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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党小组》——电视剧《前行者》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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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23:06:2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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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9年夏天,京津冀多地下了暴雨,雨水成了那一年的奇观。持续半个月的降雨,以及引发的大小洪灾,后被修入各地方县志,成为很多人记忆中一个无法抹去的符号。

  马天目应是全程经历了那场降雨的人。从他接到调令,离开平西党校,踏上去往阜平的那一刻起,暴雨便拉开序幕。起初舒缓,后又急骤,继而像盲人手中的三弦,不紧不慢地弹拨着。他牵了他的栗色老马,身披那件深绿色雨衣,本想几天内赶到目的地,却不想竟梦游般走了二十多天。

  阻碍他前行脚步的,并非那从天而降的雨水,也非路途中所担心的“敌情”。他所经过的那一路,因地处根据地腹地,很少会遇到人为困难。他一直沿着大路走。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庄稼地,雨雾使庄稼地变得深不可测。有时望望前路,再朝来路凝望,发现空寂大路上只自己一人独行。凄苦一下便从心底漫溢出来。他起先骑在马上,会和老马说几句话,全然不顾老马能否听懂。路倒并不难为他,走到一条路的尽头,便会有另一条路出现。只是走着走着,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发现路的经过,有着相同的样貌,同样的泥泞,同样的路畔上生了野草。车辙里积起的水泊像细小汪洋。他辨不清路旁的庄稼地里,哪一片是玉米,哪一片是高粱,只觉得它们都在雨水里和他同样苦捱。他渐渐心疼起胯下的老马来,从早晨上路,他们还未曾停下来歇过脚。况且他坐得腰背酸疼,便下马步行。起初走的是一片沙土路,感觉不到路的难行。后来随着土质变化,泥泞让他举步维艰。他捡了长着青草的路畔走,鞋子不时会陷进泥里。脱了鞋子走路,虽感觉轻快,但双脚因长时间浸泡,皮肤变得异常脆弱。一根坚硬的草梗,也会将脚上割开一道口子。好不容易见到一处村庄,找到人家落脚。这才知道,距早晨离开的村子,只几里地远。赶了将近一天的路,难道只走了几里地吗?他不无疑惑地这样问到。你肯定迷路,遇到“鬼打墙”了。老乡安慰着他。可这大白天的,哪里会有鬼!没有鬼,但这大雨泡天的,对你们外乡人来说,哪里能辨得清东南西北啊。

  就这样,他不得不改变了赶路的策略,雨大时借宿在老乡家,雨小时方敢上路。但雨水无止无休,全然不顾赶路人心中的焦虑。那种焦虑慢慢变为无奈,再次化为心中的凄苦。老天这是怎么了?下起来就不扯断,跟号丧似得。所有遇到的人,都在和他说着同样的话。他无语应对。在这漫长雨路中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不赶路时整天窝在老乡家里昏睡,赶路时一言不发。而实际上,他又把话说给谁听?世界仿佛成了水的世界,道路消失,低洼庄稼地里只露着庄稼的头颈,潮水般的蛙鸣时刻响在耳边,犹如咒语。他时常在齐腰深的水里前行,感到世界荒寂,唯有身边的那匹老马,它椭圆形的臀部露出水面,像一匹怪异的水栖动物。

  一直走到唐县,雨才稍有停驻。乍然初晴的天色仿佛揭开压在头顶的一方巨石,水流纵横的世界却使他晕眩起来。他将露出水面的树木和庄稼当做路标,专捡那水流湍急处走。越是波平浪静之处,越深不可测。好几次掉进路旁的河沟,好在攥紧了马的缰绳,由那栗色老马,救他出了险境。直到踏上唐县城外的一块高地,这才放下心来。瘫坐在由石头堆砌的高台上。站在城外观水景的人问他:你从哪里来?听说海河都决了口子?你没被淹死,也真是命大。

  这座处在平原与山地之间的城池,因了地势的高耸,颇像一艘救世的方舟。城中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清水洗街般干净。他光脚牵了马走,听马蹄敲打石板,不由开心起来。找到当地分局卫生部,开了一些药。又同他们借了十元钱。带在身上的盘缠早就花光,他借钱走了一路,打下的借条不下十张。那位戴眼镜的卫生局干部告诉他:可到位于城西的阜平县政府借宿一夜,我看你身体这么虚弱,应该找医生仔细检查一下。

  他拒绝了他的好意。断然出城,牵马继续西行。知道过了城西的沙河,晋察冀分区的驻地便遥遥在望。城西通往沙河的那一路,全是裸露的石子路,雨水将路旁的砂砾冲出深深沟痕。路虽难走,却并未被洪水围困。心里彻底放松下来,却感到四肢乏困,伏在马上,睡了过去。

  马的嘶鸣将他唤醒。河风吹在身上,有些浸骨的凉。老马踢踏脚步,止步不前,显然受了惊吓。放眼望,见一条大河横亘眼前,河水犹如万千野马,发出呜咽般嘶鸣。看不到对岸,在远处山峰的挤压下,河的对岸像一条细线,隐在遥不可及之处。他滚鞍下马,踌躇许久,方才挽起裤管,牵了老马,试探着朝水流中走。马止步不前。他刚刚下到水里,双腿便被冲撞的颤抖起来。撞击他的并不是流水,而是隐在水流中的大小石头。如此看来,面前翻腾着的,不是一河流水,倒像是危险重重的石头河了。

  他懊恼地险些骂出声来。只能跨上马背,天黑之前返回县城。找到阜平县政府所在地,借用他们的电话,和对岸的晋察冀分局通了话。

  电话中传来的是一位女声。他略有抱怨,自然沮丧地陈述着自己耽搁了报道时间的种种原因。对方告诉他,因大雨的缘故,分局这边的工作也几近瘫痪。被截在对岸的不只你一人,还有从其他地方赶来的另外两名同志。你赶了那么远的路,还是好好歇歇吧,我马上联系阜平县委的同志,明天想办法帮你们渡河。

  那柔美声音听来有几分相熟。况且她的安抚更让他感到意外,不由问:同志,你是谁呀?谢谢你的关心。

  我是苏鸿!对方笑起来,说,马老师,我现在负责分局办公室的工作,早知道你要来的消息,每天都在等你呢。

  他一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愣着。苏鸿的声音,仿佛瞬间将他从凄苦中解救。听到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贴着耳畔。

  你别急。明天我去河边接你。

  第二天晨起,由阜平县委组织的一支过河队,浩浩荡荡开赴河边。拢共数十个人的样子。除马天目外,果然有一男一女等待过河的两位同志。男的是山西人,女的是河南人。他们早他几天待在城里,看上去更为焦虑。过河队打头的是一位不苟言笑的汉子。他沉默着将一天的伙食分发给大家。雪白馒头装在笸箩里,用屉布遮着,还在冒着腾腾热气。每人四斤的分量,看来足够奢侈。不想经那些汉子一番饕餮,馒头所剩无几。他们或蹲或站,嘴里吃着一个,手上捏着一个。还有的把两个馒头叠在一起,用巴掌压实,中间夹了咸菜,几口下去,巴掌大的馒头便吞下了肚。

  本以为渡河的工具会用船,或羊皮筏什么的。但等来等去,等这些汉子把饭吃完,也不见有人将这些工具运过来。只见这数十人迅速扒光衣服,跳进河里。黝黑皮肤经水一涮,即刻泛起鱼鳞样的斑纹。那打头的见准备渡河的三人愣着,伸手朝他们身上指了指,说,脱吧,都脱喽。

  马天目和另一位男同志脱了上衣裤子,肥大的裤头舍不得脱掉,愣愣站着,打头的说,脱,都脱喽。

  当了女同志的面,咋有脸脱得一丝不挂。二人迟疑着下水,在水里将裤头脱掉,交由别人保管。一群脱得精光的男人蹲伏在水里,看站在岸上的女同志和那打头的讨价还价。女同志是背朝他们站着的。从他们开始脱衣服,她便羞得满面通红,嘴里嘀咕着奇奇怪怪的河南话。本可商榷的一件事,却被她说的义正辞严。她坚持不脱衣服。打头的见说不过她,便沉下脸,说,那你就搁这儿呆着吧,等水退喽,自个儿蹚过去,连鞋都不用脱……女同志确有急事,这才慌了手脚。涎着脸和那打头的说好话,兄弟呀,我这么大年纪了,可以做你们的姐姐,怎好意思当你们的面脱光,那不是羞煞我呀。打头的回应:我的姐,你若想渡河,就得把衣服脱喽,就是我娘来,也得这么做。这衣服穿在你身上,就能增加百十斤的分量,我的那些兄弟们命贱,可您是共产党的干部,淹了个好歹的,我担待不起呀。

  女同志无奈。转而把恼怒转嫁到呆在河里、那些幸灾乐祸的男人们身上,小题大做地让他们背过身去。男人们照做。转头望向河的对岸。耳听到那女同志还在和打头的讨价还价:就脱到这里吧,再不能脱了。众人皆掩饰不住地笑。马天目自持有一些水量,和身边的汉子探讨着将如何渡过河去。却见那人朝对岸指了指,抬头看,见苍茫浑浊的大水尽头,一个纤瘦身影站在对岸,看不清模样,只一缕鲜艳的红色飘荡在她的指间。马天目心里一热,知道苏鸿跑来对岸接他。那条红色丝巾,就是苏鸿初来平西根据地时,系在颈子上的。他身上不由生出更多力气。渡河开始时,坚持自己先泅渡一段。见另外的一男一女,木偶样被汉子们架起来,一人托头,二人托肩,三人托屁股和大腿。那女同志再也顾不了羞臊,吓得面色发白,不时因为惊叫,呛一口水。越是呛水越是惊叫,只折腾到最后没了力气,穿在身上的胸衣和裤头,也被水流褪得掩不住私处,无暇顾及了。

  游在水里的马天目,最终发觉自己在平荡水流里练就的本事,在这湍急河流中毫无用途。他手脚划水的动作还未舒展,便被一股粗暴力量束缚。身子犹如一段湿木,只能顺水漂流,随不至被浪涛吞没,却不能有丝毫横向的挪移。但见那些汉子们,双脚踩水,肩膀露出水面,一行人成一队斜线,像迎风的雁阵,又像激流中结队的木筏,缓慢朝对岸泅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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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23:07:2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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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一年的九月份开始,马天目便中断了给江韵清写信。亦不见有江韵清的信来。撇开那被烽火阻断的邮路不说,即便有一两封宛如惊鸿一般的信函寄来,也只能抵达天津。而无法托人带出敌占区,带进这阜平的大山里。

  信的中断,在马天目这里只是一种形式上的中断,虽未将话语落在纸上,但他的心里,实则从未中断过对爱人的倾诉。

  他患了一场大病。即医生所说的“伤寒”。究其原因,除身体的虚弱外——他从唐县地界渡过河来,全身经一路的蚊咬石击,已溃烂了一二百处伤口——他想可能是在城南庄吃了不卫生的牛肉包子所致,感染了伤寒菌?或是经平西撤退,一路下来,身心俱疲,那劳苦像堆积的石头,终究将他压垮。

  他高烧不退,每天长时间处于昏睡状态。恍惚中见江韵清伏在身边,专心给他涂药。那药是龙胆紫药水,涂在伤口上,使肿胀的伤口愈发惨不忍睹。她还会不停用冷水淘洗毛巾,为他冷敷额头。难得闲下来时,他能感知到她坐在身旁,看着他,或呆呆想着什么心事。他搞不清她怎么就会忽然地出现。百感交集中,有那么多的话想对她说,却难过地说不出口来。抬手触到她近在咫尺的脸,便想将整个身子依偎过去,孩子一样被她抱在怀里。不想他谵妄的动作却被拒绝,一双软软的手将他挡开。那拒绝与推脱虽是坚定,却显然不愿拂了这病中人的意。遂将他的手捏住,想安放于身侧。却不想被他反手握着,再不肯松开。她便只能任他握着。那两手的相握,如能让病中人感到舒服一些的话,她也愿意这样做了。

  这种昏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礼拜。期间医生来过数次,已对他的病情不报任何希望。没有药,没有任何救助措施,只能任他自生自灭。嘱咐多喂他些水,以维持身体最基本的需求。是死是活,便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没想到,他的生命力竟如此顽强,正像他醒来后所说:我走在大雾弥漫的路上,总感觉自己快要走不动了,想停下来,但一个声音总在前面引导我说,你不能停,不能停………他真的是在这样的幻境中撑了下来。睁眼的那刻,只觉世界一片澄明,阳光从窗口打入。是冀南山区清澈的阳光。烟岚般的光晕弥散过后,却发现坐在身边的并非自己的爱人,而是苏鸿那张略显憔悴的脸。他呆呆望着她,艰难地冲她一笑。

  你醒了!她轻声说,眼里似有泪光。

  她照顾他喝水,扶他起身,问他想不想吃东西?又抱怨般说起他病中的表现。你把我吓死了!她细声说,微卷的头发显得有些蓬乱。这才意识到自己产生了幻觉,不禁问:是你在一直照顾我?

  她看了看他。脸颊不由羞红起来。明白他显然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妻子。却又表情严肃地问道:能不能回答我一个严肃的问题?

  他点头。不知她想问些什么。

  她迟疑片刻,权衡着。觉得那病中的照顾,是她开口提问的筹码。或只能趁他身体虚弱,她才敢这样大胆来问。如果等他再次英武地站在面前,那话她是断然说不出口的。便咬一咬嘴唇,不管不顾地说:如果当初,你在天津见过我,肯答应娶我吗?

  他愣住。肠胃的疼痛忽然让他蜷起身子。在苏鸿看来那是他的故意,好对她的提问蒙混过关。正自懊恼,却发现他并非搪塞,额头渗出豆大汗珠,脸色变得比死人还要难看。

  他再次发起了高烧,虽不至昏迷,但因胃粘膜出血,每天屙血不止。不敢吃任何一点食物,哪怕是流食。唯恐导致胃穿孔。这就像一个恶性循环,让医生都感到手足无措——他费解地同苏鸿以及常过来探望的江茂群讲述着病情,把病人日渐消瘦的身体比成一座双方攻守的城池。伤寒病是来攻城的敌人;如果想将城池守住,必须靠肠胃补充身体的营养。他唯恐他们听不懂,有些气急败坏地说,肠胃举了白旗,怎么能将城守住!

  那可怎么办?

  江茂群忧心忡忡。他刚刚得了个儿子,本是兴冲冲跑来报喜的,却不想喜事未报,忧事先得。

  医生归拢着简单的医疗器械。搪塞说,容我想一想。只能找些偏方来对付了。中药这一块我又不懂。等回去找本医书看看,看能不能想出点办法。话刚说完,便逃也似的走掉了。

  两人送医生出来,其实是借故躲开病人,私下里谈谈对病情的看法。山区小院处在半山之上,放眼望去,可见走下山道,消失在石崖对面的医生的身影。对面的山谷间,阳光穿透山峦折叠的影子,将大片低矮针叶林映照得蓊郁苍翠。江茂群刚想开口说话,忽听苏鸿茅塞顿开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听老乡说过,山对面的村子野鸡坨,有一个老中医,我去那里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想出点办法。我这就去!

  那天黑前你能不能赶回来?不如我喊一名战士,让他去好了。

  还是我去吧。我熟悉病情,若换了别人去,说不清道不明的,我怕误了事。

  苏鸿说着,迈步跨出小院。她穿着单薄的衣服,全然不顾山区的昼夜温差极大。回来的晚,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江茂群想将她喊住,却见她头也不回,只冲他摆了摆手,便消失在石崖对面。

  江茂群一直呆在马天目这里,坐等到下半夜。期间扶持着马天目喝了些水,又扶他屙了几次。把马天目调来晋察冀分局工作,虽是江茂群的提议,但这里也确实缺少一位像他这样的得力人手。经局党委研究决定,准备派认马天目做秘书长一职,全面负责秘书处、管理科、交通科,警卫营及开会记录等等工作,不想人虽来报道,却一天也未胜任。现在马天目强打精神,几次同江茂群表达着他不能胜任工作的遗憾,话语中包涵着对江茂群的愧疚。江茂群则紧锁眉头,虽有些后悔将他调过来,若不调他过来,便免了那一路上暴雨的蹉跎,身体也不至搞坏——人都成了这样,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在心里暗自说着。却又想到:妹妹不在身边,照顾这样一个濒死的病人,也真是难为了苏鸿。当初苏鸿主动提出照顾马天目,自然顾及着老乡及师长的情分。但为了情义,一个姑娘家,做出这样大的牺牲,也真是让人肃然起敬。

  正当江茂群瞌睡之际,苏鸿挟一身寒气回来。她双臂交抱在胸前,额发被夜露打湿,牙齿止不地“咯咯”打颤。进到屋里,顾不得同江茂群说话,先自把攥在手心的两枚鸡蛋放好。又找来一只瓷碗,借着油灯的亮光,从鸡蛋椭圆处下方,小心翼翼磕开一个洞,拿筷子阻止着蛋黄的流出。将两枚鸡蛋的蛋清全都泄到碗里,摇醒熟睡着的马天目说,趁蛋还热着,赶紧喝下去。

  江茂群插不上手,忽感到鼻子一阵酸涩。想着苏鸿所说“蛋还热着”这句话,知道她走过来的那一路上,定是把两枚鸡蛋捂在怀里,想着赶到住处,便能让马天目喝上用她体温孵热的鸡蛋,心里不禁一阵感慨。只听苏鸿兴高采烈对他说,她很顺利便找到了那位老中医。老人家尚在病中,睡得早,听说她是八路军,特意从山对面赶来,不但留她吃饭,告诉给方子,还送了家里母鸡生得鸡蛋。是什么方子呢?苏鸿说,就是每天只吃两个蛋清,一定要生喝,不得加热,然后用温水冲服。我也觉得简单,有些不太相信,但老先生给我打包票说,姑娘,回去就照我说得做吧,一个月之后,保你……说到这儿,苏鸿迟钝了一下,改口说,老先生说了,如果底子好,用不了一个月,病人的身体肯定能好。因为他以前治过这样的病人。

  江茂群低头看看病人,又看着苏鸿说,若真那样的话,敢情可好!这么些日子下来,你肯定也累了,要不要派别人来替换替换你?

  苏鸿身子暖过来,脸上也见了些红润。俏皮地说,我身体没问题。还是别换了吧,谁叫咱们是老乡呢!换了谁,也免不了嫌弃……只是想求你帮我个忙,能不能利用你的职权,每天给我送两个鸡蛋来。这里离老乡的住处远,鸡蛋不太好找。

  江茂群打包票说,那没问题。不只要送两个,明天我派警卫员,给你送一篮子来。顺便你也补补身子。

  苏鸿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除了伺候病人,我啥也不干,哪用得着补身子。

  江茂群说,放心,也不用搞特权。是我家里那口子坐月子,别人送的。你只管吃就是了。

  果然如老中医所说,一个月时间不到,马天目的身体便缓过来。那天他屙出半盆子污血,烧竟奇迹般退了。开始能吃一点点东西,人虽虚弱,却能扶东西站起来。走不了路,竹竿一样颤巍巍站着,看上去也足够让人开心了。更为奇妙的是,他身上那一二百处溃烂伤口,全都结痂,长出新鲜皮肉。医生复查后惊叹道:细菌终究是细菌,到底打不过人的抗体。这一招致胜的关键是,抗体虽然也缺乏营养,但因缺乏营养死亡的,恰恰是那些细菌。那些日本人,会不会也像这些细菌一样死掉呢!

