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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老八路

『经典连载』《党小组》——电视剧《前行者》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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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23:12:4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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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江韵清所看到的幻象一样,马天目真的正穿越重重迷雾,走在赶赴重庆的路上。

  他因大学时主修贸易,此次接受了一项极为特殊的任务,抹掉以前所有经历,来到战时贸易相对活跃的重庆,以一个信托投资人的身份,帮助我党的地下企业,准备在内地与香港之间,架起一道通商贸易的桥梁。此次任务,他只与南方局的重要高层单线联系,而不与其他任何人有实质性接触。换言之,在重庆的地下党内,将无人知晓他的身份。而他最先要仰仗的,竟然是他的那位老同学,如今已在重庆声名显赫的唐贤平——需要他为自己铺平生意上的道路。

  对于马天目的忽然出现,唐贤平自然惊讶不已。让唐贤平感到惊讶的,倒不是马天目的身份问题,如果他仍旧为共产党效力,是不敢如此坦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令他感到好奇的,是这么多年,马天目到底去了哪儿?看他额上一道清晰的伤疤,以及走路时略微的跛脚,显然遭了不少罪。而今怎么摇身一变,竟成了一位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溜光,举手投足间尽显阔绰的商人了呢?

  说起这些年来的经历,马天目倒毫不避讳。他说自从离开南京,自己竟被共产党怀疑……我当初那么死心塌地,他们竟然怀疑我,孤立我,将我打入冷宫,足足写了半年检讨。说到这儿,马天目的情绪显得十分激动,留在唇上的一撇小胡子也翘了起来。

  唐贤平嘿嘿一笑,说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嗤之以鼻。插话道:当初我那么样劝你,尽早弃暗投明,跟着我干,可你就是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那后来呢?

  后来……马天目在沙发上放平身子,翘起二郎腿,说,从那以后,我算把一切看透了。什么三民主义,什么共产主义,都是屁话。有钱才是正经主义。我回到天津,托家人的洪福,算是改邪归正,专心做起了生意。这些年下来,我的世界观只有两个字——“赚钱”。

  那你脸上的疤,和腿上的伤……

  马天目苦笑一声,掸了掸雪茄上的烟灰,叹口气说,唉,这战火连天的,做生意也是冒死啊。那年我去东北收购人参,在山里遇到日本人,脚下打滑,跌进山沟,幸亏福大命大,脸上留了疤,跛了一只脚,算是捡回一条命。要不是现在捞钱容易,我早就不想干了,去外面找个清静地方,舒舒服服过完这辈子,也就算啦。

  唐贤平颇为同情的看着眼前的这位老同学,忽然颇有意味地问道:成家了吗?

  成家?

  马天目身子一震,竟没有明白唐贤平话锋里潜藏的意味。

  还在等江韵清?

  说到江韵清,马天目变神色得庄重起来。坐直身子说,江韵清和我是结发夫妻,我当然要等她。我这次来重庆,一是为了做生意,二是来寻她。老同学,不会像当年那样,你还在刁难她吧?

  唐贤平一脸严肃:我怎么会刁难!只是你不知道,如今我们已做了亲戚。三年前,你那小姨子江竺清,成了我太太,我们两个,现在应该算是连襟吧。

  马天目愣住了。憋不住,忽然笑起来,抬手点着唐贤平: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啊,这么说,我俩以后就是亲戚了?从辈分上算,你该叫我姐夫!

  唐贤平忍俊不禁,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马天目。

  马天目问:妹夫,你那姐姐可好?不如现在马上动身,带我去见见你那大姨子。几年不见,我可想死她了。

  唐贤平动了恻隐之心。忽然明白,在他与彭定邦不多不少的交际中,为何始终不肯认可彭定邦的身份,甚至有些鄙夷和瞧不起他。却原来始终是马天目在自己心里作祟。他虽把马天目当做自己的对手,但同学之间的情谊,却在对立与交锋中,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他认可他,甚而敬重他。哪怕他是自己最危险的敌人,与这样的敌人对峙,也让他感到由衷的欣慰。他忽然迅速做出一个决断——不能把江韵清改嫁的消息告诉给马天目。以免使他伤心,以免让他受到伤害。他甚至在接下来的,由自己亲自指挥的“清除行动”中,由衷感到一种“为朋友除害”的快感——他已掌握了彭定邦确切的行踪,在远隔百里的奉节,从重庆派出去的特务,已与当地军警联手,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他一声令下,便会将那些正在筹划暴乱的共产党人一网打尽。当想到将来如何处置彭定邦的问题时,亲戚关系一度使他感到为难。虽然他不会对江韵清有任何同情,只把她当做一个傻乎乎的,被彭定邦洗脑,并誓死要跟随丈夫的女人;但他的太太江竺清,以及岳父母的感受,却不得不让他考虑。

  ——现在好了,出于对马天目的爱护,或者说同情也罢,他大可以痛下杀手,毫不客气的处置掉彭定邦,以维护他老同学的利益。也好让这一对历经磨难的夫妻,重归就好,一家人也算能过上遂心如意的日子。想到此,他压住话头。随意敷衍他道:

  你刚到重庆,还是先不要着急。二姐现在并不在重庆,据说去了成都。也不经常回家,家里很少知道她的消息。

  从唐贤平的表情中,马天目已窥探到他心里的波动。忽然有些担心起来。一时间显得坐立不安,问:她还好吧?不会有什么事吧!

  还好还好!你不要多虑。绝对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那就好!马天目忧心忡忡说。

  唐贤平岔开话头,用轻松的语气,问马天目:你这次来重庆,怎么会想起找我?难道,不怕我和你翻从前的老账吗。

  马天目看他一眼,用有些阴郁的语气说道:以前的恩怨,在我心里早已一笔勾销。至于说翻旧账,翻来翻去,又有什么意思。早知道你在这里混得如鱼得水,而我两眼一抹黑。那些做大生意的老板,一个也不认识,还望借你之力,帮我拉拉关系。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说到“好处”,唐贤平立刻伸出手掌,做盾牌状,义正辞严说,关系我可以帮你拉,但不会染指你任何生意上的事。

  马天目眼里露出敬佩之色,说,好,好!你在这大染缸里泡了这么多年,依旧不改初心!值得敬佩。改天我找最好的酒店,还需劳烦你把重庆生意场上的大老板都招过来。给我搭个桥,以后再不会烦你。

  唐贤平特意将江宜清夫妇招到自己家中,告知他们马天目来到重庆的消息。并郑重告诫他们:如果马天目来找你们,万万不可将江韵清改嫁的事透露给他。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并没有做出更多解释。而在其他人眼里,江韵清与彭定邦的结合并不被看好,觉得江韵清有些一意孤行,或是在以往不幸经历中自暴自弃。同马天目比较,老实本分的彭定邦虽不至于被他们当做感情的骗子,但马天目的才华与最初和大家积累起来的情感,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即便不告诉,二姐和老彭都有了孩子,又能怎么样呢?江宜清这样忧心忡忡说到。

  是啊!总不能硬把两人拆散,再让马天目回到二姐身边吧?况且二姐会不会愿意?江竺清也这样说。

  对于这样浅显的问题,唐贤平给不出任何答案。他只是再次叮嘱她们道:别告诉他就是了。封住嘴巴万无一失,封不住嘴巴患得患失。走一步看一步,慢慢就会有一个好结果的。

  两天之后,唐贤平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把他所认识或通过间接关系认识的大老板,全都招到重庆一家最好的酒店。他只是在酒会开始前,露了露面。酒会开始后,便先行离开。据他观察,马天目确实有着商人的精明能干,和那些最牛气的老板寒暄起来,也能做到泰然自若,游刃有余。嘴里说的,全是得体的生意上的话。但他却不会被这表象所迷惑,派出几位精干特务,穿插在酒会中间,借以观察马天目的言行,有无值得怀疑的动向。并对与他接触过的所有人,进行一番全面的调查。

  据特务呈报上来的消息说,马天目在那一晚的酒会上,没有任何异常表现。接下来除了和酒会上结交的朋友晤面之外,更无其他动向。而那些和他打交道的老板,我们也实在没有调查的必要,这些人除了和“小蒋”,便是蒋家那些有头脸的亲戚来往密切。岂是我们敢染指的!但唐贤平并未因此放松警惕,仍旧派人盯紧马天目。他不想重蹈覆辙,在与马天目的交锋中再次处于下风,那会让他感到一种难以接受的羞辱。

  对于所有商人来说,利益的驱动,往往会让他们放下对“阶级”的成见,而只会专注于贸易间的公平,以及那种由公平所带来的的平等与尊重。对于局势的参考,也能让他们迅速做出反应,人人都是战局的风向标。随着解放战争的深入,一些精明的商人已感到国民党当局的速朽,在既得利益又寻退路的心理驱使下,和马天目谈起生意来,即便对他的身份心如明镜,也只是“你知我知”。即便商人天生胆小的心理作祟,宁肯生意不谈,也不想给自己惹来任何麻烦。

  就拿那位靠猪鬃生意发家的古老板来说,便是一个鲜明例子。

  在外行人看来,猪鬃不过是猪身上最轻贱的物质,岂不知猪鬃有着天大价值。和平时期倒无关紧要,但在战争频仍的二三十年代,从油漆卡车、飞机、军舰、到清刷大炮小炮的炮管,由猪鬃制成的刷子,其使用起来耐高温,挥洒自如的优势便全然呈现。猪鬃出口的利润大得惊人。又兼重庆猪鬃在国内质量最好,经加工之后,有着色泽光洁,毛身挺直,尺码准确的优势。成箱的猪鬃按规定长短搭配成套,箱子上印着一行醒目的英文商标:CHUNGKINGBRISTLES(重庆猪鬃)成为国外商品目录中的专用名词——在欧洲,贸易商们只认可这一品牌。

  古老板的父辈,就是靠猪鬃生意在商界确立了自己的地位。而早在1939的春天,国民党当局亲令西南运输处,收购上万箱猪鬃,运往美国换取军用物资。自然由孔家人接手了这单生意。他们先是找古老板谈判,定下苛刻条件,意在将古老板经营的“四川畜产公司”,从对外贸易的阵营中排挤出去。被婉拒之后,马上颁布了一条《全国猪鬃统销办法》。根据该条令批示,全国所有各色猪鬃的收购、运销,均由中央信托局统一管理。各商号不得自行报运出口,囤积期亦不得超过三个月,否则由官方强制收购。

  此一出台的规定,显然针对古老板而来。幸亏古老板翻云覆雨,应对起来还不至焦头烂额。他首先要求贸易委员会履行前约。接着,又密令他的香港分公司关门停业。此一举措,等于关闭了*鬃出口的大门。因为只有他所属的“虎”牌商标,才会被美国商人接受。

  马天目来接洽古老板的时间,正处于双方僵持阶段。

  这天上午,马天目如约来到古老板的公寓。由于是唐贤平的关系,古老板并不是对他太过接受,只是碍于情面与压力,才肯和这个从外表看起来,尚算诚恳的马老板谈一谈。却只是抱了敷衍的态度。

  马天目开门见山,等佣人退下之后,直截了当说,古老板,我心里清楚你对我的看法,但咱们不谈时事,不做任何猜忌;坦诚相见,只谈生意。假如我手上有一大批期货从贵公司过手,不要在账面上留下任何痕迹,无声无息销到国外,利润分成当然你来做主,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

  马天目一席话,即刻引起古老板的兴趣。知道此人来头不小,马上回应道:有多少?

  五千箱。全是上等猪鬃。以后还会有大批供应。

  马天目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又拿过随身带的皮包,将猪鬃样品拿出来,递给古老板。

  样品不需验看,只需用手拿捏一番,古老板便知其成色。他正愁来年的货源,想不到有人竟送上门来。当即眉梢带笑说:好东西!马老板,你就开个价吧。

  这样说着,一丝疑虑却从古老板的脑子里冒出来。如今国统区有限的货源,他知道的清清楚楚,而这个初次打交道的人手里,又从哪里冒出这样一大批猪鬃?不禁偷偷打量马天目一眼,悄声问:马老板,您莫非是……说着,用手比划了“八”字。

  马天目淡然一笑,说,古老板,我事先说过,咱们不谈时事,不做任何猜忌;坦诚相见,只谈生意。

  古老板发出爽朗笑声,连声说,好吧好吧!那我们就不谈时事,只谈生意。

  从古老板家出来。马天目很快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他不禁笑了笑。放慢脚步,转到一家电话亭,给唐贤平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他半开玩笑说道:妹夫,我对重庆已了解的差不多了,就不用你那么关照啦,每天派人暗中保护我。也不知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你那么关心我的话,还是赶紧安排我跟江韵清见见面吧!顺便也和其他的家人见一见。我生意缠身,说不定哪天就从这里离开,你是想让我抱憾终身,故意要拆散我的家庭吗?

  面对唐贤平的闪烁其词。马天目心中充满焦虑。他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断定江韵清肯定出了什么难以预测的事。

  通过唐贤平的安排,马天目先和江宜清见了一面。但从江宜清这里,却依旧得不到江韵清的任何消息。及至见到江竺清,他们事先商量好一样,说着闪烁其词的话,脸上有着同样模棱两可的表情。当他提出去见岳父母时,江家二姐妹立马表现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推脱母亲重病,父亲三个月前忽然患了痴呆症。你去见了,只会惹他们伤感,自己心里也不会好受。还是算了,别去见了。

  马天目窥破他们的心思,声嘶力竭说道:我就是要去见一见!你们这是想干什么?遮遮掩掩的。就算这些年我不在大家身边,没为这个家出过丁点力,可也不该把我当成外人啊!即便你二姐不愿见我,可两位老人家总该让我见一见吧!他们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说句不好听的话,是活过今天没了明天的人,错过这个机会……你们一个个的,这都安得什么心哪!

  江老爷子的痴呆病很让人烦恼。他的脑子坏了,也就是说,有点半傻了。记忆对他来说成了一块残缺的线路板。时常短路,又时常运转正常。他常把记忆中发生的事,和现实中正在发生的事叠加起来,重叠之后又常把一些常识性的东西漏掉,而抓住一些关键性的东西紧咬不放。

  就拿马天目刚进门时的反应来说吧,不用别人介绍——其实大家都不想介绍。私底下商量好,尽量让老爷子和马天目少接触,以免话多,纸里包不住火。并叮嘱马天目少搭理他,说老爷子最近犯了痴呆,保不准会说出一些让人寒心的话来——老爷子便眯着眼问:这是谁呀?马天目摘下礼帽,冲老爷子一鞠躬,刚想说话,便被江竺清拽着,向客厅里走。走过客厅,又径直奔向卧室,去问候卧床的江老太太。想不到老爷子挪着碎步,在后面紧追不舍。嘴里说,这不马天目吗?江宜清搀着父亲,想把他引开,说,爸,今天日头好,咱还是去外面晒晒太阳吧!老爷子推开江宜清,眯着眼说,告诉我,他是不是马天目?江宜清只好回道:是,是我二姐夫。你二姐夫,这么多年都见不到他,他啥前来重庆的?也不过来看看我。江宜清说,他来了没几天,早想来看您哪。

  江老太太自从患了脑血栓,已丧失语言表达的能力,却犯下爱哭的毛病。见了谁都免不了哭天抹泪。但脑子尚算清楚。当马天目俯身到床前,向她问候时,她又免不了一通哭天抹泪。看着江竺清,用手指点着外面,嘴里含混说着什么。江竺清自知母亲的心思,她是想把二姐叫回来。好在母亲的反应不会被马天目识破,便借题发挥说,您是想留我二姐夫在家吃饭呀?让我去买菜?哦,我让吴妈出去买菜去了,您就不用操心啦!

  一旁的江老爷子随声附和,说,吃饭吃饭,让你二姐夫陪我喝酒。我好久没跟你二姐夫喝一盅了。

  离午饭时间尚早,江宜清江竺清姐妹俩也确实没有留马天目吃饭的心思。等坐在客厅喝茶时,江老爷子仍旧念叨着中午吃饭喝酒。江竺清便没好气的回他道:喝啥酒啊喝酒,我二姐夫又不会喝酒!

  你二姐夫不会喝酒?彭定邦,你不会喝酒?江老爷子瞪大眼睛,冲马天目说,显然是期待马天目的响应。

  他这一喊,瞬时让所有人紧张起来。

  彭定邦,你会不会喝酒?江老爷子笑眯眯地又问了一句。

  马天目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笑着,看着江宜清,小声问:谁是彭定邦?

  江宜清说,你别在意,他把你当成别人了……要不你回吧,呆下去,不定又会说些啥胡话。

  马天目感到老爷子话里有话,走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俯身说,爸,你真不记得我是谁了吗?

  你不就是彭定邦吗?我家的二姑爷,酒量挺好,咋就说不会喝酒呢!

  马天目表情肃然,说,爸,我是你的二姑爷不假,可我是马天目啊!韵清——你二闺女,去哪儿了?她到底出啥事了?你们到底有啥事在瞒着我呀!

  江老爷子不说话。大脑又进入短路状态。眼睛木呆呆地看着摆在桌子上的,马天目带来的礼物。

  马天目转身,看着江宜清,有些恼怒地问:宜清,告诉我,你姐到底出了啥事?

  江宜清低头。

  马天目又转身看向江竺清。

  江竺清默然转过身去。

  马天目喊了一声,告诉我,她是死是活?到底在哪里?

  江宜清再不忍将事情隐瞒下去。抬起头,黯然对马天目说,你离开太久,回来也没用了……你走吧,还是离开这儿吧。我二姐她,已经改嫁了……

  马天目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看着江宜清。联想起自己来重庆后,所有人的异常表现,不由泪湿眼角,却又很快平静下来。他看了看屋子里的人,对江宜清说,好吧,我走。宜清,只是麻烦你,碰到你二姐,替我转告她,这么多年,我可从没把她忘记过。

  马天目穿好衣服,转身走了出去。

  江老爷子大脑又恢复了正常,冲马天目背影喊:把东西拿走!你以为你发了财,在外面寻花问柳,甩了我二闺女。我闺女照样嫁得出去。如今我那二姑爷彭定邦,工作也不赖,一个月挣好些银子,还能陪我喝酒,你以为你是谁呀?忘恩负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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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正当马天目在电话亭打电话时,江韵清跟在一名挑夫身后,从电话亭外匆匆走过。她虽不经意朝电话亭瞟了一眼,却对一个男人的背影并不在意。

  她的心情是坦然而急切的。由于有了谭正蓝无私的捐助,又加上组织的亲力亲为,游击队急需的那笔经费,终于凑够数目。她于1948年11月16日的下午动身,准备乘船赶往奉节,到达奉节的东门码头之后,再行一段山路,直接赶到青莲乡的秘密交通站。按时间测算,事先预定好的武装起义,应在两天前便已发生。她只能由青莲乡的交通员护送,方能找到已转移至万县大山里的游击队,见到彭定邦……早在数天之前,由组织上选定的党员骨干,已赶赴那里。谭正林经过数次申请,也在随行之列。他会早一些时间来到彭定邦身边,两兄弟之间自然会多些照应。所以说呆在重庆的江韵清,并不显得太过焦虑。当她向谭正蓝辞行时,谭正蓝又再次叮嘱她,除定邦需要照顾,你还需多费心,也要照顾好正林呀。他是谭家的独苗,也是你的弟弟。两个女人之间似乎订立了某种亲情的盟约,分手时虽显平淡,心里却无不充满感激和责任。

  夜色降临之前,江韵清登上一艘木船。那一夜的航行波澜不惊,满天星云在峡谷间忽隐忽现。她听到山林深处传来猿猴的啼叫,流水摩擦船舷,拍击两岸石壁,在幽深峡谷间声音被无限放大,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空旷。她在夜航船舒缓的摇摆中睡了整整一夜。那一夜没有梦境。有时倏忽醒来,看见艄公披着蓑衣,遮挡着夜半降临的寒露,烟锅明明灭灭,帮他们祛除深夜里的困乏。由于一路都是顺流,他们只消盯紧两岸石壁,当船头偏离航向,便伸出竹篙,拨正船头,使船身在舒缓的溪流中有一个令人晕眩的摆动,继续成全着她的睡眠。随着清晨时分夜雾的降临,江韵清几乎看不清两岸周遭的环境,觉得船好像漂移在梦中,令她生出一种孩提般的幻想。她用不甚准确的重庆方言问那船上的艄公:老板,奉节几时到啊?艄公用浓重的奉节口音回答她:立马就到啰。幺妹,你还是坐到船舱里去吧。小心溅湿了衣裳,身子凉哦。一问一答间,无不充满了轻松的惬意。

  奉节码头的石阶上生了厚厚青苔,一级一级扶摇直上,级数虽不及朝天门码头数量之众,但其陡峻程度,却令朝天门码头上的挑夫望尘莫及。码头空寂。只有三两个挑夫等行船到来时,才会从石阶上下来。他们大多沉默寡言,黧黑脸上是一副萧索模样。不会同你侃价,当他们队雇主报出的价位不满意,便摆摆手,默不作声走开。头缠帕子的挑夫走在前面,由于是雇他到青莲乡,还有数十里山路要走,江韵清便给挑夫付了双倍的价钱。没想到和他谈好价钱的挑夫,却将她的行李转手,让给了现在这名挑夫。江韵清有所担心,与那挑夫打问,对方告诉他,护送她的人,是他的亲哥哥,他们两兄弟合伙来做这挑夫生意,显然也不违背常理。而这位身材高大的挑夫更显憨厚,走上一段石阶,便会停下来,回头等一下气喘吁吁的江韵清。木讷笑着,露出焦黄牙齿,好像担心她走丢,而拿不到自己应得的工钱。

