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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海战役亲历记——少年张德先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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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21 09:36:5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1948年年末至1949年年初,在以徐州为中心的淮海大地上,展开了一场震撼世界的淮海战役。这次战役国共双方共投入兵力140多万人,只用了65天的时间,最终以消灭国民党军队55万人而宣告结束,实乃古今中外未曾有过的规模最大的战争。
我不幸,而且也有幸亲身经历了这场战争。虽然那时我只有十一二岁,但我已是四年级的学生了,而且记忆力也挺强的。每每回想起我亲自目睹的人物和事件以及个人经历,总是一个个,一件件,一幕幕在脑海里出现,多年来,我虽然向一些人讲述过其中的一些故事情节,但除了我于1963年写过三首《忆淮海战役》诗外,从未用文字系统完整地表达过。现值此淮海战役胜利70周年之际,我将我能够回忆起来的那段腥风血雨的历史写出来,以使更多人得到了解,也了却我的夙愿。
一、风云变幻莫测身陷淮海战场
我老家在江苏省丰县赵庄镇。我出生于1937年,兄弟五人,我是老三,还有一个妹妹。我刚一降生便发生了“七七”芦沟桥事变,那时正是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不知是我带来了战争的灾难,还是战争的灾难带来了我?总而言之,我的命运就与战争的灾难连在一起了。
我的父亲于早年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在家乡开展地下工作。到了1944年当了本村农救会长。1945年日本投降后,又发生了国民党与共产党的国内战争,家乡第一次解放,父亲就公开领导农民搞群众运动,斗地主,分田地。后来参与组建并领导丰县地方武装县大队,我父亲是闻名遐迩的神枪手,打了许多胜仗。
1947年初的阴历元宵节(正月十五日),丰县县大队驻在丰单边境的刘菜园村。他为了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只身单枪赴本村安抚群众,了解敌我情况时,不料被叛徒出卖,国民党丰县保安团团长张子超派一个姓杜的连长带一个连的兵力,把他包围在村西头一家小草屋内。虽然屋内只有他一个人,但他英勇抵抗,打得非常激烈,坚持战斗了一个来小时,终因子弹打光,寡不敌众而壮烈牺牲。为革命烈士。
父亲牺牲后,那个杜连长得到了父亲的短枪,他上缴给了团长,团长大加赞赏,说:“我一直想看到这位神秘的神枪手的枪究竟是什么样的?今日终于看到了。实在是一件最珍贵的宝贝呀!”据说团长的好多上司为争这把短枪还发生过矛盾。
我大哥与我两个堂哥也于1945年日本投降前参加了共产党的军队,我的两个堂哥都在解放开封时壮烈牺牲。
1945年夏,有一天,有位邮差到我们村送一封信,信封上写“张道明家信”,寄信地址是山东省潍县,收信地址是“江苏省丰县城西三十五里张土城村”。地址无疑是对的,但张道明是谁呢?“撕开看看内容就知道了。”围观的好多人七嘴八舌这样说。起初邮差不同意拆信,说私拆私人信件是违法的,但信送不到收信人手里怎么办?再说那时邮差把信送到收信人手里后,收信人还管饭,临走时还给点路费。鉴于这种情况,邮差就同意拆了。信拆开一看,台头是“父亲大人钧鉴。”落款是“儿张道明,原名叫张其友,小名叫金来”。
可是本村既有一个张其友,也有一个金来,但他们一直都在家,从未外出过,更没有去过潍县。这时我祖父也在场,只见他忽然大声喊道:“是我二儿子金来!他十六岁时因家穷吃不上饭外出已二十多年没音信了,只当早已没有他了,真没想到他还活着”。再细看信的内容,说的情况一点儿不差,只是没想到他竟在国民党的军队里,现在四十多岁了才在潍县结了婚。那时潍县是国民党军队驻着。他既然是在国民党军队中,而我们家乡正是在共产党领导下闹革命,谁去找他呢?于是就把信放置起来。
1946年国民党的军队大举进攻我们家乡,还乡团纷纷回家复辟,倒粮、倒地、倒钱、倒房、倒物。因我们是革命家庭,我父亲只好带家人北撤至黄河北。不巧的是,北撤时我正在丰县城南王岗集我外祖母家住着,而丰县城一带全部被国民党军队占领,我父亲无法去接我,所以只得把我留下了。我祖父说:“你们都走吧,还有小三走不了,我留下照顾他,再说我年龄也大了,不怕死了。”无奈也就这样定下来了。
那时国民党还乡团像发了疯似的到处抓共产党家属和革命群众,抓到后无论男女老少,不容分说立即活埋。光丰县城南凤呜塔边就活埋了三千多人。有一次国民党还乡团抓住了共产党员的家属母子俩人,小孩很小,不懂事,刚会说话。当把她们娘儿俩推入挖好的活埋她们的坑里时,小孩问他妈:“娘,我睡在哪头?”那活埋人的说:“就叫你们娘儿俩永远睡在一头!”就这样给活活地埋了。是何等的残忍啊!
我们家乡的还乡团也到处抓我们,而我和祖父也去不了黄河北找我全家了。这样我们东藏西躲一直熬到1947年秋天。在没有办法之时,我祖父便想起了我在国民党军队的叔父,于是他决心去找我叔父谋生路。记得那时我姑妈给我祖父操办了盘缠和干粮,祖父就匆匆步行上路了。剩下我一个人就抡换着在我姑妈和外祖母家住,一听说有人来了,便吓得赶紧躲藏起来,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熬日子。
到了1948年秋天,我正住在外祖母家,忽然见祖父回来了,我高兴得不得了。祖父说,他步行到了济南,又在济南乘火车到维县,按信上的地址找到了我叔婶。说我叔父是国民党军队的一名小军官。他一直在维县住到我叔父所在军队往南调防(实际上是向南撤退),同我婶母一起随叔父先去东北,又从青岛坐军舰,几经周折,到达了徐州。我叔父住在军队里,他和我婶母住在徐州北关庆云桥东黄河北岸我舅爷家。这次他是专门来接我去徐州同住的。
祖父带领我起程了,先步行到华山,然后坐上了一辆烧煤气的大卡车。那时的丰徐公路全是土路,一路上坑坑洼洼,颠簸不堪,尘土飞扬。车开到了徐州市郊就让下车,说市里不准载人。我们每个人头上、身上、脸上全是厚厚的尘土,只能看到两只眼睛。
我们步行到了我舅爷家,第一眼就见到了一位女子。祖父对我说:“这就是你婶婶。”又对我婶母说:“这就是小三。”我感到很惊讶。那时我叔父已四十多岁了,而我婶母才十九岁。她修长的身材,高高的个儿,蔓长的脸,白肌肤,红嘴唇,身穿蓝色的旗胞,长发披肩,飞机头,金耳环,金项链,金壳手表,高跟鞋,亭亭玉立,面带笑容,实乃一位美女!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位洋婶婶?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婶母。我立即感到拘谨、羞怯起来。
但完全出乎我所意料的是,她伸手摸着我的头说:“这孩子受罪了!你们赶快洗一洗。”她马上用盆端来水让我们洗,而且还亲手给我洗,还说:“怎么这么多的尘土呀?”我当时真的不知怎么好。洗过后,她又仔细看了我一遍,然后就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原来她给我买了一身新衣裳,一双雪白的胶底鞋。她说:“我刚才看了你的身高和脚就买了这身衣裳和鞋,不知合适不?赶快换上。”我不好意思脱衣换衣,她一边说“小孩子怕什么?”一边给我脱衣换衣。换好后她笑着说:“小三长得蛮帅嘛,看多有精神!”我和祖父都开心地笑了。