  但十一月份之后,日本人却没有半点“死掉”的迹象。他们像处于旺盛期的细菌,纠集近十万大军,对晋察冀山区进行了更大规模的扫荡。分路进兵,采取“梳篦战术”,对根据地形成合围之势。

  此次扫荡,来前虽有迹象,却未料到有如此之大的规模。一切能带走的全都带走,不能带走的东西全部就地掩埋。据说晋察冀日报社的印刷机器分开拆卸,便动用了八匹骡子的脚力。脚力与兵员成了最为稀缺的东西。除那些老弱病残者需驮负之外,一匹骡子便要驮负数人的行李、毯子、换洗衣服;而有限的兵员除了侦查敌情、负责联络转移,就连收发消息的分局电台,也缺少必要的保护。

  当马天目由苏鸿搀扶,来江茂群处汇合时,见江茂群正在对他的妻子发火。

  他的妻子头缠一条毛巾,怀抱未出满月的婴儿,躺在床上,正和江茂群对峙。她或许知道自己理亏,但出于母亲的本性,却还是显得蛮横无理。虚弱与气恼使她变得不可理喻。当江茂群去床上拉扯她时,她发出母狼一般的嗥叫:放开我,放开!

  苏鸿把马天目扶坐到一张板凳上,想来劝说江茂群两口子,不知平时从不拌嘴的夫妻俩,何以会在这样的危急关口,还要吵架拌嘴。外面已响起零星枪声,两名带枪的战士簇拥着一位当地村妇小跑过来。战士等在门口。村妇走进屋来,她酡红脸上虽是焦虑,却天性乐观地漾着笑意,见到屋里情景,不禁敛了笑容,怯生生呆在一旁。

  只听江茂群半是对苏鸿解释,半是对妻子责怪道:你身体这么弱,无法跟大部队转移,分局为了照顾你,特意从警卫连抽调两名战士,带你去深山隐蔽。你想带孩子怎么办!抱都抱不动他。再说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其他同志的安危考虑——转移途中,孩子哭了叫了,被敌人发现怎么办!

  说到这儿,江茂群缓了口气,趋近床边,抚慰妻子道:你看,桂香嫂子都过来了,你又不是不认识她,把孩子交给她代养一段时间,有啥不放心的。等局势安稳下来,我们再把孩子接回来,你看这样好不好!

  那叫桂香的村妇也趋前一步,操着当地土话,俯身对江茂群的妻子说,妹子,把孩子交给我,你就放心好了。我身子骨壮,奶水多得吃不完;要是奶不够吃,我就断了我家那小子的奶,只给你家孩子吃。等你回来,保准把他养的白白胖胖……

  江茂群的妻子坐着,不发一言,只是将头抵在孩子额上。淌落满脸的泪水全都流到孩子脸上。

  此时又有一名战士跑步过来,站在门口喊:首长,大部队已开始转移了,分局领导让我通知你,马上出发。

  江茂群趁妻子不备,想趁机夺过孩子。却被妻子惊觉,张嘴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

  江茂群倒吸一口冷气,退后一步,抖着手,忽然做出拔枪的动作。不想扬起的手臂却被人从后面抱住,回头一看,竟是半跪在地上的马天目。他显然是从座位上挣扎起来,由于动作迅疾,虚弱地跌在地上。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但让大家感到更为惊讶的,则是泪流满面的马天目。他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只是从嗓眼里发出莫可名状的哭声。

  江茂群甩脱了他。用枪指住自己的妻儿,声色剧厉说,把孩子放下!不放下,我就一枪打死他!

  村妇臃肿的身子倾覆到江茂群枪口下,猝不及防将孩子抢到自己怀中,转身朝门外跑。边跑边扯着哭腔喊:妹子,把孩子交给我,你就放心好了……

  怒气冲冲的江茂群冲门口挥手,两名先前等在那里的战士冲进屋里,连托带架,背起江茂群的妻子,迅速跑出屋外。

  江茂群冲到门口,向外张望一会,忽然像被抽去筋骨,身子轰然倚靠在低矮的门框上。闭了闭眼。回头见发呆的苏鸿,以及仍在流泪的马天目,没好气地说,你们怎么走?他又不能骑马,这样转移怎么能跟得上队伍!

  苏鸿说,你先走!不用管我们!

  江茂群扭头喊过自己的警卫员,吩咐说,你赶紧去找一副担架,再雇几名老乡,抬上他,跟上大部队。

  警卫员稍有迟疑,开口问:那你怎么办?

  不用管我,你协助苏鸿同志,想办法把病人照顾好就行了。

  枪声时缓时急,在山谷间追随着他们。只是隔着远近。远的时候,像在山的对面;近的时候,仿佛就咬在身后。马天目虽身材枯瘦,但两位身材矮小的山民抬着他还是有些吃力,便又雇了另外两位山民。四个人,两名山民分别抬在前后,中间由另外两人架着,以减轻担架的负载。到累得实在走不动,四人便两两轮换。江茂群留下的警卫员端着枪,在前探路。苏鸿迈着碎步,颠前跑后只想把马天目照顾好。由于担架短小,马天目的两条长腿几乎有一半悬在担架外。走上山的路时,脚不时磕碰到凸起的山石上。让苏鸿更为担心的是,马天目始终在流泪。他大睁着眼睛,面对山区颠簸不止的天空。天空竟是这般湛蓝,近乎不合时宜地呼应了他心里的感伤。转移的队伍和逃难的老乡从身边经过,他们粗重的喘息声混合着远处传来的枪声,无不给人一种压迫之感。但他意识不到。他的脑子里时刻回放着江茂群掏枪的那一刻,竟想不起自己在南京独自出逃的夜里,是否会像江茂群那样,显得那样极端和残忍。他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而江茂群妻子的叫喊与哭泣,则在他的意识里全部化为江韵清对他的指责。

  马天目为何流泪?除想到他身体不适,或病弱之人情绪容易激动外,苏鸿实在想不出任何的因由。

  虽没有半刻迟缓,他们这一行七人的队伍,还是和大部队走散了。

  夜幕降临之后,方向感并不是问题。那几位山民对地形了如指掌。他们只是累得再也走不动路,对警卫员说,咱们歇一会吧,明天肯定能赶上队伍的。

  如果事先指定的撤退地点也不安全,部队再朝别处转移怎么办?

  年轻的警卫员这样忧心忡忡说到。他征询着苏鸿的意见。

  还是歇一会吧。我也实在走不动了。

  苏鸿疲惫地说。扭头看一眼躺在担架上的马天目。夜色将他掩盖。一路上他都未发一言。此刻更像一个沉默睡去的人。

  入夜时苏鸿倏然惊醒,不知是山区寒潮骤起的缘故,还是担架上的马天目弄醒了她。身边的警卫员睡得正酣,打着呼噜。四位山民躺在不远处背风的窝凹里,横七竖八地睡着。苏鸿刚想说点什么,见马天目仰着脖颈,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他将食指竖起,贴在嘴边,示意苏鸿不要说话,自己挣扎着站起来,脚步踉跄朝不远处的石崖走去。夹在低沉夜风中的声音听来确实有些古怪。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依稀能见石崖下透过来的一点光亮。苏鸿三步并作两步,赶在马天目前面。北风从背后吹来,将她瘦弱身子吹得有些摇晃。还未走到崖畔,便见沟谷下方生着一簇簇篝火。起初苏鸿以为是自己的队伍,不禁惊喜地叫出声来。还未定睛细看,便被赶上来的马天目从后面扑倒。他将她压在身下,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从石崖到沟谷下方,直线距离不超过几百米。天黑前那里还是一片静谧,却想不到此刻竟驻扎了这么一拨队伍。想必是刮着北风的缘故,嘈杂声音吹送不到这里。借着篝火的光亮,虽一时辨不清这些人的身份,但停在周遭夜色里的马队,说明他们并不是自己人。他们虽辨不清骡马,但分局里除了不多的几匹骡子之外,更多的是矮小的驴子,多用来负载。从这些人的肢体动作上来判断,有人在篝火旁饮酒,肆无忌惮地喊着什么。一簇篝火清晰映亮一棵树的轮廓。有人将一头黄牛牵过来,栓在树上。一人挥起战刀,从牛屁股上直接砍下一坨肉来,拿去篝火上烧烤。黄牛疼得四蹄乱颤,却无奈身子被捆缚在树上,最后訇然倒地。肉质肥厚的地方,任人割宰。在另一处篝火旁,一只羊也遭到同样的屠宰,有人直接用战刀砍下羊头。无头的羊竟在原地站了片刻,让周围的人手舞足蹈。最后向前跌撞几步,直接栽在熊熊燃烧的篝火中。搅起细碎火星,升腾到半空。

  是日本人!马天目伏在苏鸿耳边,语气低沉说到。把他们叫醒,我们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转移途中大家不由感到庆幸起来。警卫员说这若是睡到天亮,想脱身都来不及了。几位山民更是惊魂未定,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躺在担架上的马天目虽听不懂他们当地的土话,但大致能明白话里的意思。他们后悔不该接了这份抬担架的活儿,这要被日本人抓到,岂不掉了脑袋。等天亮赶上他们的部队,拿了报酬,赶紧回家,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听了这样的话,他不由更加懊悔。觉得因自己拖累,不但让老乡担惊受怕,还要连累了苏鸿和那位年轻的警卫员。依据自己现在身体的状况,想一路突围,也确实困难。倒不如自己拿条枪,躲在一处地方。能躲得过去便罢。躲不过去,就和日本人轰轰烈烈干一场,最后死掉也不足惜。

  天亮时他们赶到一个叫“吴王口”的地方,据山民们说,过了“吴王口”,便属“冀西”山地,翻过前面这座山,便是部队事先指定的突围地点。他们在两山交界之处找到一个小村。村内一片荒寂,显然山民都逃进大山里去了。一行人略作修整,准备太阳升高之前向西北方向转移。

  刚一上路,便见一群惊慌失措的山民从正西方向跑来。有人冲他们高喊:你们朝哪儿去!鬼子围过来了……话未说完,便跑得不见踪影。苏鸿尾随在他们身后,追了几步,嘴里喊着:老乡们,那个方向也有鬼子,不如跟上我们……但这些逃命的人哪里听得进去,头也不回,只朝认定的方向逃窜。等苏鸿回来,一下便傻了眼,见马天目从担架上滚落下来,正和警卫员说着什么。那几个抬担架的山民全都不见了。警卫员说,那几位山民可能害怕了,招呼也不打,丢下他们,跑了。

  枪声越来越近。警卫员顾不得多想,迅速做出判断:我们只能按照预定的方向突围。敌人从正西方向过来,我们朝西北方向走,虽有同敌人遭遇的可能,但只有追上大部队,我们才能获得安全的保障。至于病人,警卫员说,我可以背上他。

  苏鸿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一个人再怎么有力气,也不如两个人来分担,还是让马天目躺在担架上,两个人抬上更合理一些。

  你能行吗?

  年轻的警卫员血往上涌,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这位女同志。

  怎么就不行了!苏鸿仰着头颈,毅然说。

  时间刻不容缓,却不想被马天目无故拖延。他死活不肯挪上担架,身子仰俯在一棵矮树旁,单臂紧抱树干,另一只手撒泼似的胡乱挥舞,嘴里喊着,你们走,你们走,不要管我!

  本是虚弱的病人,却不想有那么大的力气。他抱住树干,两个人也拖不动。年轻的警卫员攥起拳头,懊恼地擂着树干,不时用软沓沓的军帽擦着脸上的汗。苏鸿实在无奈,忽然扑在马天目身上,挥拳撕打着他:你不走!我们也不走!大家活一块活,死一块死!你这么固执,是想害死我们啊。

  担架用两根手臂粗细的木棍,横向绑三根横梁,架空的地方,再用绳子密密连缀。负载行走起来,虽看似简单,却需足够的力量。迈开的步子不仅要稳,保持步调一致;手臂还要有相应的支撑,方能保证担架不左右倾斜。有了上述诸多条件保障,仍需躺在担架上的人好好配合,如他晃动身体,松软的担架会即刻倾覆,瞬间人仰马翻。为了减轻重量,动身转移之前,三人做过相应调整——将被子撤下来,身上所带的物品,除警卫员身上的一把驳壳枪外,其他物品一概丢弃。起初警卫员在前,苏鸿殿后,但考虑到一路都是上坡,重量后移,两人便做了位置上的调换。而躺在担架上的马天目,也变得听话了许多,任由他们二人指挥。转为头朝向苏鸿这边,身子后移,两条长腿几乎跨出担架外——这样徒劳的调换,其实是想将身体的重量尽量后移,以减轻前面的负载,但实际上没有半点收效。

  走过通向山口的那一片平展沙地,苏鸿还能勉力支撑。等朝山腰上攀爬,马天目便感觉到担架的激烈摇晃了。他虽是躺着,却早已浑身酸疼地受够了这种待遇。此刻周遭倒安静下来。除几声零碎枪声之外,他分明听到苏鸿粗重的喘息声。他看不到她,只知她的脊背就抵在自己头颅前方,有时费力地翻翻眼睛,便能看到她蓬乱的头发。汗水将发梢濡湿,贴着她细瘦的颈子。他近乎哀求般嘀咕着,苏鸿,放我下来吧,放我下来……

  听不到苏鸿的回答。或许她什么也听不见,大脑充血,只有朝上攀爬的意识。天空有些灰暗,使周围的群山显得越发萧索。马天目近乎绝望地睁着眼睛,看着悬在头顶上方的天空不停地抖动、倾斜,随时都有坍塌下来的危险。

  他忽然放缓了声音,轻声唤着:苏鸿……

  苏鸿没有理他。前面他频繁的哀求已让她心烦,或假意听不见。

  马天目不以为意。脸上却漾起笑意,喃喃说道:苏鸿,你还记得刚来分局时,你问过我的那句话吗?

  没有回答。

  你问我,如果当初,我在天津见过你,肯答应娶你吗?

  ……

  我会的,如果当初见过你,如果……我肯定愿意娶你的。

  当枪声再度变得密集时,他们刚在一处断崖上停下来。苏鸿脚底踉跄,双腿一软,跪了下去。马天目从担架上滚落,幸好有身后警卫员相助,身子倒不至跌伤。只是苏鸿的膝盖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想必会流出血来。她不顾疼痛,半跪半爬伏到马天目身上,嘴里说着“对不起”,察看他有无伤情。警卫员冲到崖顶,匍匐身子朝四下张望,见从侧翼方向,有鬼子正朝这边移动。他急忙冲到苏鸿面前,压低声音问:苏鸿同志,你还能坚持得住吗?

  苏鸿点头。她热汗淋漓的脸已褪尽酡红,变得毫无血色。

  马天目冷眼观察着一切,心里倒泰然自若起来。如果从他卧身的地方冲到断崖处,一是他没有力气支撑,无疑会遭到两个人的阻拦。他变得很听话,乖乖躺到担架上,半仰着身子。

  两人抬起担架,艰难朝崖顶攀登。

  崖顶的风吹得猛烈。苏鸿一下撑不住,脚步慌乱。而担架的晃动更让她难以掌握平衡,在身后警卫员的惊呼声中,她心往下坠,不住地开始自责。明知自己体力不支,说不定又要抬翻担架。随着担架更为激烈的晃动,她先是感到一阵轻松。担架的一只扶手脱离了她的手掌,侧翻下去。等她回身去看时,只看到马天目扑向悬崖的一个背影。

  几天之后的一个黄昏,苏鸿坐在一处山包上。江茂群起初站着,随后陪她坐下来。

  两人呆呆朝远处看。见落日余晖的山尖上撒了一层金箔,随着夜幕的降临,山影在开阔之处投下巨大暗影,旋即又被刺穿乌云的夕阳涂成血红。

  江茂群安慰着苏鸿:你不要太自责,我听警卫员说,他的坠崖,并不是你将担架抬翻的缘故。他落地的地方,离悬崖还有几米的距离——他是怕连累你们,自己跳下去的。

  苏鸿不语。后来才喃喃说道:本来好好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江茂群沉默着。

  苏鸿将脸埋在膝间,忽然问:孩子找到了吗?