  他们要经奉节东门巍峨的城墙,穿过整个奉节县城。从西门出去,才能拐上通往青莲乡的山路。江韵清从这里走过一次,群山环抱间的小城给她留下过深刻印象。城中全是青石铺路,街道两厢是挤挤挨挨的吊脚楼。红色灯笼随处可见,显得异常鲜亮。身穿青色短衫的当地人光着脚板走路,头上缠着黑色或白色帕子……那一路本该也是轻松惬意的,就像她登上码头的石阶之后,看到雾气全部消散,阳光穿透高大樟树的遮蔽,斜射下来,能依稀看到不远处城楼的门垛。但江韵清却感到有些奇怪,那一路所见,竟充斥着一种肃杀气氛。街道两边,全然不见平日里贩卖土产的商贩,所有店门全都紧闭,偶尔会从一两扇窗子里,看见有人探头向外张望。有孩子打开房门,嬉笑着跑到街上,却被尾随其后的大人恐吓着拽了回去。屋门被仓促关上,发出杂乱声响。偶尔会遇到一两个路人,也是缩头缩脑的样子,全然不见平日里的淡定和悠闲。脚步匆忙,不知是出城还是进城,却全都没有朝城门方向走,而是拐向另外一条狭窄的小路。

  挑夫在前引路,也拐到那条小路上去了。

  江韵清紧赶几步,随在他身后,向他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挑夫低头看他,脸上是一副惊恐神色,却无从作答。江韵清干脆停下,担心挑夫骗她。想等有人经过时,再详细打问一番。不想那挑夫转回头,嘴里呜啦叫着,冲她做着手势,却原来是一个哑巴。江韵清感到晦气,更不想走这条小路了。但哑巴做出的手势,却令她感到震惊,甚而毛骨悚然起来。哑巴先是朝城门方向指了指,而后瞪大眼睛,竖起宽大的手掌,朝自己的脖腔做出砍伐的姿势,嘴里发出夸张的叫声。而后闭上眼,抬起左手,揪住自己的头发,挥手向天空一扬。又朝城门洞指。板着手指,一共数了十下,脸上露出痛苦表情。摇摇头,对江韵清不管不顾,转身向前,无形中加快了行进的节奏。

  江韵清自然不敢怠慢,亦步亦趋随他前行。心里却完全乱了方寸。从哑巴的手势中,她能读解出砍头的意思,却完全解释不了那夸张表情中的要义。明白砍头定是在城门处发生,也难怪行人要绕开那里。直到走完那条小路,走上通往青莲乡的山路时,哑巴的脚步才放慢下来。江韵清虽明白哑巴并未骗她。却在这惊慌失措的奔突间,走得精疲力竭,丧魂失魄。

  青莲乡的联络站并不在镇子上,而在离镇子一公里处的一个小村。江韵清随同彭定邦初到奉节时,便在此处落过脚。负责联络的青年名叫木生,无父无母,和奶奶同住。他们的家安在村子西侧,简陋木板房驻扎在山腰。远远的,便见木生奶奶坐在门口。听到脚步声,端正腰背,侧耳聆听,稀疏白发被微风弄乱。江韵清叫了一声:奶奶。老太太愣了愣,很快辨出江韵清的声音,喜出望外说,我以为是哪一个呢!原来是“江姐姐”呀。说着,拄着拐杖,颤巍巍想站起来。被江韵清一把扶住,握住老人青筋暴突的手,蹲在她身前问:奶奶,你还好吧?

  好啊好啊。前几天害了一场病,听说你来,心里高兴,病就好啦。

  木生哪?

  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去接你。他还告诉我,怕你走错路,让我在家里等你。

  江韵清付过运费,又帮那挑夫舀了水喝。挑夫喝得脖子上青筋暴突,喝完一肚子冷水,算是解了一路劳困,不声不响朝来路走去。江韵清同奶奶有过一阵寒暄,从她嘴里,得不到任何自己想要得到的消息。便将奶奶扶到屋里。脚步迟缓移到路畔,朝山下呆呆望着。

  依稀能看到挑夫远去的背影,他弓腰驼背,走路的姿势随意而疲沓。当转过山脚,将从她的视线尽头消失之际,又看到另一个身影从山脚冒出来。两人像是进行了一次身份的置换,只是朝这边走过来的人,身材高挑,脚步轻快,显然是急着赶路的样子。

  她很快认出那是木生。脸上漾出笑意,嘴唇阖动,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只是走到能互相看清对方的模样时,木生的脚步却慢下来,步伐变得迟缓。先是远远将她打量,待认定她的面容之后,低下头,全然没有了往日的俏皮与亲切。

  她叫了他一声。向前迈步迎上去。发现木生对她似有防备,眼神躲闪,嘴里嘀咕道:我一大早去接你,没想到,你自己过来了。

  她笑一下。看着木生汗涔涔的脸。却最终从他惊慌失措的眼神中,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扳住他的肩头,不容辩驳地问道:木生,快告诉我,城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木生翻着眼白,看她一眼。难为的抖着肩膀,想甩脱她的手。却不想被她另外一只手揽在肩上,几乎是拽在怀里了。

  他像个犯错孩子似的摆脱着她的纠缠,又有些释然问道:你没从城门哪儿过啊?

  江韵清含糊答道:没有……

  我就是担心你从那儿过,天不亮就跑到码头,等你等不到,就到城门那儿等。后来又转回家里看了一次……木生这样说着,竟委屈的哭起来。他莫名的哭声撩拨着江韵清的神经,抱住他,想把他揽在怀里。却不想被木生一把推开,泪流满面说:他们都死啦!头颅被他们砍下来,就挂在城门洞那儿!

  她踉跄着退了几步。瞪大眼睛。木生的粗鲁好似惊吓到她,眼珠转转,眼白忽然上翻,身子软沓沓倒了下去。

  醒来时她显得异常平静。脸上先是感到一只粗粝的手的抚摸。叹息一声,将那只手握住,长长久久在脸上贴着。她知道奶奶的眼睛几近失明,只能通过手的触碰,方能表达她的情绪。她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流泪,伤痛和软弱不会被老人察觉。等她坐起来时,把那只手慢慢放到一边,甚而不好意思的冲老人笑笑。老人睁着无神的眼睛,目光定定看着别处。木生双臂抱膝,坐在床边一张矮矮的板凳上,眼巴巴看着她。

  她的平静让他感到害怕。木生始终跟在她身后,看她洗脸,看她换了一身素色衣服。直到梳洗完毕,冷静地对木生说,走,带我去城门洞看看。木生才感知到一种轰然的喧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一意孤行,根本不听劝阻,最后竟乖张说:你不带我去,我自己去。说着,已转身走到门外去了。

  奶奶始终坐在床上,直到此刻,才对木生发话:去吧,带你姐姐去看看吧。不然,她一辈子也不会死心的。

  那一路她依旧走得异常平静。全然不顾木生在他身后低低的啜泣。时间在短短的路途中消逝的极快,恰似夕阳在远处山头的滚落。当他们走到县城西门时,木生变得警觉起来,拽了江韵清绕过城区,辗转来到东门城墙之下。巨大的城墙阴影将他们遮蔽。她被木生拽到一片树林里,委身隐藏起来。仰头看着灰白色的城墙。砖石因风雨的剥蚀而尽显沧桑,垛口有的已经坍塌,在暮色中显出犬牙交错的形状。坚固城墙上空无一物,此时夕阳正在变换颜色,收敛起刺目光芒。她见城墙半腰处的一株野生灌木,枝茎都被折断,光秃秃悬在那里,与从城楼顶部斜伸出的旗杆遥相对峙。微风拂过,依稀看到半截麻绳在旗杆上晃动的影子。江韵清死死盯着城墙上的一滩滩污渍,它们成滴沥状,显然都是从头颅中流出的血印上去的。一道一道,有数十挂之多,显得异常醒目。她想再看,此刻夕阳褪尽,善解人意地将夜幕沉降下来。

  他们把头颅移走了……

  她听到木生这样悄声说。沉痛中却有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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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

  1947年末至1949年初的这一段时间,对江韵清来说是一段空白。她丧失了所有记忆,每日如行尸走肉,活在一个没有悲伤与欢愉,恐惧与无畏,焦灼与安宁的个人世界里。她患了暂时性失忆症,又伴有间歇性精神病。(这当然是医生所言)当间歇性精神病发作时,她不躁狂,整个病态的反应,应算作抑郁的一种。只愿一个人呆在房间,不哭不笑,甚而摈弃了进食。直到“生”的迹象在她身上即将消失,“死”的阴影还未翩然而至,她才会从那个临界点上慢慢醒转过来,重新如影子一样游荡在周围人身边。

  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像一个安静少女。保持了苗条的身材,苍白的肤色。(只是鬓边过早添了几缕白发,以及额上不合时宜的皱纹,总让人很快辨析出她的年龄)每日里会在佣人和家人的帮助与指使下,把自己收拾的干净而妥帖。同江竺清5岁的儿子比较起来,她显得更为乖巧。只是少了些孩童的初心和烂漫。她被吩咐着吃饭、睡觉,从未有过挑剔和顶撞。有时家人上街,也会带她出去散心。她会顺从跟在身后,你走多久,她便跟多久;你停下来,她便乖乖停下来。偶尔她也会独自出门,不打招呼便从家里消失,家人也不会显得多么慌张。随即派人去找,拐过一条街,走进那家叫做“四季香”的花店,便总能将她找到。见她坐在花店的一张板凳上。不是买花人,亦不是赏花人,只是安安静静在那里坐着。别人同她搭话,她也不理。一坐就是半天。如果家人不找,坐上一天也说不定。她是那家花店唯一一名“长”客,时间停留“最长”的一位客人。倒无形中给老板撑了门面。去的久了,老板也不撵她。大概看她穿的体面,又知她亲戚是个有背景的人。只把她当做一个“花痴”。渴了送她水喝,有时到了饭点,还会偶尔邀她一同吃饭。

  直到这一年冬天,这个城市下了三年来唯有的一场雪。江韵清被某种东西唤醒,忽然恢复了神志。

  雪是夜里下起来的,天明时戛然而止。随性、神秘,好似老天不经意的安排。雪下得不大,却恰到好处装点了这一方的万物。湖水在周围白雪的镶嵌下,成了一块魔幻的镜子。鸥鸟点缀其间,在暗绿色湖水映衬下,如游人抛出的一把把白色珠粉。而当它们飞临岸边,便会被白雪吸纳。此刻凸显出来的,便是白雪掩映下的绿色植物、以及红色和黄色的花朵了。它们像一枚枚符号,发出清脆玄妙之音,成了瞬间破解江韵清大脑昏聩的密码。

  这是哪里?

  她警觉问了一句。

  江竺清正在看孩子们喂鸟。那些停在手指间的鸥鸟,让她的儿子发出一连串夸张的叫声。她也被感染,舒心笑着。扭头看一眼身边的江韵清,随口答道:大观公园。

  江韵清俯身看着一簇茶花。那硕大花朵的空隙处,填满白雪,使其花瓣的尖梢更显娇艳。这奇异现象,在她的认知里绝无仅有。在北方,雪总是与枯萎相伴,却哪能有这样一种凛冽与娇柔的掺杂。白雪掩盖下的花朵虽不动声色,却无形中发出一声令人颇感震惊的尖叫,吓了她一跳。感觉附着在脑子里的一层硬茧纷纷剥落。一阵晕眩,晃晃身子。又俯身去看旁边一朵黄色的菊科类花朵。她叫不出它的名字。却见这单薄花瓣正中,裹了一团蓬松白雪,毛茸茸的,更衬出花朵的孤傲。它发出了一种近似呢喃般的低语,安慰了江韵清。使她再次梦呓般发问:

  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疑问被江竺清听到了。

  起先不以为意,即刻便神情专注起来。伸手挽住江韵清的臂膀,低低叫了一声:二姐!随后又审慎看着她,说,这是在昆明……南方的树绿着,花也开着。

  我怎么会在昆明?

  江韵清问。神情看上去很是无助。

  江竺清无从对她解释,伸手指向自己,问:认识我吗?

  竺清……江韵清轻轻唤了一声,眉眼间露出少许的温情。

  惊喜随即浮上江竺清的脸。她将跑过来的儿子拽到身边,像个考官一样,没心没肺问了一句:他呢!认识他吗?

  江韵清呆呆看着眼前这位面色红润的男孩。一时间脑子里轰鸣做响,前尘往事如一张张画在薄铁上的图画,于疾风中发出“扑棱”声响。黑白混杂的画面,劈头盖脸直戳进她的脑子里来。

  她首先想起那堵巍峨高耸的城墙。对于那头颅的想象,是那段时间侵扰她的噩梦造成的。彭定邦被切割的头颅显得异常干净,且有一种栩栩如生之感。那灰黑城墙近乎成了他肢体的化身,只是他眼睑低垂,仿佛入定一般。给她更直观的感受是,那头颅更像一个怪异的稻草人,或一盏不知有着什么寓意的黑色灯盏。而悬挂在一旁的谭正林的头颅,则有些惨不忍睹。他年轻的面庞起了一层皮皱,惨白的令人不敢直视。并涂染了点滴血迹,像寒冬初绽的梅花。他大睁眼睛,眼里的惊恐鸟雀一样惊飞。漆黑繁茂的头发紧束,显得滑稽而粗暴。不知被什么东西缚住,又和一段麻绳缀在一起。麻绳的末端,贴紧他的耳后。断茬处蓬松,似要堵住他的嘴,使他发不出绝望而悲壮的呼喊。

  从奉节回重庆的那一路上,江韵清还能把持住自己的情绪,她并未临近崩溃的边缘。一路上却在想着一个近乎幼稚的问题:见到谭正蓝,如何开口,才能把那令人的绝望消息传达给她呢?

  她先找到临委领导。将奉节的情况向他们做了简要汇报。她的表述混乱,脸上不时闪过一丝近乎失常的凄惨笑容。而起义失败的消息早她一步传达到这里。除说一些安慰性的话之外,领导实在找不出其他方式。还未等把另一件事讲完,江韵清便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她梦游般赶到谭正蓝的住处,见人去屋空。屋子里没有一丝出走后的迹象,仍打理的井井有条。但那些与谭正蓝和孩子们有关的物件,像被擦掉的灰尘,不见一丝遗落。谭正蓝曾经的出现,就像一个梦。但这怪诞的梦,却毫不含糊地给了她一个证明:刚满五个月的孩子,不见了。

  起初她仍十分镇定。想着谭正蓝或许带孩子离开重庆,回云阳老家去了。(那也正是领导所要告诉她的)但这个“孩子不见”的意象,却像一把不怀好意的钩子,钩起沉落在心底的往事——孩子不见了!她有些沮丧地这样想着,甚而开始感到焦虑和惊恐起来。走在街上的江韵清,急火攻心,头脑开始变得混乱。她本是奔父母家而去,走到半路,却完全丧失了对路径的把握,在家的周围兜起了圈子。好在被邻居碰到。邻居是山东烟台人,卷着舌头冲她喊:你咋还在这儿闲逛,不赶紧回家看看。

  江韵清再次邂逅了死亡。那自然的死亡虽让他人感到安生,却是压垮江韵清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在为父母设立的灵堂里当即晕厥过去,醒来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直到这个雪晴之日,她的意识逐渐恢复。在与江竺清其后的对谈中,这才知道父母的双双离世,在这生离死别的尘世,显得多么难得和圆满啊。

  江竺清告诉她,母亲咽气的那一刻,父亲坐在床边,没事人似的看他们给母亲擦身子,穿寿衣。或许中午喝了些酒,父亲眯着眼,坐在那里打起了瞌睡。起初大家并未在意,直到将母亲安置好,有人要他去看一眼。喊他不醒,伸手一触,软沓沓倒下去。抬手去鼻翼下触探,这才发现,老头早断气了。

  邻居都说咱爸妈是修来的福。江竺清这样不无欣慰地念叨。

  你三姐呢?

  我三姐,他们去台湾了。

  江竺清的回答,让江韵清把自己现时的处境,完全理顺过来。宜清去了台湾,自己在一种疯癫病态下,只能被唐贤平一家收留。至于怎么会来昆明?她不想知道的更多。记忆就像错位的编码,重新于她的大脑恢复秩序之后,使她重又陷入一种沉默寡言的状态。意识的恢复,让她有了一种更为清醒的认知: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还是不要去轻易触碰的好。它们牢牢根植于身体的隐秘部位,一旦连根拔起,便会撕开皮肉,生出巨大罅隙,从而将她再度吞噬。

  接下来的日子,她出于本能地抗拒着那种吞噬。甚而过滤着自己的记忆,只留些许微光打发惨淡的生活。她时刻想着儿子,想着那个生满蓝草的乡村,它们于一种浓烈的色调在她的记忆里凸显,成为她抵御痛苦的一种方式;而想象与憧憬,则让她更生了活下去的勇气。

  接下来的某一天,江竺清挽住她的手臂,贴近她耳边说,姐,贤平准备出差了,要去重庆和上海,他说要帮你找到马天目,把他带过来,把你,交到他的手上……

  马天目?江韵清惊诧地问。

  是呀!我二姐夫呀!你不记得了?

  他,他……不是“牺牲”了吗?

  她说出的这一句“牺牲”,让江竺清感到可笑。

  没有,真的没有。他到重庆来过,找过你。只是当时你不在。

  江韵清感叹一声,身子疲软,好似再次被痛苦击中。心里,却忽地被一束光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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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早在来昆明之前,唐贤平便感到一种信任上的危机。这种危机,不是自己工作与人情世故上的失误造成的,而是有着一种始乱终弃的味道。

  郑介民被挤掉之后,毛人凤顺利坐上保密局第一把交椅的位子。为他升迁立下汗马功劳的唐贤平,却很快遭到弃用。他并未像事先暗示的那样,将唐贤平提拔为副局长。而是将唐贤平当做了威胁自己权位的潜在竞争者。他找唐贤平谈话,要他解散“滨湖同学会”。说在保密局内部,准备组织一个“统一同学会”。最近不少人跟我反映,说你偏向“滨湖同乡会”,很多人对此很有意见啊。

  “滨湖同学会”乃唐贤平一手创立。除大多数同乡之外,还有以前工作上结交的旧友。从最初的数十人,如今滚雪球一样发展到上百人。唐贤平为此付出了足够的心血。他把这些同乡旧友当做亲人看待,为此给自己赢得了不小的人气。唐贤平心里十分清楚:毛人凤之所以要他解散同学会,欲要瓦解他在保密局的势力。这是孤立他的开始。

  这次谈话之后,借唐贤平出差之际,毛人凤又派人清查了他任职总务处时的全部账目。

  这令唐贤平感到有些措手不及,甚而有了一种危机感。纵观毛人凤以前在保密局的所作所为,唐贤平这才明白——此人虽不善张扬,却心狠手辣。当初选择与他结盟,显然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他想去拜会一下毛人凤。以汇报工作的名义,顺便探探口风。他先给毛人凤打电话,是副官接的。副官说,您稍等,我去告知毛局长一声。稍顷,副官回话说,局长有事,他让我问问你,有什么要紧事吗?

  以往每次打电话,毛人凤无论做着什么,都会亲自来接听。此次竟如此傲慢,可见心态之变化。唐贤平不由怒上心头,却用一种平和的口气问道:局长现在很忙吗?

  局长正在打牌,副官小声说,如果唐处长你有什么要紧事,我可再去向他禀告。

  不用了……唐贤平轻轻把电话放下。

  隔天在单位,毛人凤照例同几位处长在局本部吃午饭。席间,不住叹气。有人乖巧地问:局长,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毛人凤未及说话,身旁一位人事处长便开口讲到:现在外省的一些站长,大都是临训班毕业的学生,资历浅,指挥不动一些公开单位的老干部。过去“秘密领导公开”的传统,已不顶用啦。

  另一位刚被提拔的副局长则接口说,要保持“秘密领导公开”这个原则,必须把一些资历深的老同志派出去,负责地方秘密单位的工作。否则,光靠命令是不顶事的……毛局长为此茶饭不思,又犯了偏头痛,作为局里的老同志,大家应该积极分担领导忧患,工作上多做一些表率。话说完,不经意看了唐贤平一眼。

  唐贤平埋头吃饭,也不搭言。知道他们所说的内容,必定是私下早就商量过的。而现在,只是借助“双簧”的形式,在大家面前表演出来。

  果然不出所料,只听毛人凤叹了口气,扔掉刚刚啃完的一段排骨,用餐巾擦着油汪汪的嘴说,现在啊,资历老的同志在重庆、上海、杭州这些地方住久了,谁愿去外省工作啊!

