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州西湖：文坛盟主的期许

醉清风

参观完阜阳西湖，大感不惬意，虽然此刻雨越下越大，我还是决定前往阜阳生态园去寻找相关遗迹。此生态园是在颍州西湖旧址之上建造起来的，因此说那里方是欧阳修、苏轼等大名家燕游之地。

阜阳生态园正门

也许是下雨的原因，偌大的生态园广场没有一辆车，也看不到游客。从游园地图看，此园占地面积甚大，简介上说仅核心景区面积就达1200亩，“古颍州西湖，兴于唐而盛于宋，曾波澜壮阔、甚为繁胜，可与杭州西湖相媲美。但由于黄河水的泛滥淤积，古颍州西湖繁华不再。2001年7月，颍泉区委区政府因地制宜，将传统农业调整为生态观光旅游农业。”这反而更令我疑惑：为什么不在旧址恢复颍州西湖呢？

铜牛

虽然做了这样的调整，但是广场上巨大的牌坊依然是仿古式，牌坊下立着一尊铜牛，可能是担心牛角伤人，工作人员把牛角包裹了起来，且立上告示牌称“仅供参观，禁止攀爬”。于此立牛，想是表达农耕之意。

入园第一眼

门票66元，这么贵的农业观光项目，似是第一次遇到。检票入内，迎面是欧苏文化园，这组仿古建筑由三座大殿组成，走过去一一端详，每一处都锁着门。既然是买票进入，何以不得入内，转身回到检票处问之，对方的回答很简单：“正在维修中，你看看外面就行了。”

欧苏文化园

这种架势无法理论，只好在生态园内去寻找西湖旧址，尤其是古西湖边的会老堂，陆志成 《会老堂从“馆舍”到“私第”的辩证》一文中说：“颍州西湖会老堂始建于北宋。位于阜阳城西北3公里处泉河北岸。”此文同时称：“西湖会老堂，是古颍州西湖幸存的唯一古代建筑。”

文忠殿

文忠阁

但是我在生态园内没有找到会老堂指示牌，站在回廊内翻阅相机内的照片，大致知道会老堂所处之位置。然此刻下着雨，看不到太阳，无法断定方位，而生态园内既看不到工作人员也没有遇到游客，只能凭第六感向生态园的左前方走去。

文忠阁前的噱头

欧苏文化园后端

雨越下越大，我的折叠伞能遮头遮不到脚，没走出多久鞋内就进了水，冰凉的秋雨让身上发紧。终于找到一个小的售货厅，本想前往问路，门上却挂着锁，但旁边的饮料却随意摆放着，这种路不拾遗的感觉，很让人心中升起崇高感，于是我坚定地在雨中走下去。

小心走过湿滑的桥

走到一个岔路口，用在心里掷硬币的方式来决定路径，大约走出两公里后，远远看到摩天轮，示意图上标明会老堂离此不远。正在此时有一年轻人骑三轮车经过，料定其是工作人员，虽然他把车骑得飞快，我还是站在路中强行将其拦了下来。他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这种关心的口吻让我冰凉的身体为之一暖，我称自己没问题，只是想找会老堂。他马上告诉我如何穿行。

远处的摩天轮

通向会老堂的小桥

远眺会老堂

按其所言，在摩天轮右侧的树林内，找到了一座新修的石拱桥，桥面辅着鹅卵石，因为下雨之故，走在上面脚底打滑，好在有护栏，小心翼翼地登上桥顶，果然看到对岸有一处古院落。

水闸说明这里确实是西湖

会老堂前广场

此院的左右两侧为水面，我猜测这是颍州西湖的孑遗。水面的左侧还算清澈，右侧满布青苔，看来是死水。湖的对面有一两层建筑，上写“西湖站”，想来这是水闸，但正说明了眼前这片水面的确是西湖。找到旧址心下颇为高兴，于是快步走下脚前去参观会老堂。

