸟翅,从塔顶或悬崖上
纵身一跳的时候,眼睛是从上向下俯视的,于是,一位名叫泰齐尔的思考者
于1670 年用意大利文写出了他的设想:成群的航空器在城市上空飞行,投
掷长矛石块攻击敌方吓呆了的军队和市民——人类还没有实现在空中行走的
理想呢,便想到实现这一理想后最先应该干点什么。人类升空的理想和理想
实现后的理想最终由西方人完成。本世纪初,莱特兄弟成功地进行了首次有
动力飞行,几年之后,人类便带着杀人的明确目的升空了。空军,简直是一
个千年怀胎、一朝分娩、落地成人、而且是巨人的武士,它的加入,使得自
第一位社会意义上的人出现了便不曾止熄过的战火愈加高旺腾焰愈加眩目好
看,亦使“制空权”这个本世纪才被创造出来的新名词,对战争游戏的过程
与终局,具有了愈来愈大的分量。
蒋委员长追赶着世界新潮流、给黄埔子弟插上钢铁翅膀时,他脑海中
若隐若现的物象决非老祖宗的风筝与竹蜻蜓,而是泰齐尔的幽灵。在相当漫
长的岁月里,他最感满意的是,那个从湖南山沟沟里走出的教书先生充其量
只能用几杆土枪土炮同自己争夺“制地权”,是没有资格问鼎“制空权”的,
偌大一个中国天空,被牢牢置于自己的股掌之中,那是怎样的一种心倩?“委
员长”的空军紧紧跟在毛泽东的头顶进行两万五千里长征,从江西的井冈山
一直炸到了陕北的延安。后来因为日本人的关系不得不暂停了八年,然后接
着炸,更凶猛更惨烈地炸。炸得很准,炸中了毛泽东在河北省平山县西柏坡
村居住的几间土窑洞,门窗玻璃破碎,陈设一片狼藉。

有惊无险的毛泽东从防空洞走出来,轻掸肩头的尘土,拾起床铺上一
块大弹片,笑道:怕有二斤重吧?老朋友送的礼物,收下了,拿去,打把好
锄头!然而,“委员长”的炸弹没能阻挡住毛泽东向着北京迈进的步伐,也
没能挽留住自己向着那个海岛退却的脚步,待到脚下只剩下巴掌大的地面,
才发现头顶也只剩下巴掌大的天空。

哀慽无用,必须振作,反反复复告诫数十万追随左右的黄埔子弟:若


还想在这个世界上立足,若还想回到故国家园,那就好好地守牢台海的天空!
“制空权”,过去是投向敌方的“夺命枪”,现在则成了捍卫自己的“命根于”。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毛泽东穿草鞋吃红薯的井冈子弟也安上钢铁翅膀
成群结队地飞来了。毛泽东坚持了一生的信条是:以其人之道还诸其人之身。
他提出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著名原则现在也依
然适用。他用“七·二九”、“八·七”、“八·一四”三次硬碰硬的空战,首
次在台湾海峡展示了早已不比老朋友逊色的空中实力。他亦用周春富等等子
弟兵的赤诚无畏向老朋友传递了再不能容忍长达三十余载“制空权”旁落的
坚强信念。

拼抢“制空权”,是所有现代战争交响乐的第一部乐章,是大暴雨降临
前震耳欲聋疾闪裂空的雷电。

两位“老朋友”,两位曾在井冈山、黄土高坡和黄河长江两岸血拼大战、
决定了二十世纪中国前途命运的“老朋友”,此刻隔着那道既浅且窄的海峡,
祭起了空中的法宝,再度怒目虎视。他们之间的生死搏杀到了终场戏,仍将
是高潮。

第四章 于无声处

整整一个月,前线提倡穿麻袋/张翼翔说:瞧你们做的这个吊工事吧,
一鸡巴就给挑翻了毛泽东说:大家心里都怕,谁更怕谁呢?我看还是美国人
怕的更多一点吧/说:打电话叫叶飞到北戴河来。司令官不在仗如何打毛泽
东问:用那么多炮打,会不会把美国人打死/林彪建议:是否给美国人透露
一点我将炮击金门的信息蒋介石说:若毛泽东真的来打金门,天大好事,我
最欢迎石一宸审俘:说谎话要加罪,我就可以批准杀你,立即执行,明白吗
胡琏破口大骂:情报部养了一帮笨猪17 时30 分,分针与秒针重合的瞬间,
石一宸对着送话器说:开炮!

俞大维返台,随行物件为一具棺木

1


1958 年夏,死赖在台湾海峡上空不肯离去的乌云,像一块能把整个太
平洋都吸收进去怎么拧也挤不干的大海绵,那雨忽大忽小说来就来直把人下
得五脏六腑都要发霉长毛;又像一床不知有多宽多重多厚的大棉被,三伏天
里把整个世界捂盖得严严实实,憋闷潮湿不亚于眼下时髦的“桑拿浴”。

偶尔,太阳贼似的扒开云隙探头探脑露个脸,便又缩到见不得人的地
方去,阳光,简直成了干金难求的奢侈品。夜半,有时又突然会刮起一阵强
劲的海风,让浑身透湿的人们两手抱紧了双肩牙齿不停地打颤,身上那一片
片麻麻点点的东西不知是白天热出的痱子还是这会儿冷出的鸡皮疙瘩。

恶劣的天候,给部队备战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和艰辛。

几乎所有接受采访的老头都说:1958 年那雨,真把部队折腾稀了。

※※※※※我看过一部南疆自卫反击战期间摄制的反映我某山区阵地
实况的纪录片,对多雨地区阵地战的艰苦性有了一点感性认识,有几个镜头
深深刻在脑子里:一战士根本不穿衣服,连裤头都不穿,光着屁股持枪据守

在战壕里;一战士脚泡烂,全身长满了疥疮,痛苦地坐在泥里发呆;一平米
见方的猫耳洞已成了水坑,一战士双膝跪下,用钢盔向外舀水..曾任九十
三师炮团二营教导员的郭子兴老人说:嗨呀,我们当年从厦门到围头,沿海
一线,到处都是那个样儿。

※※※※※郭子兴的阵地设在大嶝岛最前沿。夜间上岛,一条舢板一
门炮,很不容易。上了岛更不容易。85 炮本是小炮,不重,柏油大马路上,
五个人可以拉着跑。现在不行了,乡间小路全翻成了泥浆,一脚下去,陷到
小腿肚,炮轮子陷进去就再也转不动。卸掉轮子反而好拉。稍平一点地方,
一个排可以拉动。上坡,得一个连。陡处,一个营加上民兵好几百人,才拉
得动。从渡口到前沿,七、八里地远,就那么一寸一寸往前拖往前挪。拳头
粗的绳子,炮三连拉断了十七根。全营十二门小炮,拉了三个晚上才到位。
可想而知,后面两个122 加榴营,炮大,拉到位的困难程度。炮轮上了架,
人也散了架,随便什么地方,躺倒就叫不醒。迷糊几小时,干部脚踢巴掌拍
一个一个拽起来,不能睡,事情火急得接茬干!搞伪装,挖堑壕,修炮位,
搬炮弹!整整一个月,棉布军衣没干的时候,全都糟成了烂布条。没有替换,
提倡穿麻袋,上边剪个洞,头套进去,再两边掏个洞,胳膊伸出来,腰里扎
根绳子,下边刚好盖到大腿膝盖,集合站队,活脱一个原始人部落。好多战
士不穿裤头,晚上索性连麻袋也不穿,反正老百姓大多已迁移,近处没有女
人。有女人也不管,扭转身去,捧把稀泥往要害处抹一把,迅速完成“战场
伪装”就行了。还记得二连副连长邓明善到营部汇报,头发胡子老长,满脸
满身泥巴,几个营干以为进来了野人,一开口说话才知道是谁。
连绵雨给部队带来的最大困难还是疥疮。郭子兴的营,有70%-80%
的官兵烂脚。鞋,不是灌满了泥浆就是叫烂泥拔了去,南方红土壤碱性又大,
每天泡在泥里怎能不烂。整个沿海一线基层单位烂脚的全是郭子兴营这个比
例数。轻者脱皮、流血,重者化脓、掉趾甲盖、露骨头碴,没有特效药,用
淡盐水泡泡脚,清水洗净,抹红药水、紫药水,发点白布包起来,然后继续
在烂泥地里跑路。

卫生条件差拉痢的也特别多,高峰时有的连队超过半数。炮九师十六
团原副团长楚云汉打上前线就拉,一直拉了两年多,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拉
到最后,人瘦得只剩下骨头了,连提裤子的劲儿都没了,好歹止住,但落下
了病根,现在吃东西仍要格外加小心,稍不合适,还会拉。二十八军原炮兵
副军长刘华老人还记得,病号一下子猛增,太多了,黄连素根本供不上,几
个军领导急得眼冒火,多亏八十二师三六二团一个卫生员,名字忘记了,贡
献很大,他在山坡上发现了土黄连,采摘回来熬汤,治痢疾,一喝就灵百发
百中,于是,迅速在部队推广,有病没病都要喝,才抗住了痢疾的蔓延。

整天生活在潮湿阴雨之中,得风湿性关节炎的也不在少数。炮十三团
侦察参谋郭学瀛条件还算好的,住在一所华侨房子里,红地砖,无铺盖,忙
回来倒头便睡,啥时起来地上都是一滩人形水印子,当时年轻无所谓,现在
上了年纪,阴天下雨腰、腿、背都会疼。

环境已经够恶劣了,永远消灭不完的苍蝇、蟑螂、蚊子、蚂蚁、蜈蚣、
蝎子又成群结队跑出来助纣为虐,使溃烂、流脓的伤口雪上加霜,给早已体
无完肤的身躯添加新的伤口。战士们说:当头号二号公敌根本轮不到美帝、
蒋介石,真要排队,他们七、八号以后稍息去吧!

十数万部队突然间集结厦门一线,各种供应成了大问题。最令各级头


痛的是官兵体力、精力付出耗费巨大,却吃不饱吃不好。地方政府己竭尽全
力,先把大猪抬来慰问,最后连四、五十斤的小猪也送了来,无奈部队太多
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郭子兴那个营伙房每天就是烧点开水,炊事员都上阵地修工事去了,
“那时增加一个人也了不得啊。”部队每天吃压缩饼干,菜只有一种:海蛎
子罐头,又咸又腥,北方兵尤其吃不惯,许多人一闻味就会呕吐。

炮三十九团原团长梁树森还记得,天天下雨,炊事班做的干饭,送到
地方就是稀饭了,而且菜顿顿只有一种——盐水煮南瓜。气得梁树森把后勤
处长叫来训:你他妈天天让我们吃南瓜,人都吃虚了,不会想办法改善么?
后勤处长一脸委屈:能吃上南瓜就不错了,你到下边去看看,都吃啥?下边
的确更惨,炮三十九团原八连指导员赵树和老人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
不吃饿的慌,民以食为天,兵也不例外。可那会儿,断顿一天、两天都是常
事,当年最强有力的政治思想工作,莫过于给士兵填饱了肚子,甭管冷热干
稀,能喂个半拉饱那士气也是嗷嗷的。也怪那个年代,干什么事都偏点“左”。
部队已经够共产主义的了,还要学苏联,一个团只开两个伙房,军官一个,
士兵一个,分得清清楚楚,互相不许“串秧”。试行几个月,问题冒了出来:
没有干部在场,士兵吃饭赛土匪,你争我夺甚至动起了拳脚,气得梁树森大
骂:这哪里是饭堂,简直是猪圈!

于是,大锅饭由团缩小为营。营食堂刚刚垒起炉灶,部队就拉上前线
去了。伙房开始跟不上。好不容易跟上了做得饭又找不到连队的位置。开始
一星期,罐头饼干也没有发下来,眼瞅部队饿得实在挺不住了,赵树和像个
没头苍蝇似地乱撞。闯进附近一个步兵连连部进门就下命令:你们的饭通通
给我,我打借条,改日还。还好,碰到了一个识大体顾大局的步兵连长,说:
行,饭刚得,炮兵老大哥先抬去吃吧,我们再做。如此这般,打了一回“土
豪”,才解决了七十几个肚子问题。饭拉回来,天色已暗,地处前沿,不许
掌灯,就那么黑灯瞎火地往嘴里扒拉。听着那阵阵酣畅的“巴叽”声,作为
指导员赵树和心头涌上稍许的宽慰。刚巴叽了一会儿,怎么,没一点声响了?
摸出手电筒照,一连官兵,都端着饭碗张大嘴,头歪在一边睡死过去。战士
们的疲劳困倦早已超出了饥肠辘辘。赵树和眼眶一热,泪水泉涌而出。

赵树和的炮八连,七十几号人,临到炮战前夕,只剩不到二十个“全
劳力”,其余五十几个非病即伤,好多战士虚弱得风一吹走路都打晃,但无
一人下火线,各出其力,各尽所能,全在工事坚持干。每逢吹哨休息,赵树
和就同几个连干到处去察看,瞅见哪个睡着了,赶紧去扒拉,再困也得把他
弄醒,怕战士们带着汗睡着凉感冒。现在回忆,备战阶段那一个月实在太苦,
苦不堪言。真打起来就好了,全国支援,各种供应、吃喝也跟上来了,反而
不太苦。打得最热闹时,赵树和还组织战士们在阵地上包饺子,没有芹菜韭
菜,就包土豆馅的,战士们狼吞虎咽说:天天有这玩艺吃,上级叫打多久咱
就打多久。

※※※※※苦,某种意义也是自我的。施工强度大,是因为所有部队
在质量和标准问题上均严肃认真精益求精,不敢有半点的马虎和取巧。郭子
兴说,思想动员我就讲两句话: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道理没必要多说,
战士们哪个不懂?这回是笃定要真打大打了,修工事谁敢玩虚的!每天晚上
我集合各连干部讲评,只要说到某某连、排、班进度如何快,质量怎样好,
你看吧,明天保准全营都是这个标准,甚至超过。

负责全线阵地设置和施工的是福州军区两位副司令:张翼翔和皮定均。

老头们的印象里,张翼翔这个人没什么架子,平常待人热情、随便、
嘻嘻哈哈。

说话坦诚、直率,时不时会带出点“荤腥”来,使人初次相见,感到
这大首长比较好接近,很快化解了拘谨感。但有一条,下边工作,不管大小
事,很少有让他一次性就看上眼的,而且他说你应该怎样你就得怎样,表现
得十分固执。批过的事,几天后他肯定会回来检查你改正没有。改了,笑得
像大肚弥勒。没改,发起火来也是六亲不认的金刚。

梁树森印象很深刻,有一个炮工事四围做得坚固,顶部略薄,射击口
稍显歪斜不甚雅观。张翼翔说,瞧你们做的这个吊工事吧,一鸡巴就给挑翻
了。在场的都抿紧了嘴不吭气。张冀翔刚离开,战士们笑得前俯后仰,说:
张副司令的家伙真他妈硬!不敢怠慢,赶快加固改修。几天后,张翼翔果然
又来察看,背着手转几圈,十分严肃地说:嗯,这还差不多,国民党他三个
鸡巴一起干,也挑不动啦。

皮定均特点个性恰好相反,整天表情严峻,见人绷着脸感觉不太好接
近。工作要求极严厉,发生在下面的问题好拿主官开刀,不管你是哪一级的
头头脑脑,照批不误,往往让人下不来台。但了解他的人都晓得,发多大火
由他去,千万别往心里搁,此君外刚内柔,不会记小账的,在诸如干部提升
等等关键事情上从不整人。

福州军区情报部原部长王建行讲述了皮定均的几个小故事:某日,皮
定均上街检查军容风纪,抓到一穿破裤子的士兵带回,一个电话把士兵的师
长召了来,丢过去一个针线包,命令该师长亲自穿针引线给士兵缝补完裤子
再走。师长怒气冲天回营即下达一道训令:今后谁他妈再把脸给我丢到大街
上,我罚他光腚蹲一礼拜禁闭室!街面上遂再看不到穿破衣烂衫的士兵。

一士兵因完全不该发生之意外事故死亡。皮定均责令部队深刻检讨。
事故团将预防措施若干条呈上。皮大笔一挥加一条:士兵下葬,团长抬棺!
于是,追悼会结束,团长在前,团干们在两侧,缓缓将棺材抬到了基地。哀
悼可谓隆重,教训亦可谓镂骨。

情报部一参谋随手把烟头从窗户丢出。恰被皮定均看到。副司令站在
办公室门口,脸拉得老长:哪个丢的,捡回来!肇事者红着脸抬腿要走,皮
定均一指王建行:你是部长,你亲自去!于是,王建行替自己参谋上下了一
趟三层楼。自嘲解烦:就算是锻炼一回身体吧。

王老说:我不学皮定均这一套,但我也不计较皮定均这一套。首长们
作法风格各异,本意都是要贯彻“治军必严”嘛。

以“严”著称的皮定均每天冒雨在阵地上穿梭巡视,一个炮位一个炮
位地贯彻他的“严”字。军队就是这样,有姓“严”的司令,才有姓“严”
的士兵。

交通堑壕必须深于一米八○,宽可二人并行,保证中等个头士兵敌火
下能够扛炮弹行走。

电话干线必须深埋一米,防止被敌炮轻易切断。

加盖炮掩体必须先用40-50 公分直径圆木盖顶,再用水泥挂浆,再铺
沙子,再用砖石垒垛半米,再铺土一米夯实,再铺砌一层砖石。

……凡达不到要求者,从皮定均嘴里甩出来的就是两个字:返工!

福州军区炮司《一九五八年炮击金门资料》载:从七月二十日开始,


奉令到达了集结地域的各炮兵部队陆续开始构筑工事,在时间紧迫,任务繁
重,气候恶劣的情况下,广大指战员顶着狂风暴雨,不畏艰难辛苦,夜以继
日地进行构工作业,有的连队由于连续数日在泥水中作业,全连百分之七十
五的人员脚被泥水浸蚀腐烂,有的战士拿着饭碗便卧地而睡,但无一人叫
苦..在实施大量工程作业中,厦门炮兵群得到两个步兵营的加强,莲河炮
兵群得到十二个工兵连和二个步兵团的加强,并有地方民工的大力支援,到
八月二十三日止,共构筑带掩盖炮工事一百二十个,计使用木料八千七百余
立方米,石料一万四千四百余立方米,麻袋十万零八十条(野战工事用料未
计在内)。

又载,炮战前后,还完成:各级观察所三十六个,连排发令所一百零
四个,弹药室二百七十二个,救护所三个,通信枢纽部四个,各种工事七百
六十五个(野战工事、交通壕、防炮洞均未统计在内),并新建及加修道路
八条,全长约四十公里,新建和加固桥梁十一座,开掘群指挥所坑道一条,
各分群开掘小坑道三十条,全长约六百米。

数字虽然枯燥,但累加之总和正是前线官兵在恶劣环境中体力、精力、
汗水、健康付出的总量。三十天含辛茹苦,配套成龙的炮兵阵地群从无到有
初具规模,虽谈不上固若金汤,但抗轰击的防护力确已成倍加强,为日后持
久作战打下了较为坚实的基础。刘华老人说:备战一个月,我们炮兵的感觉
不一样了。首先,磨刀不误砍柴功,有了更充裕的时间侦察敌人,标定目标,
精算诸元,不打则已,要打就一定叫敌人喊疼。再则,大大减少了无谓的伤
亡。七月底,部队拉上去照样打,但工事粗糙简陋,长期对抗,损失肯定小
不了。推迟了一个月,抢修工事,给大炮造窝,不知少死多少人哩。现在有
一个口号:时间就是金钱。对军队而言,时间永远是鲜血,是生命。1958
年开战前那一个月,可是分分秒秒金不换哪!

毛泽东7 月26 日的缓打令传达下来,厦门前线的“大炮”们异口同声:
党中央、毛主席,英明、正确!身为统帅的毛泽东,终日冥想的是如何在复
杂多变的国际关系中游刃有余操掌主动。与强敌隔海对峙的军人,每天算计
的是怎样更有效地保存自己发扬火力摧毁对方。

缓打,使北京的战略思考与前线的战术要求像瞄准中的缺口与准星,
在最佳点重合。

2


8 月17 日,北戴河。

高级别墅区内吉斯和吉姆小轿车骤然增多,清闲了许久的保密总机一
下子也变得繁忙起来,手拎公文包的文秘机要人员匆匆往返于各别墅和会议
室之间..盛夏酷暑,把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由北京搬迁到了这片避暑
胜地。

如果按照当今时兴的“××周”、“××月”、“××年”程式来想,中
国的1958,则是不折不扣的“三面红旗”年。北戴河会议,给高烧中的“人
民公社化运动”和“大炼钢铁”再添了一把火,升温至沸点。

“炮击金门”的最后决心,也由此次会议一锤敲定,向着世界原本就不
平静的湖面又投去一块巨石。

三十多年过去,我们回过头来,用长焦距镜头把这次会议拉到近前,
仍会折服和惊叹毛泽东那吞吐风云俯仰天地的气魄、魅力。或许,也只有毛
泽东,才能够在一次会议上同时做出好几项让全世界都感震惊的决定。


邓小平阐述:毛主席全部思想的精华乃“实事求是”。今天人们已能运
用毛泽东给予的利器,对毛泽东主持的北戴河会议以实事求是的剖析,于是,
我们看到了在经济建设领域步入误区和在军事外交领域获得辉煌成功反差如
阴晴日月般强烈的毛泽东。

历史,是一架绝对公正的天平,一端盛着功与成,一端载着失与过。
一般人关注孰重孰轻。我却钻牛角地琢磨“天平”两端相互依存、关联的原
因和方式。谁也无法否认,1958 年的“大炼钢铁”与“炮击金门”,两桩风
马牛不相及的历史事件,确实隐含着某种相通的原始动源。

“动源”根植于毛泽东不知疲倦的大脑。在银浪闲拍的海滩,在凉风习
习的林荫,在自己的房间或到他人的房间,毛泽东尽兴愉悦地同高级干部们
大聊其天。今天,我只拾得几片“落叶”,或许可以窥视一下“森林”:——
我们这个国家,吹起牛皮来,了不起,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文
明古国,等等,但是钢赶不上比利时,因此,过去帝国主义欺侮我们,现在
世界上的一些人,比如美国的杜勒斯等,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实力政策、实力地位,世界上没有不搞实力的。手中没有一把米,
叫鸡都不来。我们处于被轻视的地位就是钢铁不够。

——没有现代化工业,哪有现代化国防?资本主义国家看不起我们,
憋一口气有好处。

我的视线里,闪现出两个毛泽东:一位一声令下,把几十万发炮弹从
海峡此岸打到了彼岸;一位一声号召,钢产指标立即翻了一番,1070 万吨,
差一吨也不行!

渐渐,两位毛泽东重叠而一,在北戴河海滨伟岸矗立,遥望褐石,极
目天海,浪涛卷,涌起无限诗情浪漫: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毛泽东的思维逻辑可以揣摸亦不难理解:炮弹者,发射出去会自行爆
炸之钢铁也。打炮仗,即拼钢铁。中国被蓝眼睛高鼻梁的西洋人和矮个子塌
鼻梁的东洋人欺侮了整整一百年,还不是因为没有现代大工业,缺钢少铁。
如今,那个世界上最霸道的国家依旧横行海峡,将中华完整的国土割裂。逆
来顺受忍气吞声?做不到!只有奋起抗争,为神圣的独立、主权、统一呐喊。
想过没有,如此,将引发的就不仅仅是太平洋东海岸和西海岸两个面积相当
的国家的对抗,而且是弱小的535 万吨钢同强大的1.02 亿吨钢的较量。你
打过去一发炮弹,有可能得到十发二十发的回敬。

原子弹是真老虎亦是纸老虎。钢是纸老虎亦是真老虎。要想在这个世
界上一跺脚一个坑一说话有人听,不能没有钢。六亿人意志的体现者岂能不
想钢盼钢言必讲钢以钢为纲全党搞钢全民办钢?现在看,憋一口气,矢志增
强自己实力,企望提前再提前同世界最发达最强大者并驾齐驱,初衷本无可
责难,该责难的是不懂得经济规律。

一头强健的公牛,你顺着它的脾性调教它,它会服服贴贴地为你犁地、
干活,你逆着它的性子鞭挞它,它亦会勃然发怒,调转头来,毫不客气地顶
你一个跟斗。

教训就是如此,好心好意请“钢铁元帅升帐”,不料“元帅”竟瞎引路,
使得捷径走不成,偏偏绕了一段漫长的“弓背”。

历史说,毛泽东是人不是神。毛泽东说,地球上不会犯错误的人还没
有生出来。

※※※※※北戴河,浩瀚如昔,风起潮涌,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1993

年,毛泽东诞辰一百周年,已经故去十七年的“有错误但不失为伟大的人”,
再次从歌曲、图片、荧屏、舞台上走出,走进依然怀念、景仰他的亿万人的
心中。此刻,没有“三面红旗”,中国已飞跃而上毛泽东不曾想过的高台阶,
没有六千万人上阵垒土高炉,钢产量已远远超过毛泽东曾朝思暮想的1070,
达到8 千万吨。世界上没有不搞实力的,对这个不事张扬而扎扎实实“大跃
进”着的中国,全世界都不能不刮目相看了。

一家西方大报评论:在邓(小平)开放政策中更加富足、自信的中国
人,正用宽容的态度去回顾纪念毛泽东。人们已很少计较故主席的失误,而
只对毛致力中国强盛、维护国家独立表示尊敬和理解。毛的错误已随毛而去,
毛的理想肯定会在中国永存。

1994 年夏,凌晨,我站在北戴河毛泽东下海游泳处,清新的海风扑面
而来,红透的朝阳破水而出,海碧心阔,天高意远。蓦然间,只觉身后所有
关于北戴河的失误已随风而去,唯余北戴河曾经有过的理想,仍像那一轮生
命力旺盛的旭日,在眼前冉冉腾升。

※※※※※北戴河,1958 年8 月20 日。
斜阳西悬,母亲般亲和慈爱的大海,披上一件色泽斑斓的盛装,白浪
舒展她修长的臂膀,轻声哼吟着“哗”“哗”的安神曲,柔缓地抚拍着岸边
的礁岩。

毛泽东除去浴衣,活动一下身躯,向那一片镀金的蔚蓝走去。
毛泽东喜爱在大自然中游泳,古今鲜有人能与之相比。从湖南湘潭韶

山冲的池塘,到遍布神州的江河湖海,他的业绩同水密切相联。
凡赴北戴河,每天下海一次是他必修的功课。
今天,他很少用独特的侧泳去迎接一波波漾来的微浪,而是靠手脚缓

慢的拨划保持浮力,仰躺在海面上,闭目凝神,任其漂流,像鸥鸟一样于漫

不经心自由自在的高远境界中凌驾统驭着大海。
他已进入躯体得到休息,大脑高效工作的最佳状态。
此次会议,重点讨论紧迫的经济、建设问题。虽然,对钢铁等主要工

业产品产量到底是十五年,还是七八年,还是两三年即可赶上或超过英国,
同志们看法不一,发言热烈,颇费时间和精力,但大家对必须高扬“三面红
旗”,加快发展速度,看法是空前一致的。真正难以决断的议题,还是那个
是否应在台湾海峡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的问题。现在,万事已经具备,亦不
欠什么“东风”,打还是不打,一念而差之千里。事到临头方知难,决心不
好下哟!

大海,给人以滤清纷繁的明彻。
大海,赋予人心盛寰宇的胆魄。
毛泽东畅游大海,大脑从未停转,思绪依然围绕着将把整个大海都搅

动起来的焦点——炮打金门。
据说,许多重大决策,毛泽东是在游泳之后做出的。
上岸。回房。奉召前来的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和总参作战部部长王尚

荣中将已在等候。会客厅里,挂起数张台湾海峡军用地图。
毛泽东指一指彭德怀:彭老总,你是主战的,我是主和的。开场戏归
你了,你先唱。
彭德怀从皮包内抽出一叠公文,择要报告台海形势和前线备战情况:
美国因得手中东而在台海问题上调门愈加蛮横强硬。其远东海、空军得到加


强,活动频繁、异常,屠牛式导弹已运抵台湾。美政要和军方不断发出准备
干涉台海的恫吓性言论。

台湾因有美国撑腰而很“牛气”,假想在大陆沿海大规模登陆攻取福州
的“夏阳演习”正在部署,“加速进行反攻准备”言论不绝于耳。最近,台
空军多次侵入福建与我空战,拼抢台海制空权的劲头很足,并在台湾首次发
射了美制“响尾蛇”导弹。

我方,则因主席下达缓攻令,前线战斗准备更为充分,空军顺利入闽,
野战工事已大体完成并不断加强,大小金门及其所有重要目标,均在我火炮
射程之内。

……毛泽东聚精会神听,不在任何一处打断。待彭德怀讲完,他说了
一句:针尖对麦芒,剑拔对弩张,多年如此,不足为奇。然后问:蒋介石在
金门、马祖问题上到底是何打算?彭德怀抽出一份文件:总参谋部刚刚搞到
一个情报,蒋介石鉴于国际形势和台湾海峡形势紧张,最近曾连续几天召集
谋士幕僚们开会,专门研究金门、马祖的撤、守问题。

毛泽东眼睛一亮,听得格外仔细。彭总继续:国民党得出结论,从政
治战略上讲,固守金、马不仅是反攻大陆的跳板问题,同时对国际观感与海
内外的“民心士气”,都有莫大关系。但从军事战略上讲,则死守金、马是
不利的,因增援成问题,续防力薄弱。目前国民党总兵力共计557000 人,
其中驻守在金、马等沿海岛屿已占112000 人,如金、马发生战事,台湾本
岛还要守卫,无力再分兵支援,何况岛屿战争,稍一不慎,即可能全军覆没,
所以,这些岛屿军事上对台湾实无死守的价值。


据说,不少人力劝蒋介石下定决心撤出金、马,一则避免损失,二则
台、澎暴露,可将犹疑不决的美军推入与我直接对抗的第一线。

毛泽东道:聪明主意!我要是蒋介石,就按这个意见办。占住两个小
岛,就能搞成反攻大陆?天大的牛皮嘛。

彭德怀笑道:可惜蒋介石不是毛主席。他反复权衡,最后仍决定不惜
以任何代价防守金门、马祖到底。我们分析,一方面,蒋介石很看重他的政
治战略。另一方面,他骨子里,仍抱有很大幻想,即现在逼迫美国宣布协防
金、马已不可能了,但只要战事一开,他拼出血本也要把美国拖下水,使美
国在金门、马祖一线直接同我对抗。蒋介石的意图是,只要美军介入,就是
最大的胜利。

毛泽东:岛小赌注大,上面住着占他三分之一的十几万军队嘛。好啊,
人家的思路已经理清了,彭老总,说说看,我们应该怎么办?彭德怀:他如
放弃金、马,我们不妨网开一面,让他撤。现在,他要困守金、马,那么,
这一仗迟早要打,晚打不如早打。我们研究,真打起来,美国确实是个未知
数,但不怕,主席讲过,道义在我方,人心在我方,政治主动在我方,地理
优势在我方,军事上,我们也不差太多。还有,大家在朝鲜交过手,互相都
摸底嘛。

总之,打,有风险,但有利。

毛泽东:你们主战的有那么多条理由,我这个主和的还有什么话说?
元帅与中将对视一笑,互相点点头。他们知道,至此,毛泽东“打”的决心
已下,台湾海峡,即将迎来惊天动地的时刻。

毛泽东点燃一支香烟,在客厅内来回踱着步子,最后,在地图前站定,
他的话题,一般是从引经据典开头的:《聊斋》里面,有一个“狂生坐夜”


的故事。说的是夜深时分,某书生和一个鬼面对面坐着,鬼作出各种嘴脸吓
唬书生,书生照此办理,也呲牙咧嘴地吓鬼,最后还是鬼先抬屁股跑掉了。
现在,我们同美国也面对面坐着,大家心里都怕。我们也怕,美国有原子弹,
航空母舰,你能不怕?可是美国真的就那么想打三次世界大战?我们有六亿
人口,有那么大的国土,有社会主义阵营,他心里其实也怕。谁更怕谁呢?
我看还是美国人怕的更多一点吧。

毛泽东拿香烟的手在空中有力地一挥,红亮的烟头指定地图上的金门
岛:不要怕,狠狠地打,把它四面封锁起来。我们此次是直接打蒋,间接打
美!

王尚荣赶紧插话:主席是否还有登岛作战的考虑?毛泽东:先打三天,
无非两种可能,登与不登。好比下棋,我们走一步看一步。

王尚荣又问:主席,您看,炮击时间..?毛泽东对彭德怀说:哎,
这几天没有见到叶飞嘛。打电话叫他到北戴河来。司令官不在,仗如何打?
王尚荣接住话茬:我立即打电话通知叶政委,估计明天能到。明天是8 月21
日,再给前线两天准备,炮击时间定在8 月23 日,正好是个星期六,敌人
容易麻痹。可以吗,主席?好嘛,就是你说的这个“八·二三”。叶飞一到,
就开炮!

三人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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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3 23:43:2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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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 年6 月22 日,秘书终于来电话,说:明天上午9 点,你来吧,别
晚了,10 点半后,首长还有其他事。

我岂敢晚。

翌日8 时,我已到。就那么在传达室卫兵的床板上傻子似地呆坐着,
静候被召见。

得承认,见叶飞,我有一种见其他“大官”不曾有过的诚惶诚恐。

这一年,我四十一岁。叶飞在我这个年纪,已是堂堂中国人民解放军
最年轻也是最英俊的上将。他肩膀头上那三颗将星可是经受了长期凶猛战火
的冶炼,才显得如此金光灿亮,每一颗,都是差点死几遭换来的。

最早,我是通过一部叫《红日》的影片知道叶飞这个名字的。小时,
最爱看打仗的电影,《红日》上映,连看三遍,敌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命丧
孟良崮,过瘾、痛快!在此役中当过随军记者的老叔也眉飞色舞向我叙述银
幕所反映的历史真实。

我问:打七十四师的军长真名叫什么?叔说:电影里的是艺术形象。
实际战斗中,我们的一线总指挥叫叶飞,华东一纵司令。

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稍大,对孟良崮之战和叶飞的了解逐渐增多。

1947 年5 月,沂蒙山上,炮声已隆隆,叶飞还在与人潇洒对弈。陈毅、
粟裕的紧急命令到:一纵立即由总预备队改为主攻,从敌军结合部大胆穿插,
把国民党第一“王牌”整编七十四师从“百万军中”剜割出来。激战三日,
叶飞完成重任。陈、粟命令又到,授命叶飞统一指挥一、四、六、九等四个
纵队,“无论如何在拂晓前拿下孟良崮,消灭七十四师。这样,我们全盘皆
活。如拿不下,敌人4 个兵团合围,我们就危急了!”叶飞咬牙横心破釜沉
舟,午夜1 时,下达总攻令,十几万部队漫山遍野猛扑而去,血战一昼夜,
红旗插上了孟良崮,张灵甫与他的“王牌师”灰飞烟灭,直叫数十万合围敌


军胆寒却步,南京“委座”黯然落泪。叶飞一盘未下完的围棋虽胜负莫测,
华东战场上的一盘大“棋”却已满盘赢定。我以为,此役在指挥上的大胆、
高妙具有永恒的价值,已成为中国战争史上的经典作之一,1000 年后的军
事教科书会将许多战斗忘却,但不会忘记孟良崮。作一名将军,一辈子能亲
自指挥上这样一次战斗,可以无怨无悔了。

没见过面,但叶飞无疑是我最崇敬的将军之一。

采访中,又听许多十兵团老人说:叶飞这个人,二十岁从闽东苏区军
政委员会主席、独立师师长干起,历任新四军旅长,师长,三野一纵司令,
十兵团司令,福州军区司令、政委,福建省委第一书记,交通部长,海军司
令,一辈子当正职,直到临离休前,才在全国人大“委员长”头衔的前边挂
了一个“副”字。因此,也是那种下级见了怕、同级合不来、动不动会发火、
说东不西、固执己见、一个人说了算的“一把手脾气”。而且,一般不接受
采访,外人很难接近他,走进他的世界。

没见过面,心里又先有几分畏惧他。

9 时整,我怀着敬畏参半的心情同身材不高、一头稀疏白发、行动略显
迟缓的老人握手。

老人的手温暖而柔软,老人的笑祥和而亲切。讲话,但条斯理文质彬
彬,叙事,旁征博引逻辑清晰。十分钟后,我先入为主的“印象”已经一百
八十度转变,感觉老人不太像一员叱咤风云的战将,而更像一位治学有年的
老师。再准确讲,像一位知识渊深可以与之交心畅谈的父辈。

我口讷地说:我从小就看过《红日》,知道孟良崮那一仗打得真了不起,
这是您最满意的一仗嘛?谈及一生中的得意之作,老人显得神采飞扬:噢,
孟良崮。我军战法从来都是两翼作战先打弱后打强,这一仗偏偏先打强敌中
间突破,给他来一个围棋定式的变用,敌人完全没有料到。全歼七十四师,
确实是关系华东战场全局的一次重大战斗啊。但要说最满意,不光这一次,
抗战期间的郭村、车桥两仗,我打的也不错嘛。

打得好与不好,有时不在仗的大小。

发生于1940 年的郭村之战,叶飞政治、军事双管齐下,用两个团兵力
抗击顽军13 个团,以少击多大获全胜,使新四军在苏北有了立足之地,电
影《东进序曲》再现了当年的惊心动魄纵横捭阖。

发生于1944 年的车桥之战,叶飞使用3 个团兵力围点打援,击毙日军
三泽大佐部800 人,生俘中尉以下48 人。延安《解放日报》排出通栏标题
《车桥大歼灭战》,一个“大”字,毛泽东、党中央的欣喜之情已尽在其中
了。

从战火硝烟中闯过来的人最愿意侃打仗,老人的话匣一旦打开,便滔
滔不绝,似江河千里。

足以证明,任何人都不难接近,你只要找准了入口处,便可以走进他
的世界。

老人话锋一转:我这个人既没当过兵,又没上过军事院校,一当就是
师长,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要说常胜将军,那是瞎吹牛,古今中外都没有的。
一般指挥员,三仗里边,有两仗能打赢,一仗没有打赢就算不错了。打好了
有经验,打不好有教训,认真总结,都是宝贵财富。金门一仗,我就没有打
好,麻痹、轻敌,无经验、不懂渡海作战的特点,损失很大!在福建,我就
是想再打一次金门嘛,可以立军令状,再打不下,把我的头割去。等呀等,


总算等到了1958 年8 月..冷静对待自己的光荣,不避讳曾经有过的失利。

登时,我只觉眼前的这位老人更为高大。

1958 年8 月20 日,我接到北京总参电话通知:立即到北戴河。

第二天,我坐飞机到达,直接前往毛主席住处。主席、彭老总,王尚
荣,还有林彪,都坐在那里等我多时了。我咕咚咕吟喝干了主席事先给我各
好的一杯温茶,就开始汇报炮击金门的准备情况,重点是炮兵的数量、部署
和突然猛烈的打法。

毛主席听得很认真,一面听一面看地图,用铅笔做着记号。毛主席指
挥作战,一般不代替第一线指挥员做太具体的军事部署,这方面,他完全信
任自己的部下会做得很好,他只考虑战略问题,对战局发展趋势进行宏观预
测把握,他的战略判断不但比他的敌人而且往往比他的同事都更深一层更远
一步。国民党打不过我们原因很多,他指挥员不行是很重要一条,越高级指
挥越不行,蒋介石就是典型的瞎干预,凡是他干预的作战几乎全失败。解放
战争,我们就喜欢双方两个人出来指挥,我们这边是毛主席,敌人那边是蒋
介石。

果然,我汇报完了,主席既没说“行”,也没讲“不行”,却突然提出
一个问题:“叶飞,你用那么多炮打,会不会把美国人打死呢?”当时,国
民党部队营一级都配设了美军顾问。我回答说:“哎呀,那是一定会打到的
呀。”主席又问:“能不能不打到美国人?”我说:“无法避免。”主席不再问
其他问题,也不做什么指示,只说:“叶飞,你们累了,好好休息。”于是散
会。我明白,他要做进一步的思考了。

晚饭后,王尚荣拿了一张条子给我看,是林彪写给主席的。林彪这个
人滑头,他很会摸主席的心思,他知道毛主席在考虑会不会打到美国人的问
题,所以向主席建议:是否可以通过正在华沙同美国人谈判的王炳南大使给
美国人透露一点我将炮击金门的信息?我看后大惊,林彪聪明得也太离谱了
嘛,告诉美国人不就等于告诉蒋介石了吗,简直莫名其妙!我问王尚荣:“主
席把这个条子给我看,有什么交代,是不是要我表态?”王尚荣笑笑:“主
席没说什么,只说拿给你看。”夜间,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已经感觉到了
将要开始的作战很复杂、很微妙,但我确实找不到既要开炮又不能打到美国
人的妙方。掀开窗帘,毛主席房间的灯一直亮着。那个时代,一切相信毛主
席,看着那灯光,我方稍稍心安。

第二天继续开会,毛主席不提林彪的条子,一上来就指着我说:“叶飞,
那好,就照你的计划打。”又说:“叶飞,你不要回福建了,留在北戴河指挥。”
总的印象,毛主席对打这一仗是反复思考,慎之又慎的。经过一夜长考,显
然,他对战略、战术问题都想透了。

8 月23 日,炮击开始。完全是毛主席亲自指挥,前线的一举一动都要
向他报告。我留在北戴河,好办也不好办。好办,每天与前线保持通话,一
切执行毛主席命令就行了。不好办,稍有差错,就可能发展成为同美国的战
争,福建、台湾海峡将变成第二个朝鲜战场,实在担当不起呀。

现在回想,毛主席的战略眼光高深、远大,这个仗到底打出一个什么
结果来,他没讲。别说敌人一方根本不晓得,我们自己一方也不完全晓得。

不光我不晓得,连彭老总、林彪、许多高级干部都不晓得。彭老总一
直是竭力主张用武力打下金门的,他曾多次到厦门检查战备和鹰厦铁路修建
情况,我知道他的想法。炮击开始,我当然也盼望毛主席早一点下达登陆金


门的命令,当时想得简单,况且打下金门,对我而言,还有一层不同一般的
意义嘛。

叶飞戎马生涯的高潮是在大江南北和华东战场。但开篇和末章均在福
建。八闽山水,曾经养育了他,赋于他明灿的理想、惊人的勇气、火热的肝
胆,也镂记着他创业的艰险、胜利的欢悦和失利的痛楚。

1919 年,一位名叫叶孙卫的菲律宾华侨把他五岁的儿子送回祖籍福建
南安读小学。老华侨只是希望儿子不要忘了自己的“根”在重洋远隔的唐山,
而并未奢想给三十年后的人民共和国送去一位上将和边疆大吏。

南安曾出过两个著名的历史人物,一个是郑成功,“国姓爷”永远被南
安人引为骄傲。一个是明末重臣洪承畴。洪降清后带领部队灭了南明,又派
人来接他老母赴京城享福。老母说:我儿子已在松山为明朝战死,皇帝都祭
奠过了,哪个汉奸敢冒充我的儿子?坚决留在南安。“洪母骂畴”,在南安传
为佳话。

做人就要做郑成功而决不可做洪承畴。叶飞在家乡的课堂上接受了最
形象的爱国主义启蒙。

课堂虽小,联着新风劲吹的大世界。十几岁的叶飞手捧着《新青年》、
《语丝》、《奔流》、蒋光慈的《短裤党》和“创造社”、“太阳社”那些热情
奔放的作品爱不释手。厦门山青海蓝人杰地灵,也唤起那个充满幻想的中学
生对正义的追求对新世界的憧憬。叶飞开始写诗,讴歌大海,神游星空,对
文学的喜爱达至废寝忘食,一心要做跑在时代潮头的诗人、文学家。三十几
年过去,一群“文革先锋”居然把他早年发表的诗作翻了出来,作为“罪状”
送到周恩来案头。周恩来笑道:当年能写这样的诗,是很革命,很前进的哟。

投身于革命的洪流,才知道,个人的一切从此只能服从历史的要求。
很可惜,文坛上,一个还未闪光的诗人流星般消失了。又值得欣慰,武坛上,
因此而增加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将领。

从缴获26 枝步枪的“霍童暴动”起家,在与党中央完全失去联系,甚
至根本不知道中央红军已经长征的境况下,叶飞率部投入了其艰难困苦并不
逊于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南方三年游击战争。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去。叶飞
也倒了下去,一发子弹从他的右面颊射入左面颊钻出,然而他却神奇般喝退
死神重新站立起来,并把一支更加坚强、壮大了的队伍从闽东拉上了抗日烽
火第一线。

十年鏖战转瞬即逝,胜利之师今非昔比,34 岁的兵团司令渡大江,陷
淞沪,来不及抖落一身的征尘,又即刻率领十兵团挺进福建。马不停蹄,抢
关夺隘,福州、惠安、泉州、漳州,将阳光和鲜花一路铺到了厦门,铺到了
时时刻刻魂牵梦绕的故土家园。走时一个团,归来十万军,叶飞站在当年走
上红色之路的出发地,无限感叹,异样激动..然而,想不到,万万没有想
到,叶飞在打下坚固难打的厦门、全身心投入繁忙的城市接管之后,传来了
绝对难以置信的金门失利:登岛部队三个加强团,9086 人,大部战死,少
数被俘,成为内战爆发以来,我军最惨重的一次败仗。

金门岛上最后一片稀疏的枪声归于沉寂,共和国的第一面五星红旗正
在天安门广场高高飘扬。举国狂欢、沸腾之时,叶飞独倚窗前,仰视云天,
泪洒襟衫,遥祭忠烈..叶飞发电请求处分:我的轻敌,是金门失利最根本
的原因。

毛泽东说:金门失利,不是处分的问题,而是接受教训的问题。又说:


先打定海、再打金门的方针应加确定,待定海攻克后拨船拨兵去福建打金门。

痛苦、悔恨、自责都无用,叶飞按毛泽东的要求秣马厉兵筹船操练,
他坚信,不用多久,他定能把红旗插上金门最高峰北太武山,用胜利的捷报
告慰九千袍泽在天之灵。无奈,朝鲜战争于突然问爆发,美军介入台湾海峡,
攻金计划只能被无期限搁置。

难道,命中注定,大江大河都闯过来了,非得在小河沟里翻一回船,
而且再不得翻身?难道,常胜将军的胜利太多,就是要在你征战旅程的终点
站,写上“失败”两个字?历史,似乎对叶飞不公平,把他压在无形的大山
下挣扎,把他丢进自责的油锅里煎熬。年轻的将军脸上再很少浮现出笑模样。
全国五星红旗舞成了一片海洋,唯独在他的眼皮底下,在他家乡的近旁,一
面“狗牙旗”还在得意地招摇,被国人唾弃的“委员长”还保留着一块梦幻
卷土重来的领地,一块用我军九千将士“墓碑”填就的踏脚石。奇耻大辱啊!
多少回夜深人静,将军会突然间感觉口舌苦涩,呼吸憋闷,胸腔内的肉砣砣
在隐隐作痛,他会对着墙壁对着星空对着大海无声呐喊:给我命令,再攻金
门!