  唐贤平仍旧埋头吃饭。

  饭局行将结束,他看也不看毛人凤一眼,对那位副局长说,我愿去外省工作。

  副局长的表情甚为惊讶,看看毛人凤,拉住唐贤平的手,说,唐处长,你这个表率做得好!如果局本部的处长们,都愿意下基层去当站长,就不愁找不出一批老同志,到各省区领导工作了。你这是在为领导分担忧患啊!

  毛人凤如释重负。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却仍旧垂着眼皮说,好!唐处长,你做得好!下面的几个省,看你愿去哪里?由你挑选。转头又对那位副局长说,有了唐处长的表率,我们的工作就好安排了。接下来我们要亲自去拜访一些老同志,请他们出任各省站站长。这一工作必将挽救大局,是振兴中统工作的一项重大举措。

  毛人凤的态度,深深刺激了唐贤平。想不到在自己的去留问题上,毛人凤竟连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他排挤他的意图,简直太过露骨。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唐贤平接到姐夫安子文从上海打来的一个电话。也不知自己受毛人凤排挤的事,怎会传的如此之快。姐夫极力安慰着唐贤平,并说实在无处可去,可来上海投奔于他。

  因有亲人的安慰,唐贤平的情绪变得有些失控,气急败坏说道:我帮他挤走了郑介民,没想到他竟这样对我……我真想一枪毙了他!

  姐夫在电话那头急忙劝他:快别说这种话!若传出去,势必惹来杀身之祸。你冷静下来,仔细考虑考虑,在保密局,咱们的亲戚就有40多人,你要出了事,他们定会跟着遭殃。你呀,总之就是过惯了一帆风顺的日子,没受过大的挫折。不像我,这些年来一直受他们排挤。可你听我抱怨过吗?心里明白就是了。

  我就是搞不明白,对我的态度,毛人凤怎么会转变这么快。

  难道你还不明白?姐夫说,在保密局,你亲戚多,学生多,朋友也多。何况你到处安*的同乡和朋友,当了科长、股长。这是最让上司忌讳的。毛人凤肯定以为你在搞小集团,扩大自己的势力,他怎么会对你不生防备之心。

  姐夫一席话,让唐贤平顿悟。

  回到家,他同母亲说起此事。母亲淡然一笑,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皆然。如今他当了局长,你也就没有了可用之处。如果你继续居功自傲,只会招来祸端。你能急流勇退,才是明智之举。下放到地方工作,总比呆在老虎身边安全多喽。

  经过权衡,唐贤平最终选择来到云南。

  云南虽是一处风景秀美之地,政局却相对复杂。

  早在1945年初,滇越边区总司令部改编为第一方面军,卢汉为总司令。名义上管辖第一、第九两个集团军,实际上却只有第一集团军受他掌控。那个不受卢汉控制的第九集团军,为蒋介石的嫡系关麟征部所属。它最大的作用,只为了监视整个滇军的动向。时间到了1946年的10月3日,防守司令部杜聿明奉蒋介石之命,在昆明发动了一起军事政变。撤销龙云在云南的本兼各职,任命卢汉为云南省政府主席。此时卢汉已受到监视,昆明也遭到中央军包围。在他被派往越南接受日本人投降的那几天里,第一方面军所属各部,被命令立即从不同地区,开赴东北内战前线。滇军北去,卢汉却留了下来。

  被架空兵权的卢汉接任省政,成了名副其实的一位光杆司令。为此他苦心经营,尽力恢复地方实力派控制的权利。他首先争取对60军、93军(已调东北)的指挥权和人事权,迫使蒋介石同意孙渡代替他指挥滇军。他还要求蒋介石,撤销由国民党中央直接指挥设在昆明的“警备司令部”,虽未取得蒋介石的同意,却被允许另行成立云南保安司令部。卢汉兼任保安司令长官,取得了对省内部队的控制权。卢汉即以入越受降的原第一方面军司令部,改组为云南省保安司令部,并在此基础上不断扩充,建立起新型的以保安队为牌号的新的滇军。并由最初的4个总队,1个独立大队,逐渐扩编为17个保安团,人数共五万余人。成为重新控制云南的基本武装力量。

  初到云南的唐贤平,便是在这样一种复杂形势下走马上任的。他不但要努力调整保密局与云南各方的关系。另一方面,仍不时要为重庆保密局方面,付出鞍马之劳。

  毛人凤在一次长途通话中,曾对他表露过愧疚之意。说自打他离开保密局,接任行辕处处长的徐远举和督察室主任周养浩二人,便经常闹矛盾。严重影响了内部工作。若处分他们吧,他们显然并未跨越规章,若不处分,保密局的工作又严重受阻。他只能像对待小孩一样哄着劝着,根本无法调解。有时,对待这样的内部矛盾,还真不是“军纪”所能行得通的。

  徐远举是“滨湖同学会”的成员。早在南京工作时,便是唐贤平的手下。此人虽性情鲁莽,却自有他忠义的一面。对待曾经的上司,自然极为信服,私下里同唐贤平以“兄弟”相称;周养浩在军统资历较老,由于是戴笠的亲戚;而唐贤平是戴笠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也被周养浩视作自己人。每次两人一闹矛盾,毛人凤解决不了,便会喊唐贤平飞赴重庆。久而久之,除开会之外,几乎成了唐贤平频频飞往重庆的一个重要原因。

  唐贤平心里清楚,这二人之间的矛盾,皆因毛人凤玩弄权术造成。工作定义上,督查室要接受行辕处领导,却又有监督行辕处的权利。两个部门看上去彼此配合,却互相牵制。这也是他们之间频生龌龊的主要根源。

  唐贤平虽对毛人凤充满嫉恨,却极力维护着保密局的整体利益。这个令他感到无尚荣光的组织,是戴笠一手创办起来的。戴笠死后,国民党内部很多人,想借机挤垮这个组织。面对外部强大势力,组织内部的矛盾,纯属私人恩怨,完全大可不计。他之所想,是在这种局势下,组织内部务必要做到精诚团结……而从切身考虑,到那个时候,他这个没有任何军校学历的老军统,也将无立足之地——所以毛人凤每次一来电话,他都会丢下手头工作,欣然前往。他很享受在他个人影响下,保密局内部其乐融融的样子。而这次飞赴重庆,他还有一项更为迫切的私人心愿,他想找到马天目,将他带到昆明,把江韵清交给他。也算完成一桩“善举”。而在此之前,他已托徐远举打听过马天目的行踪。徐远举告诉他,马天目最近始终未在重庆露面。据那些同他打交道的老板们说,他或许去了上海,也有可能去了天津。

  调解这样的矛盾,并不需大费周章,只消安排一场酒宴便罢。那矛盾双方,表面上虽尽释前嫌,却显然是为了给足唐贤平一个面子。当聚会结束,周养浩先行离开,走在去往酒店住宿的路上,唐贤平问陪同前往的徐远举:我的那位亲戚,最近有没有消息?

  徐远举没有表示什么,却将头凑过来,单掌竖在嘴边,贴近他耳边说,大哥,据我调查,你的那位亲戚,来头好像不小啊!

  唐贤平看他一眼,心有诧异。问:怎么了?

  徐远举说,我调查过他,虽查不出大的问题,但也不容小觑。这么做,不是我不够意思,是上面的指派——前两年,孔家人不是想插手重庆的猪鬃生意嘛,和重庆的“猪鬃大王”古庆祥的关系闹得很僵,为垄断,特意颁布了一条《全国猪鬃统销办法》,意在切断古老板的货源,使其乖乖就范。但这古老板偏偏是个硬骨头,不惜将香港的分公司关门停业。他这一弄,等于挥刀断臂,关闭了*鬃出口的大门。因为只有他所属的“虎”牌商标,美国商人才肯接受。孔家人拿他毫无办法……可自从你那位亲戚和古老板接洽之后,生意又变得红火起来了。

  那又怎么了?

  徐远举的声音压得更低:现在这猪鬃生意,可不比从前。孔家人一插手,国统区的货源,都被他们抓在手里。你那位亲戚提供给古老板的货源,孔家人仔细调查过,查来查去,也查不到出处。最大的可能,是从那边调运过来的……

  唐贤平没有吭声。

  徐远举说,你这位亲戚不是太过神通广大,便是*方面做通商的大人物……

  住宿酒店到了。是军统局专为唐贤平长期安排的下榻之地。唐贤平推脱了徐远举请他去外面消遣的邀请,而是要他来自己房间喝茶,显然有话要说。

  唐贤平亲手沏了一盏从云南带过来的普洱。他技法娴熟,将煮沸的水注入滤杯,盖末茶叶。稍顷,拿出滤杯,弃去第一道茶水。然后再次注入沸水,盖末茶叶。盖上杯盖,静置了10秒钟左右。在这静置的时间里,略有微醺的徐远举呆呆看着,直到唐贤平再次打开杯盖,取出滤杯,稍稍滴去茶汁,置于杯盖内,将一杯香浓醇和的普洱茶端给他,徐远举这才嘿嘿笑着说,大哥,几日不见,想不到你成了一名饮茶高手。

  唐贤平苦笑,说,远举,不瞒你说,自从被“发配”云南,我心灰意冷啊。结交了几位茶友,用来打发时间,这沏茶手艺,都是跟他们学的。

  徐远举不语,埋头喝茶。

  唐贤平忽然压低声音,说,远举,刚才咱俩在车上谈的事,你就不用过多插手了。也不要通告给毛人凤。接下来的事,由我自己来处理,你看怎样?

  徐远举放下茶杯,说,大哥,不用你吩咐,我也知此事该怎么做。现在局势这么复杂,人人都在寻求退路,你有这么一个来头不小的亲戚,想必以后小弟也能跟你沾光……

  唐贤平断喝一声,打断他的话: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国军虽在前线节节失利,但党国事业未必岌岌可危。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产生丝毫动摇。你这种情绪,对我说说可以,但也只允许说这一次。

  徐远举面红耳赤,低下头,最终尴尬笑了,忽然问:大哥,那你想怎么来处置这件事?

  唐贤平本不想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因顾忌徐远举的情绪,也为了缓解自己心头的郁闷,还是不吐不快:我这个亲戚,从最初在上海,我们二人之间便开始“斗法”。这么多年下来,我始终看不透他的真面目。如果他真的是共产党,说明我在同他多年的交手中,败的很惨啊……

  那他要不是共产党呢?

  不是共产党就算万幸,也不至于让我颜面扫地。

  如果他来重庆,需要我派人将他控制起来吗?

  即便控制了他,你也拿他毫无办法。

  徐远举无奈地看着唐贤平。见唐贤平高深莫测一笑,说,等我明天去找古老板谈谈,托他捎给马天目一封信。接到那封信,他自会去昆明找我。

  会吗?徐远举问。

  会的。他妻子现在在我那儿。我原本想促成他们夫妻团聚,这么多年来,他们夫妻俩也真是不容易。现在看来,更有必要促成他们团聚了。

  徐远举忽然想起一事,对唐贤平说,大哥,前几天,我碰到以前特务总队的刘队长了……

  哪个刘队长?

  就是咱们在南京工作时的刘队长嘛,他经手过马天目在南京时的案子,你不记得了?

  哦,唐贤平点点头,说,记得记得。

  你当初吩咐过我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唐贤平眉头微蹙,连连点头:记得,当然记得。

  现在那孩子有下落了,徐远举说,刘队长调到福建之后,便同他失去联系。这次在重庆邂逅,我亲自招待的他。同他随口问起那孩子的事。他倒并不隐瞒,直接把孩子的情况告诉了我。并说,孩子在福建生活的很好,你们就不要插手了。

  唐贤平先是一愣,接着意味深长笑了。想当初,刘队长强行把孩子送人,他曾出于道义上的考虑,私下安排徐远举追查过此事。但刘队长为了邀功,也为了排挤他,将消息封锁的很严。这么多年过去,他将那苦命的孩子险些忘掉。而今忽然出现,简直是上天的安排。

  你马上派人,把那孩子给我找回来,送到昆明。谁若中途阻拦,就以妨碍公务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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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天目此刻身在天津。这段时间,他正在做一桩倒卖法币和黄金的生意。

  早在1945年9月27日,财政部便公布了《伪中央储蓄银行收换办法》,将法币和伪中储券的兑换率定为1:200。实际上,这一政策的制定,严重动摇了正常的国家经济秩序。当新的货币投放市场,中储券的购买力则被严重高估,而法币的购买力无形中增加数倍。最初,有人从重庆飞往上海,无意间发现,手中的法币竟成了硬通货。在重庆理一次发的费用,在上海高级理发店能理上一年;在重庆只能购买2根油条的法币,竟可以在上海的高档酒楼摆上两桌酒席。

  资金自然会向最有利可图的地方流动。重庆的法币纷纷流往上海、南京等地,不少政府要员与商人勾结,做起了专门兑换法币的买卖。大量法币充盈市场,物价随之飞涨,法币信用开始丧失。沦陷区发生了急剧的通货膨胀。不到8个月,以南京城为例,最基本的生活物资,比如稻米,竟暴涨500倍之多。

  法币贬值后,黄金、银元、美钞竞相登场,成了人们赚取利润的最可靠商品。仍旧是那一批人,仍旧按照相同的方式,进行着倒买倒卖的生意。

  1948年8月19日,国民政府通过币改方案,开始在市场上发行金圆券。

  金圆券的发行,对于遏制通货膨胀,虽起到微不足道的作用,其后膨胀的反弹,却令人发指。其时贬值速度已不能按早晚市价的不同来考证了。而是要按钟点来计算。比如机关职员领取工资拿到金圆券后,要马上兑换成银元、美钞或黄金,稍有延迟,即要蒙受巨大损失。普通百姓很难兑换到金银,便以抢购东西以作弥补。为此抢购风一浪高过一浪。许多商店的店主,甚而逆天般以推脱自己商品质量不好,来阻止顾客的购买。赔红了眼的顾客却不管那么多,见什么买什么。据说抢购风最盛时,有一苦力从货架上抓起几盒青霉素。店主惊问:是否知道青霉素的用途?那苦力答:管他娘的,反正比钞票值钱就行。还有另外一个笑话:食客去饭店吃饭,先问了面条的价格,等吃完后付费,老板却告知他,这碗面条,已涨到三碗的价格了。食客自然捣乱。那店主说,谁叫你早不付钱,偏要慢吞吞等吃完再付。

  这些笑话,都是在飞机上,或行乐时,马天目听“黄金团”成员所讲。这些人由最初零散的个体,到最后组成了这样一支互通有无的团队,大家一同购买机票,相互分享各自掌握的信息,又自己冠名为“黄金团”。他们从倒卖法币开始,先后倒卖过黄金、银元和美钞。从上海、南京、武汉,渐至转移到北方的各大城市。每一次转移,便说明他们先前去过的那个城市,物价已不再平稳,历经了通货膨胀的洗劫。有人打趣说,咱们这个“黄金团”,简直就是“蝗军团”,所过之处,无不哀鸿遍野,赤地千里。也有人聊以*说,即便没咱们这些蝗虫,也经不住有政府这只大蝗虫啊!随着生意阵地的转移,“黄金团”最后莅临了天津。这个时候,这些身体劳困,却数钱数到手软的“黄金团”成员们,已能听到从前线传来的枪炮声了。

  在天津,马天目与苏鸿偶然邂逅。

  他们是在一场舞会上相遇的。二人借故出来,找一个僻静处说话。提起“平西”的分离,自然唏嘘不已。当听说马天目从重庆过来,苏鸿问马天目:你和你爱人现在在一起吗?

  马天目起初不答,后来问:你见过她?

  苏鸿便把自己在成都同江韵清偶遇的事讲了一遍。最后不无遗憾说道:你送我的那支钢笔,也算物归原主了。只是无形中给她带来伤害,讹传了你“牺牲”的消息。说到这儿苏鸿不禁俏皮地笑了,大家都以为你死了,谁能想到你还活着……活着便好,即便误传一百次,我想她都会庆幸这最后一个结果的。

  马天目苦笑起来,淡淡说,我们已不在一起了……

  你开什么玩笑!

  真的,她嫁了人,就是听说我“牺牲”之后,她嫁给了别人。

  苏鸿瞪大眼睛,不由顿足捶胸道:都怪我,怪我多嘴多舌。

  马天目说,怎能怪你……

  对于马天目此时的身份,苏鸿自然有些疑惑。当问起马天目现在作何工作时,马天目简要介绍了一下“黄金团”的由来。并说,这些人,每做成一笔生意,都要花天酒地挥霍一番。战争给了他们一个大发横财的机会,有人竟祈愿战争不要尽早结束,真应了那副对子——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我只愿我赚到的每一分钱,能变成我们战士枪管里的子弹,尽早结束这场可恶的战争……

  苏鸿接话说,快了,离我们胜利的日子已不远了……我也是刚刚调来天津,组织上让我利用家在天津的便利,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迎接解放军攻城……要不,你不要走了吧。留下来,我们一起,来迎接天津的解放。

  看着苏鸿殷切的目光,马天目审慎地思虑着什么。

  苏鸿问:你忘了当初在平西,你同我说过的话了?

  马天目一愣:什么话?

  苏鸿已没有了当初的羞涩,看定马天目说,你不是说过,如果当初我们见过面,如果……你是愿意娶我的嘛。

  苏鸿的话一目了然。而此时两人的身份,也有着结合在一起的必然。一切似乎水到渠成。想起在平西根据地时,苏鸿为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马天目望着她,点了点头。说,我做期货生意这一工作,看来也已行将结束。但应该向组织上请示一下,看有没有另行任务委派给我。我们两人的事,是不是也该和组织征询一下意见,然后再结婚?

  苏鸿说,我等你。

  还未等马天目离开天津,那封由唐贤平托古老板捎来的信便转交到他的手中。

  他去向苏鸿辞行。而他的辞行,只被苏鸿理解为恋人间普通的道别。却不想马天目迟迟疑疑对苏鸿说,苏鸿,我不能同你结婚了,真是对不起。

  苏鸿以为马天目像当初互换婚帖一样,在故意羞辱他。柳眉倒竖问:为什么?

  马天目一脸沮丧,把信中内容对苏鸿复述一遍。最后不无委屈地说道:一切都是误会,江韵清听到你传给她的消息,这才嫁了人。可现在她所嫁的丈夫,已经死了。更为重要的是,江韵清经受不住这轮番的打击,如今精神失常,寄居在亲戚家中,无人照料。我不能丢下她。无论从道义和情义上讲,我都要把她接回我身边。

  苏鸿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心里一阵阵发虚。只觉得自己运气如此之差,好像在被老天故意捉弄。却不好表示什么,只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脸上堆了笑,嘴里催促道:那你快走吧。以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别笑话我就成。

  马天目迟疑着走出门来,觉得实在对不起苏鸿。扭头回望时,见苏鸿倚在门口,偷偷将他打量。一张略施粉黛的脸,已被滂沱泪雨冲得稀里哗啦。

  此时的昆明,正是鲜花竞放的季节,位于三节桥靖园新村附近的樱花开得正盛。这是一条相对僻静的马路,街道两旁的二层小楼遥相对应,几乎被绿色“爬山虎”覆盖。每幢楼前置有一块宽敞草坪,漆成白色的半人高栅栏,只做装饰之用。这条街上的住户,大多是昆明军政界的高官。被樱花掩映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色匆匆的路人。除早晚上班时间,可见窗口遮着布帘的小汽车缓缓驶过。街上走着的,大多是出门买菜的佣人,弯腰驼背的花匠。逢到家眷们准备上街闲逛时,必定是前呼后拥的样子;有穿便衣的侍卫跟在身后,抱孩子或提东西的是女佣。而女眷们则会打了阳伞,将自己的脸遮在阴影里。这个季节的昆明虽气候宜人,早晚温差却大。接近中午的光照强烈,而雨说下就下。出门带一把伞,既防晒又防雨,是每次出门前夫人们都要必备的。

  这天吃早饭时,江竺清还没有上街的打算。儿子被邻居家的小孩招呼着,撂下饭碗便踢球去了。楼下的草坪上,不时传来他们的欢叫声。唐贤平虽已出差几日,但家里仍旧显得有些烦乱。楼下的某一个房间里,又传出“滴答”的接发电报的声音,并伴有桌椅被挪动的声响。江竺清感到心烦,但这种心烦却使她无处可告。

  随着云南警备司令部的撤销,保密局派驻云南站等中央机关自然也跟着一并撤销了。唐贤平本想等来一个离开云南的机会,但毛人凤却指定他继续留在这里。只是要求他把站部组织缩小,把已暴露身份的特务撤走。而暗中,仍要加强对卢汉的监视……为此唐贤平恼恨不已。但又一想,如今时局动荡,即便离开云南,哪里又是稳妥的安身之处?便抱了一种随遇而安的心态,把缩编后的特务机关搬到自己家里。二楼除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外,余下留出来让家人居住。他挑选出的几位精干人员住在一楼,当做办公场所。一台小型发报机安置于一间密室,日夜保持同台湾联系。他此时的公开身份,是国防部驻云南区的特派专员。自从那几个还算懂事的年轻人住进来之后,家里显然再没有消停过。有时半夜,还能听到发报机的“滴答”声响。为了不扰乱家人休息,大部分时间,唐贤平一人睡在那间办公室。有时半夜三更会被喊起来,签署命令、开会、布置任务,搅得别人无法安宁。

  江竺清一边整理房间,一边向门口张望。见婆婆正坐在走廊里的一把藤椅上,戴着花镜,手拿一本线装书。她的身边站着江韵清,手扶藤椅背,和婆婆靠的很近。外人常把婆婆和江韵清的关系搞混。以为江韵清是婆婆的亲闺女,甚而比江竺清这个做儿媳的,关系还要亲近一层。说起这层关系,江竺清心里竟是有些“嫉妒”的。但嫉妒归嫉妒,江竺清却无时不感激着婆婆。当初在重庆,三姐江宜清要随姐夫撤往台湾,临行前,来找她商量姐姐的事,说着说着便哭了。江竺清也想不出办法,随三姐一起哭。婆婆从门外进来,断然做主说,你二姐就跟咱们过。这合适吗?江竺清泪水涟涟。这有啥不合适的!她是你亲姐,不能看着没人照顾,流落街头吧……我和你娘虽接触时间不长,但情同姐妹。如果你担心贤平有什么想法,就由我来做主,把韵清收做干女儿。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也就自在多了……

  楼下,三五个男孩玩得肆意。白色皮球在脚下滚动,不期然飞出草坪,滚到栅栏外的马路上。男孩们的目光追逐着皮球,发现它被踩在一只脚下。

  是一只穿了布鞋的脚。布鞋做工精致,鞋口有一道考究的镶边,显然不是贩夫走卒者脚上的“蔽履”。穿鞋者未穿袜子,裸着脚踝。顺那只脚往上看,见此人下身穿一条黑色裤子,裤管挽起一道。上身穿肥大对襟袄,腋下夹一只黑色公文包。右手捏半块面包。头上戴一顶白色礼帽,帽檐下一副圆框眼镜,使他浓黑眉毛显得硕长。眼泡肿胀。嘴里不停嚼着东西。侧头,目光从帽檐下闪出来,促狭搞怪地看着孩子们。

  孩子们一愣,随即开心大叫起来:杨伯伯!