稍后,我才见到了叔父,就一直与他住在一起,并跟随他从徐州撤退到河南永城陈官庄,直到淮海战役结束。
二、叔侄初次见面目睹国军生活
我在舅老爷家跟祖父和婶母住了两天,祖父和婶母就商定,由婶母带我去安徽固镇见我叔父。我们娘儿俩到了固镇的一户人家,原来这一家是我老家本村的自家兄弟爷们,他是好多年前逃荒到这儿定居的。主人叫张德仲,一家有好几口人,他立即派他家人到部队找我叔父送信。我婶母就与张德仲一家人闲聊。等了好长时间,就听到外边有人跑步过来了。
我第一眼见到来人就把我吓了一跳,原来他长得竟然与我父亲非常相似,中等个头,微胖的体型,圆圆的脸,笔挺的身,头戴有国民党青天白日十二角星帽徽的军官帽,身穿黄绿色的呢子军官服,脚穿黑色皮鞋,煞是威风!他微笑着向我婶母致意,我婶母立即站起身来,我也站了起来。婶母给我介绍说:“这就是你叔叔。”又跟我叔父说:“这就是侄儿小三。”我叔父一把把我拉到怀里摸着我的头说:“好!好!你来得好!你们来得好!”又说:“我们部队很忙,你先跟你婶婶在这儿住下,我办完公务再来陪你们,我们好好聊聊,我很想知道我们家乡和我们家庭的情况。”说完便匆匆地走了。
我们在固镇住了一些日子,叔父每天安排好工作,办完公务大都回来与我们一起吃住,我向他介绍了我们家乡和家庭遭难的情况,他听了后表情非常凝重,心情莫测。长出了一口气说:“国共战争打了这么多年,国家遭殃,百姓遭殃,是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可悲的是,我们一家人阴差阳错,鬼使神差地分成了两派,更痛心的是你父亲也因此而付出了生命,真是不幸,实乃罪过!”叔父沉寂了一会儿又说:“你大哥在共军里是做无线电报通讯的,我们还是同行呢。”
在固镇的这些日子里,叔父也带我们到部队里听京剧,看电影,这都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们部队有京剧团,天天在戏园子里演唱。我听到的有《借东风》、《打渔杀家》、《四郎探母》、《武家坡》、《苏三起解》等。虽然我当时已是四年级的学生了,但起初我连一句也听不懂,只听到唱得声音又尖又细又长,只是表演的动作与我们家乡的豫剧、山东梆子等有点相仿。可喜的是我叔父竟然会唱好多出京剧,他经常教我唱,并且一字一句给我讲解戏词。因而我也就会唱许多京剧段落,唱错了的,叔父就给我纠正。这样我便喜欢起京剧来,直至今日牢记不忘,经常哼唱。
看电影更是我好奇的事。那时放的是黑白无声电影,而且大都是外国片子。黑白片看不见人物的肤色和衣服、物件的颜色,只见屏幕上一个个大鼻子的男女在做一些活动,但就是听不到声音。吃饭不用筷子,用的是刀叉。听说是美国片子。我确实感到很奇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在固镇住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有一件事是非常有趣的。有一次我们在家闲聊,张德仲突然说,他邻居有一个女孩年龄与我差不多,长得很漂亮又聪明,要把她给我介绍做媳妇,并且拿出照片。我虽然很害羞,但还是看了一下,只见这小女孩圆圆的脸,大眼睛,双眼皮,扎着两个小辫儿,确实长得不错。后来我还见到了她,但心里想,我这么小说什么媳妇?故当时就没表态,再加上叔婶也不感兴趣,也就作罢了。
有一天,叔父对我们说,军队要调防,要叔母带我到徐州去,于是我们俩人便回徐州住了。叔婶怕我耽误学业,就安排我到徐州北关一所学校上了一段时间的学。
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有一个军人在我家,婶母对我说:“你叔父现住在徐州东面的八义集,派徐班长来接我娘俩儿过去。”我一听非常高兴,我们三人便坐火车到了八义集。这时不是住在居民家,而是直接与部队住在了一起。也就在这时我才目睹了我叔父所在国民党军队的生活、活动等状况。
我叔父部队住的地方院子很大,房子很多,一排一排的,还有篮球架和体育场,可能是所学校。院里院外停放着许多吉普车、黑色小轿车、挎斗摩托车和黄绿色军用大卡车,还拴着许多骡马。徐班长带我们住进了一所房子里,然后到隔壁房子里叫出了我叔父。见了面,叔父说:“现在战事吃紧,不过最近还没什么问题,你们就在这儿住几天。”说罢就又回到他工作的房子里。
我婶母不大出屋,而我们住在这儿什么事也没有,我就到院里和各屋里转转看看。我先到叔父工作的屋里,我一看有那么多的仪器、电话,许多人在那里嘀嘀哒哒收发电报、接电话、打电话,一片忙碌。只听到某司令、某军长、某师长、某团长,说些什么我也不太懂,反正是打仗的事。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是通讯连。都管我叔父叫连长。
叔父告诉我这里是指挥部,有高级军官,不要我乱跑,我点头答应。但心里好奇,总想到处看看。其实我是小孩,别人认为我是哪位军官的孩子,再说他们都很忙,根本就没人管我。大院里的军队是每天吹号起床,吹号上操,吹号吃饭,吹号集合,吹号熄灯,士兵集体吃饭,军官吃小灶。还搞训练、跑步等,喊“一二三四”,稍有差错就受到惩罚,打嘴巴。
有一次我到院里玩耍,看到远处有打人的,我走近一看,有一个人光着上身被五花大绑着,旁边站着一排十多个人,轮流用皮带和马鞭抽打,打得他身上一条条,一道道,鲜血直流。那人像杀猪一样嚎叫:“不敢了!不敢了!”声音越来越弱,一会便不叫喊了,头垂了下去。这时候一个人就用水桶往他头上、脸上、身上猛泼,很快他就苏醒过来。就这样打了浇,浇了打好几次方才罢休。然后把他丢在那里,那些打人的士兵便排着队走了,我也走了,不知那人后来咋样了,好可怜呢!听说打的原因是那人想当逃兵。
我经常见到一些大官,进出坐小轿车,下车有保镖。有的跟三五个保镖,有的跟着十几个保镖。保镖有的挎着手枪,有的背着冲锋枪,好吓人的。听说都是军长、师长什么的,至于是什么军长,什么师长我也记不清了。
大约是在1948年的9月下旬,天气有些凉了。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很多还飘落在地上,小草也发黄枯萎了。这时还远远听到枪炮声,军队的气氛也很紧张。叔父对婶母说:“仗要打到这里来了,你们回徐州吧,部队还不知到哪里去,你们跟着一是不方便;二是很危险,再说老父亲也得有人照顾。这样吧,我仍派徐班长送你们回去。”于是我们三人便坐火车回到徐州我舅老爷家祖父的住处,并向祖父说了回来的原因和情况。徐班长说,他得立即回部队,部队可能要调动,不然就赶不上了。我听徐班长要走,就坚决要跟他回去,同叔父在一起。由于我态度坚决,祖父和婶母终于同意我跟徐班长回部队。
这时的徐州有点乱的样子,人们步行匆匆,慌慌张张。
当天下午徐班长带我坐上了运货的往东开的平板火车。火车出了车站,正因为坐的是平板车,所以对四周看得非常清楚。看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牵牲口的,背包袱的,大车小辆沿铁路两旁往徐州涌,而且越往东人越多,成千上万的人吵闹着、拥挤着。车轮滚滚,尘土飞扬,这些逃难的人群形成一股人流的海洋。
非常奇怪的是,火车却不停地往东开。在铁路两旁还看到了往徐州撤退的军队,还有车马炮,一直往徐州行走。这时徐班长对我说:“小三,可能我们的部队也往徐州撤了,我们注意看着点。”刚说过,就见徐班长站起身来,朝铁路南边挥手大喊:“我们的部队!我们的部队!张连长!……”只见下边许多人也挥手喊:“徐班长!徐班长!”这样一闪而过了。徐班长问我:“你看到张连长了吗?”我说:“我看见许多人叫喊着招手,怎么没看见我叔呀!”他说:“不管你看没看见,我反正看见了,等车停了,我们马上回头追赶部队!”