命令好不容易盼来了,1958 年8 月..※※※※※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1958 年8 月,毛泽东的战略方针是“炮击金门”,而不是“登陆金门”,您
以怎样的心情对待之?老人:长期以来,金门对我来讲,是个心理上的大包
袱。能够“炮打金门”,我很高兴。不能实施“登陆金门”,自然遗憾。

任何事物都有两重性,今天回过头来看,1949 年我们金门失利,坏事
也能变成好事。首先,我们得到了教训,知道了渡海作战不同陆地,有特殊
性,因此,打海南岛时准备就充分多了,对攻击台湾也没有贸然行事。

另外,让蒋介石占着金门,对我们用处很大嘛,毛主席多了一个施展
军事、政治、外交斗争艺术的大舞台。

当然,不是说1949 年的金门失利反而对了,从军事上看,那是一次惨
痛的不可原谅的失败,血的教训必须永远牢记。

再打金门,我完全有把握,特别是海军空军进入福建以后。三年时间,
我们把全中国都打下来了,难道还打不下一个小岛?无非牺牲会大一些,可
只要想打,那个岛就一定是我们的。实际上,1958 年,我们就那么一直把
炮打下去,不用登陆,困也把他困死了,逼也把他逼跑了。但这时,毛主席
的方针变了,不占金门,把它留给蒋介石,这样对国际政治斗争、对统一中
国都有利。

问我想不想攻占金门?曾经非常想,作梦都会想。我在福建工作那么
多年,居然没有机会报金门失利的一箭之仇,于心不甘嘛。但后来,了解了
毛主席的意图,心也就逐渐放宽了。军事从来都是实现政治目的的手段,如
果不通过战争、破坏,用和平方式完成国家统一,岂不最好,皆大欢喜?这
些年,海峡两岸关系发展很快,福建和台湾的各种交往越来越多,我很高兴。
现在,我老了,彻底退休了,对没能实现“登陆金门”已经没有什么遗憾。
唯一遗憾的是,厦门、金门两个岛,离那么近,仍然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
相往来,有违潮流嘛。事实上,这两个岛完全应该扩大交往、发展经贸、促
进繁荣的,双方如果形成共识,用和平发展金厦海峡来带动台湾海峡两岸的
共同兴旺发达,多好。

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祖国实现和平统一。如果那时还能走动,
我会以一个平民、退休老人的身份到金门、台湾去旅游,是不是可以算作是


实现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登陆金门”?……秘书站在门口指表,暗示采访
时间到。

我方发觉,一个半小时虽短,我已在一个十分宽广、浩大、崇高、深
邃的世界里走了一遭,不论在洒满鲜花的崮顶还是在洒满鲜血的海岛,我都
看到了一轮不给人间留下任何阴影、永远光辉明亮的太阳。

哲人说:因成功而忘形狂喜的人,浅薄。

因失败而自谴难拔的人,悲哀。

把成功和失败都当作人生的一级阶梯,继续攀援,登临到崭新境界的
人,可敬。

与老人话别,惶恐已无踪影。留下的空间,让潮汐般涌流的尊敬,填
得满满。

4


黎明前的黑暗。大海与天空像被泼洒上了墨汁,世间万象包括那座狭
长的呈哑铃状的岛屿都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宇宙间似乎只剩下了一种东
西——黑暗。

单调的机器嗡鸣声由远及近,向人们提示,在肉眼难以穿透的帐幔后
面,仍运行着某种不同凡俗的事物。

突然间,料罗湾军用码头探照灯大开。一艘中字号登陆舰在数艘战舰
护航下疾速向驳位停靠。华灯骤灭,夜暗如旧。

光亮,虽像大幕开启到头便又重新闭合般短暂,但已可看清,在码头
上整齐列队、向军舰举手行礼者,依次为金门防卫部司令胡琏上将,副司令
赵家骧中将、吉星文中将、章杰少将,参谋长刘明奎中将,以及全体师级以
上军官。舱门打开,率先闪出的那个身着挺刮戎装、左手持杖、右手频频还
礼、消瘦颀长的身影,便是我们仍能从多部纪录和故事影片中一睹风采的蒋
“大总统”。

解放军的战机已经云集福厦,蒋介石夜航金门,比较安全。

时间计算很准,待车队鱼贯驶出码头营门,1958 年8 月20 日的第一线
曙光已在海平线上初露。

与叶飞北飞北戴河差不多同时,“总统”开始巡视金门阵地、防务。

※※※※※蒋介石一生,堪称注重军人仪表的楷模。,在任何时间任何
场合露面,人们立刻就能从整齐、规范的服饰上感受到不可抗逆的威严。这
一点,与穿戴马虎随便、甚至不修边幅的毛泽东形成鲜明对照,反映出二人
极具特色的性格差异。
今天,他一如既往,坚决拒穿胡琏早已备好的短袖绸衫和遮阳礼帽。
并且,不许任何人上前搀扶,好几次,将军们伸出了恭敬的双手,他立刻站
定,厉声道:“你若要扶,我就不走了。”左右只得知趣而退。

立秋时节,暑热更显凶悍、骄狂,饱和了盐碱、高达三十几度的热浪
从海面滚滚而来,所有人都跟着他气喘吁吁、汗流挟背,洇湿军衣。

他拄着拐杖,缓缓前行。明显有些吃力,不时接过侍从递上的湿毛巾
揩一把脸,呼一口气。毕竟是七十岁的老人了,与北伐、抗战时期那个挂刀
骑马的统帅再难同日而语,老态已经藏匿不住,但他仍一步一步顽强向前走
去。

是硬撑,也是故意。故意示范给众部属看,以无言的行动告诉他的什
么叫做“忍辱负重、牺牲奋斗,百折不回”。


这是一位个性倔强而固执、意志坚硬而刚愎的老人。

他不顾旅途劳顿,车到一处,立即巡视。重要制高点、炮兵群、雷场、
阻击阵地、后勤保障设施、港口码头、营区宿舍,均要细细询问、察看,并
扼要做出一些即兴的指示。直至下午,始终紧绷的验方绽开一丝叫众僚属长
吁一口气的笑意,表示他对胡司令长官和十万官兵多年来的辛劳努力相当满
意。

短暂的笑意在面颊上一闪遽逝。在部下面前,他很少坦露真实的喜怒
哀乐,他认为,那种让别人望一眼便可参透内涵的人是难以领兵作战的,更
不要讲辖制天下了。他依旧板着面孔,渐入佳境的兴致在游览题吟时才更多
泄露。

在北太武山“毋忘在莒”勒石面前,他同众部将合影存照。此四字为
他1952 年视察金门时亲题,如今,被胡琏刻在巨石上,已成为金门著名一
景,他仰望当年留墨,显出很有些激动,依次指点四字,勖勉众人道:2200
年前的战国时期,田单虽仅存莒县而不降燕,最后终于驱逐敌寇,恢复了齐
国。今天,我们在台湾在金门就是在“莒”呀,大家都要效法前贤,殷忧启
圣,发扬坚忍不拔,以寡击众的精神,立志雪耻复国,不达光复使命,决不
罢休。

在某“古宁头大捷英雄连队”荣史室,他先题“冬天饮寒水,黑夜渡
断桥”,又题“忍性吞气,茹苦饮痛,耐寒扫雪,冒热灭火”,再题“千秋气
节久弥著,万古精神又日新”,掇笔,环顾左右解释道:“此三联为本人在台
湾建立反共基地以来每日复述之座右铭。第一幅为初来台时的真情写照。第
二幅为痛定思痛后决心一切从头开始的誓言。第三幅为必须永远追求之崇高
境界。三联连贯来读,反映了本人已逐步走出感情低潮、完成心理革新、达
至精神振兴。诸位都应烂熟于心,深刻体会,树立‘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信心勇气,不断砥砺卧薪尝胆之志。”在旧金门城
南的“观海石”前,他审视着海面上桅樯点点,雾气迷蒙,高声读出清朝林
焜熿在此地的抗倭遗诗:啸卧亭空碧藓粘,乾坤此日快观瞻。

荒城雾卷笼山顶,破寺云封露塔尖。

岛屿狼烟连戍垒,旅旗鹤首握戎铦。

南来巨浪排云起,思骋长风酒力添。

吟毕,慨叹道:真好诗也!金门自古军事要塞、兵家重地,当年林焜
熿在此防范南来倭寇,今天我等在此抵御北方共匪,只需更换一字,将“南
来巨浪”的“南”改为“北”即为此时此刻吾之心情写照。古人留在金门的
雄心、豪情还望诸同志继承发扬之。

远远地,兵营扬声器传来“总统”最为喜爱的一支战斗歌曲《保卫大
台湾》,歌词为若干标语、口号堆砌而成。

他静听片刻,道:这首歌写得好,要人人唱,天天唱。

“反攻大陆,光复祖国河山。”“杀尽共匪,打倒苏联。”颇有几分雄亢、
激越的旋律,烘托着蒋氏此次金门之行鲜明的主题:复仇!

※※※※※黄昏,车队来到最后一站——北太武山某炮阵地。
蒋介石把望远镜瞄向只有一个步枪射程之遥的大陆海岸线。将那片“梦
里寻它千百度”的故土拉到眼前,夕阳落照,远山青黛,万木葱绿。视线虽
然有限,但他知道,镜头中的三维无限延伸,就是原本属于他而现在属于毛
泽东的国家。犹如凝神于一位可望之而不可触摸之的妩媚佳人,他再次感受


到历史变迁的无情,肝肠欲裂,心如刀绞,仇恨之火熊熊燃烧。

勤务兵搬来一把藤椅,执拗的老人坚决不坐,他双手重叠按住手杖,
长时间静默伫立,有人看见,两颗泪珠从他眼眶滑落,在面颊上反射出复杂
难解的光斑。

看了很久、很久,他无限感慨地说了一句:“我们实在对不起大陆的同
胞啊,直到现在还不能将他们自共产暴政下拯救出来..”语毕,突然后面
人群中,有好几位将校因受感动而流泪、发出嘤嘤的啜泣,使得气氛更加悲
凄、感伤。

自从1927 年4 月12 日,蒋介石在上海将共产党人的头颅一颗颗砍下
开始,他同毛泽东已经智拼力搏了整整三十年。长时期内,他在朝,毛在野,
他有都市,毛占乡村,他安营山下,毛扎寨山上,他手握要津,毛落荒古道,
他雄居中原,毛屈接边鄙。他统领着百万大军围追堵截,有好几次机会险致
毛于死地。谁能料想,当他以绝对优势兵力把毛逼上决定中国最后命运的绞
杀场时,竟然天地翻覆、乾坤倒旋,一场仅持续了短暂三年的中原逐鹿,他
却以每月平均丢失相当于英国或罗马尼亚面积的管辖范围、被消灭20 余万
兵力的规模和速度,走向统治大陆的终结。纵览一生,他最大的成功在建立
起一支世界上人数最多的军队,最大的失败却也是在军事上,三年兵败,不
是败一仗输一役,而是始终败、全局败,800 万军队被毛泽东一口一口吃掉,
此一“纪录”在人类军事史上,只有二次世界大战中希特勒损失的兵力可以
与之相匹。对他打击有多大,非军事家、政治家当难以体会。

中国历史上,多少王朝在战火中结束,多少新君在炮声中登基,但无
论百年辉煌的汉唐,还是县花一现的秦、隋,却没哪一个朝代是断送在得天
下者之手的。唯独蒋介石在其年富力强之时,眼见着手创的时代分崩离析而
无能为力,残酷现实委实让刚愎自用又喜好别人崇拜的“总统”难以接受和
面对。

此刻,这位盐商的后代,面对故国河山,难忘往昔历历在目..想起
了溪口镇的顽童岁月,慈母教诲;想起了黄埔起家,北伐督军,蒋家王朝开
张的盛典;想起了抗战领袖、民族英雄、行宪总统,好不威风凛凛,荣光八
面。而如今,所有均成过眼烟云,唯余满腔悲愤..深仇大恨像一把尖刃刺
入他的心脏,他喑哑着嗓子下令:“开炮,给我开炮!”一排炮弹漫无目标地
打到彼岸的秃岭荒滩上,将碎石黄沙抛向空中。

心理稍稍平衡和平复。毕竟;他现在是站立在一块曾经小胜毛泽东而
且仍然能够打到毛泽东的土地上,他还没有输到最后,只要保住脚下这方宝
地,一切犹有可图。他期待,历史将把他和毛泽东重新调换一下位置。

金门万万不可放弃!

※※※※※下得山来,军中“优秀分子”和“英雄楷模”列队鼓掌,
欢迎、欢送。一浙江老兵问道:总统,你老人家什么时候带领我们打回去呀?
蒋答道:现在形势与当年不同了,我们要重新来拟订计划,徐图恢复,万不
可好高骛远,只求速效。大家都知道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今天我
们要“反共复国”,自然需要长期的艰苦奋斗,才能有效。
老兵并不满足大道理,继续问:难道遥遥无期了吗?蒋:我们要在一

年之内,完成“反攻大陆”的准备,至迟一年以后,亦必能实行“反攻大陆”。
老兵顿时失声痛哭:总统,这样说,我这辈子还能再见老母一面啊!
在场官兵皆唏嘘。更有基层军官振臂领呼:“蒋总统万岁”、“光复大


陆”等口号。
金门之行,达至最高潮。

※※※※※夜幕徐落,机场,蒋介石与送行军官一一握别。
最后一位是胡琏上将。
胡琏早有耳闻,台北高层及美军顾问团中,对金门的撤守攻防意见不
一,理应借此机会,了解一下“总统”的真实意图。他是聪明人,懂得此类
重大问题不宜直逼主题,而需迂回探知,他说:总统,我已准备就绪,只要
您一声令下,立刻就能渡海反攻..蒋介石伸出手来:伯玉(胡琏字),你
牢牢守住金门,便是对党国尽忠。平时可以向那边打打炮,把毛泽东打恼最
好。若毛泽东真的来打金门,天大好事,我最欢迎。拜托你了!

暗夜,遮住了胡琏的一脸困惑和“总统”的一脸莫测高深。
座机滑跑、起飞,身影和轰鸣渐渐远去,融入漆黑无声的夜空。
蒋介石仰倚在宽大的座椅上,闭目假寐。看上去他的心情很好,不仅

因为重睹了故国的风采,还因为更加坚定了自己应付随时可能爆发的台海热

战的战略方针:固守金门。欢迎毛泽东来打,打得愈大愈好。
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看似矛盾、却非常清晰明朗的大思路。
只是并不知道,毛泽东的战略方针也已确定:金门一定要打。打则为

了更有利于“总统阁下”固守。
同样是一个深思熟虑,看似矛盾,却非常清晰明朗的大思路。
难得两位对抗了一生的老人,在双方最后一个回合交锋中,竟然达到

“不谋而合”。
“总统”终于不胜劳顿,沉沉睡去。

※※※※※据说,毛泽东曾经说过:蒋介石不从金门撤退,是他对中
华民族立下的一个功劳。
5


站在金门北太武山脚下、用手杖指点凿字巨石,大谈“毋忘在莒”的
蒋“总统”,一生从未涉足过位于山东省东南部那个小小的县城——莒。

“总统”大概不知,此时此刻,一水之遥,正对北太武山数百目标进行
最后一次诸元校核的将军,倒是从莒县的一场恶战中拼杀出来的。将军没有
上过正规军事院校,莒县一仗,使他悟出了致胜之道。

※※※※※1944 年,山东八路军滨海军区以两个多团主力攻击莒县。
莒县是地处我滨海与鲁中两大根据地的联接部,战略地位重要。有侵华日军
一个中队及伪军一个旅守备。
伪军阵前反正。八路军集中兵力,向日军“中西”中队发起强攻。
日军在县立中学内修建了核心工事:以两个大炮楼为中心,配以多层
低堡及护墙、内外堑壕。城坚池深,易守难攻。

八路军火力不弱,战志高昂,一声攻击令下,前仆后继视死如归,谁
料在敌军更加猛烈的射击下,竟连攻两日不果,铁丝网外堑壕沟内,烈士遗
体横陈,终因伤亡过大而被迫停止攻击,改为围困。十天后,守城日军在增
援部队掩护下,夺路而遁。

莒县终于解放。但以绝对优势兵力竟不能全歼区区一百四十个守敌,
仗打得不漂亮不理想。
枪声一停,一位高大、英武的八路军,带上一个骑兵班,第一个进入
县城。他围着敌核心工事里里外外连看数遍,带着诸多问号在现场寻找答案。


他发现,敌人炮楼墙厚2.75 米,难怪追击炮弹打上去,只能砸出一道疤痕。
又发现,封锁我军进攻正面的七个主要射孔,均呈内八字形,外看射口很小,
但里看却很大,便于机动。

射孔周围和后面墙壁上,仅有星星点点几个弹洞,说明我军并未意识
到应集中火力封锁敌射击孔。从敌射孔望出去,我军几条冲锋道路一览无余。
正面数百米处有一农舍,房子的北墙掏了一个大洞做冲锋出口,背面是房子
的南墙壁,墙壁上弹洞叠弹洞,密密麻麻,越是中心点弹洞越密集,可见,
敌人的枪打得很准,也确实打到了要命处。他马上联想到,我军战士再勇敢,
从这个洞口硬钻出去,只有一批批倒在冲击的道路上。又想到,我军的轻重
机枪是敌人的几倍,如果我用一至两挺机枪封锁敌人一个射孔,该是绰绰有
余的吧?只要把敌人的所有射击孔封得死死的,再严密组织好攻击部队,猛
冲猛打,一排手榴弹甩过去以后就是连续爆破,刺刀见红,凭我们数倍于敌
的兵力,凭我们部队的勇气,也许只要一次就能解决战斗。

血的代价,换回了一条终身受用的经验与法则:打仗,光凭勇敢士气、
人枪优势还不行,必须于战前对敌进行周密详尽的侦察,在对敌透彻了解的
基础上,精心拟定出一个克敌的作战方案来。凡事预则立,战前多用一份心,
战场平添三成兵。

这位年轻的八路军,就是时任滨海军区作战科科长、1958 年任福州军
区副参谋长的石一宸将军。

※※※※※1958 年,因参谋长缺任,顺理成章,石一宸是军区司令部
的最高首长,具体作战计划的拟定人和执行人。
石一宸像一个步进考场的小学生,面对毛泽东在黑板上写下的“惩罚
美蒋”这么一个大题目,调度自己的全部智慧,期盼上交一份甲等的答卷。
侦察工作全面展开,金门敌军的营区、仓库、机场、码头,通信、交
通枢纽,炮兵、雷达阵地被一一发现和标定。占据作战指挥室一面墙壁的金
门地形图,已被代表不同目标的多种标志、符号贴得满满,一座武装到牙齿
的海上大碉堡的真实轮廓愈来愈清晰地展示在人们眼前。

石一宸却依然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因为,“海上巨碉”最重要的心
脏部位——金门防卫部指挥坑道的具体位置仍未判明。仅知,胡琏指挥所设
在北太武山反斜面山脚下。此山绵延数里,从大陆任何角度均无法观察到其
侧背,不要说“点”的准确座标了,就连大体上的方位也很难确定下来。

派侦察兵潜入金门进行实地勘察吧,敌戒备森严,成功率极低。唯一
有效省时的侦察手段是对金门实施空中拍照,又由于有“任何飞机不准飞越
金门上空”的严格禁令而作罢。

炮击时限一分一秒地逼近,石一宸感到了周遭的大气正急速地增加着
压力,压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多少回,意烦神乱,急火攻心,将手中的
笔、纸往案头狠命一摔,走出掩蔽部,呼一口清新空气,然后,拨开茂密的
树枝,望着海对岸灰灰蒙蒙僵死无语的北太武山,真恨不得集中所有炮弹,
将它彻底轰碎敲烂,把藏匿其间的所有隐秘掏出来看个究竟。

军事会议上,叶飞拍着刚刚呈送的计划草案,冷冷道:你们估计金防
部指挥坑道可能在甲处,也可能在乙处,或丙处,乱弹琴嘛,打仗怎么能凭
乱猜、靠“估计”?我要你们提供板上钉钉的确凿情况!上将锋锐的目光先
在石一宸胀红的脸上停留片刻,滑过去,射在旁边情报部长王建行更为局促
的一张面孔上:老王,到时候我们的炮要是打不到胡琏的老窝,我可是要找


你王建行的哟!

石一宸心里边明白,叶飞没直接点你的名是照顾一下你这位参谋头头
的面子。

更明白,当着你的面点你的部下,那是迂回地将你的军哩。

王建行也真行,居然敢从座位上站起来放炮:叶政委,我会尽力完成
任务。但不是我怕担责任,我们现在所有的仪器都无法观察到北太武山的另
一面,又不允许空中侦察,因此,我不敢乱吹牛,能不能打到胡琏金防部现
在确实没有把握。军中无戏言,真要打不上,到时候你杀我的头也没办法的。

一席话,说得与会者们都毫无幽默感地干巴巴苦笑。

大家都了解,王建行是有名的“大炮脾气”,从来有啥说啥,快人爽语。
今天,他说的全是大实话,但毕竟过于直白,且冲撞了尚无人敢冲撞的叶大
将军,真是吃了豹子胆了,“炮筒”得着实可以。桌子底下,所有的手都为
他捏着一把汗。

难得,叶飞既没发火,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拉着长脸,宣布散会。

石一宸跟随叶飞多年,岂有不知,“没发火”,表明上将对侦察金门的
难度给予了一定的理解。“不说什么”,则表明他对情报工作和计划草案绝非
一般的不满意。必须清楚,下一次会议,如呈送的计划仍为“估计”将是很
难过关交账的。

是夜,石一宸连吃数片安定仍了无睡意难以入眠,索性揿亮台灯,和
衣而坐,眼睁睁地仰望墙壁天花板:金防部指挥所乃此次炮击最重要之目标,
至今却未能捕捉到,届时如不能准确命中、覆盖,轰击再猛烈,也难触到胡
琏痛处..难道我们只能给大炮一些连自己都不自信的诸元,让胡琏看着成
群的远弹偏弹无损他一根毫毛而拍手称乐?不行,绝对不行!叶飞高兴与否
事小,“惩罚”目标能否达到事大。

打不到胡琏巢穴,炮击无异浪费炮弹,要我们这些人干啥?思维及此,
再也按捺不住,不管他王建行睡没睡,一把抓起电话来..翌日,召集情报、
侦察部门开会,交代任务,再次动员:集中全部力量,运用多种手段,想尽
一切办法,强化对金防部指挥所的侦察,破釜沉舟,务于近期在作战图上将
其准确定位。

王建行具体部署。

石一宸强调重要性。老套数了,他的话题,免不了又是从当年的莒县
讲起。

※※※※※莒县之后,石一宸养成了一个习惯,不论担任哪一级职务,
不论大仗小仗,战前,侦察与计划两项,均事事躬亲,定要自己亲手组织来
做,方觉踏实、放心。即便当到团、师长,他也仍然要带上几个侦察参谋,
深入到我军阵地最前沿去看地形、察敌情,高处看了低处看,左边看了右边
看,白天看了晚上看,常常数小时、一整天地蹲在一处,像一个守株待兔的
猎人,极有耐心和毅力。回来将获取材料反复研磨,精心筹划,那认真、专
注、仔细的劲头,不亚于艺术大师在创作一件微雕工艺作品。
将军一生,参加、指挥的胜仗逾百,蓦然回首,印象最深刻的得意之
作有三次。

1947 年春,洛阳之战。洛阳守敌为蒋介石嫡系青年军二○六师,火力
强大,城防相当坚固。团长石一宸发动全团搞侦察,凡进城的、做工的、卖
菜的、拉洋车的各色人等,都是调查对象,连炊事员、卫生员、理发员都上


交了图文并茂的侦调材料。两天后,石一宸亲自给突击营和炮兵指挥员画出
了敌东门阵地全部工事配系,敌人的射孔,暗堡,标的清清楚楚。然后发扬
军事民主,制定攻击方案。总攻令下,仅两小时,敌自称“固若金汤”的洛
阳东门便被打开。让所有人都暗吃一惊的是,在打掉敌两道城门、十八道副
防御工事、十六个地堡之后,三十二名爆破员,竟仅轻伤一人,全团上下都
称“奇迹”。若非侦察详尽,计划周密,将敌人火力彻底摧毁、压制,取得
如此战绩,几不可能。

1949 年秋,金塘岛之战。金塘为舟山群岛之第二大岛,守敌一个师。
解放战争打到这个年月,歼敌一师兵力已是小菜,但由于我军是第一次渡海
作战,必将面临许多极其复杂的新课题,仍然不可掉以轻心。凡逢天晴,师
长石一宸便带着机关跑到高处架设仪器观察金塘,并派遣侦察分队暗渡敌岛
实地侦察。连续月余,终于把守敌设于水际和滩头的木桩、铁网、竹签、堑
沟、地雷、碉堡等七、八道障碍及兵力配置摸清,然后在我方港湾照葫芦画
瓢,如法泡制,进行实兵攻击演练。与此同步,广集船只,了解潮汐、风向,
一遍又一遍修补作战计划,充分准备了几个月直至已觉有了十二分把握,方
下令干帆竞渡,直取金塘。战斗激烈、残酷,但总体顺利,两天后,金塘回
到人民怀抱。在南京举行的作战会议上,鉴于攻击金门、登步岛失利的教训,
与会者对金塘的战法经验都很感兴趣,首长们高兴地说:看起来,渡海作战
困难虽大,但只要充分地过细准备,胜利是可以拿到手的嘛。

1955 年冬,一江山岛之战。一江山原是一个不到二平方公里的荒岛,
为大陈岛的外围屏障,地位重要,蒋军派千人驻守,配备五十余门火炮,滩
头设置多层障碍物和爆炸物,防御工事奇坚,加之岛岸陡峻,难以靠船攀登,
利于守而不利于攻。

华东军区作战处处长石一宸带队在浙江沿海前线对敌占岛屿监视观察
三年余时间,把一江山岛也摸得烂熟。以后决定三军协同攻打一江山,根据
彭老总“牛刀杀鸡”的指示要求,反复演练、精确计算,终于在张爱萍上将
领导下,把我军战史上第一个三军协同作战计划制订出来。后来,5 小时即
攻占一江山岛的实战表明,该计划编制堪称一流。此役虽小,却是标志我军
已经具备了三军协同打现代战争能力的首创之作,有人评价,一个高超的指
挥(张爱萍)加一部优秀的乐谱(计划)加一支够水准的乐队(部队),在
浙东海域上演了一曲和谐完美的交响乐章。

总结毕生戎马,石一宸在他的一部著作中感慨写道:“不打无准备之
仗,每战必求有把握,实在太重要了。高度重视侦察与计划的指挥员,在枪
炮声响起之前,便已经打开了战胜之门上的坚锁。”※※※※※山重水复,
柳暗花明。

正当上上下下苦无发现金防部指挥所藏匿点而烦恼犯愁时,得到信息:
某监狱中关押着一批近年捕获的台湾武装匪特,其中三人到过金门,并出入
过胡琏指挥所。

一机关参谋请示:报告首长,是否需要提审?石一宸喜出望外,拳头
在桌子上擂得通通响:这还用问吗!快把那三个宝贝疙瘩押到云顶岩上去,
我要亲自审问!

一个豪雨过后的下午,天气骤然清朗。板结的乌云终于松动,像龟壳
上的纹饰,裂开无数好看的缝隙。锁闭憋闷了多日的太阳,急匆匆向万物展
示她亮丽的脸蛋,炫耀她闪烁着金光的霓裳。


从云顶岩上望过去,西斜的阳光勾勒出大金门清楚的轮廓,一直难识
真面目的北太武山,似乎也扯去了面纱,知趣地向着人们走近了许多。

石一宸威风凛凛坐在前边,身后左右,站立着各炮兵师、团长和军区
机关炮司、情报、侦察部门的处、科长们。很像古装戏中的县太爷升堂。“押
上来!”命令下。

一俘虏被带到跟前。他不明吉凶,两腿过电般微微打抖。

石一宸手一指,问话:“那是什么山?”俘虏答:“大金门的北太武山。”
“嗯,山的那一面有些什么机构、设施?”“国军,不、不,蒋贼军的指挥所。”
石一宸心头一笑,脸色依旧:“要问你一些有关金防部指挥所的情况。你知
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准说谎话!如果事后证明你说的是实话,
可以酌情减刑。说谎话则要加罪,军法从事会杀头的,我就可以批准杀你,
立即执行,明白吗?”俘虏点头如捣蒜,两腿大抖。

石一宸主问,金防部的具体位置,坑道外面有些什么辅助设施,胡琏

的活动规律,提问甚全、甚详、甚刁,边问边画草图;直到满意为止。
这个带下去。另一个又带上来。
三俘讲述情况大体相同,对过去情报部门所掌握的一些材料给予了很

好的印证。
石一宸感到,原先无法穿透北太武山的观察仪器,现在好似装上了X
光机,躲入死角的胡琏那神秘、狡猾的身影,应该说被捕捉到了。
数日后的炮击战果亦表明,此次提审,对确保把金门打昏、把台湾打

痛,作用甚巨。
有人高声提议:别忘了,打完这一仗,给这三个乖儿子请功哟!
云顶岩上爆起一片艳阳般明灿酣畅的笑声,声波如涟漪,一圈圈向着

大海,向着金门扩展、传播开去。

※※※※※根据俘供,胡琏指挥坑道在金门军事地形图上由若干个点
定位为一个点,范围由数平方公里缩小至数百平方米。或可以作这样的理解:
以大陆云顶岩为观察点,以金门北太武山两个山头间凹处的几棵松树为基本
座标。侧背,为呈50°——65°角的山坡。坡长约300——400 米。坡底稍偏
西,即金防部坑道口。坑口与座标垂直距离200 米左右。坑口外面有一篮球
场。再向前走二、三百米,有一会议厅,也叫“翠谷厅”,为金防部长官会
餐、娱乐的场所。围绕坑道口,还散置着各种保障分队和设施。国民党军通
常于下午17 时开晚饭。17 时30 分,当官的大多会走出坑道散步聊天,当
兵的则聚集在篮球场一带打球游戏..目标已经抓到,若想一炮打响,还有
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需要解决:152 加榴炮弹道弧度大,炮弹飞越北太武山
掉在胡琏的头顶没有问题,但要求保证绝对精度,炮口略向下偏一根头发丝,
炮弹即飞不过去,而向上略高一根头发丝,落点翻山而过又会远出去数百米。
这不仅仅是计算而且是个实兵演练的问题,不可能对北太武山进行试射,于
是,在大陆勘察选定了一座其高度、坡斜度与北太武基本相仿的山头,又在
其反斜面用白石灰圈出一个“金门防卫部”,拖几门152 加榴来,按照严格
的实战距离,一发一发体会着琢磨着打了两天,求出了准确无误的诸元。办
法虽然土了一点,但在尚无高技术的五十年代,仍不失为一种明智管用的模
拟。
石一宸如此设计,在某一天(礼拜六、日自然最佳)的下午17 时30
分、金防部的国军弟兄们酒足饭饱出洞散心之后,给他们加点便餐,头一道


菜:6000 发炮弹。

※※※※※又一次军事会议。叶飞审阅修改过的计划草案,见“估计”
一类字眼已全部删除,嘴角线非常不易地由“下弦月”变成了“上弦月”。
石一宸先开口:“叶政委,到时候,我们的炮要是打不到胡琏的老窝,
你我我石一宸!”好大一头牛,从嘴巴里吹出去了,那颗心脏,在胸腔内又
轻轻地敲鼓。到底,我们所有的肉眼都未曾直接观察到胡琏那神秘的窝哟。

自信自己的判断,不等于满足自己的判断,会后,他仍要求:直到炮
击前一分钟,都不能放松对金门的侦察。
莒县的教训刻骨铭心,每时每刻都得“毋忘在莒”呀16

8 月22 日,台湾海峡日丽海清,风徐浪静,鸥鸟们衔尾追嬉,欢啁疾
翔,不见一丝将要风云突变暴雨骤至的迹象。唯用心嗅闻,才会从腥涩的海
风中辨觉出非大海性质的钢铁与TNT 炸药的气息。

上午9 时,台北“总统府”官邸召开御前军事会议分析形势,集中研
讨,在不可避免之台湾海峡军事冲突中,共军攻击目标或先金门后马祖,或
先马祖后金门,或金马同时并举,三种可能何者为大,以便及早确定“国军”
的应对之策。

打开福建省地图,沿着自东北而西南长长的半月形海岸线,马祖列岛
临上,监视封锁着福州入海要道闽江口;金门居下,乃打进厦门腰椎的一根
楔子。两岛直线距离约200 公里,在台湾的战略棋盘上,如同两个“过河卒”,
举足轻重,事关宏旨。大陆方面如欲越海攻台,无论如何避不开由此二岛所
设构的险关羁绊。而台湾如大举反攻,则二岛又是绝佳的天然跳板。金门、
马祖确像台湾开到大陆鼻尖底下的两辆战车,攻有利器,守有铁甲,亦矛亦
盾,可退可进。故蒋介石自在台湾定居始,便无数次告诫部下:我宁可不要
海南、舟山、大陈,也不能丢掉金、马,无金马则无台澎,有台澎则有大陆。

多年来,在台湾已形成了一种共识定见,解放军不动则已,动则先用
兵于马祖后肇事于金门的概率为大。因马祖正蹲守于福州当面,相距仅30
余公里,直接威胁福州党、政、军首脑机关,对中共无异芒刺在背骨鲠塞喉。
且马祖岛小——34 平方公里,兵少——一个师万余人,水深——有利大型
舰船游弋依靠,站在大陆角度看,不仅先吃马祖的诱惑和把握较大,也符合
共军先打弱后打强的一贯战法。金门距大陆太近是守方地理上的不利因素,
但毕竟屯甲10 万,加上三百余门重炮和多年营造世界军史上也堪称最坚固
的防御体系,共军来攻,将付出难以忍受的牺牲和代价。

金门愈是强固,马祖便愈显得薄弱,近年来,台湾海军将其北巡支队
重叠配置于马祖海域,并陆续将机动舰只北调,已有三分之二海军游弋马祖,
以加强马祖的防范。

特别是进入8 月以来,台湾海峡战云密布,双方机舰相互对峙,追逐
缠斗,几乎无日无之。累积分析,接战区域,十之八九,都在马祖一带,最
多时,马祖岛上尖厉的空袭警报一日响起十数次,金门方面却相对静寂。这
是否即是共军将先于马祖方面动作的征兆?

参谋本部情报次长向蒋“总统”报告研判结论,认为:虽不能排除共

军在金门冒险的可能性,但共军近期最有可能攻击的是马祖。其理由如下:
1、共军在马祖地区占有数量优势,金门地区则否。
2、共军在马祖上空的空中能力略佳。
3、共军从上海、浙江方向调派海军南下支援攻马行动便捷。


蒋介石沉默良久,终被说服,遂下令台湾战略预备队,海军陆战队一
个师即刻启程,增援马祖,防患未然。

战争,进入了读秒,仍对敌方的战略意图作出严重误判,国民党军情
报部门之低能,似已无药可医。事后气得胡琏破口大骂:情报部养了一帮笨
猪,几十年了,按他们提供的东西打仗,不输才不正常!

问题是,被“笨猪”左右的“聪明的”脑瓜们早干什么去了?自古作
战没有悔棋一说,走不得“马后炮”。

马祖“吃紧”,金门放松。厦门云顶岩对“国军”的调遣颇感满意。

※※※※※


上午9 时,厦门云顶岩收到北京发电:

立即集中力量对金门国民党军予以突然猛烈的打击(不打马祖列岛),
把它封锁起来。经过一段时间后,对方可能从金、马撤兵或虽然因难很大还
要挣扎,那时是否考虑登岛作战,视情况而定。

对大、小金门岛实施第一次大规模的炮击,于23 日开始,着重打击指

挥机关、炮兵阵地、雷达站和停泊在料罗湾码头的敌海军舰艇。先打
三天,

看看国际反应和台湾当局动态后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前指立即召开作战会议。

代叶飞行使前线指挥权的副司令张翼翔,慷慨款待众高级将领的似乎
不是天下第一茶“龙井”,而是天下第一酒“茅台”——北京的电文宣读完
毕,所有人都齐齐起立,将手中的一杯清茶举过头顶,一阵乒乒乓乓的碰杯
声中,传递着因期盼已久而高度兴奋的心脏的搏跳。

作战方案是现成的,稍事修改,填写实施时间,呈报北京:……准备
于23 日下午17 时30 分开始炮击,首次以海岸炮6 个连,集中打击金门料
罗湾敌海军码头附近停泊的舰艇。同时以陆军地面炮兵33 个营,集中打击
敌大金门防卫部和大、小金门各1 个师部,敌炮兵雷达阵地,较集中的营房
仓库等目标。

第一次打击,力求打烂敌人的指挥系统和通信系统,摧毁和压制敌人
的炮兵、雷达阵地,杀伤其有生力量,第一次炮击准各使用炮弹3 万发,多
打国产的和旧式火炮,如果敌炮击坚决压制,而后看情况配合海上、空中封
锁,不规律地进行炮击,加重敌人的损失。已准备了炮弹三个基数(一个基
数为每门炮200 发炮弹),并另外准备了5 个基数,以备长期炮战使用。翌
日拂晓前完成一切准备。

激动、热烈的情绪互相传感着、高涨着,原拟方案似已不太过瘾,人
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高论,大胆设想,刺激得副司令张翼翔热血沸腾、按
捺不住,要通了给总参作战部王尚荣部长的电话,本意是想代表前线再摸一
下最高决策人的底数。

张:王部长嘛,请向主席、彭总、叶政委转达,各位首长放心,我保
证今晚部队全部进入阵地,做好一切射击准备..炮击过后,除了使用鱼雷
艇出击封锁料罗湾,我们还有一个想法,必要时,可使用轰炸机第八师轰炸
金门,炸高雄、基隆也没有问题,还可以考虑对料罗湾布设水雷进行封锁..
王:够了,够了,这次只是炮击金门,既不布雷,也不轰炸,提这个方案还
为时过早。我提醒你,没有毛主席、彭老总命令,绝对不能乱干!军人以服
从命令为天职,听明白了吗?前线过热的头脑们被一盆冷水猛击而醒,又一


次明白了,此次作战,留给他们发挥聪明才智的余地其实很小很小,应该把
气力下在多研究怎样使每一发炮弹都落在预定的目标上,至于其他,那始终
是由北戴河的大脑去思考的事情..石一宸说,1958 年,我们这些待在云
顶岩上的人,千条万条就是坚守两条:一条,叫作动手不动脑。上边叫你咋
打就咋打,战术问题还可以琢磨琢磨,战略问题,没有你们瞎想的份。另一
条,叫作有勇没有胆。同美蒋斗争,无所畏惧,但谁也不敢搞哪怕一毫一厘
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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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3 23:45:4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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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人哈特在他的《战略论》中讲了一句令军事家们信奉推崇的名言:
“突然性是战略的本质”。

很难想象,丧失了“突然性”的8 月23 日会是怎样的一种结局。有一
点则可以肯定,炮击金门没有了引人入胜的情节,失却了隽永光彩的魅力,
降低了惩罚打击的力度。

毛泽东有一次向彭德怀提问:我们那许多大炮,在蒋介石的眼皮底下
搬过来运过去,他能不晓得?彭德怀答:前线的官兵有办法,可以让他不晓
得。

确保突然性——8 月23 日第一次炮击金门成败的关键。大战略家毛泽
东苦苦思索、并要求他的将军们必须实现的课题。

※※※※※1993 年9 月8 日,在军事科学院原顾问石一宸的会客厅内,
我与年届八旬的老将军促膝而坐。
老人不无自豪地说:1958 年8 月23 日,前线开炮的命令,是我在云顶
岩上的指挥所向下传达的。

我心底窃喜:太好了,又寻着了一位核心圈子里的人物。

石一宸这个名字,在社会上的知名度远不如在军界为高。我以为,这
是因为人们往往习惯于把一次战斗或战役胜利归功于最高指挥员的缘故。最
高指挥者绝对功不可没,而且永远是第一位的,但公平而论,功勋和胜利同
时也属于最高指挥麾下无数忠勇的将士,特别是那些协助运筹、谋划精深、
不求闻达、甘当无名的帐前幕僚们。

古人云:天时地利人和明君贤相骁将智士,七者兼备,战无虞。

读过六年正牌师范、喝过ABC 洋墨水、从1937 年著名的山东黑铁山起
义开始戎马生涯的石一宸,是那种将“骁”与“智”合二而一、集于一身的
军人典型。

从最基层带兵官干起、在第一线冲杀陷阵一级级升迁上去的经历,使
他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大秀才”的文化根基又使他养成了勤于动脑善
于总结打一仗就得提高一步有所收益的习惯。长期在高级作战指挥机关给首
长们担任参谋、幕僚长,更使他眼光犀利视角高阔,才智得以淋漓发挥。很
遗憾,当他终于升至大军区副司令职、成为独当一面的战区次高长官时,中
国的土地上早已没有了枪声,就像超级球星失去了绿茵场一样,最出色的军
人大概也很难在战场之外证明自己的价值的。

但石一宸不是这样认为,他把自己的价值融入和平时期对未来战争的
预测和思考之中,他废寝忘食孜孜以求钻研战例阐发军事理论的执著与干
劲,在我军高级干部中实属罕见。无论担任军事科学院副院长、顾问,还是
退下来,一不打猎,二不钓鱼,三不搓麻将,四不甩老K,五不吃饭馆,六
不游山水,每天除去散步一小时就是手脑并用,不停地读,不停地写,一部


部军事专著、论文、回忆录从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将军笔下面世,《军兵种协
同作战的指挥问题》等论文还被列为全军高级干部必学的教材。“大概解放
军里边我写文章算是比较多的。人老了,脑子就钝了,经常用,衰退会慢一
些”,说这话时,慈祥博学的老人洋溢着充实、自慰、欣然的神情。

面对功高不居耕耘不辍的可敬长辈,我畅想,当年陈毅、栗裕、叶飞
能打不错,英名早已彪炳一部不朽的现代中国军事史,但他们的每一次胜利
难道能够离开众多石一宸般极为优秀的战将高参么?战争,不光是打数量、
武器、技术,而且是打人才!忘了谁说的,此言对极。

书归正传,谈及1958 年的“八·二三”,石一宸自然兴奋、感叹,老
人说:毛主席要求确保首次炮击的突然性,这是一个很简单也很不简单的课
题。很简单——你在计划中尽管把要求写进就是了。很不简单——实际操作
中,任何一个环节哪怕出一个小纸漏,都有可能毁坏“突然性”。

毛主席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在金门的眼皮底下大修工事、调动部队、
装备而又不叫敌人发觉,确保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用今天的话讲,这是一项
复杂艰巨的大工程。

一个多月,我们无非操心那么几件事吧:堵住敌人的耳朵。那时,福
建前线敌特挺多,有从海上漂来的,有从空中丢下来的,还有隐藏潜伏下来
的,常打信号弹发电报或搞破坏,搞得人们神经很紧张。记得有一天,刮大
风,一小股敌特乘着暗夜摸上岸来,打了几枪,回去大吹大擂。北京对这件
事批评很厉害。我到前边去处理,晚上,站在哨位上,叫几个战士在敌人上
岸的地方走一走,确实是既看不到,也听不到。我们海岸线那么长,哨所再
多,也不可能撒豆成兵嘛。防敌小股偷袭,一直是前线的一件大事。因此,
炮战前,我们一方面加强战区的戒备,一方面为了保证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
全,在地方政府的协助下,着手将战区人口疏散,老弱病残幼都迁到后方去
了,地富反坏右分子也一块大搬家,前线仅留下少数经严格政治审查的基干
民兵。这样,前线的安全环境得到过滤和净化,敌特失去了生存的土壤、难
以立足,等于把台湾、金门的耳朵堵住了。

捂住敌人的鼻子。懂炮兵的人都知道,对一个目标观测的点愈多,点
与点之间的距离越大,交会目标的方位角度便越精确,我们对金门几百个目
标一般都由三对交会观察所进行侦察,所距基线由800 米增至3700 米,精
确计算每门炮对每一个目标的射击诸元,到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按这个诸
元打,预计进行面积射是可以得到满意结果的。算好了诸元,一律不进行试
射,一个多月里,我们对金门不打一发炮弹,不让敌人从硝烟里边嗅出我军
的真实意图。

蒙住敌人的眼睛。连天的大雨,给部队开进、施工带来许多烦恼、痛
苦,但也有一个好处,遮挡了敌人的视线。所以,天气最恶劣的时候,部队
恰恰干得正欢哩。另外部队调动一般都在天黑后进行,那时候还没有什么侦
察卫星和红外夜视器,黑夜确实是个把所有秘密都一古脑装起来的保险箱。
8 月22 日午夜和23 日凌晨,我们几百门大炮和几千吨弹药从待机位置进入
发射阵地,车辆全部闭灯行驶,当时急造军用公路都修好了,很快,各就各
位,马上搞伪装,太阳出来后你看吧,我们阵地上的影象和昨天没啥两样,
一切如故,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麻痹敌人的神经。一个月内,我们适度地在福州那边制造一点情况。

福州龙田机场的飞机时不时起飞一下,偶尔,向马祖打一点炮,戏不


能太过,要恰到火候。敌人果然错觉上钩,8 月22 日蒋介石还派了一个陆

战g 币去加强马祖,我们的“声于北而击于南”的策略大体奏效。

保证首次炮击的突然性,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炮击的时机。

这可是毛主席直接掌握的,开炮命令,必须由他亲自下达。

8 月23 日,炮击金门的指挥网络是这样的:毛主席在北戴河做决定。

叶飞把决定从北戴河传到北京总参作战部。作战部王尚荣部长直接向
厦门云顶岩下达最后命令。云顶岩前指总指挥是军区副司令张翼翔,但他不
管接电话,王尚荣的电话由我负责接,再由我向各炮兵群下达。预定17 时
30 分实施炮击,到底打不打,我们在厦门,就等北京王尚荣一句话了。

云顶岩顶端有一个观察所,我的指挥位置在这里,我的周围摆了十几
部电话机,作战科长彭允泰带几个参谋帮我接转电话,与各炮兵群、分群有
直达线,有迂回线,还备有分线路随时可以调用,确保命令畅通无阻。

战时,我甚至可以同任何一门火炮直接通话,整个通信工作是相当出
色的。

从下午15 时开始,我与总参王尚荣开始用加密电话联络。我一直握着
电话机子不敢松手。王尚荣说他在北京也是握紧了电话不敢松手。我隔几分
钟问一遍“主席开炮的命令下来了没有?”回答总是“没有”。一直问到17
时,王尚荣也有些焦躁不耐烦了,他的嗓门挺大,说:“老石,你别催命了,
现在我比你还急呢,主席命令一来,马上会告诉你!”这时候,下面炮群又
来电话问我“到底打不打?”我也说:“别催,等命令。”可我还是憋不住催
问王尚荣,一直催到17 时20 分,王尚荣突然在电话里高兴地说:“主席命
令到了,17 时30 分准时开炮!”阿弥陀佛,盼星星盼月亮哟。我马上向张
翼翔报告。张翼翔也很兴奋,说:“对表吧。”于是,我要求各炮群对表。按
照部队在战争年月形成的老规矩,对表均以最高指挥员的手表为准,所以张
翼翔的表这时是唯一的标准时间。当然他的手表指针在中午12 时已经参照
广播电台的报时做过校正。

炮击前的那10 分钟,人们好像生活在地球之外的另一个什么空间里,
很漫长,很安静,只听到桌上马蹄表的“的达”声,连从了望孔吹进来的海
风轻微的声响都能听到。从了望孔望出去,天空均匀地布设着薄薄的鱼鳞状
的云彩,云后的太阳像月亮一样发出明亮、柔和的光芒,敌岛清晰无比。老
天爷真乃助我一臂之力,为我们首战告捷,恩赐了一个上等的好天。

大、小金门和大、二担,一切状态如常,汽车在公路上跑。屋顶冒着
灰白色的炊烟。山头、稻田地里,三五成群的国民党士兵还在构工。料罗湾,
悠哉自得地停泊着几艘军舰,有人有车在码头装卸。对大陆的高音喇叭仍絮
絮喋喋唱着反攻高调..周末星期六,又是开晚饭时间,确是国民党军最松
弛、懈怠的时候了。

17 时27 分,我说:“各炮装弹!”二十秒内,四百五十九门大炮迅速撤
除了火炮伪装网,摇起了炮身。

装填手将第一波炮弹推进炮膛,关闭了炮闩,瞄准手按事先赋与的诸
元将炮口定位。



17 时30 分,分针与秒针成直线的瞬间,我对着送话器下达了命令。命
令就是两个字:“开炮!”说完这两个字,我犹如卸下了千斤重负。作为军人,
一生中能够参与指挥像炮击金门这样重大的作战行动,用一片愤怒的炮声向
全世界表明中华民族不允许外来势力掐手台湾海峡、伟大祖国必将重新统一


的呐喊,神圣、庄严、自豪、光荣,诸多感受搅在一起,心情确实难以平静。
另外,我们按照毛主席意图,圆满实现了打击的突然、猛烈,达到预期的战
略、战役目的,就像三伏天吃了一个脆沙瓤的冰镇西瓜,肚子里特别的爽快
舒服呀。

炮战就是如此,命令一旦下达,唱主角显神通的就是大炮和一线的官
兵了。于是,我们几个指挥员暂且忙中偷闲,都走到了望孔前,看外面的热
闹和风景去了。

8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如果好端端一个艳阳普照水晏天青的升平世界,突然间发生了地震海
啸雷劈电掣山塌雪崩江倾湖涸,那场景一准是既惊骇又好看的。

阴阳相激五行相克板块挤压冷热失调的大自然,往往通过瞬间的大破
坏达到新的平衡。

信仰相悖利害相侵国家相伐种族相残的人类社会,也往往选择自我的
大破坏来追求自我的进化。

破坏,在自然界表现为天灾,在人类则表现为战争。不论承认与否,
自打猿猴变为我们的远祖,和平,仅是历史餐桌上一道奢侈的珍馐,战争,
倒成了伴随人类生存发展的家常便饭。自然与社会的共通处是,分娩伴随痛
苦,毁灭孕育新生,巨能释放,世界便会兀立起一个陌生和鲜亮的崭新。