正门

文保牌

在院门口看到了会老堂匾额，遗憾的是这里也是院门紧闭，努力推门，没能打开缝隙，但注意到左右两侧的花墙可以伸进去镜头。里面仅一进院落，且只有正堂，没有左右两侧厢房，院中绿地内立着两尊雕像，我猜测这应当是欧阳修和赵概。院中没有立碑石，感觉像新建的仿古院落。然院门口却有安徽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铭牌，证明这里的确是会老堂原址。

会老堂院内情景

宋熙宁四年（1071），欧公以太子少师、观文殿学士致仕，退休后，他居住在颍州。欧阳修在颍州西湖旁建了一处居所，定名为六一堂。转年三月，同样是观文殿学士的赵概前来颍州探望欧阳修。欧公闻讯后大为高兴，特意在故居内整修出几间房屋这就是会老堂。明正德版《颍州志》卷之一“宫室”载：

会老堂：宋欧阳修公以熙宁四年辛亥致仕归颍。初公在两制及枢院政府，前后与赵康靖同官，迁拜不殊，故相得欢甚。及相继谢事，赵单骑访公汝阴，时年几八十。吕申公守郡，为作会老堂于西湖书院之傍。赵优游堂中月余而别，再逾时欧公薨。

此《志》称当年欧阳修与赵概同任副宰相，两人关系甚好，他们分别退休后，赵概特意从南京（商丘）前往颍州看望欧公，当时赵概年近八十。颍州知州吕公著闻讯后，特意在西湖书院旁建造起会老堂。

这段说法与历史上其他史料所载有两处不同，一是欧阳修与赵概的关系问题，《宋史·赵概传》称：“概秉心和平，与人无怨怒。虽在事如不言，然阴以利物者为不少，议者以比刘宽、娄师德。坐张诰贬六年，念之终不衰，诰死，恤其家备至。欧阳修遇概素薄，又躐知制诰，及修有狱，概独抗章明其罪，言为仇者所中伤，不可以天下法为人报怨。修得解，始服其长者。”

庆历初年，赵概与欧阳修同在馆阁，后来同担任过参知政事，赵概为人敦厚持重沉默寡言，欧阳修性格张扬，两人都不喜对方的为人处事方式。按照《言行龟鉴》中所载，赵概说过：“臣与修踪迹素疏，修之待臣亦薄。”可见两人关系十分不融洽。

然在庆历五年时，欧阳修身陷盗甥案，当时欧阳晟之妻张氏与男仆私通，事败后，在开封府审理之时，张氏承认奸情，同时她又供出在其年幼时寄居在舅父欧阳修家，和舅父有私通之事。然那时的张氏年仅七岁，不可能与欧阳修发生这样的事。

此乃另一派有意制造桃色新闻来打击欧阳修，在此艰难时刻，朝中无人替欧阳修说话，但是与欧阳修关系疏远的赵概却挺身而出，替欧阳修辩解：“修以文学为近臣，不可以闺房暧昧之事，轻加污蔑。”《东都事略》卷七一《赵概传》中称：

概为人乐易深中，恢然伟人也。平生与人无所怨怒，非特不形于色，而又专务掩恶扬善，以德报怨，出于至城，非勉强者。欧阳修坐累对诏狱，概独抗章言：“修无罪。为仇人所中伤，陛下不可以天下法为人报仇。”仁宗大感悟，以故得全，人以概为长者。概既老，修亦退居汝南。概自睢阳往从之游，乐饮旬日，其相得如此。

赵概认为此乃是欲加之罪，这是有人故意造谣中伤，皇帝不能以国法来替别人报私仇。正是他的所言使仁宗明白了这种造谣另有目的，故没有严判欧阳修，只是将其外放。这件事也让欧阳修彻底改变了对赵概的看法，两人也成为了密友。

而今二人都已退休，赵概要前来颍州探望，故欧阳修闻讯后十分欣喜。他在给赵概的信中写道：此自山阴访戴之后，数百年间，未有此盛事。一日公能发于乘兴，遂振高风，使衰病翁因得附托，垂名后世，以继前贤，其幸其荣，可胜道哉！”