  被称作杨伯伯的人把面包塞进嘴里,拍拍手上的面包屑,嬉笑问道:嘴巴这么甜,是想让我把皮球还给你们吗?

  是啊。杨伯伯,快把皮球还给我们吧。

  可我听不到啊,你们喊什么?

  杨伯伯……孩子们齐声高喊起来。

  被称作杨伯伯的人这才开心地笑了。收了右脚,身子后挫,将皮球踢出去。因身子肥胖,动作笨拙,险些跌倒在地,惹得孩子们哄堂大笑。就连坐在阳台上的母亲也笑了。打招呼说,杨先生,您这是上班啊?

  杨先生摘下礼帽,冲老太太弯腰:伯母早啊。我上班。

  那时间可不早喽。老太太打趣说。

  昨晚应酬。睡得晚,起来的也晚,让伯母您笑话。杨先生戴好礼帽,冲阳台上招了招手,挪动着短粗的两腿,匆匆朝前面走去。

  江竺清被婆婆的说话声吸引,来到走廊,朝楼下探头看看,问:妈,刚才跟谁说话?

  婆婆答:街对过的杨先生。

  江竺清“哦”了一声,说,杨杰呀!这个半老头子,最喜欢和小孩子们打趣了。

  江竺清看看天色,忽然很想出去转转。转头对江韵清说,姐,我带你出去散散心,愿不愿去?

  江韵清看她一眼,没有任何表示。

  婆婆在一旁说,去吧去吧,天气这么好,带你姐姐出去转转吧。

  江竺清回屋收拾之际,并未看到由街口走来的一名男子。但江韵清却看到了。

  她看着他迟迟疑疑走过来,边走边抬头寻看,似在寻找门牌号码。街道两旁盛放的樱花瞬间消解了周遭的绿色,使江韵清的视野里弥漫起一团红色迷雾。那迷雾空隙处,镶嵌了一尘不染的天蓝。使一朵朵樱花的边缘,烧灼般变得炫白起来,一时间晃花她的眼睛。她屏息看着,身体犹如一泓死寂的湖水,慢慢在心底开始荡漾。

  声音瞬间消失。草坪上奔跑的孩子们只是张着嘴巴,听不到他们的喊叫声。白色皮球滚到男子脚边,就连孩子们扒着栅栏,冲男人的叫声她也听不到。

  男子对那皮球视而不见。冲孩子们笑笑,开口问:小朋友,这里是靖园新村51号吗?

  孩子们显得颇为顽皮,伸手向他指指皮球,意思是让他把皮球踢给他们。男人显得有些迟钝,仍在转头寻看着什么。直到一个男孩要挟他说,喂,先生,把皮球扔过来,我就告诉你这是哪里。

  男人脸上一道疤痕牵动,笑容显得有些古怪。他毫无风趣,跛着脚走过去,弯腰捡起皮球,又跛脚走近栅栏,将皮球递到男孩手中。男孩接过皮球,语速极快:你不是找51号吗?还在前面……说完,怪叫一声跑走。

  江竺清拿一把伞从屋里出来,恰好听到男人的问话,而男孩奇怪的回答也被她听到了。她有些不解,并未明白男孩是在故意捉弄问路的人。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站在眼前的江韵清——她背对着她。穿一件藏青色旗袍,是在重庆时便经常穿的,几经漂洗,肩背处布质疏松,已绽了线。她曾给她添置过几件衣服,但她似乎沉湎于往事,或是她的心境,无法接受衣服任何的花哨,而总是喜欢穿这一件——她发现她在发抖,从后背传达出来的抖动,竟有着如此之大的感染力,一下便被江竺清看在眼里。那瘦削肩头先是紧缩着,随着呼吸的急促,而后有一个适度的放松,然后再紧缩。微风吹过,她拢在颈后的头发全被弄乱了。

  江竺清快步走过去。身子探出栏杆,一只手顺势搭在江韵清手上。这才发现,姐姐的手也在抖。她顾不得看她脸上的表情,而是被楼下背转身子的男人吸引住了,冲他喊了一声。

  男人转身,眯眼朝阳台上打量。他最先看到了江竺清,不待露出笑容,便看到站在一旁的江韵清。笑容立马收住,目光变得痴迷起来。乍然闪现的惊喜与错愕间,实在说不清他此刻心里的滋味。

  江竺清快步下楼,一惊一乍地招呼着。让草坪里玩耍的孩子们也有些错愕,驻足观望。坐在藤椅里看书的婆婆放下书本,拄着拐杖站起来。从楼下传来的寒暄声中,她已猜出来者是谁。不禁将欣慰的目光投到江韵清脸上。发现江韵清神色古怪。却显然掩饰不住心内的慌乱。起初脸颊通红,而后随着说话声从楼下迫近,脸色又变得苍白难看起来。

  马天目的一张脸从楼梯口探出。

  在江竺清的介绍下,先是问候了一声老人,目光却始终未离江韵清左右。等大家都将目光投到江韵清身上时,看见马天目慢慢走过去,拉住江韵清一只手,轻轻叫了一声:韵清……

  江韵清面朝栏杆,看向楼外。一只手被马天目牵着,这才心有所动。慢慢转身,看马天目一眼。身子又抖了一下。那被牵住的一只手,触上去很凉。轻微抖动能被马天目感知得到。他捕捉到她看他时的那一眼,百感交集中却又极力掩饰着什么。虽稍纵即逝,却完全不是他所期盼的样子。

  两夫妻的重逢,竟以这样一种尴尬的方式收场。不禁令江竺清有些着急。她安排马天目和江韵清单独会面。自己去客厅沏茶。一边忙活一边同婆婆嘀咕:我二姐这是怎么了!前几天多好啊,眼瞅着病就好了。怎么这两天,又和以前一样了!

  婆婆摇头,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

  江竺清送茶到房间,出来时眼泪汪汪。屋内看到的一幕,委实让她难过。那久别重逢的夫妻俩,生分的竟和陌生人没有二致。姐姐缩着身子,坐在床角,眼里流露着惶恐和不安。马天目则坐在床边的一张凳子上。勾着身子,用手揉搓着一张脸,显得很是无奈。出来时她打趣了一句:两口子老不见,是不是有些生分了?马天目苦笑着抬头看她,眼圈微红。

  江竺清伏在门口,并未走开。侧耳听屋内动静。期盼相见的场面有所转机。却很快听到江韵清惊慌的叫喊声。她迅速进门。见江韵清两手挥舞,似在抗拒什么。马天目束手无策站在一旁。

  江竺清拢住姐姐的身体,使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江韵清伸出一个手指,点住马天目,探头探脑问:这人是谁?

  我姐夫呀!难道你不认识了?

  江韵清愣了一下,却很快撒泼说,他是坏人!他说要把我带走。竺清,你快救救我。

  他不是坏人,是我姐夫。他是专程来接你的。接你回家……

  江韵清发出连声尖叫,两手死死钳住江竺清的胳膊。惊惧的目光不时看向马天目,嘴里胡乱说:他是坏人,你赶紧把他赶走,把他赶走……

  江竺清把马天目拉到屋外。

  屋内安静下来。江韵清似乎清醒的很快。她凝神坐在床边,侧耳倾听走廊上马天目和江竺清的对话。

  江竺清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懊丧:姐夫,我姐前几天还好好的,没想到这两天,又犯起了糊涂!

  是不是我……我刺激了她?

  也许吧……江竺清叹气。

  本来,我是想接她走的。先在重庆待一段时间,再想办法回老家……

  唉,姐夫,你就别急着走了。你看她这样子,能走吗?不行就先在我这里住着吧,等脑子清醒了再说。

  可我,心里实在放不下呀!她受了那么多苦,也该在我身边,让我好好照顾她了。

  江韵清呆呆听着,眼里忽然涌出泪来。听到走廊上有了响动,迅速调整情绪,恢复到先前那种呆滞的状态。

  马天目俯身蹲在她的面前。仰头说,韵清,那我就先告辞了,你要好好养病,等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江韵清身子摇晃,害怕似的躲闪。看了看站在身后的江竺清,又把目光投向别处。只待马天目抬起宽大手掌,抬手抹去她眼角的一滴泪,情绪这才变得安定下来。

  马天目回头望着江竺清,泪眼凄迷,说,她流泪了,或许心里还是记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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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23:16:0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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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贤平这次出差,在外面待了足有四个月。中间只回过一次昆明,是因保密局云南站忽然撤销,必须回去。等处理完一切事务,又要马不停蹄飞往上海。

  而那个时候,马天目还未来到昆明,也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每当想起这件事,唐贤平都有一种等鱼上钩的笃定与泰然。这次的上海之行,他有更为紧要的事情去办,而这件事,与他的姐夫安子文有关。

  他是去重庆调解徐远举和周养浩的矛盾时,接到那纸前往南京的调令的。

  1948年底的南京,已远非半年前他去过时的样子。那时“国民大会”刚刚召开,蒋介石和李宗仁分别当上了正、副总统。借“总统宣誓”之际,蒋介石曾信誓旦旦表示:借助美国的援助,必将扭转战局,一举击败共产党军队的进攻。而今,短短几个月过去,战局不但未有扭转,反而露出一溃千里的颓势。辽沈战役已经结束,淮海战役正在打响,平津战役亦在酝酿之中,此时的南京,也有朝不保夕之感。这种局势下,蒋介石把全部精锐部队调往徐州、蚌埠一带,准备同共产党军队做殊死决战。然而在这一关键时刻,李宗仁却把他统帅的桂系部队,从安徽一带调集出来,向南京集结,意图对蒋介石进行“逼宫”。为此蒋介石恨之入骨,命毛人凤派人把李宗仁“干掉”。最初,毛人凤准备派叶翔之(时任保密局行动处少将处长)去执行此一任务。但蒋介石认为这种关系到“党国存亡”,以及他个人前途的大事,派一个文人出身又无任何暗杀经验的人去指挥,难有胜算。毛人凤遂举荐了唐贤平。但这一任务刚一落实,便传来淮海战役落败的消息。加之惧于桂系力量等诸多原因,暗杀李宗仁的行动胎死腹中……

  这项工作虽告一段落,但毛人凤在蒋介石的指令下,又给唐贤平委派了另一项任务。准备在上海南京等地,招募一支“特别行动队”,意在对那些反对国民党的民主人士,地方势力以及内部动摇分子,进行逮捕、暗杀。唐贤平虽恼恨于毛人凤,因是蒋介石的钦点,又在这党国存亡时刻,他认为自己应放下私人恩怨,像戴笠在世时那样,对一切异己分子进行坚决的制裁,所以欣然受命。

  准备前往上海的那天晚上,唐贤平去与母亲话别。提起在上海的姐夫安子文,又或是听到楼下传来的发报机声,等江竺清带孩子睡下之后,母亲让他单独留下来,小声对他说,我在你姐姐家里住时,每隔几天,便有一个年轻人去他家。说是你姐夫的同事,住下来不走。可每到深夜,我分明听到你姐夫的洗澡间里,传出的就是这种声音……

  唐贤平一听,顿然失色。

  母亲的话听似无意,实则有心。随即叮嘱他道:这件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如果你姐夫和你走得不是同一条路,你也不要难为他。

  唐贤平默然不语。

  母亲的声音随即变得严厉起来:贤平,我对你说的话,听到没有?你要是敢出卖你姐夫,我可不答应……

  唐贤平慌忙答:妈,我怎么会做那种事。不过,要是被别人知道,我也救不了他!等我到了上海,先去找姐夫谈谈,劝他不要走这条路。

  母亲叹了口气,说,即便你姐夫走这条路,肯定也有他的苦衷。你想那么稳重一个人,怎么会轻易背弃当初的选择……他资格很老,可又受到什么待遇?我记得,他在上海给你介绍工作时,便是上校职务了吧?可这十多年过去,你升为少将,他也只是区区一员少将。常年得不到重用,那年还被人以贪污罪诬陷,关了半年多监狱,落了一身病……

  母亲越说越气,最后愤愤不平说道:像你姐夫这样的好人,另寻出路,肯定有他的道理……你今天当着我的面,给我发个誓——不去告发他,还要尽力保护他!

  唐贤平虽违心地在母亲面前发誓,心里却对姐夫安子文相当不满。

  抵达上海之后,毛人凤率先召见了他。

  唐贤平心里清楚,如果不是蒋介石的钦点,此次任务,毛人凤绝不会任命他来执行。所以才会前来上海督查。他们先谈了谈组建“特别行动队”的事。后毛人凤漫不经心问道:我听说,你姐夫把家眷都迁到香港去了,他怎么还不动身去台湾啊?现在共产党正在搞“归队运动”那一套,对过去脱党的人,一概表示欢迎,他不会对“归队”,也有兴趣吧?

  唐贤平故作镇静,若无其事说,我姐夫这人,不可能再“归队”。他脱离共产党多年,一直为党国效力,为军统培训了无数人才。人又老实,一向忠心耿耿,怎么可能会叛变投敌!

  毛人凤抽着烟,冷冷说道:如今的形势,已完全变啦!我们不得不防。你有机会,还是要详细了解一下。对那些内心动摇的异己分子,要做到先发制人……说到这儿,抬眼看着唐贤平,我相信,你在团体和个人之间,在忠诚与背叛的问题上,应该会有一个明智的选择吧。

  愚园路姐姐家中,唐贤平已几年未来过了。将车停在门口,正要敲门,恰好遇见出门买菜的厨师。那厨师竟还认得他,热情打声招呼,问:老太太身体可好?

  唐贤平顾不得回答,问姐夫起床了没有?厨师转身一指,说,安先生,正在餐厅吃饭呢。

  他疾步走过正厅。见厅内冷清,往日的喧闹已然不在。虽知姐姐和外甥已去了香港,心里仍不免感到有些凄凉。快步走到餐厅门口,门也未敲,直接闯了进去。

  安子文正站在电炉旁专心烤着面包。有人忽然闯入,使他脸色骤变。身子一抖,拿在手里的面包滚落在地。抬头见是唐贤平,长长出了口气。

  唐贤平意识到自己的鲁莽,笑着脱掉外衣,搭在椅背上,弯腰捡起面包,随手掰了一块,边咀嚼边说,姐夫,姐姐他们这一走,只剩你一个人,早餐都要自己动手,很辛苦呀。

  安子文扯下胸前的围裙,笑着摇头,问:吃早点了吗?

  唐贤平说,没有。姐夫,要不我们去外面喝早茶?

  安子文随手拖过一把椅子,示意唐贤平坐。自己转到餐桌对面,为唐贤平倒了一杯牛奶,说,不必,还是在家里吃饭舒服。这是我亲手烤的面包,你不妨尝尝。

  二人相对而坐,开始就餐。

  安子文淡然问道:你来上海,又有什么动作?

  唐贤平粗略将此前去南京,准备刺杀李宗仁的经过讲了一遍。

  安子文喝了一口牛奶,叹口气说,大厦将倾,还在为权利这样争来争去。从不顾忌民众的死活,简直太过荒唐……贤平,我看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今后的去向了。

  唐贤平明白姐夫话里所指,却又把组织“特别行动队”的事对他讲了出来。并加重语气,重申了一遍行动队的主要任务。他说此话的目的,一是想探听安子文的口气,二是借以旁侧敲击,警告安子文,不要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来。

  安子文久久望着他,唇边沾了白色奶汁。用舌头舔了舔,反问道:你认为这样做,那些不满于政府的社会知名人士,以及国民党内的高级军政官员,他们就满意了?就会拥护这个行将腐烂的政府了?

  唐贤平当即针锋相对说道:那是当然!即便改变不了他们的看法,对这些反对我们的人,也要实行逮捕、囚禁、铲除,让他们有所畏惧,不敢公开作乱。

  安子文忽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那笑声除了不屑,亦有深深的讽刺意味。让唐贤平有些恼羞,不禁义正辞严说道:这是关系到党国存亡的大问题。对这些人,我决不会心慈手软!即便大义灭亲,也在所不惜。

  安子文脸色大变,叫了一声:好一个大义灭亲!说完这句话,自己反倒冷静下来。点了一颗烟,又将餐巾递给饭只吃了一半,却显然再没兴趣吃下去的唐贤平,诚恳说道:贤平,你要知道,一个政府不得人心,才会遭到百姓和党内自己同志的反对。咱们不说高层那些事,就说发生在你身上的这些事吧——你那样替毛人凤卖命,把他推上局长宝座,到头来,你又得到了什么?重庆让你待不下去……跟我说句心里话,你拉家带口,呆在昆明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心里舒服吗?现在需要你去替他们卖命,这才肯请你出山,有些事,你仔细想过没有?

  唐贤平虽有汗颜,嘴里仍旧不肯服软:工作是工作,个人矛盾是个人之间的事,不该影响到党国的利益……我过去在戴笠手下,同样也是拼命工作,他一直那么关照我……我相信,毛人凤迟早会像戴笠那样,转变对我的态度——即便他始终对我有成见,但我要做到问心无愧才好!

  安子文苦笑着摇头:不!戴笠和毛人凤不同。戴笠爱护你,提拔你,那是因为你对他不会构成任何威胁——你不可能去与他争高低,夺权利。毛人凤能一样吗?你对他了解的一清二楚。论资历才干,你都在他之上。你的同乡朋友众多,人气与工作经验远远优胜于他。况且,你不会对掌握在他手中的权利,未曾产生过觊觎之心吧……他怎能容你!若说今后,他或许表面上会重用你,但永远只会利用。你想想,如果这次暗杀李宗仁得手,桂系必会兴师问罪。蒋介石为了平息桂系之愤,会把谁丢出去当替罪羊?会是毛人凤吗?还是我安子文!

  一席话,说得唐贤平额头冒出豆大汗珠。

  依我看,你就不要组织什么行动队了!回云南,安安静静去过自己的日子吧。即便杀再多的人,也挽回不了这失败的局面——国民党,大势已去呀!

  唐贤平低头不语。

  安子文长叹一声,摇摇头:十多年前,你来上海,我实在不该带你入这一行。如今看你越陷越深,觉得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母亲她老人家!

  唐贤平忽然起身,不声不响穿着衣服。

  看唐贤平阴沉的脸色,安子文知道话再不可深谈。也站起来,送唐贤平出门。

  走到门口,唐贤平忽然转身,红了眼眶说,姐夫,毛人凤对你已产生怀疑,你出门行事,务必小心。

  安子文一愣,拍拍他的肩,说,放心,这事我早就知道……你自己保重就是。

  唐贤平低一低腰背,转身上了汽车。车驶出一段距离,回头,见安子文仍站在门口,冲他招手。

  唐贤平不可能就此罢手。即便为了曾对母亲发过的誓,他也不可能将“特别行动队”的任务弃之不顾。只是自从和姐夫有过那一番长谈之后,工作起来,第一次有了一种马虎应对的心态。

  由于整个局势的紧迫,行动任务草草收尾。这一天晚上,各路汇总的执行名单呈报给毛人凤之前,唐贤平最先浏览了一遍,果然在名单中发现了“安子文”的名字。

  唐贤平手拿名单,眉头紧锁。副官在一旁催促:唐队长,看清楚了吗?有什么问题没有?楼上毛局长正等着审阅呢!