  江茂群说,找到了……随即声音哽咽起来,我的儿子虽然找到了,但房东大嫂的孩子却没了。有人说她收养了八路的孩子,鬼子逼她交出来,她把自己的孩子交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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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23:08: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1

  彭定邦从云阳调来重庆后不久,便给妻子谭正蓝写了一封家书。按惯例,他在信中称谭正蓝为“幺姐”。报了平安,又一再恳请谭正蓝说,幺姐,你还是放下家中生意,带上咱们的云儿,搬来重庆与我同住吧。

  那些天,彭定邦每晚都会做梦,梦到一种叫做“兰草”的植物。却梦不到自己的“幺姐”。在谭正蓝居住的那个村子,四野种植的都是蓝草,家家户户,做着“制靛”的生意。

  对于“制靛”的过程,彭定邦是熟悉的。因他老家的那个村子,开了数家染坊,以他家的染坊规模最大。每年秋季,年幼的彭定邦都会随了父亲,去那个叫做“兰草乡”的村子里收购蓝靛。至此认识了谭正蓝。他比谭正蓝要小几岁,嘴里抹蜜般叫她幺姐。她虽是家里唯一的女娃,却因她的上面,曾有过一个夭折的姐姐,大家都这样叫,他也便跟着这样叫了。两家大人是故交,便给他们订下“娃娃亲”。但幺姐的称谓,一直延续到婚后。

  从感情上说,彭定邦是有些依赖谭正蓝的。叫她姐姐自不为过。

  那时他上初小,父母相继离世。多得谭正蓝父亲相助,把他接到谭家生活。后又上了大学,直至毕业。他上大学时所穿的衣服、鞋袜,无一不是谭正蓝缝制。穿在身上,却从不觉得土气。每当想起谭正蓝在油灯下做针线的情景,彭定邦都会热泪盈眶。他没有姐姐,为他深夜里赶制衣服的人,除母亲之外,便再无他人。谭正蓝手中的针线,密密缝缀了两人之间的亲情与恋情……到了谈婚论嫁年龄,谭正蓝的父亲顺其自然,为二人操办了婚事。来贺喜的人说,你是先得儿子,后得女婿呀!谭正蓝的父亲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称是。或许因太过高兴,老人家在酒桌上患了“中风”,半月后去世。

  彭定邦在家里的身份,算是儿子又算女婿。却未曾为这个家庭效过半点力。大学毕业之后,工作虽在云阳,但县城离“兰草乡”有近百里山路。偶尔回家一趟,也是匆匆忙忙。自父亲去世之后,谭正蓝便接管了家中的生意,不但要抚养儿子,还要照顾未成年的弟弟。

  那“蓝靛”用兰草做原料,在靛池中浸泡一天一夜,加适量石灰水,以加快水溶液产生化学反应。再将液体注入靛缸。靛缸外侧站四人,手持“木把”,两两相对,朝缸中不同方位,有节奏地连坏击打,是为“打靛。”半个时辰过后,观察缸内靛液反应;如底部沉淀明显,上边水已变清,则需开启放水孔,把上面无用的清水陆续放出。放水要视缸内水位高低,从上至下依次开孔,既能尽量放出废水,又不放跑靛浆为准。放完废水后,取缸内成品靛少许,抹入干净瓦块上。观色验质,俗称“抄码”。颜色为灰白者属下品,发蓝发红者为上中等品相,紫色茄皮色者为上等极品,自得染坊青睐。

  而蓝靛的最终归宿,则必将归于染坊。就像彭定邦时常思量起的,他和姐姐谭正蓝的生活——最终要在重庆相守一样。

  他在信中之所以用“恳请”的语气,是因在他离开云阳之前,谭正蓝正自筹备着,如何将家中生意进一步扩大。战祸频仍,近几年“制靛”的生意近乎惨淡,以前行销各地的蓝靛,运不出外省,致使本地染坊压价,自己倒大赚了一笔。谭正蓝便有了自己开一家染坊的打算,成本不需考虑。至于那“扎染”手艺,想来也不成问题。从彭定邦亲戚家里,便能请来师傅。师傅并打包票说,我耐心教,你认真学,不出仨月,保你把手艺全部学到手。

  对于开染坊一事,彭定邦起初是支持谭正蓝的。并亲自回老家给她请了师傅。没想到组织上的调令这样令人措手不及,况且出发去重庆之前,他对那里的生活毫无了解。想让谭正蓝放弃生意,随他前往,显然并不现实。他现在心里最为烦恼的,是怕染坊已开张营业,骑虎难下。谭正蓝自然不能前来。那样的话,他们分居两地的生活,不知何时才会结束。

  云阳的“蓝印花布”很有名气。对于那种别致的色彩,彭定邦心有体会。从他刚出生时,每天便浸泡在那蓝色里。他家人的衣服,被褥,以及父母终日操劳的手上,无不涂染了这种颜色。随着父母离世,随着夫妻间的离别;那蓝色,会给彭定邦带来一些感伤的情愫。

  那蓝色出于蓝,却近乎于青,有一种更为优雅的称谓——靛蓝。他从古籍中读到过这样一段文字:蓝印花布,乃中华传统印染工艺之一种。最早见于汉代。从明朝中叶进入鼎盛时期。它从制版、印花乃至染色,全部采用手工操作。以皮纸积背如板,以其布幅阔狭为度。花样其上。每印时以板覆布,用豆面等药物如糊刷之,候干入蓝缸浸染成色,出缸再曝,晒干拂去原药而斑斓,布碧花白。

  当彭定邦的家信,几经辗转,寄达“兰草乡”时,他家的院落里,飘扬着在阳光里凉曝的蓝印花布。那狭长布匹挑在数米高的凉杆上,缠绕姿态犹如挥毫泼墨,在云阳蓝色天空衬托下,令人目眩神迷。谭正蓝挽着发髻,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她身穿一件浅灰色对襟长褂,正在院子里由蓝色布匹形成的迷宫里穿梭。不时会停下来,抬起胳膊,那裸露的小臂上蘸了星星点点的靛蓝。葱管似的手指捏住花布一角,抬起手掌,用掌心摩挲着布匹上白色的花纹,在脸上贴一贴,不禁露出欣慰笑容。

  当谭正林用他变声期的嗓音,读出“幺姐”二字时,谭正蓝光洁脸上不禁露出羞赧的笑意。斑驳光影映在她脸上,水波一样荡漾。那是微风掀动布匹,折射出的效果。她的眉头渐渐微蹙,却不由暗自里叹了口气,转身去收拢晾晒好的花布。背着书包的谭正林跟在姐姐身后,将信折叠好,塞进姐姐衣兜。他知道姐姐虽不识字,但定邦哥以前的每封来信,都会被她收藏起来。

  你会去重庆找定邦哥吗?谭正林问。

  我要去了重庆,谁来照顾你?

  谭正蓝怀抱浆好的蓝布,几乎遮没她的脸。将蓝布放在宽大平台上,由谭正林搭手,将蓝布抻展,四四方方折叠起来。

  那就不去了?谭正林喜形于色说。

  不去……谭正蓝的话听起来有些负气,说完转身回屋。

  谭正林不禁又忧心忡忡起来,追在姐姐身后,说,幺姐,你还是去吧。我还有半年就毕业了,我准备报考的学校就是重庆。到时候,我去那里找你们。这剩下的半年时间,我在学校里怎么都能凑合。

  谭正蓝没有理他。不能前往重庆的原因,也实在和少不更事的弟弟难以说清。

  入夜时分,谭正林坐在油灯下,依照姐姐口述,给彭定邦写回信。以前他代姐姐写信时,总是用他少年心思,将姐姐的意思简单复述出来。而今,他在学校里已有了心仪的女同学,晓得了男女间的情事,便再不会写那样一种简单而愚蠢的家书了。虽用的是谭正蓝的语气,却演化成自己的情感。那家书读起来,便有了一种情深意切的效果。

  定邦:

  分别日久,甚是想念。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飞临到你的身边。但云儿生病,出了疹子,况且染坊刚刚开张,欠下不少借债。正林上学,又多破费……

  当他读到这里,正给儿子喂水的谭正蓝忽然将他打断,有些嗔怪说,家里借债,你咋晓得?

  谭正林没有回答,而是将信继续读下去。

  家中事不用你挂牵,你只要照顾好自己。等过段时间,我再去重庆,一家人团聚……

  谭正蓝似乎想安慰弟弟。说,家里没借多少债,有个一年半载,本钱也就收回来了。你操的什么心,好好读书就是了,还写什么“正林上学,又多破费”。

  当家信寄达彭定邦手中,一切皆不是原来的样子。

  重庆,这座楔入嘉陵江和长江的悬崖峭壁间的城市;这座不分季节,常年鲜花盛开,又常年被迷雾笼罩的城市;这座踞守天险,对外报道中称为“国民党人指挥抗战长达六年之久”的内陆城市,已开始遭到日本人的轮番轰炸。

  日子被割裂。千疮百孔中似乎再无宁日。人们在苦捱中感觉时间过得非常缓慢,却倏忽间很快又是一年。当进入到这一年的七月时,身为中共重庆市委第一委员的彭定邦,刚刚从位于化龙桥附近的红岩嘴回到单位,结束了“整风学习班”的学习。

  抗战进入到相持阶段之后,党中央决定利用局势比较稳定的有利条件,在各地开展“整风运动”。彭定邦带回了一份极其重要的学习文件。依据南方局的部署,他将组织与自己有直接联系的所有地下党员,贯彻“整风”精神,认真阅读文件。联系实际,写出思想、工作、生活上的三方面总结。

  当时彭定邦的公开身份,是中央信托局的中级职员,但因身边没有家眷,只能同十几个人住在集体宿舍。这对他工作的开展,显得极为不利。

  此时恰逢轰炸进入尾声。中央信托局刚刚修好了职工宿舍。因此组织上决定,要彭定邦以家属要来的理由,向单位申请住房。作为信托局内部的业务骨干,又兼给领导送了些礼,彭定邦的申请,很快便批复下来——他随心所愿地分到了一套新的住房。

  正当彭定邦准备给谭正蓝写信,再次催促她来重庆团聚时,组织上却否决了他的这一看上去极其正当的做法。

  否决的原因,正是以前他所收到的,那些由谭正蓝寄给他的家书。

  组织上的担心和警惕,看上去虽显得不近人情,却非空穴来风——因彭定邦公开场合下的身份,自称中央大学的毕业生,又在北平银行做过职员。如果他与云阳老家的通讯被当局邮检发现,顺藤摸瓜,追查到云阳,他的身份定会暴露。而在当时,由于地下报刊《挺进报》被发现,当局正加强邮检,守候邮筒,搜查红色书刊。甚至每一份报刊,每一家书店,都成了监视对象——而现在,这秘密的工作,虽需家庭做掩护,但考虑到他的工作性质,所做每一件事,无不涉及到组织的核心机密。特别是“整风”期间,有大量文字工作和联络工作需要处理。一名普通村妇,显然起不到辅助作用;尽管彭定邦在云阳从事地下工作期间,谭正蓝也曾为他做过掩护;但她既不是党员,又不识字,更不具备从事秘密工作的经验。因此组织上指出:能够掩护彭定邦工作的,应是一位稳健而有学识,既能应对各种复杂环境,又兼备丰富斗争经验的党内女同志。

  重庆市委随即做出以下提议——

  彭定邦必须立即中断与下川东的一切联络,包括与他妻子的通信。并迅速选调一名得力女助手,以“假夫妻”的身份,和彭定邦在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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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23:08:45 | 显示全部楼层
  2

  虽身处同一座城市,江韵清却很少有时间和机会,同自己的父母及姐妹们见面。1939年年末,当她偕同大姐江汰清,带两个孩子,从杭州乘船,暗夜偷渡长江,经江西上饶,至广东韶关转道广西桂林,又从桂林转至贵阳,历经艰险,最终抵达重庆时,她们的父母以及小妹,投奔三妹江宜清,已先期抵达了重庆。

  一家人并未聚在一起生活。父母以及小妹由江宜清照顾。而经组织安排,大姐江汰清带两个孩子搬出去另住,从事着地下交通员的秘密工作。而江韵清则被安排到重庆妇女慰劳总会,担任会计一职。

  “皖南事变”发生之后,中央南方局曾对重庆地下党组织做出过调整,准备疏散一部分党员,前往延安。江韵清向组织递交了一份申请。那个时候,她已久未收到马天目的信了。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除对“延安”心向往之,她更会想到,在那遥远的北方之地,总该有和马天目重逢的机会吧。

  但她的申请并未得到批准。重庆地下党组织考虑,她虽参加了一些进步活动,却并未突出个人。继续潜伏下来,能在今后的工作中发挥更大效用。反倒是未曾提交申请的大姐江汰清,最终经组织安排,随同老牛去了延安。江汰清在一次接送任务中与老牛邂逅,此前他们在上海时,虽未订下终身,但中年丧妻的老牛,总是竭尽千力照顾江汰清的生活。上海的离散,已让老牛追悔莫及。如今在重庆相逢,他再不愿错失和江汰清结婚的机会。征得江汰清的同意后,老牛向组织上递交申请。二人很快结婚。此次老牛必须去延安,江汰清由于外地人的身份,在此地做联络员工作也勉为其难,便随他一同前往。

  大姐离开重庆之后,江韵清感到了孤独。由于身份的不同,她极少回家。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接到了组织上下达的,要她去完成一项特殊任务的通知。

  是一项怎样特殊的任务呢?当她的上线段成芳讲完事情的大概。江韵清愣住了,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段成芳凭借曾做过报社记者的敏感,察觉到江韵清情绪上的波动,笑眯眯问她:有什么困难吗?

  对于“假扮夫妻”这样一种方式,她自然不会陌生。当年在上海,她便同马天目这样做过。但当时的形势由不得她做出选择。况且那时她尚年轻,并不懂男女间的情事。自结婚之后,她便再不敢想象自己会同一个陌生男子同居一室了,她已没有了那样的初心和定力。

  面对段成芳的提问,她有些为难地说道:难道再找不出其他合适的人选了吗?

  段成芳将身子向她倾覆过来,低声说,组织上已考虑了很久,觉得只有你,才最适合这份工作。

  可我已结婚了呀!

  段成芳笑了,搂住她的肩膀,伏在她耳边说,正是因为你已结婚,丈夫不在身边,组织上才会考虑派你去的嘛。彭定邦同志家里也有妻子,这“夫妻”的角色,由你们二人扮演,应该最会拿捏分寸的。如果派一个没有结婚的女同志去,经验上肯定有所欠缺呀!

  对于那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江韵清虽未与他有过谋面,却对“彭定邦”这个名字,已极为熟悉。两人在以往工作中有过数次间接的交叉。当那个事先已安排好的日子到来时,她仍旧从一种恍惚状态中无法自拔。

  她带上简单的行李,从自己的住处步行到车站。完成了一段臆想中远隔山水的旅途。

  她待在车站。等候着她假想中的“丈夫”。而对于“丈夫”的概念,她自然会把那个即将出现的陌生男人,定义为马天目的形象。

  她穿一件阴丹士林旗袍,携一只藤编旅行箱,手拿一把红色油伞。注意着每一位冲自己走来的男人。而那些瘦高身影,自然会成为她瞩目的对象。在某一段时间里,她忽然陷入了一种幻觉,真的看到马天目穿过人群,行色匆匆向她走来。笑容可掬地站在她的面前……

  当一个*在身后,用浓重口音问候她道:你早到了?等急了吧……她并未回过神来,只是转身,呆呆看着他。

  这是一位中等个子的男人。微胖,国字脸上挂着敦厚笑容。是坐船还是坐汽车来的?接下来他问。说出了事先设计好的联络暗语。

  她仍处在恍惚状态。直到他不停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再次将暗语重复一遍。这才蓦然使她惊醒,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连连说,先坐汽车,中间走了一段山路,又坐船,才赶到这里的。

  他弯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忽然出乎意料地说,走了那么远的路,你一定累了!饿不饿?

  这并不是规定情境中该说的话。作为丈夫的彭定邦,在那一瞬,忽然把自己的表演发挥到了极致。在他的想象里,如果自己的妻子如约来重庆,他必是要这样问的。而在他的想象中,谭正蓝定会摆出一副做姐姐的姿态,说,我在车上,一天都没吃东西,你说我饿不饿?

  江韵清并未回应他的问候。而在走出车站那一刻,她对彭定邦做出的姿态略感惊讶。他走在她的前面,一只手始终向后张着,好似要牵引她,自然流露着一种想要照顾她的殷切。横过马路时,这种“殷切”体现的尤为强烈,他几乎和她并肩而行了。手臂虽没有任何与她身体的接触,但有时挡在她的前面,有时护在她的身后。

  她从恍惚中彻底清醒过来,脸上漾起自信的微笑。向他身边靠了靠。确如旁人所说,她有过结婚经验,对付这样的场面,表演起来自然游刃有余。便也超出规定的情境之外,问了一句体己话:身体还好吧?

  他看了看她,没有回答,只是冲她憨然一笑。

  等走出人流熙攘的车站,拐进一条小巷,两人却再次变得生分起来。小巷狭窄。散发着一股食品、鲜花、以及垃圾、便溺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卖杂货的人迎面走来。挑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铃铛、小刀、牙签、耳勺、挠背的竹手。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把竹竿竖放在肩上,身子贴紧湿漉漉的墙壁。等他们依次通过,再往前行。每与对面的人相遇,双方都要这样错开身子走路——这或许是他们不再亲昵的理由。直到走出那条小巷,穿过一条处在山脊上的宽敞马路。路的两侧布满商铺,它虽算作这城市里最为繁华的地段之一,大轰炸时却未遭到毁灭性破坏。直到现在,虽偶有日本人的飞机来袭,却仍旧影响不了这里人们的生活。

  彭定邦伸手朝前一指,说,从这里拐过去,便到家了。

  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她却辨不清哪一座新修的建筑里,有那个所谓的“家”。只依稀看到码头下的江水,在雾气中显得愈发苍茫。有木船停在江面,*脊背的挑夫正弯腰从石阶下攀爬上来,斗笠几乎遮没他大半个身子。彭定邦又做出一副亲昵样子。路过一家店铺,顿住脚步,愣了一瞬。轻声对江韵清说,等我一会。便迈步走了进去。

  她仰头看着挂在店铺外的商品,是一块块在微风中轻拂的花布。蓝底白花,古拙中愈显娇艳。稍顷,彭定邦手捧一块花布出来,有些扭捏地对她说道:第一次见面,没什么送的,就送你这块花布做个纪念吧。

  客人一拨拨来。一来恭贺乔迁之喜,二来看望彭太太。男人们议论着新近单位里发生的事,女人们除了和彭太太亲热,也免不了好奇,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有人酸溜溜说,你们这俩夫妻,怎么看上去有点不般配!彭定邦忽地涨红了脸,尴尬问:怎么就不般配了?说话者是个打扮入时的女眷,长了彭定邦几岁,被唤作嫂子。因丈夫经常出差,免不了和单位里的男人勾勾搭搭。她斜吊眉眼,说,一是年龄看上去不像……彭定邦颇为机敏,抢过话头说,我比我家太太大了十多岁,也算是老牛啃了嫩草……众人哈哈大笑。那女人却说,你们夫妻俩,该有一年多没见了吧?久不沾腥的猫哪有不急的,你看你们俩,客客气气,没有一点夫妻的样子嘛。

  这样的质疑倒不用彭定邦来解释,有人站出来,调侃那女人道:你以为别人都像你和你家老窦啊,出去没几天,回来就馋的要死。大白天亲热,窗帘都从不拉的。

  女人一点不知羞臊,咄咄逼人说,我们大白天亲热,难道你看见了?

