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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党小组》——电视剧《前行者》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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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47:4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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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大约过了一个礼拜左右,唐贤平匆匆赶来,他让江韵清出去一下,自己有事和马天目相谈。

  江韵清出来,由于无处可去,天又下着雨,便抱了孩子,去找老太太聊天。老太太戴着花镜,正教下人做针线活。见江韵清过来,客气地让座。又摘了花镜,从江韵清怀里接过孩子,亲热了一番。说起自己在杭州工作的老儿子,结婚好几年了,也没生个子嗣。又说起自己在南京的大儿子,生来生去,只给她生了两个孙女,看来她想抱孙子的愿望,此生也不会得以满足。老太太连声念着自己那死了多年的老头子,说我们那老头子啊,攒下这么大一份家业,只想着能够有香火往下传续,如今家里的生意不好做,孙子未得,不知他在九泉之下,知道这些事,能不能心安。

  江韵清陪她说了几句宽心的话,因惦记家里,便匆匆告退。临走想起妹妹宜清带给孩子的衣服,穿了有些大,有一处需改动。便同老太太借了针线剪刀,回到自己住的北屋。

  一进屋,见马天目垂首坐着。江韵清自感情况不妙,便问,发生了什么事?

  马天目压低声音,神情里满是焦虑,说,真是奇怪,我也不知道这个“南方局军事组”,到底内部出了什么问题!我在电文中已暗示过他们,却不想唐贤平昨晚接到他们发来的电文,说半个月之后,要同他们联系……

  那会不会是你这里出了什么问题?

  我这里应该不会出任何问题……因为在浦口,我和交通员碰过面,他已告知了我“全福处”的联络地址和接头暗语。我骗唐贤平发出的电文是——我并未和交通员碰面,没有得到任何指示。并且我故意把“全福处”,说成“福全处”,这么明显的提示,他们怎么会无所察觉?

  那这个“全福处”和“福全处”又是什么意思?

  是“南方局军事组”的领导,刘全福同志的名字。

  这次的联络地址在哪儿?

  我问了,唐贤平没告诉我。

  那他来找你做什么?

  就是问了问“全福处”和“福全处”的区别,我骗他说,这是联络方式中的一种规定,意思虽一样,但去电和回电,必须按照这个格式;如果有变,便是有情况发生。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等到半个月之后,“南方局军事组”岂不落入了他们的圈套!

  不管那边发生了什么,我都有责任……马天目这样追悔莫及地说到。如果能把消息传出去就好了,在这半个月之内,我们必须想办法把这消息传出去,不然,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这几乎是一句空谈。考量到在这个宅子里他们所能接触的人,除老太太和那下人之外,几乎没有别的选择。但老太太年事已高,这么复杂的事情,想让她复述清楚都不是一件容易事。况且又有一个军统家属的身份,实在是勉为其难。而那位下人,据说是老太太的一个远房亲戚,脑子不太灵光,三十多岁也未曾婚嫁。说是下人,其实就像亲戚一样收养着。像这种人,你又怎么可能把一件人命关天的事托付她去办?

  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江韵清说,要不你就写一封“悔过书”吧?盼着能把我们早点放出去。

  马天目断然否决了这一提议。他说,写这种东西,绝非儿戏,不在党组织有所指示的情况下,这种东西绝不能写。不但会引起我们同志的误会,想说也说不清。另外也会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况且即便我们写了“悔过书”,他能轻易放我们走吗?即便放走,他们也会派人监视我们。做了叛徒的人,自由对他来说总会得来不易。

  江韵清听得不禁有些后怕。只能瞪着眼说,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看我们的同志面临危险吧!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唯有在自己身上想办法。马天目说,虽然前后院都有军统的人把守,初来时看管甚严,但这几天我发现,大概是看我和唐贤平相处融洽,他们也把我当成了自己人,我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能很随和地回应我了。即便我去后门,也没有引起他们的驱逐。后院的围墙并不算太高,踩一把凳子,便能翻上围墙。围墙外面是一条街,不多的几家住户。平时很安静。过了这条街便是一片苇塘,只要能逃出这个院子,他们就抓不到我们。我就能赶到浦口,按照以前的联络方法,找到刘全福,告诉他们马上停止一切联络。我们组织的内部存在着很大问题,必须要彻底清查。