  楼上传来令人不安的脚步声、桌椅挪动的声响,随即响起毛人凤的寒暄声。他刚送两位客人下楼,如果不是两位客人的延误,这份名单或许会直接交到他的手中。

  唐贤平不敢怠慢,把文件交给副官。手拿文件的副官朝楼上走去。

  他想快些出去,通知姐夫离开。又怕毛人凤随时将他传唤。想让刚才的副官去替自己报信,又唯恐和他仅接触过短短数十天时间,虽然平时相处还算融洽,像这种人命关天的事,哪能轻易托付?他不敢擅自离开,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因他清楚,毛人凤签署完命令,说不定抓捕行动会当夜开始。此时出去,既不了解整个行动的计划,说不定又不能顺利找到姐夫。那样一来,岂不两头耽误。最稳妥之办法,还是先盯紧这里,见机行事。

  他口渴难耐,去桌上端一杯水,眼前忽地一黑,水杯碰落桌下。从楼上随即传来毛人凤的叫喊声。随着一阵响动过后,唐贤平这才意识到:停电了。他迅速从抽屉里找出一把手电,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二楼。

  刺目光照下,见毛人凤端坐于办公桌后面,一脸愠怒。桌子上一瓶墨水打翻,黑色墨汁正悄然在文件上漫漶。想必刚才停电,毛人凤无意间碰翻的。电筒的光照令毛人凤皱了皱眉,极不舒服地闭上眼睛,嘴里发出“咻咻”的喘气声。一旁的副官手忙脚乱,正在翻找蜡烛。由于这一段时间经常停电,蜡烛应是办公必备之物。但毛人凤很少在晚上办公,即便备有蜡烛,也是在其他办公室。副官这样找来找去,显然是昏了头。

  唐贤平将手电筒的光照定在办公桌上,照定被墨水浸染的文件。毛人凤睁眼看了一下,不由大怒,拍了一下桌子,大骂副官:混蛋,你怎么搞的,为什么不事先准备蜡烛?你不知道我要批阅重要文件吗!

  毛人凤拍桌子的手,恰好杵在桌面的墨水上,将一只手弄得一抹黑。

  副官几乎吓破了胆,放下蜡烛不找,捡一条毛巾来擦毛人凤的手。被毛人凤抬手推开。

  唐贤平凑到副官身前,低声交待几句,吩咐他去楼下找蜡烛,顺便打些水上来。副官诺诺退下。唐贤平凑近办公桌说,毛局长,你看这份文件,都弄脏了,要不要我拿下去,重新誊写一份,你好签署命令。

  毛人凤没好气地说,搞成这样,你看这文件还能用吗?

  唐贤平弯腰将文件捡拾起来,小心翼翼端在手上,嘴里说,几分钟,就能誊好,马上给您送上来。一面说,一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楼梯口走。

  毛人凤忽然喊了一声:站住!

  唐贤平一惊,身子僵硬,站在那里。只听毛人凤说,手电筒拿走。这东西照着,怪刺眼的。

  楼下办公室里,唐贤平找出印有姐夫名字的那张名单,迅速做了处理。等副官端着蜡烛进来时,他已神态安然开始誊写文件了。

  副官说,唐队长,我来吧。

  唐贤平说,好!又叮嘱了几句。

  副官抽抽鼻子,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屋子里忽然灯火通明。电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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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23:17:4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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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韵清的病情远远超出了马天目的想象。他完全没有料到她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看着她憔悴、木讷、略显呆滞的脸,马天目痛彻心扉。这还是那个与自己共患过生死的江韵清吗?还是那个倔强、温柔,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妻子吗?离散经年,他虽能接受她是一位病人——但不能让他接受的是,江韵清在他眼里的那种陌生感;以及江韵清对他不熟不识,完全把他当做陌生人的表现——每次去靖园新村,她都会露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唯恐被他带走。

  即便和陌生人接触,二姐也从来没有这么排斥过,怎么单独对你,会表现的这么强烈?

  江竺清说。而带江韵清去看医生时,她也向医生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那个时候,马天目自然在场。医生的解释,让马天目听来极为震惊。医生是这样说的:她之所以成为病人,是因抵挡不了来自亲人的刺激。所以会在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有一种抵触心理。以前越是亲近,这种反应便会越发强烈。

  他刺激过她。是的,在武汉,她便在精神方面有过这种种异常的表现,只是没有如此严重。他虽知她其后的一些经历,却并不十分了解。直到从江竺清嘴里,断断续续听到这些年来,她所历经的坎坷,特别是那个现在不知所终,同别人生下来的孩子时,他变得沉默下来。

  他曾想象过那个同他有着相同身份的男人。虽不嫉恨,却在此刻,同他有了一次荒唐的比对。他想:如果那个男人没有被“杀头”,此刻来昆明,江韵清会认得他吗?会像对待自己这样,心怀恐惧如临大敌吗?为此他的心情变得极为消沉。感叹着这些年来,命运竟是如此将人捉弄。使两个最为亲近的人,转瞬间成为了一对陌生人。

  他将这种情绪同张秉昌抱怨过。

  张秉昌是他向组织汇报江韵清的情况,于天津滞留,等待消息期间认识的。他曾是第六十军一八四师的师长。或因身份的过渡,他干练的军人仪态略有褪减,最初看上去,完全给人一个儒雅读书人的印象。因是云南籍身份,他在参加完长春起义之后,递交了一份辞呈。经组织接洽,他们二人结伴而行。或因旅途的寂寞,在来云南的一路上,张秉昌向他讲述了自己申请回乡的理由——他厌倦了战事,无数人的牺牲,使他越发强烈感到,老家曲靖那上百亩烟田的安逸和可贵。我本不想再做同战事有关的任何事情了,你不知道,呆在烟田里那种惬意的感受,特别是清晨和黄昏,吸一口气,那种烟叶的味道会把你醉死……张秉昌如此迷醉地讲着,并眯起他细长的眼睛。又用略带戏谑的云南口音说下去:但天不遂愿呐,他们虽将我的申请批下来,却让我路过天津,找相关领导谈了一次话。让我回到云南之后,利用以前的身份,找卢汉好好谈谈,把六十军起义后受到优待的情况,现身说法讲给他听。

  这很简单,马天目说,做完这件事,你大可回你的曲靖老家,去耕种你的烟田啊。

  会那么简单吗?张秉昌眨眨眼睛,调侃一笑,但愿吧……那么你呢?找到妻子,你会很快离开云南吗?

  现在,马天目回想起自己当初的回答,显得多么简单和轻松。他对张秉昌说,昆明我虽没有来过,知道它四季如春,但和我们内地比起来,实在没什么可留恋的。就像你非要从东北回云南一样,我会带上我的妻子,尽快回老家去的。

  真是天不遂愿。在云南举目无亲的马天目,只能再次去找张秉昌。他料想张秉昌即便有回曲靖老家的打算,也不会这么快离开昆明。他按以前留下的地址去找。却被张秉昌派一辆车,接到昆明保安团团部。此时张秉昌,已成了保安团的一名副团长。他再次成为了一名军人。

  关于身份的变更,两人之间有过一番调侃般的对谈。张秉昌苦笑着告诉马天目,他见到卢汉主席,叙旧言谈间便完成了从北方领受的任务。卢主席很欣慰,问起他以后的打算,极力挽留他在保安团做事……看着马天目狡黠的目光,张秉昌压低声音,异常严肃地说,你别笑我,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云南局势现在非常复杂。卢汉虽早有“起义”之心,却摇摆不定。是常年统霸一方的积习在作怪。他虽能认清形势,知道国民党大势已去,却对共产党的政策不甚了解,一直举棋不定。这种关键时候,就看哪一方把工作做足。我之所以决定留下来,是不想看炮火撕破城池。如果能顺利“起义”,便能使这一方水土免遭涂炭。昆明城里,毕竟有我好几家亲戚啊。

  马天目听了,神情变得肃穆起来。

  张秉昌问他:你呢,你怎么样?看你这样子,显然很不顺利啊!

  马天目的神情又变得沮丧起来,将郁结在心里的情绪对张秉昌道出。

  你想放弃她吗?张秉昌惊讶地问。

  怎么会!马天目说,我只是接受不了,她竟然认不得我。

  这也不奇怪,张秉昌说,我曾遇到过一个同样的病人,对外人还好,对自己的亲人却一概不认。这种病必是有心结的,只有打开他的心结,病说好便会好的……说到这儿,张秉昌去外面接一个电话。

  后来呢,后来那病人好了吗?还未等张秉昌坐定,马天目便迫不及待地问。

  自然好了。有他家人悉心照顾,有天就跟梦醒一样,睁眼便谁都认识了……我劝你呀,就别急着离开云南了,好好陪她一段时间,你可以把她接到我这儿来。她若不愿意,你就让她暂时住在亲戚家,多跑几趟,好好陪她。

  经张秉昌一番劝说,马天目便有了在昆明小住一段时间的打算。在张秉昌的帮助下,他在离靖园新村很近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每天早晚回去休息,其他时间如无变更,便上下班一样,按时跑到江竺清家里,对江韵清施予他的照顾。

  唐贤平从上海回来了。

  虽疲惫,虽有很多重要的事等他去办,他还是要尽地主之谊,设家宴款待一番这位远道而来的亲戚。他暂无心思对马天目的身份做进一步的调查,但知晓他和保安团一位副团长关系颇为亲密之后,还是有些惊讶。自此更不会产生轻易“动”他的打算。他在重庆的生意关系,虽暴露出多重疑点,因抓不到任何把柄,也就暂时失去了“讨伐”他的动力。

  这天的家宴上,两杯酒下肚,唐贤平的情绪竟全然倾注于马天目一方。他提出让马天目带走江韵清的设想。说这样一番话,除有自己的打算,实际上他也在设身处地为马天木着想。他说如江韵清愿意,大可一辈子住在自己家里,他是决不会嫌弃的。但是——他说到了但是,既然江竺清这么百般照顾,也不能使江韵清的病情有所好转,真不如让马天目接走。别人照顾的再周到,也不如夫妻间晚上贴心贴肺说一席话。

  话说的在理。从妻子和母亲的神情上,唐贤平也能看出她们对这一提议的认可。

  你看不出二姐不愿意吗?强行把她接走,只会让她的病越发厉害!江竺清白他一眼。又看了看马天目。

  马天目有些惶惑的样子。他当然愿意接走江韵清,即便回不了老家,就暂住在他临时租来的房子里也好。夫妻二人安安稳稳过上一段,说不定江韵清的病就会慢慢好起来呢。可看她这些日子以来的表现,见了他的面,便像受了惊吓的孩子,寸步不离跟在江竺清身后,唯恐他对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强行带走,若刺激到她,会不会让她病情加重?这真是不得不考虑的大问题。

  对于这种夫妻间不能团聚的窘境,母亲也有些着急。此刻她侧着头,看着江韵清,眉眼间显得更为和善,问:韵清啊,你跟马天目去住,那里离家也不远,想我们了就过来看看;不想走,就在这儿住上一晚,你看成不成啊?

  江韵清安静地吃着东西。她坐在江竺清右侧,左手是唐贤平的儿子。直到老太太问完话,被她六岁的外甥捅了一下,这才有所反应。见一桌子人都在看她,忽地放下筷子,犯了错似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江竺清隔着碗碟,将自己的手握在江韵清的手背上,试图给予她些安慰。再次重复了一番婆婆刚才的话,问:跟我二姐夫走,你愿不愿意呀?

  江韵清朝餐桌对面看了一眼。厌恶的目光不知投给了马天目,还是唐贤平。忽然一挥手,想摆脱江竺清的纠缠,却将一只盘子扫落桌下。

  随着瓷盘清脆的碎裂声,江韵清的身体抖了一下。随即弯下腰身,用手胡乱抓着脚下的碎瓷片,仿佛纠错般掩饰着自己的错误。江竺清想帮她,未及弯腰,便见江韵清站起身,悬空举着右手。右手中指的指尖处,挂着一丝布缕样的殷红。她的手指被割破了。随着中指的竖起,鲜血藤蔓一样在指间缠绕,又像一条摇头摆尾的蛇,一直朝袖口爬去。

  江韵清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她用延续下来的哭泣表达着她的愤怒与恐惧。老太太抱着她,哄孩子般说,喔,好了好了,我们韵清哪儿也不去,一辈子就呆在干娘身边。看谁敢把我们接走。

  一场其乐融融的家宴,就这样不欢而散。当佣人在一旁收拾碗碟时,唐贤平隔着餐桌,对垂头丧气的马天目说,看来,你想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也难遂人愿哪。最近,没做点别的生意?这么消停的呆着,也不是你老同学的性格呀!

  马天目听出他话里有话,不想同他纠缠。懒散答道:这昆明城里,我目不识丁,有什么生意好做!还望你搭桥铺路,多做引荐……只是,马天目摊摊手,只是这个样子,赚再多的钱,有用吗?

  江韵清的病情有了明显变化。当然是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第二天马天目再来。一见到他,江韵清的情绪便显得尤为激动。她发出了尖利的叫声。她的叫声甚而引起住在楼下的工作人员警觉,以为发生了什么不测。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来,险些做出拔枪动作。见尖叫因马天目引起,不屑地瞟他一眼,又疲沓走下楼去。

  江韵清异常的举动,让马天目自己都开始觉得无趣。在江竺清有些厌烦的劝说下,马天目再不敢去靖园新村了。不去靖园新村,整天呆在只有一个人的房间,又有什么意思?这也与他当初来昆明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因无聊,他专程去张秉昌的团部消愁解闷。张秉昌留他吃午饭。席间劝酒,马天目见是米酒,借酒浇愁,也斗胆喝了一碗。不想云南米酒后劲更足。回到住处,一直睡了一个下午。等江竺清上门,仍昏头昏脑未曾醒转过来。

  江竺清坐在一把椅子上,好半天没有说话,脸上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见马天目昏头呆脑,再难于启齿的话,也只能径直道出来。

  江竺清说,她和婆婆以及孩子,过几天便乘飞机去香港了。之所以走得这么急,是因唐贤平催得紧。江竺清嘀咕道:我要贤平同我们一块走,可因工作需要,他却暂时不能离开……说到这儿,江竺清把唐贤平的嘱咐全然忘记,连夫妻间的私房话也倒豆子般讲了出来。毛人凤早就有令,让贤平死守云南。即便共产党打过来,也不准擅自离开。他说已向国防部,替贤平申请了一份云南游击司令的委任状,只要云南失守,贤平便要拉上队伍,去深山老林打游击……江竺清讲到这里,幡然醒悟,叫了一声:姐夫,我刚才所讲,你可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说呀……

  马天目庄重点头,并不说话。

  江竺清忽闪着眼睛,侧头窥视马天目一眼,问:姐夫,我听贤平说,你以前是共产党,让我防备着你点……我刚才所讲的这番话,你真的保证不讲出去吗?

  马天目说,随他怎么说好了,我们是亲戚,有损亲戚间的事,你觉得我会同外人讲吗?

  江竺清说,那就好!我们这一去香港,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二姐有病,我们再怎样惦记,也不能带她走。我和婆婆商量,还是要你把二姐接过来……

  马天目叹口气,说,这些日子,多亏你们费心。

  江竺清说,费心是应该的。只是担心我们走了,二姐是不是跟你住得惯。她的病情会不会加重?不管怎样,也只能暂时委屈着她。我想叮嘱你的是,以后带二姐好好过日子,别再搞些打打杀杀的事了。昨天晚上,我也对贤平这么说过。

  江竺清一番话,让马天目沉默半晌。开口问道:我现在就把你二姐接过来好吗?如果她实在不适应,就带她去医院,在医院住一段时间。

  江竺清一笑,说,你着什么急呀!先缓两天,最近飞机票紧张。等搞到机票,日子定下来再说。

  接下来,马天目几乎天天去靖园新村。发现江韵清对他的态度,无形中有了很大改变。听过江竺清的一番解释,方才明白——原来江竺清已将他们准备去香港的事,对江韵清讲过几次。婆婆也私下里对她讲,算是事先提个醒。她虽脑子糊涂,心里还是明白的很,所以这几天安分了许多。

  我现在就把她接走算了,马天目说。

  江竺清瞪他一眼:你着什么急!你想和她亲近,我们还没亲热够!反正你们两口子以后时间多的是。

  她怎么没在,去哪儿了?

  一准又去“四季香”花店了,有事没事,她都爱去那里坐坐。

  我去找她。马天目说着,转身准备下楼。

  江竺清劝他:你还是别去。这几天她情绪刚刚稳定,在外面见了你,说不定又控制不住。她一个人出去,你也不必担心。她对那家花店熟着呢!过会儿不回来,我就让佣人去接她。

  马天目嘴里应着,却仍是顺脚拐到那家花店。

  站在马路对面,隔着玻璃,见江韵清果然坐在花店内。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江韵清此时的神态,显得无比正常。正在和人交谈着什么。只是从他所处角度,看不到与她对话者的模样。

  第二天,马天目又去靖园新村。见江竺清正在收拾东西,知道启程日子已定。不等他开口,江竺清便告诉他:机票已拿到手,准备明天早上登机。你不来,还想派人去找你呢!看来,不是今天晚上,就是明天一早,二姐就归你所属了。

  对于离别,马天目无从表示。心里却有些感伤。顾盼左右,问:你二姐呢?

  江竺清说,刚才还见她了呀,会不会在我婆婆房间。

  马天目楼上楼下找个遍,不见江韵清影踪。再去向江竺清打问。江竺清随口答道:准是又去了“四季香”花店,你去那里找她吧。

  江韵清爱花。这是马天目所知道的。对于往日事物的沉溺,想不清是因记忆的指引,还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暗示。或许只有“花”这样一种东西,才会在江韵清混乱的思维里,点起一束灯盏,投下恬淡静谧的影子?这样想着,马天目已移步至“四季香”花店门前。他没有片刻犹豫,脚步急迫地走了进去。

  迎门处是隔开的一个小间。狭小空间被各色鲜花填满。门口留出一张茶几的位置,却连四面墙上也吊着几盆绿色的藤萝植物。一个老头坐在茶几后,正埋头打瞌睡。茶几上放一壶茶,一本线装书,还有一只残腿的花镜,被一根脏兮兮的绳子代替。想必是老头看书喝茶,打起了瞌睡。就连马天目走入,也未让他惊觉。

  花房很静。马天目顺鲜花摆出的狭窄甬道走入里间,探头一看,不禁被偌大空间惊得目瞪口呆。一人多高的花架,设置出一个姹紫嫣红的迷宫。就连支撑屋梁的柱子上,也错落悬吊着精致的花盆。他不知江韵清此刻在不在这里?在的话,又会呆在哪一个位置?他唯恐惊吓到她,放缓脚步,先是依照前几天所见,慢慢走到面北的窗前。见那里放两张凳子,却不见人影。顺花架的空隙寻看,但花架摆放的秩序并不井然,有一些是竖排摆放,有一些却做了横向隔断。在短暂的悄然无声的寻找中,马天目总会察觉到这穹顶高大的花房内,并非仅他一人。倏忽间会感到一个身影,与他的视线交错而过。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以及轻微的脚步……直到将寻找的范围缩小,走到南面靠窗的位子时,他已将整个花房寻遍。不知是由于窗口打入的阳光强烈,还是鲜花的渲染与反射作用,马天目感到一阵目眩神迷。直到一个光线中蓬勃的身影,忽地扑到他的面前,令他猝不及防,甚而发出一声喜出望外的惊叫。

  是江韵清。

  此刻让马天目感到喜出望外的,不仅是江韵清的出现,而是她此时的态度。

  她只是略有踌躇,便几乎是迫不及待,甚而近乎疯癫地用手抓住他衣服的前襟,嘴里急迫说道:

  走,带我走,带我去你那里……

  他惊愕地看着她。起初看她慌乱的神色,以为正在被某种危险胁迫。遂朝周围看了一眼。却很快意识到,那威胁不会来自于旁人,而只能是自己。但听她说话的语气——她是压低了声音说话的,似乎唯恐旁人听到——应是极为清醒,甚而有所警觉。这才舒心地笑了,张开双臂,将江韵清趋近的身体环住,无限怜惜,又无比欣慰地说道:你醒了?认出我了!

  江韵清顺应了他的拥抱,却并未迎合他的话。依旧有些焦急地对他说:

  带我去你那里,我有重要的事对你讲。

  马天目愣住了。呆呆看着伏在怀里的江韵清。立马意识到,她或许原本就是一个正常的人。此刻她表述清晰,话里有明确所指,似乎对他暗示着什么——却哪里是一个精神病人的表现。

  江韵清明白他的心情,不做解释,只是更紧地将他抱着。仰着头,近乎耳语般说道:什么也不要问,等到了你的住处,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拖了她,急速朝花店外走。

  行至门口。脚步声将正在瞌睡的老头惊醒。他先是有些愣怔,看着走出门外的两个人。继而蹙起眉头,追出来,高声问:你是谁?想把她带到哪儿去?