  被问话的男人燥红了脸,说,我没看见,倒是听见了。

  女人媚笑一声:馋死你!又转头对彭定邦说,老彭啊,今晚可要悠着点,久别胜新婚,可别被这些馋猫听了声去。

  众人散去,留下一地狼藉。两人都感到了别扭。彭定邦弯腰打扫屋子。江韵清愣了一瞬,面对掩紧的窗帘,以及并排放在床榻上的一对枕头,心里忽地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弯腰去抢彭定邦手中的笤帚。彭定邦竖起中指,伸到嘴边,示意她去床上睡。她只好站在床边,面朝墙壁,仍旧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由于是仓促建起的住房,隔音效果很差。静了一瞬之后,从隔壁房间传来清晰的说话声,板凳脚盆移动的磕碰声。当这些声音消失,周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彭定邦将一床被子抱到沙发上,将油灯挪近茶几,从床底的箱子里拿出一叠纸张,准备就着油灯看上一会。他望着江韵清微笑,伏在她耳边轻声说,睡吧。

  江韵清确实有些累,和衣而卧。不想睡意刚刚袭来,却又被彭定邦弄醒。她有些敌意地看着他。听到彭定邦压低声音说,今天将就一晚,你去沙发上睡吧。

  她搞不清他想要做什么,气嘟嘟地爬上沙发,面朝里躺着。听到对面床榻发出吱吱声响。扭头去看,见彭定邦席地而坐,膝上摊一摞纸,一边专心致志地看,不时抬袖口擦一把脸上的汗。一只胳膊抓着床栏,不停地、有节奏地撼动着。

  看到这里,她什么都明白了,顿时臊红了脸。将胳膊搭在额上,闭着眼睛。又忽然在黑暗中偷笑起来。是被彭定邦那憨态可掬的样子逗笑的。

  最初几天,她并未完全进入“妻子”的角色。当男女间的陌生感消失,她便更多地责怪起自己来。不得不调动以往经验,在生活中给予他更多照顾。

  她知道他有严重肺病,这让她想起自己的姐夫。不但积极为他调整饮食,每当工作到深夜,还会把一碗煮好的莲米汤端给他。她所做这些,显然远远不够。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在外人面前,不仅扮演好“彭太太”的角色,更要全身心地投入——成为他的太太,成为他身边最最亲密的人。因她已经意识到,每当自己出门,或在公共厨房做菜,有人最初叫她“彭太太”,她竟对此毫无反应。她对“彭太太”这个称谓,还没有在心里形成任何概念。难免让外人觉得她端架子,不爱同人说话。幸好没有怀疑到他们的身份上去。直到彭定邦对外人解释:自己太太从小地方来,那里的人都直呼其名,而很少叫“太太”。别人这才对她尽释前嫌。

  这种解释,是她亲耳听到的。却没有受到彭定邦的半点指责。他尽力扮演着自己作为“丈夫”的角色,虽在单位也算个受人尊敬的头目,除开必要应酬,每天下班,都会准时回家,抢着做家务,恪尽职守施与对她的尊重与关爱——他还能怎么做呢?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已算竭尽全力了。他已在规定情境中成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如果工作上出现什么纰漏,责任只能归咎于自己——她心里清楚。一旦出了纰漏,对两个人,不,对很多人,那将意味着什么。

  她在这种自责的心境中无时不提醒着自己。短时间内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观。她曾想出一个办法:把彭定邦假设成马天目。但两人的身高长相,却又有着如此悬殊的落差。没有半点可溶性。若论性情、以及对她的态度,更是有着天壤之别;马天目是俏皮而机敏的,他们两人之间,更多了些恋人般的针锋相对,以及如家常便饭般的甜言蜜语。而一旦得到彭定邦兄长般的体贴与呵护时,她心中对他的想象,顷刻间会土崩瓦解。

  她否定了这样一种想象,进而对他更多了一些亲昵。傍晚时她会主动约他出外散步,挽着他的臂膀,做出一副端庄而亲昵的样子。可一旦回到室内,置身于二人世界,她便像刺猬一样张开身上的毛刺,先自将自己武装起来。她也曾尝试让自己变得更从容些,比如她会长时间盘踞在那张简陋沙发上,假装睡着,期待彭定邦捅醒她。但彭定邦却显得更为机警,一到晚间,便尽量减少两人之间肢体上的接触。摆出一副领导兼兄长的样子。那张空置的床榻,仍会被他时时摇动,却掌握着更加精确的次数与间隔。起初每隔两天一次,为此遭到同事们白天的打趣,说,老兄,虽然久别胜新婚,也要注意身体呀!他会勉力笑笑,打趣说,久饿成疾,想一口吃个胖子!随着时间的延续,那床榻摇动的间隔,从五天到十天,又渐渐延迟到半个月,甚而会在工作和环境的压力下,将这样一桩至关重要的娱乐节目全然忽略。这个时候,江韵清便会适时提醒他:你忘记摇床了吧?说完这句话,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羞红了脸。

  两人各自表演的区域,虽在舞台上有着明确划分,并逐渐掌握得驾轻就熟。但江韵清却时常感到一种危急。每当有必须出席的聚会时,那种场合让她感到风声鹤唳,从而难以更好发挥。她忽然做出了这样一个重大决定:把彭定邦带到父母身边,公开二人之间的关系。从而帮助自己,完成一次对身份转化的彻底认知。

  那么马天目呢?那个她曾经的丈夫呢?又该对家人做出怎样的解释?

  她只能拿出这样一个理由:她已很久没和他在一起了。一年多没有他的半点音信(这自然是事实)。他说不定早就珠胎暗结,在外另觅新欢。她熬不住了。在这山河破碎,众生忧患的城市,很多人不都在及时行乐吗?

  而在她的心里,确实想把他暂时搁置起来。留出最隐秘、柔软的空间,将他深埋其间。她要将记忆清空,以应对这逼仄而严酷的现实。

  江家人的态度,起初对彭定邦是有一些抵制的。但随着接触日深,随着江韵清故意编造的种种对马天目不利的流言,首先是父母,认可了这位年龄偏大,看上去却较为可靠的新女婿——他们毕竟心疼自己的女儿。江宜清与范义亭对这种关系习焉不察,表现得较为随和。四妹江竺清也很快认可了这位姐夫。令江韵清感到奇怪的,倒是刚娶了江竺清,成了自己妹夫的唐贤平。对彭定邦表现出一种超乎她意料之外的敌意。他高高在上的姿态虽有克制,情绪中流露的审视和厌弃,却最终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仍对他怀有仇恨,自然不会在意他——却只是感到由衷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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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23:09:2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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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八一三”战事爆发以来,早在唐贤平随单位撤来重庆之前,大批特务、军警早就蜂拥而至,涌入这座雾都山城。

  这里聚集着无数身份不明的人。有不愿做亡国奴的仁人志士、有浑水摸鱼,想大发国难财的投机商人、共产党人、多重身份的外籍人、奸细……这些人麋集于这样一个弹丸之地,借助迷雾的掩护,一时间让人难辨首尾。此时,也正是戴笠最为得意之时。军统局由原来的两千多人,迅速扩充到五万余人。像庞大蛛网,密布于全国各地。而在这座危如累卵的帝国新城,便有两万余名特务。在这里,水上、陆路、天空甚至地下,无不设置了森严哨卡。甚至在医院、商行、旅店、学校,以及狭窄或宽敞的街巷,随时都能看到一双双乖戾而审慎的眼睛。

  唐贤平迅速得到戴笠重用。出任重庆警察局侦缉队队长一职。上任之初,由于手下无能,只能搞些社会情报,或惩治一些小偷扒手。他一直未敢忘却戴笠对他的训导,戴笠说,真正能和我们争夺国家政权的,不是日本人,而是共产党和那些反对委员长的异己分子。身居军统要职,抓再多的土匪流氓,对党国也无实际的用途!他向戴笠递交了一份报告。认为应在侦缉队的基础上,再增设另外一个部门,专门来搞党政情报工作。报告很快得到批示,工作并进展的风生水起。但随着军统部门的扩张,作为戴笠的心腹,他又被调到总务处任了处长一职。这是一个较安逸的职务,很多人趋之若鹜。但在这个位置上,唐贤平却一度变得意志消沉起来。

  这天,姐夫安子文打来电话,告诉他因公来重庆出差。母亲对他很是想念,也随同前来。要他马上派辆汽车,去车站迎候母亲。

  自上海分离,母亲始终在贵阳同姐姐一起生活,已有近三年未见。唐贤平放下电话,急冲冲朝门外赶,想去汽车大队叫上一辆汽车。但刚一出门,却又转回来。抓笔写了一张公务条子,交由秘书去办理。因他知道,汽车大队的那位张队长,因他年轻资历浅,始终不把他放在眼里。每次下达借用汽车的调令,不管事情有多么紧急,这位张队长都敢公然顶撞他。更何况这次是私家用车。如果写上这样一张条子,按局本部规定,处级官员誉写的手令,必须要登记回执。谁若看到手令拒不执行,将会受到纪律处分。有了这一招,那位张队长便再不敢刁难他了。

  紧赶慢赶,来到汽车站,唐贤平还是远远见母亲和保姆等在那里。

  保姆焦虑站在一旁,母亲和周遭难民一样,坐在一堆行李包上。或许因旅途劳累,她竟垂头打着瞌睡。唐贤平眼里瞬间涌满泪水。用手绢偷偷擦了擦眼睛,向母亲走去。

  保姆挪动着肥胖身子迎上来,不停抱怨着。因是自家的一门远亲,虽是下人,他们却始终像亲戚一样相处。保姆说姐夫早就被同学接走,说你一会就到,怎么竟等了这么半天!

  唐贤平连声道歉,说,汽车不好借用,所以才来得晚。

  保姆撇嘴:不是说你官越做越大吗?怎么调辆汽车都这么难。

  他无心回答,心里很不是滋味。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母亲身前,蹲下身,摇醒母亲。

  妈,怎么事先不来封电报,我也好提前来车站接您呀!

  母亲睁开眼,看着他说,我儿瘦了……

  当夜,唐贤平安排母亲暂住在一家招待所。从母亲带来的行李数量判断,母亲此行,看来并非只想住几天便走,而是有长期住下来的打算。但他不好开口来问。母亲看出他的心思,对他说,我这次来,暂时就不想走了。在你姐那儿住腻了。你一个人独身在外,妈不放心。你也老大不小的,该督促你成个家了。

  陪母亲吃过晚饭,聊天到很晚。先是说了些离愁别绪,忽然想起眼下的困难,唐贤平变得一筹莫展——母亲准备长期住下,如不挪用公房,便要去外面租几间像样的私房。而轰炸刚刚结束,住房在整个重庆市面都比较稀缺。随便找间简易房子来住,又不想委屈了母亲,自己面子上也过不去。当他将这烦恼事对母亲合盘托出,母亲反倒笑着安慰他道:战乱之际,还讲什么排场!只要能遮风避雨就行。再说你掌管财务,如果一味讲排场,摆阔气,便会引起别人猜疑。还是简朴些好。以前我们在乡下,住草房不是照样心安!

  房子问题的解决,还要得益于范义亭的点拨。

  范义亭说,很多同事都因亲属到来,在局本部菜园旁的那块空地上,盖了茅草房子。看上去简陋,若手头宽松,里面的装修大可讲究一些。我不就盖了这样几间房,同岳父母住在一起,也舒服的很。至于盖房的砖石木料,让临训班的学生抽时间,去轰炸过的废墟上搜集一些。现在重庆不缺别的,破砖乱瓦到处都是。

  唐贤平便也盖了这样几间茅草房。从外观看,和远处农民的住房无异。墙壁用旧砖垒砌,房顶铺一层油毡,再覆一层稻草。房内装修极为讲究。墙壁刷的雪白,地面铺了地板。房前一块空地,漫了青砖,可纳凉喝茶;屋后开了一块不大的菜园,满足了一家人吃蔬菜的需求。房屋四周用半人高的竹篱圈起来,颇有一番田园风味。

  母亲很是欢喜。让老人家更为开心的是,由于和范义亭做了邻居,每日里能和江宜清的父母坐在一起,聊些家常,也不至太过寂寞。就在这样频密的接触中,唐贤平的母亲看中江家的四女儿江竺清。先是两家老人坐在一起,道破心事。觉得这战乱之际,促成一对姻缘,才是天道正理。两家老人一拍即合,便分别同自家年轻人亮了底牌。江竺清刚参加工作不久,自然对唐贤平极其仰慕。唐贤平本无娶妻成家之意,但经不住母亲施压,只好遂了母亲心愿,和江竺清仓促成婚。

  婚后生活令唐贤平在心情上没有任何改观。前方战败的消息虽在公开报道中遮遮掩掩,却瘟疫一样在内部传播的很快,一度使人迷茫中看不到前路;却似乎加剧了那些要员们的纵情享乐。最初的那种“群情激愤,共御外悔”的情绪,虽像表面文章一样如常上演,但很多人却早已丧失了斗志。

  早在1938年底,随着国民政府的先遣人员一到,鸦片便在重庆市面遭禁。澡堂也被禁止。商人们过去经常在那里饮酒作乐,席间可以出入蒸汽弥漫的浴室,享受女招待给他们提供的色情服务。严峻的纪律是战时改革的主题,因此,烈性酒也立即遭禁。奢华的传统婚礼被列为非法;人力车和滑竿都编了号,发给执照。甚至还发动了一场禁止随地吐痰的运动……可是,在这座频遭轰炸,以及被外来者搅乱了生活秩序的城市,除禁烟之外,其他的法令都很难有效地得以实施。在新的外表掩盖之下,这座古城甚而兴起了一种奢靡的颓废之风。每天早晨,到处都会唱起哀怨而令人心酸的国民党国歌;黄昏降临,当十二角星旗帜从旗杆上缓缓降落,城里会到处吹响军号声,嘹亮声音虽让人感到激动,但久之,却早已让人感到了厌倦。全城戒严之后,在某些角落,会有一些缠绵的声音响起。在隐秘状态下,人们饮酒作乐,似乎成了唯一的解脱。他们会把肆意纵情的夜晚,当成弥留于人世的最后一个良夜。

  唐贤平清醒地看破了这一切。在数次戴笠安排的宴请中,他在这物资极度匮乏的后方简直大开了眼界,不但看到了本地的各种特产,就连新疆的哈密瓜、广东的香菇、福建的荔枝、甚至沦陷区最为名贵的阳澄湖大闸蟹,以及扬子江的鳗鱼都能见到。从各地逃难而来的厨子云集于此,怀揣一颗保家卫国之心,施展着他们的烹饪绝技,却只是满足了极少数人的胃口。

  各种与女人有染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起初唐贤平并不相信。直到戴笠利用城市重建的机会,在杨家山盖了一幢极为豪华的别墅。据说,这是他送给一位女明星的生日礼物。那位女明星虽早已过气,但戴笠却沉浸在当年对她的膜拜中。从她业已衰老的肉体上,寻回了当年的欲望与激情。他让工匠把别墅的道路按照“喜”、“寿”两字修筑。准备在字的空隙处,点缀上名贵的树木以及奇花异草。象征着他们衰老的欲望,能有一个端庄而热烈的结果。

  他把收集奇花异草的任务,交给了唐贤平。

  唐贤平领命办理。却没想到,他的一位愚蠢的部下,竟将四川军阀王陵基母亲坟上的一株柏树,给挖了过来。王陵基当下正率领三十集团军,在江西一带殊死抗战。得知家人传来的消息,亲自给戴笠拍了封电报,电文如是:家母坟上之柏树,务请归还。生死同感。

  当那栋豪华别墅前栽满名贵的含香梅、五色梅、月季桂等名贵树种,唐贤平算是勉力完成了任务。却在同时,他向戴笠递交了一份调动工作的申请。

  戴笠颇有意味地看着他。说,所谓后勤,也就是伺候人的工作,看来,你是不想干呀。

  唐贤平打了个立正,目视前方说,后勤工作,也是对抗战的一份保障。在下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懈怠。只是自己正当年轻,还望先生多多考虑,将我安排到为党国尽忠的工作第一线去。

  戴笠叹了口气,说,好吧,难得你有这样的雄心,我也不想再埋没你。本来,将你调到后勤,是想让你多帮帮我。现在城内局势复杂,你还是先做一些其他的事吧……说到这儿,戴笠拉开抽屉,取出一份电话记录,扔在桌上。说,梅乐斯先生打来电话,他们想把香山别墅当做第四招待所。你就先处理好这件事,看怎么办吧?

  那里不是改作监狱了吗?难道要撤销?

  戴笠冷笑一声:撤销?没有监狱,要我们这些人有什么用!

  那先生的意思是……

  既然美国人看中它。我们只能另设监狱。美国人得罪不得,但犯人也不能不关。我的意思是,你重新选址,并尽快把它办好。

  唐贤平连连称是,说,这好办!我另想办法。

  戴笠点头。叮嘱道:你亲自去看一下,地点不要超出中美所范围,这样更便于我们管理。

  中美所的范围很大,从磁器口一直到歌乐山,方圆近十几里范围。想找一处合适的监狱地址,应该不是件难事。

  经过几天马不停蹄的考察,唐贤平迅速选中一处地址。

  这是一座私人开采的煤窑,因所产煤炭中矸石过多,故当地人称它做“渣滓洞”。这里三面环山,一面临谷。山峰险峻处云雾缭绕,远看清淡素雅,近看青翠欲滴。唐贤平看中的,除这里的地势险峻,还有山坳里被矸石堆起的一块很大平地,以及平地旁已有的一排住房。若将附近的几户居民迁走,改成管理人员的住所,简直再合适不过。

  当下便带人去找矿主商谈。没想到那位五十多岁、长相富态的矿主却死不应允。他哭丧着脸说,为了开采这个矿坑,我花了十多年的心血,把家底全都投进去了。如果你们占用它,长官,我可要倾家荡产啦!人心都是肉长的……长官,你们高抬贵手,就可怜可怜我这始终走霉运的人吧。

  一旁的随从满脸严肃地教训他道:现在国难当头,是你的家产重要,还是党国的事业重要!我们征用你的煤矿,会付你补偿款的,又不是白要你的。

  矿主凄苦一笑,低声唠叨:你们给的那些补偿款,都不够我投资的一个零头。

  唐贤平心内鄙夷,却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劝告那矿主说,每个人都在为抗战竭尽全力。你老兄应以大局为重。不要为自己的得失,如此斤斤计较。

  我也知道大家都在抗战。可我们老百姓,只想好好过日子;过不成日子,天晓得什么“大局”!

  随从在一旁发出恐吓:你不要胡搅蛮缠。别以前是煤矿的主人,反倒成了这新监狱的第一位客人。

  矿主脸色苍白起来,不理那副官。陪着笑,看定唐贤平说,长官,那就没得一点商量的余地了?

  唐贤平看看他,低了低眼睛,笃定地点了点头。

  看上去脾气随和的矿主,忽地就变了脸色。怒目圆睁,指头胡乱指戳,将愤怒发泄到身旁的随从身上:我胡搅蛮缠?我做了一辈子老实人,从没欺负过谁,可也没被谁欺负过……我这煤矿,数年间一度安稳,土匪都不来骚扰,如今你们一来,便让人走投无路,反倒说我胡搅蛮缠!

  随从跨前一步,出手扇了矿主一记耳光。抬腿将其踹倒。招手喊来部下,准备以扰乱公务的罪名,将矿主带走。

  唐贤平咳嗽一声,摆手制止了他。拿起雪白手套,向门外走去。躺倒在地的矿主挣扎着坐起,嘴角流血,稀疏头发根根奓立,露着酱红头皮。对唐贤平说,如果你们不讲道理,硬要霸占,那我就死给你们看!

  唐贤平瞥他一眼。被他眼里的杀气与决绝骇住。“哼”一声,故作镇静走了出去。

  紧邻煤矿的小村正在拆迁。所谓小村,也不过几户人家。沿途可见三俩山民,用背篓装着高出头顶的被褥,脚步蹒跚往山下走。不长的一条街上灰土飞扬。有人在追一只鸡,有人弯腰在废墟里捡拾瓦片。有人坐在扒掉屋顶的房前,守着一堆锅碗瓢盆,愁眉不展地等待着什么。路过一处尚完好的民房时,只见一名长官模样的人站在门前,指手画脚冲屋内喊着什么。五六个人站在屋顶,正揭着屋瓦。破败青瓦被他们抛到地上,顷刻摔得粉碎。噼啪的碎裂声中,隐隐听到从屋内传出的女人尖叫和婴儿的啼哭声。

  唐贤平示意司机停车,走了过去。问那站在房前的人:怎么回事?