在欧阳修看来，赵概前来赴约，可与《世说新语》所载山阴访戴之事相媲美，乃是几百年未有之盛事。赵概到达后，欧公当然盛情接待，为此，他写了多首诗，其中一首是：

欲知盛集继荀陈，请看当筵主与宾。

金马玉堂三学士，清风明月两闲人。

红芳已尽莺犹啭，青杏初尝酒正醇。

美景难并良会少，乘欢举杯莫辞频。

欧阳修与赵概都曾任翰林学士，而今当地的父母官吕公著也是翰林学士，所以欧阳修在诗中有“三学士”之称，他所说的“两闲人”显然是退休后的自己和赵概。可见参加宴会之人也有吕公著。

正德版《颍州志》中所载的第二个问题，则是会老堂究竟为何人所建。按照大多数文献记载，会老堂乃吕公著所建，且建造地点不在欧阳修的六一堂院内。对此，肖汉泽在《颍州西湖会老堂溯源》中有详细辨析，文中引用了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中的所载：

初，欧阳文忠公与赵少师概，同在中书，尝约还政后再相会。及告老，赵自南京访文忠公于颍上，文忠公所居之西堂曰“会老”，乃赋诗以志一时盛事。时翰林吕学士公著方牧颍，职兼侍读及龙图，特置酒于堂，宴二公。文忠公亲作口号，有“金马玉堂三学士，清风明月两闲人”之句，天下传之。

王辟之明确地说会老堂乃是欧阳修居所的西堂。治平四年（1067），欧阳修知亳州，亳州下辖蒙城等三县，当时王辟之任蒙城主簿，同时王辟之又与欧阳修之子欧阳叔弼为同年进士，他既然与欧阳修有这么近的关系，故他的所载应当更接近事实。

余外，肖汉泽又举出了其他一些证据，最终他得出的结论是：“概而言之，颍州西湖会老堂，不是时任颍州知州吕公著建的专门接待赵概的公馆，而是欧阳修自建私第六一堂的西堂；熙宁五年，致仕副相赵概来访欧阳修，欧阳修把私第六一堂的西堂腾出来经过刷新接待他，吕公著即兴将六一堂西堂题名为会老堂。简言之，会老堂不是‘公馆’是‘私第’，吕公著不是‘作堂’是‘名堂’。”

如此说来，眼前所见的会老堂，乃是当年欧阳修故居的一部分，且欧阳修后来又去世于此。如此重要之地仍有痕迹在，瞬间让我对生态园的腹诽消散了一大半。

就在欧阳修定居在颍州的同年，苏轼因抵制王安石新法受到排斥而要求外任，他被派到杭州去任副职。熙宁四年（1071）七月离京到达陈州，九月带弟弟一同前往颍州拜谒这年元月到仕的恩师欧阳修。二苏与欧阳修在此欢聚二十余日，这是苏轼第一次来到颍州。

二苏在颍州少不了陪老师游览西湖，他在《陪欧阳公燕西湖》中描绘道：

谓公方壮须似雪，谓公已老光浮颊。

朅来湖上饮美酒，醉后剧谈犹激烈。

湖边草木新着霜，芙蓉晚菊争煌煌。

插花起舞为公寿，公言百岁如风狂。……

那时的欧阳修已65岁，虽然须发全白，但面色甚佳，他带领二苏在西湖边饮酒赏景，喝的高兴处，仍然语句犀利。

当时苏辙也写了首《陪欧阳少师永叔燕颍州西湖》，此诗前几句为：

西湖草木公所种，仁人实使甘棠重。

归来筑室傍湖东，胜游还与邦人共。

欧阳修在西湖边植树，并且在湖东建造了六一堂，颍州西湖已然是欧阳修招待朋友的最佳去处。

关于欧、苏在颍州之会，陆志成所著《苏东坡与颍州》一书中认为极其重要，该专著其中一节的名称是“欧苏颍州之文坛盟主责任交接”。该文谈到中国文人历来有结社立盟的情节和传统，欧阳修退休后，想接文坛盟主的责任交给苏轼。

然在颍州之前，欧公已经考察过多人。陆志成认为他选的第一个接班人是曾巩，后因故转而选择了王安石，之后欧阳修意识到两人都有不合适的地方，直到苏轼的出现，方使得欧阳修认为找到了最恰当人选。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称：“早在欧阳修主盟文坛时，他就明确表示把将来领导文坛的责任交付给年轻的苏轼，并预言苏轼的成就将超过自己。”