这样一来,我恨不得立即下车。但奇怪的是,越想下车车越不停。到了傍晚,火车不知在一个什么车站慢慢要停了,没等车停稳我便跳了下来,一下子摔在石子上,我便“哎哟”一声,摔得好疼!徐班长说:“你急什么?火车这不是停下来了,摔坏了怎么办?!”他赶快下了车把我拉起来,问我:“怎么样?能走路吗?”我试了试,虽然很疼,但能走路,便说:“没事,赶快找我叔吧!”于是我们便回头沿着铁路往西走。
这里我想简单的介绍一下徐班长其人。徐班长,我忘记了他的名字,大家都称他徐班长,我也这样叫他,他是山东人(我也忘记了他是山东什么地方的人),三十多岁,中等偏高的个头,四方脸,皮肤稍黑,身体强壮,机敏过人,说话、做事很有军人气派,已有十几年的军龄了,他在许多部队当过兵,是一个老兵油子,也叫兵滑子、兵混混。打仗伤不着他,他一看形势不妙,就遛之大吉,再到别的部队去干,好多次都是这样。正因为如此,他从未受过伤,也未被俘过,当然也当不上什么官。
由于他会左右逢源,能说会道,很会办事,又会通讯技术,特别精通当兵之术,故无论到哪个部队都喜欢他,欢迎他。不过他跟着我叔父干的得时间是最长的了。他对我叔父也很好,我叔父也很器重他。我叔父之所以没有提拔他当排长,是因为怕他哪一天打起仗来他再逃跑了,向上不好交待。
天黑下来了,而且越来越黑,除了偶尔能看到远处有几个闪闪烁烁的灯光外,其余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东西。铁路上的枕木和石子使我们很难走路,我们只能慢慢地,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往前走。听着远处的枪炮声和铁路两旁人群的吵杂声,真是一片凄凉的景况。
正走着,看到铁路两边有很高的黑乎乎的东西,走近仔细一看,一摸,原来是一座铁路桥的钢架。再仔细一听,桥下有流水的声音,透过枕木空隙能隐隐约约看到河水在流。我们骑在铁轨上,手扶着铁轨,战战兢兢地一个枕木,一个枕木往前挪,往前摸,摸一个爬一个。原来这枕木下都是空着的,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害怕极了。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大批往徐州逃难的人马、车辆不在铁路上走,就是因为这铁路桥上不但人无法走,尤其是车辆、牲畜根本过不去。
过了桥我们继续往西走,我是既累,而且又饿又困,实在不愿再走了,就想躺在铁路上睡觉。徐班长就鼓励我说:“打起精神来走,前面就到了村庄,到那里有吃有喝还可以睡大觉。”无奈,我只好半睁半闭着眼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徐班长忽然惊喜的说:“小三你看,前面有村庄了!”我就朝着前方路北的方向看,果然黑乎乎的一片,像是个村庄。我立即来了精神,加快步伐直奔村庄而去。再往前走,已经可以朦朦胧胧的辨别村庄里的房子和树木了,很快来到了一个路口,弯腰往下看去,这条路往南越过铁路,往北直通庄里。首先看到的是靠路东边一户人家,简易的大门朝北。徐班长说:“不住这里,这里是小户人家,我们往里找个大户人家吃住。”再往北走了五六十米远,看见了一个大门。到了门前先闻到了一股油膝味儿,近看,原来大门是刚用黑油漆刷过,而且还贴着喜对子。一推,大门紧闭。徐班长就用脚狠踢大门,大声喊道:“开门!开门!快开门!”可里边没有回音。徐班长再踢再喊:“他妈的!怎么还不开门?”
就听到里面有低声说话的声音(大概是安排家人,特别是女人们躲起来),徐班长声音刚落,就听有一个人放高了点声音说:“谁呀?来啦,来啦。”开了门,见是一位老者,五六十岁的样子。忙说:“是老总,不,是长官,请屋里坐。”进了院,我不经心地看了一下,这家院里有西屋两间,大门旁南屋两间(可能是饲养牲畜的),东屋两间(大概是厨房),北屋正房三间,可能是瓦房。
正房门开着,正中桌上放了一盏煤油灯。看样子是一家比较富裕的农民。那老者领我们到了正房里,往两边看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徐班长说:“我们今晚要住在这里,端灯到西间看看。”老者端灯到了西间,我们看了一下,有一张床,一张桌,一个柜什么的,有点乱,条件不大好。又端灯到东间看,看到一位老太太和几个年轻女子都挤在了床上,浑身发抖,不敢说话,只是两只眼睛直盯着我们(但未见其他男人,可能是怕抓兵跑了)。徐班长说:“这里不怎么样,再到那边西屋里看看”。老者非常犹豫,胆怯地说:“那屋就别看了。”徐班长说:“别啰嗦,要看!”老者无奈,端着灯到了西屋门口,西屋门还锁着。
老者回头喊:“孩他娘,快拿新房钥匙来。”老太太送来钥匙递给了老者开了门。进门后,用灯照着一看,果然是刚结婚的新房。里面摆放着新厨、新柜、新桌椅,床也是新的,墙上围着圈席,床上铺着新褥单,上面整齐的放着叠好的新被子。
徐班长满意的说:“我们就住在这里了。”老者哀求地说:“这是我儿子刚结婚的新房,儿媳妇也在家,你们住在这里,她到哪里去呀?请您行行好,住在堂屋西间行吗?”徐班长呵叱说:“不行!我们就住在这里!你们赶快给我们做饭,我们都饿了,要做好吃的。”又对我说:“小三,你先在这儿睡觉,饭好了我喊你吃饭。”我困得睁不开眼,就和衣倒头睡在了床上,徐班长给我脱了鞋,盖上被子,我就立即入梦乡了。
我正在睡得很香甜的时候,就听徐班长喊:“小三快起来吃饭!”我实在不愿起,便揉着眼说:“我要睡觉。”他说:“起来,吃过饭再睡。”他一边说一边拉我坐起来,从桌上端起碗递给我说:“吃吧,吃饱接着睡。”我睁开眼,接过碗一看,嘿!原来是白面条,里面还有荷包鸡蛋,香油,葱花,好香啊!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半睁着眼,一气吃了三碗。徐班长说:“吃饱了吗?”我说:“吃饱了。”倒头又睡着了。又在我正睡得好的时候,徐班长推着我说:“小三快起来,天亮了,赶快找部队张连长去。”我睁开眼一看,果然天大亮了,我也不知他是在哪里睡的。我赶忙起了床,简单洗了把脸,我们俩人就走出了大门往南去。
当走到昨晚看到的路东那户人家时,听到里面有许多人在说话。徐班长说:“走,我们过去看看。”到了这家大门前,见这家大门关着。徐班长大声喊:“开门!开门!”就听里面有人答话:“他妈的,什么人叫唤?”说着,就开了门。我一看,也是一个军人。就见那人快步直奔徐班长,张开两臂,互相拥抱,说:“哎呀,徐班长,我的好兄弟,快进来!”徐班长高兴地说:“真想不到原来是你呀!”
到了院里,看到许多军人正在烧带秧的花生,毕毕剥剥作响。那人说:“快来吃烧花生。”又问徐班长,“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怎么没在部队?”于是徐班长就把我们来到这儿的原因和经过告诉了他,并指着我介绍说:“这是张连长的侄子,也算公子吧。”他们又谈了一些从前在一起和分别后的情况。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以前是在一起当过兵后来才分开的。他们一边吃花生,一边交谈,我也一边吃花生一边听他们说话。
他们又谈到目前的战局,大概的内容是,东北已被共军全部占领了,济南也被共军攻破了,王耀武殉国了,共军正在南下,国军节节败退。现正在新保安一带与黄(伯韬)兵团激战,蒋委员长和刘(峙)总司令命令邱(清泉)、孙(元良)兵团增援受阻,黄(伯韬)兵团向徐州撤退中被共军围困在碾庄,“剿总”命令邱(清泉)、孙(元良)、李(弥)兵团固守徐州等。说完话,不由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个人的嘴、脸都是黑的,再一看手也是黑地。他们不由的几乎同时一个动作——你指指我,我指指你,“啊”了一声,便都会心地大笑起来。我也看着好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快快洗!快快洗!”几个人都在说。徐班长对我说:“我们也赶快洗,好抓紧赶路。”
徐班长与他们道了一声“保重!”然后我们就继续沿铁路往西走。除了铁路两旁有大批的往徐州逃难的人流外,部队同样也是很多的,而且铁路上也有军人来回走动。我们放慢了脚步,遇见往回来的军人就向他们打听我们的部队在哪里。直到中午,看到前面路北有一个大村庄(记不得村庄名字)。徐班长说:“我们的部队可能就住在这里。”
走近村庄,见到这个村庄南面住房大部分建在平地上,北面好像是一座很低的小山,山坡上面也有不少人家。还看到部队正在修工事,有的已经修好,有的正在修建着。我们走进了村庄,但见村庄的正中间有一座高门楼的大院。门外停放着许多吉普车、黑色小轿车、挎斗摩托车等,还拴着许多骡马。徐班长高兴地说:“就是这里了。”
这个大院门两旁有两名士兵站岗,徐班长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就领着我进去了。进了大门一看,院子不小,四面都有房子,是一个清一色青砖青瓦房的四合院。听到两面几个屋里有乱糟糟的接打电话声,有哇啦哇啦摇马达声(该村没有电,故用人工摇马达发电,收发电报),有嘀嘀哒哒收发电报声,一片紧张气氛。看样子正房住的就是高级军官了。
徐班长带我直奔东屋的电报房,果然见到了我叔父。他说了一句“你们找到啦,走吧!”徐班长就留下工作,叔父就带我到了院西北角不远的一户人家的正房(我看到这户人现都住在东屋),说:“你就住在这里,我安排好工作回来也住这儿。”叔父就匆匆忙忙走了。
我们在这里住了好几天,叔父一有空就来,夜里也经常来睡,他不大说打仗的事,但却将他本人的经历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些。我也真没想到叔父的经历竟是那么曲折和复杂!