历史应该记住这一时刻,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八月二十三日十七时
三十分,统一与分裂、正义与邪恶、侵略与抗击之间的平衡再度被打破,战
争,无可规避地终于在中国东南疆域爆发。

引进了现代杀戮机器的战争,肯定比自然界的再造更惊骇更好看,更
残酷更精彩。

※※※※※炮击从首批炮弹出膛就是高潮。共有三个波次。
第一波作战暗语“台风”,持续时间15 分钟。对北太武山金门防卫部,
使用6 个炮兵营共72 门火炮,发射6000 余发炮弹。对金门县城东北的敌五
十八师师部,使用3 个炮兵营共36 门火炮,发射了3000 余发炮弹。对位于
小金门岛中路的敌第九师师部,使用5 个炮兵营共60 门火炮,发射了5000
余发炮弹。对小金门林边、南圹的敌二十五团、二十七团团部,使用6 个炮
兵营共72 门火炮,发射了6000 余发炮弹。

对大、二担岛敌营房、炮阵地,使用2 个炮兵营共24 门火炮,发射了
近3000 发炮弹。

对料罗湾敌运输舰使用海岸炮6 个连共24 门火炮,发射了1000 余发
炮弹..第二波作战暗语“暴雨”。第一次火力急袭后暂停了5 分钟,让海
风吹散硝烟,让炮管稍稍冷却,17 时50 分再度开始,持续5 分钟。重点压
制开始零星还击的敌炮兵阵地。

第三波为一次短促急袭,19 时35 分开始,每门炮打4 发,对预计中的
敌抢救、维修、灭火予以打击杀伤。
前两个波次,平均每分钟发射1500 发炮弹,20 分钟内,顺着459 根炮
管,共有近3 万发炮弹、约600 吨钢铁落在金门预定目标区。
毛泽东突然、严厉的惩罚像数组猛烈的组合拳,打得“老朋友”鼻青
脸肿,懵懂转向,仅余招架之力。
人民解放军战史上最大规模之一的炮击行动拉开帐幕,呈现在人们眼


前的画卷是一幅将神奇、壮美和震撼力融为一体的泼墨。

※※※※※身历其境的记忆是不老的常青树。
石一宸老人说:从云顶岩上望出去,我“开炮”的命令一下,像按电
钮一样,各炮阵地上立刻闪现出一簇簇、一朵朵白色的爆烟和桔红色的火光。
声音稍迟才到,是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巨响,夹带着炮弹划空的尖啸。那动
静很难形容,好像整个天空是一面大鼓,有无数把大锤在上面不停地擂呀敲
呀,震得耳朵紧绷绷的疼,脚下的大地也在急促地摇抖。大约十几秒时间,
大、小金门先炸起一片亮点、烟簇,紧接着,亮点变成火海,烟簇形成了烟
雾,又过十几秒,传回对岸轰隆隆打闷雷一样的声音。料罗湾海域,炮弹炸
起一道道白色水柱,弹片把海面打得好像沸腾起来,敌人几条兵舰飞快向深
海逃逸。我打过的仗不算少了,我军这样大规模炮火轰击也是第一次看到,
确实是万炮齐发弹如雨下无比的壮观。国民党的有线电话被打掉了,只能用
无线呼叫告急,我们这边监听得明明白白,一片混乱,有的连暗语都不用,
乱叫“共军的炮火太厉害了,我们被打得没有一点办法”。张翼翔高兴地对
北京王尚荣说:“王部长,你看不到这里的景象,就听一听吧。”然后,把电
话受话器对着了望孔,让王尚荣和北京的同志们也直感地欣赏体会一下,分
享我们前线的兴奋。

梁树森老人说:从抗美援朝开始我就当炮兵,还没有像“八·二三”
那样一次性集中打那么多炮弹。我们团每门炮平均打了80 至100 发吧,急
促射,不停地打。

许多炮炮管都打红了,才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许多魁梧壮实的装填
手连续送弹上百发后,胳膊都肿了,第二天连端个饭碗都费劲。有的战士为
了加快速度,不用送弹棍,就在右手上缠一块布,蘸湿了水,用拳头把炮弹
顶上膛,被几百度高温的炮膛烤起了泡,燎掉了皮。有好几个炮位打得快,
炮弹打光了战斗还没结束,急得炮长猴跳,派手下到邻近炮位也不请示下手
就搬。所有炮位四周,都是空弹壳空弹箱,堆得像座小山。那天天气晴朗,
能见度特别好,肉眼看金门很清楚。我们炮突然一响,开始还可以看到那边
的汽车乱跑,兵乱跑,一会儿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我们阵地上一片发射烟尘,
对岸金门一片烈火硝烟。海风把大担岛上的硝烟吹到海面,与小金门的硝烟
相接,继而又与大金门的硝烟连在一起,在我炮阵地前方海面,形成了一道
厚厚的灰黑色的把整个金门都遮挡在后面的巨大烟墙,场面真壮观。一仗下
来,炮手全被退壳烟熏染得漆黑,除了牙齿、眼窝窝是白色的,整个一个“黑
非洲”了。大约十分钟过后,国民党一些隐蔽阵地开始还炮,烟太重,看不
到他的发射位置,但可以听到炮弹在我们头顶“哧”“哧”飞过,在很远的
左右后方“咚”“咚”炸响。那天,我们确实把金门一下打糊涂了,他还过
来的炮,全是瞎打,没打到我们团一门炮一个人。我们的老炮手一看就知道,
这种打法纯粹是糊弄上司应付差事。

赵树和老人说:我们连阵地设置在一处洼地。8 月23 日。从下午4 点
开始,我们就做好了炮击的准备。我和副连长在发令所,分工是,我听电话,
副连长举着手,命令到,我喊“开炮”,副连长手一放,阵地上排长、班长
的手也一齐放下来,各炮便装填,拉火手就拉绳发射。那个紧张劲儿,别提
了。副连长足足举了二十分钟,命令还没到,他的手又不敢放下来,怕下边
误会了把炮弹提早打出去。一门炮走火就是天大的违纪呀,得军法从事。他
只能举着手走到阵地上,对排、班长们说,大家都先把手放下来,歇一会儿


吧,他妈的这活计太累了。5 时30 分,命令终于到了,我们的炮弹从不同
方向一群一群像卷扬机喷洒谷粒似地发射出去,从我们连的阵地,看不到金
门岛,也不知道自己的炮打到哪里了,反正管他娘,就按照上级给的诸元,
闷头猛装猛打。上级指挥所向我们通报,说我们的目标冒起大火来了。我们
赶紧向下边通报。那时,说话已经互相听不见了,就在一块小黑板上写:“敌
人被消灭了,上级表扬我们!”拿到各炮位上给大家看。战士们拍巴掌又蹦
又跳,又喊又叫。喊什么?听不见。但看嘴形就能知道,都在喊“打得好”
哩。

梁文科老人说:5 时30 分,青屿岛上我们连4 门炮几个齐放,大、二
担国民党士兵滚的滚爬的爬没命往回跑,我从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本来,
他们有三五成群出来拉呱的,有在树荫底下凉快的,还有下海洗澡的,闲在
得很,一点也没觉着我们会开炮。打了没多大一会儿,烟尘就把整个大、二
担罩住了,啥也看不见了。一、二炮喊:“报告连长,目标没有啦!”我说:
“看不见也打,按原表尺只管打!”没走到近前,你不会知道打炮声有多响,
等于拿一面大锣贴着你的耳根狠命敲啊,太响了!打了十几分钟,战士们的
耳朵全震聋了,严重的耳膜震破、流血,有的人落下听力下降的残疾。直到
现在,我耳朵还时常嗡嗡响,你要不大声说话,我就听不见。听不见人家说
啥就没法回答,别人会觉得你呆、傻,没礼貌。你不在意吧?我在指挥所里,
耳机里只有炮位上“咣当”“咣当”的装填声和“轰”“轰”的发射声,我叫
“一炮!”“二炮!”始终没人回答,他们全都聋了,听不见了。这时候,大
金门国民党的155 加农炮打过来了,头一群是空炸,意在杀伤我阵地外露人
员,第二群是瞬发,目的是要掀翻我的发射阵地。我们青屿的座标,敌人也
是老早就标定好了的,但由于他小金门、大、二担叫我们压得发不出炮来,
从大金门打过来又太远,对我们威胁不大。我骂了一句:“干他老母!”钻出
指挥所,顺着交通壕跑到炮位,直接下达命令。我的命令是每门再打30 发
急速射,面对面扯脖子喊,班、排长还是听不见。我就伸出三个手指比划。
他们问:“打3 发?”气得我又用右手比划了一个○,两只手重叠在一起,
才解决问题。一直打到七点多钟,才停止射击。我们连4 门炮,一共打了600
多发。炮群司令来电话,说:“梁文科,你们的炮总体打得不错,大、二担
的目标基本报销,但有一些打到海里去了,今后要注意。

另外,你一次就干掉600 发,以后还打不打了?”我赶紧说:“是光想
着过瘾了,下次一定注意节约炮弹。”晚上8 时,炮群又来电话,说:“梁文
科,以后炮弹尽管放,有多少放多少,怎么过瘾怎么打,不要节约!”我说:
“上级放心,你运多少炮弹来,我保证打出去多少。”电话刚撂下,运输炮
弹的小船已经到了。

※※※※※隆隆的炮声与那轮瑰丽的夕阳一同淹沉海底。海风刚刚吹
散浓烈的硝烟,暗夜便将万物轻悄地网住。突然开始的惊天动地又于突然间
戛然而止,酷暑中的寂静也让人感到阵阵寒碜。昏灰的对岸沉默不语,唯余
数簇火光仍在摇曳闪烁,像是重伤的岛躯流出的鲜红的血液。
云顶岩一处隐蔽坑道内,没有电子计算器,更谈不上微机电脑,靠着
一盏昏暗的瓦斯灯和一把算盘,石一宸迅速草拟了发往北京的战报电稿:一、
炮击经过:今17 时30 分,对敌金门防卫部、第五十八师师部、蔡厝营房,
小金门之第九师师部、第二十五、第二十七团团部,后头之后勤机关及停泊
在料罗湾之中字号登陆舰1 艘,实施突然炮击。在19 时35 分又对敌实施一


次短促急袭,然后即停止射击。据观察,我炮击之敌指挥机关、雷达站,弹
着较准确,效果良好,敌中字号登陆舰被命中5 发,敌发射阵地之炮兵连,
基本上被我压制。敌炮还击,主要对我莲河、霞浯、仙景、大嶝、厦门之虎
仔山、香山、前村等地区,发射炮弹2000 余发。

二、敌人反映:大、小金门到处叫喊威胁很大,称“非常厉害,防卫
部下大雨”,“有线电全部中断”,“大、二担伤亡75 人”。金门机场管制中心
报告:“机器打坏,人员伤亡不能工作”,“张先生肚子痛,无法起床(运输
机中弹片,不能起飞)”。紧急申请“空中支援”,并要马祖向我炮击进行牵
制。“空援业已中断”。

三、我损耗情况:消耗新式火炮炮弹23725 发,旧式炮弹5544 发,海
岸炮弹1488 发,共计31757 发;伤第九十二师炮兵司令,炮兵一三一团政
委,炮兵副连长2 名,炮手5 名共9 名,亡电话员1 名,被击坏85 毫米加
农炮2 门。

云顶岩,石一宸的战报飞向北京。

金门岛,一架C-46 型运输机飞往台北。

没有一盏灯的金门机场,跑道反射着清冷愁惨的月光,两旁黑黑黢黢
馒头状凸隆的一个个机窝,让人联想起荒郊的坟场。黑暗寂闷更加渲染夸张
了沮丧消沉的氛围,闭灯起飞的C-46 很像一个缓缓爬上夜空的幽灵。

一人送行。一人登机。一件随行物品。

送行者为金防部司令长官胡琏。登机者为头缠绷带的台湾“国防部长”

俞大维。

随行物件为一具棺木,盛殓着金防部副司令赵家骧。另外两位副司令
阴差阳错,未能搭乘上“部长”的专机:章杰少将在炮击的第一个波次中便
不见了人影,第二天方被认定为“阵亡”。吉星文中将此刻正躺在地下医院
手术室,同死神抗争,三日后终告不治,与赵家骧、章杰结伴而归。

一个星期过去,石一宸通过多方情报来源证实,8 月23 日炮击,共毙
伤国民党军600 余,金防部三位副司令殒命黄泉。对大陆方面而言,带有惩
诫性质的打击已达到了预期目的。

对台湾“国防部长”俞大维于弹片编织的罗网中侥幸漏出,大陆军方
并不甚看重,显然,他们更关心金防部司令胡琏上将的死活。击毙胡琏,虽
不可能明确写入计划,但无疑是精心计划时渴望达到的最高预期。因此,了
解掌握胡琏本人的活动特点、规律,早已列为石一宸、王建行领导的情报部
门攻坚的课题。胡琏,昔日大陆战场国民党“五大主力”唯一幸存的部队长、
1949 年金门之战的罪魁、“古宁头大捷”的“英雄”,如能于炮击中将他“验
明正身,绑赴刑场”,意义自不寻常。

难怪,当情报证实,一向命大的胡琏,又一次奇迹般死里逃生、逢凶
化吉,大陆军界高层一片遗憾的“啧”“啧”声。尤其是叶飞,在回忆录中
无限惋惜地写道:我们的炮火打得很准,一下子摧毁了敌人的许多阵地,特
别是集中火力猛击金门胡琏的指挥部,打得非常准确,可惜打早了五分钟!
后来得到情报,我们开炮的时候,胡琏和美国顾问刚好走出地下指挥所,炮
声一响,赶快缩了回去,没有把他打死。要是晚五分钟,必死无疑。

8 月23 日的“台风”与“暴雨”,震撼了台湾,也震撼了世界。第二天,
全球各著名新闻社、大报,均作为最重要消息予以播报刊发。

颇耐人寻味的是,8 月24 日,中国新华社仅发表了一条简短的措辞亦


不十分尖刻激烈的消息,在各报并不特别显著的位置刊出。

神炮手严惩蒋贼军敌炮兵变得哑然无声运输舰一只被我击中新华社福
建前线24 日电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建前线炮兵部队,在23 日下午五时三十分,
对增兵金门的蒋军运输舰和经常向我挑衅的蒋军进行了一次短促的轰击。

盘踞在金门岛及其周围小岛上的蒋军炮兵,经常炮击我沿海村镇,使
我当地居民的生命财产时常受到威胁。为了惩罚这种卖国求荣、欺压人民的
罪恶军队,在我强大炮兵部队神炮手的准确射击下,为时仅十七分钟,金门
岛上蒋军炮兵阵地和指挥系统等军事目标,都陷入浓烟烈火中。蒋军炮兵变
得哑然无声。运输蒋介石卖国集团的军队的舰只被击中,像一条死鱼在料罗
湾内不能动弹。

对一次重大军事行动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寓意深长。可以看出,
毛泽东并不想对此事立即大事张扬,他已经把强有力的一拳打出去了,他要
冷静审慎地观察一下,对方将打出什么样的拳路。

在瞬息万变复杂微妙的政治、军事、外交拳击台上搏技,老谋深算的
战略家,有时需要“雷声大雨点小”,有时则需要“雨点大雷声小”。

9


公元1994 年10 月,一个钻入历史的牛角爬不出来的中年人,为收集
有关那场大战的史料,从大、二担当面的青屿、浯屿岛,到监控料罗湾的围
头,把当年我军大炮的发射阵地,来回走了一个遍。

我发现,三十六年过去,炮战的遗存物不光是依稀可辨的弹坑堑沟和
外面长满了篙草里面盛满了粪便的炮窝,还有一种似是而非、似新而旧,一
切都在改变着但万变又未离其宗的状态,一种由诸多不和谐所组成的并不稳
固的和谐以及对比度强烈的色调拼凑而成的图案。我想,当今世界,能使数
不尽的矛盾现象同时呈现和平共处的地方,大概独此金厦海域一家是别无分
店的了。

我信步前行。

此岸,一座越来越开放的现代化口岸都市正在迅速崛起;彼岸,仍是
最封闭呈原始状的军事禁区。这一边,数十万不同肤色、国籍包括怀揣台胞
通行证的商贾大亨为挣钱忙得不亦乐乎;那一边,十数万全副武装的士兵仍
在枕戈待旦。海面上恪守所谓“汉贼不两立”的陈规禁令;海底下什么花样
的交通往来全有。大白天,台北“立法院”关于是否同大陆实行直航的辩论
如火如荼;夜晚里,一条条台轮酣睡在厦门宁静的港湾。在台湾首富王永庆
先生的带动下,数百上千家台湾厂商首选投资地偏偏是厦门,而没有一家去
金门;金门人求神拜佛还愿祭祖的香火早已烧到了厦门,而厦门人望着身边
的金门就像奢侈享受海上的明月..在厦门熙攘繁华的街市,我偶遇一位几
天前还持枪站守在监视厦门哨位上的金门退役兵。他说,接替他的新兵是一
澎湖籍青年渔民,那小于当兵后大吹从厦门满载而归把口袋撑得鼓鼓的经
历,刺激得他刚刚脱去丘八服便也跑到这边来撞运“淘金”。

厦门对金门的有线广播早已停止。金门对厦门的高音喇叭却舍不得息
鼓撤锣,纵使没有对台戏好唱依然精神抖擞准时开播,絮叨着几十年不曾变
味的反共老调。

这边聆听最真切受教诲最深刻的几座楼舍,偏偏是近年返乡定居的几
位金门“款爷”的新居。其中一位不堪噪音污染,对我戏言,择日返金门后,
定要找那位尖嗓女播音对簿公堂,索讨听力损伤费。但如小姐妖冶美艳,可


以视脸蛋分的高低酌减,云云。

围头,解放军某连队“安业民阵地”侧前方几百米处,数条大陆渔船
与金门渔轮挨靠锚泊,桅杆上的五星红旗与船帮上的青天白日徽记比邻共处
相安无事,俨然国共第三次合作的谈判正在此处举行。青天白日徽记们均于
夜间出入,并把船屁股对着金门,一船老大向我解释,为的是避免金门了望
哨的望远镜观察到船首的号码,防备回金后被敲诈被传讯。

青屿、大、二担水域,我乘坐的厦门警备区登陆艇同一金门炮艇远远
对开。水面宽阔,各行其道,既不鸣号致礼,也不惹事挑衅,熟视无睹,习
以为常,与人方便于己方便。少校艇长告我,几年前,双方的炮口均随船而
转,指向对方,但不开炮。近年,可能都觉多此一举,太麻烦,免了。

胡里山炮台。一金门籍女青年花三元人民币买到了用军事望远镜观察
家乡三分钟的时光。一年前,她在金门用相同倍数的望远镜观察过她现在站
立的位置。为了满足好奇心实现异地观察的愿望,她从金门乘船至台北,从
台北乘飞机至香港,从香港乘火车至广州,从广州乘汽车至厦门,从厦门宾
馆租脚踏车至胡里山,在中国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尚留一小缺口的椭圆
形。历时一周,终于宿愿得偿。三分钟短暂得像一朵飞溅的小浪花,她再丢
过去三元钱。看完,欢喜跳跃,“看,那缕炊烟,搞不好是我妈在煮好喝的
地瓜稀饭哩”,又对伙伴说,“这么近,要是有旅游汽垫艇,一会我就能回家
吃晚饭啦,还可节省好多钱。”角屿岛上,可见大陆小船靠向金门一侧,在
礁岩浅滩中垂钓鲜嫩爽口日渐珍稀售价达一百多元一斤的石斑鱼。须臾,金
门喇叭开始喊话:“亲爱的大陆同胞,你们出海捕鱼的最大愿望无非是想获
得丰富的渔货量,获得较好的生活,但你们已超越了金门限制的海域捕鱼,
已危害到了金门渔民的利益以及防区的安全。我守军有护卫金门防区安全的
要求,将进行驱离射击。请你们迅速离开,以免发生无谓的纠纷和损害!”
于是大陆船群蜂惊四散。几分钟后,金门机枪开始向海面扫射,间有迫击炮
弹在水中炸开。我对这残忍血腥的场面感到震惊,想起刊于1994 年7 月3
日《人民日报》的一篇文章《金马军警伤害大陆渔船渔民亲痛仇快/大陆有
关方面要求停止暴行义正词严》:据不完全统计,仅福建省,从1990 年至1994
年5 月,沿海渔民在海上从事正常生产或航行时,遭金马守军枪炮击,共被
打死46 人,打伤112 人。

另一项统计显示,自1989 年以来,台军警在遣返大陆私渡去台人员时,
闷死、撞船淹死大陆人员计46 人;在台湾海峡大陆一侧强行拦截抓扣大陆
作业渔船达223 艘、渔民3160 人,有20 艘作业渔船及生产设备被扣留,直
接经济损失达1000 万元以上。

……与台湾当局不仁不义的行径相反,大陆一贯把台湾同胞当作自己
的亲人看待。为保护台湾渔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方便台湾渔民避风和进行海
上生产,有关方面在沿海设立了专供台湾船舶直航停靠的停泊点。仅福建省
就设有停泊点29 个,每年接待大量台湾渔船、渔民。1993 年的统计显示,
福建省共接待台湾渔船8528 艘次,渔民35279 人次。

……台湾军警对大陆渔民开枪、开炮,任意抓扣、检查、殴打,根本
原因是台湾当局至今没有放弃对大陆的敌对立场,把在海上作业的大陆沿海
渔民视为“敌人”对待。

……走在历史的陈迹之上,我常常陷入难以自拔的困惑不解:眼前,
这一派形实不符的和平已属来之不易,然而,漫长的战争真的永远地划上句


号了吗?胡里山炮台,那尊清政府于1891 年花费12 万两白银从德国克虏伯
兵工厂购得、全重达59 吨的世界炮王,张着280 毫米黑洞洞的大嘴仰望湛
蓝的天空。蓝天间,一对美丽的白鸥正在海峡飞翔。

我隐约意识到,介于和也非和、打亦非打之间的金厦海域,是现代史
留给我们的难题,一道像身旁的巨炮一般沉重、像狭窄的海峡一般难渡、康
德二律背反式的命题,当你回答“是”的时候它是“非”,当你回答“no”的
时候它又是“yes”。

何时才能解析这道难题,全体中国人的智慧都在经受时空的考验。

※※※※※何厝,一座“八·二三”中被炸成瓦砾废墟、现在正向着
小康迅跑的小乡镇。
在街巷上倘佯,我的目光蓦然间被一栋千疮百孔破壁残垣的二层小楼
所吸引,三十六年前的炮弹虽没有把它彻底摧毁,但也把它打得伤筋动骨腿
断臂折,看得出,它是靠主人草率的修补才得以勉强支持苟延残喘。在旧日
的战场上,此类“古迹”已绝少再见,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与其说对
它的容貌产生了兴趣,毋宁说对它所处的环境发生了好奇。它被一群美丽簇
新的房舍包围着,像一个孤独丑陋的叫化子。

我冒昧敲门打扰主人。

东拉西扯地胡侃一阵。我说:您这幢房子确实挺朴素挺有时代特点挺
不容易的,大概很快就要盖新房子吧?主人是位瘦骨嶙峋七十挂零的长者,
他一边满足地吸烟一边揉搓着脚丫子说:盖新房?很想哟,但不盖!共产党
国民党的事情,没一定,说打还要打的..我明白了,这是一位对金厦海域
前景持悲观消极态度的老人,三十多年,他大概一直生活在对世界还会再毁
灭一次的预卜之中。看来,这栋饱经磨难的楼房在它的主人离去之前,命里
注定是没有旧貌换新颜的盼头了。

我又十分令人讨嫌地去敲斜对面另一户的门。这是一栋建造不久气派
很大的二层新楼,三十多岁的一对小夫妻脸上洋溢着新房照耀的喜气。

依然天南海北乱侃,然后我说:哇,你们家好漂亮呀,不过,你们把
房子搞得这么靓,不怕猴年马月那边又把炮弹丢过来?男的显然不大愿听这
不吉利的话语,敛住笑脸说:管他娘!有钱不花,是个傻瓜。

女的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好像精神病科医生在研究她的一位病人,丢
过冷冷的一句:喂,北京佬,人总要死的吧,难道你就不讨老婆生孩子啦?
多么深刻的哲理!我哈哈哈哈,用一阵干涩的笑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明白了,这是一对对金厦海域的前途颇有信心的年轻夫妇。虽然他
们的“信心”让人感到有一种人皆为之我亦为之、只管今朝勿论明朝的味道,
根基肯定不如他们新房的地基打得坚牢。

沿海边走,我发现了一处保存相当完好的火炮工事遗址,三个成“品”
字形的加盖火炮掩体间距150-200 米,堑壕将它们勾联在一起,“品”字形
后面不远处,还有花岗岩垒砌的发令所、弹药库。一眼可知,炮战期间,这
里曾部署过一个炮兵连。

走出掩体,出口处站着一位二十左右的青年人,油亮的分头、整洁的

时装、白色旅游鞋,两手叉腰。
“喂,你在干嘛?”他问。
“不干嘛,参观。”我说。
“你对这里感兴趣?”“当然。”“你觉得这地方很有价值?”“非常有价


值!”“为什么?”“因为这里有历史,或者说,曾构成了中国现代史的一部
分。”小青年显出高兴的神色,我们愉快地聊起来。

炮阵地遗址在他家责任田范围内,老人们都觉多余累赘白占了许多面
积,原想拆掉平了,小青年坚决不同意。按照他的宏伟设想,贷也好借也好,
投入一笔资金,在前边架设几具观察金门的望远镜,掩体里挂上炮战的照片
摆上炮战的实物,开辟为一处专门介绍“八·二三”炮战的旅游点,其经济
效益无论如何也会比种粮种菜高。

这是我所遇到的准备把“八·二三”变换成钱的唯一一例。我自然大
大恭维他的想法好,赞扬他的经济脑瓜和高瞻远瞩。但是我说:“你不觉得
说不定哪一天这些工事还会重新派上用场?”小青年甩一下他那漂亮的分
头:“这里会不会再打仗我不知道,我想谁也不是神仙,都难预知将来,但
是我敢肯定,目前这个样子不会拖太久,那一边和我们这一边从古代就是一
家子,早晚还要一家子的,你信嘛?”“信”,“信”,我拍着小青年略显单薄
的肩膀,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绕过一片凹凸零乱的礁岩,我在一片沙滩的角落里终于见到了一位原
本与这海峡的故事紧密相关的人:一位着红背心、绿军裤,黝黑皮肤厚实胸
脯的解放军炮兵装填手。这位士兵看上去有些孤独,正紧绷着面部表情、拼
力托举一发与实弹相仿的水泥教练弹。我在远处默默地为他记数,从1 至
132。见我近前,他气喘吁吁腼腆一笑,停止了动作,不甚满意地摇摇头—
—虽然这个数字比他自己的最好成绩多了四个,但离团队记录157 仍有较大
距离。两个月后,他将在团的比武大会上与一群炮手经历一番角逐。

我抱过那颗20 来斤重的教练弹,奋力举过头顶。往复支撑了五下,全
部体能似已告罄,不得不将那笨重之物赶快丢弃。

愉快的笑声倏然抹平了我们之间的沟坎。132,已经相当棒了,何必再
练得如此辛苦?我说。

他说他相信自己能打破团纪录,然后再向师和军的纪录冲击。

那样有什么奖励吗?立功?提干?转志愿兵?他的回答让我顿觉自己
可笑。他说他不知道。“我们都这么练,”他说,“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那边
——”他一指苍翠墨绿的彼岸。

那边!只有在炮兵的身边,你才能感到那彼岸联接着一道潜在、漫长、
无声的命令。

“如果需要,我们会比36 年前干得更漂亮!你说是不是?”基于我对军
队的了解,我根本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我只是纠正了一个最初的想法:这位
士兵一点儿也不孤独。

何厝在视线中就要消失,我立足四望,忽然间觉得,何厝人,扩而大
之厦门人中国人,对于战争与和平、统一与分裂的全部理解和答案,都溶解
在那一片鳞次栉比的房舍、那一片青葱掩映的“遗址”之中了。这里有灰色
的悲观,但你并不能把它简单地归纳为杞人忧天;这里有明亮的喜悦,乐观
中又掺和着些许的宿命与茫然;这里还有太阳一样不灭的希望,使我们的信
念像永远永远的朝霞。

我很感谢那个梳着漂亮分头的小青年和那位身手不凡的炮兵战士,是
他们,使我混沌阴郁的心胸拂入一缕清风,豁然洞开。

我走近大海,没有渔舟唱晚,没有蓑翁垂钓,“八·二三”的喧哗随风
淡去之后,海峡就是这般默默无语,铺陈着一片沉寂。唯有那一对纯洁的白


鸥,像美丽的梦幻,在海面生动地跳跃、闪烁向大海讨生活的有一个平安抓
鱼的梦;渴望发财的有一个不再偷偷摸摸的梦;白发老翁有一个乔迁新居的
梦;乔迁新居的有一个睡得安稳的梦;金门少女有一个朝发夕返的梦;英俊
少年有一个让“古迹”变钱的梦;年轻炮兵有一个守土有责的梦;我也有梦:
从“八·二三”走来的历史,不再回到它的出发点,循着大潮涌动般必然性
的轨迹,走出这片会把人活活憋出毛病的静寂。

那满天可爱的精灵们,歌唱着,飞舞着,在此岸与彼岸间翱翔、徘徊;
被海峡分隔着的绿色国土披着暮霭的金晖,在向它们凝望..

第五章 弹着点

“金门王”命大、命硬、命好/“俞大胆”头部中弹/赵家骧宏愿得偿
/章杰被一发炮弹直接命中/“抗日英雄”一去无返/张国英幸免于经验/
刘明奎应获战场

1


胡琏司令部设在大金门北太武山的翠谷。山谷入口处竖立一块石碑,
镌刻着“翠谷”二字。

谷地约为东西向,胡涟及各位副司令、参谋长的办公室与宿舍,修建
于谷地两侧山麓。经专家测量,翠谷营区应在大陆炮群射击死角之内。但实
战表明,大陆莲河、大嶝岛方向的152 榴炮弹,竟能攀山而过,以极小角度
几乎垂直落下,虽精确度不甚高,但威胁仍是相当大的。

谷顶端下方的中央便是颇有名气、专门为高级造访者洗尘接风的翠谷
水上餐厅。

得名“水上”,是因餐厅四周乃北太武山谷筑坝拦水而成的池塘。塘的
东西两方,架有小桥,以为通路。桥的中部,建有两间灰色平房,明窗净几,
铝皮屋顶,南间为休息室,北间放一大圆桌,略具水榭风光。塘岸,广种垂
柳和夹竹桃,池中盛开几枝水莲花。小桥流水,谷地绿洲,呈现一片幽情雅
趣。一般,除较为隆重盛大的餐宴,胡琏等平日并不在此用膳。

翠谷,理所当然作为第一目标被叶飞、石一定标定在作战图上。对此,
胡琏并不感到奇怪,而令他不解的是,顷刻间,悉心营造的水上餐厅便成了
血淋淋的“屠宰场”,叶飞的炮兵难道具备了看穿大山的能力?※※※※※8
月20 日晚,蒋“总统”巡视金门,辛苦一日,至翠谷水上餐厅用膳。

蒋系炮兵出身,早年曾在保定陆军速成学堂学炮,又东渡扶桑至日本
振武学校十一期炮兵专科深造,故谙熟炮战知识。用膳时,不时置箸环顾,
细细察看,膳毕,召集团以上军官训话。他侧过身去,以手杖指点地形地物,
告诫众僚属,既要积极完成作战准备,更要特别注意各级指挥所的安全。对
胡琏和几位副司令的话语颇为严厉:你们司令部的办公室、宿舍区多沿着狭
窄的北太武山谷地两侧建筑,空间太小,又过于密集,完全暴露在敌火之下,
一旦战争发生,敌机空袭,敌炮奇袭,极易遭受严重损害,造成指挥上很多
不利,故应将司令部迁移,愈快愈好。

在指挥作战中难得几回英明的蒋氏此番确实英明了一回,三天后便验
证了,他说的句句是真,正确之至。


胡琏等无言以对,唯有诺诺。

第二天,胡琏即下令速将司令部全部迁移到南坑道。

南坑道即石一宸苦苦探寻的敌指挥坑道。此洞穴早已竣工,但因里面
阴暗潮湿,战事又未发生,胡琏等便抱着得过且过心态,仍在外面营房居住、
办公,而懒得迁入。此时下决心搬迁了,但偌大的一个“家”,也不是说搬
就搬得过去的,还要架设通信线路,还要完成各类生活设施。预计最快也要
三天才能完成。

胡琏遂决定21 至23 日准备,24、25 两日实施搬迁。日后,他长久地
为自己所选定的“黄道吉日”懊恼不已。

无巧不巧,8 月22 日晚8 时,台“国防部长”俞大维赴金门视察。到
达时天色已晚,胡琏遂将宴请时间定于翌日(23 日)傍晚6 时。

事后,台湾方面有人提出一连串的假设:假如蒋“总统”的巡视提早
几日;假如蒋“总统”训话后胡司令长官即刻实施搬迁;假如俞“部长”不
到金门视察或虽视察但日期提早哪怕一天;假如胡司令长官的宴请设在中午
或改换一个地点;……问者似乎未曾想过,假如毛泽东把开炮时间提早三日,
选在蒋“总统”正在水上餐厅品尝醇冽的“金门高粱”之时,或发炮仍于23
日但时间推迟10 分钟呢?※※※※※任何战斗都是无数个“偶然”和“侥
幸”的画面组成的连环画。所有的“死”都是遗憾的,所有的“生”也都是
造化大,假如每一发子弹每一颗炮弹稍稍变换角度或移位一寸,无数的“生”
与“死”便可能调个个儿。但战场上见不到“假如”,见到的只有倒霉的“死”
和万幸的“生”。

叶飞确实没想到第一回合便“斩获甚丰”。胡琏也确实没想到“共军的
炮火说到就到,我们损失太惨重”。但把战场上许许多多“没想到”组合、
串连在一起的,正是某种规律性的东西,使得胜负成为一种向“必然”走去
的结局。

作战意图的隐蔽性,战前观测计算的精确性,炮击时间选择的合理性、
突发性,以及打击重点的明确性,在一瞬间凝结成巨大的战斗效益。毛泽东
非常欣慰地要彭德怀转告前线炮兵部队:“打得很好”。

胡琏的“没想到”中包含了太多的误算,但翠谷终未成为他的葬身之
地,则不能不让人相信,冥冥中真有什么神灵在佑护着他,他确是沙场上的
“幸运儿”。

2


的地位看,金门、马祖是第一线军事战略要地。尤以金门驻军最多,
距离中国大陆最近,地理位置最为险要,诚为台湾之“边防”重镇。金门若
有疏失,台湾必然震动。故担当守备金门大任者,蒋介石曾私下里立了三个
必要条件:第一,必须是黄埔嫡系出身的;第二,必须是对领袖忠贞不贰的;
第三,必须是骁勇善战、立有战功的。

若有一条不具备,不论多么优秀的将领,都难获青睐。其中尤以第二
条“对领袖忠贞不贰”更是绝不可少。据说,非黄埔系的孙立人担任陆军总
司令时,曾说过“管他什么黄埔、绿埔,只要能打仗就是好埔”,并推荐了
一位非黄埔出身但每年考核均列第一的将领出任金防部司令,名字报上去,
就没有了下文。

用蒋介石的细密的政治筛子筛选金防部司令,第一人中选非胡琏莫属。

※※※※※胡琏,字伯玉,陕西华县人,十八岁因家贫而入黄埔军校

四期班。

胡琏在国民党军十八军从少尉排长干起,历经北伐、中原会战、江西
剿共、抗战诸役,因战功显赫而不断耀升直至十八军中将军长。三十七岁己
名列国民党军一流将领之序。

日寇投降,内战爆发,十八军改为整编十一师,与新一军、新六军、
第五军、整七十四师,并称国民党军五大主力。胡琏率全部美械之三万余众,
并骡马七千,汽车坦克大炮各数百,在中原、华东两大战场,成为刘伯承二
野、陈毅三野各部的顽强劲敌。

遍览台湾近年之军史著述,不光竭力贬低刘伯承、陈毅、粟裕等大陆
将领,而且将张灵甫、李仙洲、邱清泉、黄百韬,黄维等国民党败军之将也
说得愚蠢之至粪土一般,唯胡琏超智超勇鹤立鸡群乃千古难觅之良将,似乎
蒋公介石如早早委此君以大任,则定能扭转乾坤、挽狂澜于既倒。

平心而论,胡琏在战场上的表现确比其同僚们略高一筹,他有张灵甫
的“悍”,但无张灵甫的“骄”;其“忠”不比黄百韬少,其“谋”绝比黄百
韬多。台湾史籍广泛传引所谓毛泽东给前线部队的一封亲笔函称:“十八军
胡琏,狡如狐,勇如虎。

宜趋避之,保存实力,待机取胜。”以说明共军对胡琏的畏惧之甚。毛
泽东是否发过如此信函根本无据可查,但把胡琏喻为“虎性”与“狐性”的
结合体还是恰如其分的。许多三野老人认为,胡琏的整十一师(十八军),
综合战力仅略逊于整七十四师,从其几次避免了被歼的命运,而且是“五大
主力”中最后一支被歼灭的王牌部队来看,说胡涟“能战”,不算是溢美之
词。

1947 年8 月,华东野战军三个纵队将整十一师包围于山东南麻,志在
全吃。总攻发起后,天降暴雨,弹药受潮,部队于泥泞水洼中苦战四日不果,
敌增援迫近,不得已撤出了战斗,打了一次不划算的消耗仗。胡琏由此而声
名更噪。“南麻大捷”随即被吹上了天,列为国民党“十大武功之一”,后于
台北圆山忠烈词,以浮雕壁画作纪。其实,胡琏心里最明白,若没有那一场
大雨,上帝也难保佑!

一年之后,整十一师恢复十八军番号并扩编为十二兵团,由黄维率领,
杀向淮海战场。副司令胡琏因父丧请假离军前,殷殷以“不能被围”向黄将
军郑重留言,然不久,黄维即被刘伯承诱入口袋,包围于安徽蒙城的双堆集。
国民党史书至今对黄维仍众口一片微词,都说,若是胡伯玉挂帅国军硕果仅
存的精锐就不会被共军包围了,云云。对时间之未来,任何人都可发挥想象
力预测展望,但对于已经翻过之历史,任何重新翻一次的想法全然失却意义。
其实,被围与否同黄维或胡琏均无大干系,只要最上面有个蒋某人在南京瞎
指挥,十二兵团早晚要在一个什么“集”被围住的,此所谓“躲得了初一躲
不过十五”。在老部队即将倾覆之际,胡琏的表现相当卓越,他乘坐小飞机
降于双堆集简易机场,与黄维共策战守,与袍洋相濡以沫。

此举与国民党军众多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将军相比,确让人有耳目一
新不同凡俗之感,“对领袖忠贞不贰”,也经受了一次疾风板荡的考验。据说,
当胡琏以其“超人的机智和勇气”落地之后,十二兵团“全军腾欢,士气大
振”,方得以“在弹尽援绝的状况下,艰苦撑持了十五天”。然而,再多降几
个胡琏也没有用了,整十一师——十八军——十二兵团——蒋介石最后一支
嫡系主力彻底覆败的命运已经被决定。巧得很,将双堆集突破口炸成一片火


海的解放军指挥员,正是九年后在云顶岩上受命喊“开炮”的那个石一宸。

四十余载过去,博闻强记的石老将军对我回忆道:1958 年“八·二三”,
是我第一次指挥炮击金门,也是我第二次指挥炮击胡琏。第一次炮击胡琏是
在淮海战役的双堆集。

胡琏把他王牌中的王牌所谓“老虎团”部署在双堆集东面,工事很坚
固。二野六纵缺少重武器,打了几次没有打下来。野司要我带三野三纵八师
二十三团前去担任主攻,专打“老虎团”。

对胡琏的十八军(整十一师),我们相当熟悉,其特点是狡猾求稳,不
走险招,曾多次交锋,均未达成全歼,这一回,冤家路窄,该是同他彻底算
总账的时候了。

部队到位后,彻夜进行近迫作业,把交通壕延伸到离胡琏“老虎团”
前沿只有几十米的地方。我们又集中了十几辆坦克和数十门105 榴炮,38
式野炮、4.2 英寸重迫击炮,炮弹充足,火力强大。战士们还发明了一种炸
药包抛射筒,电影《大决战》再现了这个玩艺,其原理和“二踢脚”爆竹差
不多,第一响把一个三、五十斤重的炸药包从简中甩出去,飞行一、二百米,
落在敌人阵地上爆炸。缺点是准确性很差,优点是威力比炮弹还大。每个攻
击连队都有十几个这样的土造抛射筒。

攻击令下,我们密集的炮弹、炸药包下雹子一样猛砸过去,“老虎团”
阵地上顿时开锅,我从了望孔看出去,破碎的铁丝网、砖头瓦块夹杂着敌人
残缺的肢体,一会儿飞上去,一会儿落下来,足足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真称
得上翻地三尺,火烧连营。然后,打信号弹,冲锋!战士们冲上去,突破口
一带根本就没仗打了,如入无人之境,敌人死的死,伤的伤,没死没伤的被
震晕了,炸懵了,端个扫帚,都能逮小鸡似地抓俘虏,多少年都没被吃掉的
敌人吹得天花乱坠的“老虎团”霎时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黄维很快被抓到。
胡琏搞了一辆坦克,乘着天黑人杂,钻个空子跑掉了。算他命大,很可惜。

胡琅仓皇爬上坦克之际,一颗手榴弹在不远处爆炸,他背部负伤,血
肉模糊。

坦克载着他落荒而逃,我军大队人马潮水般涌向战区,竟无人理睬这
辆迎面而来的逆行坦克。还有不少战士“礼貌友好”主动为其让路,胡琏得
以侥幸走脱。辗转被送到上海虹口天主堂医院,由于救治及时,共从背部手
术取出大小弹片三十二粒,有几粒与肺、心“仅一纸之隔”,但终未触及命
脉,胡琏休养数日,举手投足如初,遂以“更加饱满的战志和坚不可摧的信
念,重新投入剿灭匪祸的战场”。

既没有被送往抚顺战犯管理所去苦熬铁窗,又从死神的手心里安然滑
脱,南京城看见胡琏者无不道贺称奇:伯玉兄岂止命大,简直是命硬哩!从
此,“胡老头”更为“蒋老头”所赏识、所倚重。

胡琏向“总统”面献“重整旧部,续为国用”之策。“总统”当即任命
胡琏为第二编练司令部司令,于新到的美援武器中,为其拨足三个军的装备。
胡琏不负倚重,即日起程,前往江西,收拢残部游勇,并独出心裁,提出“一
甲一兵,一县一团,三县成师,九县成军”的特殊征兵构想,仅数月,得新
兵四万。举着在双堆集彻底覆亡的十二兵团的灵幡,又出现在国军的序列之
中。

解放军高级军事机构,很快于敌营垒中重新发现十二兵团番号。战场
上,此类被全歼又再度恢复之敌,即便延用“王牌”标签,一般均不堪一击,


战斗力与其“前身”,不可同日而语。故对敌新组建之十二兵团,未予足够
重视。

悲剧恰恰就发生在这“不够重视”上面。叶飞的三野十兵团在千里入
闽先下福州又向厦门发起猛攻之时,胡琏的新建十二兵团也从江西退至广东
的潮汕一带。胡琏的任务原本是保卫广州,眼看四野攻势犀锐,为保存实力,
乃从汕头悉数登船,其回撤方向无非是海南、台湾、金门三地。十兵团情报
部门已侦知胡琏正在海上,不排除会驰援金门,但最后判断敌去台湾的可能
性为大。此时,金门岛上只有敌李良荣二十二兵团二万余惊弓之卒,十兵团
遂下决心,挟大破厦门之余威,一鼓作气再攻金门。

胡琏开始确是要回撤台湾的,航至半途,接获台北电令,“去金门与李
良荣换防”,方掉转船头,向金门进发。胡琏船队刚刚驶抵料罗湾,解放军
在古宁头的抢滩登陆也已打响,守方一个未走又来一个、平添数万新锐,而
攻方仍在按原计划实施操作,势大利于守而不利于攻。交战之初,胡琏对胜
负之数并无把握,双堆集的教训太深刻,他不敢再冒空降敌前的风险,坚持
蹲在船上指挥,以防不测。后来,发现解放军船只被焚,后援不继,已成孤
军,才下决心弃船登岸,实施更大规模的反包围反冲击。金岛三天大血战,
胡琏以伤亡几乎相等的代价,吞咽了解放军登陆部队三个加强团近万人。无
可否认,这是国民党军于三年内战中被整师、整军、整兵团地消灭了八百万
人马之后,唯一一次歼灭性的胜仗,古宁头名副其实地“大捷”了,“大捷”
于蒋氏政权风雨飘摇危如垒卵之际。胡琏,很像一个在最后一分钟乘乱破门
的球员,使败方未被剃光头,为惨败挽回了一点面子。

胡琏终于“凯旋”,他的“胜利”,使台湾旷日持久地为之陶醉、为之
倾倒。

据说,也有一些一直大败与“胜利”二字无缘的将领如汤恩伯胡宗南
辈,出于眼热不服的心态于背后窃议:古宁头不过打赢了一场遭遇战,算什
么“料敌如神”?胡伯玉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这小子,就是他妈的命好。

※※※※※命大、命硬、命好的胡琏,无可争议地戴上了“金门王”
的桂冠。“总统”两度委以重任,要他到金门担当戍边大任。前后共八载,
胡琏在金门不辞辛苦持之以恒地干一件事:深挖洞、广积粮、多贮弹。他在
回忆录中写道:每当笔者伫立在太武山顶环顾四野,便觉杀气腾腾,上冲云
霄。“料敌从宽”,古有明训,而且一定要计算到敌必来攻。金门孤悬海上,
并没有盘弓弯马的余地,一场大战,必然是硬碰硬的重量级拳击赛。因此便
想到了一句江湖术语:“能打不如能挨”!小说隋唐演义中裴元庆挨不了李元
霸的三大铁锤,怎能当得上隋唐第三条好汉的头衔。“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早已是高峰的垂训,年来我军对此已有不少成就,但在方法上应再商讨。“马
其诺”、“齐格飞”型的钢筋水泥堆积,终究是软化在希特勒、艾森豪的重磅
炸弹之下。在我们的地区内,石山嶙峋,黄土深厚,穿山甲的故事,土行孙
的神话,触发了我们更多的灵感,于是尽最大的可能,把有关设施,向地下
作广深的掘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夜以继日,便是七百三十多个工,成千
累万的人力加上机械,其效率是惊人的,“有恒为成功之本”,很快就达成了
预期的作为。
胡琏每日开山凿洞不止,终于构筑了完整的环岛防御体系。“金门王”
伫立北太武之颠,俯视全岛,喜上眉梢:环岛纵深防御体系由前沿基本阵地、
中间阵地、核心阵地组成。水际滩头设有绵密的障碍物,如轨道砦、铁丝网、


围墙、阻绝壕、地雷场,水下设三列雷阵。前沿阵地筑建地堡群,防御支撑
点,反空降高堡等。

纵深地域高地上,筑有大型坑道,配置大口径火炮阵地。各式高射兵
器,组成了高、中、低立体三层对空防御火力。以平射、侧射、反射火力构
成了三面三层火墙。基本上达到了“岛屿要塞化”、“驻地战场化”、“战场堡
垒化”及“一人一坑”、“一车一坑”、“一炮一坑”要求。

金门防卫部的核心阵地是由巨大、广阔的“中央坑道”构成。它的南、
北、东三面贯通,汽车可以进出,内有31 条支坑道,126 条屯置弹药、物
资粮食的副坑道,总长7000 米以上。其中的“擎天厅”,平时可容三千人开
会欣赏歌舞表演,战时搬走座椅,即成可容纳三百张病床的地下医院..山
颠之上的胡琏陡生出万千豪迈,慨叹道:金门的存在,对毛共政权称霸逞雄,
真乃一大讽刺!