文坛盟主的交棒地，在陆志成看来是颍州，因为苏轼在嘉祐二年考中进士以来，经过十五年的考察，欧阳修认定苏轼能担此任。苏轼在《再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中写道：“11 42十有五年，乃克见公。公为拊掌，欢笑改容。此我辈人，余子莫群。我老将休，付子斯文。再拜稽首，过矣公言。虽知其过，不敢不勉。契阔艰难，见公汝阴。多士方哗，而我独南。公曰子来，实获我心。我所谓文，必与道俱。见利而迁，则非我徒。又拜稽首，有死无易。公虽云亡，言如皎日。”

苏轼此文写于元祐六年（1091），他回忆起二十年前在颍州见到欧阳修时，老师告诉他自己上年纪了，要把文坛盟主的接力棒皎到他手中，他说老师对他的希望过高了，但他会努力为之，以不负老师之望。

苏轼十分敬重老师欧阳修，他认为老师是继唐代古文运动倡导者韩愈之后的一大家，乃是文脉正传，苏轼在《六一居士集叙》中称：“愈之后二百有余年，而后得欧阳子，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子；著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故天下翕然而尊之。”

儒家正脉由孔子所创，而后传给孟子，在孟子之后衰落千年，至韩愈得以重新振兴，而韩愈之后的二百年就出现了欧阳修。因此，在苏轼眼中，其师欧阳修无论思想性还是艺术性上，都是当今文坛盟主的不二之选。其又称：“欧阳子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

欧阳修去世后，谁能延续文坛正脉呢？苏轼的门生李廌在《济南集》卷二中也载有相关说法：“东坡尝言：文章之任，亦在名世之士相与主盟，则其道不坠。方今太平之盛，文士辈出，要使一时之文有所宗主。昔欧阳文忠常以是任付与某，故不敢不勉。异时文章盟主，责在诸君，亦如文忠之付授也。”

苏轼说欧阳修把这个重任托付给了他，为不负师托，他努力免之，同时说自己之后想把这个重任托付给诸位，其所说的诸位应当是苏门四学士、六君子：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陈师道、李廌等人。

苏轼年轻之时，顺风顺水，到中年后迭遭打击，而后又几起几浮，无论怎样的磨难都无法熄灭他要传承文脉的决心。这种勇担重任的责任感最令人信服。

遗憾的是，颍州没有在原西湖遗址建起一些纪念点，而是在二十余公里外另建一处巨大的西湖景区，其实生态园的面积已足够恢复成重要的欧苏纪念之地，如今我在偌大的生态园内除了找到小小的会老堂，余外看不到更多的纪念地。特别希望阜阳当地的文物部门经过考察，能够找到一些西湖边原有的遗址，哪怕在那里立一块纪念碑，也让后辈有可追思处。

古物

另一座小桥

会老堂门前广场侧旁有一片竹林，于此散放着一些石础，想来是会老堂的旧物。在竹林内有一小径，沿此小径一路向下走，两百米后亦有一座小桥，桥下的水已经完全被绿藻覆盖，但我却在湖中看到一只不知名的禽游弋其中。无论环境多么恶劣，都挡不住生灵对自由的追求。

自由的禽鸟

新建配套设施

此时雨势渐小，但路面上的积水还是在慢慢进入鞋中，我努力保持身体平衡不致滑倒，终于艰难地走到了出口。于此处看到了一些新建的仿古房屋，想来这是生态园的配套设施，但每一家都关着门，只好穿行而过，重回生态园大门前。

欧阳修路

西湖社区

在门口看到一路牌，原来这里叫欧阳修路。尊师固然重要，但路名改为欧苏路似乎更为贴切。我在路口找车时，无意间看到右手有一简易门，门楣上写着“西湖社区海子亭子村”。看来这个社区仍以西湖命名之，且“区”后之名我不知怎样断，老北京管湖称为海子，难道这里也有如此称呼方式？如果是那样的话，当年漂亮的西湖也被当地人改称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