我家在高曾祖父之时家境是颇优裕的,后因战争频仍,社会动荡,景况随之衰落下来,直至祖父时仅宅地数亩,草房数间,遇上灾荒之年甚至连饭也吃不上。祖父母生二子二女,我父亲为长,叔父排行二。那时家乡常闹灾荒,确实吃不上饭了,我16岁的叔父便毅然离家外出逃命,谁知这一走就是20多年,而且音信皆无,更何况那时社会是连年兵荒马乱的,家人当然认为他已不在人世了。但我叔父非常坚强,而且混得还不错。他离家时正是军阀混战的时候,各个军阀都在招兵买马,因此兵是最好当的,所以当兵是他的首选。他曾先后跟吴佩孚、孙传芳、冯玉祥等的军队干过,后来蒋介石把各个军阀打垮或收编,他又当了国民党的兵。
1942年他曾跟杜聿明、孙立人率领的中国抗日远征军赴缅甸作战。他告诉我说,他当了20多年兵,经历的战争无数,生命危险也无数次,由于他机智灵活,经验丰富,所以逃过了一个个灾难。他对战场、形势、发展的观察和分析以及逃避所采取的方法和措施无疑都是正确的,就连敌我的枪声远近、进攻败退掌握得一清二楚,甚至根据炮弹飞行的声音躲过炮弹的轰炸。然而最使他难以捉摸的是在缅甸战场上了。
在缅甸对日作战时,美国史迪威将军是总指挥,还有英国的军队,中国有杜聿明、孙立人率领的军队和程潜率领的军队。那里简直是活地狱。在热带森林里根本就无法可走,再加上蚊虫、毒蛇、瘴气、饥饿等,光是这些的侵害就死了无数官兵。当然,最终还是因当时日军的强大和远征军司令官掌握的情报不准确,以及指挥失误而惨遭失败。远征军丢下了十几万具尸体败退回国,我叔父幸免于难,可谓九死一生。
我叔父离家时并不识字,然而他勤奋好学,意志坚强,已经达到了中学文化程度。他尤其酷爱通讯知识,掌握精通无线电和电话通讯,因而不论他在哪个部队里,团部、师部、直到后来的军部、司令部绝大多数是当的通讯兵,而且从班长升到通讯连长。
有一天,部队又往西撤到徐州东郊的一个医院里驻下。这个医院也不小,有平房,也有楼房,但就是没有一个医生和病人,住的全是军人,那些医生和病人不是因打仗逃走了,就是被军队赶走了。叔父把电话总机、电话等安放在平房里,士兵立即忙着拉电话线开始工作。我被安排在隔壁的一个房间里住下。屋里有四张用白漆漆过的铁床,还能手摇升降。我感到很好玩,一个一个地升起落下,摇了好多次。最使我高兴的是,在窗台上看到了一只马蹄钟表,像个碗口大小,我拿起来晃了晃“咔咔”走几下就停了。看见背面有旋钮,拧了几下便“咔咔”不停地走起来。可知道,这是我从来未见过的玩艺,有趣极了。
在这住了好些天。叔父除了工作外就与我说话,还教我识字读文章。我记得当时他教我的文章是《总理遗嘱》和《三民主义》等,我至今还能背上几句。有一次他教我人类的“类”字,那时我虽然已是三四年级的学生了,但还真不认识这个“类”字。他怕我记不住,就用笔在“类”字旁画了一根两头弯弯下垂的扁担,他说:“你看扁担都累(类)弯了。”现在觉得很可笑,但这个办法挺灵的,在我一生所认识的数千个字中,恐怕这个“类”字是记得最牢的了。
三、仓皇逃离徐州一片混乱景象
大约在11月底的一天下午,在东关医院看到部队正慌慌张张收电线,搬机器,有的放在车上,有的放在马背上。叔父说:“赶快收拾东西走!”我问:“不是说固守徐州吗,怎么又走?往哪里去?”叔父说:“原说固守徐州,可黄(伯韬)兵团被共军包围在碾庄,不但没能援救,反而被共军全部吃掉了。现在共军正在围攻徐州,“剿总”已经撤走,命令杜(聿明)长官率领前进指挥部和全部军队撤离徐州,择路到蚌埠、南京去。”于是几个士兵把我们的东西放到车上。先是排好队(其实也分不出几队,不成队形了)等待出发。
这时天已黑了下来,不但听到远处的枪炮声,而且刹那间徐州城里爆炸的响声,震动整个徐州城,火光冲天,照得天空彤红。只见这些军人都在弯腰低头,生怕打在自己头上。我不但不害怕,反而觉得很好笑,心想:离得远着呢,怎么就会打到你们头上!听到有人在议论,有人说,我们在撤退前把仓库给烧了,还有人说烧的是军火库,也有人说是炸的桥,以阻挡共军的进攻……
过了好长时间队伍开始移动,我们也上了车,出了大门沿马路往西走。这时马路上人已经很多了,队伍走得很慢,走几步停停,车辆更是走不动。干脆下车步行,牵着骡马。我叔父说,上峰通知我们从徐州南关往萧县的路已被堵塞,要我们从西关渡黄河往西南走。于是我们就继续往西走。走了好长时间,才走到徐州北关,人更多了,拥挤得太厉害了,有军队,也有老百姓,男男女女,呼天喊地。骡马也挤得都昂着头,我被挤得脚不着地给悬了起来。也有人被挤倒了,喊呀,叫呀!爬不起来的,人群就从他身上踩过……
当我们快到西关时,我叔父跟一个人(可能是副连长什么人)说:“你们先走着,我带小三到家给老爷子说句话,然后我一定尽快想法赶上你们。”叔父拉着我靠街边走,果然快多了。
到了家,叔父简单地对我祖父说了几句话:“我就要走了,您老人家一定要保重身体。”又对我婶母说:“你一定要照顾好老人家和小三。”我一听要把我留下,就着了急,赶快说:“我不留下,我跟叔叔走!”叔父稍一迟疑说:“小三跟我也好,一是能与我说话做伴,二是我能教育培养他成才,再说我们也没有孩子,小三就是我们的儿子吧。我们一旦到了南京,立即想办法来接你们过去团聚。”说完就又拉着我的手走了。
这时往西逃的人少了一点。我们很快追上了部队。远处的枪炮声,城里的爆炸声一直不停。天上飞来了飞机,抬头可看见飞机身上的红灯和绿灯。突然,天上出现了几个雪白的亮光,把天空和大地照得像白昼一样。叔父说,这是飞机放的照明弹,照着我们行军。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脚下常踩着、踢着什么东西,我弯腰用手去摸,原来是丢弃的包袱。
我对叔父说:“叔,你看这个包袱,”他说:“快扔了,我们走路当紧!”我还捡到了长枪什么的,便随手扔了,我又捡到了一支盒子枪,我对叔父说:“二八盒子枪。”叔父说“扔了。”我随即扔了。我心想,这仗还没打,连枪都吓得抛弃了,这是何等的狼狈!国民党军队,保安团怎么能打仗呢?!渐渐地嘈杂声少了,只听到:“某某排,某某班快跟上”的催促声。
继续往西走,我看到了一头小毛驴,拴毛驴的绳子拖在地上。我觉得很好玩,就拾起缰绳牵着它走。叔父说:“牵它干吗!撒开吧!”我坚持不松手,那小毛驴也很顺从地跟着走,我叔父也不再管了。
部队沿淮海铁路南边往西走,又转向了西南方向,到了故黄河边,那天空的照明弹仍然很亮地照着部队过河。我看到前面过河的人和骡马很多很多,但水并不深,最深处只到腰里。我叔父令人把我放到驮电线的一个大骡子上,但小毛驴我就是不放手,就这样趟过河去。
过了河继续往西南走,说是去萧县。我从大骡子上下来,坚持要骑在小毛驴身上。我叔父没有表态,于是有两个人就把我抱上了小毛驴。我骑在小毛驴身上感到特别惬意,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感觉。
一路上徐班长一直在照顾我,并安排一个士兵专门照顾我和喂养小毛驴。走到后半夜,天很冷了,但主要的是太困乏了,不知不觉就迷糊糊睡着了,好几次几乎要倒下去,由于有人一直扶着我,所以我就仍然迷迷糊糊的睡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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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21 09:37:46 | 只看该作者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有人把我叫醒,我发现身上披了一件军用黄大衣。下了小毛驴,一看是在一个村庄边,停着好多小轿车、吉普车和大卡车,还有我们的车也停在那里,也不知是从哪里开过来的。有好多穿黄呢大衣的军官和家属,树上还拴着骡马。士兵们有站着的,但大多数都坐在自己的背包上休息。炊事员架起临时军锅烧火做饭。一会儿就开饭了,吃的是大米饭猪肉炖粉条。
记得从徐州撤退的第三天,我们到了一个村庄停下来,听说叫孟集。晚上忽然枪声大作,炮火连天,有人七嘴八舌地说,与共军打起来了。可到了天明又听说,原来是误会,自己人与自己人打起来了,真可笑。
远处虽然能听到枪炮声,然而紧张的气氛似乎有点放松,部队官兵们也有点活跃了。原来说话的人很少,现在也互相说话了,我也正式与这连的军人开始接触,因为在此以前除了徐班长几个人以外,我很少和他们在一起,所以大多数人都不认识。
我叔父向全连传达了一个可喜的消息,很鼓舞士气。说大家不要担心,不要害怕,“剿总”命令:我们这次行军是先去河南永城,然后向宿县和蚌埠进军,那里有黄(维)兵团迎接我们。我们国军都是美国精良的装备,而共军武器与我们相差得太远了,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四、炮火震天动地,到处尸骨弃物
我们一直向西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了三四天,一路上军人们也说也笑,还经常逗我。有几个排长和班长性格特别好。总与我开玩笑。有位姓胡的排长,是个花斑秃头,老说给我说媳妇。但每一停下来,我叔父就马上安排通讯兵拉电话线,安装电话机,传达电报,请长官接听电话,忙成一团。一行走就马上收电话线,往车上装机器。
枪炮声越来越近了,四周也响起了枪炮声。紧接着传来了不好的消息,说是共军把我们包围了。部队气氛立即紧张起来,突然炮弹纷纷落下,大地为之颤动。我们赶快往西南撤。到了一个村庄又停下来。我叔父的连队电话线还未来得及拉开,就听见了步枪、机枪、冲锋枪“哒哒哒……”声音离得很近了。
叔父拉着我的手拼命奔跑,子弹从我们头上、身旁、耳边嗖嗖嗖地飞过,打到地上溅起一溜溜的尘土,我看到两旁许多人被子弹击中,有打到头上的,立即倒下;有打到身上的,鲜血直流;也有腿脚一拐一拐往前跑的……突然前面横着几米高像墙一样的芦柴(是军队为阻挡敌人的进攻,用锯下来的树杆、树枝栽在地上的篱笆墙)挡住了去路。
我们也来不及寻找芦柴的出口,叔父就拉着我的手直向芦柴扑去,脚登上了树枝上,三两下就从上面越过去了,真好像是飞过去的一样。我心想,倒下这么多人,可却没有打着我们,我们的命可真大呀!