  听不到那高个男子的回答。他甚至头也不转,只是有些厌烦地冲他摆手。直到那个常来的疯女人在他的拉扯下,回头冲他歉意一笑,老头这才有些释然。嘀咕一句,重新坐回到茶几旁。

  马天目脚步踉跄,甚而有些头昏脑涨。他近乎被一种莫名的东西摧垮。昆明秋日的阳光、街道两旁开花的树木、斑驳的老房子,以及街上走着的行人以及车辆,无不释放着摧垮他的那种物质。他丧失了往日里耳聪目明的感觉,只拼死拖着江韵清。感到江韵清抓着他的那只手,抓得越来越紧,唯恐走失一样。他被动地将那只温热的手握住,甚而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全然不顾江韵清根本赶不上他的步调,渐渐走得气喘吁吁起来。如果通往住处的那段路程过长,真不知这溺水的两人,会不会因窒息而死。

  一辆汽车从相拥奔走的两人身边经过,速度慢下来。汽车内,唐贤平朝车窗外看了一眼,脸上露出略感惊讶的表情。而后又浮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脚踩油门,驱车远去。

  那间租来的屋子成了拯救马天目和江韵清的舟船。他奋不顾身拥抱了她。而江韵清的顺从与迎合,瞬间将这些年来,彼此经历的疾苦和困顿;痛悔与思念,此消彼长地一一化解。当屋内彻底安静下来,马天目迫不及待问:韵清,到底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江韵清伏在他怀里,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有一段时间,我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江韵清说,但去年冬天昆明的那场雪,却神灵护佑般让我的病情有所好转。而在此前,听他们说,我就经常去那家花店,一呆就是半天;或许花店里的那些花,冥冥中也在唤醒着我……等我病好了些,仍旧去那家花店。有一天,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来和我搭话,等我们渐渐熟悉起来,方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是我从重庆来昆明后,组织上专门派来保护我的。我在重庆发病,组织上知道的一清二楚,始终在暗中关注着我。等我清醒,她才尝试着同我取得联系,并问我今后的打算。那个时候,我心里真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激。

  这么说,我去找你,你认不出我,都是你的伪装?马天目牵住她的手,心疼地问。

  江韵清脸上露出尴尬表情,说,我只能装作不认识你啊!要不怎么办?你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有多难受……竺清虽是我身边唯一的亲人,但唐贤平,却无时不让我感到恐惧和仇恨——因为我知道,离我而去的那些亲人们,无一不是受他所害……起初我一再向组织申请,尽快离开昆明,重新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但考虑到我的身体情况,组织上始终未做出相应安排。见我心情急迫,便劝我留在昆明,借发病原因,继续待在唐贤平身边。如能获取重要情报,对组织上也能取到一定的保护作用……

  江韵清说到这儿,神情忽然变得委顿起来。

  我装疯卖傻,潜伏在唐贤平身边,想来也实在对不起竺清和伯母,他们待我真的很好……

  马天目湿了眼眶,忽然抱紧了她。把脸贴在她的脸颊上,湿冷的嘴唇摩擦着她的颈部,寻找着她的嘴唇。他愧疚而忧伤的情愫不曾把江韵清打动,反倒在他的怀里挣扎起来,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好了,好了,我现在有重要的事对你讲……

  马天目置她的挣扎于不顾,仍沉浸在不能言说的情绪里。直到江韵清推开他,动作有些粗暴,厉声说,坐好,我现在有重要的事讲……

  马天目愣了一下,忽然含泪笑了。真的在床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好,规矩的像一名小学生。双腿并拢,两手相握,置于腹部,有些俏皮地问道:这是要开党小组会吗?

  江韵清也愣住。忽地想起在上海时同马天目共同经历过的那些日子,一时间百感交集,眼里瞬间涌满泪水。她前倾身子,抚住马天目的手,说,对,马天目同志,我们要开党小组会,我们两个人的“党小组”,已好久没在一起过组织生活了。我还要做你的领导,你要服服帖帖听我的指挥。

  马天目翻转手掌,将江韵清的手攥住。

  江韵清说:就在昨天晚上,我无意间听到唐贤平在办公室里布置任务。他们马上要有一个刺杀行动。刺杀的第一个目标,便是住在靖园新村32号的杨杰先生……

  谁是杨杰?马天目问。

  这位杨先生,原是中央陆军大学校长,曾出任过驻苏联大使,以前很受蒋介石器重。后来因意向不和,又因杨先生刚直不阿,公开发表指责国民政府的言论。又因其他的事,遭到特务追杀。杨先生为了活命,逃到昆明投奔卢汉。正在积极鼓动卢汉投诚“起义”。被蒋介石视为眼中钉……我见过杨先生,很随和很好的一个人。

  我得到那个情报,一大早便赶去花店,但今天并不是我和联络人碰头的日子。正不知该怎么办,便看到了你。知道你认识保安团的人。而保安团属于杨杰掌控的部队。你赶紧想办法,把消息转告杨先生,明天上午之前,务必离家,躲出去避祸……

  面对如此重要的情报,马天目顿时有所警醒。准备马上去找张秉昌。但一想到明天,说不定会发生重大变故,自己与江韵清也该极早脱身。嘴里催促道:那好,我们一块动身,赶紧离开这里。

  江韵清略有踌躇:我这么走掉,不去和竺清与婆母道个别,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呀!

  马天目再次将她抱紧。嘴抵在她耳边说,情势如此紧迫,你就不要再拘泥小节。此时不走,说不定会留下无穷后患。你我既已团聚,我便再不会允许你离开我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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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最早从上海返回昆明,在毛人凤的督促下,唐贤平已将工作重点,转移到加紧对卢汉的监视上面。他派人在青云路卢汉公馆对面,租下一幢楼房,日夜派人轮流监守。出入卢公馆的任何人,都逃不过监视的眼睛。监视窗口正对卢汉卧室,卢汉在室内的一举一动,都尽在他的掌握。只要上峰一声令下,经过训练的狙击手便可扣动扳机,将其一击致命。与此同时,唐贤平调动一切力量,搜罗情报。除云南各地潜伏下来的专职特务外,他还逐渐掌握了许多特务的外围组织,并买通一些当地的帮会、流氓和土匪集团,通过各种渠道,掌握了许多卢汉及其部属的相关情报。

  据得到的情报反应,卢汉一反过去的谨慎做法,不仅对民主运动采取缓和态度,也不再袭击云南边区的人民武装。并暗中派人,给滇缅边区游击纵队的朱家壁送去了一批枪支弹药,以求互不侵犯。唐贤平将这一情报及时做了汇报后,引起台湾方面的极度恐慌。认为决不能再对卢汉做出任何让步,而应施加压力。毛人凤亲拟电文,命唐贤平立即除掉原中央陆军大学校长杨杰、云南省民革负责人陈光复、省民政厅长安恩溥,以及保安司令部参谋长谢崇文以及保安旅旅长龙泽汇五人。想借此极端手段,震慑卢汉,使其越轨之举有所收敛。

  接到命令,唐贤平却显得极为谨慎。因自从和姐夫安子文有过那一番长谈之后,他已清醒认识到,即便将这些人全部铲除,不仅挽回不了局面,反而会激怒卢汉,使云南局势更加难以掌控。更令他感到忌惮的是,杀掉这些人,谁人所为一目了然,势必会引来卢汉的报复。对方一旦反击,不但自身难保,还会祸及家人。他遂以“阻碍重重,正在尽力设法”为由,勉力拖延着时间。

  或许对他的心态洞察秋毫,早在上海执行另外一项任务时,毛人凤便以“身无挂碍,为国尽忠”的训条,一再督促他将家眷迁往台湾。对于将母亲妻儿迁往台湾一事,唐贤平心里虽早有打算,却唯恐将亲人送到台湾,无异于羊入虎口。毛人凤会不会将他们当做人质,成为牵制他的把柄?若不送走,云南显然也非久留之地。正当他反复权衡之际,毛人凤再次打来电话,和他详谈了一番将家人迁往台湾的事。他不得不做出让步,却想出一个权宜之计——让家人去香港暂住,而不是台湾。那里毕竟有姐姐照顾,然后视局势发展,再做更为妥善的安排。

  毛人凤马上答应了他。同时又迫不及待发来一份密电,大意是:奉委座面谕,杨杰正在昆明大肆活动,替“民革”拉拢国民党军队高级将领,务先除掉此人,以免后患。限你部三日之内,干掉杨杰,否则按团体纪律严惩。

  接到这份电报,唐贤平再无退路。他想,若光除掉杨杰一人,或许不会引起卢汉的震怒,毕竟杨杰不是他的亲信。再则,若按军统规矩,连续拒不执行命令者,将会受到纪律严惩。在这非常时期,毛人凤为挽回败局,震慑内部人心的动摇,制裁个把拒不执行命令者,也是顺其自然的事。自己不能拿性命当做以身试法的例子。刺杀杨杰,即便涉险,也在所不惜。

  就在前一天晚上,他将几位专搞暗杀的行动人员,叫到二楼办公室,详细布置了任务。他要他们从现在开始,进入行动状态,盯紧杨杰。给每人配发了充足的填有毒药的子弹,只等明晚,杨杰外出回家,在对面草坪的黑暗处将他射杀。最近这段日子,杨杰每晚都会外出,去朋友家吃茶、打牌。回来时,必经过靖园新村52号和53号间的草坪拐角。如杨杰当天晚上不出门,便翻墙而入……

  说到这儿,从办公室门外,忽传来一记奇怪响动。灯光下,行动组的成员相互看了一眼。唐贤平迈步出门,警觉朝走廊上张望。见走廊尽头,江韵清正站在自己房间门口,手握栏杆,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像这样的举动,唐贤平见怪不怪,神经错乱的江韵清,保不准就会大半夜的,弄出更加出格的举动来。一只猫叫了一声,从走廊另一头跑开。唐贤平低头,见拖把倒在门边,弯腰将它捡起,重新放好,走回屋内。

  他点一颗烟,开始重新布置任务。

  ……据掌握,杨杰在昆明无一位亲眷,家里只一位副官,一个司机,一个厨师以及照顾他的女佣,只要动手,在家里杀掉他应是万无一失。如遇他人抵抗,也一律铲除。

  有人看看外面的夜色,插话说,既然要行动,何不今晚就动手。等我们开完会,杨杰应该也快回来了。我们埋伏在草坪,顺手将他干掉算了。

  唐贤平掸掸烟灰,加重语气:如此大的行动,非同儿戏,必要制定一个准确时间。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两轮值,盯紧杨杰,然后按计划行事。一见异常,立即将杨杰击毙。

  因赶飞机,又兼家里离机场的路有一段距离,一早起来,一家人便显得有些忙乱。直至上车时,江竺清仍站在车门旁,无限感慨看着曾住过的小楼。目光缓缓扫过草坪、花园,看着篱笆外被绿树掩映的街道,长长叹了口气,怅然说道:这就走了,怎么不见二姐和二姐夫过来,哪怕见一面也好呀。

  唐贤平替她拉开左侧车门,安抚她坐进车内。然后上车,将车驰出院子。汽车从草坪拐角处驰过,他漫不经心朝车窗外看了一眼,见两个帽檐压得低低的花匠正心不在焉修剪着草坪,不时看向对面杨杰家的院子。他心内笃定,脚踩油门,将车开得飞快。

  从后视镜里,能看见母亲坐在车门右侧,始终闭眼假寐。儿子坐在江竺清与母亲中间,兴致勃勃地问“飞机”是怎么在天上飞的。江竺清无心与他讨论,只是随意敷衍。从妈妈那里得不到答案,儿子便前倾身子,来搅扰开车的唐贤平。被江竺清制止,要他老实坐着,让爸爸专心开车。

  离别的话显然无需再谈。昨晚一夜,一家人呆在母亲房间,颠来倒去,说得都是嘱托与安慰的话。江竺清情绪显得尤为激动,而母亲,则显得更为冷静。到最后,竟反过来安慰江竺清,说贤平不是答应了吗?等他忙完手头公务,便去香港与咱们团聚。哪怕就是辞职,他可是发过誓的……好啦,还是早点休息,明天要起大早赶路哪。

  唐贤平没有想到的是,临登机一刻,母亲情绪却忽然失控。

  她或许有了一种生离死别的预感,忽然间老泪纵横,手抓栏杆,哀求着唐贤平:贤平,你把机票给我退了吧!我知道这一走,就再不会见到你啦!

  唐贤平站在舷梯下,强作欢颜:妈,昨晚不是说好了吗!不管打不打仗,等我忙完手头公务,即便辞职,都会去香港看您的。

  母亲摇头。朝舷梯下伸着手,风将她满头白发拨乱。泣不成声说,都是假的,你在骗我们。

  唐贤平快步跨上舷梯,抱起母亲,将母亲送上飞机。而后一言不发,从机舱里快步出来。

  他背对飞机,在汽车旁站了一瞬。没有回头看一眼,驱车离开了机场。

  驱车回市里的一路上,唐贤平耳边,始终回响着小时母亲曾教唱过的一首童谣。那童谣的歌词被他忘掉,旋律却异常清晰。那是一种低沉而略显单调的女生吟唱,迂回间无不充满了伤感与悲悯。他不时抬腕看表,从车窗外划过的绿色山峦与遍野花草,使他的悲伤难以自持。

  回到住处,一眼看到匆匆赶来的江韵清。

  江韵清急切地问:伯母和竺清她们走了?

  他点头,没有心情理会,只是淡漠看了她一眼。

  江韵清抖着嘴唇,似乎有什么话想说。飞机起飞了吗?江韵清又问一句。

  唐贤平无意间抬头看了看碧蓝如洗的天空,不无惆怅答道:天气真好!飞机早就起飞了。

  江韵清跺跺脚。抬头,随他的目光朝天空看。见一群从高空飞过的鸟,不禁一语双关说道:来不及了……你看那些鸟,以为飞向了自由,其实是飞进了囚笼。

  唐贤平品味着这句话,不明所以,摇摇头,问:马天目呢?

  江韵清不答。神色又恢复到以往状态。

  昨天你们去哪儿了?两个人急急忙忙在街上走。竺清一大早就在等,以为你们能过来道个别。唐贤平不无责怪地说。

  江韵清看他一眼。神色开始慌乱起来,嗫嚅说,我,我该走了……说完,想转身离开。

  你不能走。唐贤平喊住她,高深莫测笑着。喊来两名手下。命一人看住江韵清,将另一个人叫进自己的办公室,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稍顷,两人将江韵清扶进一辆汽车。汽车一路朝昆明城外驶去。

  直至夜色沉降,唐贤平始终一人待在屋子里。除不停抽烟外,他还饮了些酒。在酒精作用下,那首令他感到压抑又伤心的旋律,更加清晰地响彻耳边。他将身子放平在沙发里,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在一种微醺的假想中,仿佛看见黑衣杀手冲进杨杰家里,抬枪怒射。守在门口的副官、戴白帽子的厨师、以及抹了红唇的女佣,全都扑倒在地。子弹像乱舞的蜂群,将桌子上的菜肴炸得稀烂,在一种缓慢的迸溅中,身材肥胖的杨杰,仰面躺倒在餐桌旁,他白色衬衣的胸前,绽开无数被鲜血浸染的洞口。

  入夜,穿黑衣的杀手们从门外闪身进来,一言不发站在他的身边。

  那首童谣的旋律旋即消失。他欠起身子,疲惫看他们一眼,等着听到从他们嘴里说出的好消息。

  没有人开口说话。

  直到沉默了许久,一个人才迟疑说,杨杰,不见了。

  他皱了皱眉,厌恶地看他们一眼。问:是不是出去会朋友,还没回来?

  没有,另一个人低头,从帽檐下瞟他一眼,从早起我们就一直盯在门口,一整个白天,都未见杨杰出去。等到天黑,我们按计划闯进去,除副官、厨子、女佣外,就是找不到杨杰。

  那怎么回事!唐贤平从沙发上跳起来,暴怒地问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

  有没有人来过杨杰家里?他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低声问。

  只上午来过一辆汽车,就是你送老太太去机场那会儿。牌号是保安团的。他们往后备箱里装了一麻袋东西,很快便离开了。没有发现杨杰上车。

  副官和厨子抓起来了吗?

  抓起来了。

  怎么还不审问?

  正在审问。

  很快,又有人从外面走入,低头伏在唐贤平耳边,轻声告诉他:据副官交待,杨杰这一天确实没有离家的迹象。但问题出就出在那辆汽车上。杨杰是躺在麻袋里,被人装进后备箱逃走的。行事如此谨慎,显然计划败露,有人事先走漏了风声。

  唐贤平无力挥下手,让所有人退下。他仍旧躺进沙发里。脑子里不停回放着前天夜里,以及昨天白天之所见。

  ——那只倒地的拖把,以及站在栏杆前的江韵清,说明当晚对刺杀行动的安排,被她偷听;他驱车从外面回家时,无意中看到马天目与江韵清在街上疾走,说明江韵清已将行动计划告诉了马天目;而今天上午,将杨杰移走的那辆汽车,是保安团的牌照。马天目与保安团副团长张秉昌关系匪浅,而对张秉昌其人,他亦有一番了解。

  看来,此次马天目的昆明之行,并非只是想把江韵清接走这么简单。

  而最让唐贤平感到恼恨的,就是那个装疯卖傻的江韵清。她潜伏在自己身边,蒙受亲人的恩泽,反而做着毁掉他事业的勾当。

  他连夜派人,去远在城外的26师师部审问江韵清。并不无庆幸地想到,幸亏当初没有把江韵清放走。除江韵清这道重要的筹码之外,如今掌握在他手里的,应该有两道筹码——马天目的软肋,依旧掌握在他的手里。

  只是令他想不明白的是:今天上午,江韵清为何会匆匆返回?又对他说了那些稀奇古怪的话?

  他变得怒不可遏,脑子里再不愿多想。认为江韵清的所为,无不受了马天目的指使。一种被戏弄的感觉让他变得心浮气躁。爬起身,挥手将桌子上的一把茶壶摔碎。又抄起椅子,将屋子里的摆设砸了个稀烂。

  最后气喘吁吁站定窗前,看着外面如墨的夜色,这才渐渐冷静下来。

  所谓“九九整肃”,是指昆明城内,1949年9月9日深夜里发生的那一场大搜捕。史书中对这一事件虽多有记载,但记载和事实往往大有出处。搜捕之命令,是“特务头子”毛人凤听凭蒋介石的口谕下达,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整个行动所渗透出来的疯狂、恐怖,以及血腥,却无不附带了个人的感*彩。丧失理智的唐贤平,亲自指挥了这场搜捕。除有他个人的怨恨之外,实际上他已如一匹困兽,陷入被挟持的两难境地。

  得知杨杰逃走,唐贤平派人四处打探,很快得知杨杰确已离开昆明,乘当晚飞机逃往了香港。他们甚至查明他从家中逃走的全部细节——杨杰钻进一条麻袋,躲开外面的监视,藏身汽车后备箱离开。他先是躲在某一处公馆,等晚上6点,由人护送去往机场,顺利登上7点准时飞往香港的班机——也就是说,事先布置好的刺杀行动,自开始启动,也正是杨杰顺利逃亡的开始。这样一种时间上的巧合,无不对唐贤平形成一种莫大讽刺。但随着对飞机起飞时间、以及航班班次的深入调查,唐贤平已无心纠结于个人感受,他陷入到一种深深的恐惧之中。

  据手下呈报,那天飞往香港的班次,只有晚7点一趟航班。

  他顿时呆住。抖着嘴唇,无法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却在心里反复印证着这样一个事实——母亲、竺清和儿子,可是起大早,坐上飞往香港的飞机了呀!

  他亲自去了一趟机场,查清那一天从昆明起飞的所有班次。事实证明,他一家三口,乘坐的那架飞机并不是飞去香港,而是飞往了台湾。

  坐错航班,显然不是因粗心大意,而应是事先便有预谋的安排。他无法原谅自己,因为从开始*机票开始,便由手下一位副官代理。他只催问过几次机票何时到手?从未对飞机班次,做过细心核对。更兼当时母亲情绪失控,使他匆匆离开……等他去找那位副官时,副官早已不见。有人提醒说,从拿到机票,副官便出了昆明城,据说是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具体去了哪里,却没人知道。

  若是副官故意这么做,显然他不会有如此大的胆子。况且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种种猜疑,无不指向了毛人凤的操控。

  此时毛人凤正在成都。他给毛人凤打电话,言语间不敢有半点指责。而是小心翼翼问:母亲和妻儿到了台湾,不知安排的可好?

  毛人凤故作惊讶:伯母和弟媳不是去香港了吗?怎么会去台湾!

  唐贤平几乎气得背过气去,握话筒的手不住颤抖,最后憋口气说,他们把航班机票给弄错了。

  毛人凤“哦”一声,稍做沉吟,安慰他说,坐错飞机,你倒不用担心,机场有专门的接待人员,想来伯母他们不会受什么委屈。我马上发电报,派人去查问一下。飞机既已坐错,你也该放平心态,说明这都是命运的安排。早来晚来,不是总要来的嘛!