此刻,他尚不知,若干天后,又是差那么一丁点,他亲手营造的铁壁
金汤,险些成了他自己的莫大讽刺。

又一次死里逃生,胡琏心有余悸对恭贺者们哈哈哈道:你们别总夸我
命大、命好啦,这一回,可是多亏了咱们的“俞大部长”哩。

3


8 月22 日夜,台湾“国防部长”俞大维飞抵金门。

关于中共究竟将先打马祖还是先打金门的问题,俞大维每每同参谋总
部的意见相左,坚决把“宝”押在金门上面。参谋总部执意要派一师海军陆
战队增援马祖,俞大维颇不以为然,对总统直言道:“三星期之内,中共必
打金门!”说得蒋某人满脸狐疑也不知究竟该听哪一方意见才是。俞大维并
不同高级将领们争执,他的做法是偏不去你们派兵增援的那个马祖,要了架
专机直飞金门巡视。无巧不成书,到达翌日,战争的突发便印证了他的预言
大师的才华,也让参谋总部的那帮庸才恨不能在脚下刨个坑把脸埋进去。

俞“部长”一向作风深入体恤下情,用毕早膳,立即乘车至金门水头,
换乘小艇,驶发大担、二担。司令官胡琏等均在码头送行,并和俞大维相约:
“部长辛苦,今晚六时,我们在翠谷水上餐厅为您接风洗尘。”俞大维微笑
承允。

预言大师只能预卜历史运行的大势,而不可能洞悉运行过程中的每一
个细节,事后,俞大维不无几分懊恼地说:我早已料到毛泽东必将首先在金
门发难,要不是还有一些公务要办,22 日白天就会去金门,那样,就好多
了..※※※※※生于1897 年的俞大维,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数学博士,
也是国际知名的弹道专家。抗战刚结束,俞即入阁,至1964 年辞职为止,
其间,三任国民党政权的“交通部长”,四任“国防部长”。如以一届内阁代
表一个阶段政府的话,俞大维可说是“七朝元老”,被誉为国民党政坛上的
常青树。一般认为,俞大维是蒋氏内阁中最有学问最具国际声望的一位“部
长”。

一介文士,并非出身军校,也未曾领兵东征西讨,更未曾担任军方系
统中的要职,却能于一个政权生死存亡的严重关头,长久担任蒋介石的“国
防部长”,肯定是一个大有嚼头的历史现象。有人认为,个中奥妙在于“部
长”乃“总统”的家乡人,又深得为官之道,事事处处不忘提携“太子”,
讨得了“总统”的欢心之故。

也有人认为,“文人部长”不可能在军中培植私人班底形成派系,对“太


子”的不断擢升直至接班不会构成任何威胁。其实,以上臆测都不尽然,俞
大维这个“国防部长”当得确有超群拔萃不同凡响的地方,许多国民党的“武
夫”实难望其项背。

自称“十年国防部长、十年苦战”的俞大维,有两个战场:一个是向
美方交涉争取军援的谈判桌,他凭着地道流利的美国腔英语、对美国人心态
深刻的理解,以及温文有礼的学者风度和圆熟的谈判技巧,为台湾获取大批
美国军援立下汗马功劳;另一个是和大陆无时无刻不在斗智斗力的台湾海
峡,他的座右铭是:“我自己不能去的地方,我不会派部下去!”有人计算,
他平均每两周必去大、小金门及大、二担岛一次,鼓舞士气、了解情况、解
决问题。据说,台湾“立法院”开会,十有九次,他都做了“逃兵”,立委
们纷纷抱怨,他反问:“外岛前线的情势一天比一天紧急,你们要我当开会
的国防部长,还是当打仗的国防部长?”从此,立委们不再抱怨。

“部长”的工作不仅深入前线,而且深入到“敌占区”。1955 年1 月7
日,俞大维首次穿上飞行服,坐在T-33 喷射教练机的后座上,亲自到大陆
侦察浙江路桥机场敌情。飞机由低空进入大陆,拉升至四千五百英尺高度,
俞大维手持望远镜对路桥机场仔细观察。正看到兴奋处,大陈岛战管部通知,
有中共米格15 机四架起飞拦截,并随时报告米格机已由60 里接近至20 里,
建议驾驶员“马上脱离!”俞大维却指示“再看一看!”两分钟后,战管部通
知:“还有5 里,迅速脱离!”他回过头去,直到看见右后方有两个黑点,才
命令飞行员急速拉起机头,进入云层,在七千英尺高度摆脱返航。从此,俞
大维上了瘾似地一发不可收拾,几年中共飞入大陆实地侦察19 次,获得大
量“第一手材料”。且不论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仅以六十高龄,“国防部长”
之尊,敢于强闯鬼门关,单机进入“匪区”侦巡,其“忠勇”着实空前绝后,
威望顿时陡增,台湾军人给他的名字改了一字——俞大胆。他以性命作赌注
换取的“匪区情报”,每每在“总统”主持的军事会议上最能掷地有声,他
的意见也往往经过“总统”点头就是定论,因为“俞部长飞过大陆,你们飞
过嘛?”自然,俞大维能够久居中枢高位,是同副手蒋经国融洽相处感情甚
笃分不开的。

台湾舆论公认,俞大维任上,对“太子”极为关爱照顾,其辅弼太子
的诚挚之心,是并世无出其右的。1964 年,俞大维国年老多病,递交了辞
呈,“总统”问:“你辞职书上面推荐蒋经国继任国防部长,他行吗?”俞大
维答:“这一年多来,我大多时间都在检查身体,国防部的部务,都是托请
经国兄在偏劳,在此时此刻,由他来做只有比我做、或其他人做都适当。”“总
统”说:“既然连你也这么看重他,就照你的意思让他试试吧!”主官让贤,
力荐副职,本来无可非议,但这里面有个情节需要说明,此时,蒋经国的女
儿蒋孝章已经下嫁俞大维的儿子俞扬和,并生下了蒋“总统”的曾外孙女亦
即俞大维的孙子俞祖声,因此,俞大维的让位荐贤和蒋经国的副手转正便成
了一桩在吃饭啜茶间就可定下的家务事,“总统”的明知故问多少显得有点
滑稽,也无助于蒋记政权“家天下”的色彩淡化。蒋经国由此开端,才算羽
毛丰满,在台湾政治舞台上正式以主角身份出现。俞大维完成辅佐亲家翁之
大任,也就澹泊自甘,每日以看书自娱,岛内任何政事,皆不过问,以免喧
宾夺主,其对蒋家父子的“赤胆忠心”在台湾有口皆碑。

※※※※※俞大维先巡视了大、二担岛,再转航到小金门。午餐毕,
由师长郝柏村少将陪同视察碉堡、战壕、坑道和炮兵阵地。然后回航大金门,

上了岸,乘车前往古宁头阵地。天气晴朗,日头西斜,能见度极佳,海面一
片宁静。自从国土分裂,昔日喧腾熙攘的金厦海域便不见了椿桅,只留鸥鸟
们贴着海面低低地飞,发出忧怨的鸣叫。

俞大维举着望远镜追逐翩翩远去的鸟影,厦门、鼓浪屿及对岸景物历
历在目。曾经旌旗蔽日万帆竞渡的古海战场和九年前的“大捷”、“获胜”之
地,激起了文人的壮情伟气,他以一种豪阔的气魄对章杰、张国英两位陪同
将军说:“只要当面匪军有集中蠢动迹象,我们一定可以制敌于彼岸,击敌
于半渡,摧敌于滩头,歼敌于阵地,就像当年古宁头战役‘大捷’一样,再
来一次更大的全胜。”言毕,折返翠谷,准备出席将在水上餐厅举行的晚宴。。

先与胡琏在招待所附近一块平地上对坐晤谈。须臾,胡琏起身,准备
先去水上餐厅安排一下,但俞大维叫住了他:“伯玉,你等等,我还有事。”
胡琏刚站定,便看到对面山坡有白色烟柱一阵一阵炸开,接着是沉闷震耳的
爆炸声。俞大维诧异,问:“那是我们在处理废弹吗?”胡琏答:“不是!”
俞大维于瞬间恍然醒悟,叫道:“伯玉,那是共军在打炮呀!”刚好是5 时30
分。大陆首群数千发炮弹从不同发射阵地汇集北太武山,越顶而过,如疾风
雹雨。炮弹一发紧跟着一发,猛烈爆炸破片乱飞,震耳欲聋,天崩地裂,翠
谷眨眼间变成了恐怖之谷,死亡之谷。

俞大维本能地蜷缩身体趴在地上,片刻,紧紧抓住胡琏的手臂说:“这
里不安全,你跟着我走!”胡琏看到他已被弹片创伤多处,血流满面,反而
扶着他走。破片痛快淋漓地啸叫着,四下狂奔夺路而走的人群不时有人尖叫
倒下,到处都是死尸伤员和鲜血。混乱中,两人谁也顾不上谁了,丢下对方
很快走散。

胡琏到底年轻腿快而且路熟,几个箭步窜进坑道,这才想起了俞大维,
急迫询问左右:“你们看到部长没有?”回答“没有”。胡琏于无比惊愕中,
要侍从们赶快出去寻找。

十分钟后,俞大维被两名宪兵架进了坑道。人们在微弱的烛光下,给
他包扎伤口。惊魂甫定,得知所有的通信线路已经中断,与各阵地已失去联
系,特别是水上餐厅方向,伤亡惨重,他叹口气,强作笑脸,同胡琏和左右
们打趣道:“我明知你们是在水上餐厅,那里假如是个火场,我可以设法救
火,但是那里是个炮弹窝,只能祈求你们能够自求多福了。”一句毫无幽默
感的幽默话,众人听了都咧嘴露牙,但那不是笑。

当晚,俞大维头系绷带,满身血污,在硝烟末散的夜色中,悻悻返台。
俞大胆胆大命也大,X 光片检查,除手臂负伤外,还有一颗米粒大小的弹片
击中他的后脑部,但未穿透头骨,无大碍,不必手术。当然,那弹片如果是
黄豆大小或玉米粒大小或蚕豆大小,大陆方面的战果统计一定更加辉煌。

胡琏仍然吉人天相,他是因为俞大维叫了一声“等一等”,才没有到水
上餐厅去的。俞大维后来回忆:“该谈的,其实都已谈过了,哪里还有事。”
那为什么还要叫住胡琏,连俞大维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或许,这就是命
运的安排吧。”胡琏命不该绝,阎王爷又一次放他一条生路。

话说回来,如果俞大维、胡琏在第一次炮击中便“光荣成仁”,金门岛
上的指挥中枢被叶飞一炮轰光,那么,惩罚的目的似乎也达成太早,下面的
“戏”再演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大看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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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3 23:47:0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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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几万发炮弹覆盖下的金门岛群,状况究竟如何?勇敢的大陆记者们


只能望洋兴叹,倒是忠于职守的台湾记者在无数的画面场景中慎重挑选出几
幅来给世人看,成为厦门云顶岩上依次传阅的“参考消息”。

※金门的天空高悬着炎热的太阳,晚饭后邓文渊和老刘散步经过吴坑
时,忽然响起了一阵隆隆的炮声,接着是一阵尖锐刺耳慑人心魄的爆炸声,
似乎地震一般,他们连忙就地卧倒。然而一阵紧接一阵的嘘嘘声,划空传来。
当匪炮被我制压沉寂时,邓文渊拂一下脸上的泥土想爬起来,但是右脚已经
不听指挥了,鲜血像泉水般的直往外冒而且感到痛疼,头晕眼花,他迅速的
撕下一片衣服包扎起来,但是仍然不能止血。这时夜幕低垂,大地正一片模
糊,同时头一阵比一阵痛的利害,昏昏沉沉的分不清方向,生存的希望驱使
着他,尽其所能的往回爬,希望有人发现或者有车辆经过,但是他失望了,
极目无边的静寂,大地是一片漆黑,他用最大的忍耐咬紧牙根,继续往前爬,
但是力不从心,眼前一黑他终于失去了知觉..在医官的细心治疗和同事们
的爱护下,邓文渊已经清醒,他说:“相信不久的将来就是我复仇的日子。”
※一大早,戊守金门二担前线的一位部队长李文豪,在例行的阵地巡视中,
突然觉得对岸匪军阵地有着异乎平常的平静,他举起望远镜,发现厦门滨海
连一个鬼影都没有。透过第六感,他觉得事态不对。回到指挥部,他一面把
这些状况向上级报告,一面召集他的部属和配属部队的主管,要大家提高警
觉。
接着,他又巡视了岛上的每一处阵地。等一切安排妥当,已经是中午
时分了。午饭之后,他想看一看书报,冷静一下,但总是“心不在焉”。

大约下午六点钟左右,他又走出碉堡,准备再去各阵地巡视一遍,刚
跨出门口没有几步,一阵“奇异”的复杂声响,在他斗际爆裂开来,像一场
倾盆大雨般,匪军射来的群炮在他四周炸开了。

太阳在硝烟弹雨中落下了,澎湃的潮汐声,接来了沉寂的黑夜。炮声
依然响声震天,随着夜的来临,李文豪的心情似乎有些沉重,于是他冒着炮
火偕同指导员走出了碉堡。每到一个阵地,都听到弟兄们的欢呼:“我们报
效国家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林君长在炮战发生时,是一个战车营的作战
官。他陪营长到各连去检查战备回来,洗过脸,吃过晚饭,正在碉堡里休息,
忽然接到金防部的情报电话:“敌机临空!”于是他叫情报官马上用无线电通
知各连人员进入掩体,放下电话便走出碉堡,在门口仰望天空,看看敌机在
哪里?然而云淡风高,什么也没有看见。

回身转入碉堡,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香烟,点了火,又站在碉堡门口
悠然自得的吸着,烟刚抽完,看着手表正是五点多,忽然像春雷似的,全岛
炮声大作,震耳欲聋的炮声与炸裂声,谁也分不出是敌人打过来的还是我们
的炮兵打过去的。轰然几声巨响,他觉得与远处雷鸣似的炮声不同,便赶紧
走进了工事,一群炮弹跟着打来,碉堡内的东西被震得东倒西歪,热水瓶也
从桌子上掉了下来。

李君长回忆说:“我们营区落弹并不太多,在落弹间歇时,一种冒险与
好奇心的驱使,使我又走出碉堡,看看全金门岛,只见到处都是硝烟弥漫,
尤其是小金门与大、二担岛整个被浓烟遮盖,一直到天黑都没有散。”入夜
后,敌炮还在作间歇性的射击,我炮兵也发炮还击,彻夜火光闪闪,炮声此
起彼落,那一天晚上,他整夜未眠,为的是万一共军登陆,他好歼灭来犯之
敌于滩头。

※宋欣甫是一位准尉政治干事,“八·二三”下午5 时30 分,是一个可

爱的黄昏,他正在准备晚间给弟兄们做时事报告的材料。

突然间远处传来了轰隆轰隆的的巨响,宋欣甫以为是天边的巨雷,本
能的眺向天边,但却看不到半块黑云,接着刺耳的漫天爆炸声掠向天空,霎
时,一个直觉的念头闪入了他的脑海:“匪炮!”宋欣甫蓦然地跳起来大声的
呼叫,接着对准了第三炮阵地跑了过去。原野上,阵地旁,这时候像沸腾了
的一锅开水一般,泛起炮弹打起的尘烟,这尘烟像开水锅里升起的水蒸汽般,
迅速的弥漫在几分钟前还是那么美丽可爱的天空。破片,带着嘶嘶的声响噬
人般地横冲直撞着,宋欣甫用最低的姿势、最快的速度,跃进了第三炮的阵
地。立即加入了战斗的行列,他把一颗沉甸甸的炮弹,送到了大炮旁边的弹
药手的手上。

※奉命还击,发出第一炮的姚阿海士官长,回忆作战的情形时,说当
他们刚刚吃完晚饭之后,对岸的匪炮突然向金门发出了疯狂的炮击,一时弹
如雨下,硝烟密布,于是早已有了作战准备的弟兄们,立刻跑向阵地,将炮
弹上膛,瞄准目标,只待命令下达,立即予匪以致命的打击。
浙江籍的姚阿海,是一位中士炮长,专门负责传达射击的命令,炮战
一开始,他就接到了立刻还击的命令,但是当时通讯线路故障了,于是他就
向阵地跑去,虽然他在前进途中不幸被击伤,但他仍旧带伤抵达炮阵地,使
待命中的弟兄,迅速的击出了反炮击中的第一声怒吼。

台湾记者对“国军”弟兄“沉着”、“冷静”、“英勇”、“果敢”的赞扬,
云顶岩上不予重视。云顶岩上重视的是记者先生们有意无意间传达出来的另
外一个信息:我炮击时,金门从上到下确实毫无觉察,毫无戒备,炮击的“突
然性”完全实现,相当成功。传阅毕,张翼翔、刘培善、石一良等相视一笑。
又一份“参考消息”呈上,是记者先生们关于金门“辉煌战果”的报道。看
后,引发了一阵爽朗大笑,在没有什么油水的午膳中,增添了一道挺开胃口
的“佐餐”。

刘铨善士官长说:说起来也许不会有人相信,然而那却是千真万确的
事实。这在全世界的炮战史上,恐怕也是从没有过的纪录。炮战刚开始,共
匪就认定他和官兵们戊守的那座小山头,必须先予消灭不可,并且在一天一
夜里,发射了它的四十八门重炮,经过盲目滥射后,认为必然已逞兽欲,但
却在它自鸣得意踌躇志满的同时,刘铨善士官长这个连的火龙,却怒吼咆哮
起来,立即使金厦海峡上空的风云为之变色,一炮紧接一炮的,最后终于把
这四十八门匪炮全部消灭了。

刘铨善士官长一个连四门炮,在一天一夜里,消灭了解放军重炮四十
八门(一个半团),说起来只会让人笑掉大牙,将此“纪录”送到“吉尼斯”
总部,会叫证审委员会一脚踹出来,用不着耽误功夫去核查。

※※※※※我苦苦找寻有关金门“那一天”的事实,踏破铁鞋,一个
偶然的机会,我终于寻到了一个,这就是来自台湾的王老先生。
老先生乃山东烟台人氏,1949 年随“国军”“转进”台湾,1958 年在
小金门任步兵连副连长。“八·二三”给他留下太深刻的记忆,因此,当他
回到大陆来探亲投资时,还执著地做着一件事:广泛搜集大陆方面有关“八·二
三炮战”的史料和资料,他说:“我是炮战的亲历者,从来只看到国民党的
说法,很想了解共产党是怎么说的。”于是,共同的兴趣和爱好使我们聚了
头,进行了一番“忘年谈”。

王老先生离家四十余载,乡音无改。我强制意识里不要去想他曾是一


个“老牌国民党”,便觉对面坐着的不过是随处都可碰见的那种爽直、健谈
的山东老汉。他仔细看过我给他找来的一些材料后,连连笑道:“伙计,原
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是这么回事!”“八·二三”那天,我差点被大陆解放军
的炮弹打死。

八月日头热死牛。每天晚饭后,我都要同弟兄们走出营区,到海边散
步吹风。

那天,吃过晚饭,几个弟兄又来叫我走。我想起床底下还有两件脏衣
服要洗,就说:你们先去,我等一下去找你们。

刚给脏衣抹上肥皂,解放军的炮弹铺天益地飞过来了,打得太准太猛,
营区里亮光闪闪一片烟尘,斗边轰隆隆打雷刮台风,大地像装了弹簧似的一
窜一窜跳,抖得人都站不住。弟兄们根本都没有防备嘛,四下里乱跑躲避。
幸好水房离营房比较远,落弹不多,我就势卧倒,滚到一个一尺来高的地沟
里,两只手抱住头,心说:乖乖,听天由命吧!

大陆的炮弹真他娘多,估摸着打了足有半个多钟点才停,我抖抖一身
土站起来瞅,营房打平了几间,到处是弹坑,好多地方在冒烟着火。刚想喘
口气收拢部队,第二波炮弹又压过来了,我又滚到地沟里趴下不动。后来知
道,出去散步的弟兄们“成仁”了好几位,挂彩的就更多啦。阿弥陀佛,是
那两件脏衣服保了我一命。

古人说:击其空虚,袭其懈怠。几十年了,我一直认为,“八·二三”
炮战,大陆解放军确实是选择了我们最疏于防备的时间开炮,突然性时机掌
握得恰到火候,把我们压得很难受、没办法。我以后经常以此教育、提醒部
下,打仗的绝招在于出敌不测、攻其不备,毛泽东是一个善用奇兵之人,同
他打仗,你不能有任何一点麻痹松懈,晚上睡觉,都得像竖着耳朵半眯着一
只眼的猫。

王老先生没有读过几年书,用大陆眼光看,属于国民党军中的“大老
粗工农干部”。由于作战“勇敢”、带兵“有方”,受到上司的提携赏识,军
旅仕途顺利,用他自己话讲,“像我这样没读过军校最后官拜少将的,在台
湾拨拉不出几个来。”老先生拿出他退役前亲笔撰写的写给台湾“国防部”
的两篇军事论文给我看,一篇鼓吹台湾应积极打破“外交孤立”状态,购买
更多的先进武器装备“国军”;另一篇主张放弃金门、马祖等外岛,切实加
强台湾本岛防务,等待大陆发生内乱,伺机大举反攻。两篇论文立论并无新
奇,但也反映了台湾部分军方人士曾经存在的要求与看法。老先生说,这是
他十几年前的文章了,现在,他的观点早已改变,“双方的战争状态理应结
束了,先从扩大经贸往来入手,加强了解与联系,最终达成统一。”老先生
这是第三次回到大陆,他除了要回烟台老家探亲访友,还要到江西投资兴办
一个规模颇大的农场。

站在1958 年的立场,我对老先生的幸存感到遗憾。

站在1994 年的立场,我又对老先生的健在感到高兴。

事情就是这样,对王老先生当年铺板下面的两件脏衣服,历史先说了
一句“他妈的”,后来,历史又说了一句“多亏了”。

5


5 时30 分,景色宜人环境恬静的翠谷水上餐厅,顷刻间成了屠宰场。

胡琏备下一顿丰盛的酒菜为俞大维接风,使得金防部副司令赵家骧、
吉星文、章杰、张国英及参谋长刘明奎等二十几位高官齐集水上餐厅恭候,


结果,主人和贵宾尚未到,第一道“大菜”先端上来了,竟是大陆免费馈赠
的的炮弹。

战后勘察现场,翠谷池塘,东西两座小桥均被炮弹直接命中,塘坝断
裂,蓄水流失,只见塘底污泥干涸,弹坑累累,一座华丽的水上餐厅被弹片
穿射得洞孔密布,里外墙壁上血迹斑斑,惨不卒睹。

※※※※※炮弹突然炸响,出于求生的欲望和本能,赵家骧拔腿冲上
小桥,夺路而逃。只可惜,人快不如炮快,当即腰部中弹,倒地身亡。
赵家骧为陆军大学(黄埔系)十四期生,毕业后由排长干起,擢升迅
速,二十二岁即任营长,是国民党军中最年轻的营长之一。抗战中,率部参
加过武汉会战及打过昆仑关、天堂顶等硬仗,三十四岁在昆明主持中美参谋
训练班事务,被视为国军“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抗战胜利后,赵某对襄
助杜聿明收拾滇局武力解决云南龙云,策划周详,处置迅确,乃更获“总统”
嘉许器重。内战爆发,赵家骧调任东北“剿总”参谋长,三年苦战,出关十
万雄兵,回关光杆司令,台湾史书用“处境艰危、心力交瘁”八个字,将他
不是四野对手、一败再败全军覆没的经历给了个含糊其词的概括。

赵家骤并非赳赳武夫,此君手不释卷,颇通文墨,其诗词和书法在台
湾均小有名气,享有“儒将”之誉。请欣赏他的一首《军中新吟》:毳幕乡
心对月明,严霜九月冰初成。

无边大漠千营静,卧听铁骑啮草声。
勿论写作背景,就诗论诗,确有一些唐时边塞诗的气魄和壮伟。
又如,金门旧城有口宝月古泉,小小一口古井,数百寒暑以来,它一

直是酿造著名的“金门高粱”的泉源。赵家骧常到此饮酒赋诗。在泉的一面

大理石影壁间,留有他运笔不俗的手迹:为爱金门酒,来寻宝月泉。
故乡胡岁月,此地汉山川。
两担坚前垒,九龙淡远烟。
沙场君莫笑,一醉勒燕然。
何等的潇洒和狂放,好酒出好诗,好诗配好字,足足实实的太白遗风!

只是,把大陆称为“胡”,而把金门比作“汉”,无论如何也欠妥贴。
诗言志,在“古宁头大捷”三周年纪念日,赵家骧又泼墨抒怀:天阴

闻鬼哭,碧血古宁头。
散卒心犹赤,哀军泪不收。
万方飘落叶,一战转狂流。
吾土吾民在,男儿志未酬。
好一个“男儿志未酬”!为了信仰和主义而视死如归的情愫,还记录在

他的另一首《忠烈崇祀》五言中,此诗作于北太武山国民党军阵亡官兵公墓

墓成之日,诗曰:驰道直如发,崇功忠烈祠。
馨香名氏重,俎豆鬼神知。
振起中兴旅,还悲未捷师。
成功期后死,呵护动灵旗。
音韵格律,平仄对仗,工整有序,无可挑剔,显现出赵将军不薄的文

学功底。

由此可见,国民党绝非草包杂凑的政党,其中不乏赵将军般多才饱学
之士,他们只是倒霉在了看错了大方向站错了队上,才使得“中兴旅”始终
难振,“未捷师”只能常悲。


赵家骧写给夫人的最后一信上说:“现匪正在蠢动,我侪正聚精会神坚
守着,愿天启契机,共迎反攻之胜利..”然而,他没有迎来“胜利”,却
迎来一块叫他魂归西土的弹片。否则,他一定会于哪一年的“八·二三”纪
念日,又有好诗佳句问世的。

赵家骧被葬于澎湖。“成功”仍然遥遥,“后死”的宏愿总算得以偿付。

※※※※※炮战发生,台湾“国防部”战情中心频频以载波电话询问
状况。胡琏赶紧清点,“高级长官”死活都有着落,唯有副司令官章杰下落
不明,经多方查询,也都没有结果,这种生死难定的情况,依惯例,只好报
称“失踪”。直至第二天黎明,在水上餐厅附近发现炸碎的骨碴和章杰若干
残碎遗物,并经其传令兵辨认,方证实确已死亡。并可以推论:有一发炮弹
不偏不倚直接命中他本人或就在他近旁爆炸,无数弹片一瞬间便将他干刀万
剐、粉身碎骨了。
章杰为飞行员出身,参战多为对地面扫射轰炸,无空战击落纪录,靠
老资格和与人无争得以升迁,在国民党军中算不得杰出者,名气不大,仕途
也不再看好。其夫人张延芳女士回忆:那天,她就像有预感似的。晚餐前,
她正为孩子们洗澡,大女儿却将一朵白色的茉莉花插在头发上,她发现后,
曾怒责了女儿。当时她就感到不适,心里怔忡不定,第二天一早,便得到了
夫君身亡的消息。

炮火无情。夫人悲恸欲绝,章杰死不见尸的结局也令台湾、金门许多
人感叹唏嘘了一阵子,但他毕竟很快被遗忘,鲜有人再提及他了。

※※※※※吉星文则大不然了!
任何一种版本的中国近代史,都会大书特书:1937 年“七·七”事变,
中国守军在芦沟桥头和宛平县城打响了八年抗战的第一枪。而率部苦战二十
九个昼夜、使全国人心振奋、世界为之瞩目的宋哲元部三十七师二一九团团
长吉星文,也以极具光彩的抗日英雄形象,走进中华民族最为悲壮辉煌的一
段历史。

抗战期间,吉星文坚持与士兵同甘共苦,穿草鞋,吃干粮,常常以一
块大头菜、几个冷馒头果腹,且跋涉千里,丝毫不以为苦。他的士兵,每人
背一把鬼头刀,惯肉搏夜战,令日伪军闻之胆寒,从此,一曲雄壮的“大刀,
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遍了中华大地。吉星文作战尽管勇猛,但因杂牌军
背景,不是黄埔嫡出,长期以来官阶升而权不重,只能在权力中枢的外围打
转,很难迈进“总统”心腹圈子一步。

据说,吉星文早就憋一口气,在澎湖接到平调至金门令后,欣然前往,
决心在最前线再干出个模样给世人看看。临行前,其四岁小儿曾拉着他的衣
服叫他早点回来,他只是亲一亲儿子的脸蛋笑一笑,并不知此一去便再无返
期了,大陆一炮将吉星文打死,这还了得,台湾方面抓住把柄不放:“中共
永远洗不清民族罪人的骂名!”打死了曾是民族英雄的某人即为民族罪人,
这是一个不能成立的简单逻辑推理,如成立,那么早年把吉星文带出来当兵,
并给予他深厚爱国主义影响的他的叔父吉鸿昌,则更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抗日
英雄,后因坚决抗日而遭国民党逮捕枪决,骂名不知当属何人?杨虎城、张
学良两位民族英雄,一个早早惨死于歌乐山下,一个长期幽闭于孤岛冷宅,
骂名不知又属何人?追根溯源,1958 年的隔海炮战只不过是1946 年开打的
那场战争的延伸和继续。

战争双方,从统帅、将军到士兵,哪一位不曾都是响当当的“抗日英


雄”?应该说,发动内战让刚刚历经血火的“抗日英雄”们骨肉相残自相杀
戮者,才永远难洗历史的骂名。

吉星文是在向水上餐厅匆匆走去的途中为密集弹片所重创的。急送医
院,立即手术,将弹片逐一取出,又调来一排兵献血3000CC,伤情稍加稳
定,院方认为已无大碍,但不知腹内仍留有一极微的碎片扭转入肠,三天后
发生腹膜炎而终告不治。

吉星文在澎湖副司令任上,澎湖林投公园军人公墓落成,吉和另一位
副司令祭奠时开玩笑说:“我们当中,不知谁将先躺在这里?”孰料,还是
吉星文自己捷足先登了。

历史是一位公正的法官,我以为,不会因为他躺在这里而抹去他曾经
有过的光彩。但也不会因他躺在这里而说:吉将军,你死得其所。

※※※※※副司令中,还是炮科出身的张国英沉着老练,炮声响起,
他立即卧倒,迅速把水上餐厅内的几把弹簧沙发座椅拉过来当做临时掩体,
然后,相当冷静地作出判断:弹头飞行呼啸中夹杂着爆炸声,肯定是地面炮
击而不是空中轰炸。此刻,密集爆炸所产生的硝烟,既刺鼻,又睁不开眼,
如果贸然奔出,是难以从弹片的层层穿射中安全通过的。于是,他点燃了一
支香烟,大口大口吞食,一动不动在那里趴着,等待老天的裁决。
神了!弹片像无数把飞刀利刃漫天狂舞,竟没有伤到他一根毫毛。

他终于熬过那漫长的恐怖,待爆炸声刚一转疏,便像兔子一样窜出,
撒腿狂奔,扑向防炮洞洞口。那一刻,他觉得那小巧玲珑的水上餐厅简直就
是个活地狱,而这黑暗阴湿的山洞却是最美好的天堂。

事实上,爆炸中凡就地伏卧者大都无羔。
是经验和镇定使张国英多活了一遭。


※※※※※参谋长刘明奎的亲身经历,则是战场上“生与死”的另一
种景象:赵家骧饮弹殒命的同一时刻,刘明奎亦负重伤,右大腿股骨严重骨
折;左下腿被弹片割伤;左上臂内侧肌肉切开,动脉断裂,喷血不止;左胸
侧肌肉被狠狠剜去了一大块。整个人就像从头顶泼下一桶猪血,活生生成了
一个血葫芦。
幸运的是没有伤及头部,神志始终清醒,还知道血流尽了会丧命,本
能要求他立即行动,迅速将左衣袖一块,贴在左上臂之伤口,再将左上臂使
劲儿下压地面止血,果然灵验,不久血止;再将破衣烂衫覆在左胸伤口,右
手压住止血;右大腿虽然伤重,竟自动止血,是为天赐。

刘明奎倒卧血泊之中,周遭爆炸猛烈,只能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苦
捱时辰,等待救护。忽然上方水塘命中一发,激起冲天水柱,刘明奎瞪眼一
看,只见一黑色圆物,从天而降,直向头部击来。顾不得臂伤疼痛,伸出两
手奋力挥去,挡在一边,再看,乃一块垒砌塘堤的圆石,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若非头脑尚清楚,救险得宜,就算不重伤而死,也将被砸破头颅而亡。

一小时后,刘明奎终于被抬进医院。刚开始X 光照,忽觉眼前一黑,
睁大眼睛却不见了任何景物,并且心虚发慌,便挣扎着用最后的气力喊叫:
“不要照了,赶快给我输血,我要休克了!”医生问:“你是什么血型?”答:
“A 型”,从此失去知觉。

醒后回忆:那是一个非常幸福的时刻,灵魂似已脱离躯壳,飞上无垠
浩渺的天空,飘飘荡荡,悠然自在,没有让人早已厌恶的战争,唯有让人享
受不够的宁静。


又觉冉冉下降,忽触地而醒,看到美丽的白衣天使们正在紧张护理,
知道自己是不会死的了。

躺在手术台上,闭着眼睛还在想:假如能像刚才永远飘荡在空中,无
痛无苦,无牵无挂,与世隔绝,宁神静息,大概也是人生一个挺不错的归宿
吧!

如要颁发战场自救勋章,刘明奎无疑是第一个有资格领取者。他用一
系列果断正确的处置捡回一条狼狈透顶遍体鳞伤的性命。

※※※※※1994 年我到兰州公差,同一软卧包厢内,有一位从台湾回
甘肃探亲的李先生,得知李先生曾在金门服役,我十分自然地同他闲聊起了
“八·二三”炮战,李先生说:怨不得大陆的炮准,实在是水上餐厅建得太
不是地方。“八·二三”之后,金门军民私下都把翠谷视为凶相之地,新兵
都不太愿意到那里去当差,认为不吉利。
这是迷信,大家都懂得的,但那里实在死人伤人太多,而且有那么多
将官。1958,大陆用几百门火炮给金门播种,最直接的收获,应是把金门的
翠谷变成了伤心谷。

6


一年后,台湾报纸方披露:炮战中,虽然费尽共匪气力,但是阴谋并
未得逞。只是在这次猝然的炮战中,金门防卫司令部的三位副司令官,陆军
中将吉星文、陆军中将赵家骧和空军少将章杰,因洞烛共匪奸谋,襄助司令
官部署防务,不辞辛劳奔走策划指挥作战,在某地因身先士卒不幸先后阵
亡..除于台北市隆重举行公祭外,国防部并呈请行政院转呈总统核准,吉
星文、赵家骧追晋为陆军二级上将,章杰追晋为空军中将。

“总统令”如下:(一)金门防卫司令部副司令官陆军中将吉星文,志行
坚卓,久历戎行。三十年来,迭任团长、旅长、师长、军长及军官战斗团团
长,参予抗日剿匪戡乱诸役,艰险不辞,勋劳各著。来台以后,训饬所部,
枕戈待旦,尤征毅力。乃于去秋八月共匪炮击金门之际,奋临前锋,舍生报
国,严城之壁垒依然,壮士之英灵不泯,式怀往绩,痛悼殊深。除追晋陆军
二级上将外,应予明令褒扬,并入祀忠烈祠,用彰忠烈。此令。

(二)金门防卫司令部副司令官陆军中将赵家骧,秉性贞纯,夙娴韬
略。历任参谋长、训练处长、军长、军团副司令等职,运筹帷幄,捍卫疆圉,
迭著勋劳。其于融通中外战术,建立参谋制度,促进中美军事合作诸端,致
力特勤,收效尤铝。去岁八月二十三日,共匪突向金门炮击,奋攫矢石,为
国捐生。千秋之碧血常新,九城之赤氛必灭,缅怀曩绩,痛悼殊深。除追晋
陆军二级上将外,应予明令褒扬,并入祀忠烈祠,用彰忠烈。

此令。

(三)金门防卫司令部副司令官空军少将章杰,献身革命,服役空军。

历任参谋长、地区司令、副署长等职,摩空则奋厉无前,驭众则指挥
有度,频摧敌阵,卓建殊勋。参加接收战区物资工作,洁身不苟,廉介堪称。
枢府迁台,调充联勤总部副参谋长,于后勤业务擘画革新,尤著成效。去秋
八月二十三日,匪炮猝击金门,奋勇捐躯,克尽厌职,才犹未竟,痛悼殊深。
除追晋空军中将外,应予明令褒扬,并入祀忠烈初,用彰忠烈。此令。

解放军一名敌军工作干部读到三条“总统令”后,深受启发,萌生创
作欲望,遂模仿“总统”的八股文风,为胡琏也撰写了一篇文字:

伪金门防卫司令部司令官陆军二级上将胡琏,反共多年,恶名昭著。


迭任整编师长、军长、兵团司令等职,抗战保存实力,内战罪责难逃。
五大主力,何足挂齿,败军之将,早已定论。遁匿海隅,仍似茅厕顽石,蜗
居孤岛,从未幡然悔悟。卖国以求尊荣,反动悖忤潮流,骚扰图取悦美帝,
炮发以残杀无辜,是可忍,孰不可忍!去岁八月二十三日,我前线炮兵,奉
命开炮,予以严惩,是为正告:悬崖理应勒马,殉葬可悲可泣,三将星之殒
落乃前车之鉴,追晋为一级上将又有何益!悖国逆民,“忠烈词”内哪来“忠
烈”,鬻土背祖,除蒋贼而外无人“痛悼”,切切牢记。此令。

该干部写毕,拿到阵地上给官兵一读,引起一阵捧腹大笑,人都说“好”,
于是,油印若干份,装入宣传弹,一炮打将过去。

胡琏是否亲自读到,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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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3 23:50:14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蓝蓝的料罗湾

鱼雷艇骑着火车南下/黎玉玺打保票:台湾海峡中共海军没有进攻型

兵器

2 链,张逸民喊“放”/“台生”变成了一个大火球,美丽燃烧

175 号被敌炮击中,共11 个洞,艇长下令:劈艇沉船/李茂勤想:如
果身上装一个锚就好了两艇相撞,一中队全军玉碎/高速艇的37 炮直打得
“沱江”舱面空无一人

1


背向大陆、面向台海、因渔村料罗而得名的料罗湾,乃名副其实的金
门之“门”。

远溯至宋、明朝代,金门先民就利用料罗湾东南角一线突出的礁岩,
建起了渔港。数百年来,往来商船在此停泊,大小渔船就近出入,无论清晨
或黄昏,遥望港湾,舟帆点点,碧波霞辉,诗情入画。

自从金门变成一座硕大的海上堡垒,一条条灰色炮舰每日隆隆开进,
匆匆驶返,宁和的料罗湾便充斥了肃杀暴戾之气。

简单估算,台湾方面平均每天必须在料罗湾卸下500 吨以上战争民生
物资,才能勉强维持十万大军和五万岛民的战守生存之需。

料罗湾,是金门赖以存活的生命线。

海军情报部门资料显示:料罗湾东西宽9000 米、纵深长3500 米,成
一弧形弯向外海,底质泥沙可避北风、西北风和东北风,但7 级以上风力和
有长浪入侵时,不能停泊舰船;湾内锚地西南部多礁石,不便停靠舰船;东
南部和中部低潮时距岸600 至1000 米处,水深约6 米,1000-2000 吨级舰
船可锚泊8 至12 艘。距岸1500 米以外处,水深约10 米,可供5000 吨级舰
船锚泊;陈坑以南海面2000 米处,设有专用海底输油管水鼓4 个,供油船
在金门卸油时专用;料罗头设有柱状闪光灯1 个;防波堤正面约200 米,纵
深25 米,水泥结构,可停泊登陆艇、小运输船,是运补小金门、大、二担
岛、东碇、北碇岛的物资装载场;新头南海岸正面170 米,纵深400 米,水
泥结构,可停靠登陆舰;双打街下坑南,陈坑、沙头南,昔果山东、西南,


后湖东南一带沙滩,均适于登陆舰抢滩登陆。

台湾有人形容,在现代战争条件下,料罗湾好比是金门没有盾牌遮护
的咽喉,以说明这条“生命线”的脆弱。

首先,大陆方面从厦门云顶岩到莲河方向许多制高点均能越过金门岛
身非常清晰地观察到料罗湾,死角很少,可以相当有效地引导炮兵射击料罗
湾滩头海域。

其次,料罗湾较浅,且无深水码头,非常不适宜大型舰船停靠作业。
卸载方式无非退潮时用登陆艇舰冲上沙滩故意搁浅,或涨潮时货轮靠岸锚
泊、待潮退搁浅,组织人力进行抢运。下次潮来,船体漂浮,再将空船开出
外海。可以想见,从这一次退潮到下一次涨潮,十几个小时之内,搁浅舰船
开不走跑不掉,分分秒秒都存在极大危险,如果大陆方面开炮,它们肯定是
理想的目标,就像一头被捆牢扎实搬上案板的牲物,只有瞪起眼珠干挨宰的
份儿了。而那些在海滩上穿梭奔忙的搬运兵,也极易成为爆裂弹片噬咬的肉
靶。

补运金门,始终是使蒋“总统”头脑胀疼的一道难题。

在叶飞的作战计划中,大规模炮击金门后,“封锁料罗湾”则是题中应
有之义。

封锁,还有“大封”和“小封”之分。

所谓“大封”,即以强大海空力量威胁控制台湾至金门的航道,包括使
用中型以上军舰和潜艇设伏狙击,使用强击机、轰炸机,尤其是颇具威力的
水鱼雷轰炸机对海上目标实施突袭,并在料罗湾广布水雷,同时,辅以炮击
和鱼雷艇游猎,如此,多管齐下,诸端并举,将料罗湾密不透风地封闭禁铜
起来,不使一粒子弹一颗粮食流入金门完全是可以做到的。据说,海军的高
级将领中主张不封则已、要封就坚决封彻底封的大有人在。但此举有可能引
发同美国的直接对抗,与“海空军不到公海作战”的原则相悖,故虽有作战
预案,始终未予实施。

所谓“小封”,即主要以炮火控制料罗湾,配以鱼雷艇进行海上破袭战、
神经战。“小封”虽有漏洞,台湾仍可乘机补运,但成倍增加台湾困难,使
金门物资的补充量锐减绝无问题。客观而论,一场不要对手死亡只要对手难
受的惩罚之战,迫使金门之“门”只能战战兢兢开启一条门缝、而不敢放肆
无忌朝海洞开已算达到了初衷。

我猜想,被人铁钳般的双手长久扼住脖项、红头胀脸呼吸困难而又不
死的滋味,大概比死还不好过的。

※※※※※


8 月23 日大陆第一排炮弹打出去,厄运便降临到排水量4040 吨、由大
型坦克登陆舰改装的运输船“台生”号的头上。此刻,它正像一只抱窝的老
母鸡趴在那里搁浅卸货,把自己“锁”在了料罗湾一片开阔的沙滩上。

设在围头的150 和设在莲河的149 两个海岸炮兵连无法直接目视“台
生”,它们是根据观察所的指令从两个不同角度开始在料罗湾聚餐的,一连
五发炮弹在“台生”号甲板上相继爆炸,一股无奈的黑烟冲天而起。

“台生”应感谢这股浓烈的烟火,海岸炮以为“它”已被摧毁,把炮口
转向其它目标。

晚潮伴着夜幕而来。仅伤及皮毛的“台生”死而复生,向着料罗湾外
海蹒跚驶去。


它已经逃脱,在海岸炮射程之外的海面上舔伤静息。它理应逃得更远
一些,但它仍企冀着把肚子里成千吨会燃烧爆炸的“钢蛋”下在金门的沙滩
上,这使得它最后的生命仅仅延续了十七个小时。它的悲剧在于只注意了观
察敌方迎面丢来的投枪,而忽略了冷不防斜刺而来的侧背之剑。

东海舰队副司令员、海军厦门前指司令员彭德清少将果断下令:海鹰,
出击!

鱼雷艇队劈波斩浪。

最为惨烈悲壮的故事,写在蓝蓝的料罗湾。

2


海军烟台基地干休所休干、原基地副司令员刘建廷老人说:新中国海
军创建后,海战都是鱼雷艇、高速炮艇这些小家伙打的,什么护卫舰、猎潜
舰、驱逐舰、潜艇、轰炸机这类大玩艺基本没派上什么用场。原因有两个,
一是国民党海军三天两头来骚扰,海战大都发生在我们沿岸一带,便于小家
伙们设伏、突袭,以收奇功;二是鱼雷的威力比炮大得多,炮弹若不是击中
敌舰的弹药库、油箱,几发十几发很难将其击沉。

而鱼雷击中目标,可以在水线要害部位炸出一个直径十公尺的窟窿,
我们开玩笑说,并排进三驾马车都没啥问题。所以,三、四千吨以下的船一
般一发鱼雷就能致它的命,两发等于双保险,相当厉害呀。国民党他吹什么?
他对我们鱼雷艇怕得要命,内部有个规定,见了共军鱼雷艇不要恋战,能跑
赶紧跑。

海军三个舰队中,海战主要是东海舰队打的,东南沿海归它管嘛。我
算了一下,鱼雷艇前前后后一共打了11 仗,东海10 仗,南海1 仗。而东海
的仗差不多又都是六支队一大队打的,国民党的“太平”号,“洞庭”号都
是这个大队干掉的,每回都能捞他一点便宜。仗打得好,不应忘记舰队陶勇
司令员和彭德清副司令员,这两位陆军出身的老首长注意学习,关心理解舰
艇部队,训练得法,指挥有当。1958 年的一大队参谋长张逸民也不应被忘
记,这个人是个优秀的海军人才,海战中功劳很大。我当时任六支队副支队
长兼1 大队大队长,主要在岸上指挥,讲贡献也有那么一点点吧。

总之,六支队,一大队,是咱们海军的一支好部队,英雄部队啊!

1958 年7 月17 日上午10 时,花鸟山以西海面。

东海舰队副司令员彭德清少将,身着雪白的海军将校服,笔挺站立在
护卫舰“成都”号前甲板正中位置,率整齐列队的全舰官兵向前来友好访问
的印度海军旗舰“迈索尔”号敬礼。双方鸣放礼炮,主桅杆上升起互致问候
的五彩旗。14 时30 分,主客舰驶进上海吴松口,双方再次鸣放礼炮,炮声
响彻浦江两岸。

18 日,陶勇亲自指挥、彭德清具体组织,中国海军为印度海军官兵举
行了海空协同攻击演习。波涛之上,鱼雷艇12 艘、水鱼雷轰炸机9 架、歼
击机12 架,组成两个突击群,十长江口向假想目标施放了数十条鱼雷,敌
两艘“重巡洋舰”被阵阵冲天而起的烈焰和水柱所吞没。

实兵演习结束,战斗、轰炸机群低空从检阅舰“成都”号和“迈索尔”
号上空通过。紧接着,得“胜”归来的六支队12 艘鱼雷艇,艇距100 米成
一字长蛇阵最高速驰来,几乎挨着检阅舰的舰舷,划了一个漂亮的180°大
圆,踏着长长的白色浪链,欢歌飞去。印度海军舰队司令官阿·查克洛蒂少
将伸出大拇指说:任何一位尚未学好躲避鱼雷攻击的舰长,都最好不要在中


国海域同中国海军遭遇。

此时此刻,美国海军第六舰队的巡洋舰也正在地中海开炮。那不是演
习,而是以强大火力支援其蜂拥踏上黎巴嫩滩头的海军陆战队。

地中海与中国海的爆炸声此起彼伏,虽然这不过仅是时间上的一次偶
合,但已经具有了不言而喻的象征意义:远称不上强大的中国海军决心捍卫
国家的主权、独立和统一,有能力不容任何外敌越雷池一步。

刘建廷老人说:1958 年长江口演习,有印度一条巡洋舰参观,所以从
海军到舰队上上下下都很重视。

印度海军来的是一条大舰,军官又都是从英国毕业的,挺牛挺傲的。

陶勇这个首长很刚强很要面子,他要在印度人面前搞点绝招露一手,
他把我叫去,问:从检阅舰面前通过,距离是多少?我说:按条令规定,不
得低于一链(183 米),检阅舰航速20 几节,我们航速50 几节,靠太近了
会出事,起码保持一链。陶勇讲:我不管,你给我靠50 米!又讲:50 节不
行,你的速度还要快!我说:50 节已经很高速了,机器温度己达90°,再快
就要开锅啦。陶勇还是那句话:反正还要快,你给我想办法!

没辙,只好回去找业务长们商量,他们都说可以。你知道,鱼雷快艇
的冷却是一个循环系统,用海水冷却淡水,淡水再进入机器冷却发动机。

加快速度,只有把艇底门打开,直接用海水来冷却发动机。业务长们
说:有个条件,跑完这一趟,必须给一星期时间清洗机器。

我向陶勇报告,他表示同意。我顺便又报告,我只能上一个大队,因
为快艇得按一定角度跑,出海太多搞不好也会碰撞出问题。他讲:你两个大
队都得拉出来,你必须给我完成!我知道,打过仗的首长都是这么个倔性格,
关键时刻,你只有硬着头皮给他冲上去,行也得行,不行也得拼着命叫它行。

检阅那天,我几条都完成了,第一,靠50 米;第二,超高速;第三,
两个大队二十几条艇一齐上,很壮观,很惊险。看得印度人目瞪口呆,说没
想到中国还有这样的海上突击力量。

陶勇高兴了,晚宴时把我拉到身边,说:刘建廷你到晚了,罚你两杯!