越过了芦柴,共军也未再追击。于是我们放慢了脚步往前走。而我的小毛驴不知如何也越过了芦柴与我们走在了一起,而且也未伤着。
大约逃离徐州第四天,我们走到了一条小河边(像是一条较大的水沟),里面有很多水。在一个路口上铺上了门板、高梁秸什么的,搭了一个临时桥,车马人都从上面走过。因为铺的门板和高粱秸很窄,而且还很虚,好像悬浮在水上,所以有的车辆和马甚至连人都被挤陷下水里去。掉下水去的,倒在桥上的人大喊大叫救命,可是谁也不管,车马人照样从上面争抢着走过,爬不起来的就被车轧、人踩在底下,惨不忍睹。
在我身旁有一个军官正在指挥部队过河,突然倒在了地上,我一看头部鲜血直流,脑浆都流出来了,当即毙命。就听见有人喊:“×团长!×团长!”那人就扯起死者的衣服遮住了他的头,然后就走了。
轮着我们过河了,我很怕掉到水里或者倒在桥上,我叔父也很担心,他叫我牢牢抓住一头驮电线的大骡子的尾巴,就这样从倒在桥上的死人身上过去了。我心里想:“好险呀!”使我还高兴的是,我的小毛驴也安全渡过了河。
我们被全部包围后,解放军像蚕吃桑叶一般,从外围对国民党军队一个村庄一个村庄,一个阵地一个阵地地吃掉,逐步缩小了包围圈。里面的国民党军队除了被消灭的、投降的,就是再拼命往里败退。
一天傍晚,我们正在向西南败退,看到路两边,路上有不少尸体,我们也常从尸体上走过。走着走着,听到前方有一个人拼命地大喊大骂:“我是为党国立过功的!你们不能把我扔下!你们他妈的没有良心!你们也不得好死!……”原来是一个被打断腿的伤员被抛弃了,所以在那里大声叫骂。而大家都在逃命,根本就没有人理他。
大约是从徐州逃出的第五天,我们到了一个叫陈官庄的村子里住下。这儿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可能是住在陈官庄的第六天,国民党军队组织大规模突围,打得特别激烈、残酷,黑天白日枪声像刮风一样,双方用大炮、机枪互相射击。由于包围圈越来越小,包围圈里的人密度也越来越高,一个炮弹落下来就炸死好几个人,房屋绝大多数都被摧毁了,村子里到处是残垣断壁和尸体。还有许多枪支炮弹抛弃在地上。
由于我当时年龄小好奇心强,有时大便就蹲在炮弹上。房子很少了,绝大多数军队都住在地上挖的掩体里。一开始我们也是住在房子里,后来一是房子很少了,根本住不下;二是为了安全;三是为了保暧,所以也就住在掩体里。这掩体也挺有意思,先从南往北挖一个斜走道,然后再往东或往西拐90度角挖。走道,大约一米多的距离,再往北的深处挖住的地方,其面积在4平方米以上,大小不等。
早先挖的掩体是先挖露天的,然后再用木棒棚上,上面放些柴草,再盖上厚厚的土就行了。后来由于掩体挖多了,木棒没有了,干脆再往深处挖,挖成拱形的,上面留着一米左右的土,有的泼上些水,结成了冻土层,还是挺坚固的,的确既安全又暖和。
尽管在掩蔽体里是比较安全暖和的,尽管叔父一再叮嘱我不要出去,但由于在里面非常气闷,有时觉得根本无法忍受,所以我不但白天,而且夜里也出来看看夜景,听听枪声,尤其是在叔父到指挥部去工作的时候。有时他从工作的地方回来看到我在外面,他就极其严厉地批评我,并命令我以后不准随便出来。
有一天夜里,叔父回来陪我睡着了,我便悄悄地跑出掩体,看到天空划过无数条红线、蓝线,子弹有的向远处飞去,有的就在头上、身边飞过,有的落在墙上、地上,好看极了。这样的场景,若非在战场上,任何地方,任何情况都是根本无法看到的。脚踩着颤动的大地,耳听着绝妙的用枪炮奏起的音乐,近处似风暴夹杂着雷霆,远处像新年的鞭炮声又像热锅炒豆响起的噼噼啪啪声……这里哪是战场,简直就是一个大舞台,看着这美景,听着这音乐,实乃人生最好的享受。
叔父醒了,不见了我,不但又是一顿臭骂,而且受到了惩罚——罚站。当然,我明白这是叔父关心我,怕我在外边出危险。我站了一会,叔父问:“外边冷吧?”我说:“不冷。”他笑着说:“你看你扑棱扑棱打颤颤。”自然这罚站也就结束了。
天明了出来一看,又新添了无数具尸体。最使我难忘的是那些被打死、饿死、冻死的人有许多都是裸体的,他们冻僵的驱体被遗弃在路边、坑里、战壕里,躺着的,趴着的,仰面的、侧身的,直挺的、弯曲的,呲牙的,咧嘴的、瞪眼的、少胳膊、断腿的不一而足。印象最深的是一具跪着的裸体尸,头抵在地上,屁股蹶得好高,我好奇地用脚一蹬,立即翻了个个,四肢朝天,很是怪异,司空见惯了,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为什么有那么多裸体尸呢?原来可燃烧取暖的东西没有了,扒下来衣服生火取暖,哪还顾得上气味好闻不好闻呢!
五、军队粮草断绝,杀马剥树挖坟
在陈官被围困的前半个月里,三十多万人马的粮草就已经基本上断绝,蒋介石派飞机空投食物,主要有大米、罐头,吃的有点缓和。空投时我看见我叔父派人用白布、红布等在空地上摆成图案(不知是英文字母,还是什么符号),与飞机联系,指导投放。
在陈官庄北面还用坦克、汽车轧出了一个临时飞机场,很长很长的跑道,飞机场外停着许多汽车像是围墙。有一架飞机降落下来,上面下来好几个人,还有黄头发白皮肤深眼窝的美国女士。这时解放军的大炮就打过来,飞机只停了四五分钟就赶快起飞走了。这样还有几架飞机降落起飞。最后一架飞机降落后因天下大雪而未能起飞,直到十多天雪停后才打扫跑道而起飞了。
空投只投了三四天的时间,便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空投只好停止了,一直下了十天多,积雪盈尺。军队正式粮草断绝。为了维持生命,先是把老百姓的牛、羊、猪、狗、猫吃光,紧接着就开始杀马充饥。马杀完了,就啃马骨,吃马皮,后来有的啃皮带、吃树皮,麦苗吃光了,就扒麦根、草根吃,真是人间地狱。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突然仗也停止了,解放军不再进攻,国军也不再突围。
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提。那还是在刚杀完马吃的时候,有一天徐班长对我说:“三公子,我领你到飞机场那边玩玩。”于是我便跟他去了。玩了好长时间,他说:“咱们回去吧,快该吃饭了。”回来正好该吃饭,好远便闻到了肉的香味。徐班长给我盛了一碗,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时好多人都在看着我笑,我感到很奇怪,有几个人问:“三公子,肉香吗?”我说:“香!”他们又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肉吗?”我说:“不知道。”他们便大笑起来,说:“这就是你的小毛驴肉!”