  那人打个敬礼,说,屋内有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不肯搬出来。

  唐贤平不由大怒。你们简直胡闹!里面有人,还这样搞。出了差错怎么办?不等那人解释,凑近窗前去看。从残破窗洞里,见屋子里尘土飞扬。阳光从拆漏的屋顶泻下,照着屋角的一张床榻。隐约可见一位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一顶灰旧的蚊帐里。

  唐贤平走进去。凑近那女人问:你为何还不搬家呀?

  女人头上裹一块帕子,脸上是一副虚胖模样。婴儿被她抱在怀里,或是担心蚊帐会被尘土压塌,又用一床补丁摞补丁的被子,遮着婴儿的头。见他这样问,抬起浮肿的眼睛,说,长官,再宽容几天吧。我刚生娃三天,娃儿他爹出去找房子,现在还没回来,你让我往哪儿搬呀!

  唐贤平朝屋内巡视一眼,快步走出。对跟在身后的人说,先别拆这间房子了吧,最后再拆!

  长官,今天可是最后期限。这一带还有几家没搬,若不强拆,可要延误工期啦!

  唐贤平忽然转身,有些怒不可遏:强拆可以,但你就眼睁睁看着母子俩砸死在里面!你是不是人?

  当夜回家。母亲告诉唐贤平说,你太太怀孕了。

  保姆在一旁喜形于色说,先是不想吃饭,可把我难为坏了,以为我做的饭不好吃。后又吃什么吐什么,以为病了。去医院看,这才知道不是病,是怀孕!老太太早就盼着这一天,明年这时候,可就抱上孙子喽。

  母亲欢眉喜眼说,竺清躺下休息了,你快去看看她。

  江竺清侧身躺在床上,一袭纱被勾勒出她身体的轮廓。他站在床前静静看她。从结婚的那一天起,唐贤平始终说不清自己是不是爱这单纯的女人。与她的结合,在他想来只是为了博取母亲欢心。如今她怀了孕,她的身体除与自己有*的接触之外,竟这么快,便有了血肉的牵扯。对于这样一种联系,他还难能适应,从未认真思量过……窗外吹进一阵凉风。他笨拙俯身,想替江竺清掖掖被子。一记猝然的炸雷,将江竺清从浅睡中惊醒。

  她惊叫一声。侧身偎进他怀里。将他拽倒在床榻上。过了好一会,才嘤嘤说道:你咋想起回家了?

  想你了。唐贤平抚摸着她。将手探在她的肚皮上。

  江竺清咯咯笑起来。却又在炸雷声中发出惊慌的*。蜷紧身子,缩在唐贤平怀里。辛亏你回家了,不然会吓死我的。

  夜半,风雨声大作。从睡梦中惊醒的唐贤平走到窗前,忧心忡忡朝外面看着。随着闪电的划过,可见山下破败的山城,在暴雨浇注下,让人更感恓惶。

  隔了一天。唐贤平再次赶往歌乐山中,听到那位矿主悬梁自尽的消息。

  当手下用讲笑话的语气,讲述那位可怜滑稽的矿主上吊的过程时,他忽然感到一种怪诞。实在想象不出一群人,怎么竟会看着一个人上吊死去。他是当着你们的面上吊的?他问。是啊!起初我们以为他只是开开玩笑,吓唬我们。谁也没理他。没想到他嘴里嘟嘟哝哝骂着什么,拿了一根绳子。一群人在填矿坑,他就近找了根支撑矿坑的柱子,不慌不忙地栓绳套。又搬了几块矸石垫在脚下。试了一次,把脖子伸进绳套里,先是绳套系的松,脱落了。后又因矸石码放的结实,怎么也蹬不掉,无法把身子腾空。他便又重新系了绳子,重新码了脚下的矸石,底层垫了一块大的,上面垫了两块小的。临了还对干活的人说,等我死了,就把我埋在矿坑里吧。有人劝他,说,你还是乖乖回家吧,你就是上吊一百次,也没有用的。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蹬掉了脚下的矸石,身子像上钩的鱼一样扭摆。等大家上前去看,舌头都伸出来了。

  过了几天,因事情太过烦乱,唐贤平便渐渐将那位可怜的矿主忘记了。当新的监狱拔地而起,周围筑起高墙,设了岗哨,扯了铁丝网,即将迎来第一批囚犯时,唐贤平偶遇到先前那位负责拆迁的小头目。他不由想起那位呆在屋里,不愿搬家的产妇。向他询问。那人苦着脸告诉他,因延误工期,他被科长狠狠训了一顿。因连日暴雨,那躲在屋子里的母子俩还是死在了里面。这可没我们啥子责任。她是被雨淋死在里面的。据说他丈夫出外找房子,遇到轰炸,当场就炸死了。真是可怜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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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并未让人感到清闲。只会感到无穷尽的烦愁。云阳地界也在下雨,满布泥泞的小路上,谭正林身背挎包,撑一把黑色油伞走在前面。姐姐谭正蓝顶一件蓑衣,脚底打滑跟在他的身后。姐弟俩一语不发,耳畔中只听见细雨敲打竹林,发出淅沥声响。有风吹过,茂密竹林顶梢漩涡一样涌动,犹似一种缠绵与不舍,发出相互摩擦的喑哑喧响。

  雨雾笼罩着通向远方的道路。那种不舍别绪,忽然让年轻的谭正林眼里涌满泪水。他加快脚步,故意将姐姐丢在身后。当看到那条通向码头的沙石路时,这才回身站定,等姐姐慢慢走上来。

  幺姐,你回吧。

  不急,我把你送上船再回。

  你还是回吧。等一会雨大起来,身子会淋湿的。我经常走这条路,船上的艄公也认识,不用你送啊……

  谭正蓝站住脚。忧心地看着弟弟。

  等到了县城,我先在同学家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能搭上去重庆的船。后天就到学校了,你也不用担心的。

  到了学校,人生地不熟,姐姐担心你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谭正林笑了,说,我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

  那你想家了咋办?

  写信啊!想家……我就给你写信。幺姐,收到我的信,你就让云儿给我回信好了。云儿认识的字,完全能写一封回信了。不用去求别人。

  谭正林正正行李,转身朝大路上走。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姐姐依旧站在那里,呆呆朝他凝望。他回身再走,走远些再回头,仍见谭正蓝站在雨雾中,身子不动。他忽然返身,向回跑了几步。站在离姐姐十步开外的地方,声音低沉说道:幺姐,你放心好了,等我到了重庆,想办法,肯定能打听到定邦哥的消息。

  谭正蓝喉头耸动,声音忽然哽咽起来。点头说,好,好!你要好好的。等找到你定邦哥,你们俩一块回来,姐在家等你们。

  雨雾笼罩了宽阔的江面。使谭正林感觉不到一丝踏上旅途的激动与欣喜。他的心情完全被一种忧伤笼罩。除开离别家乡的愁绪,姐姐的遭遇最使他感到伤心。将近两年的时间,家中写给彭定邦的数封信,犹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一丝回音。彭定邦好像人间蒸发,给了他们无尽的犹如噩梦般的担心和想象。

  或许为了找到彭定邦,填报志愿时,谭正林毫不犹豫报考了中央工艺学院,选择去重庆读书。他已抱定一个心愿,一定要替姐姐将彭定邦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他已变成一堆丧生于战乱的白骨,也要将他的魂魄召回,来安慰家中凄苦度日的姐姐。

  谭正林到达重庆之后,除开读书,所有时间,似乎都用来找人了。他几乎跑遍重庆的每一条大街小巷。甚至省吃俭用,将积攒下来的钱,交到报社,用来登载寻人启事。但在众多见诸报端的寻人启事中,他发出的消息,犹如一滴水,被汪洋般的水滴吞噬。

  那么长的时间,按理说应该有找到彭定邦的机会,但命运总会让他们擦肩而过。当某个周日,彭定邦同江韵清一同走过某一个巷口,谭正林会从那个巷口满头大汗地拐出来,却朝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而那张印有登载寻人启事的报纸,也会放在彭定邦的办公桌上。他刚刚打开,只粗略浏览一下正版新闻,夹在报缝中间的寻人启示无暇浏览,便被同事喊出去。而那张报纸,又会被别的同事顺手拿走,被当做如厕的方便之物。

  直到谭正林毕业,考入一家报社,做了资料登记员。他直接的领导,便是同彭定邦与江韵清都有接触的共产党人段成芳。当段成芳与他因工作上的事偶有交流,或暗中指派他去做一些秘密工作时,说不定段成芳刚刚同彭定邦接触过。她的身上,还留有彭定邦吸过的香烟余味。

  命运就是如此奇妙。很多理应顺理成章发生的事情,却故意做出一副“促狭”嘴脸。直到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一个偶然机会,谭正林才与彭定邦相遇。却给隐姓埋名的彭定邦,带来难以想象的危险。

  而在此间,在彭定邦与江韵清身上,发生了诸多让人感到出乎意外的事情。

  那天江韵清出门很早,却回来的很晚。由于大雾,重庆的天黑下来的很快,等江韵清进门时,彭定邦已出外张望过数次。他开玩笑说,你可回来了。我以为雾大,你迷路了哪!

  江韵清神色略显慌张,靠在门上,解开系在颈间的围巾,喘口气说,幸亏大雾,我才把“麻烦”甩掉。

  彭定邦吃惊地问起原由。

  原来,这天江韵清出门,办完该办的事,顺路走进《新华日报》营业部,买了一本闲书。而那本闲书,正是1944年,由重庆礼华书店出版的张恨水新著《天河配》。或许是以前受马天目影响,江韵清偶有闲暇,总喜欢读一些言情小说来打发时间。而当她拿着那本闲书走出书店后不久,发现身后有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始终尾随着自己。直到借助大雾掩护,左拐右拐,这才甩掉了跟踪。

  这不是件小事。彭定邦当即便将这一情况向组织做了汇报。为保障市委机关的安全,经过商量,组织上决定让江韵清离开重庆,去成都暂避一时。

  她呆在成都一家私人会馆里。

  那家会馆,实际上是一处秘密交通站,迎来送往着从各地过来的同志。他们在这里修整几天,再被秘密转送下一个交通站。在这里,江韵清得以听到更多来自前方的消息。每日除了帮会馆处理一些杂事外,她忽然有了大把时间,借以梳理此前经历的、有些纷乱的生活。

  直到这时,她才惊讶发现,被她埋藏在心底的那个男人,忽然变得有些模糊,甚至遥不可及了。她努力去想他,经过百般努力,才在眼前聚起一个模糊的影像。而那男人的影像,却又迅速被一个身材不高的,说话柔声细语,国字脸上带着温和笑容的男人所侵占——在来成都的三个多月时间里,她只收到了彭定邦寄来的一封信。信中寥寥数语,说得都是家常,却有着如此之大的破坏力。让她在寂寞闲暇时,倏忽便念起这个曾与自己有过交往的男人来。

  她曾想把那封信销毁,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压在箱底,不想再去触碰它。她觉得他们之间的联系,到此可以终止——虽结束的有些遗憾,让人牵肠挂肚。但她必须忘掉他。重拾以前的想念,重拾以前的梦境。除记忆之外,她的身边如今没有一件马天目留下来的信物。好像他在她的生活中已被彻底清除。她虽能清楚地记起与马天目生活过的种种片段,记起他们的儿子;但记忆和梦境又是如此不堪。记忆总是喜新厌旧的。即便那封被压在箱底的信,也会珠宝一样闪现魅惑的光泽。而梦境,更是急功近利——她很少梦到马天目。即便梦到,梦的底色也会被一片大雾笼罩。最终和彭定邦衔接起来。彭定邦成了梦境的主宰,游刃有余地扮演着他被设定的角色。不但面相清晰,甚而会散发出他身体的气味,犹如他们同居一室时,她嗅到过的那些烟味、汗味,以及脚臭味……她甚至会梦到和彭定邦缠绵的情景。那么真切,似曾是她担心过,又是她时常想象过的样子。

  她在梦里感到了羞耻。醒来后更是感到一种负罪般的孽障。认为自己已是一个罪人。哪怕是对彭定邦一个念头的想念,都是有罪的。她真不知道,如果这种生活不能尽早结束,如果马天目不及时出现在自己身边——来拯救她,她将如何应对这巨大的压力和魅惑。

  但掐指算来,自和马天目中断联系,已是近五年的时光。这五年的时光,如匆匆逝水——直至结束方显其漫长。他在哪里?他是否也在这漫长时光的流水中,如此这般地想念着她?

  所以说呆在会馆的这段日子,每接触到一位来自北方的人,江韵清无不对他们充满了好感。拐弯抹角搜罗着一切北方战事的消息。期望从中得到一点同马天目有关的细枝末节。但遗憾的是,却没有丝毫收获。

  直到一个纤弱女子的到来,这种僵局才被打破。事后回想,江韵清不知该感激她,还是该痛恨她。她那么轻易便解开她心底的困惑与悔罪;却又那么轻易的,将她推向另一重困惑和悔罪的深渊。

  不知她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只记得她入住时是一个傍晚。非常安静地呆在房间里,像一个飘忽的影子。按惯例,她敲开她的房门,询问她需不需要照顾。告诉她去哪里洗漱,明天的早饭几点。她正在灯下写着什么。她们随意搭讪了几句,从彼此相近的口音中,忽地辨出那久违的乡音。这才知道她们同属那个叫做“天津”的城市。说话间自然多了一层亲昵,却并未持续很长时间。那女子站在桌案前,身子遮住放在桌上的笔和本子。她的脸上是一副极其倦怠的模样,看了让人心疼。江韵清不便过多打搅,便告辞出来。

  直到第二天中午,江韵清喊她去吃午饭。推开房门,发现女子不在房间。床榻上的被褥叠放的整整齐齐。阳光从窗口打入,折射在床边的写字台上,使那摆放在桌上的本子,以及压在本子上的一支钢笔,像被阳光描画的静物,发散着一种毛茸茸的光泽。她从门口走到窗前,探头朝窗外看,看那女子是否在院子里。却见院子空无一人。南方的植物与花草,在盛夏阳光中一派葳蕤。她准备退出去,无意中朝桌上看了一眼。钢笔的笔帽晃了一下她的眼睛。直至走到门口,江韵清忽地顿住脚步,愣住了。觉得那只钢笔有些眼熟。忽然转身,快步扑到桌前,伸手抓起那只钢笔,拿在眼前仔细端量。

  那是一只通体黑色的钢笔,笔帽上镶嵌着黄色铜套,卡口也是黄铜的颜色,却在磨损中变得有些灰白。笔尖硕长,在它光滑的表面,镶嵌着和笔帽口同样的商标牌号,以及型号。让江韵清心里狂跳不止的,是那标有“华孚”的牌子,以及笔帽上曾被咬过的牙狠。她再次把那牙痕看了一遍,她清楚地记得,那是淘气的华姿练习写字时,用牙咬出来的。

  她疯了一样冲出屋门,手中紧攥着那只钢笔。和每一个遇到的人打听那女子的去向。所有人都被她的追问弄得莫名其妙。只见她额上沁着细汗,面色通红,身子却不住发抖。以为她不是中暑,便是发了寒热。嘱咐她去看一看医生。她不予理会,将整个会馆找遍,却不见她的踪影,便越发绝望地想到:她会不会已离开这里?直到会馆的负责人告诉她:那女子并没走,出去只是办些事。她行李都没带,怎么会走呢!她口齿混乱地表达着自己迫切的心情,说那人如果回来,务必转告她一声。她要见她!

  午后她真的发起寒热来。身子绵软,靠在床榻上睡了过去。直到有人将她唤醒,这才从昏沉中醒来。睁眼,见那女子站在面前,穿了素雅的旗袍,微卷头发像是刚刚打理过。手中拎一只小巧的皮箱,急于要出门的样子。而在她沉静的表情里,却对她有着无比的关注,显然那只钢笔的事,已有人事先告知了她。

  你认识那只钢笔吗?她开口便这样问。

  由于刚刚从昏睡中醒来,江韵清的表情有些错愕,却不容置疑说道:那是他的钢笔,他的钢笔!

  她望定她,有些疑惑的样子。

  是马天目的钢笔……

  她冲她点头。目光中瞬间倾注了巨大的哀伤。

  他在哪里!你在哪里见过他?这支钢笔怎么会在你手里?

  她发出连连的追问,却没有力气趋近于她的身旁,同她有任何身体间的接触。只在床榻上蜷缩着,像抵触着什么,又像在厌弃着什么。

  那女子放下皮箱,走近她的身旁,轻声吐了口气,说,他牺牲了……

  这样说着,将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肩头。

  她抬头仰望着她。瞪着一双因溽热而变得猩红的眼睛。有些可怜,又有些可怖。她多想听到一些从那女子嘴里说出来的,有关马天目的消息啊。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第一句击中,大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接下来,只看到她薄薄的嘴唇阖动,却听不清说得是什么。直到有人在外面发出急切的呼唤,这才意识到女子的即刻离去,将让马天目的“牺牲”,成为一个巨大谜团。这才追出来,像是相送,又像是挽留,期期艾艾跟在她身后走。却并不说什么。而那女子一个安慰性的搂抱,终让她止步,只能呆呆站在门口,目送她上了一辆汽车,绝尘而去。

  那个下午,江韵清始终在门口坐着。像一个呆在那里乘凉的人。从大堂望出去,院子里绿色植物像在燃烧。有阵阵凉风袭来,看到她头顶的乱发在瑟瑟抖动。随着傍晚的降临,凉风止息。天气变得愈发溽热。聚在地表的气温全都挥发,变成蒸腾的热浪,将她裹挟。江韵清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会馆内的人全都涌出门来,惊喜的表情像是带着面具。他们手舞足蹈,行为乖张,全然没有了平常的谨慎与稳重。几个人走过她的身边,并不为她的哀伤所动,而是架起她,向迎门处的街上走。这才发现,人们好像得了号令,纷纷从家里出来,带着同样欣喜的犹如面具般的表情。不长时间街上便涌满了人,汇成一条喧闹的河流。挤挤挨挨拐过几条街,来到一处宽阔广场。见广场上站着更多的人,人们举着火把,彼此交流着什么,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喜。有人甚至抵近她的脸,善意地对她笑着。直到夜空中升起焰火,江韵清的听觉才渐渐恢复了意识。人们的呼喊声,甚而压制了远处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随着人声的渐渐安息,一个人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宣布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那大声的宣讲还在回荡着余音,便被人们异口同声喊出的“胜利”二字吞没。人群再次变得沸腾起来。江韵清的神经,就是那一刻被激活的。她泪水长流,发出和周围人同样的呼喊。看到别人脸上也流着长长的泪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泪有多么虚假;她不是喜极而泣,而是哀伤至极;说得更准确一些,也只是悲喜交集罢了。

  一直到很晚。江韵清才随大家回到住处。停了电。她点起一根蜡烛,关起门来。先是在烛光里静静坐着。而后拿出那只钢笔,拧开笔帽,在手背上划了一下。隐隐地,感到一阵麻酥酥的痛感,让她神情顿时变得专注起来。一笔一划写着字。她写下的是“牺牲”二字。之所以写下这两个字,原来她竟有着如此鲜明而强烈的感受。她虽对这字词并不陌生,常在书本中读到它,并深解其义。但现实中,她却是第一次听人说起。第一次,被这新鲜的字词否定了心中的想念,并感到切肤的疼痛。它比“死”这样的俗语,显得更为庄重,更具一种仪式感。写完之后,她抬臂呆呆看着。那字体像蓝色血迹,印在她白皙手腕上。她喉头耸动,为了止住那泉涌一般的呜咽,忽然张开嘴,咬住了那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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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23:10:2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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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想尽快终止的关系,却不想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

  在江韵清被重新召回重庆之前,由于她的离去,竟给彭定邦的潜伏工作,带来一些不大不小的负面影响。

  江韵清离开之后,彭定邦如释重负。一时间虽难以习惯回到家里,没了女人的生活。但一个人的日子,却也难能变得轻松和逍遥起来。他恢复了单身时的习惯,回家后关起门来,大可脱得只剩一件裤头,摇个蒲扇,想吃便吃,想睡便睡。有时熬夜,醒来得迟,也可放心地赖在床上。赶在上班之前动身,在街上买一碗小面,便能填饱肚子。

  只是这样一种生活渐渐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有同事公然开他的玩笑,说,老彭啊,最近怎么老听不到你家的床“叫”啊?