我说:行,司令官的命令嘛。

圆满完成任务,刚想休整一下好好清洗机器哩,第二天,陶勇一个电
话又把我叫了去,先讲了一通中东局势。其实关于美军在黎巴嫩登陆和咱们
中国到底有什么关联我到现在也没完全搞清楚,我只记得他说:马上要打仗,
你们连夜做好战斗准备。我说坏了,你得给我一个礼拜时间冲洗发动机呀,
这是你答应的嘛。他还是那句话:反正你明天必须把机器给我弄干净!

毫无办法,我们全体出动,突击一天,三下五除二把船搞好了。

现在回想,陶勇这一套好像不大讲科学。但什么样的官带出什么样的
兵,六支队养成了一种敢打敢拼的顽强作风,在我们面前,没有完不成的任
务克服不了的困难。

1958 年的长江口演习,确实使备战工作显得仓促,但又是一次最好的
备战。

19 日傍晚,圆满完成演习任务的彭德清在房前小径上漫步,阵阵海风,
吹散了几天的暑热和紧张,赐与他企盼已久的清凉和松弛。

公务员跑来报告:陶司令员来电话,说池在办公室等你,有要事商谈。

彭德清1939 年与陶勇相识,一块打了郭村保卫战、黄桥决战,打了抗
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最后,又先后来到东海舰队相聚共事,二十


载同生死共患难,他对老首长的脾气早已摸得透透:星期六晚上了,陶司令

员还要谈工作,准是又要部署什么不寻常的紧急任务吧。

果然,陶勇见面说:老彭,恭喜你,又捞到仗打了。

打仗?打什么仗?和谁打?陶勇说:接到军委、主席指示,很快就要
炮击金门、惩罚蒋军。海军也要参战,任务交给了我们东海。你明天一早坐
飞机去北京,到海司领受具体任务。

司令员是不是一道去?陶勇不无几分妒意地笑道:我就不去啦。老彭,
你是福建人,对那一带地区、海域情况熟悉,考虑再三,这一仗还是由你指
挥好。哎,往后恐怕是没有什么好仗轮到我打啦。

人的情感就是这般复杂。战争年代,整天在枪林弹雨里钻,那时总想,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和平么,和平多好呀,和平了,头一桩大事就是安安稳稳
睡他三天大觉,老天塌下来也不睬它!捱到全国胜利,打完了抗美援朝,真
的和平长久了,又觉得没有枪炮声的日子好像缺了点什么,过得挺乏味。才
明白,军人没有战场,就像教师没有课堂、工人没有车间、农民没有土地..
战争,使军人实现自我,尤其当战争与祖国、民族,与尊严、正义等等诸多
神圣、崇高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时,自己都能掂量出实现的自我中有与江河山
脉同重的价值。

彭德清确实很有些兴奋和激动,此生打仗无数,但指挥打海战,还是
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并且,是在自己的家乡打,眼前又浮现出福建同安老家
那片熟识的海和对岸那座熟识的岛。使他感到坚定和自信的是,既然当年那
个年轻的县委书记、红军游击队政委能够率领数百梭标大刀烂枪土炮打出一
小块红彤彤的世界来,二十年后堂堂的海军少将,也定能率领一支现代化的
海上合成军,再在那里打出一个更辉煌的新天地。

他向陶勇说了一句无数次领受任务后都要向上级说的一句话:打不赢,
你杀我脑袋!

※※※※※


翌日。北京海司。

彭德清以东海舰队厦门前线指挥部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的新官衔向海军
司令萧劲光大将报到,领受作战任务。

萧大将款款道来,交代甚详。彭德清以自己的习惯归纳,记住要点:1.
打南(金门)不打北(马祖),打金不打台。2.打蒋不打美,打近不打远(公
海)。3.封而不登,歼其大舰。4.三军协同,服从陆军..萧劲光最后说:
准备于7 月25 日开始炮击,时间很紧张,你要争分夺秒,尽快到达指挥位
置!

第二天清晨,飞返上海。向陶勇、常委们传达,再次研究了作战部署。
没有时间再见老婆孩子了,急匆匆,汗涔涔,踏上开赴厦门的专列。

陶勇亲送,说:老彭,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彭德清从车窗伸出手来挥舞,说:司令员,关键的关键,你得快点把
六支队一大队给我运到哟。

※※※※※


7 月24 日,彭德清率参谋助手进驻厦门醉仙岩上的天界寺东海前指,
指挥中枢正式启动运转。

此刻,登临山顶,海天豁然开阔,金门尽收眼底。极目处,便是每日
向金门岛注入生命和活力的料罗湾。若干蚂蚁大小的灰点点趴在海面懒洋洋


晒太阳,还有若干在那里悠哉游动。它们尚懵懂不知,今天,醉仙岩上来了
一帮了无醉意的“大仙”,待他们“焚香作法”之时,这一片湛蓝蓝的水天
之际便将雷雨大作狂涛三丈,料罗湾再也不是可以安稳小憩的避风港了。

3


鱼雷艇是近海攻击的利器,但自身也有着明显的缺憾:续航力低、防
护力弱,不要说大口径舰炮了,即便被一、二发小口径炮弹直接命中要害部
位,也有可能造成致命伤。所以,海上游击战有与其性能相适应的必然战法,
秘密接敌突然发起攻击,遂成为它扬长避短、使恐怖破坏力得以发挥的关键。

与福建长期未进驻飞机的举措相对应,在厦门海域,海军亦只部署了
少量岸炮和快艇,从未进驻过鱼雷艇部队。现在,怎样把一大队12 条鱼雷
艇从上海锚地鬼神莫测地弄到鼍鼓已经声声逼人的厦门去,这是送走了彭德
清之后,陶勇即开始日夜劳心费神的头等大事。

陶勇指示:隐蔽隐蔽再隐蔽,保密保密再保密。必须万无一失把鱼雷
艇搬到敌人的身边,藏在敌人的眼皮底下。

有两条路线可资遴选。

一条是海路,自己开过去。海路航程约700 海里,温州以北无大碍,
洞头岛以南便进入马祖、金门等敌占岛海域,白天难以顺利通过,即便夜晚,
要想躲开敌人各种手段的观测也有困难。加之远距航行损耗机械,徒使鱼雷
艇尚未战先折寿。

一条是陆路,用火车运过去。火车速度快,保密系数高,无疑比海路
优越。但每艘鱼雷艇长约20 米,而火车平板车每节才十几米,鹰厦铁路又
多隧洞弯道,鱼雷艇能不能装上火车,装上了能不能运过去,运过去了能不
能卸载下水都是问题。

陶勇说出话来依然是战争年代养成的习惯语言:我不管,反正得给我
顺顺当当搞过去!中途出事、泄密,谁把天捅漏了谁拿头顶着!

他常说:人的主观能动性像弹簧,压力愈大,反弹愈有劲。遇到打仗
这样天大的事,千万不要瞻前顾后总怕把弹簧压断了,这样的指挥员打不成
仗。事实上,你给部队施加一点压力,官兵的能力、智力往往能够超常发挥,
胜仗大多是这么打出来的。

高压果然压出了办法来,军地双方一起开动脑筋集中群众智慧,提出
了以3 节火车平板车运载2 艘鱼雷艇的方案:将两艇头与头相对,伸到中间
一节平板车上,而艇的重心则落于前后两节平板车,如此,当火车开进转弯
时,翘起的艇首可在中间一节平板车上来回摆动,自由调节。上海有了办法,
厦门积极呼应,彭德清在和平码头,几天内抢建出250 米长双轨铁路,使鹰
厦铁路终端可直达岸边,并调来巨型吊车一部,以确保二十余吨重的鱼雷艇
平稳入水。

鱼雷艇车运南下难题终获解决。

暗夜降临,老天爷也学得乖巧,颇懂人意,扯来大片乌云,挡住弯月
皎洁的脸庞,遮住繁星好奇的眼睛。天地间似被涂上浓墨,刷上了黑漆。

上海张华浜车站岗哨林立严密警戒,陶勇亲临现场,指挥鱼雷艇装车
和伪装。

解放战争,陶勇的华野四纵,南征北战,硕果累累,成为华东战场一
支响当当的善打硬仗的劲旅。毛泽东以后曾夸赞道:“陶勇同志,我久仰你
的大名,你仗打得好啊!”陶勇仗打得好,往往得益于他的“超前指挥”,关


键时刻指挥位置一定要设在第一线。

是夜,张华浜内无“海军”,鱼雷艇一大队官兵全部着黄绿色陆军服。
这也是陶勇的主意,并亲自打电话向上海警备区借来一批陆军服装,为的是
鱼目混珠,以假乱真,扰乱敌特视听。鱼雷艇们也穿上了“衣服”,掩盖上
大篷布,左看右看仍不放心,再经过一番巧妙伪装,陶勇和部下全乐了,一
列车鱼雷艇变成了一列车大米、苹果或你猜什么都成的普通货物。

参谋长张逸民向司令员最后请示。陶勇说:没有什么啦,该讲的都讲
过了,你们此去一定要瞒天过海,深藏不露,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争取多
打掉几条“阳字号”、“中字号”回来!

汽笛长鸣,夜幕遮蔽,一列着黄军装无军衔肩章的“陆军新兵专列”
驶出张华洪,向着西南方疾驰。

张逸民老人回忆:1958 年一大队乘火车南下,是一个高度保密的军事
行动,陶勇的决策很英明,因为暴露厦门进驻了我军鱼雷艇,国民党必然加
强防范,后面的仗就不好打了。如果走海路,长时间保持无线电静默不可能,
只要一发报同岸上联系,我们叫“敲榔头”,国民党就知道中共鱼雷艇出来
了,他对我们已经熟悉到这个程度。

鱼雷艇坐火车,肯定比海路安全,但也不能麻痹、张扬,那时东南沿
海敌特很多,敌人空中侦察也很频繁,眼睛盯死了鹰厦铁路。怎样防范,铁
路上想了许多办法。铁道部专门从锦州调来两个机组,全部是参加过抗美援
朝的老司机,经验丰富,绝对可靠。装车那天,上海铁路局局长、书记亲自
挂帅,组织了上百个工人同志,个顶个都是党员。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们车号是10689,不管到哪里打电话,我是10689,一切提供方便,一路
开绿灯。每到小站休息吃饭,值班全是站长、党员,人家早就把饭菜开水准
备好了,把我们放到两列货车的当间,尽量少曝光。到了厦门,我们要从厦
门大学那个方向下水,那一带住着一些专家教授,家庭人员比较杂,为了保
密起见,只好请他们暂时搬家。当年什么都是政治,讲究高度集中统一,也
说不出什么正当理由,一动员,教授们二话没有立即搬家了,心甘情愿地搬。
下水后,又动员厦门帆船运输大队为我们保驾护航,我们和他们紧紧停靠在
一起进行伪装,空中、海上看没有一点破绽。

总之,当年的保密工作完全是在地方的大力支援下搞成的,确实是人
民群众掩护了我们。现在有些人不懂这个,以为装备现代化解决一切问题。

不行!实际不管怎么现代化,要想打胜仗,你离不了老百姓。

鱼雷艇旱地操舟,骑着火车昼夜兼程,穿山越岭到达厦门。彭德清前
往迎接,在几列大同小异的货车之中,一时竟真假莫辨,不知哪一列装载了
鱼雷艇部队。待被人点破,忍不住开怀大笑。众皆称赞,陶勇什么时候成了
魔术大师,“障眼法”学得如此之好。

彭德清将列车先塞进“巡司顶”山洞隧道内藏起来,入夜拖至岸边,
巨型吊伸出长臂,运发神力,将鱼雷艇高高举起,又稳稳放在水面。适逢涨
潮,浪拍艇舷,那“啪”“啪”的声响好似战艇急欲风驰电掣冲浪搏击的呼
唤。一位年轻的水兵俯下身去,掬一捧清澈的海水洒向甲板,再用抹布拭去
艇身上的征尘,像骑兵与心爱的坐骑在悄悄话语:伙计,别急,有你撤欢的
时候哩。

※※※※※


鱼雷艇被拖至虎屿锚地伪装待命。虎屿位于厦门岛内侧海湾,背金门


而面大陆,敌岛无法直接观察,是一理想的藏身之所。艇员们开始检修装备,
养精蓄锐,都以为隐蔽目的已“大功告成”,刚刚松下一口气,意外之事又
把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两天后,侦听部门从敌电台中截获破译了一份情报:共军有快速小目
标南下。

莫非对手有何特异功能,对我鱼雷艇队的行踪了如指掌?天界寺内的
气氛顿时膨胀、绷紧,要明白,不论哪一个环节上出现闪失,只要金门多长
一个心眼,时时提防你的“海上爆破队”,所期望的奇袭之效将大力折扣。

彭德清思付良久,想到了战争年代的“火力侦察”不妨一试,既为观
察对方动向,也为了给对方制造错觉。

兵不厌诈,先诈而后兵。

大白天,能见度良好,最有利于金门观察的时辰,两艘厦门老早装备
的高速炮艇像两只欢跳的小骡驹风风火火你追我赶地出海了。马达轰鸣。最
高航速。白浪喷射。在金门前侧故意来回兜上几个圈子,生怕人家看不到不
知道地炫耀挑衅一番,声势虚张,旌旗乱摇,然后,大模大样打道回府。

与此同时,侦听部队屏住呼吸收集敌方情报。还好,金门对此举并无
异常反应。

几天后,倒是获取了这样的信息:台湾海军司令黎玉玺向蒋介石和美
军顾问团打保票:台湾海峡共军没有进攻型兵器——鱼雷艇。

虚惊一场。天界寺长吁一口,一块悬石落了地。

原定7 月25 日炮击日期延迟后,彭德清有了更充裕的时间调兵遣将,
加强战力。

按照作战计划,东海前指的作战辖区以厦门为轴心,北起三都澳、平
潭岛、泉州,南至东山岛、汕头一线广阔海域。陆续调入的兵力计有鱼雷艇
大队3、护卫舰大队1、潜水艇大队2、猎潜艇大队1、水鱼雷轰炸机师1、
海岸炮兵连4,加上厦门水警区原有之8 个海岸炮连,二十几艘炮艇,这无
疑是新中国海军力量在台湾海峡规模空前的一次集结。同当面国民党海军相
比,舰船吨位虽仍相差悬殊,但火力已不算太弱,按照作战计划要求,起码
具备了于大陆近海水域、以岸基炮火为依托、在500 余架空军、海航战斗机、
轰炸机掩护之下,同国民党海军作一次战役性对抗的能力。

当然,此次炮击战略目标有限,政策界定严格,真同国民党海军全面
摊牌的可能性并不大。最有可能出现的作战模式还是于南(东山岛海域)北
(平潭、泉州海域)两翼实施牵制、支援,中央(厦门)采取短促突袭、捞
一把就跑的战术,对台金海上运输线造成威胁,以策应炮击,扩大战果。因
此,彭德清拿出更多的时间、精力主要研究解决鱼雷艇的战法战术、出击路
线及后勤保障等问题,令他感到宽慰的是,12 条鱼雷艇,终于被他和陶勇
藏着掖着搬到了厦门,像12 只饿豹,趴在草丛之中雌伏下来,静待良机扑
咬围歼..成功是否已有一半在手?图穷而匕见。鱼雷艇一大队,正是这么
一柄直到最后时刻才能让对手看清的锋利的短刃。

4


8 月22 日夜,浓重的黑暗在金厦海峡竖起一道看不透的墙。那一边,
国民党军弟兄们又平安无事度过一天,可以伸伸懒腰冲个凉,倒头睡个团因
觉了。这一边,睡了一天的解放军弟兄们却夜猫子似的精神抖擞起来,大战
前夕的各项准备已经进入最高潮。


一切又都在一种蹑手蹑脚不慌不乱的状态之中井然有序地操作着运行
着,像猎手端着枪按照预先勘察好的路线悄然接近猎物的洞穴。

鱼雷艇一大队终于接到起锚令,在虎屿锚地被“禁闭”了一个多月的
水兵忽喇喇从舷床上弹射起来,压低嗓门,发出一片“噢”、“噢”的欢呼声。
不能开灯,也不能打手电,一双双闪烁着幽光的瞳仁,却能于黑暗中互相碰
击、感应,交流着苦盼久等到的激奋和欣悦。你我拍打一下肩头,紧紧握握
手,相同的信念和情感已在不言之中默默传达。

十分钟后,全体各就各位。艇队出航。哗哗的海浪像在深沉地吟唱一
首流传久远的出征曲,再次为披坚执锐的勇士送行。千百年来,慈母一样映
照着长城和边关的月亮,又一次用她光洁轻柔的手爱怜地抚摸水兵那一张张
显露坚强与刚毅的面庞,用一层明亮的古铜色油彩,烘托渲染着他们平凡中
的伟大。他们身后,是枪炮声早已止息安宁平静的土地,他们前方,却仍然
是吉凶难卜的疆场,为了这个民族最为古老的传统和理想,他们义无反顾地
跨过和平与战争的临界,不惜将鲜血溶进那飞溅的浪花,讨回一张没有残缺
的祖国版图。

为了避开金门雷达,艇队成单纵队,紧靠大陆海岸线,一艘紧跟一艘
向前游动。

单发。低速。闭灯。消音器。无线电静默。如山猫匍进,航经鼓浪屿、
武安屿、青屿、浯屿,悄然抵达出击待机地镇海角定台湾。

从地图上看便一目了然,金厦海域大陆海岸线是一个弧度很大的弯月
形,东北角尖,是围头,西南角尖,即镇海角。两“尖”以犄角之势,刚好
将大、小金门钳含于“弯月”怀内,战略地位极其重要。镇海角制高点为烟
墩山,因早年郑成功垒置烽火台而得名,现设有海军雷达站,刘建廷将它作
为鱼雷艇编队的岸上指挥所。

烟墩山侧背,即定台湾。舰船进湾,因有烟墩山阻挡,与金门不能互
视,作为出击锚地,十分理想。

抵达后,依据在虎屿时的伪装如法炮制:12 条机帆船每船携带一艘鱼
雷艇,船在外,升帆以为遮挡。先敷设防空网,怕不保险,再加上横七竖八
的破旧渔网。对陆路和海路均实行封锁。禁用无线通话,架设有线电话线同
岸上指挥所联络..一切就绪,朝阳刚好睁开惺松的睡眼,迸射出第一道火
焰,给天空抹一层浅淡的金黄。

彭德清驱车前往视察。站于高处,举目扫视,不知艇队藏身何处。经
人指点,仔细看,还是不大看得出,高兴道:我两个眼睛可都是1.5 呐,我
不相信,胡琏的视力比我还好。

※※※※※


8 月23 日傍晚的炮击,定台湾内的水兵们无缘观风景,只能听大戏,
远处爆豆般的炮声刺激得他们在艇舱内摩拳擦掌猴急猴跳,张逸民几次打电
话询问是否有任务,刘建廷回答:不要再问了,今晚你的任务是“睡觉”。

8 月24 日,白天无战事。昨天被击伤之“台生”号,安全感十足地停
泊在料罗湾以南2 海里大陆火炮射程之外处。并发现又从澎湖开来“中海”、
“美颂”等3 艘登陆舰,运载六百余名士兵和七百余吨物资,进入料罗湾准
备卸载。

17 时18 分,金门炮兵突然先我开炮。显然不像前次盲目乱射,而是经
过比较充分的准备,集中轰击莲河、大嶝、围头解放军炮阵地,发弹3500


余发,凶狠而猛烈。

目的很明显:报复昨日挨打;掩护料罗湾内的卸载。

解放军各种火炮二百余门立即反击压制,45 分钟内发弹9808 发,效果
良好。其中仍以海岸炮集火射击料罗湾内敌舰,“中海”被命中2 发,率领
船团仓惶南撤。

敌舰被撵出窝了!等的就是这一刻。天界寺向定台湾下达了出击令。

※※※※※


振铃。彭德清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张逸民184 号指挥艇上。

彭:我已向周总理和总参立了军令状,一定要击沉他一条大家伙,你
有把握吗?张:请首长放心,保证不让敌舰跑掉。

彭:你要先集中兵力干掉一条,有可能时,再打另一条。

张:明白。

彭:干掉一条就算圆满完成任务,干掉两条超额完成任务,回来给你
们记功!

张:首长,我有信心!

※※※※※


18 时10 分,在张逸民率领下,6 艘鱼雷艇成单纵队向着战区全速疾进。

落日已敛住光芒,像一个红红的大苹果挂在天边。鸥鸟抖动满身的余
晖,围绕高昂的艇首穿梭掠过。解脱了幽闭、终于得见天日的快艇恰如脱缰
之马,嘶鸣着,在蔚蓝色的草原上奋蹄驰奔。艇后,螺旋桨喷出狭长壮美的
白练,像战斗机尾翼后的气浪,龙卷风舞..

18 时30 分,艇队通过东碇岛西北方向。岛上敌人发现,用高炮进行拦
阻射击。

早在监侯的我海岸炮立即开火,连放三群,敌炮变成了哑巴。艇队不
减速,羽矢般顺利闯关。

18 时40 分,指挥艇雷达荧光屏显现出“台生”和“中海”的亮点,位
于左舷30 度、距离13 海里处。张逸民稍稍调整航行方位,继续鼓浪前进。
蓦然间,海平线上出现几个黑点,敌舰!其身影已可目视。

18 时50 分,月亮与太阳于瞬息间完成了夜与昼的交接,一片耀目的金
色从海面淡然褪去,天变得更高更远,海变得更深更阔,远远的,黑点在视
界内逐渐放大,已能对那些火柴棍长短的灰影进行肉眼辨别,前面是“台生”,
后面是“中海”,两翼,还环侍着大、小猎潜舰各一艘,炮艇两艘。其右翼
的防御相对薄弱。张逸民下达命令:一中队攻击“台生”,二中队攻击“中
海”,展开冲击队形,从敌舰右翼突袭!

敌我舰距急速缩短。

30 链。敌舰仍未发现鱼雷艇队。

15 链。敌人显然已经发现,但仍未作出“这是敌人”的判断,竟打开
信号灯发出“询问”信号。张逸民笑了,真想用信号灯给以答复:笨蛋,连
共军鱼雷艇都不认识!他知道,成功已经摸在自己的手掌之中了。

4 链。敌舰终于恍然大悟,从酣睡中骤醒,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舰上
40 毫米、20 毫米速射炮慌乱开火,把海面打起无数水柱。但,晚矣,它连
一个转向规避的动作也来不及做了。

2 链。“台生”庞大的黑色舰体小山一样横亘在眼前,张逸民迎着弹雨,
对着话筒,吼出了那个凝聚了多少奋斗、忍受了多少煎熬终于得以一吼为快


的字:放!

数枚鱼雷像矫燕出巢;从发射管中翩翩飞出,以极优美的泳姿轻灵入
海。这些身材修长活泼可爱的小家伙,它们一旦和海水接触,似乎就变成了
有意志有生命的精灵,海脉嬉水般快乐地掀动浪花,心急火燎争先恐后地向
前奔跑,去实现它在这世界上所以诞生、存在的全部价值。

数秒之后,先是两个把大海照同白昼的闪电,然后是两声欲把天空撕
裂的响雷,犹如海底火山猛烈爆发,又如红日溅落洋面,眨眼间,“台生”
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火球,美丽燃烧。

一中队3 条鱼雷艇擦着垂死挣扎的“台生”,呼啸着打一个潇洒的旋,
检阅一下自己所创造的胜利,掉头而去。侧目观看,可见二中队也正把他们
的“宝贝”奉献给加速开溜的“中海”。

奇景再现:电闪。雷鸣。火球。
回眸一瞥,“台生”已无踪影。
※※※※※
事情过去了很久,台湾书刊才逐渐披露,“台生”、“中海”两船上除水

手外,装载的都是好不容易从炮火下救运出来的数百重伤兵,还有六十几个
男女康乐队(文工团)队员和几十位医生、护士:长程的敌炮,经过高高的
抛物线,翻过了山头,落角已接近九十度,几乎是垂直的落下。炮弹炸开,
肩负战地救伤疗患重任的医护人员,就这样,有的死去,有的重伤。

防卫部希望将所有的重伤患,都后送台湾继续治疗。另外还有军部所
属康乐队男女队员六十余人,因无必要留置战地,决定一并后送台湾。

一百余位重伤患,每人都必须躺在担架上被抬走。敌人炮火蹂躏所致
的重伤患,现在又暴露在敌人炮火蹂躏下。重伤患不保,护送他们的人也不
保。

后送的路途,危险而漫长。胡司令极为关心,他命令代理参谋长常持
琇督导后送作业。常持珐到达料罗湾时,两艘船正在昏暗夜色中抢滩。
敌炮说来就来,常持琇决定分秒必争,将伤患迅速抬送船上,舰艇迅
速退滩。

现场正好有二十余位成功队队员,他们凭着矫健的身手,袍泽的豪情,
不待命令,自动前来支援抬送。康乐队男队员也参加搬运和搀扶,女队员充
当临时护士。

不到二十分钟,岸上人员车辆已清理完毕,舰艇砍断锚链,即行退滩。
约玉分钟后,舰艇已驶过了鱼港突出部,敌人疯狂炮击接着开始,刚

才的备战地区,密集的落了弹。
船舰驶远,重伤患多难的命运,却还没结束。
负责载运重伤患的,是“台生轮”和海军二○一号舰(中海)。
两船到了料罗湾外海,敌炮追踪射击四百多发,二○一舰四周弹痕累

累,舰长郑本基的脸上也被破片击伤。友眼几乎看不到东西。
晚上八点左右,二○一舰已离开了敌炮射程,台生轮在二○一的左侧。
突然二○一舰雷达报传警告:“快速目标正向我方两舰伏击围攻!”郑

本基舰长正要采取行动,台生轮已被击中要害。郑舰长下令二○一舰航靠台
生轮,全力营救船上所搭载的金门重伤患,另一方面和敌鱼雷快艇展开激战。
台生轮沉没,未几,六艘敌艇转移集中目标,环攻二○一舰,先后进
袭五次,发射鱼雷八枚,二○一舰技巧的闪避了七枚,最后一枚在夹攻雷群


的状况下,击中二○一舰舰尾,后段严重受损,车舵、电机也故障失灵,电
力全部中止,海水已冲入后段底舱。

官兵死伤枕藉,舰体重伤。原搭载的是陆军重伤患,现在增加了海军
重伤患。伤舰载伤兵,二○一舰一方面发出求救信号,一方面以密集炮火击
沉敌艇一艘,重创一艘。

在距离左前方一万二十码的海面上,我海军二四七号舰接到二○一舰
的求救信号。二四七舰很快赶来。

一阵左冲右突,二四七舰驱散敌人,靠近重伤的友舰,要将二○一舰
拖回澎湖。小舰拖大舰,负担超过了二四七舰的能力。而且,二四七舰的任
务是战斗、运补,不拖船,舰上没有拖船专用设备。

不管有无能力,冯舰长一心一意拖二○一舰脱险。一大一小,一前一
后,两舰在波涛汹涌的海上,一缆相联,共苦同难。敌人更不放过它们,鱼
雷快艇三十余艘、炮艇十余艘、机炮艇四十余艘,轮番攻击二四七舰五、六
次(注:此情节已经太离谱,如是,两舰焉能生还?)。

二四七舰的八寸麻缆拖断了,换成钢缆。钢缆再断,最后以后锚的锚
链取代。

从五十三后方医院到料罗,到台生轮沉没,转二○一舰。二○一舰重
伤,转二四七舰。医护人员成了重伤患。伤患人数增加。转移一次又一次,
陆军伤患再加上海军伤患。在敌人炮火追击下,在敌人舰艇袭扰下,在汹涌
波涛颠簸下,重伤患一增再增,伤情火上加油,凡幸免于难的,二十一个钟
头以后,才到了澎湖,才真正获救。

郑本基舰长说:“我带着无限悲痛的心情,携着刻字的铜质精制香炉,
一一前往遗属家中向他们慰唁并吊祭死者。遗属们第一句话就问我‘舰长,
这骨灰有没有弄错?’我即肯定回答‘不会的,焚化是我们亲手点的火,也
是我亲手捡的骨灰,错不了的。’对一个为国捐躯,壮烈成仁烈士的家属,
我只有用一句最实在的话来回答,因为它更代表千万句安慰的语言。”“台生”
和“中海”上到底有多少人“壮烈成仁”?不知道。从来就没有一个准确的
统计数字。“中海”的郑舰长还能携带“烈士骨灰”去慰问遗属,“台生”的
舰长跑哪去了?他和他的弟兄们没有骨灰,同舰体一起沉入了海底,作了料
罗湾的永久“居民”,无一生还。

保守的估计,两船死亡者起码二百,大概还远不止此数。

“八·二四”海战早已成为历史的旧章,当我怀着渴望窥见真实的好奇
心抖落三十载积尘、翻开披阅它时,眼前倏然浮出这样的画面:撕碎一切的
炸响过后,舷壁被凿出可怕的巨洞;海水原子弹冲击波般涌进船舱;死尸横
陈;缺胳膊少腿的伤兵们惊吓哭嚎,任凭巨浪将他们一口一口吞噬;头脑四
肢尚健全者来不及取救生器具,下饺子般投入大海,作徒劳、绝望的挣扎..
地狱搬到了海上,海上上演着一出血淋淋的“世界末日”。

我承认,尽管死的都是“敌人”,但仍为如此众多的性命于一瞬间化为
冥魂而感到了精神上的震撼。他们在跌入死亡深渊时的种种痛苦一点也没有
使我产生将他们全部干净彻底歼灭之的快意,毕竟,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中国
人,毕竟,他们也都上有父母下有妻儿,数百人的一去不还将导致数千人的
永恒哀恸。

战争的另一个名字叫“残酷”。

古来,中国的统一无一不是依赖战争得以实现。为了大一统,有一个


观念根深蒂固:无论怎样的“残酷”都值得。

如果有一天,中国人找到了战争以外的方式把分裂的国土重新粘合在
一起,不再有兵戎相见的“残酷”,却能头顶同一块蓝天脚踩同一方土地而
和睦共处之,所有想来离间插足的洋鬼子都滚他娘的蛋,那么,这无疑标志,
伴随时代前进的脚步这个民族理性的进化和文明的提升。

有关统一的史书每一页都值得后人珍惜。但并不等于每一页上的故事,
都值得后人复制和重演。

※※※※※


19 时30 分,张逸民率鱼雷艇队返航。

鱼雷放尽,这些叫人望之生畏的小艇便成了拔去尾针的蜜蜂,对任何
天敌都不再具有威慑。清醒过来的敌舰开始同他们“秋后算账”,曳光弹瓢
泼雨般紧紧追逐它们,使它们付出微小但同等“残酷”的代价。

5


原新华社海军分社社长陆其明老人说:1958 年“八·二四”海战的海
上指挥员张逸民,是鱼雷六支队一大队的参谋长,副营级,军衔好像是上尉。
此人在海军里边算得上是能打的啦海军一共打沉了多少敌舰?反正里边有他
们三条半。前边一条是1955 年在大陈水域击沉的“洞庭号”。中间一条半就
是1958 年在料罗湾击沉击伤的“台生”、“中海”号。后面一条是1964 年在
崇武以东水域击沉的“永昌”号大型扫雷舰。张对海军是有大功的人。就说
打“洞庭”号那次吧,他是在夜间、单艇、独雷、六级风浪、按规定不能出
海的情况下打掉的,我写3 篇报道登在苏联的《红星报》上,苏联海军很佩
服,说二次大战也没有这样的战例呀,把他捧上了天。我们自己有人不服气,
认为张逸民是瞎猫碰死耗子碰上的。我说打胜仗确实有运气,但科学看里面
又有必然性的基础,张逸民碰上了能打掉,换个别人可能就打不掉。张逸民
训练严格,勇敢胆儿大,加上动脑子、聪明点子多,又积累了一定的海上作
战经验,是块很好的海军材料。

刘建廷老人说:张逸民这个小子,打仗行!我一生就爱两样人,一是
有才的,再一个就是能打的,关键时刻能冲得上去拿得下山头的。在海军讲
战功,谁能超过张逸民?

“八·二四”海战前开作战会议,我说海上张逸民指挥,陆上我指挥。

一大队副大队长尹大法是1938 年的老兵,还有意见,闹了点情绪,我
说,你意见个啥嘛,说实话,咱俩到了海上,都比不上张逸民这小子,海上
他比谁都精通我是党委书记,当时就这么拍板定了。我只相信一条,能打就
是好家伙。海上叫张逸民指挥!

※※※※※


1993 年8 月的一天,我在南京海军干休所找到了正师级离休干部张逸
民老人。

对他的第一印象是通过握手获得的,他的厚而硬的大手像钳子握得我
虎口隐隐作痛,一种内在力量的信息立即传递给我。这是一位体魄魁梧强健
的老人,助黑发光的四方脸,凸隆结实的胸肌臂肌,中气十足的嗓音,像几
笔粗粗的线条,勾勒出一尊东北汉子铁铮铮的形象来。我觉得,如果来一场
友谊拳击或摔跤赛,我这个四十出头的“书生”恐怕不是眼前六十五岁长者
的对手。

“别看我六十多了,全身零件从大到小没一点毛病哩。”老人不无几分自


豪地笑道。

每天坚持跑、跳、单双杠、门球等体育锻炼,是老人当海军后养成的
习惯,几十年风雨无阻,乐此不疲。

老人健康乐观,我自然高兴。但温热的高兴中也掺入了些许寒凉的感
伤。如果有人告诉你,眼前这位体力精力旺盛、对国家有过很大贡献的人已
整整二十几年没有工作了,像一台状态良好的设备,被长久地锁在仓库里形
同废铁,默默地锈蚀氧化,你会作何想?我用眼下颇为时髦的方式提问:您
一生最得意的事?当海军,打掉了三条半。

您一生最糟心的事?下半辈子没为海军做任何贡献,光领俸禄不出力,
心里有愧啊。

您现在最想干的事?为海军再做点什么。做什么都行。

我是1946 年7 月在东北参的军,四野六纵,43 军。在团部当过书记,
师部当过作战参谋,参加过打长春、四平、辽阳、鞍山,辽西会战,然后入
关,一直打到海南岛。

全国解放,建设海军,从陆军中选人。我当时算有点文化的,首长都
不愿放我。但我心里乐意当海军,因为打海南渡海时吃了敌人军舰的亏,我
们的木船被狗日的军舰打沉了好几条,那时就想,我坐的如果也是兵舰,一
定好好治治那些王八蛋。

在苏联,敢上鱼雷艇的就算半个英雄,因为鱼雷艇被比喻是“海上爆
破手”,“海上送炸药包的”,近距作战,危险性很大。我说,我愿到青岛三
海校学鱼雷,危险我不怕,只要有仗打,能到第一线。

三海校,我是同期中第一个放的单航,比一般人少一半时间。苏联顾
问挺看得起我,说,“达哇立士”张(张同志),在苏联,你能得很多很多卢
布。他们那儿,节约了航油,可以折成钞票奖给个人。

毕业后第一次参加海战是1955 年1 月10 日晚上在东海打“洞庭”号。

现在回想,当时年轻,胆子也确实大,暗夜、浪高,我又是单艇独雷,
换个人真不一定敢走,我楞是带一条艇闯出去了。天寒地冻,那个冷啊,别
提了,甲板上冻了手指厚的一层冰,滑得不能走人,12.7 机枪管,结满了
冰,月光下像两根白蜡一样。我胸前系一条围巾,也冻成冰疙瘩了。海浪迎
面打来,海水从脖领灌进去,一直冷到臀部、小便、两腿根,回来后,脚面
冻得像个馒头。好在月亮刚出来,能见度不错,老远就看到了“洞庭”号的
影子,我悄悄靠近它,也就是一链的距离,亲自扳的发射把,打在它的当中。
这是一条美国造,密封好,6 小时以后它才沉没。后来我们潜水员下去看,
在海底它断成了两截,不在一处。一条雷就要了几百吨的“洞庭”号一条命,
我觉得干鱼雷艇是干对了,再苦再累再冷心里也高兴。而且,有了头一回胜
仗,以后出海,心里不打休了。

1958 年8 月23 日傍晚,盼了好久的炮击开始了,我们在定台湾看不到
听得到,天边轰轰轰打闷雷一样,无数很重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对我们鱼雷
兵来讲,好比战鼓擂得心里很痒痒,还没接到出击命令哩,我就让各艇开始
暖机。鱼雷艇的发动机和喷气战斗机是一样的,润滑油必须加温到43’,才
能跑高速。个人的、参战艇的决心书、保证书送到我这里一大摞,同志们的
口号是“大炮欢迎,鱼雷送行”,准备和国民党海军拉开架式大干一场。帮
我们伪装的船老大看到我们要出去打仗都流泪,一个老汉伸出大拇指说,解
放军不简单,我活了六十几岁,还没看过军队打仗这么高高兴兴的哩,像跟


去看大戏一样。

结果23 日我们没打成,24 日傍晚接到副支队长刘建廷的命令,说敌人
逃跑了,立即出击。我马上把各艇长叫到我的指挥艇上,作一次战前交待,
其实讲的很简单,中心思想几句话,要保证做到“三不放”。第一,距离不
到不放,进入三链500 米以内再发射,谁打早了放跑了敌人,回来算账。

第二,角度不好不能打,敌向角,即我们攻击方向和敌航向构成的角
度,要呈扇面状,必须大于45°,小于100°。第三,战斗状态不稳不能发射,
艇身不能左右摇摆,要很稳很稳才成。

我们一共出动了6 条艇,一中队的184、175、103 号和二中队的180、
105、178 号。184 为指挥艇,180 为预备指挥艇。我在184 上,跑在最前边。

鱼雷艇打仗和骑兵打仗的道理是一模一样的,冲锋时,首长在前自身
引导带队冲,如果我被打掉,预备指挥艇马上自动接替指挥。所以,干鱼雷
艇指挥员最基本的要求是不怕死,而且死的可能性也确实比较大,谁叫你爱
上这一行呢,那没有办法。

18 时10 分,我们以单纵队出击接敌。记得太阳离落山还有好大一截哩,
海面微风小浪,能见度大于5 海里,是一个适宜鱼雷艇攻击的好天侯。但一
出海就遇到了麻烦,我还没有开足马力,其它5 条艇都掉了队,耳机里有人
喊“加速加不上!”我就叫184 也加速试一试,果然,一挂高速档发动机就
冒黑烟,艇速却上不去,像一台在泥地里往前拱的拖拉机。用不着检查,我
知道是海蛎子在捣乱。你大概也知道吧,鱼雷艇跑高速,艇底部必须保持光
滑清洁,最大限度减少海水的阻力,这同滑雪板越光滑越好的道理是一样的。
一般鱼雷艇只要三天不出海,艇底就会长满密密麻麻黄豆粒大小的海蛎子,
正常情况下,清除很容易,我带着艇队到海上跑一圈最高速,等于每秒二十
几米流速的海水就把还没长结实的海蛎子全部冲刷掉了。每次总参、海军来
检查装备,我的艇都是保养最好的。这一回不行喽在厦门不挪窝隐蔽待命二
十多天,艇底的海蛎子全长到墨水瓶盖那么大,趴得死死的,战士们怕到时
候艇跑不动,每天轮换潜到艇底用刮锈板刮,脊背、胳膊腿被海蛎子壳割出
一道道伤痕流血不止仍坚持干,管点用吧,但已不可能彻底弄干净了。我也
是头一回领教,海蛎子这玩艺真他妈讨厌,平常训练我敢开到55 节,现在
只能开到27 至28 节。鱼雷艇的优长就是一个高速嘛,速度上不去,对“八·二
四”海战的影响简直太大了!

出了定台湾,艇队90°左转弯,我就彻底亮相了。航路上,有一个敌占
的小岛——东碇岛,大太阳底下,我知道是要硬闯这一关的。果然,在距离

4.5 至5 海里时,东碇敌人开炮了。小高炮、速射炮打得挺欢,炮弹在我们
的前后左右炸开。紧接着,我们的岸炮开始压制射,炮弹弹道低得不能再低,
就贴着我们头顶划过,声音很响,像鸽子起飞,喀勒勒勒——很快硝烟就把
东碇岛完全遮盖住了,敌炮也哑了。现在回想,敌人方面的一个重大失策恐
怕是通信不灵,如果这时候东碇立即把我艇队出动的情报报告其料罗湾舰
队,我们突袭的计划大概会落空。而事实上,我们从东碇到料罗湾又走了近
1 小时,他的舰队仍然糊里糊余,可见敌人也乱了套了,他的情报是逐级上
报的,机械、呆板,并且东碇到金门之间,金门到海上舰队之间,肯定哪个
环节上传递不畅,导致贻误了战机。我虽然只有28 节的航速,平均每秒钟
也是10 米啊,换一个角度讲,敌人的情报传递每延误1 秒,就意味着危险
向他的舰队迫近了10 米,问题是,他整整延误了3500 秒!其实,当时我不

可能想那许多,鱼雷艇一旦出航就是离弦的箭,敌人发现也好不发现也好都
是一码事了,我们不可能再缩回去,只有横下一条心,豁出命也要把鱼雷扛
上去同他干!

18 时40 分,我的雷达在左舷30°、距离130 链处发现了从料罗湾外窜
的敌舰群,我就讲:“黄河,发现目标,准备战斗”,再说两句鼓励话。

我打仗,讲话很少,这次战斗,一共讲了不到三十句,战后,总参通
信兵部部长还专门表扬了我。平时训练,我很注意养成一种习惯一种作风,
尽量少讲话,讲一句是一句。因为指挥员不管哪一级,讲话太多下面就疲塌
了,你就没有威信了。我当参谋长、大队长,那可是绝对权威,老天下大雨,
我说今天出海,没有人敢怀疑是不是出的去,都得给我撅屁股老老实实做准
备。所谓权威,我理解,就是不讲废话,每一句话说出来都钉钉砸坑,很有
分量。由于许多同志是第一次上战场,难免有点紧张,我又下令,“各艇唱
歌”,目的是要大家安定松弛一下,在最佳状态中完成各种动作。

说来挺有趣,我们6 条艇是一边唱着《义勇军进行曲》,一边向着敌人
接近的。

60 链时,根据雷达报告的方位,我看到远处有一个灰黑的长条,开始
模糊,逐渐清楚。继而又看到好多长条。按照比例,敌舰这时看我应该只是
几个小黑点,我心里明白,他肯定还没有看到我。

30 链时,左前方突然出现两个小目标,是敌人两条小炮艇,航向与我
并行。正值黄昏,西南方偏亮,东北方略暗,我恰在亮处,他看我应该更清
楚。我着实紧张了一下,让各艇把烟幕弹准备好。但两条敌艇居然无任何反
应,我估计,我们刚打完炮,敌人可能惊魂未定,注意力都在金门那边。另
外,他们的小艇也不一定装备有雷达。我又侥幸过了一关。

距敌4-5 链时,敌人终于看到我了,打信号灯,一闪一闪和我联系。

要打招呼早就同你打了,现在还联系个屁,恕我无礼啦,率领艇队一
头就扎到敌舰堆里去了。进去没一分钟,敌人开炮,可惜晚了,“台生”、“中
海”两条舰已经没地儿躲闪了。

时间我记得很清楚,19 时25 分30 秒,我率一中队三条艇在距“台生”
号2-3 链间以敌舷角70°左右的攻击扇面上占领了齐射阵位。也就是300
米嘛,太近啦,我的整个视线里已全是敌人的这一条船了,敌水兵在甲板上
乱作一团跑来跑去、敌舰首冲起的浪花看得清清爽爽。我喊了一声“打!”5
条鱼雷嗖嗖嗖出去了,一共击中两枚,哪条艇打到的搞不清楚,我估计可能
性还是我的184 指挥艇大,因为我居中攻击,位置最好。打完,我们立即作
180°转向、脱离。刚刚转过来,就感到艇身猛烈震动,回头,先看到一个大
火球,有多大呢?整个“台生”的舷翼都成了一个大太阳,比船体还高出一
块,红里透黄,光芒耀眼。紧接着水柱从海底深处直冲上天,水柱高度,能
有船体的三、四个高,非常壮观。水柱下落后,一切浓浓的白烟又升起来了,
这时候,肉眼已看不到敌舰,它完全被烟雾盖住了。接来,可以听到烟幕中
发生连续不断的爆炸;不到5 分钟,雷达兵就报告,“台生”已从荧光屏上
消失了。我打过的几次海仗,数这条敌舰沉得最快。

“台生”是国民党的一条大型登陆舰,4000 多吨吧,当运输船用,满载,
又运上去一些伤兵,几百人总是有的。战后,我说,我作孽哟,两发鱼雷不
知要了多少人的命,反正不可能有活的。

几乎是同一时间,二中队三条艇向与“台生”一般大的“中海”发起


攻击。严格讲,二中队的战斗动作未按要求做,不够沉着准确,急于求成,
没有进行编队齐射,而是依次单艇轮流发射,大大降低了命中率,6 条鱼雷
仅命中1 条,打在“中海”的尾部,动力全部摧毁了,虽重创,但未能击沉
它。

鱼雷艇就是这么个玩艺,两条雷放完,就成了没有任何威慑力的活靶
子,战术动作只剩下一个,说好听点叫“撤”,说难听点是“逃”。我命令各
艇释放烟雾,全速撤出战区。敌人炮舰上的速射炮下雨一样追着我们打。到
了较安全海域,我叫雷达搜索观察,数来数去,一共撤出了五条。

用电台呼叫,才知道175 中弹负伤了。175 回答,它还有一台发动机,
可以自己回去。这时候天色已黑下来,海面上一片烟雾,敌人的炮越打越凶,
收拢编队已不可能,岸上又一个劲催我们速撤,于是,我下令各艇自行返航。

实际上,175 伤得很重,他报告“自己可以回去”是好意,怕连累了整
个艇队。但不管怎么说,我没有拼死回去搭救是犯了一个难以宽容的错误,
现在想起来,依然很难过,很内疚。

直到下半夜,175 仍未回来,呼叫没有反应,派炮艇去找也没找到,大
家才意识到,它凶多吉少,八成是沉没了。本来,击沉击伤各一条大家伙,
是个很大的胜仗,但全大队却没有一点喜庆气,刘建廷副支队长哭,我也哭,
许多同志都掉了泪,大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为175 上的战友担心啊。

第二天,不知哪传出的消息,说175 负伤后,可能叫美国兵舰拖走了。

我们的心情更加沉痛,但都不相信。彭德清司令员来看望我们,他安
慰我们说:大家不要着急,照常吨饭,要相信我们自己的同志和部队。

事实证明,彭司令员说得对,175 是好样的,是咱海军的骄傲。

张逸民曾是海军的骄傲。显赫的战功为他铺设了一架步步登高的云梯,
数年间,他的职务由团而师而军,四十出点头便荣升至基地司令员。但是,
他大概也摆脱不了古来战将“操戈胜于野,放言毁于朝”的劫数,多少枪林
弹雨都闯过来了,却没能过得了“史无前例”的大风大浪这一关。他非常悲
哀地成为“运动”的殉葬品。

他没觉得太伤心,唯一的委屈是待到“问题”已所剩无几的一纸结论
发下来,此生该干的最后一件大事便是举家往干休所里搬迁了。

张逸民老人说:文化大革命中,我同林彪、“四人帮”有什么瓜葛?什
么也没有。我一拥护毛主席、共产党,二不乱搞男女关系,三不贪污受贿,
想想牺牲的战友,心里也就坦然了。那些年,我总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旦解脱,还回鱼雷艇,干艇长,我的身体棒啊,六十岁上艇,我也敢同年
轻小伙赛一赛!

陆其明老人说:张逸民是英模人物,“文革”中,谁都想利用他,这就
使他“偏航”“搁浅”带有某种必然性。那时,我去看他,他很委屈,说:
我认了。我说,你打“洞庭”号的勇气哪去了?以后,不管见到哪一级首长,
我都为他鸣不平,说海上指挥打仗,功劳大要数张逸民。不讲历史唯物主义,
还叫什么共产党人!我这人爱打抱不平,有那么一点当记者的良心公正吧。
张这个人确实可惜了,没有“文革”,本可以为海军作更多贡献。

刘建廷老人说:张逸民,这个人倒楣在出名。人怕出名猪怕壮,文化
革命整个都错了,否则,不是屁事都没得嘛?但我坚信一条,天安门城楼的
第一面五星红旗是毛泽东升起来的,这个变不了吧?鱼雷艇队的历史也是变
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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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3 23:51:2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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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了故事片《海鹰》,将“八·二四”海
战和175 艇搬上了银幕,王心刚与王晓棠的精彩表演珠联璧合,轰动一时。
从此,我和我的同龄人的脑海之中,英雄的“海鹰”便成了海军的固定形象,
那轻巧威风的鱼雷艇也不知让多少孩子着迷神往,以至于日后当17 岁的我
穿上空军地勤士兵服时,心中依然快快不乐:你为什么就没有福气成为一名
驾驶鱼雷快艇的水兵?童心,是一颗插上了美丽翅膀的理想。

后来,当自我感觉已经成熟的时候,我终于明白,银幕,是用花朵编
织的故事,真实,是蘸着鲜血写就的故事,如果你还没有被海水灌饱肚皮的
思想准备,千万先不要奢望去做什么银幕之外的“海鹰”。

※※※※※


175 是在掉头撤返的瞬间,被敌炮击中的,从艇首打到艇尾,共11 个
洞。左主机当即起火,右主机还能转动。

耳机里传来张逸民的声声呼叫:175,你在哪里,请回答!