  有了这样的计划,夫妻俩便全身心投入了准备。马天目负责进一步熟悉地形,并和那些看守想办法搞好关系。江韵清则考虑得更为周全一些。她把从邻居那里借来的剪刀故意不还,准备带在身上。马天目问她,藏一把剪刀有什么用?江韵清把剪刀握在手里,用刀尖反手向外突刺了一下,说,这是武器,紧要关头,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置敌人于死地。马天目笑着摇头,有些不以为然。江韵清还把平常喂孩子的饼干藕粉之类减半,储备起来,以作不时之需。除给孩子准备好衣物之外,她又将自己的一件旗袍做了更改,改成一个背篼样式。将孩子捆在背上,这样更便于行动。在这种想法的基础上,夫妻俩还为谁来背孩子有过一番探讨。马天目说自己力气大,带孩子行动起来更合适。而江韵清则说,万一孩子哭了怎么办?你的任务不就是逃出去,到浦口去报警吗?孩子带在你身上,目标太大,更容易被人发现。

  这样的说法听起来明智而清醒,但当机会来临,真正实施起来时,江韵清却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她毕竟是做母亲的人。

  那天夜里机会来的千载难逢。后院那两名看守中的一位,出外办事未回。剩下的一位,便约了前院的两位来喝酒。有一位不擅饮,又兼有“看守”的职责在身,陪着扯了一会咸淡,便返回前院去了。剩下的这两位,看起来非常善饮,又颇为健谈。或许很多的善饮者都有健谈的秉性。只听他们说起工作单位上的事,又说起平日里的哪一位长官,和办公室的秘书有扯不清的关系。说着说着,两人又为某一件事争吵起来。吵得不亦乐乎,却又很快尽释前嫌,称兄道弟地再次狂饮起来。直到夜色西沉,前院看守过来看过一次,走时嘴里嘀咕着,说喝酒的人真是厚脸皮,吃醉在这里,那你就在这里睡吧。从窗前经过,这些话都被马天目听到。那一晚的月亮很大。月上中天之时,更像一枚银盘镶嵌在穹宇上方,将院落里照耀得清晰可辨。马天目踩着自己的影子,蹑手蹑脚走到耳房窗前。踩断一根草梗的声音让他心惊肉跳。不由又恼恨起这月夜的清澈来。如果是一个清醒的人,洞察这院落里发生的一切,是没有什么可遁形的。他捅破窗纸,虽看不清屋子里的情形,却能听到错落起伏的鼾声。他瞄一眼高耸在头顶的围墙,在月色映衬下勾勒出一条淡灰虚线,似要消解一般。他的心跳此时显得更加狂乱。

  他迫不及待踅回屋里,一把拽起熟睡的江韵清,怕她发出声来,用手掩住她的嘴,说,起来,机会来了,我们快走。

  猝然惊醒的江韵清,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起身的动作有些鲁莽,扰醒了身边的孩子。马天目正站在窗前向外张望,扭身见一脸懵懂的江韵清,不禁着急地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收拾东西呀!

  江韵清这才醒悟。在屋子里团团乱转,越是紧张,越显得手足无措。马天目想帮她,却插不上手。在这仓促的举动中,看来以前的所有准备都不切实际。除早就备好的一个包裹外,等江韵清把孩子缚在背上,黑暗中却怎么也系不好那用来捆绑的带子。就在这时,孩子发出了一声啼哭。

  啼哭声由微弱转为激烈,显然发泄着睡梦被打搅的不满,况且他的母亲在手忙脚乱中弄疼了他。

  马天目如梦方醒般转身。愣了片刻,忽然健步跨过来。他突兀的举动显得那么不可思议——在江韵清看来,他过来应是帮她的,帮她把布兜的带子整理好——但却不是,马天目举手将孩子从她的背上卸下。后背一阵轻松,却让江韵清被压垮般踉跄了一下,转头去看,初以为马天目想将孩子带在自己身上;她本想制止他,拽着他的后背,就像以前曾探讨过的那样。但马天目的举动,彻底超出了江韵清的意料,只见他亦步亦趋走到床前,将孩子放在床头。

  我们走吧!孩子不能带……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迟疑,却又显得那样冷静。转头看着她。因背对月光。江韵清看不清他的脸。而他被月光勾勒的身影看上去显得有些陌生。

  她伸手再次拽住了他的前胸,这拉拽的动作,最终演变为一种粗鲁的推搡。

  怎么不能带孩子……她扑到床前,不解地申辩着。声音夹带着一丝哭腔。

  不能带!孩子的哭声会惊醒那些看守,我们会被发现的。

  马天目从背后抱住她,用下巴紧抵她的后颈,听我说韵清,你要冷静,我们把孩子留下,他们不会伤害他的。如果不走,我们就再没机会了。

  江韵清的意念里已听不进任何劝阻。她把阻挠她的马天目当成一个现实中的敌人。像一只癫狂的母兽,尽力挣脱马天目的阻挠,想从床上抱起哭啼的孩子。但她的两手被马天目紧紧攥住,她便动用了牙齿,在马天目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马天目倒吸一口冷气,只犹豫片刻,便再次从背后阻止了江韵清的举动。