  彭定邦一时闹不明白那话里的意思,糊涂问道:床好好的,“叫”什么“叫”?

  那问话的人憋不住笑。说,嫂子走了这么久,咋还不回来?你年纪大了,能憋得住,我们这些小年轻,老听不到你家床“叫”,觉得日子没滋没味的。

  彭定邦明白了那话里的意思,臊得羞红了脸。拿起一张报纸看,借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嘴里小声骂着。

  每天上班下班,总免不了和邻居碰面。这些无所事事的女人好像吃饱撑的,开口闭口便跟他问起彭太太。越不想听到,耳朵里便越是灌满了这样的询问。有时被问得心烦,只能随意搪塞几句。却不想引起旁人更大的好奇。每当彭定邦从那些女人面前走过时,便听不到她们对彭太太的打问了,而是三两人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叽叽咕咕的声音,传进彭定邦的耳朵,原来是在议论他的家短里长。说他和彭太太肯定是感情上出了问题。而那问题的起因,应该是他们结婚这么多年,竟没有生个一儿半女。是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不能生育?还是彭先生在外面又有了女人?

  那个丈夫经常出差的女邻居晚上又来串门。看屋子里冷冷清清,女人不怀好意问:彭太太不回来了吗?这次来,是不是专门来跟你借种的?

  他无言以对,只好找话搪塞。却不想那女人纠缠不休,竟公然对他施与挑逗,让彭定邦险些蒙羞。

  更为麻烦的是,上司竟找他谈心。问他在外面是否真的有了其他女人?说有人反映,前几日出现的彭太太,就是他不知从那里找来的野女人。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套取单位的公房。作为一个中层部门的领导,这样做,显然难以服众。并语重心长对他说,老彭啊,我们是老同事啦,平日里看你老实巴交,可不要在生活作风上犯什么错误啊!年纪也不小啦,虽然男人四十一枝花,都有很大胃口,可还是要守着家里的那口子,踏踏实实过日子吧。我听说,你家彭太太也算年轻貌美,即便生不了孩子,也算对得起你啦。

  彭定邦面红耳赤,极力辩驳。直到指天发誓,领导这才相信。

  这样的局面,若放在一般人身上,大可不必理会。但作为党组织的领导,引起这样的关注,并有可能成为议论的焦点,无形中将会带来诸多潜在的威胁,并最终演化为不可预测的凶险。

  彭定邦虽不以为意,却引起了组织上的高度重视。如何将这一危急化解?只能剑走偏锋,不但要调江韵清回到他身边,而且要做成夫妻之实,才可封住人们的嘴巴。

  面对这样的决定,彭定邦闹起了意见。他向来以好脾气著称,向来对组织上的安排言听计从,但现在他却有话要说。他就当真说了。并且说得振振有词,义正辞严。他说:

  我是一个共产党人,是一个有妻子的人!怎能背叛家庭,做这样不忠不义的事!

  一席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言。仔细分析吧,彭定邦说得确有道理。你想啊,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怎能背着妻子,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呢?而结婚,好像只是一个幌子,只需做成男女之实,最好能生个孩子出来,才能封住别人的嘴……这样想来,这样的工作确实有点下作。像这样的事,社会上以及国民党人虽比比皆是,却怎么可能发生在共产党人身上!怎么想怎么别扭。也难怪老彭闹意见。如果假设两个人都是单身就好了,就能假戏真做,就没有了这道德上的困惑与烦恼。可革命不允许假设,革命就是奉献和牺牲。不这样做,不背负这沉重的道德的十字架,还能想出其他的解决之策吗?

  彭定邦嘀咕着说,我得把家里的妻子接过来。

  大家嘀笑皆非,说,老彭啊,你这不是开玩笑嘛。如果不考虑工作的危险性,不早就让你把老婆接过来了吗!何至于闹出现在的麻烦。

  彭定邦情绪虽稳定了些,却还是负气地说,要么换个别人!谁想去谁去,反正我是不去。

  听了彭定邦的话,大家哑口无言。

  倒是段成芳,虽为女人,却显得异常冷静,用平和的语气对彭定邦说,老彭啊,你这样做,虽然背着不忠不义的罪名,但比起我们同志的牺牲,孰轻孰重?革命就是献身。你的不忠不义,能够挽救更多人的性命,你想想,你该怎么做?

  彭定邦不再言声,却最终没有个明确表态。

  领导说,今天就先商量到这儿。老彭,你先回去,冷静冷静,等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

  几天之后,彭定邦终于垂头丧气的给了组织上一个答复:他愿意为革命牺牲一切。却又羞羞惭惭问道:这样做,不知人家江韵清同志可否答应。

  领导放下心来。告知他说,你有家室的事,我们始终未和江韵清同志谈过。最近才听说江韵清同志的爱人已经牺牲。她那里应该没有什么顾虑。问题在你这儿,你先把家里有妻子的事对她隐瞒一阵,等找个机会再做解释。至于你家里的妻子嘛,你也不要有更多的压力。现在是特殊时期,组织上派你去完成这样一个特殊使命,自然是了解你的苦楚的。那就这样吧——如果家里的妻子心里实在舍不下,等过了这一阵,等到革命胜利,你可以对她们两个女人,都可以倾注一点革命感情嘛。

  接到组织发来的调令,江韵清并不知晓其中内情。当她搭乘一艘木船,从成都赶回重庆,迎着瑟瑟秋风,从码头走上来时,一时间却不知该去往哪里。望着脚下万家灯火,听着身后浪潮拍岸,江韵清心里不由得涌起阵阵凄凉。忽地就感到自己有家难回,真是可怜。回父母那里去吧,她很怕面对父母以及姐妹。特别是得知马天目牺牲的消息之后,自己仍未从悲伤中解脱出来。唯恐自己的情绪收不住,真要放声大哭起来,也真没办法解释。可她此刻又特别想有一个归宿,想有人陪着自己,好好痛哭一场。最终她脚步迟疑,又形色匆匆,朝彭定邦的住处赶来。

  你回来了?

  灯光下的彭定邦看上去表情虽有些古怪,脸上的微笑却依旧让她感到温暖。

  她向他简略说了一下组织上调她回来的事,又略有尴尬地解释道:刚回来,也不知去哪里投宿一晚,你不会嫌弃我吧?

  彭定邦没有答话,而是像往常一样,给她打来水。天气虽未完全转凉,但他却拿起暖壶,掺了一些热水,并伸出手,去盆里试探。说,先洗把脸吧。饿不饿?饿了我去外面买些吃的。

  往昔的生活场景再度出现在江韵清眼前。使她很快变得从容起来。脱下外套,先是不自觉地归拢着有些脏乱的小屋,嘴里说,不饿。挽起衣袖,去水盆里洗脸。

  温热清水瞬间将她融化,洗去一身疲惫的同时,也将她压在心底的悲伤全部释放出来。泪水和着清水,流到嘴角,却全然尝不出那水的咸涩。她尽力压抑着涌到嘴边的呜咽,却发出一种十分奇怪的声音。微弯的肩背不住耸动,最终引起彭定邦的注意。

  他拿着毛巾,走到她身后,将手搭上她的肩。感到那瘦弱肩背抖得更加厉害。两手环住她的肩膀,慢慢扳转她的身体。只见一张被水汁浸湿的脸,漆黑额发溻湿在苍白脸颊上,微闭着眼。他将她摇撼,却见她睁开眼来,冲他难为情一笑。却瞬间控制不住,栽倒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刚刚响起,便被彭定邦用手捂住了嘴巴。哭泣得不到释放,险些让江韵清背过气去。她的胸腔激烈起伏着,只能用鼻孔吸气。直到彭定邦慢慢松开手掌,她竟全身痉挛,身子瘫软下来。

  他将她抱着,拍着她的肩背,试图安抚她。将她放平在床上。又扯过一条毛巾,细心擦拭她的脸,将她濡湿的额发擦干,撩到光洁的额头。只感到她额头发烫。待到她情绪平复,想起床离去时,却被江韵清一把从身下抱住,身子坍塌在床上。

  彼此的抚慰让两人都得到了释放,还有什么能让这身处险境的人们得到解脱呢?当身体与身体相互摩擦时,他们辨不清流在脸上的是汗水还是泪水。窗外下起秋雨。雨声淅沥,像是一种祭祀般的凭吊。

  如果允许时间倒流,1941年冀南的山区里,也同样下着淅沥的秋雨。

  从崖顶坠落的马天目慢慢苏醒过来,感觉自己的灵魂在雨水中飘荡,却觉不出那安放灵魂的躯体所在。等身体稍有复苏,一动却牵扯了全身的疼。那疼实在难以形容,最初鲜活,而后便令他难以忍受,再次昏死过去。等再度醒来,发现自己伏在一个人的背上。那人驮负着他,由于个子矮小,使他的两腿几乎拖到地面。脚趾与地面的每一下接触,都会让他疼得发出*。他把感知到的疼痛,归结为这陌生人不恰当的驮负。试图从他背上挣脱下来,不想动动胳膊,右臂却一点不听使唤。折腾了几次,竟让驮负他的人也跌倒在地。最终当暮色沉降之时,便只能看清马天目被那人拖拽着,像一段枯木一样缓慢在山路上移动了。

  秋雨整整下了一夜。

  等再次醒来,马天目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一户人家里。仰头看,原来屋顶竟是一处光滑的岩壁。目力所及之处,结着暗绿青苔。有一些细小水珠在青苔周围凝聚。好半天,才会滴落硕大一滴。落在脚下一只瓦盆里,发出叮咚声响。扭头看,见岩洞靠里的石壁上,摆放着一些盆盆罐罐。有些已晒干的花草植物,堆在一旁,散发出一股异香。中和了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外面传来一阵响动。悬吊在岩洞口的一块土布,在风中拂荡,阳光从破洞处打入,将微弱光线分散在狭小空间。等土布掀开,强烈光线射进来,令他眼睛一时难以适应。盯着那个趋近身旁的佝偻身影。直到他憋着咳嗽,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这才知道是位六十岁上下的老头。听到那老头悠然问道:你醒啦?

  这是哪里?他*着问。

  山上……你是凉风垭那边的八路吧?

  他点头。想动一下手指,却发现右臂被硬物固定。动动下肢,觉得左腿也同样被硬物固定。

  别乱动哦!得好好躺着……右胳膊折了三截,左腿的小腿骨也折啦。真是命大!幸亏遇到我,不然的话,你这辈子就得这样躺下去了……

  马天目苦笑。肿胀的脸颊痛苦扭曲着。

  真是福大命大……老头摇头感叹。去年有一头牛,从崖顶掉下来,活活摔成了肉酱。唉,你肯定是被树枝接了一下,崖底的那几棵松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哪!不然的话,你哪能活到现在。

  是你救了我,也应该感谢你……马天目*着说。

  老头嘿嘿一笑,算是接受了马天目的感激。起身从旁边的火灶上,端来一只药罐。用一块细布遮了罐口,将药液倒入一只粗瓷碗中。端到马天目身前,说,来,把这碗药喝了。

  喝完药,马天目问那老头:你怎么会在岩洞里住啊?

  老头不答,摔摔打打归拢着药罐和瓷碗。忽然问马天目,你是八路?打没打死过鬼子?

  马天目看不清老人脸上的表情,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做答,踌躇着说,我是一名政工干部,以前在滦州时,和鬼子面对面干过;到了这阜平,一直生病……

  你是干部啊!那我更该快点治好你的伤。等伤养好,带着士兵打鬼子去。

  一直到三个月过后,马天目仍旧不能起床走动。那时鬼子的围剿虽已结束,但老头却没有办法将他挪到山脚下的村子里。那个叫做野鸡坨的小山村,在敌人的围剿中遭到了“屠村”,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幸亏那天老头上山采药,才逃过一劫。但老头的老伴和唯一的女儿,却遭到鬼子*,最后被刺刀活活捅死。老头掩埋了全村几十口人,自己逃到山上的岩洞中活命……当讲起这些事时,老头总会哭起来。泪水滚下眼角,蓄积在眼睑下方横向的皱纹里。等到蓄满,才从脸颊的侧面汩汩流下。我那时候真不想活了,幸亏漫山遍野的草药打消了我轻生的念头。我这样想啊,能多活一天,说不定还能帮别人治病呢,唉,这不,就真的把你给救回来啦!

  直到大雪封山,老头遇到一位进山打猎的外乡人,在他的帮助下,两人合力,将马天目移进村子,相安无事一直待到第二年春天。当桃花杏花开放,像硕大花棚,将整个小村遮盖,马天目已能拄着枣木拐杖,移到屋外看风景了。他坐在落英缤纷的门口,用树枝在泥地上给江韵清写信,诉说自己的幸运,以及渴望找到部队的心情。写完一行,便抬脚拂去,接着再写。那写下的字歪歪扭扭,粗拙不堪,只因他在用左手写字,右胳膊还端在胸前。

  老头从外面回来,却给他带不回任何关于部队的消息。只能劝慰他:好好养伤,等胳膊腿养利索了,自己出山找部队去。我走不了远路,这方圆几十里的大山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你们部队去哪儿了。

  直到第二年秋天,马天目才有能力辞别老头,自己出山。先是找到山外的游击队,后几经辗转,来到太行山腹地的西柏坡。在那里休整养息,一直到接受新的任务,已是1947年的秋天了。

  整装出发的那一天晚上,千峰万仞的太行山上,也同样下着淅沥的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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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笠的坠机身亡,使军统局宣告结束,改组为保密局。郑介民任局长,毛人凤任副局长。在改组的过程中,几位上司都想安插自己的亲信,排挤其他派系的人。争来争去,军统局原来的八位处长撤换七位,唯唐贤平没被撤换,却鬼使神差又回到他原来的工作岗位上。

  军统局改组完,毛人凤便带一部分人,先自迁回南京,唐贤平接受了将物资运出重庆的任务。

  他先调用原中美所近一千辆十轮卡车,用来运送物资。但需转运的珍宝文物、物资器材实在太多,卡车运输花销太大。唐贤平便去找郑介民商议,提议说,既然卡车运输花费如此巨大,何不改为水路运输?西南木材便宜,我们收购大批木船;而南京上海两地都缺少船只,我们用几十条木船将物资运送过去,再转手将木船倒卖,不但省了运费,单单那批木船,便可让局里赚上一笔。

  郑介民听得心花怒放,连连竖起大拇指。说,唐处长,难怪戴局长活着时,会那么重用你!以后,你就跟着我干好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就连过来递茶的郑太太听了,也不由得将唐贤平上下打量,眼里露出钦佩神色。对她的丈夫说,这下好了,我母亲的灵柩,正愁没办法运回南京去呢。有了木船,还请唐处长多多帮忙,遂了我母亲想将尸骨安放家乡的遗愿吧!

  一旁喝茶的郑介民拧眉问道:老太太的灵柩……

  话未说完,便被郑太太抬腿踩了一下脚尖,手中的茶水险些洒落。急忙收住话头,嘴里支支吾吾,重又在一旁喝起闲茶来。

  唐贤平看在眼里,不以为意。而是放下茶杯,端正说道:太太放心,愿意为您效劳,别说一口棺材,就是十口,我也能为你运到。

  郑太太嘴里“哎呦”一声,瞟了唐贤平一眼,嘴里嗔怪道:唐处长啊,你这嘴巴可要积点口德呀!我家里人口加起来,拢共也不过十口,你这……

  唐贤平自知失言,脸上一副尴尬表情,心里却不由暗笑起来。

  这天,唐贤平正在办公室忙碌,忽有郑介民的电话打来。语气慌乱,说去往南京运送物资的一艘木船,在嘉陵江面触礁沉没,那艘船上恰好装了他岳母的灵柩……话未说完,话筒便被郑太太夺了过去。郑太太亮开她的公鸭嗓,在电话里又哭又闹,替她丈夫发话,责令唐贤平必须把那艘船找回来。

  唐贤平意识到任务的困难,不禁在电话里安慰她道:郑太太,你不要过于焦虑!这是天意。你家老太太命该水葬。以后你家的钱财,说不定会像嘉陵江水,滔滔而来。

  郑太太在电话里“呸”了一声,说,我母亲生于平原,那里不兴水葬,只能土葬。不管怎样,你必须要把老太太的灵柩给我找到。不然,我,我和你没完……

  最末一句话,显然是说给她身边的郑介民听的。话筒又移交到郑介民手上。郑介民说话的口气虽有无奈,却不容辩驳:赶紧去吧,还是想办法把棺材找回来吧!

  放下电话,唐贤平立即传令,让沿岸警察全体出动,专门督办此事。并贴出悬赏五百块大洋的告示。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第二天便传回消息——棺材在距触礁十几里开外的地方找到了。他当即打电话,将这一消息告知给郑介民。正想动身,亲自去沉船处察看,不想郑太太的电话又打过来。电话中郑太太的语气未见多少惊喜,反倒多了几分担心。说,唐处长啊,辛苦你啦。只要找到棺材就好,你要告诉你的手下,不管进没进水,可千万不要将棺材打开呀!