艇长徐凤鸣对着送话器报告:我机器故障,可以走。不要管我,你们
先撤!

说完,耳机里没了声响。艇首在下沉,电信室也进了水,蓄电池被海
水浸泡,电源消失。

天色,一秒比一秒更灰暗地阴下脸来,海水变得弥蒙浑浊。700 米开外,
硕大的“中海”也在那里歪斜着,舰桥上窜起数丈高的烟柱。敌人的几艘护
卫艇仍在盲目乱射,一串串曳光弹如火矢流星在天空中飞窜。

像给一个危重病人进行抢救,几个水手仍在继续没有多少希望的努力:
用衣服、棉纱、木头堵塞弹洞;提着灭火器灭火;检修仪表机械..轮机长
李茂勤把4 个烟雾筒打着,以扰乱敌人的视线,争取与生命同等金贵的时间。

忽然,敌人一艘小型炮舰开过来,影影绰绰的舰体愈来愈清晰,轰轰
隆隆的马达声滚过海面,挤压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李茂勤狠狠拍打一下尚存一雷、却因故障无法击发的发射管,候地,
端起冲锋枪,怒视着那个突突而来的黑影。又有几支冲锋枪和手枪平举起来,
准备做一场刺刀与大炮相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斗。

找太平斧来,劈艇沉船!平时爱艇如命的徐凤鸣下达命令。作为军人,
他恪守“宁作鞍下死,不为马上囚”的古训。

也可能没有看清他们,也可能不认为他们还是一个值得攻击的目标,
敌舰绕了一个弯,回去了。

都放下枪才发现,前舱已灌满了水,右主机也已停转,海水一波接一
波漫过前甲板,涌进驾驶台,艇尾在一点一点向上翘起。

于事无补的抢修自动停止,谁都明白,175 不行了。大家拥挤在尚可立
足的后甲板上,无语,悲哀痛苦地感觉着朝夕相处的伙伴一毫一厘地往下沉,
像骑兵在茫茫戈壁上看伤重的坐骑静悄悄地死去。

徐凤鸣走到桅杆前,缓缓降下仍在飘动的五星红旗,人们的右手齐刷
刷举起,眼眶,再也无法关闭一种难舍难分的情感,热泪,在男子汉的脸颊
上滚淌。

指导员周方顺不忘职责,最后一次作简短的政治动员:都穿好救生衣,
下水后,向月亮方向游,那儿就是祖国大陆。大家要发扬阶级友爱精神,不
要分开,我们一定要游回去!


艇身下沉的速度渐渐加快。漆在驾驶台外侧白色的“175”已经深入水下。
但无人挪动,像偎依着即将天各一方的恋人,不愿意相信,这就是最后的诀
别。几秒钟之内,海水漫过双踝、膝盖和腰胸,蛮横地强迫人艇脱离。一个
浪头扑来,所有艇员已在海面沉浮漂流。

注意节省体力,向月亮方向游!周方顺再次提醒大家。

椭圆形的月亮像一盏灯,明晃晃地悬挂中天,指示着大陆、家乡,引
导着滔滔长路、茫茫归途。看到她,双脚就有了踩踏在175 甲板上的那份坚
实和自信。

※※※※※


一次漂亮的胜仗,并没有给指挥所和基地带来预期的欢乐。175,你在
哪里?弯镰一样的?切割着所有人的心脾。

三艘高速炮艇冒险闯入战区。敌舰还在乱打炮。不能开灯,不能打信
号弹,也不能用喇叭呼叫,像睁眼瞎在重重夜幕中摸,在漫漫波涛上寻。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张逸民彻夜难眠,坐在礁岸上一根接一根吸烟,默默地仰视天空,似
乎那轮高悬的光环之中隐含着全部的答案。

※※※※※


清幽的月光铺满大海。开始,大家还能够互相望见,你喊一声“喂,
怎么样?”他答一句“哎,很好”。谁想正游在了金门到台湾的航道上,两
艘小山一样的敌舰从他们队形中间轰轰闯过,待舰尾喷涌的黑浪平复,队形
已被冲散,开始了三三两两的漂游。

※※※※※


八十年代末,我有一次在海上夜航的亲身体验。一个人站在甲板上,
凭栏眺望,海天四维黑沉寂寥,人像被禁锢在一个巨大而密不透光的漆盒中
间,无头无尾,无始无终,远离人寞,与世绝缘。身后,螺旋桨搅起的浊浪
高潮迭起,翻腾汹猛。迎面,强劲的海风吹得你站立不稳,两手下意识地抓
紧栏杆,生怕“一失足为千古恨”。

我并不是一个畏懦的胆小鬼,但假设此刻被抛进大海,我真不知如何
去应付那无限大的黑暗和旷古蛮荒般的死静,如何在重重包围着的海浪中挣
扎求生。不由又想到,175 的汉子们在夜海上漂游的滋味,想到他们几乎没
有生还的希望,仍在作最后的努力最大的挣扎,没有气馁和退缩,一息尚存,
奋争到底。这实在是与从小就读到的爬雪山过草地故事同等的壮举。这里面
自然也该有着某种属于“精神”的东西:人与生俱来的强烈的求生欲;我军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气概;这个古老的民族在谋求统一的历史进程中所
表现出来的坚忍顽强和韧性。哪一种说法更为准确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人与
大自然相比,确实过于渺小,但人之为人,又确有比大自然更高伟更雄阔的
一面。

※※※※※


下半夜,大慈大悲的月亮似乎也乏了累了,慢慢沉入海中。“指路灯”
没有了,只能凭着感觉和记忆,朝着月亮刚刚溅落的方向游。软绵绵的海蛰
会突然来袭,趴在腿上咬你一口,过电一样刺疼刺疼的。虾和蟹,不停地撞
到身上,有时,会用他们锋利的螯,挑衅性地钳你一下。小鱼好奇地追逐它
们从未见过的“天外来客”,放肆大胆地在救生衣里面滑溜溜地钻出钻进。
可以判定,潮汐已把他们推到了料罗湾外海的渔场上,这样,离大陆可就更


远啦!

※※※※※


轮机兵黄忠义是最后一个见到徐艇长的人。黄忠义不会游泳,靠着救
生衣的浮力随波逐流,终于熬到黎明的身影渐渐从海天衔接处走出来。

身后有人喊“黄忠义!”回头看,艇长徐凤鸣已吃力地游到跟前。徐艇
长安慰鼓励他:小黄,别慌,慢慢游,注意保持体力,只要有我,一定把你
带回去!看着艇长已经不支的样子,黄忠义觉得鼻子酸酸的。

他突然想起,海战那会儿,自己蹲在舱里,也不知道这个仗是怎么打
的,便问:艇长,咱们打沉了敌人的军舰吗?

徐艇长说:打沉了,一共两条大家伙。

嘿,好哇,咱175 换两个大家伙,值啦!黄忠义忘了是在海里,两脚
一蹬,想跳,哪知身子偏往下沉,呛了一口水。

又有一艘敌舰开过来。徐艇长说:小黄,沉住气。要是敌人发现我们,
就解开救生衣,沉海!

徐风鸣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也是他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敌舰轰轰开过去了。艇长呢?黄忠义四面搜寻,远远地,看见一个小
黑点在浪中一沉一浮的。他刚想呼唤“艇长”,又是一个浪头,呛了一大口
海水,再看,就再也看不到那个小黑点了。

徐艇长是黑龙江人,三十不到,矮矮胖胖,没有《海鹰》中电影大明
星王心刚演的那个艇长潇洒英俊,但人品极好,群众威信高。他是今年讨老
婆成的亲,战前回老家探亲,迈进门坎就收到部队发出的战备电报,第二天
使赶回来参加战斗。别看艇长训练中挺严厉,其实是个婆婆心软肚肠,昨天
晚上还在替大伙放哨,又给自己扯蚊帐、掖被子呢。艇长年纪轻轻就患有高
血压症,平常有时跑跑步便会头昏脑晕,气喘吁吁,况且,他也不会游泳,
长时间在海上折腾,肯定吃不消的。可是,他从来不说泄气话,一直在为自
己、为大伙鼓劲儿呢..徐艇长是个好样的!

大海之上,黄忠义呜呜地哭了。后来,他最不愿看的电影就是《海鹰》,
一看到王心刚扮演的那个艇长精神焕发活着回来了,就觉得不真实不是滋
味,就忍不住会流泪。

※※※※※


太阳升起来了,温暖地拥抱大海,将冷雾驱散,将新的希望带给落难
者。指导员周方顺和水手长季德山、枪炮手赵庆福一直紧紧靠在一起。终于,
他们又同轮机长李茂勤、鱼雷副业务长尤志民会合在一起。周方顺高兴地说:
咱们五个可不能再分开了,死活都得在一块。

五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人,是一种离开了群体便难以生存的高级生
灵,平时,不容易觉察这一点,只有到了危难之中,才能更深刻地感受群体
所蓄含的伟力——每一只手都从另外四只手上获得了生的渴求和必胜的信
念。

事后,李茂勤说:说实话,要是我们分开了,就可能一个也游不回去。

艳阳普照,碧波蓝天,极目望去,远方海面上显现出一道无限长的灰
线。周方顺惊喜地叫道:瞧,那就是大陆,同志们努力呀!

好像燃料将尽的汽车又加满了油,五个人向那乍隐乍现的崭新希望奋
力游去。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那道灰线永远都是那般遥远,像沙漠戈壁上的


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及。身子下面的海水,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反作用力,
把他们向相反的方向拉扯推搡着。周方顺明白了,这是海水正在退潮,任凭
你把力气用尽,也只能是退而不进、白费劲儿的。他赶紧招呼大伙,改成仰
泳平躺在海面上,随潮漂流,以保存体能。待到下一次涨潮,再作努力。

风乍起,吹皱万顷海水。乌云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功夫就布满了天空,
海鸟瞅瞅地叫着,慌慌乱乱地掠过海面,飞返归巢。浪更大,潮更急,虽是
八月天,人在海水里也禁不住冷得打战,看样子,要来一场大雨哩。已经漂
游了十几个小时了吧?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子。肠胃里没有一点食物,人饿
得发慌。而最难忍受的,是渴,海水喝得越多就越渴,感觉大海如果不是咸
的,能一口气把它喝个净光。要下雨了,那太好了!五个战友仰面朝天,张
大了嘴巴,恭候老天恩赐的甘露。雨滴终于劈劈叭叭降下来,落到嘴里甜丝
丝的,使人产生天无绝人之路的遐想..可惜,刚刚湿润一下冒火的舌头、
喉咙和干裂的嘴唇,一阵强风吹来,顿时天开云雾,旭日灿烂。

他妈的,一场期盼的豪雨仅仅是骤开骤逝的浪花,露个脸便无影无踪
了。周方顺苦笑着摇摇头,伸出胳膊,看看仍在走动的防水表,恰是午后一
点钟。

※※※※※


日头爬上头顶,天已过午。昏昏沉沉的黄忠义看到前面出现了一个小
岛。长久地被包围在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海水之中,猛然间发现一块陆地,
恰似在浩瀚的沙漠之中,无意中遇到了一泓清泉,那种喜悦和兴奋是难以用
语言来诉说的。一种“终于有救,死不了啦”的感觉使他干劲倍增,加大了
动作,一下一下向小岛扑腾而去。

岛的轮廓已清晰可辨,礁石、沙滩、绿树、房屋,和一条凶猛的狗。
怎么,还有碉堡?沙滩上的一排木桩上,竟吊着两具尸体!再看,一根旗杆
上,还飘扬着一面“青天白日狗牙旗”。妈的,是敌占岛呀(后来才知,这
是位于金门之东,台湾所占的北碇岛)。

黄忠义没有片刻犹疑,掉转头,向着碧波浩渺的深海重新游去。他的
身后,是生,他拒绝屈辱的生。他的前方,很可能是死,他宁肯光明磊落的
死。他记着徐艇长最后的嘱托呢。还有,自打穿上军服那天起,他就有个想
法,到了战场上,当不当什么“英雄”没关系,但咋也不能叫组成自己名字
的那两字——“忠”与“义”——倒着写!

游啊,游啊,将近黄昏,小岛终在眼中消失。手脚好像早已不是自己
的了,肌肉骨骼里边的精力和体力也好像全部耗尽,他仰躺在海面上,连拨
拉一下水的气力也没有了,这会儿,只剩下一个念头,要是打哪漂来一半截
木头,能搂抱着喘口气,该有多好。

还真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漂过来。定睛瞅,是一堆乱草,上面趴着一
公一母两只肥墩墩的大螃蟹。人饿极了没有不能吃的东西,他毫不犹豫,将
一对蜜意正浓的八爪“夫妻”活剥生吞。日后回忆,这大概是这辈子吃过的
最香美的食物了,可惜才两只,少了一点。

※※※※※


黄昏,太阳用它最后的光焰装扮大海,无限绚丽,一片斑斓,掩饰着
它的吝啬和残忍。它就要撒手不管了,把一个更阴冷更严酷的暗夜抛给那些
遇难者们。倒是鸥鸟们富有同情心,在头顶盘旋翱翔,有时,甚至就落在你
的近旁,侧着小脑袋看着你,发出同情哀怜的悲鸣。


风又起,浪又高,天边那道狭长的灰线终至模糊、消失。周方顺的心
一下子收得紧紧的。过去,跟着萧劲光司令员当警卫,在东北解放战场上驰
骋纵横,不知打了多少恶仗、险仗,他从没有惊惶失措过,因此,也就觉得,
人只要心理坚强,没有闯不过去的关隘。可这一次,大概真的会闯不过去凶
多吉少了。想想真憋气,被围在无根无际的大海之中,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枉
然,死了真窝囊。他的手情不自禁去触摸一直舍不得丢掉、带在腰间的手枪,
他妈的,与其叫海水呛死憋死,不如自己一枪..

远远地,传来尤志民痛苦地呻吟,刺得他心好疼。突然间,他想到了
四个战友,想到了指导员的责任,便对刚才的想法感到内疚和荒唐。别忘了,
你是这个集体的主心骨,你可不能先垮了。要有牺牲的准备,但,就是死,
也得是最后一个!

他又一次呼叫每一个名字,提醒大家尽量靠拢,千万别叫风浪打散。
他的政治工作依然简短有力:坚持住啊。坚持就是胜利!

※※※※※


天光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尤志民确实坚持不住了。他本来就有严重的
胃病,被阴冷的海水浸泡一整天,又没有吃一点东西,肚子里像塞进去一只
刺猖,有千百根针在刺,在扎。他那一声甚似一声极其痛苦的呻吟,听了真
叫人心碎。

季德山游靠过去,脸贴脸紧紧抱住形色枯槁、一阵阵发抖抽筋的尤志
民,说:老尤,来,我们暖和一下。

季德山像一叶小舟仰躺着,让尤志民压到自己身上,给他暖胃。一个
浪头打来,季德山喝下一口海水,又一个浪头打来,再喝下一口海水,但是,
他紧紧搂住尤志民,双臂没有松开,微弱的体温,从一个躯体传导至另一个
躯体。经受了战火生死考验的战友情兄弟爱,从一颗心传导至另一颗心。狂
涛怒浪应该懂得,它可以埋葬掉物质的人,但它永远不可能淹没高尚的魂灵。

季德山直到精疲力竭,被海水呛得昏迷呕吐,才不得不听任尤志民从
身上滑下。

守在一旁的李茂勤游过来,接替了季德山的工作。

李茂勤不支,周方顺、赵庆福又游了过来..

天完全黑了,风浪比刚才更大,相互离得并不远,呼叫应答都听得见,
但就是看不到对方的身影,而且,无论怎样努力,再也靠不到一块。

“老周,老周,我胃疼得厉害!”几十米之外,尤志民又在痛苦呻吟。

“志民,坚持住,我马上游过去!”“老周,保密员那里有我二百四十元
钱,四十元交团费,二百元给我母亲邮去,叫她不要伤心。啊,我不行了..”
“志民!志民!”四个战友都在叫。

一下子,连微小的呻吟也听不到了,回答只有浪涛的节奏单调分明的
拍击。

四条汉子热泪纵横。

※※※※※


二十六年之后,刘建廷老人回忆说:不论什么时候,一想起175,最让
人动感情的是尤志民。他是福建石狮人,身体瘦瘦的,个子高高的,篮球打
得不错。那时一个高中毕业生在部队就是文化比较高的了,尤志民作为知识
分子,在临死的时刻,想到了母亲,想到了组织,四十元钱还要交团费,这
个精神今天看,仍然很伟大呀!四十元钱,今天能算什么,现在大款有的是,


万元户,几十万元户,百万元户都不稀奇啦,可那是1958 年,四十元,那
就是一个普通战士的全部财产呀!事后,我们给尤志民的预备党员转了正,
对他是个安慰吧。但这么好的战士,当时宣传很不够,我是指挥员,这个事
疏忽了这么多年,我有责任。175,几十年了,没个说法,我也有责任。福
建石狮,我一直想去,见一见尤志民的母亲,安慰一下老人家。可直到今天,
我也始终不敢去。尤志民没个说法,175 没个说法,我这个指挥员有什么脸
去见他母亲呀..说到这里,七十岁的老人双手捂住眼睛,失声啜泣。我的
心,被一种凝重而朴直、苍凉而炽热、老迈而童真的感情所强撼。

※※※※※


月亮如昨,像灯,高悬天空。

季德山冷得实在挺不住了,一下子丧失了信心,心一横,拧开了救生
衣的气孔,身子一点点往下沉。又奋力冲出水面,仰起头来,想最后看一看
这值得留恋的世界。

银光四射的月亮似乎蕴藏着什么深奥或浅白的哲理,只看了她一眼,
季德山就停止了愚蠢的行为,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赶紧拧住气孔,继续漂
流。

李茂勤冷得牙齿打战,手脚抽搐,一个浪头打来,就喝几口海水,哼
叫一声。

他对前来帮助他的赵庆福说:你甭管我,自己游吧,我怕是不行了。

赵庆福说:老李,你看那是啥?李茂勤呛一口水,吃力地说:月,月
亮。赵庆福便不再说话,把两个人救生衣的带子结在一起,以免被海水冲散,
一手抱住他,另一只手划水。

李茂勤也不再说“不行了”,规规矩矩跟着赵庆福游。

周方顺也进入了半昏迷状态。一个浪头扑来,呛一口水,激冷一下,
醒了。浪头一过去,头一歪,又开始昏睡。就这么睡着、醒着,醒着、睡着,
恍伤中感觉一直在扯着脖子呼喊:季德山、李茂勤、赵庆福,向月亮游!

人,存在于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不能没有希望。一位诗人写道:希
望/是寒冬里的报春梅/是支撑大厦的柱和梁/是荒漠里的一眼井/是海燕
搏击风云的钢的翅膀..1958 年8 月25 日深夜,对于几个在茫茫大海上已
整整漂流了三十几个小时的落难者来说,希望,没有一点诗情画意,就是那
个与往日一般无二、普普通通的月亮。

几个人都说,那天晚上如果是个无月天可就坏了,八成要绝望,怎样
也坚持不到最后了。

看到了月亮,心里就有安慰,有个盼头,就好像离祖国、大陆、家乡、
领导和同志们不太远了。

※※※※※


浪,像一条长长的木板,横拍过来,又一次把周方顺打醒。他猛地睁
开眼睛,好像看见有白色的东西在前面晃动,揉揉眼珠使劲看,没错,是一
顶白色篷帆正从一片圣洁温柔的月光中缓缓摇来!精神一下子振作,使足了
力气呼叫:渔船!渔船!

那船毫无反应,却椿桅稍侧,后舵微转,在他眼前划一个半圆,像一
阵风,从天空和大海的两个月亮中间驶出去,走进一片黑暗。

还好,后面又有一艘如仙船飘然而至。周方顺掏出手枪连打4 发,以
期船上渔民能够发现。准想,那船却突然加速,兔子遇到狼般撒腿开溜。


他娘的,生生能把大活人气死。

再看,后面还跟着一条呢。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因为,环顾四周,显
然看不到第四条船的踪影。

周方顺不再喊也不再开枪,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阵猛游,靠近渔
船,抓住了船尾拖带舢板的绳缆才叫:船老大,快停下!

没人回答也看不到人影,只听砰的一声,手中的绳索断了。也难怪,
这里渔民经常受到敌舰敌特的骚扰,怕爬上来的又是“水鬼”,故意把绳索
一刀斩断。

周方顺抓住断绳的手没有松开,一把一挪靠近了后面拖带的小舢板,
攀住船帮,使尽吃奶的力气终于翻了上去。翻上去就只能仰躺在那里,呼呼
喘着粗气动弹不得。

大船又靠过来,下来一人,矮小、粗壮,俯视着他,用福建方言发问。
他听不懂,用普通话解释,对方又听不懂。周方顺真怕这条鲁莽的汉子不管
三七二十一,把自己重新丢回大海,那有多冤,自己可是一点点挣扎反抗的
能力也没有啦。终于,那人低头看到他军服上带有“八一”军徽的钮扣,又
用手摸了摸,笑了。周方顺会意地点点头,也笑了。直到此刻,才确信,自
己已经脱险。

周方顺引导,渔船在海面上来回搜寻,季德山,赵庆福相继被捞救上
来。最后发现了已经不省人事的李茂勤。他以为是敌人来抓他,扑打着海水
拒绝上船,嘴里还不断喊:放开我,我不上去!直到周方顺紧抓住他叫:老
李,是我呀,上来吧,我们来救你啦!才顺从上船。

大概也是这个时辰,黄忠义在另一海域被另一艘大陆渔船救起。

※※※※※


朝阳,给人间降生下一个新的黎明。历尽艰险、残破不全的175,返航
归来。

蓝蓝的料罗湾,不得不臣伏于“海鹰”脚下。“海鹰”在征服大自然过
程中所昂扬焕发出来的不光是人的求生本能,还更深刻地证明着这个国家不
会动摇的历史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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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3 23:52:5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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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京张逸民老人处了解到175 艇轮机长李茂勤的确切住址,我没有
任何迟疑,立即北上。于是,在美丽的滨海城市青岛见到了当年差一点就当
了烈士、现任市外贸机械设备公司副经理的李茂勤老人。

微胖、鼻梁上架一副方框眼镜的老人俨然一副“老板”派头。显然,
他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光临很感惊讶,175,在他的记忆中已是一段相
当久远的往事了,现在,居然还有我这么一个人惦记这桩事,为此专门来拜
访他,他笑出了一脸的不解和勉强。他说:六十年代,我还到学校、工厂去
乱吹一吹,可能有一些教育意义,这些年,没有人再讲这段了,我也不愿唠
叨这段事,在单位从来不讲,回家同老伴、孩子们也不讲,再讲这些事没有
意思啦。

轮到我困惑不解了:1958 年8 月24 日、25 日两天,明明是他平凡一
生中刻骨铭心的高潮,但他却希望将这一段生与死的激烈角逐深埋心底,悄
然淡去。而且,许多被采访的老人也都极不情愿谈及1958 年,为什么?我
不得不发表鸿论、大侃高调,向老人阐述了回顾这段旧事,并把它写出来对
于以史为鉴、和平统一祖国的重要性和伟大意义。


老人的笑终于不再拒绝和具有排斥性,但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请单位
政工科一名同志参加旁听,理由:这次采访不应是我俩之间的私事,而应是
由组织出面安排的公事。

那个时代的老人组织观念都特强。我似乎从中也窥见了老人微妙的心
态,他希望工作了已近七、八年的单位对他的过去能够有所了解。

我很高兴。老人将一段往事锁进心的保密箱,但他并未失却对这段往
事的光荣感,因为,无论谁,只有光彩的故事才能够才愿意重新翻开示人的。

在青岛,我不但采撷到了历史长河中的一朵小浪花,也迈进了李茂勤
老人依然大海般丰富充沛的感情世界。

※※※※※


就如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视母校为终生的骄傲,在英雄部队摸爬滚打过
的军人那份优越良好的自我感觉同别人就是不一般,“我们鱼雷一大队”在
老人的记忆中永远是一枚熠熠生辉的金质奖章,拥有她是一种长久的荣幸与
自豪,因为曾为获得她付出过血和汗。

不谦虚地说我们鱼雷艇一大队应该算是海军的王牌了,小艇打大仗,
谁也没我们多,击沉敌舰,谁也没我们多。好多大艇大舰不服气,说,上级
对你们偏心眼老把重要任务给你们嘛。我认为干啥事确实有个机会问题,但
机遇绝不是天上掉馅饼白来的,要不是我们训练严格仗打得好,先后打掉了
“太平”号,“洞庭”号,上级把重要任务交给你能放心?一大队各方面过
硬,岸上靠刘建廷,海上靠张逸民。张逸民这个家伙比较有才,战术技术确
实好。

我们一大队长期驻宁波。福建沿海一直没摆海空军,制空制海权没拿
到,在老百姓心目中,共产党的力量还是不大行,国民党仍是很吓人的。

1958 年中东形势紧张,中央确定打这一仗,拿金门示众,惩罚教训美
蒋,海军把我们一大队派往厦门,我们九条艇可以说是海军的尖兵连,构成
了前线主要海上突击力量。这回又叫我们一大队上,别的部队都挺眼热。我
心说:打铁还得榔头硬,是金刚钻才敢揽这个瓷器活,攻坚任务,不给我们
一大队给谁?那个时代的人,好胜、单纯、可爱,任务越困难越艰险,越觉
着光荣、体面、来劲儿。

一首《战士与枪》的小诗写道:

战士有一个忠贞的伴侣——枪,

像爱护自己的眼睛般爱护她夜晚抚摸着她才能进入甜美的梦乡,

硝烟战火让伟大的爱变得更深沉更专注更真挚,

流血负伤不哭唯与枪道一声再见时泪水才会顺着男子汉的脸颊流淌。

我这个人有一个特点,在海上跑多大的速度都不会晕船,天生一副鱼
雷快艇体格。

分配到快艇部队工作,我挺高兴。第一回上175,这摸摸,那看看,但
思想上顶多也就是新奇吧,这玩艺不过是在大海上跑得跟飞一样的一条船一
部机器呗,和它还没建立什么感情。后来,吃在艇睡在艇,感情慢慢就起了
变化,觉得175 就是自己的家啦,上岸办事真要有几天不见面,还怪想它的。
再后来,越来越觉得这艇除了不会说话,和人是一样的,它也有心脏胳膊腿,
也得吃喝拉撒睡,而且,也有个性和脾气,你悠着使唤它,勤着保养它,它
乖乖听你的,你要把它不当一码事。不好好侍弄它,到时候,它就给你扔挑
子撂蹶子出难题,干没治。特别是,你只要驾艇出海参加一回战斗,和它的


感情就更深了,说是战友情也不过分,它安全地把你驮去驮回,又按照你的
意志把敌舰捅个大窟窿,没有它,你能干啥,屁也干不成。

在175 上,我是轮机长。电影《海鹰》你看过吧?从前边看驾驶舱,
中间站着艇长,右手是水手长,管信号、联络,轮机长站在艇长左边,负责
艇上的电器机械维护。平常,我只要一听175 的发动声,就知道它哪正常哪
不舒服,我就像保健医生一样对它的五脏六腑心里全有一本账。

“八·二四”海战,175 和指挥艇在主攻方向,其它艇担任侧攻,防止
“台生”号转弯。快艇就这么一招,放了雷,赶紧掉头向后跑。敌人护卫舰
的速射炮也很厉害,梅花枪一样打在我们的前后左右。如果我们能开最高速
五十几节,我估计得了便宜开溜没啥大问题。可惜艇底结了许多海蛎子,我
们又有一发鱼雷因故障没射出去,艇身重,我心说,伙计,争点气,快跑呀,
可175 就是跑不快啦,真恨不得拿鞭子抽它。我们赶紧给剩下的一条鱼雷排
除故障,想把它打出去,但没有成功。《海鹰》演的是把故障排除后又击沉
了一艘敌舰,纯属艺术加工。

跑着跑着,艇身猛地震动,接着底舱冒出烟来。175 被敌炮击中了。

我赶紧下去,底舱进水已经齐腰,露在水面上的弹洞大大小小可以看
到三、四处。我用一个水泵排水,同时组织堵漏。搞完,上去报告艇长,已
经堵好了。底舱又叫,“仍在进水,很快”,实际上,水线以下还有好几个较
大的洞,但看不到。

这时,艇长向指挥艇报告:我艇故障,可以自己返航。事后分析,175
明明不行了,艇长为什么这样报告呢,估计他考虑我们正在敌人的火力范围
内,他不愿其他艇来救我们受损失。

后来,蓄电池也泡汤了,175 完全停下来,可以感觉到它在慢慢往下沉。
我们12 个人都到了后甲板,谁也不愿离开艇,真是恋恋不舍,都围聚在一
起。艇长把国旗降下。175 先是头扎下去。屁股蹶起来,倒栽葱站直,又一
头倒下去,很快,一个漩涡水花就不见了。

人甩到海里,我的眼泪刷就下来了。当时,根本就没想我们自己该怎
么办,能不能活着回去,只想着175,一个相处了几个春秋的好伙计,哎,
它,战死了,牺牲啦。

人生大戏各不相同,却有着完全相同的终场——死。心理学家分析: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在明白死神已经向他走近的时刻会产生恐惧、绝望、悲观、
痛苦的意识,并伴随有怜悯、忏悔、自嘲、原谅等潜意识。只有大约百分之
一的人面对死亡能够比较镇定自若泰然处之,这部分人在个性表现上一般都
具有坚忍顽强对所有对手包括死神无所畏惧的特征。长久以来,宣传媒体和
文艺作品告诉我们,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确实是有的,他们很少凡夫俗
子,不是英雄,便是枭雄。而通过采访本节主人公,我发现,在即将死亡的
绝境中,他既没有达到顶天立地傲视万物的高度,却超越了茫茫众生凡胎肉
躯的局限,我不晓得他究竟属于百分之大多数还是百分之极少数。大概,生
活中的真实人都是虎气与鼠气兼备的综合体,两气间的运动消长构成了复杂
变幻的人生,使得同是碳水化合物组合的个体看上去也就有了或大或小的差
异。

刚落海时我心里一点也不害怕,没有想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12 个人
无死无伤,战斗集体很完整,互相鼓励,没有孤独感。另外,绝对相信组织
上不会丢掉我们不管,肯定会派舰艇来救我们。月亮已经升空,我们分成三


个梯队,向月亮方向游。我当时身体不算好,猴瘦猴瘦,一米七的个头,只
有103 斤,被分在中间一组。艇长的分工是,前边一组处理敌情,后边一组
保证中间的不掉队。我心里挺踏实、挺有信心的。

一艘国民党炮舰为被击中的“中海”担任警戒,来回转,接近我们时,
我们就把头埋进水里,不让它发现。最后一次,它就从我们的队形中间横冲
直撞开过去,连它的舷号都看得很清楚。这个家伙跑远了,战友们都找不到
啦,喊、叫,也没有人回答。这个时候,心里开始有点发毛发怵了,觉得情
况不大妙。我会不会给淹死?这个念头跑出来纠缠了。你想象一下,黑冷黑
冷的大海上,就你一人被困在那是啥滋味?说不害怕,那是瞎话。

岸上派高速炮艇寻找营救我们,我知道。国民党的美制舰同我们的苏
制舰机器声完全不一样,一听马达响,便知道是自己的船出来了。可惜,营
救艇没有想到175 已经沉了,他判断是迷航,所以只注意打开雷达找船,不
注意找落水的人。他妈的本来离我们很近,眼看着它呼噜呼噜兜圈子回去了,
气得够呛。但不管咋样,又有了一些希望吧,总想着他可能还会再来找。我
体会,人在险境中,绝对不能没有希望,希望就是动力就是精神支柱啊。

25 日天亮,希望好像又多了一些,我和周方顺、季德山、赵庆福、尤
志民又游到了一起,而且远远能够望到大陆海岸线了,互相鼓励一下,情绪
好了一点。人在大海里,真是沧海一叶,你会觉得自然的力量是那般强大,
而你自己却没有一点能力,纯粹废物一个。实际上,掉进汪洋大海,“游”,
没有任何意义,还白白损耗体力,只能“漂”。涨潮时,你会发现离大陆越
来越近,顿时干劲倍增,总想快些游过去,游着游着,你会发现怎么离大陆
又越来越远啦?后来才明白,龙王爷又改落潮了,。落潮的时候脑子里只有
一个想法,哎,如果身上装一个锚就好了,现在把锚放下去固定在一个点上,
涨潮时再收锚接着向岸边漂。现在回忆,困境中的幻想可能是一种还没有绝
望的表现吧。

待到25 日太阳落山,天完全黑下来,人一下子就彻底绝望了,明白没
有多少活的可能了。八月天的海水,已是冰冰凉的,加上一整天未进食,又
冷又饿,全身整个麻木了,四肢是不是还属于自己好像都觉不到了。尤志民
本来胃病就很严重,哪经得住这么折腾,他一阵哼哼一阵惨叫,那声音我一
辈子都忘不了,那是人在垂死挣扎状态中才会发出的声音,听了难受得不行。
我们慢慢拢过去,轮流解开救生衣抱紧他给他暖胃,其实也就是一个安慰吧,
每个人这会儿都成了“冷血动物”啦,哪里还有热乎气呀。

我记得尤志民最后说出的话是他存了二百几十元钱,二百元给他妈,
剩下的交团费。以后怎么跟他分开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们都筋疲力尽,
进入了半昏迷状态。

我估计,要是再不遇救,三几个小时之后,肯定就淹死了。你问人在
快死的时候想到什么?开始感到恐惧、懊丧,后来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家里
人一个都没想到过,另外,什么活着回来继续为党为祖国做贡献呀,压根就
没想过。可能还剩下一点模模糊糊的求生欲,主动的死仍不值得,管球呢,
随它漂吧。那时候,头脑一会儿空白一会儿清楚,我还记得叫一个浪头拍醒
了,觉到救生衣里滑溜溜的,下意识去抓,抓到了一条小鱼,我很想拧下它
的头来,吃了它,后来又想,吃它有什么用,也是一条可怜的小生命,一撒
手,把它放走了。我是共产党员,无神论者,可直到今天都有个迷信的想法:
本来八月,是鲨鱼的发情期,调皮的季节,最爱攻击人啦,我没碰上鲨鱼,


是不是发慈悲救了小鱼一命的缘故?现在,我也基本不吃鱼,尤其是海鱼。
它们不吃你,你干嘛要去吃它们!

人在奄奄一息的状况里,哪还有力气去胡思乱想呀。后来看一些小说、
杂志,说英雄人物在最后关头一会儿想到人民一会儿想起党的,还不都是作
者拔高乱编的,胡扯蛋嘛!可你说啥也没想吧,党多年来的培养教育还是起
作用的。大概到了后半夜了,我昏昏睡睡听见有人说话。一个说:“哎,看
到了一个死的。”另一个说:“死的也给捞上来。”过一会儿就觉得有人捅巴
捅巴我。我睁开眼,一看不认识,马上意识到可能是敌人来抓我了,就叫:
“我不上去,我不上去!”可见,宁死也决不当俘虏,这个观念在头脑中扎
根很深的。后来,硬被渔民拽到小船上去了。

上了渔船,我和周方顺、赵庆福、季德山警惕性仍然蛮高的,由于语
言不通,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大陆渔民还不敢完全相信。我们悄悄商量,如果
是国民党特务,情况不妙,咱们都马上跳海。我们在大海里已整整泡了三十
六、七个小时了,肚子里灌饱了苦水,浑身的皮都泡脱了一层,躺在船板上
冷得发抖动弹不得,但仍有那么一股子气,宁愿二次回到大海去,死也不上
他们那里去。现在回想,当时虽算不上什么英勇壮举吧,对党赤胆忠心那是
没说的。

今年(1994),美、英、法张张扬扬举行了诺曼底登陆五十周年纪念活
动,向盟军烈士墓敬献了鲜花。是否可以说,毛泽东所言“战争有正义与非
正义之分”的论断并末过时,为正义流血永远不朽?虽然今天中国人谋求统
一已不再倡言战争,但谁也不能否认,历史上,凡谋求统一的战争均为正义,
为统一而流淌的鲜血不会枉流,永远不朽。

因此,我有一个相当冒昧的建议,在百部优秀爱国主义影片之后再加
一个第101 部——《海鹰》。“海鹰”那神勇矫健的形象有理由亦有资格为人
们所深深铭记。

我承认,在青岛听到的委婉的牢骚曾触动了我。但我的建议绝非仅仅
为了平息那些可以理解值得同情的牢骚。

开始,各级都准备大大宣扬我们175 的,海军也考虑给175 授“英雄
艇”荣誉称号。后来听说,有三个被国民党逮过去了,一个姓陈的电信兵,
一鱼雷兵于德和,一个轮机兵杨永金,被俘了,可能向敌人供了什么,于是,
175 只能甘当无名英雄了。

死了四个。艇长徐凤鸣,鱼雷业务长尤志民,雷达副业务长朱××,
雷达兵邱玉煌。听说邱玉煌是游到了金门又往回游,被敌人的机枪打死的。

牺牲的几个人里,我对徐凤鸣印象、感情更深一些。我跟他共事两年
多,他年纪不大,二十五、六岁,东北人那种耿直干脆的特点,人挺实,实
干精神很可以,张张罗罗很能讲,和大家打成一片也不错,思想作风很正,
服从命令坚决,就是性子急,有时脾气挺大,讲领导方法艺术好像一般。打
仗那年,他刚成的亲。七十年代,听说他的没见过父亲的儿子找到部队要求
参军,当没当成我不清楚,没见到人。

我们活着回来的五个人,当时都记了一等功。就是一个喜报。我寄回
家,事后也不知弄到哪里去了,可能糊了墙了。

我在部队的最后职务是支队政治部副主任,正团职。周方顺转业在宁
波,季德山在山东菏泽,赵庆福在家乡体委工作,黄忠义在温州。前几年我
出差到温州见过黄,一块泡过海水的战友,见面特别亲热。几个人里边,季


德山的境况最差,今年4 月,我从山东农民报上看到一条消息,报道菏泽地
方政府给季德山解决了吃商品粮的问题,他晚年的生活,总算有了一点保障
吧。

过去的事,我实在不愿唠叨。现在九十年代的形势可不是1958 年了。

我们这些人,摆那个光荣历史干啥。我们还不错,还没掉胳膊断腿的,
断了又怎么样?想想过去,对得起党、对得起国家,也对得起老婆孩子,不
亏良心,问心无愧就行了。

我们打过仗的,爱提个意见,发发牢骚,人家不喜欢。现在,他妈谁
能吹、捧、送,就是好家伙,就不知道南北东西了..这几年工作上同台湾
商人经常打交道,你看现在台湾人有几个臭钱神气的。有时我想,当初让台
湾抓去了没准还不错呢,现在八成也是个台商大款啦,人都羡慕你,..你
不要记录,话只能说到这了!

我这个人怪话、牢骚多,你别认真。其实,最基本的觉悟还是有的。

对被抓过去那三个人,以前保持一种政治界限,就是今天,感情上仍
然认为他们不可信任,朋友也不值得交。他们是不是回来过不清楚,哪一天
真碰上了,你就是天下首富,我也只当不认识!

我是怀着与来时一般的尊敬同李茂勤老人道别的。

面对悲壮波折的人生能说“无怨无悔”的你见过多少?其实敢对走过
的道路说“有怨而无悔”的,那便是相当崇高的境界了。

1996 年,我又赴厦门,夜宿当年鱼雷艇队的出发锚地———镇海角定
台湾。

打开电视机,画面上恰在直播长江中段打捞一代名舰“中山舰”的实
况。随着锈迹斑斑的黑色舰体一点点浮出水面,播音员开始讴歌当年海军将
士英勇抗日与舰同殁的献身壮举,并宣布当地政府将要为该舰专门建造一座
纪念馆消息。

我心一震,忽发奇想:将来祖国统一伟业梦想成真,厦门这地方会不
会修建一座“统一纪念馆”?会不会将175 艇打捞上来置放其中供人瞻仰?
我期盼着那一天。

我相信,海军将士为统一伟业所作的牺牲奉献,亦不会永远淹沉在海
底的。

翌日黎明,我伫足在沙质柔软的海滩,看那一轮蓬勃的红日破水而出。
霞色铺陈,墨海泛金,白色的鸥鸟们低低的在海面梭飞,云端高远处,有一
只孤傲的鹰翱翔在即将褪去的残月晨星身旁。

正对面,海平线的那一边就是深不可测的料罗湾。凝望着,我的眼眶
突然间莫名地有些潮湿。调转身,采摘了几束红黄相间的野花,轻轻放在一
波波漾来的潮头,看它们卷进一片蔚蓝,心头涌起无限的慰藉。

几个嘻闹赶海的渔家童稚围拢了来,天真好奇地发问:叔叔,你做啥?
我说:告诉出远海的人们,还有人没忘记他们,还惦念记挂着他们呢..孩
子们好可爱,也学我的样子,采来小花,轻轻地放进潮头。

潮水一波波漾来,哗——哗——我仿佛听到了从冥冥中传来的回声。

8


自8 月23 日,大陆的炮弹在金门全面开花之后,弹着点便渐渐收拢,
集中于金门的西村、沙头两机场和料罗湾。胡琏大彻大悟,向台湾报告:共
军目前并无攻金迹象,其打炮意图,似谋窒息金门,久困我军。


对西村、沙头机场的炮击,采取的是一种“敲锣吓雀”的惊扰战术。
两机场有峰峦屏遮,难以目测,大陆岸炮便事先准备好射击诸元,多设对空
观察哨,台湾运输机飞临,先不盲射,待其试图降落之时,一阵铺天盖地的
急袭。此招虽精度不高,但吓阻作用显著,10 天之内,台湾有4 架运输机
被击伤,机降运输被迫中止。

其实,两机场封锁不住也无碍大局,仅靠机降运补15 万军民,无异于
杯水车薪,金门的生命线,永远都在料罗湾。

料罗湾每天落弹无数,险象丛生,台湾被迫于8 月25 日、26 日中止对
金门的海上运输。从27 日开始,恢复抢运并改变了方式:由使用“中”字
号大型运输舰,改为“美”字号中型运输舰;由从台湾高雄起航,改为从澎
湖马公起航;由白天直接进港靠岸卸载,改为夜间驶至料罗湾外海锚泊,然
后用小汽艇(船)向料罗湾海滩驳运。

于是,大白天,料罗湾相对平静。一入黄昏,便炮声不绝,水柱连天,
通宵达旦。料罗湾之夜,绚丽无比,热闹非凡。

胡琏不能不对8 月24 日的海战心存余悸,他常常提醒部下:确保料罗
湾不光要全力对付大陆的炮击,还须高度警惕共军艇队的再次突袭。

的确,对料罗湾而言,来自正面的投枪固然凶狠,突然刺向侧背的利
剑则更可怕。

胡琏的判断不错,9 月1 日夜,大陆艇队再次进军料罗湾,双方海军展
开了规模不大但更加惨烈的血战。

※※※※※


1958 年9 月1 日,是国民党海军极其“辉煌”的一天,台湾许多著名
作家和权威史书均以“客观公允热情奔放”的笔触记录讴歌了这一天。如果
有人提议将这一天改为国民党的“海军节”,在当时的台湾恐怕也是普遍能
够予以接受的,因为,据说强大而精良的国军海军像篦虱子般将前来骚扰的
中共鱼雷艇一个个捉出来,悠然一拈,逐次歼杀。我对国军海军将士的上乘
表现甚感钦佩,他们这一天无论指挥协同、战术动作、抗击精神都的确“海
军”。我也对国军海军巨大而显赫的战绩深感震惊,我想,全世界关注这场
战争的人们都会油然而生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赞叹与敬慕。

台湾书刊披露:九月一日,马公有四百多名在台受训,因战情紧急而
提前归队的前线官兵和一大群中外记者,登上了灯火管制中的“美坚”号,
在南巡支队旗舰“维源”号和“沱江”号“柳江”号护航下驶往金门。一出
港,战士们唱起了雄壮的军歌,随舰采访的“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记者舍哥
利、中广记者洪缙曾立即录下这民族的战歌向世界广播。

在海水击舰、炮声咻咻中,船团安抵料罗。“沱江”号先送新任美军顾
问组长登陆金门,回到护航位置已是二日零点七分。当时,“美坚”号上的
中美记者正在驳乘小艇,突然,雷达幕上出现了三批高速目标,分由镇海角、
围头杀来。我“维源”号、“沱江”号、“柳江”号立即迎战,共艇杀至料罗
湾外八十码时,“沱江”号主炮首先开火,二分钟内即打沉两艘,引起冲天
大火。其余的两条炮舰炮艇、六艘鱼雷快艇立即包围了“沱江”号。“沱江”
号在鱼雷快艇纵列中打海上肉搏战,“维源”号“柳江”号也杀入阵中,猛击
共艇。“维源”号在战斗中受了轻伤,“沱江”号则受重创,主辅机舱中弹进
水。

“沱江”号轮机长曲以堂中尉面、手部均受伤,仍努力维修主机,使舰


体保持机动;电机士官长朱慰宇背部受伤,仍身着救生衣堵住破口;炮手陈
加福腿部受伤倒地,听说机舱需木材堵漏,即爬行传递木材,充分发挥“同
舟共济”精神。

舵房被炮弹贯穿,舵手章海鸣上士,邱冒明下士均中弹重伤在地,航
海兵温成灏也受重伤,血肉模糊,仍紧挥舵盘,口中复诵舵令。舰上官兵虽
伤亡极大,但均能主动上阵,越打越勇,纵横扫荡,与中共舰艇十烫十决。
二十一炮射手张玉方、装弹手蔡东福、二十二炮射手陈志强先后阵亡,装弹
手徐复幌立即接替射手,旋负重伤。医官陈科华中尉,在舱厅为伤兵急救,
突然一发炮弹射穿沙发爆炸,陈中尉双腿、腹部受伤,血流如注,仍指挥医
务士兵急救,不久不支倒地,临终前告诉袁炳瑞副长:“告诉他们,绷带上
有红十字的一面要包在里面,别弄错。”炮回旋手唐金生重伤,炮长梁福泽
接替,又负重伤,理发兵董荣源又去接手,才坐好,即被击中,身成齑粉。
除第三装弹手轻伤外,舱面战士全部壮烈牺牲。

刘溢川舰长见官兵奋勇牺牲,又见舰体重创,愤怒不已,见二共艇驶
来,决撞舰作自杀攻击,下令高速前进。但机舱入水太多,舰体下沉,速度
大减,竟与共艇擦身而过。

“沱江”号中弹无数,机舱受损,“柳江”号为之带缆,航行一段后,又
由“维源”号拖返马公。

早六时至七时,中共曾派七条炮舰至海战水域捞救中共落水人员、物
品。若非中共损失如此多之舰艇,它将不会派七条舰艇来捞的。当我“丹阳”、
“信阳”号赶抵金门时,中共舰艇已打捞完毕返航,但我舰仍捞获两件中共
海军的救生衣、防风帽,上面均有“海军后方勤务部”制发字样,号码为
5618213、5621012。

匪虽有什么大舰队小艇队,在台湾海峡活动频繁,企图截断我海上补
给线,但经过海上健儿的海上试探,它们每次都是粉身碎骨海底,葬于鱼腹。
匪制海权失掉了,共匪的快艇、鱼雷艇,剩下的都龟缩在沿海的小港内而不
敢露面。

从历次的海战情况和我们所得的情报来看,匪所谓强大海军,只是一
种不攻自破的虚言,在大陆沿海,匪根本没有什么大的舰只存在,也没有什
么强大的海上火力,共匪之见我舰艇,不啻耗子见了猫。所以到今天,我不
但保持了海上制海权,而且我海军船舰仍是风雨无阻的在大陆沿海执行其巡
逻任务。