我一听说是把我的小毛驴杀了,我便把碗一放大哭起来!并且边哭边说:“你们凭什么杀我的小毛驴?杀小毛驴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正在哭闹,我叔父来了。他说:“哭什么!闹什么!小毛驴是我叫他们杀的,现在人的命都快保不住了,难道这么多人的命还没有你的小毛驴的命当紧!”我一听傻眼了,只好作罢。不过还好,为了安慰我,徐班长他们将煮好的驴肉装在原来装粮食的长带子里给我,一直吃了好几天。
皮带我也嚼过,那是煮不烂,嚼不动的,只能吸点汁。酒糟也吃过。不知是谁发现了酒糟窖,打开后一哄而抢,都吃得很有劲。这酒糟有酸酸的酒味,但很难嚼烂,更难下咽。烧也是大问题,为了做饭、烧水、取暖,房子扒了烧烤,桌椅板凳砸了烧烤,树砍了烧烤,坟头挖开棺木烧烤,死人衣服扒下来烧烤,什么都烧烤完了,不要说吃了,连水也喝不上。井里的水不够吃,吃坑里的水,坑里的水吃光了怎么办?幸好下了雪才有雪水吃。
六、空投天下奇观,轰抢扫射内乱
朔风怒吼,大雪纷飞了十多天后终于停止了,蓝天白云,阳光照耀着冰天雪地,刺得人睁不开眼。空投也恢复了。
空投是极其美丽的花花世界,可谓天下奇观。
由于天下大雪,停止了空投,断粮断炊更为严重,所以大雪一停蒋介石便立即开始派飞机加大了空投力度。每天出动数百多架次的飞机进行空投。飞机像乌鸦刮风一般,一群群,一批批,伴随着马达的嗡嗡叫声从东南方向飞来,转一两个圈,像是在寻找目标,投下东西便飞走了,有的飞机连一圈也不转,投下东西就仓慌掉头飞走了。
在飞机投东西的时候,从地上望去,先是有很小的点点一串串从飞机上抛出来,一架,两架,三架……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五颜六色各种各样的降落伞撒满天空,缓缓而降,绝像天女散花,煞是好看。也有的根本就不用降落伞,而是把一些麻袋、装食物的箱子直接从飞机上推下来,扑扑嗵嗵掉在地上,有的一摔到地上就粉碎了,溅出了白花花的大米、大饼、罐头等食物。甚至有的落在人身上把人砸死。我就亲眼看到在我附近有一个士兵向天空伸出双手,嘴里喊叫着“这是我的”要把他接住,正巧落在他身上当即毙命。
地上有成千上万的人在等待着降落伞的降落,在抢夺落在地上的食物。这些食物主要是大米、大饼、饼干、罐头等食物。你争我夺,乱打乱撕不可开交,天天造成许多人的死伤。更有甚者,有的士兵自己抢不到东西就手持机枪直接对着抢夺食物的人开枪射击。我问他为什么自己人打自己人?他说:“抢不到也是饿死,我也不能叫他们活!”
当然,不抢不行,不抢就吃不上,就要饿死。因为这些投放的食物很少能集中起来,所以根本无法进行分配,我叔父连里人也去抢,还真的抢到了大米大饼、罐头等食物。这里随便说一件可笑的事,蒋介石派飞机空投,不但有许多投到了解放军阵地,而且我亲眼看到国民党军全部都投降后竟然还有飞机空投食物。
七、共军围而不歼,圈里悲惨过年
我们在陈官庄被围困了一个多月(听我叔父说大概是33天或者35天),就有20来天的休战。1949年的新年元旦就是在这个时候过的。
有一天我叔父对我说:“该过新年了,也不知你祖父和你婶母现在何处?怎么过年?”我一听说过年,忙说:“过年了要吃饺子放鞭炮!”叔父叹气说:“这个新年是阳历年元旦,当然也是年,我们部队往年都是过得很认真的。今年还想吃饺子?饭都吃不上怎么吃饺子?再说放鞭炮,这大炮、机枪的响声你还没听够?比鞭炮好听多了吧!”我无话可答了,而且快要哭了。叔父为了安慰我便强提精神说:“不论怎么说,年还是要过的,丢不下我们一点!”
“年还是要过的,”到底怎么过呢?叔父神兮兮地从提包里拿出了几瓶罐头,还有一瓶酒。他说:“今日过元旦,这是司令部长官发给司令部工作人员过年的食品和法国葡萄酒,我们就这样过年吧。”他打开罐头是牛肉的,我就迫不及待地吃起来。叔父让我喝酒,我一尝,一点也不好喝,便咧着嘴说:“不好喝!不好喝!”叔父说:“这是司令部特殊的待遇,你知道千千万万的士兵都连饭也吃不上,每天不知道饿死多少呢?”千真万确,只要随便走走看看,到处有饿死的士兵和一些饿得快要死的人。实在太悲惨了。
八、百姓战场遭殃,军官荒淫无度
在陈官庄地区包围圈里的老百姓,有从海州、连云港、徐州随军的学生(绝大多数是女学生)、市民、地主之类的“难民”,还有当地没逃出去的农民。这些人比军人更苦,他们不但吃不上,而且还要受军人的气。我多次亲眼看到这些老百姓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扶老携幼向军人要饭吃,有时有的军人也给口吃的,不过大多是要不着饭的。当时在下大雪断粮的时候,连军人也讨饭吃。这些老百姓一天比一天少。当然,他们不是冻饿而死就是逃出去了。最后便很少见到他们了。
军官们荒淫无度,可苦了那些女学生,她们除了忍饥受饿外,还要陪军官们寻欢作乐。有个女子竟被逼成疯疯颠颠、蓬头垢面的精神病患者。随军京剧团为军官们演戏。我多次去听。记得唱的戏有《贵妃醉酒》、《白蛇传》、《苏三起解》等。还经常打桥牌、打麻将,喝酒、打人、骂人。
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有一件事,这恐怕是古今中外战场上从未发生过的光怪陆离的事。在休战的20来天中,在被解放军重重包围的战场上,竟然自发的形成了一个集市。这个集市有用五颜六色的降落伞搭起来的帐篷设摊交易,也有许多没有帐篷的地摊。摊上摆放着粮食、大饼、罐头等食物,也有金银首饰。不用钱钞,而是进行交换。还有许多赌博埸,打麻将、推牌九的吆二喝三。因相距不远,有时我和叔父也去逛逛。
我看到什么样的人都有,军人、老百姓、乞讨的不一而足。还有人说,里面也有一些化妆成老百姓、国民党军人的解放军地下工作人员。人们走来走去,看看这看看那,俨然一派太平景象。当然,这样的好景不会长,很快就被枪炮打破了。
九、身经枪林弹雨,多次险遭丧命
除了从徐州向西南败退时在路上多次遇险侥幸逃命外,在陈官庄包围圈内所遭到的危险就更多了。
由于房子大多数都被炸坏了,而现有的房子都被司令部、各级指挥部和军官占完了,士兵们根本无房可住。当然,我叔父可以在司令部工作和住宿,而我在那里不方便。一天傍晚叔父带我在找个睡觉的地方。走了几十米,见有一个墙已经倒塌的小院,里面有三间北草房和二间西草房(我转了方向,觉得是三间西屋和二间南屋)。
到了房门口见门开着(可能没有门了),里面地上还铺着麦稭。我叔父向里喊道:“里面有哪位军官?”喊了几声,就从里面走出一位军官大声喊道:“干什么的?什么事?”我叔父说:“我是司令部的,我有个孩子在司令部住不方便,天冷,怕把孩子冻坏了,我们是否可以在这里睡一个晚上?请给个方便。”那军官摆手说:“不行!不行!”无奈,我们又到了那两间小屋门口。
一看,里面睡的人满满的,已睡到门槛了。我叔父向睡在里边的人说:“兄弟们,我们都是难兄难弟,我有个小孩,照顾一下,将就睡一夜。”就听里面有人说:“行行,有小孩照顾一下,都往里挤挤。”就听几个人说:“好好,向里挤挤。”就这样挤了一个多人的空让我睡下。叔父对我说:“我去司令部看看有什么事,一会就回来。”叔父去了不一会便回来睡在了我身边的门口里面,我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就听“轰”的一声巨响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脸上、身上全是尘土和干草。我和叔父立即起身,一看天将亮了,满院里也有一些干草。再看那三间草屋正中间有一个大洞,原来是一发炮弹正好打到那屋上。就听到屋里男女的哭叫声。
突然一位女子披散着头发,穿着裤头从屋里冲出,跑了几步,一下子扒在地上,而那只右手从胳膊上掉了下来向前抛出好远,鲜血直流。我叔父拉着我的手快步跑出院子,蹲到了一个小壕沟里,他双手合掌,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多亏我们爷俩儿没睡在那屋里,这是老天爷有眼,我们没做亏心之事!”我也心想:好险呀!