  唐贤平不解。不待询问,郑太太又在电话里解释道:你也不要多想!我是怕别人不知道我老家的风俗;钉死的棺材,打开是不吉利的,会坏了后人的运势。你可千万不要打开!她再次叮嘱了一句。说话竟有些结巴。

  本来,唐贤平对打不打开那口棺材,从未动过念头。只想去打捞沉船的地方,察看一下棺材有无受损,顺便核对一下物资损失的情况。但郑太太如此不厌其烦的强调,倒让他对那口楠木棺材产生了兴趣。

  下着雨。江水被雨雾笼罩,依稀能见有人赤膊在江水中打捞。岸上摆满物资,那口黑褐色的楠木棺材显得异常醒目。打伞的唐贤平身后跟着几位身穿雨衣的部下。他借故将他们支走,只剩两位当地船夫。当船夫用撬棍将棺材揭开之后,唐贤平压抑着心头的厌弃,近前探头一看,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那两位船夫也探头看着稀奇。一位年轻船夫笑嘻嘻问道,没有尸骨呀?这黑乎乎的,是啥子东西?

  另一位年长的船夫两眼放光,不禁惊讶叫起来:烟土!这么多烟土,要值好多线哦!

  唐贤平低声将他们喝退。又喊回来,命他们将棺木原样封好。从兜里抽出几张钱票,让他们不要将看到的事,宣扬出去。

  烟土虽在当时是明令禁止不许贩卖的东西,但从四川买上一百元的烟土,运到南京、上海等地,便可卖到两三千元。如此高额的差价,自然会吸引一些人铤而走险。但郑太太利用自己丈夫的职务之便,做着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应该算是高枕无忧。却也大出唐贤平的意料。

  他想就此事向上级高发一状。可转念又想,此时郑介民是政界高层的红人,万一告不倒他,自己又没了戴笠的靠山,以后显然无法在保密局立足。只能将此事埋在心里,工作起来越发郁闷。

  然而,事情并非像他想象的那般简单。他虽彻底放下此事,但郑太太却总是担心他窥破棺材内的秘密。表面上对他客气,背地里却对他多了些猜忌。这让唐贤平更加恼火。

  这天,唐贤平在办公大楼的走廊内,碰到郑介民的副官。手拿一摞*,要他签字报销。口气颇有些颐指气使的味道。

  唐贤平接过*翻了翻,见除了郑介民家里的日常开支之外,竟连给小孩买玩具,以及郑太太所用的化妆品、营养品都包括在内。

  这也要报销啊?他笑着看那位副官一眼,这些*,都是郑局长给你的吗?

  副官满脸堆笑,说,是郑太太给我的。唐处长,我们是吃长官饭的,还希望你多多关照呀!

  唐贤平笑了笑,很痛快的在*上签了字。

  当晚,因事去毛人凤家,唐贤平随口说起郑太太的所作所为。虽用的是开玩笑的口吻,但毛人凤却已觉察到他的情绪。在当时保密局的高层中,郑介民与毛人凤二人,已有了很深积怨。作为副局长的毛人凤,一直想独揽大权,常在郑介民背后,搞些小动作。而郑介民对他早有防备,提拔自己的两位同乡,一位任了局长办公室主任,一位任了办公室专员。并设立规定,各处室的公文,必须先送到局长办公室,等待处置后才可下发。即便他偶尔出差,局长不在,副局长毛人凤的权利也等于被架空。对此毛人凤早就怀恨在心,只是表面上不动声色。

  此刻毛人凤像亲人般和唐贤平促膝谈心,就连他那位平时高高在上的太太,也从卧室出来,亲自给唐贤平端茶倒水。

  毛人凤对唐贤平说,唐处长,你在保密局,可是我们中间最年轻的一位。我们做到头,最先提拔的便应该是你。你的前途,不可估量……只是你也别得意的太早,在咱们局里,你的对头,也不少呀!特别是卡在你头上的人,更要加倍小心。

  卡在我头上的人?那应该就是毛局长您了……唐贤平开了一句玩笑。

  毛人凤哈哈大笑,说,要是我,又怎么会对你说这番话。

  那就是郑介民……唐贤平笑笑,说话一针见血。

  毛人凤端正了脸色,说,你看你这人,到底年轻,就是直脾气。有些话,心里明白,还是不说出来的好……说到这儿,毛人凤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现在保密局内部的形式,你我都应该清楚。有些人占着茅坑不拉屎,只干些自己升官发财的事。现在抗战虽已胜利,但内乱又起。如此下去,党国的事业必将岌岌可危。你我都是心怀抱负之人,无奈奸佞当道,我们不能这样委曲求全下去呀!

  毛人凤的太太忽然在一旁说,我看郑介民这个人,平时就讨厌的很!特别是他那位太太……你们两个大男人,私底下抱怨这些,也让人讨厌!何不就联起手来,将他扳倒,也做些男人该做的正经事。

  一语道破天机。让二人瞬间愣住,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会心的笑来。

  自此,按照毛人凤的授意,唐贤平开始暗中搜集郑介民的贪污材料。把他占用公家财物,支持老婆贩卖鸦片,将枪支转送称霸一方的胞弟;以及包庇亲信,贪污接收财产等等不法行为,一一记录在案,呈给毛人凤过目。

  毛人凤自是高兴,点头夸赞道:老弟,搞得不错。可是,单单靠这点材料,显然是扳不倒郑介民的。

  唐贤平想了想:过几天就是郑介民的五十大寿,可不可以在这上面做些文章?

  毛人凤连声叫好。压低嗓音说,党部刚刚下达了清查腐败,严禁官员利用婚丧嫁娶之便,收受贺礼的六项规定。如果你在这上面做些文章,到时候我再……

  毛人凤伏在唐贤平耳边,如此面授机宜了一番。

  自国民党当局出台“惩治腐败,官员问责”的六项规定之后,以前那些明目张胆的买官卖官、贪污腐化等问题,明显减少。就连司空见惯的收受礼品,请吃请喝,也收敛了许多。据说很多名人字画、高档烟酒,一夜间成了滞销品。曾经门庭若市的高档酒店,私人会所,酒吧茶楼,也悄悄关门歇业……早在自己的五十大寿之前,郑介民便放出口风,说生日宴会不准备办了。他虽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还是相当谨慎,不想因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给自己带来不好的影响。但他却忽略了自己的一个致命弱点——惧内。他那位爱出风头,贪财而不识大体的太太,注定要给他惹更多的麻烦。

  她曾在枕边和他闹过多次。清算他以前仕途不得志时,送出去的那些礼物,花出去的那些银子。一笔一笔都记在账上。说你若不趁着这次生日机会,把以前花掉的那些钱捞回来,你便永远没有机会了。你局长还能当一辈子呀!别人当局长风风光光,而你,过个生日还像龟孙,躲躲闪闪。让我跟你丢脸。

  郑介民惧内是有原因的。他生在一个寒苦之家,参加了一支队伍才算有了出头之日。多得他那位军阀岳父的赏识。参加国民党后,仍不断得到岳父的恩泽。同自己的夫人风风雨雨过了这么多年。郑介民也算一个有良心的人,从未出过任何花边新闻。凡事都让着他的太太。此次祝寿,他也知道肯定拗不过她。干脆不闻不问。抱定不过这个生日的打算。暗想我这树根不动,你那树梢也是白摇。他借出差机会,去了一趟上海,甚至想生日那天也不回来,这祝寿的事,也就会不了了之。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郑介民这次算是打错了算盘。在他生日到来的数十天前,唐贤平派人到郑介民家中去送贺礼。自己第二天赶过去,随口问起寿宴的筹备情况。不想这一问,反倒勾起郑太太的满腹委屈。

  都没个人搭理,这寿宴还怎么办!郑太太哭丧着脸说。

  怎么会没人搭理!只是郑局长事先有话,大家闹不清到底办,还是不办?尽在观望,谁也不敢出来张罗!

  郑太太朝唐贤平身边凑了凑:要不唐处长你就给张罗张罗!

  唐贤平会心一笑,淡淡说道:其实用不着我来张罗。大家在郑局长手下工作这么多年,平时受了那么多局长的恩泽。这次难得郑局长过寿,谁都愿表现一下。你找局长办公室的姚主任,在局本部吹吹风不就可以了。

  找姚主任?那让我家的死老头子知道,不又要被压下来嘛。

  郑局长不是去了上海嘛,姚主任还能不听你的!唉……郑局长就是太忠厚了。辛辛苦苦为党国效忠这么多年,大家理应自发的为他庆贺一下嘛!常言道“五十不办,六十不发”。这五十大寿不办的话,升官发财的机会也就到了头了。说啥也应该办!郑太太,我支持你办!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吩咐,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尽力做到。

  郑太太如逢知己般拍了一下唐贤平的肩膀,说,办!他不办,我也要办!

  唐贤平回去之后,找来自己的同乡和属下,暗示他们郑介民准备大办寿宴。出于人情来往,要他们将此消息在朋友间宣传宣传。并暗示各机关单位以及特务组织,都要备一份厚礼,好为郑局长的祝寿抬高一下气氛。

  生日宴会这天,唐贤平早早赶到郑介民家中。

  郑太太身穿一件紫红色天鹅绒旗袍,扭着多褶的腰肢,春风满面迎上来,小声同他寒暄。

  唐处长,多亏你指点,才把今天这寿堂搞得如此气派。你的功劳,我可记下了。

  唐贤平环顾四周,见整个大厅果然布置得气度非凡。一幅硕大的“寿”字挂在客厅中央,据说是请市内的书法家亲献的墨宝。屋顶上悬挂无数彩灯,是夜总会的灯光师亲手布置的。宴请的桌子一直排到门口,数也数不过来。与军统局有交往的数家酒店,各派一名厨师,准备施展自己的烹饪绝技。

  哪里哪里,我哪儿有什么功劳。都是郑局长平日积攒下来的恩惠啊……说到这儿,唐贤平小声问:各单位的寿礼都送到了吗?

  送到了,郑太太眉飞色舞说。来,我带你去看看。

  她把他领到寿堂旁的一间客厅。见客厅的桌子上,茶几上,沙发上,摆着各色礼品。就连屋地上,也堆得满满当当,几乎无插脚的地方。在正中位置的一张八仙桌上,摆有一只暗红色印有大红“寿”字的脱漆方盘,一颗饭碗大小的金制寿桃显得特别醒目。使得周围五颜六色的礼品黯然失色。从寿桃摆放的位置来看,可见其主人的良苦用心。定会让那些送普通贺礼的人,感到颜面无光。

  唐贤平不由发出连连赞叹。俯身在八仙桌旁,说,郑太太,我虽然也算见过些世面,但这么大的金寿桃,可是第一次看到。真是大开眼界呀!

  郑太太不由笑得花枝乱颤,说,昨晚上,市里那位最有来头的企业家送的。除了这只寿桃,还下了不少贺礼。

  唐贤平不由略有责备的看了郑太太一眼:这么贵重的礼物,您怎么能藏起来呢?应该摆到寿堂上,一是让大家开开眼,二是让那些堂上送贺礼的人,不好意思随便送些现金就打发了。

  郑太太连连称是。

  又听唐贤平问道:郑局长回来了吗?

  回来了,回来了……郑太太嘻嘻笑着,昨天给他拍了封电报,说我得了急病,他若不回来,这辈子就看不到我了。今天早上匆匆忙忙下了飞机,还在屋里休息呢。

  一切都按照唐贤平事先的设定,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当中午的寿宴即将进行时,祝寿的客人都已到了。谈笑声响成一片,几乎掀翻屋顶。郑介民由太太挽着,走进寿堂,脸上是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但见寿堂内情绪爆棚,也不好拂了大家的意。当司仪宣读完祝寿词后,寿堂内响起热烈的掌声。郑太太代表寿星说了几句感谢的话。酒宴开始。郑介民仍旧像被太太绑架,端着盛有红酒的高脚酒杯,串桌敬酒,聊表谢意,一副得意非凡的样子。

  唐贤平悄悄离开席位,走到外面,悄声对自己一名部下耳语几句。那部下离开寿堂,径直朝离此不远的鸡鹅巷跑去。

  所谓“鸡鹅巷”,曾是军统局内部的公用住房。如今住的都是历年来,因公死亡的特务遗属。戴笠活着时,每月按时发放足金足额的生活费,不仅保障了他们基本的生活用度,也把“不忘英烈,抚慰后人”的遗志发扬光大。可戴笠死后,军统局经费出现严重问题。在郑介民的极力主张下,一次性发了一笔抚恤金,便做了终身了断。抚恤金花完,这些遗属生活没有着落,自然跑出来上访。赖着不走,严重影响了单位的日常工作。毛人凤无奈,只能吩咐唐贤平将这些人安排在鸡鹅巷的招待所,久而久之,这些上访的人便把招待所,当成了临时住家。一面上访,一面在此过着穷困潦倒的日子。如今听说郑介民正在庆贺五十大寿,让大家跟着沾光,前去祝寿,并有酒席可吃。这些平日里心存积怨的遗属们,不仅没有半点感激,心里反倒充满了怨气。当下一百多号人纠集起来,拖儿带女,朝寿堂浩浩荡荡赶来。

  不多会儿,便见花团锦簇的寿堂内,混杂进大批奇怪的客人。这些衣着寒酸的女人们,一边毫无顾忌地大吃大喝,一边将刚端上来的鸡鸭鱼肉,倒进随身带来的篮子里。闹得那些举止斯文的客人,全然没了食欲,只干瞪眼看着。一时间寿堂内沸反盈天,充满滑稽气氛。

  正闹得不可开交,整个寿堂忽然肃静下来。众人扭头朝门口看,见一行衣装笔挺的军人步入进来,一脸肃穆。众人自动闪开一条通道,看他们朝寿堂前的主宾席走去。

  郑介民正被人劝酒,喝得面红耳赤,濒临大醉。那敬酒的人忽然目光僵直,朝他身后看着。酒杯一抖,大半杯酒洒落。郑介民刚想调侃,只听那敬酒的人小声说,怎么潘督查也来了?

  郑介民回身一看,见正是自己曾经的同事,如今调到“考纪会”做了督查的潘某。放下酒杯,摇晃着身子迎上去,醉醺醺说道:潘督查,怎么你也来了。赶紧赶紧,来陪老兄喝几杯。

  潘督查一脸严肃,对郑介民说,我来是执行公务,你这酒,可是不能喝的。

  郑介民嘴里“咳”了一声,说,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喝完再去执行公务不迟。

  潘督查冷冷一笑。闪身站在一旁。从身后站出一名年轻军官,拿出一纸公文,面无表情说道:郑介民同志,我们接到有人举报,说你贪污腐化,视“六项规定”于不顾。顶风作案,利用职务之便,大肆收受贺礼。从即日起,停止党内外一切职务,接受“考纪会”的全面调查。

  在郑太太的哭叫声中,郑介民身子摇晃,险些瘫倒在地。扶住一把椅子,强撑着站起来。脸上挂着一副难以表述的笑容。

  潘督查将手摊开,客气地对郑介民说道:郑局长,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两位年轻军人跨步上前,左右架住郑介民的胳膊,朝寿堂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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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23:11:4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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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落于江北区观音桥附近的这家酒店,在整个重庆市的餐饮界并不算得出名,却因环境的优雅,适宜家庭聚会而深得食客青睐。唐贤平选择这里举办一场家宴,一是为了给自己刚刚出生的儿子庆生,也为了自己工作上的称心如意,想要好好庆祝一番——他刚刚调任保密局西南特区区长一职,并兼任重庆行辕第二处处长。

  这是身在重庆的亲属们难得的一次聚会。母亲和岳父母三位老人,被安排在上首位置。余下江韵清三姐妹齐肩而坐;而彭定邦、范义亭、唐贤平这三位连襟,也不再分职位高低,而是按辈分大小坐得很有条理。江家父母展眼一看,这简直是江家多年来难得的一次聚首。不禁嘴里慨然道:只是缺了你大姐和大哥。这几年来,也没他们的音讯,不知道在我们闭眼的那一天,咱们这一大家子,还有没有个能聚齐的时候。

  老人的话有些伤感,很快被唐贤平的祝酒词打断。气氛随之变得热烈起来。唐贤平端起酒杯,首先敬三位老人家。一饮而尽之后,又将酒杯倒满,按照年龄长幼,先后敬自己的两位姐姐姐夫。早先,他虽然和彭定邦在岳父家见过几次面,却始终难以接受这位比自己年长十多岁的连襟——就连自己,也搞不明白出于何种心态。他第一次诚恳地叫了彭定邦一声“姐夫”,并看一眼已经怀孕的江韵清,祝他们生活美满的同时,也祝他们两个月之后,能顺利生下一个外甥或外甥女。接着他又敬范义亭夫妇。此时的范义亭已离开军统,在军政部做一个要职。由于经常打交道,客气话倒显得少了些,只眼神中有着更多的会意。

  彭定邦在这样的家宴中一度变得十分谨慎。他敏感着唐贤平的身份,清楚地知道,此时做了第二处处长的唐贤平,比以前更加危险。这个臭名昭彰的“第二处”,是专门为对付重庆市地下党,而专门设立的。唐贤平上任以后,倾注了巨大热情,工作上雷厉风行,已让处于危急中的重庆中共地下党组织,倍感压力。

  唐贤平平日里虽不喜交际,却是一个善饮之人。今天难得开心,便极尽地主之谊。轮番劝酒下来,幸亏彭定邦有着极好酒量,不至被灌得烂醉。觥筹交错间依然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却要频频上厕所以求缓解。

  当他在厕所内方便完之后,正在水龙头前洗手,有人从外面走进来,不经意间朝镜子里看了一眼。当彭定邦转身离去,那站在便池旁的人始终愣着,经过一番思量,嘴里不禁发出一声讶异的惊叫。匆忙系好裤子,出得门来,却在幽深走廊尽头,只看到彭定邦一个背影。

  这人快步追了出去,逐一推开包间的房门,搜寻着那个曾十分熟悉却又稍纵即逝的身影,他怀疑那是一个梦。

  彭定邦刚一落座,便见有人推开包房门,探进一张热汗腾腾的脸来。朝整个酒桌上睃眼寻看,待看到他时,眉眼瞬间舒展开来,悲欣交集地喊了一声:姐夫!

  此人正是寻他多日的谭正林。

  谭正林今天因报社聚会,和段成芳等人也恰好在这间酒店聚餐。彭定邦去上厕所时,曾碰到过段成芳,两人假做不认识,只相互递递眼色。彼此间知道相邻的包间并不远,分手时淡然一笑。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谭正林。

  此时彭定邦也认出了谭正林。身子一震,瞬间酒醒大半。谭正林奇怪的称呼,让一桌人先是感到好奇,后又感到惊讶。先是呆呆看着这闯进来的陌生小伙,又一同将目光投到彭定邦身上。彭定邦脸上的慌乱已无法掩饰,如果他能再镇定一些,坦然将身份的尴尬化解过去,便不会引来唐贤平的更多注意。但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下,做到镇定自若,泰然处之。豆大汗滴顺着彭定邦的额头滚落。更为致命的是,他竟装出一副醉态,将目光看向别处,尽力躲避着谭正林殷切的目光。

  谭正林略有踌躇,亦步亦趋走了进来,脸上仍是一副喜出望外的神色,亲切喊道:姐夫,是我啊!我都找了你好久了?