  此时江韵清已在撕扯中丧失了全部的力气,但她的反应足够敏捷。顺势从枕头下,抽出那把时刻准备着的剪刀,反手刺中马天目的虎口。

  马天目愣住了。惊讶地看着江韵清。

  见江韵清也好似清醒过来,披头散发瘫在床脚,用手拍哄着孩子,异常冷静地说,你走吧,就是死,我也不会离开孩子的。

  马天目身子顿了顿,忽然转身,两手交抱着攥在一起,喝醉了酒般冲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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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47:0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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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传庆摇身一变,成了“特别行动组”的一员。他按照欧阳以前发报的规律,并曾使用过的密码波长,定时发出呼叫。或许因欧阳罹难的那晚,无故终止联络,引起对方怀疑,那个神秘组织如星辰陨落于天际,始终得不到他们的回应。而研究那张被血迹浸染了大半的电文纸,除能认出寥寥几字之外,实在拼凑不出任何有效的内容,只会嗅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为此整个“特别行动组”变得沮丧起来。而唐贤平却并不这么认为。他断然让电台停止呼叫,又给冯传庆增加了三名人手,几人轮值,日夜监听那个“波长”。

  对马天目的审问毫无进展,这并未出乎唐贤平的预料。想起在上海时死在自己手里的邱老板、小马、那个饮弹而亡的发报员、以及被拷打的奄奄一息,仍不肯松口的张松林——像对付这种甘愿赴死的共产党人,强硬手段只会刺激对方变得更为强硬,甚而以死相拼。而从朋友的角度考虑,他还真有点舍不得对老同学动刑。为此他曾几次否决了刘队长“用刑”的提议,反而自作主张,将马天目从军统局的拘禁室提出来,关押进南京郊外的一处集中营。并将江韵清和孩子也接来,一家人关在一起。并对看管人员有过吩咐,不可多加刁难,生活上给予一定照顾。他对刘队长说,电台的密码和波长既然掌握在我们手里,我们便有了一半的胜算。如果马天目真的是我们想要抓的人,只要看死他,总能引蛇出洞……况且想动摇某些共产党人的信念,唯有从“亲情”方面入手。他们骨头硬,心总不会也像骨头这般硬吧。而刘队长却对此不以为然。

  他每天提审马天目一次。有时逼问的实在无趣,便会寻一些旧日话题来谈。他会借机规劝马天目说,老同学,当初我们都对“革命”充满了热情,而现在你误入歧路。共产党被逼到陕北,快被斩尽杀绝,你又何必这么执迷不悟,自讨苦吃呢!看在我们旧日同学的情分上,我对你手下留情,你还是改弦更张,跟我一起干吧。

  马天目的回答自是机敏,说,我无党无派,只想过自己的安生日子……你的情谊,我自当领受,如果你还念及老同学情分的话,不放我走,也该放韵清和孩子回家吧。

  唐贤平为难地摇头,说,你真是不识时务。我能做到这份儿上,已是我的极限了。而连累老婆孩子跟你受苦,那是你自己的错。等有一天我把你背后的组织一网打尽,我看你还有何话说。

  马天目无语。淡然看着他。

  监牢的窗户显然是后来改制的,依稀可见同墙体规则不同的墙垛,未及用泥皮封住。除镶一块毛糙玻璃,外面竖着一根根小臂粗细的木桩。要想从窗口看外面,像马天目这样的高个子,需扬手,才能摸到窗台下沿。而监室的地面深陷于地表之下,从外观上看,这小小监室犹如一口枯井。监室内置有一床一椅。床不大,仅能容两人并肩而卧。好在孩子还小,将床挪开墙面一点,留一点缝隙,可增加床的宽度。江韵清睡里侧,孩子放置中间,马天目比较瘦,紧拢身体躺在床外侧,也能容得下一家人在床上休息。虽只是四月,但每到下午,西照日光从窗口斜射进来,便使小小监室闷热难当。恰巧日光反射的角度,全都聚拢在床榻上,孩子若午后在床上睡觉,便成了一个小小问题。所以说每到午后,江韵清总是把孩子抱在怀里,在靠近门口那几尺见方的空地上来回走动。有时累了,便把椅子挪过来,对着监门,静静坐上一会。而这几天,因为断奶,监牢内粗糙的饭食吃不下,孩子整日啼哭,江韵清便只能整日抱着她,如困兽般在监牢内走来走去。