在我们附近住的有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勤务兵,他虽然比我大几岁,但仍然是小孩心眼,他无事时没人可玩,所以我们交了朋友,经常在一起玩耍。有一次,见他提了一只底小口大的水桶,便问:“干什么去?”他说:“去南面坑里提水。”我说:“我也跟你去。”我就蹦蹦跳跳跟他去了。大约有百多米远就有一个大坑,坑里最中间有一洼儿水。
当我们走到坑沿时他阻止我说:“你不要下去了!”我说“我也下去。”他似乎命令的口气说:“不要下去!你在这等我,我提了水就上来。”我在坑沿上站着看着他下去提水。他刚走到水边,我就听到一颗炮弹呼啸着飞过来,就觉着地很厉害地颤动了一下,我立即扒到地上,就听到“轰”的一声,我身上就落了一层带水的泥土。我爬起来一看,炮弹正好落在了水坑当中,而那个勤务兵就根本看不到了。我赶忙往回跑,将此事告诉了我叔父。叔父很惊异地说:“你这孩子真命大。”
还有一次,我与叔父对着脸蹲地一起吃饭,刚端起碗来,有一个穿破军装的士兵手拿一只碗向我们要饭,叔父说:“你看,我们刚抢到一袋米做了一锅饭,我们爷俩每人只盛一碗,你到锅那边看看,如果有你就盛一碗。”那人刚一转身过去,我就听到从我耳边“嗖”的一声,然后又“叭”一声,立即看到叔父的筷子掉在地上。他抬起右手说:“坏了,坏了!”
我先是看到他棉衣袖上有一个小口,里面冒出了白棉絮,然后他将袖子向上提一下,就看到叔父手腕上直流鲜血。我立即吓哭了。叔父说:“别哭,没事的,这是飞子,没穿透胳膊,子弹还在里面,我到军医院去包扎一下。”我陪叔父到了医院(其实就是两间破屋)。医生看了一下,用酒精棉球擦了擦说:“子弹还在里面,暂时无法取出,先包扎一下吧。”便用绷带包扎上了。突然我看到叔父面色变黄,口冒白沫,眼睛一翻,躺下来不醒人事。
我见状摇晃着叔父大喊大哭起来。医生赶忙给打了一针,说:“没事,他休克了,一会就过来了。”果然一会儿叔父醒过来了,睁开眼说:“我过了一趟阴,多亏小三呼叫我,不然我就过不来了。”过后叔父对我说,他虽然当了半辈子兵,看到流血死人无数,但他对自己却有恐血症。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有这种事。后来我想:幸好子弹从我耳边飞过,若再离我的头近一点,我也就完了。
还有一次,我和李排长等站在一起说话,就听到“吱”的一声,随即听到李排长身上“叭”的一声响。李排长用手往后摸着他的腰说:“坏了,我中弹了。”我们一看,子弹打到了他后腰皮带上,刚入一点头,一下子就给拿下来了。李排长笑了,说:“多谢我的皮腰带,不然这飞子把我的腰脊骨打断了。”我们也跟着大笑起来。
还有一件我的亲身危险经历。有一次,我到一座房子里去,里面有十几个人围着几张桌子正在打牌,有打的有看的,吵吵嚷嚷,吹胡子瞪眼,在桌旁坐的每个人面前都放着银元、手表、金银首饰等,很热闹。我虽然常见这样的场面,可我却一点也不懂,也不感兴趣,便转身走了。我刚离开,就有一颗炮弹打到了那座房子上。我回头看了一眼,就径直回住处了。
对于我所遇到的一些危险我经常想:这岂不是天意吗?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后福不大,命却保留下来了,这是幸运!这就是福。
还有更幸运的事,在这场举世闻名,震惊世界的六十六天国共双方伤亡数以万计的淮海战役中,我叔父所领导的一个通讯连,却没有一人死亡,这恐怕是一个千古奇迹吧!
十、政治攻势强大,国军纷纷投诚
所谓休战就是解放军暂时停止了进攻,是解放军的战略,是在休整。在休战的二十来天中,解放军却一刻也没有放松工作,而是对国军展开了强大的政治攻势,这就是政治宣传。由于双方的阵地离得非常近,头伸出战壕就能看到双方的情况,也能听到双方高声说话。所以,解放军就利用这种有利条件,采取各种形式和方法向国军进行宣传。
解放军在最前线阵地上竖立起标语、牌子、旗子进行宣传。上面用大字写着:“放下武器,优待俘虏!”、“顽抗到底,死路一条!”等等。国军从战壕里伸出头来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国民党军队看了以后便私下议论:是真的吧,看来也只有走投诚这条路了。
喊话是最有效的宣传方法。解放军用土话筒对着包围圈里的国民党军队进行喊话:“蒋军兄弟们!你们都是被抓壮丁当兵的穷人兄弟,不要给蒋介石卖命了,赶快过来吧!解放军欢迎你们!”国民党的军队绝大多数是被逼当兵的穷人,听了很受感动。
该开饭的时候解放军就叮叮铛铛敲碗敲筷,同时喊话:“蒋军兄弟们,开饭了,赶快过来吃饭吧,解放军给饭吃,不要等着饿死了!”等。
针对解放军的强大政治宣传攻势,国民党军队制定了严厉规定:抓住投降者立枪毙,而且还要枪毙上级领导。
一开始没人敢去,慢慢地就有胆大的私下商量着过去了。当然也抓住枪毙了几个。但由于解放军威力强大的政治宣传攻势,再加上饥饿难忍,终于制止不了这股投诚的洪流,后来竟有整班整排数百人投诚。
一开始偷过去的人,解放军先给饭吃。于是解放军又喊话了:“已经过来了几个蒋军兄弟,他们正在吃饭,你们也过来吃饭吧!”也叫过去吃饭的回头喊话:“解放军真好!给饭吃!你们也过来吧!”于是就又有人过去。还有过去的人吃过饭后,解放军要他们带着窝窝头和宣传单偷偷回国民党军队阵地进行私下里散发。有《敦促杜聿明将军等投降书》、《劝降信》等。说是秘密散发,实际上都在争抢着看。
投诚的人越来越多,根本无法制止,后来有的军官认为,大势已去,要他们逃命去吧。
十一、共军发动总攻,投降当了俘虏
刚过了元旦,就听我叔父和他们连的一些人在议论:“司令部杜长官又在计划在大批飞机掩护下向南突围,看来这次突围可能有希望。但也有人说,被解放军包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突了好几次都突不出去,现在就凭这些将要饿死的、毫无战斗力的残兵败将再突围,怎么可能突出去?那就听天由命吧!”
大约在元旦后的第六天下午,突然枪炮声四起,震耳欲聋,打破了二十来天的寂静。解放军发动了总攻,打破了突围的美梦。司令部里乱作一团。那些长官们都提起了手枪、冲锋枪大喊大叫。天空大批飞机在惨叫,乱轰乱炸。战斗十分激烈。叔父和他的一连人先是都守在住地听候命令,接传电话。一开始电话还通,到后来电话就根本不通了,通信连已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我叔父对他的副连长、排长们说:“这场战争即将结束了,你们有的跟我十几年,最短的也有好几年了,我们都是好兄弟,使我最欣慰的是我们连一百多人,就在这么大的战役,而且这么长的时间里伤亡的人数以万计,可就是我们这个连,除了我受了一点小伤外,不但没有阵亡的,而且连一个受伤的也没有。我对得起你们,对得起你们的父母和全家人!战争结束了,你们各自回自己的家,好好养活父母和全家,好好干活当老百姓!
我现在宣布就此解散,各自好自为之吧!”说着流出眼泪来,全连官兵几乎都哭了,不少人齐声说:“张连长!我们还跟着你,我们永远忘不了你的恩情!”我叔父说:“部队没有了,你们怎么跟我?赶快各走各的,逃命吧!”