匪之不敢进攻外岛,海军力量薄弱是其原因之一。“九·一”之后,共
匪的所谓“鱼雷快艇”,遭我击毁者,共达三十二艘之多。

在台湾出版的《金门战况纪实》中,9 月2 日的记载是:晨零时三十分,
在我军增援金门途中,于金门料罗湾外七里,发现共匪鱼雷艇八艘希图进袭,
我海军四舰艇立即予以攻击,激战十二分钟,共匪再派四艇增援,结果匪艇
被我击沉十一艘,余一艘亦在海面消失,匪艇全军覆没,我舰一○四号亦在
激战中受伤。

12:0,国民党海军大获全胜,创下世界海战史上也堪称罕见的“奇迹”。
这一比分已作为无可置疑的定论赫然广见于台湾史书甚至世界军事论
著。
大陆方面的报道甚少,且零散而苍白无力,大概确实打得不咋样,使
人愈发坚信台湾公布的权威性、准确性。


偏偏有一个喜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书呆子,不怕到处碰壁地去查阅早
已无人问津发霉长毛的纸片典籍,他无意对双方士兵的精神战技进行比较评
估,他只想象中世纪欧洲有个叫哥白尼的痴人一样,探究一下类似地球与太
阳到底谁围着谁转圈子人类居住的星体是扁的长的方的还是圆的等等有关事
物真面目的有趣问题。

9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阅读到当年海军关于“九·一”海战叙之甚详的
若干“战报”,总算对一场扑朔迷离的战斗有了一个完整清晰的了解。我以
为,时隔三十余年,早已没有了将这段史实继续锁入保险柜的必要,公之于
众是其时矣。

对照“战报”,查阅当年公开的战况报道,胜彰而负隐、褒我而贬敌的
技术性处理痕迹相当明显。双方仍在交战状态中,宣传不能长敌之志气灭己
之威风,此情有可原也。然“宣传”非“史”,“宣传”往往把“史”的光彩
面拿来示人,“史”只有与“宣传”彻底脱钩才是立体的透明的。

我读到了宣传中一向“百战百胜”的我鱼雷艇队的失利。

1958 年9 月1 日16 时30 分,我海军雷达观通站发现并判明敌“美坚”
号中型登陆舰在“维源”号、“沱江”号、“柳江”号三艘猎潜舰护送下,自
马公驶往金门输送人员和物资。

东海前指即下决心,以鱼雷艇第一大队103、105、174、177、178、180
鱼雷艇六艘、巡逻艇第三十一大队556、557、558 三艘75 吨高速炮艇,及
四艘50 吨炮艇,在海岸炮兵两个连的掩护下,于料罗湾正南5 海里以外海
域,对敌护航运输船队实施攻击,力求击沉“美坚”号登陆舰。

彭德清的考虑是:任何一种类型的战斗均只有一次,战斗模式没有双
胞胎。8 月24 日海战国民党吃大亏后,肯定已对我方鱼雷艇高度警觉,再
靠鱼雷艇偷袭制胜恐难以奏效了,必须有新招数。思考良久,决定将鱼雷艇
和高速炮艇混合编队,实战中用炮艇同敌护卫舰周旋纠缠,鱼雷艇则以坚决
果敢动作杀出,乘势围斩“美坚”号。

整个战斗谋划,与前略有不同,相同的是鱼雷艇仍唱主角。

当日气象:晴,夜间能见度15-20 链。风向东北,风力5-6 级,阵
风7 级。中浪大涌(处于两次台风间隙)。

战后,关于此日天候是否利于鱼雷艇出海作战的认识始终不统一。但
在制定方案时未把天候做为一个作战要素慎加考虑则是肯定的。

古人云:察天官,明时日,乃兵发之要道。

古代的陆战尚且重视研究天气变化是否于己方有利,现代海战对此就
更不容有毫厘的忽视。

22 时03 分。镇海观通站在方位110°、距离27 海里处,发现敌护航运
输队成单纵队向料罗湾方向航行,航速11 节。遂下令混成艇队出击,争取
在北纬24.14°以南、东经118.24°以东海域对敌舰实施攻击。不久发现敌编
队先以航向271°、后改215°航行,尔后,敌“江”字号一艘离开编队驶向
西北,距离其编队5 海里,又改向295°微速前进。因敌舰行动可疑,为察
明其真实企图,岸指命令艇队停车待命。

23 时,岸上雷达发现敌“维源”号(误判,实为“美坚”号)出列离
开编队,航向355°、航速12 节向料罗湾航行。据此,镇海指挥所判断“维
源”号已离开编队,对我攻歼敌“美”字号运输舰极为有利,故决定向“美”


字号(实为“维源”号)实施鱼雷攻击。

23 时32 分,鱼雷艇队成单纵队,以航向75°、航速35 节接敌。镇海指
挥所发现我鱼雷艇与敌“维源”号(实乃“美坚”号运输舰)有相遇的可能,
遂令鱼雷艇转向110°避开。

此一指令大概为全役最大的错着和败笔,等于白白放跑了已捞到网里
的大鱼。

否则,此时“美坚”号正满载军火,俨然一座海上火药库,中雷一发,
都有可能致其起火燃爆,命归黄泉。6 艘鱼雷艇、12 条雷,只需十二分之一
的命中率呀!吃柿子不拣软的捏偏找硬的啃,战后,东海前指上上下下无不
扼腕叹息,雷达兵更因误判而悔恨大哭。

“美坚”号与上边的四百余国民党军弟兄虎口余生,命耶?23 时40 分,
178 艇雷达在左前方40 链处发现敌视。张逸民下令展开。相距30 链时,敌
舰向我艇群实施猛烈的拦阻射击,加之海面涌浪太大,艇只逐次掉队,难以
保持队形。

23 日、748 分———51 分,我5 艘鱼雷艇相继以单艇进入距离3-4 链
以内,此时,靠目视和敌猛烈火力已可判断,前方敌舰并非“美坚”,而是
“维源”,但部队已经撒开,不可能再收拢兵力转移攻击目标了。

180、178、177、103 分别占领敌左舷40°~50°射击阵位,105 占领右
舷80°、距离5 链阵位,相继发射。“维源”灵活规避,舰上2 门76 炮、1
门40 炮、5 门20 炮疯狂拦阻。鱼雷无一命中。

174 向“沱江”发起攻击,同样未果。

23 时53 分,180 退出战斗中舱机故障,操纵失灵,高速大旋回撤出。
突然174 从左舷高速驶来。瞬间,两艇相撞。180 前机舱底龙骨被撞断裂,
前进仅几十米,艇尾翘起即沉没,人员落水。

174 前机舱上甲板左舷被撞开一30 公分长大裂口,挣扎一段后亦归于
沉没,人员落水。

加之前役损失之175,战功显赫的鱼雷快艇一大队一中队3 条艇至此全
军玉碎。

许多海军老头说:174、180 如果不互撞,可能还有救,不一定沉的了。

呜呼,战争无情!战争的残忍性、严酷性恰在于,你不能企望付出了
鲜血就一定收获胜利,你还得准备抛洒了热血却不得不面对无奈的失利。战
争是个常常按照“不一定”行车走道的家伙。

※※※※※


仗打得很不理想,值得反思检讨之处甚多,当年的“战报”记录了查
找出的若干教训:※经过8 月24 日海战以后,敌对我鱼雷艇的攻击已有戒
备,以机动性好、火力强的大型舰艇加强护航并对我鱼雷艇可能来袭的方向
加强了警戒,我未根据这些情况,适当地改变兵力使用和战术手段,以致造
成鱼雷攻击失利。

※鱼雷艇与护卫艇的协同组织得不好。鱼雷艇速度快,在前航行,护
卫艇速度慢,反而随后跟进,势必形成鱼雷艇先到先打,使高速护卫艇起不
到按计划直接掩护鱼雷艇攻击的作用。
※艇队出击后,岸上指挥所担心海上指挥员对情况处理不好而过多地
干涉了他们的行动,指示通报频繁,战斗七十八分钟,给艇队发报六十四份,
实际上艇队只译出七份,影响了通信联络的畅通。

※岸指对情况掌握不准确。岸上雷达将“美”字号误判为“维源”号,
指挥所未加分析。当鱼雷艇在接敌中与“美”字号相遇时,指挥所却认为是
“维源”号舰,而令鱼雷艇避开,结果放掉了主要攻击目标。
※指挥艇有16 人之多,人员过于集中,一方面会影响战斗指挥和战斗
动作,另一方面指挥艇遭到损失,会造成失去对整个兵力的指挥。
※180 艇雷达故障后不能排除。转移引导关系又不及时;超短波故障后,
灯光、手旗又因事先没有规定简易信号,无法实施指挥,形成单枪匹马,个
个跃进,攻击无效果。
※此次战斗,处于两次台风间隙,风大浪大涌大,实际上不宜使用鱼
雷艇作战。
指挥上有急躁情绪,浪大,快艇速度又高,却过早地打开鱼雷固定栓,
因此有3 条鱼雷未经发射自动落水。另涌浪使队员艇逐次掉队,形成单艇攻
击。如指挥艇当时能适当地控制航速,保持队形形成扇面射击,六艘艇攻击
一个目标,是有可能奏效的。

※※※※※


若干误算与教训,使已数次将敌人抛进大海的张逸民终于体尝了一回
落海的滋味。老人回忆:那天,我还是在180 上,放雷转弯时,敌人一串40
炮打中我右舷6、7 发,机舱进水,一部主机停了。后甲板,中了一发76 炮
弹,舵系统失灵。

我一低头,一块弹片正好把头皮削去一溜,你看,现在这里还有个疤。
世界上就有这么巧的事,我要不低头,破片肯定镶到脑瓜里去了,现在哪还
能同你坐在这说话,早喂了鱼啦。

单车、舵失灵,180 只能在海上划圆跑,也是巧了,174 猛地从我右边
冲过来了。我喊:减速!减速!撞上我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听砰的一声巨
响,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哩,人已经在海面上漂起来了。

由于艇下沉速度太快,我没来得及穿救生衣。头上微音帽的电线和艇
还连在一起,艇下沉,把我一个劲地往海底拽,我赶紧把帽子摘掉。这时我
身边有4 个人,敌舰距我只有200 米,我说:都把救生衣解开,绝对不能当
俘虏!电信班长汪继源说,我们响应参谋长号召。他们解开了救生衣拿在手
里。多好的战友啊,上岸后,就凭这一条,我一一给他们请功。雷达班长李
尊伦把他的救生衣递给我,我没要,坚持了近一个小时,漂过来一个密封的
瞄准具箱,我就抱着这个箱子游,这玩艺救了我一命。

漂了近两个小时,发现另外一股十几个人,其中有两个重伤号,我组
织大家把几件救生衣连在一起,让重伤号躺在上面。有人讲,应该向西游。

我说,不要游,任它漂,人游没有海流力量大,一定要保持体力。我
一会喊张三,一会叫李四,提醒千万不要散开,都围着我漂。鼓励同志们:
岸上一定会派船来找我们!

敌舰渐渐开远了,对它的担心一放松,才感觉到冷。虽是八月天,海
水仍很冷,风一吹,人都不会讲话了,猛打哆嗦。可以想象24 日175 的战
友在海里泡了两天,有多艰苦。有两个东西很烦人:小海蜇,一会蜇你一下,
刺疼刺疼的;另外是海鸥,围在头顶呱呱叫,飞得低胆大的还啄你一口。那
一带鲨鱼很多,嗅到鱼腥味就会游过来,脑子想,弄不好就要喂鲨鱼啦。当
时很明白,生与死,机会均等,各占百分之五十。人确实到了九死一生的地
步了。


身处绝境,其实没有时间想太多事,或者说想法非常简单,首先一条,
宁肯牺牲了,绝对不能当俘虏。还有一条,我手下的人一个也不能当俘虏。

尽管战斗失利了,但人要讲忠讲义,党教育了我培养了我,需要时,
就要以死为党尽忠。

大概到了半夜3 点多钟,海面传来高速炮艇的马达声。我很熟悉,知
道是自己的船。我带着一枝手枪,等高速炮艇距离一、二百米时,对空打了
3 枪。但没把子弹打完,剩下几发准备如不遇救,留给自己。他们还是发现
了,靠过来,把我们一一捞起来。上了船,人冻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四肢都
好像被木板夹住,不会动弹了。

艇25 人,全部获救。上了岸,大家都很懊丧。本来,180 还有一台发
动机是好的,我的驾驶技术一流,如果不相撞,我有办法把它开回来。

174 它伤在头部,如果加力开高速,让艇首昂抬起来,舱里组织堵漏排
水,也可能不会沉。可惜它一减速,船头大进水,再加速,头太沉,不管用
了。

为什么会失利?我始终认为,1958 年9 月1 日的天气,不适宜鱼雷艇
出击。

8 月24 日那天,风平浪静,有的地段,海面就像镜子一样平。飞鱼在
我艇前腾跃而起,一飞就是四、五十条,能飞四、五米高,百十米远,有的
落到甲板上,好看极了。这样的天侯对鱼雷攻击很有利。

9 月1 日不同了,台风刚过,还有五、六级风,海面涌浪太大。我当海
军以来。从来没有呕吐过,那天颠得哇哇吐。风浪大了鱼雷艇就很难保持队
形,没有队形也就谈不上什么战术了。另外,一浪过来,艇上了高峰紧接着
跌进浪谷,紧接着后面的浪头又打过来..这样一颠一震,打开保险栓的鱼
雷很容易自动从发射管中脱落入海,那天,我们6 条艇,还没战斗呢,自己
先甩掉了3 条雷。岸上有些领导不是很懂海上,他在雷达里一看到目标,本
能反应“你们得给我干掉!”主观上急着要敲掉敌舰,客观条件放到次要位
置上去了。平时遇到这样的天气是不会出海训练的,那天用鱼雷艇,实在是
难为了一帮战友弟兄了。

没打上,岸上雷达误判要负很大责任。另外,岸上指挥也显得机械、
呆板;不灵活,攻击的方位角都给你规定得死死的。就我自己而言,没有“将
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勇气,不按命令办,敌人进了料罗湾,这个责任怎
么负?但从那以后,我接受了教训,不管你什么命令,我根据海上实际情况
来处理,只要同样达到预期的目标。

从海上指挥看,问题也不少,基本上是各打各的,打乱仗,我的通信
又出了毛病,谈不上什么指挥了。另外,发射时距敌舰太近可能也是个问题。
鱼雷下水,要走一段距离,上边的设备才起作用,有时太近,打上了它也不
会响。回来以后,刘建廷发了好大的火:“下次谁在三链以内发射找谁算帐!”
但远了,又不一定打得上。在风浪实战条件下,掌握好不远不近最佳发射距
离这个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

战场上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常胜将军”,“失利”往往是比“胜利”更
让人难忘的老师。作为海军,喝饱过海水的经历既是一段不愉快的回忆,也
是一笔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财富。与下棋一样,吃一堑长一智,每仗战罢,
不论胜负,都能够认真“复盘”的将军,大概是指挥上将“长棋”的开始。

七年之后,张逸民终于驾驶崭新的“180”击沉了“永昌”号,雪了1958


年落海之耻。此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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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3 23:55:0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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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雷艇队损兵折将无功而返的同时,高速炮艇便正式担当起战斗主角
的重任了。

虽然他们并不知道那边鱼雷艇队打得究竟怎样,也没有意识到这一仗
全仰仗他们的超常发挥了。

国民党海军又遇到了一个面孔全新的轻量级快攻手。

23 时35 分。紧紧跟进的3 艘75 吨高速炮艇发现左舷15°、约5 海里处
有一“江”字号,右舷45°约6 海里处有一“美”字号。为阻止敌“江”字
号进入我鱼雷艇战区,争取战斗提前打响以吸引右舷之敌,密切配合鱼雷艇
攻击,即以左梯队高速插入敌编队序列,攻击左舷之“沱江”号猎潜舰。

这是一个绝对正确的战术动作!

问题是,鱼雷艇们压根就没有捕捉到香嫩肥美的“美坚”号。战场上
的情势有时竟很像“正负得负”、“负负得正”的数学公式,此刻高速炮艇队
如能以“误”对“误”进行处置,果断右转攻击防护力相对脆弱的“美坚”
号,战斗企图仍有可能修得“正”果的。

23 时50 分。相距3000 米,“沱江”以20 毫米和40 毫米炮进行猛烈的
拦阻射。高速炮艇不予理睬,全速前冲,至相距700 米处,艇上十几门速射
37 炮骤然还击,一串串火龙流星般越过波涛,奔向“沱江”。双方对射,比
强比烈比狠比韧,料罗夜海火树银花金蛇狂舞,景象美丽壮观,炮声激荡心
弦。仅两分钟,“沱江”戛然作哑。

越打越近,相距300 米,高速炮艇减速侧身,以左舷敌向角70°-80°
与敌同向同速运动、紧贴身长短射交替打。如同拳击台上三个小个子通力合
揍一个大个子,这基本上是一场让“沱江”喘不过气来没反应没脾气的一边
倒海战,透过朦胧昏暗的夜幕,依稀可见“沱江”遍体鳞伤千疮百孔。

37 炮凶猛无情的射击整整持续了15 分钟,直至舱面弹药全部打完,火
力中断约3 分钟。“沱江”的表现亦堪称坚忍顽强,只见它的20 炮口再次火
舌闪烁,为自己唱出最后悲壮的挽歌。我558 艇中弹2 发,操舵员阙水金阵
亡。

高速炮艇愤怒了,一俟底舱弹药搬运补充完毕,37 炮二度梅开,直打
得“沱江”爆光闪闪,舱面空无一人,只余受罚之份,再无还手之力。

“沱江”狂怒了,像一头西班牙斗牛场上被红色撩拨刺激得暴躁不安欲
将它的犄角顶翻一切的公牛,先是在海面上原地打转,然后突向右转,斜刺
里加速冲向558、556 艇,准备以小山似的庞大身躯,将两艇撞翻。

558、556 轻便灵敏,转舵急躲,相继与拼命的“沱江”接身而过,有
惊无险,但队形已被冲乱。

“沱江”再无良计可施,向它的编队发出求救信号。

9 月2 日0 时08 分。三艘高速炮艇位于“沱江”不同方位,因担心相
互误射,并判断“沱江”即使不沉,也已是伤及内脏、无可救药的危重病号
了,乃停止射击,撤出战斗。

回航途中,积极抢救鱼雷艇落水人员。至晨8 时10 分,180 艇16 人、
174 艇9 人全部救起。

关于“沱江”的命运,有两种说法:一是它被“柳江”等舰拖至马公
附近海域沉没,一是被拖回马公因无法修复而报废;两者在宣传意义上略有


差异,但在对敌海军实力统计上并无不同,东海前指情报部门毫不犹豫地将
“沱江”从国民党海军序列中剔除,在“沱江”二字旁边用红笔打了一个×,
并注明“已歼灭”。

与灰头土脸的鱼雷艇不同,初试锋刃风头出尽一战成名的高速炮艇被
《战斗总结》着着实实鼓吹夸赞了一番:高速炮艇中队是组建才一个月的部
队,一建立就南下福厦前线,未经过专门训练,技术水平低,对武器装备的
性能不熟悉;士兵中有60-75%是1957 年入伍、1958 年上艇的。大部分战
士及部分干部精神上过于紧张,怕打不好仗,完不成任务;还有部分人员存
在着畏难情绪和急躁情绪。舰队水警区首长和大队党委针对部队情况和存在
的问题进行了反复教育,讲明封锁金门的重大意义,分析了敌我情况及力量
对比、我在军事上、政治上的有利条件。同时在部队中广泛地开展了军事民
主,反复研究了小艇打大舰的战术,从而鼓舞了士气,使部队情绪高涨、斗
志昂扬,树立了积极歼敌的思想,增强了战斗信心。

高速炮艇部队贯彻了“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和近战夜战的
战术,取得了以小胜大的战果。艇队在接敌中。发现“沱江”至“维源”间
距离较近,如我不能在20 分钟内插入其间,就不能阻住“沱江”,如让其会
合,战斗就会复杂化。因此,从开始就采取高速航行,迅速先占领有利地位,
当距敌约3 海里,而“沱江”进行拦阻射时,仍不变速率,直到我三艇完全
将“沱江”包围截断其进路,才开始减速,转以猛烈射击予敌以歼灭性打击。
仅二分钟就将敌炮火打哑。首先集中火力杀伤其舱面人员,使其失去战斗能
力。当敌人火力被压制下去后,一面继续封锁敌火力,一面迫近射击敌船体
及机舱等要害部位,从三千米一直打到三百米,自始至终使“沱江”号一直
处于我包围之中,使敌舰完全失去抵抗能力。敌舰被打得团团乱转,呼救求
援,并曾两次向我艇冲撞,企图突围逃命而未得逞,创造了小艇以37 毫米
火炮重创敌舰的范例。

大队长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在报话机里以简短而有力的战斗鼓动口
号:“同志们,你们打得好!”“应再加油,消灭敌舰!”“我们击沉它,不让
它跑掉!”同时各艇干部亦提出鼓动口号,因此,战士们的战斗情绪就越发
的高涨。由于战斗情绪高张,所以就打得越猛越狠,与此次战斗取得胜利也
是分不开的。

这次战斗是初次使用高速炮艇协同鱼雷艇作战,炮艇大队指挥员协同
作战的思想明确。艇队在接敌中首先发现“维源”、“柳江”,距离八海里,
拟采取右梯队对该两舰攻击。2 分钟后,又发现“沱江”号,距我只5 海里,
因此又临时改变队形为左梯队对“沱江”号攻击。“沦江”至“维源”舰间
距4-5 海里,当时改变决心的依据是:攻击“维源”、“柳江”号可直接配
合鱼雷艇行动,但因鱼雷艇正对该两舰接近攻击,敌舰未发觉前,炮艇不宜
先攻击,并且后面还有“沱江”号,对我有威胁。因此,炮艇大队指挥员就
确定先对“沱江”号实施攻击。这样不仅可能打击“沱江”号,且主要可保
障鱼雷艇的战斗行动,同时还直接威胁着“美”字号舰不能顺利卸载。

仗打砸了,闭门检讨。仗打赢了,一好百好。战场上的颂歌,永远是
唱给胜利者听的。

不管怎么说,此役确实显示出高速炮艇小、决、猛、狠、准的优长。
从此,高速炮艇大有逐渐取代鱼雷艇之势,遂成为大陆近海攻防的利器。这
些长不过三十几米、排水量百吨左右、被台湾区分为“里加”级、“上海”


级、“湖川”级、“山东”级的炮艇族曾长期困扰着国民党海军。安装于艇首
艇尾的双联37 炮,单发命中威力不算大,每秒平均四发的连续命中却是一
件要命的事,特别是夜间,无论多大的兵舰,一旦被它紧紧咬住,便很像一
头硕大的瞎眼盲牛被一群骁勇的猎狗团团围攻,威猛而可怜势单,力大而无
奈敏捷,只能束手就缚,再难挣脱。我认识的海军朋友们都说:高速艇37
炮的威风,是从“九·一”海战中打出来的。

※※※※※


公平而论,“九·一”海战是一场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战斗。大陆沉
没两条鱼雷快艇,台湾报废一条“江”字号炮舰。数量上大陆略微吃亏,吨
位上则台湾并不上算。

海战惊心裂胆的炮声终归沉寂,唯有“沱江”尚未扑灭的余火在大海
上烛光般明灭闪烁。“美坚”号虽未伤毫毛,侥幸身免,但已是惊弓之鸟,
勿敢卸载,匆匆驶出料罗湾,撤返澎湖。尽管大陆方面此时在台湾海峡并无
潜艇活动,它还是神经质地多次进行反潜备战,向四面八方乱丢了一阵深水
炸弹之后方敢继续前行。

“美坚”号上的几十名记者,亲眼目睹了一场火爆缭眼的海战场面,一
个个冷汗涔涔、余悸难平。战火余生,又喜极而泣,你拥我抱,握手相庆。
甫返澎湖,他们纷纷抢发海战亲历记,结论都是:金门已被完全封锁了!

记者们没有言过其实,五天之内,台湾舰船无论白天夜晚,再不敢贸
然驶向料罗湾。
此役,大陆方面击沉“美”字号运输舰的战斗目的虽未达成,但“侧
背之剑”再次劈击,封锁料罗的战役目标却部分地达到了。
心烦神躁的蒋“总统”在官邸来回踱步,最后,只说了一句:第七舰
队如不介入,金门堪虞!

第七章 “牌”

停射三日,敌人打炮也不准还击。毛泽东出“牌”3+9=12,这道加

法可不简单
杜勒斯力主对中国大陆使用战术原子弹
有一个关于杜勒斯和周恩来的流传甚广的故事
赫鲁晓夫对艾森豪威尔进行“核讹诈”
毛泽东的命令让叶飞极为吃惊
大战,毛泽东不在作战室

1


金门岛,金门岛,四面八方围住了。
飞机不能落,军舰不能靠。
再要增兵难上难,不挨鱼雷就挨炮。


……

一个刚刚摘掉文盲帽子的大陆年轻炮手刘树泉,在排队打饭的时候,
突然间心血来潮,诗兴大发,他敲打饭盆合辙押韵地唱了一首自己乱诌的“歌


谣”。全班战士也一起敲打盆碗为他助兴,阵地上响起一片有打击乐伴奏的

欢笑声。刘树泉盛了满满一盆猪肉炖粉条继续诌:

红烧肉,香气飘,

那边儿馋得不得了。

舔舔嘴皮咽唾沫,

用劲儿勒紧裤带腰。

……

刘树泉夹起一块大肥肉,填进嘴里,嚼得嘴角流油。他没有想到的是,
他的无甚文采的“大作”刚巧被一位记者听到笔录,几天后竟上了北京的大
报。

古人云:胜战之卒,叩鞍而歌。

※※※※※


刘树泉唱的没错,经过近10 天的封锁作战,金门只剩下一条窄窄的门
缝,日补给量仅相当战前的5%。

金门被强力封锁后的窘迫从其打炮的路数中也可窥见一二。开始,大
陆发炮后很快还击,并常常先发制人地打出炮来,后来几天,仅进行一些扰
乱性射击,较大规模的集火射愈来愈少。这反映金门一方面因炮阵地受打击
学得精乖了;另一方面,则说明他重视了弹药的节省使用,以防大陆不知何
时便可能实施的登陆进攻。

海运、机降不成,补给便主要依赖空投。但同样难题多多。飞低了吧,
惧怕大陆的高射炮群。飞高了吧,空投物又易飘落山区大海。白天飞,危险
性太大。夜间飞,又难以准确投放。台湾的运输机群以绝大的果敢每日数次
履险犯难,问题是,杯水车薪,小雨解不了大旱。

物以稀为贵,民以食为天,在大陆观察镜中,曾看到两个以上单位的
守军士兵不畏炮火,争抢空投物品的精彩画面。而且,草绿色的弹药箱一般
不抢,抢的都是黄色、白色的食品箱食品袋。

参加过辽沈战役的福州军区司令员韩先楚说:照此样子再围他个把月,
金门就是第二个“长春”。

再围个把月,甚或,就在此刻,合乎逻辑的作战行动便是挥师渡海,
夺取金门,福建前线从士兵到将军,都在兴奋地、半公开地议论着这个话题。
人们自然而然把目光朝向刚从北戴河飞返厦门前线的叶飞,希望从他的一句
话甚至一个眼神中获得令人鼓舞振奋的答案。

叶飞没有答案。离开北戴河之前毛泽东对他没有任何交待。这似乎很
难理解,但事实就是这样。毛泽东和中央的同志正全身心地投入对钢产量和
大跃进的讨论。

临行前,只有总参作战部长王尚荣说了些“前方打得很好”之类的鼓
励话,最后一句嘱咐:“这是一次政治仗、外交仗,一切要听主席、军委的,
前边不能出一点差错。”他记住了。

叶飞不露声色。他明白,此次渡海攻金的可能性已经很小,否则,军
委必须早做安排部署。然而,下面一片摩拳擦掌热火朝天的情绪依然感染着
他,激励着他,他比谁都更盼望将五星红旗插上金门这一天哩。是啊,九年
了,一个抗日战争都打完了,满头乌丝一半白,金门竟然还在胡琏手里,没
有这个道理嘛!得承认,金门确实不好打,但决不会比当年打莱芜、打孟良
崮、打济南、打淮海、打黄维、黄百韬、邱清泉、杜聿明更难吧,只要毛主


席一声令下,我..※※※※※

毛泽东的命令终于来了。不但黑头发黄皮肤的敌人和黄头发白皮肤的
敌人没想到,连自己人都大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意思?9 月2 日下午15 时13
分,敌驱逐舰“信阳”号、“丹阳”号和猎潜舰“柳江”号、“北江”号驶来
金门海域,位于镇海角东南12 海里,据悉旗舰上有国民党海军总司令梁序
昭和副总司令黎玉空。梁、黎二位来得好!坐镇天界寺东海前指的彭德清当
即决策:首先以两个大队共18 架鱼雷轰炸机进行突袭,对“信阳”、“丹阳”
二舰投下18 条533 毫米航空鱼雷;再以鱼雷艇第11、第41 两大队共24 艘
鱼雷艇,并第72、第73 猎潜艇大队8 艘猎潜艇,在海岸炮和航空兵掩护协
同下,对敌舰队进行连续攻击。24 艘鱼雷艇共48 条鱼雷,完全有把握致敌
于毁灭性打击。彭德清要求:不战则已,战则必胜。不论付出多大代价,只
要将梁、黎击毙,就是我方的胜利。

预案报至厦门前指。叶飞同意。

预案报至东海舰队。陶勇同意。

预案报至北京、北戴河。前线翘首以盼。

答复来了:不同意。

接着,又来了第二道命令:9 月4 日、5 日、6 日,暂停炮击三昼夜。

到口的肥肉不吃,按照逻辑推理,攻金就更没戏了。显然,北戴河有
另外的思路和考虑。

※※※※※


命令是用电话传达过来的。9 月3 日21 时45 分,北京,总参作战部部
长王尚荣一字一句叙述。厦门,福州军区副司令员张翼翔拉长脸记录。

张翼翔:为什么不准打了?海上还要不要封锁?请你发个电报来,这
么大的事,口说无凭啊。

王尚荣:这是主席的战略考虑,我现在还不能详细告诉你,总之,前
线可不能乱放炮啊。

22 时21 分,叶飞签发的命令迅速传达:从4 日零时开始,各炮群、岸
炮群,须严格执行中央军委、毛主席的命令,不准打炮,敌人打我们也不准
还击,也不准打冷炮,违犯者军法处置!

下面更难理解。

军区炮兵司令刘禄长少将把电话打到前指:飞机场打不打?张翼翔回
答:不打。

飞机降落打不打?不打。什么目标都不打。一炮都不许打!

为什么?这是打的什么仗嘛?这是主席、军委的决策,现在还不能告
诉你,反正,决不许乱放一炮!

不理解的张翼翔在做不理解的刘禄长工作。不理解的刘禄长又去做不
理解的下级工作。战场上,“理解”二字对军人往往没有意义,有意义的只
有“执行”这个词汇。

※※※※※


原总参作战部副部长雷英夫老人对我说:1958 年,毛主席指挥炮打金
门,目的何在?支援中东,教训国民党,分化美蒋,在已经出现裂痕的国际
共运内部表示中国同帝国主义斗争的决心,都对。还有一层用意,开始好多
人并不了解,就是要摸清美国人的战略底牌。你想想,打扑克牌,你如果基
本上知道对手拿的什么牌,将打什么牌,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停射三日。毛泽东“出牌”。

2


毛泽东同时打出了一手“连牌”。

9 月4 日清晨,电波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著名播音员齐越那庄重浑厚的
声音发往全世界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宣布

(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海宽度为十二海里。这项规定适用于中华
人民共和国的一切领土,包括中国大陆及其沿海岛屿,和同大陆及其沿海岛
屿隔有公海的台湾及其周围各岛、澎湖列岛、东沙群岛、西沙群岛、中沙群
岛、南沙群岛以及其他属于中国的岛屿。

(二)中国大陆及其沿海岛屿的领海以连接大陆岸上和沿海岸外缘岛
屿上各基点之间的各直线为基线,从基线向外延伸十二海里的水域是中国的
领海。在基线以内的水域,包括渤海湾、琼州海峡在内,都是中国的内海。
在基线以内的岛屿,包括东引岛、高登岛、马祖列岛、白犬列岛、大小金门
岛、大担岛、二担岛、东碇岛在内,都是中国的内海岛屿。

(三)一切外国飞机和军用船舶,未经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的许可,
不得进入中国的领海和领海上空。

任何外国船舶在中国领海航行,必须遵守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的有关
法令。

(四)以上(二)(三)两项规定的原则同样适用于台湾及其周围各岛、
澎湖列岛、东沙群岛、西沙群岛、中沙群岛、南沙群岛以及其他属于中国的
岛屿

台湾和澎湖地区现在仍然被美国武力侵占,这是侵犯中华人民共和国
领土完整和主权的非法行为。台湾和澎湖等地尚待收复,中华人民共和国政
府有权采取一切适当的方法在适当的时候,收复这些地区,这是中国的内政,
不容外国干涉。

于炮战最较劲的时刻,突然停射,并将12 海里领海线抛出,此牌打得
出人预料,意味深长。

雷英夫老人说:确定12 海里领海线是一项事关国家民族根本利益的大
政策,毛主席选择炮战的时机予以公布,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就是要向世界
表明,目前发生于中国领海线以内的战事完全是中国的内政,一切外国无权
干涉。可以预计,美国和西方不会同意我们公布的领海线,因此,我暂时三
天不打炮,冷他一下,这好比在政治上强有力的出拳之后,我军事上则握紧
了拳头,引而不发,审慎观察,待机行事,主要看一看美国,究竟会如何动
作。

1993 年10 月6 日,如约,上午9 时整,我轻轻敲解放军总医院南楼高
干病房4 室7 房的门。雷英夫向我伸出微微颤抖,柔软干瘦的手。老将军不
到1 米7 的个头,背微驼,疏发全白。久经心脏病、脑血栓、耳背等多种疾
病缠磨,显得动作迟缓,步履蹒跚。布衣、布鞋、布帽更使他普通又普通,
北京的街头巷尾,到处可见这副扮相的“小老头儿”。

自称“我早已是个废物了”,不愿谈过去。经解释,欣然想通。一交谈,
便发现他记忆力极强,一些重大事件的年月日、来龙去脉,人物细节记得清
清楚楚。而且,思维敏锐,条理清晰,论点鲜明,富有激情。属于你刚刚出
个题目,便能滔滔不绝顺理成章说开来这一类。这是精明机智的高级幕僚人
员共有的特征。说到兴奋处,常常辅以生动的手势,开怀大笑。


时光,可以销蚀一个人的肌体,却难以衰老一个人的聪慧。我似乎明
白了,为什么长期以来,总参作战部部长、周恩来的军事顾问、毛泽东的军
事高参是他雷英夫,而不是张三李四。

炮战期间,我一方面研究作战,一方面根据毛主席和军委指示,研究
中国的领海线问题。

中国海岸线,长啊。北起鸭绿江口:南达广西北海。绵亘蜿蜒,遥遥
万里,竟从未提出过自己的领海界线,成何体统!

你可以把账算到皇帝老子、袁世凯、蒋委员长头上,讲他们没干好事、
窝囊、腐败。但现在是新中国了,如果连自己国家的宅基院墙都搞不清在哪
里,讲不通了。对子孙后代不好交代呀。

美国兵舰在你的大门口晃来晃去,高兴了还打几炮。日本现代化的渔
船到你的渔场转一圈,把你的鱼虾抓得也差不多了。你提抗议,人家闭起眼
睛装聋作哑,你又有什么法子,你连个法律依据都没有嘛。

国际上有个海牙协议,以3 海里为领海线,由来是十八世纪末,大炮
的射程约为3 海里,西方国家就采用以海岸炮台的有效射程距离为领海的宽
度。西方要求各国遵守,这对他有利,明摆着,他的地盘别人没有能力去也
不敢去,别人的地盘他的舰队却可以随便去。许多国家认为这不公正,苏联
就宣布12 海里。印度尼西亚、印度和许多非洲、拉美国家也持此态度。

最宽的是智利,150 海里,他有个大渔场,利益所在舍不得丢掉。

我们论证了好久,准备按12 海里宣布。估计不会引起太大的国际麻烦,
也在我国防力量的有效保护之下。有了这个东西,我们打炮就更加名正言顺,
理直气壮嘛!

3+9=12,比海牙的规定多了9 海里,这道加法题可不简单,一宣布,
将震动世界,也是要担点风险的。毛主席、周总理格外慎重。8 月30 日,
我接到通知,要我立即到北戴河去,向主席、总理当面汇报。

1938 年,最高理想是考进铁路当个扳道工的雷英夫,为生活所迫,受
革命感召,当了八路军。他没有想到那个膝盖上打着补丁,到延安抗大亲授
战略学的教员,就是大名如雷贯耳的毛泽东。更没有想到,所有学员的课堂
笔记,毛泽东都要一一过目。批阅中,毛泽东眼睛一亮:谁的?记得全,字
也写得蛮工整。我的。叫什么?雷英夫。多大了?十八岁。毛泽东微笑着点
点头记住了他。自然,当时还想不到,这便是得到最高统帅赏识,从而接触
核心机密,参与重大决策的开端。

他生平第一次从毛泽东那里听说了“战略”这个词,以后养成了习惯,
办事先想明白,主席的战略是什么?怎么去实现?奉召同行的有外交部部长
助理乔冠华,顾问刘泽荣,周××。乔老爷用不着介绍了,日后的外交部长,
当年也是响当当的少壮派。刘泽荣、周××都是民主人士,国际法方面的老
前辈,中国第一部《中俄字典》就是刘老先生主持撰写的,9 月1 日、2 日
连续两天在毛主席北戴河别墅小会议室开会。主席、少奇、总理、彭总和新
任总长黄克诚都来了。

毛主席召集这个会议,主要想在作出重大决策之前,再听听各方意见,
尤其在国际法方面,不要有大的纰漏。他说:我是军事大学战争系毕业的,
不大懂法律,今天请来了专家,希望畅所欲言。

我汇报领海线论证过程和结论。乔冠华对待发的新闻稿作了说明。两
位老先生是大学问家,对各种国际法特别是海牙协议了如指掌、滚瓜烂熟。


他们引经据典,坚决主张领海线为3 海里,理由就是一条,不能搞得
太宽,如果宣布12 海里,搞得不好要打仗。毛主席专注地听,不时提一些
问题。

有一个情节我记得很清楚,毛主席装作很吃惊的样子逗两位老先生:
这么说,海牙协议是万万违背不得的呀?两位老先生以为主席同意了他们的
意见,连说,是的是的,违背不得,违背不得!毛主席便愉快地俯仰大笑。

最后,毛主席作总结:老先生们的意见很好,很可贵,使我们可以从
另外的角度多想一想。但是,研究来研究去,海牙协议不是圣旨,还是不能
按海牙协议办,我们的领海线还是扩大一点有利。从各方面判断,仗一时半
会儿打不起来,我们不愿打,帝国主义就那么想打?我看未必。一定要打,
我们也不怕,在朝鲜已经较量过了,不过如此,要有这个准备。

主席一讲话,两位老先生也就想通了。他们很激动,刘泽荣兴奋得一
个晚上没睡成觉。他说,我这一辈子有两件最大的荣誉,第一件是十月革命
后,我作为中国外交使团代表到过苏联,见过列宁,和列宁握过一次手。

这一次毛主席邀请我参加领海线的决策,这是国家民族的一件大事,
我这辈子算没白活,心满意足了。

1964 年,毛泽东在武汉东湖对雷英夫说:我的战略思想既复杂又简单,
就是四句话: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简言之,不
打吃亏仗,要打就打歼灭战,可前提是必须做到知彼知己。

长期在毛泽东身边鞍前马后地干,雷英夫深深感到,毛泽东作出重大
决策之前,在“知彼”上所下的功夫,没有任何人可以相比。

美军在朝鲜仁川登陆。毛泽东问雷英夫,麦克阿瑟是张飞性格,一触
即跳呢,还是司马懿性格,老谋深算,忍辱负重,给件女人衣服也能穿呢?
雷英夫回答:张飞性格,骄横跋扈,好战分子。毛主席说,太好了,我就喜
欢他是个张飞,越倔越好,越好战越好。于是,布置奇兵,突然出击,把麦
帅打个措手不及。

1962 年,中印边境局势骤然紧张,毛泽东问雷英夫:我有一个问题未
想通,我们一让再让,尼赫鲁为什么非打我们不可。雷英夫讲了五条理由。
前四条,毛泽东都摇头:讲得都对,但没有解决我的问题。雷英夫说:第五
条,中国有句俗话,咬人的狗不叫。尼赫鲁认为中国的政策是只叫不咬,绝
对不敢打他,所以放心进兵。

毛泽东拍着巴掌叫好:讲得好,这下解决了,于是下决心反击印度,
也打他个冷不防。

雷英夫最佩服毛泽东的是他的“战前功夫”。凡作战决策前,房间里挂
满了大大小小的军用地图,以及敌方师以上主官的简历。不急办的文件在案
头摞成了山,他可以一概不睬,就那么一根接一根夹着烟卷,来来回回地踱
步,有时候,十天八天就想一个问题,想透才做出决策。

北戴河,毛泽东对“12 海里”,想“透”了。

12 海里领海线就这么最后确定下来。我请示主席,总参搞了一份将领
海线具体标定的中国地图,是否一并发表。主席说,不要,那个东西先放在
你的口袋里。主席想的很周密,东南沿海的斗争太复杂,公布地图,反而会
束缚自己的手脚。不公布,我们在具体问题的处理上便可进可退,战术上策
略上灵活方便得多。

9 月3 日,雷英夫、乔冠华一行人跟着毛泽东回到北京。9 月4 日,毛


泽东同时把两张“牌”打了出去。
金厦海域炮声骤停。毛泽东冷眼向洋,看你美国人如何应对。

3


艾森豪威尔喜爱狩猎、高尔夫,但最喜欢的休闲康乐活动还是桥牌。
心绪不佳时,他往往靠打桥牌来调节情绪,分散一下注意力。

不久前,他的轻度中风以及与国务卿杜勒斯发生一些分歧,加上裁军、
空间竞赛和国会等烦恼问题,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唯一的逃避办法,
就是跑到佐治亚州汉弗莱处消磨了10 天。其间,大事小事暂不过问,只是
埋头没完没了地打桥牌,总共玩了140 局。

现在,毛泽东的数万发炮弹又一次把他打得心烦意乱,他宣布,要到
罗德艾兰州的新港去度假。

一边打桥牌,一边冷静思考一下,怎样应对毛泽东的“牌”。

※※※※※


毛泽东打炮10 天,蒋介石数度告急,他却一言不发。绝没有故作镇静
深沉故弄玄虚叵测的意思,而是确实没有想好,美国究竟该出哪张牌。

他记着林肯说过的话:不错,任何一个决定都是为了美国利益。但必
须考虑,哪一个决定才是最大的美国利益。

现在,为了金门、马祖两座小岛而不惜动用美国武力,与毛泽东刀兵
相向大打一回,恐伯在国内国际都很难得到广泛的支持。

翻一翻每天各大报纸就清楚了,刚刚从朝鲜战争的梦魇中走出的美国
人,无不对与中国重开战端忧心仲仲,他们不断使用尖刻辛辣的词语向总统、
向政府发出警告和质问:——如果只是为了保护依靠我国的美元生活的蒋介
石而迈入世界大战,这简直是可怕的事。

——美国有什么权力决定几个中国小岛的命运,难道朝鲜的教训对美
国还不够吗!

——我们十分怀疑,一百万美国人中是否还有一个愿意为台湾而战。

——为了支持从中国大陆逃出来的政权,你们打算牺牲多少美国人的
生命?……不管美国式的民主是真是假,社会舆论对任何一位当政者来说确
是一道需要重视、小心攀援才能逾越的“墙”。民心不是不可违,但不可大
违,否则,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最讨厌的还是那些整天站在一旁巴不得你出点差错他好挑剔、唧唧喳
喳的民主党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反对党、在野党的最大好处就是为了捞
选票,能够抓住你执政党的任何一点过失,夸大其辞不负责任地乱讲。

民主党参议员莫尔斯要求美国国会立即召开特别会议来制止共和党政
府的“战争边缘”政策,他认为美国无权为金门、马祖这些小岛上的中国人
而战,“如果我们去保卫他们,我们就会被斥为侵略国,而且事实上也的确
如此。”民主党参议员曼斯菲尔德则要求政府“冷静考虑”,并要求政府在作
出任何决定前同国会领袖磋商。由一些著名民主党人组成的“美国人民主行
动协会”也写信给总统,措辞强硬地说:“美国没有义务去保卫金门和马祖,
美国人不会同意为这个问题卷入战争”..还有那些已经下台的将军政客
们,他们在位时,就把问题搞得一团糟,留下了数不清的“难题”,而一旦
隐退,却总是不甘寂寞,时常发发牢骚,针砭一下时弊,就好像他们仍然最
聪明最英明,如果还是他们当政,事情本来会很简单,很顺利似的。而且,
正因为他们有过执政的经历和经验,他们的批评往往分量极重,具有很大的


蛊惑性、煽动性,你想堵起耳朵不听,还真办不到哩。

前陆军部长赫尔利就危言耸听地说,美国如果草率同中国开战,就等
于“自杀”。

前国务卿艾奇逊也出言不逊,指责政府正在“向错误的道路上滑下去”,
为的是“政府没有向人民说明而且不值得牺牲一个美国人的生命的问题”,
他说:“看来,我们正在晕头转向或者满不在乎地听任自己卷入和中国的战
争中去。在这场战争中,我们可能既没有朋友,又没有盟国。”艾奇逊起码
说出了一句大实话——同中国开战,美国不会有盟国。千真万确,在朝鲜的
土地上,美国还可以拼凑“联合国军”,而在中国的土地上,大概很难找到
第二个合作伙伴。中国何许国也?六亿五千万人本身就够得上一个“联合国”
了。

英国政府发言人公开声明,英国“并没有对美国承担关于远东局势的
任何义务”。

泰国总理他依认为,台湾海峡的局势“十分令人惊惶。但这是中国人
自己的事”。

菲律宾总统加西亚也表示,菲“并没有同美军一起作战的条约义务”。
在日本,政府官员的议论集中在非常担心美国会把日本拖入对中国的战争中
去。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的政府首脑也一再表示不愿与台湾海峡局势
沾边。

既然所有人所有方面都反对为金门而同中国动武,那很好办,宣布美
国在那个海域放弃使用武力,听任那些小岛自生自灭不就行了?并不好办。

首先,又会有很多人很多舆论从地底下冒出来,抨击他软弱无能,听
任毛泽东的军事挺进而束手无策。还有,美国的霸主威望将受到严重损害,
一个与台湾有着条约关系的大国在台湾挨打的时候竟然躲到了一边,那无疑
是共产世界心理上的巨大胜利,“自由世界”会对美国的信心大打折扣。当
然最重要的还是那个不讨人喜欢的蒋介石已不断从他有限的部队中抽人增强
两个岛屿,如果这些岛屿陷落,国民党的军事力量将受到与失去这些领土的
意义极不相称的打击,这样,美国在试图防御台湾本岛时,不可避免地将挑
起沉重得多的负担。

难道不是吗?美国一旦宣布放弃为几个小岛而战,明天可能就将看到
毛泽东的士兵把他们的军旗插上该岛。

艾森豪威尔不愧是美国历史上最优秀最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之一,
他明白,世界上任何两难问题的解决往往并非非此即彼,持这种思路的人常
常陷于无法自拔解脱的困境,如果换一个思路,以非此非彼作为解析的钥匙,
是不是可以看到一线从死胡同走出的曙光?经过若干天的冥思苦想,他愈发
坚定了一开始自己就认定了的结论:美国必须在台湾海峡显示强有力的军事
存在以显示履行同台湾的条约和确保那些小岛安全的决心,然而同时,美国
又必须采取一切措施,避免为了几个小岛而真的同毛泽东的赤色中国大打。

※※※※※


9 月3 日晚。艾森豪威尔辞去一切应酬,约了几位牌友打牌。牌桌上,
所有人都不妄议国事,他们知道,总统情绪不佳全因为那个莫名其妙惹尽了
乱子的小岛——金门。

一个晚上,总统手气极好,一直赢。愁云散去,笑容和自信在他脸上
放着光彩。


第二天,9 月4 日,他把国务卿杜勒斯和一班重要幕僚召到新港。议题
只有一个,对于台湾海峡局势,美国政府已到了必须表态的时候了。怎么办?
正如一位记者所描绘的,国务卿杜勒斯如果长满羽毛,他的一生都是鹰,而
没有哪怕十分钟,是鸽。

杜勒斯竭力主张对中国大陆使用战术原子弹,主要是针对福建沿海的
机场。如果在一秒钟之内将中共的700 架作战飞机化为灰烬,那么,中共对
金门、台湾的威胁立刻便化为乌有。何等的简单便捷,何等的痛快淋漓。他
说:“我认为,当我们决定把这些武器包括在我们的武库之中时,我们已经
承认使用这些武器要冒政治和心理上的风险。”他提醒说:“我们已经使我们
的国防适应于在任何规模的冲突中使用这些武器。当情况危急时,如果我们
由于世界舆论的反对而不使用它们,我们则必须修改我们的国防部署。”杜
勒斯真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肝胆,但他走得太远了。艾森豪威尔立即否定
了杜勒斯的动议,他说,他确信中共最新一次“侵略”得到苏联的鼓励、支
持,因此,对中国大陆的原子攻击,会导致台湾也受到同样的攻击,在这种
倩况下,他是不会批准使用原子弹的。

会议进行中,得到最新消息,北京广播刚刚宣布,中国的领海界线为12
海里。

这是毛泽东无视美国在台湾海峡存在,继续“挑衅”的明证。美国绝
对、永远不能接受!