  无奈的彭定邦只好将眼睛对着他。目光显得迟钝而迷乱。最终保持了沉默。他决绝地摇摇头。问道:你是谁呀?

  彭定邦的摇头与回话,让谭正林甚感震惊。他愣愣看着彭定邦,脚步顿住,脸上的欣喜化为惊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抖着伸出一根指头,指向彭定邦,又指指自己,说,你,你不认识我?!

  彭定邦仍旧摇头。目光怯懦地望向别处。

  谭正林失控地笑了一下,点头说,好,就算你不认识我,应该认识谭正蓝吧?应该认识云伢子吧?他们都在家中等你哪,苦苦等了你五年……

  彭定邦的情绪变得尤为激动起来,忽然嘶声喊道:不认识!你是哪来的一个疯子,在这里胡说八道!

  谭正林木呆呆再次环顾了一下包间内的人,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连声说,好,好……原来,原来是这样,难怪你认不出我。

  彭定邦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发了疯般从座位上站起来,冲了过去。架住谭正林的一只胳膊,一脸羞恼,怒气冲冲说道: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冒失鬼,打搅别人吃饭,不讲一点道理。你肯定是认错人了……走,赶紧走,赶紧离开这里!

  谭正林涨红了脸,虽闭紧嘴巴,却已然将彭定邦视为仇人。喘息着,甩开彭定邦的纠缠,甚至将彭定邦推搡了一下。两人纠缠在一起。

  混乱很快惊动了整条走廊上的客人。相隔几个包间的段成芳闻听消息,很快明白了事情的因由。火速赶来,伙同其他几位同事,架走谭正林,并不住向彭定邦道歉说,我们这位小同事喝多了,肯定是认错人了。还望先生多多包涵。

  始终不动声色的唐贤平,颇有耐心的观望着这突发的一幕。此刻意味深长地笑了。朝江韵清脸上看去,却见身怀六甲的江韵清,也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不禁皱了皱眉。再次将狐疑的目光,投到刚刚做过一番蹩脚解释,表情仍十分僵硬的彭定邦脸上。

  这一个夜晚,对彭定邦与江韵清二人来说,注定无眠。江韵清小心翼翼,却又异常愤懑地问彭定邦:

  谭正蓝是谁?

  彭定邦先是落落寡欢地低着头,继而抬起酸涩的眼睛,看定江韵清。用沉缓而忧伤的语调,向她坦陈了在自己的家乡,还有一个他日思夜想的“姐姐”。为了这假戏真做的“夫妻”,他已多年未同她联系。他能清楚感知到她的担心、焦虑以及绝望。那样一种无所依傍的思念,甚而比未亡人还要可怜——为此他的心里背负着巨大压力。

  在彭定邦几欲凝噎的讲述中,江韵清仿佛遥看到那个叫做“兰草乡”的小村,在蓝色天空衬托下,飘动着无数块绚烂的“印染花布”。一位梳着发髻的女子,背对她,朝坡冈下遥望。绿的发暗的作物衬着她的背影。在她神思恍惚的假想里,那女子慢慢转过身来,并不见她脸上的忧戚,而是淡淡笑着,笑得端庄而素雅……这才恍然想起,当初她和彭定邦初次见面,他为何会买一块“印染花布”送她。而实际上,那是彭定邦对自己的一个提醒,也好让他在长达一年之久的,与陌生女人同居的生活里,把持住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旺盛情欲。

  如果我死了,让幺姐死了那份惦记我的心,她的日子也许能好过些。可现在,我生亦同死,并且活得这么不明不白。

  说到这儿,彭定邦忽然捂住脸,低声哽咽起来。泪水顺指缝悄然渗出。

  江韵清的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她抬手,挪动一下笨重身子,用手掰着彭定邦捂在脸上的手指。

  彭定邦最终叹息一声,看了江韵清一眼,说,事到如今,我也对不起你呀!

  她像个母亲一样揽他入怀。抚摸着他粗糙面颊。说,彭哥,我了解你的心情。我和你一样,也该对那位“姐姐”心怀愧疚。对我,你没什么可“对不起的”。你对姐姐的感情越执著,说明你越是一个负责任,有担当的男人。我和你做了这半路夫妻,一点也不后悔。姐姐的存在,丝毫不影响我对你的感情;反而更加深了我对你的认识。我并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在必要时候,我愿意把你还给她。你放心跟家里联系吧。这么多年,也不知姐姐怎么熬过来的。

  彭定邦最终没有任何话说,只是抚摸着江韵清的肚子。而后,半跪着,将脸贴在她的腹部。

  一个月之后,江韵清早产,剖腹生下一名男婴。手术前,她温声细语向医生请求,顺便做一个绝育手术。面对这样的提议,医生大吃一惊。问她:同你丈夫商量过吗?江韵清摇头,却异常决绝说道:我丈夫管不住我的。手术的过程,江韵清心里没有丝毫压力,她已在痛苦中挣扎多日。之所以提出这样一个荒唐的要求,是她再次想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噩梦般挥之不去的夜晚。她清楚地预感到今后斗争的残酷,而不想让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再次重蹈那残酷的覆辙。

  而经组织上的解释,谭正林也已慢慢放下心中积怨。却不想同彭定邦碰面。一想到在家中苦等的姐姐,谭正林便觉得什么都不能原谅。他流着泪给姐姐写了一封家信,信中满是欢喜的话语。同彭定邦的邂逅,却只字不提。觉得这一辈子,都不该再有提起的必要。他甚至有了一个朦胧的想法,等有时间回家,该劝告姐姐忘掉那个负心人。或为了让她死心,就说他死了。她这一辈子,都没必要再等他了。

  但逃避追究不会成为一个借口。就在那场“酒宴相逢”之后,彭定邦和他的组织,已感到某种潜在的威胁。据江韵清的描述,唐贤平已同她深谈过几次,谈话内容虽未指涉彭定邦的身份问题,但话里话外,还是暗示她彭定邦是一个骗子,他家里肯定还有妻室。以不可告人的目的,骗取了她的感情,骗取了她的信任。最后,他竟对江韵清这样说,姐,看在亲戚的份儿上,也看在我老同学的份儿上,你应该离开他。如果你不信我的话,我可以顺便让我的手下,查一查这人的来历。江韵清做出一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样子,说,孩子都有了,他骗子也好,流氓也罢,我只能跟他过下去了,不然怎么办呐!

  危险像点着的引信,一步步向彭定邦迫近。组织上迅速做出一个决定,将彭定邦调离重庆,前往川东地区组织武装斗争。为彻底摆脱唐贤平的纠缠,江韵清自然也随同前往。而这样,新的困境又再次摆在江韵清与彭定邦面前——孩子刚刚出生一个多月,又该如何处置?

  彭定邦再次想起他身在云阳的姐姐。他如此深情的对江韵清说道:不行的话,就把幺姐叫过来吧!把咱们的孩子交给她,是比放在谁身边都让我放心的。

  江韵清说,这合适吗?

  彭定邦笑了。侧头看看熟睡的孩子。对江韵清说,韵清,你是不了解幺姐的为人。她是那么好,好的就和你一样。好的,会像这孩子的亲生母亲一样。

  经商量,两人找组织沟通,决定去求谭正林写一封家信,把远在云阳的谭正蓝叫过来。当三人见面,彭定邦和谭正林二人,仍感到有些尴尬。彭定邦叫了一声“弟弟”,谭正林翻翻眼睛,没有理他。

  江韵清拉住谭正林的手,说,小弟,我和彭哥,是来给你和幺姐道歉的。我们两个,对不住你们。

  谭正林虽已在组织的游说下完全转变了观念,但他仍旧没有任何表示。

  江韵清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家里的幺姐是你的姐姐,我,也是你的姐姐呀!

  谭正林这才抬头,叫了一声:姐……

  江韵清答应一声。鼻翼抽动,将谭正林揽在怀里。

  谭正林有些委屈地说,姐,不是我不愿写信,只怕一写信,把这些事告诉了幺姐,她在家里,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呀!

  江韵清也哭了,说,弟,我们知道你的心情。可你的外甥,还那么小,我们不能带他去行军打仗啊。只能把他留在重庆,把他交给幺姐,我们也好放心。这样也能把云伢子带过来,在重庆读书。幺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你在信中把事情解释清楚,她肯定会原谅的。求你了,弟弟。

  谭正林总算答应下来。却沉着脸,向彭定邦提出一个要求:如果你去川东打游击,必须带上我。

  彭定邦哑然失笑,和江韵清对视一眼,敷衍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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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23:12:1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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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正蓝坐在染棚下的凉台上,正在听儿子给她读信。

  她的身边是怠工状态的染坊。制作蓝靛的沉淀池、蒸煮的大锅、黑釉的染缸、晾晒棚,无不显出一种萧索模样。表面涂满大团蓝色和白色,仿如有人用大笔胡乱涂抹过一般。此时正是染坊生意的淡季。谭正蓝起初站着,整理凉台上的杂物,信读到一半,双膝一软,不由坐了下去。

  读完信的儿子问她:妈,爸爸要咱们去重庆,你不高兴吗?

  谭正蓝面色如水,喉头耸动,点头说,高兴……

  舅舅在信里说,要你去照顾娃娃,是你和爸爸的孩子吗?

  谭正蓝沉吟一声,说,是,是你弟弟。

  谭正蓝随即变卖了染坊。带上儿子,匆匆赶赴重庆。她心里没有半点怨怼,只想尽快见到自己的丈夫。只是行程中出了一点差错,她因不识字,坐错车。等她赶到重庆时,离预定时间晚了三天。码头上,只有弟弟谭正林来接他。在组织安排下,早已为他们母子租好了房子。在那间房子里,谭正蓝见到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却并未见到丈夫彭定邦的身影。她把婴儿抱在怀里,将脸贴在他粉嫩的额上,闭着眼,嗅闻从他身上发散出来的奶香。

  谭正林在一旁说,幺姐,你来晚了,三天前,定邦哥已经走了。他说过些天,会回来看你的。

  三个月过后,谭正蓝并未迎来她的丈夫。却等来一位她不想见到的女人。自此她追悔不已。那在旅途中被耽搁掉的三天时间——注定是她与彭定邦今生能够晤面的,唯一一次机会。

  彭定邦与江韵清二人,坐船抵达万县之后。顺利同当地工委机关取得联系。经由商定,彭定邦将被派往奉节,负责筹备那里的武装起义事宜。革命的形势令人感到振奋。会议上决定将云阳、巫山、巫溪在内的各县,定为武装起义的第一战场。由凃孝文同志负责开县、万县的筹备工作,那里也将成为武装起义的第二战场。接下来彭定邦与江韵清马不停蹄,赶赴奉节县的青莲乡。作为武装起义的大本营,这里将成为他们新的生活的开始。彭定邦以新聘教师的身份作为掩护,二人住进青莲中学。

  经过紧张而缜密的筹备,起义时间很快敲定。却面临着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这个时候,彭定邦决定让江韵清回返一趟重庆,一是向临委汇报下川东的情况,二是尽快派一批知识分子干部作为骨干,来扩充队伍。并为游击队筹备一些给养。

  彭定邦交待完任务,欲言又止的样子。

  江韵清猜到他的心思,问:没有别的事可嘱咐了?

  彭定邦呆呆地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假做掩饰,拿起手边一沓文件。

  江韵清一边整理行囊,一边问:你就不想儿子?

  彭定邦吸着烟,止不住咳嗽起来,边咳边说,想啊!我怎么会不想。

  江韵清走过去,为他捶背。又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颇为担心地说,我走了以后,你要少吸烟。按时吃药,注意增加营养。记住了吗?

  彭定邦埋头看着文件,漫不经心点头。

  江韵清将文件夺过来,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说,我这就走了,多跟我说说话。

  彭定邦表情变得专注起来。两人相对而坐。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稍顷,江韵清看定彭定邦说,除了儿子,你就不想让我去看看幺姐?

  彭定邦还是不语,只看着她。猜不透江韵清的心思。

  江韵清轻声说,我回到重庆,一定去看幺姐的。你就放心好了。

  彭定邦再次激烈咳嗽起来。抬起头,面色苍白,却又舒心地望着江韵清笑了。

  抵达重庆,江韵清先找到川东临委,向领导汇报了川东地区武装起义的准备情况,以及自己此行的任务。领导告诉她,扩充队伍的知识分子骨干,可以马上安排。但经费问题,还要想办法筹措一段时间,所以你不要着急,多在重庆待几天。等有了结果,会马上通知你的。

  离开临委,江韵清思子心切,立即去找谭正林,要他带她去看孩子。但谭正林因事不能脱身,便将地址告诉了她,让她一人前往。

  门被敲响。

  那个时间只谭正蓝一人在家,婴儿在床上熟睡,云儿上学去了。若按弟弟唐正林的嘱咐,谭正蓝是不应轻易就将门打开的。她该先问一问来人是谁,确定一下对方的身份。但谭正蓝已在老家养成开门迎客的习惯,况且在这陌生城市,待的确实有些憋闷,很想同人拉拉家常。

  她先自展开她豁朗的笑容。门开处,见一陌生女子站在门前,脸上的表情有些拘谨。她穿一身阴丹士林布旗袍,外罩一件红色毛衣,梳齐耳短发。肤色经风吹日晒,虽略显黝黑,却掩不住眉目的清秀。等她正准备开口来问时,听到她迟迟疑疑叫了一声:幺姐。是好听的北方口音,却全然没有南方语音的脆亮与婉转。

  她蓦然愣住,心里清楚这女子是谁。心理上虽早有准备,却还是显得尴尬起来。

  江韵清同样感到了尴尬。眼巴巴看着谭正蓝。见她头梳发髻,露着光洁额头,细长眉眼经白皙肤色的映衬,生得慈眉善目的样子。她再次叫了她一声。见她不经意的,向自己的身后望了一眼,望得长长久久。她知道她期盼着什么,心里不禁有些难过。见谭正蓝扶着门框的手黯然垂下,眼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错开身子,让出一条通道来。

  她暗自长出一口气。庆幸着“闭门谢客”的一幕并未发生。迈上台阶,伸手向前做了一个手势,顺势在谭正蓝的腰际揽了一下。谭正蓝在前,江韵清随后,两个女人先后走进客厅。客厅狭小,却归置的井然有序。江韵清猛然嗅到一股浓烈奶香,以及淡淡的尿骚味,胸口不禁感到有些肿胀。她离开重庆时,孩子还未断奶。奶汁常会濡湿她的衣襟,让她感到*胀痛。而在其后的两个月时间,由于没有了婴儿的吮吸,奶水自然憋回去了。那种生理上的胀痛,全都化作对孩子的惦念,淤积在她的心里。

  孩子睡了……

  谭正蓝淡淡说。目光望向卧室。从她那个角度,能够看到床上熟睡的婴儿。

  江韵清步入卧室,将身子抵在床前,俯身看着。情不自禁将脸贴到婴儿脸上。

  谭正蓝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她想重新坐下来,拿起绣花绷子。但那样又感觉有些刻意,怠慢了江韵清,心里毕竟过意不去。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在客厅呆站着。侧耳倾听卧室里的动静。直到婴儿被江韵清弄醒,发出啼哭声。江韵清怎么哄抱,也不能将其安抚。谭正蓝这才快步走入卧室,从江韵清怀里接过婴儿,抱在臂弯里摇晃着,嘴里发出“喔喔”的声音。婴儿很快安静下来。江韵清笑了,欣慰看着眼前这母子俩,毫无嫉妒地说,幺姐,这孩子,离开这么几天,就不认我了。只认你呀!

  谭正蓝也难为地笑了一下,说,别急,他很快就会让你抱的。

  借由孩子这根纽带,两个女人迅速热络起来。谭正蓝滔滔不绝讲着婴儿的点滴事情,比如他喜欢喝热一点的奶;除了奶之外,他还喜欢吃用粳米调成的糊糊。高兴时嘴里咿呀有声,不高兴时便大哭大叫。夜里尿床,会用哭声叫醒你。鬼精着哪!湿一点屁股也不行。换上干尿布,便会踏实睡去。他已对人知了生疏,他舅舅来,他不认识,看一眼便会哭,就像看你一样。喜欢他的小哥哥,说话逗他,他会咿咿呀呀,哥俩说得热闹着呢!

  江韵清听得陶醉。不时会笑出声来。此时孩子已抱在她的怀里,她不时拿嘴亲上一口。

  入夜,待孩子们睡去。两个女人躺在一张床上。说够了家常,江韵清忽然搂住谭正蓝说,幺姐,以后,我就把你当成我的亲姐姐。等老彭回来,我们就在一起过。不知道你能否认下我这个妹妹?

  谭正蓝并无表示。月光浸润着她的脸,使江韵清能清晰辨出流在她脸上的泪痕。不由马上改口道:幺姐,你要不开心,我就把彭哥还给你。你不知道,你在彭哥心里,有多重要。他是始终惦记着你的。

  谭正蓝蜷缩着身子,忽然变得脆弱起来,将头埋在江韵清怀里。说,只是在这儿,我过不惯。如果你们真的需要我,我就留下,给你们做饭,带孩子……等老了,我们一起回云阳。再把染坊赎回来,踏踏实实过日子。

  江韵清不知怎么来安抚她。只能将她抱着。闭上眼。听到窗外的夜色中,传来鸟儿的啼叫。想到它们在漆黑夜空中划过的样子,一定是从遥远北方迁徙过来的候鸟。她的眼前,忽然出现幻象。似曾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步履匆忙,正从被黑暗围裹的道路上走来,依稀能辨出马天目的轮廓。她吃了一惊,再想定神去辨时,眼前的幻象消失,听到谭正蓝低声问她:

  你几时回去?

  她定定神,从迷糊中醒来。告诉谭正蓝,自己要在重庆多呆几天,等筹够老彭那里需要的钱,她便马上赶回去。

  谭正蓝窸窣起身,下床。划亮火柴,点燃一盏油灯,翻箱倒柜鼓捣着什么。

  江韵清起身去看,见谭正蓝抱着一个蓝布印花包裹,以手托底,走近床前。裸着脚踝,骈腿上床,将沉甸甸包裹放在江韵清面前。解开打得紧紧的活结,将包裹一角一角掀开。里面是一堆银元,在灯光下闪着光亮,不禁晃花了江韵清的眼睛。

  这是我把家里的染坊变卖,带过来的钱。本是要给定邦补贴家用的。如今定邦不在,你们又急需用钱。就把它拿去吧。早点回去,替我照顾好定邦。等完了事,就早点回来,我在家里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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