  按惯例,提审总是在上午进行,有时晚上也会有整夜的审问,几个人轮换陪马天目聊天,目的就是不让他睡觉。白炽汽灯悬在头顶,发出嘶嘶怪叫。他刚一瞌睡,坐在对面的人便会捅醒他,或是从颈后给他浇一桶凉水。像这样“温柔”的刑罚,对马天目来说自然无济于事。但搞不清什么原因,提审忽然在这一天终止了。马天目死去般在床榻上一直睡到午后,等日光镜子般晃着他的眼,而孩子的哭声使他心神不宁地惊坐起来之后,却像发了癔症一般,将椅子搬到窗口下方,人站上去,疯了一般抡拳砸着玻璃。胡乱砸了一通,也不奏效。又抬起床榻一角,斜对了窗户。人站上去,端起椅子,用椅子腿磕击过去。玻璃碎裂之后,他迫不及待地跨上椅子,将脸探到窗口上方。首先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凉风,外面的天光迫使他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等目光落定,首先一大团油菜花黄朴入眼帘,有农人正牵了黄色的耕牛在田间劳作。油菜花地的这边,是一片河滩,芦苇与菖蒲正在疯长,在河水映衬之下,泛着碧青颜色。而这样一幅画面,被一排木栅切割成不规则的竖形。他撼动了一下坚固的木栅,忽然有了一种欲哭的冲动。

  你想逃出去?

  江韵清站在窗下仰头问他。他疲惫地将头伏在窗台上,没有回答江韵清的提问。捏起一块玻璃碎茬,到木栅上比划了几下。暗想用这样一块玻璃,割断木栅,看来势比登天还难。

  孩子有点发烧。

  江韵清这样绝望地对他说。

  他从椅子上跳下来。将额头抵在孩子额上,又用手摸摸他的脸。然后将床挪回原地,将椅子放回原来位置。又不声不响弯下腰,将碎玻璃捡拾起来,藏进床底。从江韵清怀里接过孩子,坐在床上,默默无语。

  傍晚时分,有人进来,不由分说给马天目上了脚镣。或许他想逃走的想法被人识破?但让他想不明白的是,江韵清和孩子却被他们带走了。从带离监室的那一刻,孩子便不住声地啼哭,一直到那些人锁门,离开,哭声一直响彻在马天目耳边。不知是疏忽,还是故意,那扇厚实的监门打开之后,却再没有关闭,只外层那扇栅栏被一把大锁锁死。马天目屏息听着孩子的哭声,好半天才问一句:韵清,你和孩子被关在哪儿?

  就关在你隔壁。江韵清说。

  他抬起沉重的脚镣,挪到门口,将脸贴住栅栏,探头朝外张望,却只能看到外面的一个死角。便仰面朝天问道:里面还好吧?

  和你呆的地方一样……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江韵清又问。

  不知道……他们想搞什么鬼!马天目说着。忽然俯身,跪爬着从床下拿了一块玻璃碎片出来,先凑到脚镣的锁孔处探寻,却无计可施。忽然想起什么,挪到床脚,手探进墙上一个洞。那洞是故意留出来的,用来盛放东西。他们刚被关进来时,还有以前蹲监的人留下来的物品,旧牙刷、牙膏、肥皂,还有一把断齿的梳子。有着这样优厚待遇,想必是蹲监的人买通看守,由家人送进来的。这些日常生活用品,在外面虽毫不起眼,在里面却成了一种奢侈品。马天目先鼓捣了一番那把梳子,将梳子的齿掰下一根,去脚镣的锁孔处试探。木质的齿虽能触探到锁孔底部,宽度却不够。他又把一管牙膏拿在手里,牙膏剩下的不多,捏在手里硬硬的。他用玻璃将牙膏皮破开,成一张展开的平面,再揣摩着锁孔的形状,做成一把钥匙……做着这些,天已黑尽,他伸腿坐在地下,像一个痴迷于制作手工的少年。一边做,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和隔壁监室的江韵清说话。孩子的哭声一阵强过一阵,不由使他意乱神迷,想到做这么一把钥匙,即便成功,又能逃出去吗?能否脱逃成功,他不愿多想,只愿沉溺在这不厌其烦的测试之中。当孩子哭累,整座独立的监牢止了声息,从窗外飞过的夜鸟发出几记啼鸣,江韵清细细的鼾声也被打断。他听到从锁孔内,传出一记细微的“咔嗒”声,铁质的脚环脱离锁孔,看上去牢不可破的脚镣,竟被他奇迹般打开了。