多数人恋恋不舍地走开了,但还有几个人与我们在一起,说是要跟我们一起走。叔父也不再说要他们离开。但专对我说:“小三,你知道吗?你大哥就要来接我们了,我们要赶快去见你大哥!”后来听我大哥说,他当时真的在包围我们的解放军里,只是没能在当场见面。
杜聿明的“徐州剿总”司令部与邱清泉的第二兵团司令部就设在陈官庄一个有四合院的陈老汉家里。还有李弥、孙元良也经常在那里,我常见到他们。总攻开始后他们各自指挥部队去了(其实也是在准备逃跑了)。但杜聿明与邱清泉却一直在一起。
到了元月九日陈官庄被解放军攻占了,杜聿明和邱清泉就跑到了陈庄。我们也跟着跑了过去。但到了那里就又被解放军包围了。到了元月十日陈庄也被解放军攻下,就见杜和邱逃跑了,我们也就当了解放军的俘虏。
俗话说“兵败如山倒”,一点也不假。无论是在陈官庄还是在陈庄,当解放军打过来后,喊着:“缴枪不杀,优待俘虏”时,国民党军队很少有还枪的,绝大多数都停止抵抗,把枪扔到地上投降了。
在天刚刚黎明的时候,我看见解放军穿着黄棉粗布军装(国民党军队是穿的草绿色军装),手端着上着刺刀的枪,戴的铁帽子上有一层白霜,嘴里不停地喊着:“快快把枪放下!从这儿往后走!”国民党军队都把枪放下,按照解放军指的方向走去。叔父我们没有枪,也没有举手,成千上万的俘虏,哪还有谁管举手不举手。叔父拉着我的手说:“快走吧,快找你大哥去吧!”就一起跟着俘虏群向东北方向走去。
十二、俘虏集体受训,回家享受太平
我们被俘后,就按照解放军指的方向往东北走。当走到一条小河沟时,看到一位解放军两腿叉开站在河沟里,把机枪架在了河沿上,对着东南方向大声喊:“不要跑!不要跑!”我向东南方向一看,的确有不少人在往南跑。这位解放军机枪手,一面大声喊,一面开枪射击,看到打倒不少人。我心里想:不叫跑就别跑,跑不是白死吗?来不及细看细想,仍然不停地往东北走。
俘虏队伍两边有解放军战士持枪押送着。突然在我前面队伍中竄出一个俘虏直向东南方向人群跑去,押送俘虏的一名解放军大声喊:“不要跑!回来!”那人不听,仍然跑。就见那位解放军举起枪来向那人射击,“叭”的一声,那人应声倒地。我心想,这解放军枪法也够准的!不过那人为何要跑呢?这不是自找死吗?
我们俘虏队伍经过一村又一村,从村头到村里路两边站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俘虏的人。当时我并没穿军装,而是叔父给我的“人字呢”大衣,帽子当然是军帽,这装束看起来很滑稽。
当我们经过一个村庄时,有许多小孩子看到我,便嘻嘻哈哈地说:“你看,还有一个小俘虏呢!”我一看是几个小孩在说我,我立即来了火,直对其中的一个小孩冲过去就拳打脚踢,那小孩也不还手,只赶忙躲闪,嘴里喊着:“哎呀,这小俘虏还挺厉害的!”于是大人小孩都笑起来了。我叔父拉了我的手说:“别胡闹,快走!”我不服气地说:“他们欺负我,我就揍他们!”
叔父没说话,我们便继续走。
我们走到一个村庄停下了。押送我们的解放军说:“我们就在这里吃饭。”我一听说吃饭便来了精神,肚子早饿得咕咕叫。心想,给什么饭吃呢?这个村子较大,早已到了许多俘虏,有站着的,有蹲着的,也有坐着的,都在等着吃饭。解放军临时把我们编成班,说:“不要乱,按班打饭。”
一会儿,有老百姓用缸和盆送来了饭,一看是小米干饭、南瓜猪肉菜,直冒热气。馋得没法说。我们拿起送来的碗,这碗有大的有小的,有黑的有白的,有花的,啥样的都有。但都以勺子为准。每人一勺饭、一勺菜。
一个负责打饭的一看我是个小孩,就说了一句:“这是个小孩。”另外的一个负责打饭的人说:“小孩也与大人一样待遇吧!”于是也一样给我打了饭菜。拿起高粱杆做的筷子,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吃的这顿饭菜呀,真是香甜啊!恐怕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么好吃的饭菜了。至今每当想起,总觉得那是我一生吃的最好的饭菜,永生难忘。
吃完饭,吹哨集合上课。我们集合在村头的一个空着的打麦场上,每人抓一把干麦稭放在地上按队坐下。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军人先给讲了话。他讲话的大意是: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已在全国各个战场取得了伟大胜利,邱清泉给击毙了,杜聿明也被俘了,就在这俘虏队伍里,淮海战役胜利了,很快就要打过长江去,全国马上就要解放了。
国民党军队里大多数兵都是被迫的,也有家穷吃不上饭到国民党军队里混口饭吃的。全国解放了,斗倒了地主恶霸,穷人翻身分田地,生活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凡是俘虏愿当解放军的可以留下,不愿当的发路费,回家好好劳动当农民。又特别强调,凡有枪支弹药的要立即交出来,如不交便严惩。要每个人互相检举揭发。还说,凡是个人东西,如手表、金银首饰等一律归己绝不没收。又特别强调,凡是军官的要自报身份、官职,不准隐瞒,并号召大家检举揭发等等。
上课结束后,真有主动交出手枪和子弹的,当场受到表扬。但也有人不交被人揭发出来的。有一个人,大概是个国民党的小军官,他的部下揭发他私藏枪支,他不但不交反而打揭发人的耳光。手枪被搜出来了,立即把他拉到地里枪毙了。
除此以外,还分班讨论,每个人都要发言谈认识。大小便、有事也要打报告。国民党军队士兵好说:“报告长官!”解放军说,不要叫长官,叫首长,叫我教员。
我叔父发言说的很好,认识深刻,觉悟提高的快。他还特别强调说我父亲是革命烈士,我大哥是解放军军官。负责给我们上课的解放军表扬了他。
俘虏队伍继续往北走,经过安徽的黄口过铁路。走了好长一段路程,住在一个大村庄里。我叔父对我说:“这里离我们老家很近了,我给解放军领导说说,看能叫你先回家不?”他给我介绍说,离我们住的村往北几里路有一个大村庄叫包庄。这个包庄是我祖父带领全家逃荒居住过的地方,祖父在那里给地主干活,我父母在那里学编簸篮簸箕手艺,住了好几年才回老家张土城去的。
当时还有我们同村同族的人仍在包庄住着,可托人给他捎信将我接走。一听说让我回家,我嘴里不说,心里当然高兴。叔父就去找给我们上课的解放军说此事。他答应给请示一下。很快回话说同意我一个人走,但不让我叔父走。我叔父说:“我当然不走,我还要当解放军呢!”
于是我叔父便找村里人打听有与包庄有亲戚的没有。果然打听到了,那人答应到包庄去送信。很快回来了,还跟着一位六十来岁的老人家。一论辈,我叔管他叫三叔,我要管他叫三爷。三爷说,他是牲口行人,附近好多村里人都认识他。他答应送我回家。
叔父向我那位三爷交待了一些话,刚要领我走,我舍不得离开叔父,说:“叔叔,你赶快回家,我在家等你。”叔父说:“那自然,你回家给你母亲说我很好,你要好好上学。”说完便洒泪而别。
离开叔父,第一步到包庄;第二步到丰县城西曹庙我姑姑家;第三步到我老家张土城。我母亲和全家人见了我抱头痛哭。母亲哭着说:“儿呀!你摊到这么大的战场里,我们怎么也想不到你能活着回来,多谢老天爷!看你受惊受罪,瘦成什么样子啦。”那悲喜交加的场景实在无法形容。
徐州解放了,我祖父和婶母就回到了老家张土城,当然我也就与他们团聚了。我在家过了几天,就到本村学校上学。我叔父在解放军部队干了一段时间便回家了。他那颗留在手腕上的子弹头是在解放军医院里给取出来的,他把它带回家来一直很珍贵的保留着。由于他有经验,并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当上了我们张土城的乡长,当了好几年。后来因为年纪大而退下来了。叔父享年九十多岁而善终。
附:《忆淮海战役》诗三首
忆淮海战役三首1963年3月10日
其一身不由已
天下自古分南北,家人分离各有归。
少儿生命靠无主,哪管河南与河北注。
注:指黄河
其二悲壮战场
弹如闪电声如雷,尘土冲天血肉飞。
消灭蒋军六十万,从此定下长江北。
其三难忘经历
余在沙场六六天,遍地尸骨弥硝烟。
迄今虽过十五载,当时惨景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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