  唐贤平将嘴巴贴紧话筒,近乎哀求般嘱托道:毛局长,我一家人的安危,可全都指望您了。

  毛人凤打包票说,有我在,你就放心好了。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大家一起等你,等你办妥昆明的事,顺利去台湾啊。

  唐贤平随即表示:台湾方面的指令,我将万死不辞。

  毛人凤一语双关说道:那就好!这我就放心了。你就开始行动吧,给共产党一点颜色瞧瞧。

  晚上10点,全城开始戒严。军警、宪兵全体出动,所有路口设卡。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警车和三轮摩托像饥饿猎犬,亮着大灯,在大街小巷穿梭呼啸。唐贤平亲率部下,按名单进行搜捕。除查封各进步报刊、印刷厂之外;省参议会的进步参议员、各大院校的进步师生,甚至报社印刷厂的工作人员,都在抓捕之列。整个搜捕行动一直持续到天明,亢奋的人们,后来便不再按名单行事,而是见人就抓。

  一夜疯狂的搜捕,虽抓了300多人,但名单中列为暗杀目标的五位,除杨杰逃往香港之外,其余四人均不见踪影。那个令唐贤平耿耿于怀的马天目,自然也难见其踪。他清楚知道,此时马天目肯定躲在保安团的团部里——他对此毫无办法。

  天很快亮了。神情憔悴的唐贤平回到办公室,接到刑警大队长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说:抓到的人太多,看守所装不下,该怎么办?

  那就把关犯人的房子全都腾出来!唐贤平有些气急败坏。

  能腾的都腾出来了。犯人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那就让他们站着!

  站也站不下。一间18平米的牢房,犯人就挤了40多位。

  那就把刑事犯、小偷、强盗,全部给我放掉。

  对方好久没有回话。唐贤平不耐烦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那,那不就乱套了吗?对方迟疑答道。

  乱什么套?你怎么就那么笨!你我现在的责任,是保住云南、对付共产党。那些刑事犯放出去,虽一时乱了社会,却永久乱不了国家!

  唐贤平说完,气呼呼摔掉话筒,抱头伏在办公桌上。

  话筒里仍旧传来呼叫声。他沉了沉,再次抓起话筒,放缓语气:等我请示毛人凤,看如何处置这些犯人吧。

  唐贤平找出纸笔,伏在办公桌上,开始写一封信。

  阳光从窗口打入,屋子里飞腾着无数细小尘埃。他的神情看似平静,实则控制不住握笔的手。笔尖几次划破信纸,也未更换一张。等潦草写好一张信纸,看也不看,塞进信封。封好。又在信封上写了几行字。喊来一名手下,吩咐他:马上将信送到保安团团部去。

  手下略有迟疑。似乎清楚保安团与自己所处的关系。

  唐贤平胸有成竹:你去就是了。他们不会把你怎样的。你去找张秉昌,托他将这封信,转给一个叫马天目的人。就说此信紧要,关系到他妻儿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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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23:19:1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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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搜捕使城内显得一片肃杀,却并不是阻碍马天目离开昆明的因由。他大可让张秉昌派一辆军车,将自己大摇大摆送出城去,但昨天江韵清的不告而别,却彻底将整个计划打乱。

  实际上,他参与了营救杨杰的整个过程。他先是带江韵清赶到张秉昌团部。张秉昌不在,据说去了城外。他求告无门,对张秉昌的手下说,请你务必把张团长找回来,说有人命关天的大事。

  手下打了一通电话,联系不上。后又派人分头去找。只等到天黑,张秉昌自己回来。马天目将江韵清刺探到的情报,对张秉昌讲了一遍。但如何营救杨杰,张秉昌一时也想不出一个稳妥办法。提议带马天目去找卢汉。马天目告诉张秉昌,现在就连卢汉公馆,也已受到监视。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把卢汉约出来,找一个稳妥之处商谈吧。张秉昌很是吃惊,说,卢汉刚从重庆回来,据说受到蒋介石的安抚,那就更应该去见一见他了。

  马天目问:卢汉对起义仍举棋不定吗?

  张秉昌说,卢汉是顶着很大压力去重庆的。他也明白有可能会被蒋介石软禁。但不去,情况或许更糟——昆明附近,二十六军虎视眈眈,八十九军和第八军的部队也正向昆明靠拢,一场恶战,一触即发。6日那天,蒋经国乘飞机亲自来接。卢汉不得已,只能随他前往。情况这才有所缓和。不过这种缓和只是一种假象——现在保安团扼守昆明要地,一旦卢汉在重庆被扣,便会引发城内更大的混乱——所幸的是,西南军政公署长官张群,在蒋介石面前力保卢汉,加之李宗仁想在云南发展自己的势力,已派桂系张先炜兵团从百色进逼云南。蒋介石担心中央军与卢汉的保安团发生冲突后,李宗仁乘虚而入,这才将卢汉放了回来。但我担心,卢汉起义的决心会不会有所动摇?他是不是向蒋介石承诺过什么?

  时间已近夜半,终于打通卢汉的电话。

  张秉昌即刻带马天目去了卢汉的新公馆。见到卢汉之后,三人就如何营救杨杰,进行了一番商谈。最初张秉昌说不如今夜就开始行动,把杨杰从家里解救出来。但马天目说,考虑到杨杰的住处已被监视,硬要采取行动,势必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不如先打电话通知杨杰,让他做好准备。等明天一早,再派一辆车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转移出来。想到杨杰以后的安全,既然保密局要对他痛下杀手,呆在昆明城内总归是不安全的。电话里征询过杨杰的意见后,杨杰说想去香港。卢汉便派人当夜联系机场,得知明晚有一趟飞往香港的班机,想到刺杀行动是在天黑后进行,想来杨先生的安危,也应是安然无虞的。

  等一切谈妥,张秉昌又说起卢公馆被监视的事。卢汉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漆黑夜色,不无愠怒地说道:我本想,事情总会找到一个妥善解决的办法,但他们还是想随时置我于死地呀!

  从卢公馆回来,天已蒙蒙亮。等在家里的江韵清急不可耐。当听说一切办妥,这才放下心来。又听说卢汉将乘机飞往香港,不禁惊问道:会不会同竺清他们乘同一架飞机?到时候唐贤平去机场送人,别被他们发现。

  马天目问:竺清他们是几点的飞机?

  江韵清说,上午最早的一班。

  马天目说,可我听说明天就只有晚七点的一趟航班啊!好了好了……他安慰着江韵清,张秉昌他们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你就不要担心了。好好睡一会,等今天晚上,或明天一早,让张秉昌安排我们出城吧。

  话说完,抵不住困乏,沉沉睡去。

  马天目醒来,已是9月9日的下午。睁眼一看,发现江韵清不见了。她不告而别,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他曾让张秉昌出去打探消息,却一无所获。随着夜晚发生在城内的搜捕,马天目预感到江韵清肯定会出事。直至收到唐贤平送过来的那封信,这才知道短短一夜间,竟发生了如此之多的变故。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江韵清竟自投罗网;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多年前在武汉失踪的儿子,如今现身昆明,也掌控在唐贤平手里。

  唐贤平在信中,用婉转语气告诉了他这些惊人的消息。并恳请他来26军军部“谈谈”。并在信尾写到:是时候了,是该我们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二十六军军部设在原滇越铁路军警总局驻地,离昆明城有一段距离。唐贤平之所以将江韵清软禁在此,其实有他自己的打算。他与二十六军军长余程万私交甚笃,他把这里当做了自己最后的容身之地。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前些日子,当马天目失散多年的儿子被人从福建接过来后,他先把他安排在了这儿,暂且托人照管。

  江韵清被送过来时,虽知自己身陷囹圄,却并未意识到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她被关在一处院子里。可以在房间自由出入,院门口有持枪的士兵把守,却不可迈出院子半步。这让她倏忽想起在武汉的那段经历,心里不禁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整个下午都没人将她理会。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亦不了解院子周围的半点情况。除偶尔听到从院门口传来的士兵咳嗽声外,傍晚时分还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持续不断的操练声……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虽使她的心境变得愈加空旷,脑子却越来越乱。试图想清楚自己呆在这里的原因,但刚刚经历的一切,却像用淡笔描出的图画,转瞬被寂寥天光吞噬。

  直至天彻底黑下来,她仍旧什么都想不起。之前有人送来晚饭,摆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她动都没动。那个表情木讷的勤务兵划燃火柴,点起一根蜡烛。江韵清扭头,未及看清他的脸,便见他悄然退去。却见烛光像微弱潮水,一点一点逼退黑暗。蜷缩到一个角落,便再不肯退隐。在她身边筑起一道黑暗幕墙;又像一条窥伺的黑狗……光亮跳荡之处,慢慢浮出一张脸,是马天目的一张脸;看着她。担心又嗔怪的样子。

  她忽地想起刚刚经历的那些事。心里难过起来。她能够想象得到:此刻马天木会多么着急!想起两人之间说的那些话——如此漫长的分别,聚首却又如此短暂。他们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只说了无关紧要的一部分。她无声落泪。心里虽觉得对不起马天目,却没有一丝后悔——不后悔自己对他的不告而别。而这样无声哭着时,竟感到肚子有些饿。端起桌上的饭碗,一边吞咽,一边流泪。等半截蜡烛燃尽,倒头沉沉睡去……做着连续不断的噩梦。直到后半夜被人弄醒,噩梦仍在持续。那个审问她的特务适时扮演了梦中的角色。连同他那些软硬兼施的逼问,都成了噩梦的附属部分。

  她又在噩梦中挣扎了一个早晨,这才彻底醒来。

  发现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出现在屋子里。

  是由那个勤务兵带进来的。勤务兵出去时,男孩在和他讨价还价。

  她根本听不懂两人之间的对话。是一种她闻所未闻的方言。

  勤务兵说,你想要弹壳吗?男孩说,想要!想要你就在屋里好好呆着。哪儿也别去,实在不听话,有人揍你我也没办法。男孩沉默了一会,却似乎懂得讨价还价之道:那我不要弹壳,我要子弹。说着伸出手。勤务兵说,老子都没几发子弹。你口气倒不小!一颗,男孩竖起一根脏兮兮的手指,就要一颗。他的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

  她身体酸软,在床上躺着,淡漠地看着这个男孩。

  男孩瞟了她一眼之后,也不理她。而是专心从裤兜里往外掏东西。是一只只黄橙橙的弹壳。他把弹壳一只只竖放在桌面,摆出规则的形状。而后将两手平放桌面,托住下巴,似乎在观察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在弹壳表面所起的变化。但他却时刻留意着对面的江韵清。瞟她几眼,遂有些不满地将手中仅有的一枚弹壳丢了出去。排列有序的弹壳被击倒。滚落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弯腰将它们一一捡拾起来。再次于桌面上摆放,做着循环的游戏。

  你是谁家的孩子?

  或许是许久的沉默,令江韵清感到厌烦。她搞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把一个男孩关在这里。用自己的处境做一番衡量,凭直觉断定:这男孩也是被他们囚禁在这里的。

  男孩说了一句什么。

  你是哪里人?怎么说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男孩又说了一句什么。仍旧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弹壳。

  你多大了?

  男孩又说了一句。说这句话的时候,男孩拔直腰背,直视着她。说完再不理会。声音明显有些火气。

  江韵清这才恍然大悟,男孩所说,实际上每一句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内容。更为重要的是,她终于听清他话中的两个音节,是“妈妈”二字。

  那天上午,在唐贤平出现之前,作为母亲的江韵清,冥冥中已有了一些预感。她与男孩虽交流不多,但随着手势与目光的融汇,两人很快熟稔起来。勤务兵在前,唐贤平其后,从屋外走进来时,江韵清对唐贤平视而不见,而是拉住那位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勤务兵,指了指男孩,迫不及待地问:他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勤务兵不知她话中所指,愣愣看着她。直到江韵清依据男孩的发音,说出两三个音节之后。勤务兵低头问了男孩几句。男孩再次重复了那样一句话。说这句话的同时,看着江韵清,目光里有一些哀怨。勤务兵转头对江韵清说,他说——他们告诉我,你是我妈妈。

  江韵清愣住了。忽地扑到男孩身前,一把揽住男孩的肩膀。两手扳住他的头,用手拨弄着他的头顶。对于这样一种动作,男孩似乎见怪不怪,而是乖顺地贴着她的肩,任她摆弄。

  ——男孩的头顶,有两个璇儿。

  江韵清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继而疯了般把男孩拽到床上。男孩被动坐着。江韵清半跪在地,扒着他脚上的鞋子。男孩显得有些抵触,难为情地看着身旁的勤务兵与唐贤平。等江韵清扒掉男孩左脚的鞋子,这才想起,他生下来便有的那颗黑痣,是生在右脚背上。便开始扒另外一只鞋子。

  别看了,是你儿子。

  站在一旁的唐贤平冷静说到。

  江韵清看完男孩的右脚,颓然坐在地上。而后半跪,将脸埋在男孩膝间。睡去一般,肩背处仿佛冷风拂过,瑟瑟抖动。

  男孩起初显得很紧张,缩紧身体。最后放松下来,试探着,将一只手搭在江韵清肩上。

  等江韵清情绪平复,唐贤平神色恓惶,开始讲述找到这个男孩的经过。唐贤平说,当初在南京,为了逼马天目就范,刘队长强行把孩子送了人。当时我恰好有事没在南京……他语气低沉,像在解释,又像在求得江韵清的谅解。见江韵清抬头,目光犀利看他。遂转换语气,问了一句:知道当初把孩子送给谁了吗?江韵清没有迎合他,甚而连探究的兴趣都没有。只是抚弄着孩子。他便自顾说下去:送给院子里那位老太太了。老太太的二儿子没有子嗣。现在想来,是刘队长和那老太太做得一笔交易也说不定。老太太的大儿子当时在特务处任职,和刘队长关系不错……孩子先是被送到杭州,后又随他养父母去了福建。因为他们都是福建人嘛。所幸的是,养父母对这孩子不错,一直把他当亲生的看待。前些日子,我无意中打听到孩子的下落,这才把他接到昆明……

  这么说,能找到孩子,还要感谢你呀?!江韵清开口,语调冰冷。

  唐贤平愣了一下,苦笑着。叹口气说,不管怎样,你们一家人总归要团聚啦!

  听他话里有话,江韵清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唐贤平转头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嘀咕说,如果心里有你们娘俩,那个做父亲的,也该到啦。

  至于马天目来与不来,唐贤平心里其实未有太大把握。但他心里似已掌握了十足的胜算。从江韵清那里离开之后,他又去二十六军军部,同人闲聊了一会,并吩咐门口值岗的卫兵说,若有人来找,不可刁难,赶紧带他来见我。

  时间未及晌午,马天目果然如期而至。

  两人先找了一个房间“叙谈”。

  马天目未及开口,便迫不及待地问:韵清和孩子在哪儿?

  唐贤平表情古怪地看着他,轻蔑说了一句:你真的以为,我让你来,就是促成你一家人团聚的?

  马天目知他心里所想,随即笑了笑,说,我来都来了,随你怎么样。

  唐贤平说,我想和你“谈谈”。

  马天目说,你在信中提过,我也早有准备。想谈什么?是叙亲情友情,还是清算你心里的积怨?这样说着,气定神闲坐下来。

  当初在上海,我便怀疑过你,只是找不出你的破绽。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你那时到底从事着怎样的一种工作?

  马天目想了想说,上海已经“解放”,告诉你但也无妨。当初我在上海,保护了一批文件,那批文件的重要,应该是你最感兴趣的。可惜的是,你抓来抓去,即便杀了邱老板和小马,也没半点用处,追查不到那批文件的半点线索……这不是你无能,只能说是命中注定。

  那么在西安呢?在西安我凭直觉料定,你不只是去做简单的采访,并且盯得你很紧,只是不知道哪里又有疏漏,被你骗了过去。那些绑架咱俩的人,是不是共产党?……还有在南京,我真不知道怎么又会败在你手里。当时,一切都按我的预想进行下去,只是怪我心慈手软,又被你逃掉了。

  那些人,自然是共产党……马天目说到这里,摇摇头,自嘲地笑了。那出“苦肉计”,让你受了很多苦,也让我遭了不少罪。那次西安之行,我们俩之间本不该有任何交集,但你太过谨慎,好像我所有心思,都能被你猜到……好在你安然无恙逃出来了,我也按原定计划,如期完成了任务。至于说到南京,我已败在你的手里。就是从南京开始,你让我妻离子散,饱尝不被信任之苦。想到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我真的不想再提。

  那就真的像你在重庆所说,从那之后你就脱离了组织,安安稳稳做起了你的生意?

  是的。

  唐贤平“哼”了一声,可据我所知,你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人。你提供给古老板的大批猪鬃,是从哪里搞到的?

  不瞒你说,那些货的确是从“八路”那边搞到的。但做生意的目的就是为了一个“钱”字,只要能赚钱,我可不分什么红色白色。只认金子的颜色。

  那好!随你怎么说。但这次你来昆明的目的,应该不只是“做生意”这么简单吧!

  是你写信喊我来的,我来接韵清回家……

  那给杨杰通风报信的是谁?江韵清装疯卖傻,始终潜伏在我身边,是不是受你支使?

  这个说法真是愚蠢,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想当初在重庆,你还曾替我隐瞒过韵清“再嫁”的消息,及至她生病,都是你一家人在照顾。说起这些,我真是感激不尽。至于你说到的什么杨杰,我根本就不认识……韵清在昆明,我远在天津,怎么能将她“支使”。显然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

  你们夫妻俩碰面,串通情报,当时我在街上都看到了。

  那天接到韵清,回我住处。我们两夫妻呆在房间重叙旧情,应该不是什么错事吧?

  你撒谎!你们夫妻俩是一对骗子,不念及亲情,只顾及自己利益的一对混蛋!可惜我母亲和竺清对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是你们害了她们,毁了我的事业!

  唐贤平脸色铁青,气急败坏站起来,用手不停擂着桌子。

  马天目沉默,低头不语。半晌,才开口说:好吧,随你怎么猜疑吧……但你知道吗?韵清中途回去,为了什么?

  唐贤平一脸疑惑,看着马天目。

  她是听说了航班的事,意识到你可能被骗,伯母和竺清有可能会遭到挟持,才赶回去向你通风报信的。

  听马天目如此一说,唐贤平颓然瘫坐在椅子上。这才明白江韵清无故回来的原因。神情不禁变得沮丧起来,一脸痛苦说道:一切都晚了,那时飞机早就起飞了……本来我能杀掉杨杰,还可以同毛人凤讨价还价,把母亲和竺清送回香港……可现在,杨杰逃走,其他的人也都躲藏起来,如果不追查到隐藏在昆明城内的共产党……我一家人的性命,可全都掌握在毛人凤的手里了。

  两人静默片刻,大概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马天目忽然冷静问道:你准备把我和韵清怎么处置,还有我儿子?

  唐贤平的面颊抽搐了一下,躲开马天目的目光,说,怎么处置,你心里应该清楚。

  马天目叹了口气,闭了闭眼,说,你心里,应该对毛人凤恨之入骨吧?但你并未意识到,你和毛人凤在做着同样的勾当。这么多年来,我们虽志向不同,走着不一样的路,但对亲人朋友,我们两个,感情上应是一致的……你处心积虑把韵清抓在手里,并把孩子弄过来,也是想把他们当做筹码吗?难道你不想想,这样做,能使毛人凤把伯母和竺清送到香港吗?假设他们能获取自由,但他们若是知道,“自由”是用亲人的“禁锢”换来,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心安理得吗?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他们两个可是骨肉相连的“兄弟”。你不想让他们这么小的年龄,心里便埋下仇恨的种子吧。

  马天目一连串的追问,让唐贤平无言以对。

  还是撒手吧,贤平。国民党大势已去,依你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改写历史的。

  唐贤平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痴呆呆看定马天目:你以为你打败我了?你以为你是胜利者!