艾森豪威尔不再犹豫,把自已的想法和盘托出:第一,杜勒斯应立即
代表美国政府发表一个声明,口气越强硬越好,但不要披露美国最终将采取
何种手段制止中共的侵略。第二,通知太平洋舰队司令特文宁将军,第七舰
队可以为蒋介石的运输船队护航,以确保金门、马祖守军的补给。

艾森豪威尔终于出“牌”。

※※※※※


十九世纪末,一个名叫马汉的美国人说:海军,将是载着伟大的美利
坚驶向全世界的破冰船。

半个世纪过去,马汉的理想和预言已成为现实。

美国如果没有由817 艘大型战舰组成的强大海军,那么,它充其量仅
是一个只能与加拿大称兄道弟的北美国家,而不是现在这个一跺脚整个地球
都会晃动的超级大国。

美国海军如果缺少了由120 艘主力舰只、700 架作战飞机、6 万人组成
的第七舰队,那么,它的防务海图上将出现北起白令海、南至南极,东起东
经160 度、西至东经85 度,总面积3000 万平方海里,约占地球海面五分之
一的一片空白。

第七舰队如果不把它的触角伸向它本无权进入的台湾海峡,那么,蒋
介石先生的政治生涯大约在1950 年左右便会顺理成章地终结,1958 年的国
际政治舞台上也将缺少眼下正在上演的精彩的一幕——炮打金门。

美国总统每四年至多八年变换一次面孔。但,牌不换。

海军是王牌。

第七舰队是王牌中的王牌。

※※※※※


会后,艾森豪威尔思忖了一会,又摘下话筒亲自给特文宁将军打了个
电话,向他明确护航不等于立即就要开仗,“只有得到总统本人批准授权,


才能下令第七舰队向中国大陆发起攻击。”毛泽东的中国毕竟已是一个不可
矮视的巨人,即便准备动用王牌,也还不能不“悠着点”,三思而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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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3 23:57:0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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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勒斯于9 月4 日,周恩来于9 月6 日,分别代表本国政府发表声明。
这是炮战爆发后中美双方第一次正面交锋。美国早已深陷中国的内争,双方
无可避免迟早要进行这样的交锋。全世界都感受到了分别从太平洋西海岸和
东海岸抛出的钢硬的牌剧烈碰击所发出的可怕声响,担心两个巨人间的笔墨
交锋会不会顷刻间就变成诱发另一次大战的刀枪交锋。

※※※※※


杜勒斯——世界上最富有最强大国家的国务卿。

周恩来——世界上人口最多国家的总理。

两个五十年代知名度最高的外交家。一对在国际政治舞台上互不相让
的强硬对手。

有一个关于他们两人的流传甚广的故事。

日内瓦会议陷入僵局。周恩来出人意料地来到会客厅。杜勒斯十分尴
尬窘迫地看着这位风度翩翩儒雅温文的东方人。严厉固执的国务卿曾以戏谑
的口吻说过“只有我们的汽车在街头相撞时,我才会私下会见周恩来”。周
恩来微笑着,向这个他以前未曾见过的美国人伸出手去。各国代表、记者都
呆呆看着杜勒斯如何作出反应。

这位美国人紧张地摇摇头,然后把两手抄在背后,随即往后转,大步
走出屋外。周恩来并不介意,依然微笑同其他人用力地握手。

虽然近年有好几位亲历者说明当时杜勒斯并不在场而是另一位级别较
低的美国外交官,世人仍宁愿相信这故事是真实的,连尼克松都把它收入了
回忆录。因为这故事不仅相当贴切地反映了那个时代中美严重的对立状态,
而且非常形象地勾勒出杜勒斯的偏狭小气和周恩来的阔然大度。

※※※※※


杜勒斯生前死后所有关于他的评论或褒或贬,但有一点意见却是一致
的,此人在处理国际问题、特别是中国问题上,显得过于僵化和顽固。

有人牵强附会地试图从他的家庭背景和个人经历中寻找答案。

上世纪末,杜勒斯的外祖父老福斯特不仅当过美国的国务卿,而且作
为大清帝国的顾问参加了同日本谈判缔结将台湾割让给日本的马关条约。年
仅七、八岁的小杜勒斯就是从最亲近的外公那里知道了在很遥远的地方,海
面上漂浮着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岛屿。也许,那个时候,台湾已不属于中国
的概念在他的脑袋里就深深扎下了根。

1907 年海牙和平会议上,年仅十九岁的普林斯顿大学学生杜勒斯被中
国代表团委任为秘书。年轻的杜勒斯穿上大礼服,戴上大礼帽,揣着一叠拜
会名片,乘坐一辆马车到各代表团去,这样,他代表了中国向其他各代表团
致了意。这是一生中一次有趣的经历,他第一次接触了那些头后边拖着长长
辫子的中国人,各国对于中国不屑一顾的傲慢态度也使得他对于自己所代表
的古老国度产生了轻蔑和厌恶的感情。

他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是在1938 年,为了执行洛克菲勒第二的一项
宗教使命。

此时中日战争已经爆发,中国政府设在武汉。他专程前往拜访了蒋介
石。相同的强硬兼僵硬的个性使得他与蒋一见如故,他对蒋印象颇佳评价甚


高,称蒋为“一个真实的爱国者”。有人认为,这奠定了他日后鼎力助蒋的
情感基础。

实实在在,杜勒斯参与制定和忠实执行的美国对华政策,是他那个时
代美国战略利益的最高体现,即使换成“张勒斯”或“李勒斯”,大概也是
这样。但也无可否认,他对于中国的偏见,更加使得五十年代的美国对华政
策缺乏任何的灵活性。

无理说理加武力恫吓便成为他9 月4 日声明的显著特征。

这是一份至今也必须通读全文才能明晰其全部含义的历史性文件。

杜勒斯的声明

我已经同总统仔细地研究了由于中国共产党在台湾海峡地区侵略性的
军事行动所造成的严重局势。

总统已授权我发表下述声明。

一、台湾和金门、马祖各岛从来没有处于中国共产党人的管辖之下。

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在十三年多的时期内——它们一直
处于自由中国、即中华民国的管辖之下。

二、美国负有条约的义务来帮助保卫台湾福摩萨不受武装进攻,国会
的联合决议授权总统使用美国的武装部队来确保像金门和马祖等有关阵地。

三、中国共产党人方面现在要夺取这些阵地或其中任何阵地的任何尝
试,都将是粗暴地破坏作为世界秩序的基础的原则,即:任何国家不应使用
武装力量来夺取新的领土。

四、中国共产党人大约两周以来一直使金门受到猛烈炮轰。而且他们
一直利用炮火和小型海军舰只来扰乱金门各岛共约十二万五千军民的正常供
应。北平官方电台一再宣布这些军事行动的目的是要用武装力量攻取台湾,
也要攻取金门和马祖。在差不多北平的每一次广播中,都把台湾和沿海岛屿
联系在一起作为所谓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目标。

五、但是,不管中国共产党人说什么和至今做了什么,还不能肯定,
他们的目的事实上是要倾全力以武力征服台湾和沿海岛屿。也看不出像现在
正在进行的或可能进行的这种努力,是中华民国部队,在像美国正在提供的
那样大量后勤支持下,无法以英勇的和纯粹防御性的努力加以遏制的。

六、上面提到的国会联合决策中判定,“由友好政府巩固地掌握西太平
洋岛屿锁链(福摩萨就是其中部分)对于美国以及太平洋中和太平洋沿岸一
切友好国家的切身利益来说,是极其重要的”。这个决议还授权总统可以不
仅用美国武装部队来保护福摩萨,而且可以用美国武装部队来“确保和保护
他认为是保证保护福摩萨所必需或适当的、现在在朋友手中的该地区有关阵
地和领土。并且来采取他认为是保证保护福摩萨所必需或适当的其他措施”。
鉴于上面一段所说明的局势,总统还没有根据决议判定使用美国武装部队是
保证保卫福摩萨所必需或适当的。但是如果总统断定为完成联合决议的宗旨
按照情况有此必要,总统就会毫不犹豫作出这种判定。在这方面,我们已经
认识到确保和保护金门和马祖已经同保卫台湾日益有关,实在说,中国共产
党人也认识到这一点。美国已经作出军事部署,以便一旦总统作出决定时持
续采取及时又有效的行动。

七、总统和我真诚地希望:中国共产党政权不会再像在朝鲜表明的那
样蔑视作为世界秩序所依靠的基本原则,即不应当用武装力量来实现领土野
心。任何这种赤裸裸地使用武力的行动将引起一个远远超过沿海岛屿、甚至


远远超过台湾安全的这些范围以外的问题。这将预示在远东广泛地使用武
力,从而危及自由世界的极为重要的阵地和美国的安全。默然接受这种情况,
就会威胁一切地方的和平。我们相信,文明世界大家庭决不会把公然的军事
征服宽恕成为合法的政策工具。

八、但是,美国并没有放弃希望:北平不至于蔑视人类要求和平的意
愿。这并不要求它放弃它的要求,不管我们认为这些要求是多么缺乏根据。

我回想到,在美国和中国共产党政权的代表在1955 年到1958 年之间
在日内瓦进行的持续很久的谈判中,美国做了持续不断的努力,希望能够特
别在台湾地区力争获得一项宣布除非在自卫的情况下共同和相互放弃使用武
力的声明,但是,这项声明并不会妨碍以和平方法来奉行政策。中国共产党
人拒绝发表任何这样的声明。但是,我们认为,这样一种行动方针是唯一文
明和可以接受的程序。就美国来说,它打算执行这项方针。除非和直到中国
共产党人的行动使我们除了起来保卫一切爱好和平政府所信奉的原则以外别
无其他办法。

军事评论家们常常把杜勒斯这篇声明当作他“战争边缘政策”的代表
作。

杜勒斯自己解释:“当然,我们过去曾被带到战争的边缘。到达这个边
缘而又不卷入战争的本领是一种必要的艺术。如果你不能掌握这种艺术,你
就会不可避免地卷入战争。如果你企图从那里跑开,如果你害怕走到边缘上,
你就失败了。”据说,杜勒斯制定这一政策时受到中国古代军事家孙子“不
战而屈人之兵”思想的启发和影响,他拍打着《孙子兵法》的英译本兴奋地
说:“勇敢地走向战争才能切实地避开战争,这真是军事艺术的最高境界。
达到这个境界要有远见和智慧,但最重要的是实力。绝对优势的实力。”不
必怀疑,1958,艾森豪威尔和杜勒斯的美国凭借绝对优势的实力已一步步走
向台湾海峡战争的边缘。

必须认真对待杜勒斯的战争威胁。尽管美国介入台湾海峡战事的立论
完全站不住脚,指责中国大陆对金门采取军事行动为“侵略”,与指责美国
南北战争中北方军对南方军的胜利为“侵略”,其荒谬性是一样的。

但,也要看到,此刻,走向战争边缘的杜勒斯心中想的仍然是如何表
演“而又不卷入战争的艺术”。

中国也并不想于此时此地同美国开战。

双方于是在追求“不战”的艺术境界方面寻觅到了一点共同点。这自
然又为杜勒斯和周恩来施展他们的外交才华开辟了一小块天地不大的空间。

※※※※※


有人做过统计,在周恩来的旅程表上,他未曾涉足的中国省份只有西
藏和台湾。

前者是他一直想去而未能挤出时间安排去的地方。后者则是他时刻关
注而在有生之年不可能前往的地方。

一位外国记者写道:你唯一不能怀疑的就是周对于那个岛屿的感情。
这是一种像爱自己最亲近的人一般热烈真挚的感情。

作为先是六亿五千万,后来是八亿、再后来是十亿人的总理,周恩来
体现了整整一代中国人的意志和情感。

据说,周恩来在接见外宾时永远微笑,只有对方在直接或委婉地表达
应承认“一中一台”“两个中国”的现实时,他才会勃然动容,怒形于色。


据说,人民大会堂落成,周恩来一个厅一个厅观看视察。他在台湾厅
坐的时间最长,要求按照台湾的风格风俗进行布置,“将来,台湾的代表在
此议事,好让他们感到是回到了自己的家。”据说,每当召开人大或政协会
议,周恩来必要亲自看望和接见的是台湾籍人士或由他们组成的代表团。

据说,七十年代的一日,当一位美国朋友希望周思来到纽约访问时来
看他。周恩来立即回答:“不会来,不会来。只要还有一个台湾‘大使’在
华盛顿,你就不会在美国看到我。”据说,弥留之际,周恩来吃力但紧紧地
握住一位负责对台工作的领导干部的手说:要抓住时机、抓紧时间。他指的
是台湾和祖国统一问题。

据说,他逝世之后,邓颖超曾把他的骨灰盒置放在台湾厅供人吊唁。
同希望把自己的骨灰撤向江河湖海一样,这也是他临终前的遗愿,一个意味
深长的遗愿。

据说..据说..周恩来的外交才干是举世公认的,他是在充满机智
和谦恭有礼之中,将原则性和灵活性有机统一起来的典范。不过,就连他的
对手们也注意到了,在台湾是中国领土、中国最终将走向统一这个问题上,
他的灵活性只是表现在可以不卑不亢地伸出手来,同宿敌微笑着握手,但,
这决不等于他会做出哪怕微小的让步。他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的代
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是一个整体的信念是不可摇撼的。

9 月6 日,周恩来针对杜勒斯的声明发表声明,这同样是一份至今必须
全文照读才能了解其全部含义的历史性文件。

周恩来的声明

一九五八年九月四日,美国国务卿杜勒斯,在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授
权之下,发表声明,公然威胁要在台湾海峡地区扩大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

侵略范围,进行战争挑衅,从而加剧了美国在这个地区造成的紧张局
势,使远东和世界的和平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为此,我受权代表中华人民共
和国政府发表声明如下一、台湾和澎湖列岛自古就是中国的领土。在第二次
世界大战以后它们已经由日本的一度侵占归还了中国。中国人民行使主权解
放这些地区完全是中国的内政。这是中国人民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美国
政府自己也曾经正式声明不在台湾地区卷入中国的内争。如果不是因为美国
政府后来背弃自己的声明进行了武装干涉,台湾和澎湖列岛早已获得解放,
早已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的管辖之下。这是全世界一切公正舆论所一致承
认、可抹煞的事实。

二、美国支持盘据在台湾和澎湖列岛的早已被全中国人民唾弃的蒋介
石集团,并且直接用武力侵占台湾和澎湖列岛,是干涉中国内政、侵犯中国
领土完整和主权的非法行为,是同联合国宪章和一切国际法准则直接冲突
的。美国和蒋介石集切签订的任何所谓条约和美国国会通过的任何有关决
议,对于中国人民是完全无效的,它们决不能使美国的侵略行为合法化更不
能成为美国在台湾海峡地区的扩大侵略范围的借口。

三、蒋介石集团在美国的支持之下,长期以来就以逼近厦门的金门和
福州的马祖等大陆沿海岛屿为前哨据点,对中国大陆进行种种骚扰和破坏活
动。最近,在美国对于阿拉伯国家发动武装干涉以后,蒋介石集团对中国大
陆的骚扰和破坏也更为猖獗。中国政府完全有权对盘据在沿海岛屿的蒋介石
部队给予坚决的打击和采取必要的军事行动,任何外来的干涉,都是侵犯中
国主权的罪恶行为。但是,美国为了转移世界人民对于美国在中东继续侵略、


拖延自黎巴嫩撤兵的注意,竟企图利用这种情况,在台湾海峡地区大量集结
武装力量,公开威胁要把它在台湾海峡地区的侵略范围扩大到金门、马祖等
沿海岛屿。这是对六万万中国人民严重的战争挑衅,是对远东和世界和平的
严重威胁。

四、中国人民解放自己的领土台湾和澎湖列岛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

中国人民尤其不能容忍在自己的大陆内海中存在着像金门、马祖这些
沿海岛屿的直接威胁。美国的任何战争挑衅都绝对吓不倒中国人民,相反地
只会激起六万万人民更大的愤怒和更坚强的同美国侵略者斗争到底的决心。

美国在黎巴嫩的侵略军还没有撤走,马上就又在台湾海峡地区制造新
的战争危险,这就使全世界爱好和平的国家和人民更加认清了美国侵略者蓄
意破坏和平的蛮横面目,更加认清了美国帝国主义是亚洲、非洲、拉丁美洲
一切民族独立运动和世界和平运动的最凶恶的敌人。

五、中国政府根据自己的和平外交政策,一贯主张不同社会制度的国
家按照五项原则实行和平共处,并且用和平谈判的方法解决一切国际争端。

美国以武力侵占了中国的台湾和澎湖列岛,粗暴地破坏了国际关系中
最起码的准则,中国政府仍然倡议同美国政府坐下来谈判,谋求台湾地区紧
张局势的和缓和消除。在一九五五年八月开始的中美大使级会谈中,国方面
曾经多次建议,双方在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和互不干涉内政的原则下发
表声明,通过和平谈判解决中美两国之间在台湾地区的争端而互不诉诸威胁
或武力。但是,同杜勒斯在九月四日的声明中所宣称的相反恰恰是美国拒绝
发表这样的声明,到后来连会谈本身也被美国片面中断了。

在今年七月中国政府要求限期恢复会谈以后,美国政府虽然没有及时
答但是终于指派了大使级代表。现在,美国政府又表示愿意通过和平谈判来
解决中美两国在中国台湾地区的争端。为了再一次进行维护和平的努力,中
国政府准备恢复两国大使级会谈。但是美国在中国台湾地区所造成的战争危
险并未因此减轻。鉴于美国政府往往行不顾言,并且往往用和平谈判的烟幕
掩盖它不断扩大侵略的实际行动,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决不
能丝毫放松反对美国干涉中国内政、威胁远东和世界和平的斗争。

六、中国和美国在台湾海峡地区的国际争端和中国人民解放自己领土
的内政问题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件事。美国一贯企图把这两件事混起来,以
掩盖它对中国的侵略和干涉。这是绝对不能容许的。中国人民完全有权采取
一切适当的方法,在适当的时候,解放自己的领土,不容许任何外国干涉。
如果美国政府悍然不顾中国人民的再三警告和世界人民的和平愿望,继续对
中国进行侵略和干涉,把战争强加在中国人民的头上,美国政府必须承担由
此而产生的一切严重后果。

两篇声明,一个振振有词,一个有词振振,一个慷慨激昂,一个激昂
慷慨,可谓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今天读来,仍令我徒生怅惑:按照牛顿“同
一命题只能有一个正确答案”的逻辑推理,两篇涉及“同一命题”的声明只
能有一个是真理是正理,而另一个必然是假理是歪理。假理歪理居然能同真
理正理一道堂皇不惭地登台亮相,这个世界真是悲哀,公道何在!

关键是:有公正的评判么,谁来裁决?

※※※※※


公正的评判和裁决唯有历史。

1972 年2 月17 日,尼克松总统在北京冬季的寒风凛凛中步出他的专机。


周恩来站在舷梯脚边等候,他没有戴帽子,腰略向前倾,双肩靠后,头和脖
颈坚毅笔直,整个姿势给人一种潇洒自如的感觉,一种“哟,是你呀!”的
态度,同尼克松急切的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尼克松快步下阶伸出手来,
他后来写道:“当我们的手相握时,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开始了。”
我注意到了,两位政治家对不愉快的过去并未互致歉意,但当他们提笔在联
合声明签下自己的大名时,周恩来没有从他1958 年声明的立场后退半步,
尼克松却已对1958 年杜勒斯声明的立论作了虽称不上彻底但已是绝大的修
正。

一位西方记者感叹万千:“如果杜勒斯的幽灵在场,他恐怕会感到愤
怒。”我认为不一定。任何一位美国政治家都得按“美国利益即真理即正理”
的逻辑办事。杜勒斯假使还活着,没准第一个向周恩来伸出手的美国人就是
他。

不管怎么说,1958 年杜勒斯和周恩来打出的牌,22 年之后孰是孰非孰
对孰错算是有了一个不言自明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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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23 23:58:2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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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月7 日,苏联部长会议主席赫鲁晓夫先生加入“牌戏”。他就台湾海
峡局势给艾森豪威尔写了一封亲笔信函并予以公开发‘表。数日后,言犹末
尽的他再次致函艾氏,对若干重点加以强调。

现在来读赫氏的信,着实让人忍俊不禁。文如其人,那个全世界包括
苏联最后都讨嫌的“哥萨克人”跃然纸上。但我想当时东方与西方世界的人
们没有一个会笑,因为,赫氏在信中给了艾氏十分严重的警告,或不折不扣
的“核讹诈”。

赫鲁晓夫使用了一个漂亮的类比逻辑推理来说明美国介入中国内部事
务的荒谬性:您硬说美国军队在台湾海峡地区的行动是为了履行美国对以蒋
介石为首的一小撮中国人民的叛徒的条约义务,这种借口是站不住脚的。因
为,这一小撮人除了他们自己以外,早就不代表任何人了。蒋介石现在能作
为中国的代表,并不比克伦斯基当年作为苏联人民的代表更有理由。如果按
照您的逻辑,那么,要是克伦斯基还活着的话,还被豢养在美国什么地方的
话,您也可以把他当作俄国曾经存在的临时政府的首脑而同他签订条约,然
后美国就可以根据这个条约,像现在根据同蒋介石的条约一样,来对苏联发
动战争了。这个例子难道不正表明,以美国对蒋介石承担的那种条约义务作
为借口是多么荒唐吗。想出和编造出这样的条约只不过是为了掩盖侵略目的
罢了。

炮筒子脾气的赫鲁晓夫不想和艾森豪威尔绕太大的圈子:如果在美国
有人得出结论,认为还可以像过去某些列强那样来对付中国的话,那就大大
失算了。这种失算可能给世界和平事业带来严重的后果。

所以还是让我们把问题完全说清楚,因为对这样的事情含含糊糊和发
生误解,是最危险不过的。

赫鲁晓夫勇敢得像一位端着刺刀冲在最前边的士兵,他一点也不隐讳,
“这样的事情”是指世人谈之色变的核大战。

某位美国军界人物甚至企图用原子武器来威胁中国。据报纸报道说,
美国正在向台湾派遣配备有核武器的空军部队,运送各种火箭和导弹,建造
火箭和导弹发射场等等。美国政府的这些行动使台湾地区局势尖锐化,加剧
了爆发一场使用毁灭性最大的现代武器的战争危险。


令我最感惊讶的是他丝毫不想掩饰的对美国总统的讥讽。

您不觉得把军舰调来调去,在很大程度上至少是对于拥有现代武器的
国家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么?水上舰队全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个时
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威力空前强大、作用空前迅速的核武器和火箭武器
的时代,这些过去曾经是可怕的海军军舰实际上只能用作礼节上的访问和鸣
鸣礼炮而已,它们还可以作为适当类型的火箭的打靶目标。

因此:对中国的原子讹诈既吓不倒苏联也吓不倒中国。那些策划对中
国进行原子进攻计划的人不应当忘记,并不只是美国,而且另一方也拥有原
子武器和氢武器以及相应的发射这些武器的工具。如果美国竟然对中国发动
这种进攻,那么,它就将立即遭到应得的同类武器的反击。

所以:如果企图把我给您的这封信看作是有意过分渲染,甚至某种威
胁的话,那就离实际情况太远了。我们只不过想提醒您注意:假如在远东燃
起战火你们和我们都逃脱不了那种局面。我们希望能同你们找到共同的语
言,以便制止目前这种急转直下的局势。

所以远东是否能保持和平,还是继续成为危险的战争策源地,这将完
全取于美国今后的行动。

赫鲁晓夫一直是个有争议的人物。争议的不光是他的历史功过。还有
他那不拘小节、十分独特古怪的个性。

普遍认为,来自加里诺夫卡,当过农民和矿工的赫鲁晓夫,是一个粗
鲁、自负、跋扈、暴戾、性急、好激动、好报复、仓促行事、有火爆脾气、
情绪不好难以自制的人。这个矮胖墩实的老头子讲话常常颠三倒四离题太远
唠唠叨叨信口开河,并且,不断蹦出惊世骇俗的粗话。当他在国外旅行发表
讲话时,有时译员不得不故意降低他的调子,甚至完全不译出来。他在国内
的即席发言,发表之前必须加以整理,将其中粗俗下流和自相矛盾的话删去。
他最著名的动作是脱下靴子猛敲联合国大厅里的桌子,以表示对审议匈牙利
问题的抗议和愤怒,当许多国家的代表们捧腹大笑时,他便更加猛烈地敲击,
试图制止这经久不息的无礼的笑声。

西方有一句古话:人的命运就是他的性格。1964 年,赫鲁晓夫成了自
己性格的牺牲品,而不仅仅是环境的牺牲品。把他拉下马的那班人说:无论
如何,他不是块当政治家、特别是苏联这样伟大国家首脑的料。

也有人认为,赫鲁晓夫的可爱就在于他的坦白和直率。他从不掩饰他
对于美国这个万恶之源国度的厌恶和愤慨。世界上骂美国的人多的是,但敢
在外交场合,当面骂的人并不多,赫鲁晓夫是一个。只有他能够当着一大群
外国记者的面,怒气冲冲同美国副总统尼克松大声争论究竟是苏联的制度优
越,还是美国的制度好,并针对美国的“被奴役国家决议”对尼克松说:“这
个决议臭极了,臭得像刚拉下来的马粪,没有比马粪更臭的东西了。”有一
位记者如此描绘:赫鲁晓夫绝对是一个怪物,他的心眼多得像马蜂窝,他的
肠子却直得像飞机跑道。

我深信,他给艾森豪威尔的信先由一帮俄国秀才们起草,而有分量的
让世界震惊的关键的话一定是他自己“润色”上去的,因为,只有他才会如
此典型地舍去外交辞令,赤裸裸地表达自己。

关于核战争,艾森豪威尔和杜勒斯很少讲得太露骨太明确,他们更多
的是躲进白宫,认真严肃地探讨核大战的可能性及前途。

赫鲁晓夫不同,他总是愿意不分场合地点地公开谈论核战争,炫耀苏


联的核炸弹威力无比和运载火箭的先进性。

他炫耀的方式也是很有趣的,例如,他可以指着尼克松的鼻子厉声说
道:你们那些将军说,你们的核武器厉害得能毁灭我们两次。我们也要给你
们一些颜色看看,让你们知道俄国人的精神。我们是强大的,我们能打败你
们!几天之后,他又会用一种看似漫不经心随便轻松的口吻对尼克松说道:
不久前,苏联有一枚洲际导弹机件失灵,多射了一千二百五十英里,他起先
真担心它落到美国的阿拉斯加,幸好只落在了海洋上。正当所有人都倒吸一
口凉气时,他安慰尼克松说:我们差不多已停止生产轰炸机了,因为导弹的
命中率更高。飞行员常常因为感情的突然变化而不能把炸弹准确地投向预定
目标,您可千万不必担心我们的导弹会有这类问题。

有人形容就像两个人打架,常常是较弱的一方说:来呀,来呀,看我
把你打扁了!

1958 年,美国有核武器两万件,苏联一万件。虽然苏联在爆炸威力和
运载工具方面确实走在了前面,苏联仍然是弱的一方。

争强好胜的赫鲁晓夫宁愿在钢、煤炭、石油以及居民餐桌上的面包、
黄油方面输给美国,但核武器决不能输!他执政期间,持之以恒毫不松懈地
抓一件事:在美国工厂装配完两个核装置时,在苏联要有三个核装置运出工
厂。

1962 年,自认为可以同美国并驾齐驱了,他冒冒失失地把核导弹运进
了古巴。

数天之后,在肯尼迪总统不惜真打核战争的威胁之下,他又从加勒比
海撤出了这些导弹。这件事令他在全世界面前丢脸,并与两年后的黯然下台
不无关系。

有评论说:赫鲁晓夫充其量是想显示你美国有能力在欧洲部署导弹,
我也有能力在美洲你的家门口部署导弹。然而,他从来就没有打核战争的心
理和实际准备。

1958 年夏,美国如果真的向中国丢下核弹,赫鲁晓夫的心理和实际准
备究竟如何?这个问题恐怕永远都是国际政治史上的“X”了。但有一点可以
肯定,赫氏也并不想仅仅因为中国沿海几个小岛,就同美国打毁灭地球的核
战。

※※※※※


9 月6 日上午,苏联外长葛罗米柯的专机在北京西郊机场徐徐降落。一
辆黑色“吉斯”轿车,迳直开到舷梯旁边迎接他。他的公文包中,装着赫鲁
晓夫致艾森豪威尔的信的副本。

葛罗米柯此时此刻受命秘密访华,反映了赫鲁晓夫一种微妙和复杂的
心态。

作为国际共运的当然“领袖”,他对毛泽东在炮击之前仅向苏联驻华军
事顾问团通报而未直接向他本人通报协商仍耿耿于怀。

作为社会主义阵营的“盟主”,他又不能在“腐朽没落”的美国面前退
让示弱。

作为中国的盟邦,他理应站出来公开支持中国。

作为苏联的最高当权派,他又必须权衡利弊。在远离苏联本土的地方,
被动地、仓促地同美国直接对抗,从而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这未必符合苏
联的国家利益。


粗人也有心细处。发信之前,还应该再深入了解一下,中国同志的真
实意图。

否则,豪言壮语说出了便收不回,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呀。

下午2 时,周恩来同葛罗米柯握手、拥抱、贴颊、抚背。

周恩来善解客意,详尽说明中国炮击两个岛屿并不是就要用武力解放
台湾,只是要惩罚蒋介石,阻止美国搞“两个中国”。特别说明,如果打出
乱子,中国自己承担后果,不拖苏联下水。

葛罗米柯微微点头,露出微笑。

傍晚6 时30 分,毛泽东与葛罗米柯的会见便显得轻松愉快。葛罗米柯
双手举过头顶,做出一个扣盆子的动作:“我认为,赫鲁晓夫同志的信对美
国会起清醒剂的作用,像洗一盆冷水澡那样。”毛泽东摇着扇子说:“美国早
该洗澡了,天气太热了。”翌日,莫斯科。苏联外交部副部长库兹涅佐夫将
信交给了美国驻苏临时代办戴维斯。

社会主义阵营的报刊一般都选用赫鲁晓夫的一句话作通栏标题:对我
国伟大的朋友、盟邦和邻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侵犯也就是对苏联的侵犯美国
和西方世界的标题一般是:赫鲁晓夫说,如果中国遭受核攻击,苏联将进行
核报复赫氏这是从杜勒斯那里学来的一着:不怕走向核战争才能最终避免核
战争。

※※※※※


1945 年8 月6 日,美军在日本广岛投下一枚代号“小男孩”的2 万吨
级原子弹。3 天后,另一枚相同当量的炸弹落在长崎。三十万生灵和两座美
丽的城市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全世界战胜国的老百姓的欢乐也仅是一瞬间,
人们紧接着便忧郁地意识到,从此,全人类都将生活在那个可怕魔鬼的阴影
之下了。这是一个被人类从魔瓶中释放出来的能将人类毁灭的魔鬼。

1949 年8 月29 日,苏联爆炸了第一个核装置。

1952 年10 月3 日,英国爆炸了第一个核装置。

1960 年2 月13 日,法国爆炸了第一个核装置。

几年后,四大国又相继爆炸威力更为巨大的热核装置。

勿庸置疑,如果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战争的方式和进程恐将发生巨
大的变化。

在几小时甚至几分钟内决出结果的可能性,就像一朵又一朵美丽升起
的蘑菇云一样真实存在着。

战争的性质也因此而发生变化吗?这是长久以来毛泽东同赫鲁晓夫争
执不休的焦点之一。

毛泽东认为:原子弹同帝国主义一样,也是纸老虎。原子弹充其量只
是一种威力很大的炸弹,它并不能改变战争的性质和历史发展的进程。帝国
主义胆敢甩原子弹,便是世界人民起来造他们的反,推翻他们反动统治的开
始。

赫鲁晓夫认为一颗三百万吨级的炸弹是什么概念?换算成梯恩梯炸
药,用六十吨的车皮装载需要五万节。这么多车皮可以把莫斯科、巴黎、华
盛顿、伦敦、东京或北京这样的城市的大街小巷塞得满满的,然后,用一根
雷管引爆..当这个星球上最后又只剩下一个亚当和一个夏娃的时候,去讨
论什么世界革命、战争性质或主义、理想是没有实际意义的。

因此,赫鲁晓夫骂毛泽东:好战分子,战争狂人。而毛泽东骂赫鲁晓


夫:丧失了马克思主义基本立场的懦夫、胆小鬼。

历史的偏见往往像一面哈哈镜,用并不真实的影像来反映真实。

1958 年夏天,我们看到了与他们各自的“骂名”完全对不上号的毛泽
东和赫鲁晓夫。

——当白宫主人秘密讨论是否应该对中国大陆实施原子袭击时,手中
没有原子弹的毛泽东头脑非常清楚地驾驭着局势,他的作战意图是极有限度
的,他一直在思考着,怎样才能既达目的,又不致使炮战失控,发展成一场
超出中国国力的大战、原子战。

——赫鲁晓夫在美国面前没有一丝一毫的“软蛋”,表现得就像好莱坞
西部片中见义勇为拔刀相助的男子汉,用今天读来仍感辛辣、强硬、极富挑
战性、刺激性的语言向艾森豪威尔发出警告。

诚然,毛泽东的战争观更加注重民心士气、精神力量。赫鲁晓夫的战
争观比较看重武器的因素、物质的力量。但并不等于毛泽东就不懂得武器和
物质的重要,或赫鲁晓夫就不知道应在精神上压住敌人。不管他们后来怎样
吵,1958 年夏天,他们两人曾像一架飞机的正副驾驶,配合得相当默契。

这,便是历史的真实。

※※※※※


赫鲁晓夫在中国,五十年代是香饽饽,六十年代是臭狗屎,以至于中
国的国家主席在一夜之间变为阶下囚时,还要被戴上一顶“中国的赫鲁晓夫”
的帽子,才能显示其大逆不道坏透坏透。

迷信核武器的赫鲁晓夫是在不迷信核武器的毛泽东爆炸了第一个核装
置时下的台,并在毛泽东同他的宿敌尼克松紧紧握手时凄凄凉凉地撒手人
寰。历史就是这样一个扑朔迷离的万花筒。

今天,昔日那个统一、强大的帝国——苏联,已不复存在,无人再想
去咀嚼当年毛泽东同赫鲁晓夫极其严肃认真的争执。人们宁愿去回忆一些美
好的事情:世界上版图最大的和人口最多的国家睦邻友好,为了共同的理想
相互扶持,“东风压倒西风”,那是一个曾让多少人兴奋、陶醉的时代..赫
鲁晓夫千错万错,1958 年为中国表了那样一个态绝对没错,是做了一件好
事。

我今天仍然要为他伸大拇指,说一声“好样的”。

这是他同毛泽东最后一次真诚合作,对中国来讲相当重要的合作。

没有这种合作,天晓得9 月8 日那天第七舰队会如何表态。

6


9 月5 日11 时10 分,从美国航空母舰上起飞的P-5M 型飞机一架,侵
入福建沿海12 海里以内海域上空。此举非比寻常,它表明美国不承认中国
刚刚宣布的12 海里领海权,亦表明第七舰队将积极呼应杜勒斯声明,以挑
战者姿态介入纯属中国内政的台海危机。

叶飞对部下说:你们要注意,“狼”真的来了:※※※※※自确定炮击
始,沿海各军事情报机构便加强了对第七舰队的追寻侦察,该舰队主力舰只
的一举一动每天均记录在案,任何一点超常的异动都会引起高度警觉。有人
形容,第七舰队两条航空母舰加一艘重巡洋舰的火力便等于台湾全部海空力
量的总和。对待这样一支其真实意图始终深藏不露的强悍武备,你在采取任
何军事行动之前,都必须把台湾的力量放大几倍来加以考虑。

情报显示:“八·二三”之后,美国即向台湾海峡大量调集海空兵力。


原驻本土得克萨斯州第12 航空队组成了“混合空军攻击部队”,共辖7 个中
队各型飞机97 架增援远东。

其它驻冲绳地区之第16 战斗机截击中队、驻日本地区的陆战队空军第
11 大队及驻本土加利福尼亚州的第83 战斗截击机中队亦陆续进驻台湾。美
海军则从地中海调遣了攻击航空母舰“艾塞克斯”号,从本土调遣了攻击航
空母舰“中途岛”号、重巡洋舰“洛杉矶”号前来增援远东。陆军驻冲绳之
第三师三团二营并一个奈基导弹营以演习名义进驻台湾。空军一个斗牛士战
术导弹中队亦运抵台湾。至9 月,台湾俨然已是一座有美军4500 士兵,540
架战机,70 余艘战舰数十枚地对地战术导弹的大兵营。

9 月6 日5 时至18 时,美国“汉科克”号、“中途岛”号、“普林斯登”
号、“列克星吞”号四艘航母云集基隆以东海面,从这些排水量4 万至6 万
吨、体长272 至298 米、体宽30 米的“海上霸王”甲板上,美机共起飞141
架次。第七舰队在提醒中国:切莫忽视了它在台湾海峡的存在。

※※※※※


参战老人们回忆:那时候其实并不太在乎他美国的航母,不就是个能
在海上漂来移去的飞机场么,没啥!但对他的“导弹”,心里确有点打怵。“捣
蛋”是个啥玩艺?听说想往哪“捣”就往哪“捣”,指哪捣哪,没处躲没处
藏的,邪神哩..台湾的“斗牛士”,遂成为大陆情报部门聚焦攻关的重点
课题。

多部专用雷达日夜监候,终于将美868 导弹中队两次发射演习的信号
捕捉。

第一次,由台南基地发射。先以270°航向飞行,至澎湖马公后改向正
南,约飞行100 公里后开始返航,向正北飞,至马公后再改航130°,返回
台南消失。历经66 分钟,全程800 公里。

第二次,仍于台南发射。整个航线呈“8”字形,航程约600 多公里,45
分钟后击中预定目标,估计落在马公西南40 公里的石礁靶场。

根据所得数据分析大致推断“斗牛士”:弹长:12 米左右。

翼展:7.8 米。

直径:约1.4 米。

全重:约5200 公斤。

最大射程:约1000 公里。

最大高度:约14000 米。

平均时速:900 公里/小时。

平均爬高率:444 米/分钟。

制导方式:雷达。

装药:约990 公斤梯恩梯炸药,仅相当2000 磅的重磅炸弹。

优点:发射不受气候影响。

缺点:有效导向距离仅400 公里,之后只能靠惯性自由飞行,准确性
很差;发射时烟尘很大,易暴露阵地;速度不快,高度不大,机动性亦不高,
其战斗灵活性还比不上我米格战斗机。

对“猎物”的基本概况和活动规律有了数,歼击机拦截、歼击机追踪
连续攻击、中口径以上高炮群集火射、电子干扰、打击其发射阵地和制导系
统等狩猎方案便一一拟定出来。


老人们说:上边一介绍,也就不把“斗牛士”太当一回事了。其实,
就凭咱那飞机要想把人家揍下来谈何容易,只要第一,它飞行准头不大,第
二,它装药威力不大,就没啥可怕了。咱这边,遍地都是大炮都是“牛”,
他过来一两个“斗牛士”,斗得过来吗?对导弹的恐惧心理基本消除。

※※※※※


9 月4 日——6 日,三天内厦门前线炮兵部队恪守停射禁令,未放一炮。
金厦海峡大陆一侧静得出奇,静得让人纳闷难解。

台湾满腹狐疑,未敢抓紧时间补给金门,三天共计发炮9 次134 发,
显然是在投石问路,以激将法探测大陆方面的反应。其中20 余发打到厦门
江头镇第3 中学,造成学生、工人、农民亡11,重伤8,轻伤16。

厦门炮群依然沉默不语。

这种反常的奇诡的静寂,让人联想起两场强台风之间的“风眼”,那片
刻的安宁预示第二遭更为猛烈的暴风雨就要来临。

6 日夜23 时,求战若渴的厦门前指终于收到北京电示:福州军区并厦
门前指:我炮击停止后,敌人连续向我炮击,你们应选择有利时机给敌人地
面目标和海上运输船只以有力还击。还击最好在八日,如八日无显著有利目
标时,推迟一两天还击也可。

中央军委

补充电示接踵而至,停射顺延一天,7 日仍不发炮。

美国国务院发言人刚刚说话:“美国从来不承认12 海里领海的任何要
求,我们历来对领海态度一直是3 海里的范围。”美国队部军事发言人也宣
称:“美国海军第七舰队也不承认(中国)关于领海宽度的决定。”毛泽东仍
想静静地观察一下,第七舰队究竟将如何动作。

※※※※※


9 月7 日,晨。东海前指的搜索雷达荧光屏上,突然跃现出让人颇感惊
异的显影,一支由13 艘舰船组成的联合舰队,正浩荡行驶在台湾至金门的
航路上。经辨别,其中有2 艘美国的重巡洋舰和5 艘驱逐舰,另有国民党海
军驱逐舰“信阳”号、“维源”号,“江字”号炮舰3 艘和“美乐”、“美珍”
号中型登陆舰。美国军舰配置在海上编队的左、右两侧,把蒋舰夹在中间,
美舰和蒋舰相距仅两海里。

威力强大的美国海军正式为台湾对金门的运补行动提供护航,事态严
重,前线海陆空三军立即进入“一等战备”。

9 时许,美国重巡洋舰“海伦娜”号(旗舰)那颀长硕大的身影便一点
一点从海平线上显露出来。

此日天气晴朗,从云顶岩上便可望见料罗湾海面星星点点猬集进发的
美台联合舰队。

自然,看得最为真切的观察点是围头。“海伦娜”行进至围头角以南4
海里便不再靠近,这艘体长218 米,排水量2 万吨的“海上堡垒”很是威武
地矗立在海面上,所有的炮口均朝向大陆,威力强大的9 门203 毫米三联装
主炮和12 门127 毫米双联装副炮、24 门76 毫米高炮、60 门20 毫米双联装
高炮使它远远望去更像一只浑身插满了炮管的大刺猬。它放心无忌地步入大
陆火炮的有效射程之内,却悬挂招展着一面比通常的旗子要大出一轮的美国
星条旗,似乎又在迫不及待地表示:千万千万别误会,俺是美国兵舰。

※※※※※



上世纪末,与日本海军在大东沟海域撕啃大清帝国北洋水师同期,美
国海军正式成军。它以其飞速长成的钢牙,将游弋在菲律宾和古巴的西班牙
舰队一口口吞食。

饱餐昔日的“海上霸主”是一种能够刺激更大食欲的享受,那个“雄
心和胃口俱佳”的美国人马汉首倡:传统的海岸防御和保护商运的方针太陈
旧了,美国只有建设大海军在海外建立基地,才能开创真正的美国世纪。

“美国海军之父”老罗斯福于1901 年宣誓就任美国第26 届总统后,一
条接一条万吨级战列舰便在美国墨西哥湾沿岸和大湖内河造船工业区域下
水。老罗斯福欣慰地将自己的生日——10 月27 日——正式定为美国海军节,
世界则惊悸地等待着“美国世纪”的来临。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美国海军以拥有33 艘战列舰而屈居老二,他用
“等着瞧吧”的眼光照着老大英国的王座。

第二次大战结束,美国海军已是拥有70579 艘各型舰船,总吨位1382.8
万吨的庞然巨兽。麦克阿瑟曾说:美国海军变成了一座再无人可以攀越的高
峰。

“高峰”仍在增高。陆军出身的艾森豪威尔甫入主白宫,前任杜鲁门的
“三军均衡发展计划”便被丢进字纸篓,陆军经费被大大压缩,海军和空军
成为优先发展的重点。

也许,当今世界只有赫鲁晓夫先生敢于夸张地讥讽,美国海军“只能
用作礼节上的访问和鸣鸣礼炮而已”。其他人谁敢小视这支唯一能够同时派
出庞大舰队在五大洋游弋,相当于全世界各国海军实力总和的常规战力。

※※※※※


能够得到世界上最强大海军的护航,所获得的首先不是安全感,而是
虚荣心。

“信阳”舰上,台湾海军副总司令黎玉玺中将与部属谈笑风生,这是开
战以来,他最不感到担心的一次航行。当他看到自己的旗舰居中,两旁有美
国最具威力的战舰环侍而行时,不由发出感慨:“能指挥这般舰队,海军司
令才算没有白当哩。”他十分理解大陆方面此时此刻进退维谷的处境、那种
开炮不是不开炮亦不是的棘手滋味。他之所以不担心,并非有绝对把握大陆
方面肯定不敢开炮,而是你若开炮便正中了吾“领袖”之下怀,国共炮战就
此演变为一场中美大战,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11 时25 分,黎玉玺下令,两艘“美字号”登陆舰从容出列,靠岸卸载。

大陆方面仍然万籁俱寂,不见动静。十几天来,台湾海军第一次在没
有袭扰的情况下顺顺当当把数百吨作战物资卸在海滩上,车拉肩扛地运走。

金门大喜。

台湾大喜。

一台湾战地记者火速给大本营传稿:非亲眼所见几难相信,第七舰队
的威慑竟如此神力,“海伦娜”等海上巨无霸们登台亮亮相,数日来猖狂至
极的匪炮便乌龟缩头不敢吭气..

18 时02 分,黎玉玺“大获全胜”,班师回朝。

一如来时的布阵:“美乐”、“美珍”走在前,两“江”、“信阳”跟在后,
美舰环护保左右。悠哉乐哉,威风浩荡,鸣笛凯旋。

残阳将一束炫目的光环投向“海伦娜”,热情欢快多才多艺的美国小伙
子们在甲板上跳起了摇摆舞,并时而向海中抛掷啤酒瓶子。


※※※※※


云顶岩足足生了一天闷气。

刚刚从北戴河返回的叶飞本想亲自坐镇打几个漂亮仗,没想到一上山
就碰到了“烫手山芋”。

第七舰队公然介入,欺人太甚!

默认敌人随意运补,岂有此理!

若不打,忍无可忍!

若打,后果难测!

复杂微妙的局面着实难坏了身经百战的将军。

将敌情一日数报,北京的指示都是“按兵不动”。

总不能永远按兵不动,明天敌人肯定还会来,难道继续任由他们“扭
秧歌”,我们继续临高“看大戏”?研究来研究去,只有硬着头皮——打!
战端既开,就不怕与他第七舰队硬碰硬。

人家逼上了山门,哪里还有高挂“免战牌”的道理!

将军们群情激愤,云顶岩上一片喊“打”声。

※※※※※


夜半,北京电示:福州军区,前指并告空司、海司:蒋军炮兵四、五、
六、七,四天均向我猛烈炮击。今日(七)蒋军舰艇在美国军舰的掩护下,
继续增援金门;美国军舰已侵入我领海线内,这是美蒋在我国宣布关于领海
声明后的非法行动。为了惩罚蒋军的暴行和打击美帝凶焰,按照有理、有利、
有节的原则和中央指示现决定:一、我厦门前线炮兵,应于明日(八)对金
门蒋军重要的军事目标进行一次惩罚性的炮击,要打得准,打得狠,炮击规
模应较八月二十三日为大,预定打三万发左右。

二、对美国军舰掩护蒋舰艇侵入我国领海的行动,我外交部发言人已
对美国提出警告。若美国军舰再来,我将再次警告。经过两次警告之后,如
美舰再侵入我领海掩护蒋军舰艇行动,我即集中炮兵和海军的力量,对停泊
料罗湾的蒋军舰艇进行轰击;但仍不打美国军舰。

以上的两项决定,请你们即作切实准备。你们准备工作完成后,应立
即报告军委,以便请示中央作出最后决定。

中央军委一九五八年九月七日二十四时打是要打的,但必须把握好打
之火候,打之分寸。

叶飞与将军们细细品味,都说还是毛主席的点子好,明天可以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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