  马天目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我不是胜利者,你也不是什么失败者。我们只是为了各自的信仰,做着我们信念中所秉持的事——如果我没有说错,你我个人的意愿,都不想让自己的亲人,为我们的事业做出无谓“牺牲”。我们各自追求的,也是最终目的,应是让他们得到幸福和自由。我以老同学的身份请求你,求你放掉韵清和孩子,放他们走。我留在这儿,随你怎么处置。

  唐贤平发出一连串癫狂的笑声。忽又戛然止住。他双手捂面,嘴里发出痛苦的低语:

  牺牲,牺牲……

  江韵清带孩子离开26军军部之前,同马天目见过一面。那时马天目已被扣押起来,手上脚上带着镣铐,被关在一间单独囚室里。

  一家人隔窗相望,完成了多年来难得的一次团聚。

  起初江韵清仍在说着自己不想离开的理由,她说她要去求唐贤平,放走马天目和孩子。那些令唐贤平感到恼恨的事,都是她一人所为,同马天目和孩子无关。一切的惩罚,都应由她一人承担。

  马天目笑着阻止了她,说,韵清,你不要犯傻。唐贤平所能做的,已很让人感到欣慰了。不管他怎么对我,你都不要嫉恨。这是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事,分不出对错,也讲不明道理。你还是赶紧带孩子离开这里吧……

  江韵清泪流满面,将身子抵紧窗口,接受着马天目戴了镣铐的抚摸。

  马天目触摸着江韵清的脸,略有遗憾说,只是我们好不容易见面,时间却这么短。有好多话,我还没来得及对你讲……也不知道,以后还能否有机会给你写信。

  江韵清把儿子拽过来,想让马天目看一眼。马天目隔窗能够看到。但儿子个子矮,却看不到马天目。江韵清抱了几次,没有足够力气,将儿子托举到窗口位置。

  一旁的士兵不耐烦发出催促。

  马天目叫了一声:静白!又冲走远的江韵清喊道:韵清,让他以后忘掉我吧!我做过的那件事,不要对他讲啊……

  江韵清不断回头。却已看不清马天目隐在窗后的那张脸。只见他张开的手指,想抬起,做出招手的姿势,又无力悬垂下去。阳光打在手铐上,发出冰冷的反光。

  江韵清被送回了保安团团部。

  按照张秉昌的想法,是将他们母子尽快送出昆明,离开这是非之地。却遭到江韵清的断然拒绝。她执意留下。张秉昌明白她心里所想,却知道若想等来与马天目的团聚,几乎是异想天开的事。

  但江韵清却在想——即便马天目会死,她也要等在昆明城里给他收尸。

  而她的心里,实则无时不期盼着一种奇迹的出现。

  因那种奇迹,确曾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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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23:19:5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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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9日的全城搜捕,并未使相对紧张的云南局势有所改观,反而加速了卢汉“起义”的决心。仅就唐贤平个人而言,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也未得到毛人凤的认可,反而遭到了他的训斥。

  他给毛人凤打电话,如实呈报了那抓到的三百多人,审来审去,并未审出共产党的一个大人物……说到这儿,他将抓获马天目的事向毛人凤做了汇报。毛人凤冷冷问他:马天目是谁?唐贤平将马天目做了一番简单介绍。不想毛人凤却气急败坏说,我们现在要抓的是云南的中共高层,需要你盯紧卢汉,你给我抓一个共产党的商人有什么用!

  唐贤平心有些凉,问:那我该怎么办?

  毛人凤说,你现在着手要做的,是瓦解卢汉。即便制伏不了他,不能跟我们走;也不要让共产党信任他,要让云南的老百姓都恨他!

  唐贤平小心翼翼,问及自己家人的情况时,毛人凤的语气变得更为冷漠,说,你放心吧,一切我都安排好了。只要你在云南干好你的工作,家人这边不用操心。

  唐贤平只能孤注一掷。

  他按照毛人凤的授意,亲自草拟一封“枪决令”,带上“九九整肃”中抓获的犯人名单,去找卢汉签字。

  卢汉接过名单,看一眼“立即枪决”四字,神情立刻严肃起来,慢吞吞说,杀这么多人,怕是不妥吧?

  唐贤平陪笑说,主席,这可是委座的旨意啊!要确保云南,我们就不得不处决掉这批不法分子。据我了解,省参议会的杨青田等人,确有*嫌疑,我亲自审理了很长时间,初步决定先杀掉这200人,其他的,将先后押往重庆。

  卢汉拿起烟斗,打着火,说,这些人罪证不足,如果草率从事,我怕难以服众。

  那就减一半,总可以吧!唐贤平从办公桌上拿起名单,揭下一页。

  卢汉将火柴揿灭,摆手说,如此重大问题,我看还是慎重些好!

  唐贤平咬了一下牙关,强装笑脸说,你若连一半都不批准,我真是无法向台湾复命。说着,又把一张名单从中间撕开,斜眼看着卢汉:要不,就批了这五十个!

  唐贤平早有自己的打算。认为卢汉只要在“枪决令”上签下“同意”二字,杀多少人,便完全由自己掌握。因名单的页数、人数可以重新往上填写。正如毛人凤所言,哪怕他卢汉只同意杀掉十个,我们就可以杀他100个。犯人在我们手里,杀多杀少由我们掌握;可血债,却要让卢汉一同分担。到那时,共产党再不会信任他,昆明的老百姓,会将他恨之入骨。

  卢汉脸色阴沉,扔掉烟斗,瞟唐贤平一眼,不满地说,你这样做,显然是让我这云南省主席没法再当下去!这是蒋委员长的意思,还是他毛人凤的意思?

  唐贤平面颊抽搐,陪着小心问了一句:那主席的意思?

  卢汉站起来,说,前些日子蒋委员长召见我,还承诺说云南的事由我本人做主,怎么刚过几天,你就拿杀人名单来要挟我!

  唐贤平退后一步,说,不敢!我也是奉上峰命令,不得不这样做。

  卢汉缓和了口气,给他一个台阶下说,这件事,还是要让军法处派人,与沈专员一起复查,审核后再定夺,何必如此着急!

  唐贤平苦笑,想说什么,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随着重庆的解放,残留在重庆、成都的国民政府中央机关纷纷溃逃至云南,昆明城更给人一种朝不保夕之感。随着蒋介石的一道命令,准备在滇西宝山县建立据点,让云南省政府迁往那里,以便军队入驻昆明,依据城内险要,与共军做最后抵抗——此命令下达后,唐贤平变得更为忙碌。他不仅要督促卢汉尽快“西迁”,还要让他对“九九整肃”中抓捕的人员迅速做出处理。

  可卢汉不但拒不“西迁”,反而每次唐贤平去找他,都拒不接见。这令他大为恼火,又深感无奈。

  这天,唐贤平正在办公室与部下商讨由上级下达的“应变计划”。他们准备先把一部分人撤到凤仪,另一部分人潜伏在昆明郊区,等解放军进攻昆明前夕,做出表面撤退,暗地里却要组织一部分人,成立一个所谓的“欢迎解放军入城筹备会”的组织,引那些亲共分子,以及共产党负责人上钩。这样,便能将这些人一举抓获。

  电话铃响了。

  话筒中传来市典狱长惊慌失措的声音:不好了,被抓的人统统都放走了。

  谁让放走的?

  对方结结巴巴说,有李代总统的手谕,卢主席下令放的。

  唐贤平自感大势已去。撂下电话,继续同手下商讨“应变计划”。他提议:立即备好*,在临撤退之前,将昆明市内所有的工厂、发电站以及重要的公共设施,全部炸毁,不给*留下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那天上午,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唐贤平驱车去了26军军部,见了见被关押在那里的马天目。

  马天目看上去并无太大改变,只身形消瘦,精神看上去还好。

  唐贤平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如果你把潜伏在云南的共产党告诉我,你还可以获得自由,可以和江韵清团聚……这样说着,语气却有些随意。因为临来时,他便对此次劝说不报任何希望。

  马天目摇头:昆明的组织,我确实没有和他们打过任何交道。即便知道,也不会告诉你的,这你心里应该清楚。

  唐贤平叹口气:他们就要打过来了,你们就要胜利啦……你付出那么多,如今却要失去一个“分享”的机会。你不觉得遗憾吗?你不觉得自己有些可悲吗?

  遗憾自然会有,马天目轻声应对,谁不想亲眼看到自己曾为之奋斗过的理想,有实现的一天。至于说到可悲,并不是我——我为之牺牲和奋斗的,能让我的亲人、孩子,享受得到,感知得到,这便足以使我欣慰——可悲的应该是你,知道自己选错了路,仍不知悔改,仍要死心塌地走下去……

  那好,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已对你做到仁至义尽。既然你如此“伟大”,那就做好准备,明天一早,我来成全你。

  唐贤平站起来,气急败坏地说。边说边走到门口。临出门之际,在门口站了片刻,听到身后传来马天目淡淡的说话声:好……那你也要保重,好自为之。等来生再见。便甩甩胳膊,扬长而去。

  死神于“倒计时”的方式朝马天目赶来。那个夜晚降临之后,每个人命运里所应发生的一切,都在以既定方式,不可逆转地开始运行。待在监牢里的马天目,静静等候黎明时分的到来;而有所预感的江韵清,近乎一夜未眠,祈祷着“奇迹”的降临。而同样走到绝境的唐贤平,却在当天中午,收到一封由张群下达的,邀他晚上十点,去卢汉公馆开会的会议通知。

  12点30分:唐贤平去机场,接由成都飞来的徐远举等人。他们准备第二天转机,飞往台湾。因很多高级军政官员此时聚集成都,而成都机场机少人多,根本满足不了需求。所以大部分人会由昆明中转,再从昆明逃往台湾。

  刚下飞机,徐远举便有些迫不及待,要唐贤平帮他搞到明天飞往台湾的机票。

  唐贤平听了不由一愣,因为今天早上,他便得到情报,说卢汉下令,已全面控制了机场。机场内所有的班次,只许降落不许起飞。他一边开车,一边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心里不免有些焦躁。却未对徐远举等人说明。

  带他们去一家餐厅吃饭时,徐远举见他满腹心事,一再追问,唐贤平这才将机场被控制的消息讲出来。

  徐远举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哥,你不要太紧张嘛。情报或许只是讹传,难道你不知道?张群是和我们同机来昆明的。有张群在,他卢汉胆子再大,也不敢轻举妄动。

  张群怎么会来昆明?

  徐远举说,张群来昆明,与卢汉下令,放走监狱里关押的那批犯人有关。这一举动彻底触怒了委座。他当即下了一道指令,马上撤销卢汉云南省主席和绥靖公署主任的职务。多亏张群劝阻,并打下包票,,说凭他和卢汉私人的交情,劝说卢汉迅速“西迁”,肯定没有一点问题。

  唐贤平半信半疑。

  徐远举问他:大哥,你对今后有什么打算?

  唐贤平告诉他,国防部已委任他为中将云南游击总司令。昆明一旦失守,这道命令便会马上颁布,云南所有军队和特务武装都将由他指挥。他建议徐远举留下来,哪怕自己当副手,二人一同做事。

  徐远举连连摆手,说,他们本来让我接替张群的职位,委任我为云南军政长官,我都没答应。大厦将倾,才来给我们加官进爵,顶个屁用!大哥,我劝你还是赶紧走吧,跟我一起去台湾。

  唐贤平摇头。

  徐远举说,大哥,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难道你不觉得他们是在耍我们吗?

  唐贤平喝掉一杯苦酒,说,我知道——可你又哪里知道,你伯母和你嫂子,现在都在毛人凤手里。我若违抗命令,擅自离开云南,到了台湾也定是死路一条。我若不走,哪怕是死在这里,家人才能得以保命……况且丢下这一堆烂摊子,跟了我这么多年的旧部和家属,他们怎么办!

  徐远举倒吸一口凉气,忧心忡忡看着唐贤平。

  15点25分:回到办公室的唐贤平,向26军军部打了一个电话,询问明天处决马天目的事情准备的怎样?得到的回答是,一切准备就绪,并问他明天能不能过来?他正在犹豫,便接到那份由张群发来的会议通知。他举着话筒,未及细看,一旁的徐远举接过去看了一眼,听到徐远举说,这张群做事真是雷厉风行,刚下飞机,便组织了这么一个大型的会议……唐贤平再次端起话筒,同对方说,明天我若赶不过去,不用等我,按原定计划实施即可。

  他把那份通知拿过来,仔细看了一遍,发现通知到的,都是中央驻昆明的几个行署单位,而云南省地方所属单位,却没有一个在名单之列。他不无疑虑地问徐远举:这会是张群亲自组织的会议吗?

  徐远举伸手指着信纸末端:应该是,你看,图章就是张群平日用的。

  你看我去还是不去?

  他显得如此虚弱,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干练与主见。

  去,你当然应该去!说不定张群使事情有了转机,你不去怎么会知道!即便没有什么好的进展,你去,摸摸情况也好啊!

  16点10分:他派人将徐远举送到下榻酒店。本想亲自送的,以尽地主之谊。但那个会议通知,仍令他心神不宁。他打了一通电话。电话先是打给昆明市内所有行政单位负责人,得到的回答和通知完全一样。他又将电话打到卢公馆,说找张群,要询问一下会议内容。但对方回答他:张长官正忙,不能来接你电话。你有什么事,等晚上十点开会时再问好了。

  放下电话,他不禁心惊肉跳地想到:此时张群会不会被扣押?会议通知所用的图章,会不会被他们强行占用?

  他又立即给卢公馆对面的监视据点打电话,问那里有无异常?手下告诉他,这里的情况一切正常。卢公馆内好像要举行什么盛大宴会,已来了好些人,期间还有驻滇的外国领事。

  他声音沙哑,叮嘱部下:继续监视,一有情况马上向我汇报。

  17:50分:他驱车去了“保防处”。召集手下,开了一个紧急会议。把几天来所发生的情况做了简要分析,认为形势已变得异常严峻。他给部下颁布命令:如果晚上11点之后,我不能回来,也没有电话,那就由处长胥光复率全体人员,携带文件、电台及仓库中的武器弹药,转移到二十六军军部待命。

  布置完任务,他又给毛人凤拍了一封电报。电报内容为:时局已发展到无力挽回之势,我当尽力而为,如不成功,只有来生再见。还望高抬贵手,多多体己我的家人。

  做完这些,唐贤平变得异常镇定。他闭上眼,将头仰靠在沙发背上。等睁眼时,目光少见的明亮。先是抬腕看表,见指针已指向晚八点。扭头看看呆在身边的两位部下。此时他们显得焦躁不安,脚下丢满烟蒂。他冲他们笑笑,站起身,默不作声将身上的证件、钢笔等物,一一掏出来,放在办公桌上。腰里只剩下一把手枪。转头对胥光复说,我若不能回来,如有机会,还望拜托将这些东西转交我的家人。

  胥光复趋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伤心地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还要等你电话呢。

  他笑笑,向门外走去。

  20点25分:唐贤平驱车在灯光昏暗的街道上缓慢行驶。边开车,便抽烟点火。车灯外的暗影像匍匐的士兵,前赴后继朝车后倒退。将车开到卢公馆旧宅的大门口时,他并未开车进去,而是经过大门,顺街道继续缓慢朝前行驶。他不住探头张望。发现宴会似乎还未结束,公馆内灯火通明,垂着帷幔的落地窗上晃动着憧憧人影。花园内停放的汽车旁,有人正悠闲说话。他驱车绕道翠湖东路的新公馆处,仔细观察了一番,确定无任何异常后,这才将车驰入进去。

  将车停好。他又顺势看了看表,指针已指向晚9点40分。刚一打开车门,发现过道的暗影处,站着两位持枪的卫兵。心里一惊,迅速退回驾驶座,打着引擎,准备将车倒出。扭头的一瞬,见大门已迅速关闭。他在座位上呆坐着,借以平复自己的心跳。最后只能走下车来,向客厅走去。

  刚进客厅,便见张群垂头坐在迎门处的沙发上。想过去和他说几句话,却被过道旁的一位卫兵拦住。敬告他:请到前面会客室休息。士兵的声音与表情都显得极其生硬。

  他看看卫兵,又看看张群。此时张群闻声抬头,冲唐贤平无奈地摇了摇头,暗示着什么,又沮丧低下头去。他顿时明白,事态已变得无法收拾。一个箭步,去抓过道旁的电话。身后的卫兵冲上来将他阻止,动作略显粗鲁,并告诉他:电话线已被掐断。口气虽是客气,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嘲讽。

  古铜色的沙发上坐着余程万、李弥等人。余程万向他热情打着招呼,显然并未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想把自己的意料告诉大家,未及开口,便见空军副司令沈延世匆匆进来,递给余程万一封电报。说,这是下午5点,总裁通过空军转拍的急电。

  余程万接过去一看,顿时脸色大变,将电报摔在地下,质问沈延世:这么紧急的情况,为何不及早通知?

  沈延世自知理亏,低声说,当时我找不到你们,以为晚上开会可以碰到,所以就没急着再找嘛。

  余程万指着沈延世的鼻子,大声斥责:你!你贻误了战机,该当何罪!

  沈延世拉下脸,不服气地说,我又不是故意不报,你喊什么喊!

  电报落在唐贤平脚下,捡起来,轻声念道:速通知余程万、李弥二位军长返防,立即率部向昆明进发,务必迅速遵办。蒋介石。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余程万、沈延世二人仍在争吵不休。大家在一旁劝解:好啦,事已至此,吵有什么用,还是等卢汉来了再说吧。

  墙上挂钟“当”的一声敲响,大家不约而同抬头,见指针已指向晚十点。

  卢主席怎么还不露面?不知谁问了一句。是啊!卢汉向来总是守时,今晚为何迟迟不肯露面?大家仍在这样议论着。一副自欺欺人的模样。

  唐贤平不由脱口而出:我们被软禁了。

  此刻大批卫兵裹挟着一股冷风,从外面涌入。客厅内有人迅速冲了出去,闪身到正对花园的窗户边,跨上窗台,想越窗逃走。几位士兵上前把他拽住,将其摁倒,缚着双臂推进客厅。一位长官模样的人随即出现在客厅门口,嘴里高叫:奉命检查。十多位持枪的卫兵迅速排开,客厅里每一个人的身旁,都站了两位荷枪实弹的士兵。

  所有人都忽略了唐贤平掏枪的动作。等身边的余程万发现时,见他闭着眼睛,已将枪口抬高到眉间位置,黑黝黝的枪口直指自己的太阳穴。一位卫兵瞪大眼睛,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叫,却愣在那里。见余程万抬臂撞了一下他举枪的右手。枪响过后,大厅内一片混乱。很多人匍匐在地。只他如梦初醒般站着,嘴角挂着惨淡的微笑。手枪脱手,击中他的左膀。愣怔的卫兵此刻这才反应过来,迅速将他扑倒。数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见他毫无反抗的意思。脸上的笑变得有些凄惨。只任鲜血从肩膀处冒出,迅速洇湿整条袖管。身子摇晃几下,慢慢瘫软在地。

  凌晨3点10分:唐贤平醒来,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动动身子,觉得左臂疼得厉害。伸手一摸,发现缠了厚厚绷带。想挣扎着起来,身子却不听使唤。只能闭眼躺着。听到旁边有人讲话。像是在讨价还价。

  卢主席的意思,只要你们在“起义”通电上签字,马上会放各位走的。

  放我们走?是怕我们攻城吧!我们第八军和他们二十六军的火炮,可不是吃素的,早就对准你们省政府大楼了。是李弥的声音。

  李军长,话不能这么说。一旦攻城,遭难的是城内百姓,以及我们各自的弟兄。我们卢主席已抱定“起义”的决心。哪怕玉石俱焚——你不为百姓和弟兄们着想,也该为自己的性命考虑呀。

  你在威胁我?李弥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气急败坏。

  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奉命和您谈话。对方的声音不卑不亢。

  有人在劝说李弥。

  唐贤平睁眼,见余程万几人聚在对面的沙发上。每个人脸上虽有愠怒,却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两位卢汉派来的人背对他而坐,看不到他们的脸。

  有人伏在茶几上,开始潦草签字。轮到余程万时,听到那个背对他的人说,余军长,卢主席还特意吩咐过,说有一个叫马天目的人,现拘押你处。你回去可以,但请马上下令,把这人放出来。

  余程万愣了一下,抬头问:这算附加条件吗?

  对方不动声色说,算是。

  余程万苦笑,朝对面瞟了一眼。和唐贤平的目光相对,旋即离开。

  唐贤平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表,忽然冲余程万大叫:你既有此意,那就快点!时间该来不及了。

  有人朝唐贤平走来。拿着早就拟好的起义电文,要他签字。唐贤平没有任何反应。

  余程万遥看着他,说,签了吧。大家都签了,走一步算一步,静观事态的变化吧。

  他看也不看他,仍旧缓缓摇头。

  清晨6点:马天目静坐于黑暗中。听到监门外传来杂沓脚步声,钥匙开锁的声音。他站起来,借着微弱天光,从容地洗脸,整理衣服。两位士兵站在门外,看着这行将赴死之人。一位士兵悄声嘀咕:死都要死了,还穿这么整齐干嘛?想进去将马天目强行带走,却被另一名士兵拦住。看他将衣服穿戴齐整,这才低声问了一句:可以走了吧?

  马天目没有作答,抬脚朝门外走。经过士兵身边,被门槛绊了一下。身子踉跄,险些跌倒。两位士兵顺势缚住他的胳膊。有人给他戴了头套。

  淡薄曦光随即黯淡。但马天目眼前,却不再是如墨的黑暗。视觉里笼罩着一团毛茸茸的光斑。随着汽车引擎声响,他能听到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听到枪刺偶尔磕碰的声音。开赴刑场的那一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车厢里愈加颠簸时,车速会减缓下来。此时他竟听到了一种鸟叫,陌生而稚嫩,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问候。他露在面罩外的嘴角弯出一个弧线,那是他漾起的一个笑容。

  等被人从车上押下来时,他能感到眼前那团光斑生了触角,像植物红色的根须。有人推搡着他的后背,依据脚下深浅判断,他们先是走过一片洼地,后又爬上一段缓坡。等他们示意他停下,他的意识里,顿然出现了一段空白。

  眼罩是刹那间被摘除的。炫白光亮让他迅速闭了一下眼睛。等迫不及待睁开,他所得见,是出现在眼前的一片廓大草滩。

  茅草如浪涌般在微风中拂动,呈倾斜状朝远方铺展,一直延伸到雾气缭绕的山脚。

  他百感交集。觉得这难得一见的景致,是人世给予他最后的馈赠。嘴唇嗫嚅,仿佛念叨着什么。全然听不到身后传来的口令声,听不到枪栓拉动的声响。

  亦听不到,一位年轻士兵从路口跑来,嘴里发出急促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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