  他近乎一夜未眠。又仔细研究了一番紧锁牢门的那把大锁,仿制出一把钥匙。当伸进锁孔内试探时,经过多次折叠的锡皮已失去韧性,扭断在锁孔里。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借用玻璃和梳齿的帮助,好不容易将断掉的部分弄出锁孔,此时天已大亮。

  孩子的哭声听来极其微弱。江韵清的喊声唤醒了他。告诉他孩子发烧了,烧得和火炭一样。怎么办啊!她这样说着,不住抽泣着。

  看守来送饭。马天目向他提出要求,说孩子病了,你们必须带孩子去看医生。

  看守并不搭话,丢下饭碗,转身便走。等转到隔壁监室,经不住江韵清苦苦哀求,只听那看守说,我们各尽其责,像看病这种事,哪是我这等小卒管得着的。

  马天目喊,你们领导在哪儿?唐贤平在哪儿!

  听不到看守回应。

  马天目扯着嗓子,喊了一上午。也不见有人过来。有时喊累,便会歇了声音,哑着嗓子问江韵清,孩子怎样?好些了吗?听不到江韵清的回答,只听到她低低的饮泣。有时孩子又会哭啼起来,却声音微弱,仿如一只奄奄一息的病猫。马天目便又扯开嗓子喊,只喊得喉咙疼痛,吐出一口唾液,全是黏稠的猩红。

  一直到下午,才有两名男看守进来。身后跟一名女看守。孩子由女看守抱着,说是去外面看医生。江韵清想跟着去,却被阻止。江韵清放心不下,苦苦哀求。只听一位看守说,既然上司应允,只带孩子看病,你就别让我们为难。你若去,孩子便不能去;孩子去,你就不能跟着——你自己掂量着办。

  孩子被抱走后,呆在各自监牢内的这夫妻俩,至终未发一言。直到天将黑未黑,孩子被抱回来,江韵清发出一声母狼般的嗥叫,喊一声:马天目,看着孩子受罪,不如让我去死啊!马天目听完这句话,也是泪水长流,将头狠狠磕在监牢的门上。

  而在这之前,他们看不清那抱孩子走进对面监室的看守的脸,他动作轻缓地将孩子放在床榻上,轻轻掩了监门。并未上锁。在江韵清质疑的呼喊声中,这位看守别着脸,退走的样子有些仓皇,好似怕被伏在对面监门上的夫妻俩看清他的模样。

  孩子被一个人放在对面的监室里。

  从他们夫妻的角度,都可清楚地面对他。起先他仰躺在床上哭嚎,想必得到过适当医治,已有了些体力。当听到江韵清和马天目自对面发出的呼唤之后,他便从床榻上坐起来。寻声而不见人,使他愈加惊恐和焦虑。黑暗将整个监房笼罩,只能听到这婴儿嘶哑的啼叫,和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安抚。而那做父亲的,再发不出只字片言。

  监听电台的人终有斩获,就在这天晚上,当那个熟悉的波长终于出现时,监听者用同样的波长插了进去。按照事先策划,谎称上次之所以中断联络,是因机器损坏。现已修好,要求恢复联系。对方显然在和其他人通电,当时未及理睬。后来才发来一条极其谨慎的电文:上次来浦口晤面的人,为何不辞而别?请你处将最近的情况,做一个详尽报告,解释清楚。方可恢复联系。

  这种种指向,无不证明了马天目的重要性。唐贤平真是后悔,为何在浦口做出那样轻率的举动。当他绞尽脑汁,思虑如何编造谎言,骗取对方信任时,范义亭来找他。

  范义亭来的目的,唐贤平不问便知。但他没想到范义亭的措辞如此严厉,质问他即便没有老同学的那层关系,怎么会如此对待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难道你们特务处,就没有一点人性吗?

  唐贤平有些惊讶。对于这两天发生在监牢内的事,他真的有所不知。母亲来南京看他,他接站,安置母亲的住处,所以便向刘队长请了两天假。没想到,刘队长却在孩子身上打起了主意。唐贤平一边做出惊讶的表情,一边对范义亭解释着。却又不禁想到,如此对待孩子,也算在马天目心上捅了一刀,不知接下来他会有怎样的变化?

  范义亭说,江宜清让我来,给她姐姐和孩子说情,无论怎么说,我们这些人,也算是曾经的同事,念在旧情分上,你也该高抬贵手……范义亭说到这儿,忽然小声说,你知道被你们抓起来的张松林是谁吗?

  是谁?

  就是当年在北平行刺石有山时,帮过我们大忙的史大川!

  唐贤平问:真的?

  范义亭点头。

  唐贤平心里五味杂陈。忽地想起久不出现的彭雅萝,反问范义亭道:你怎么会了解这么多?这件事,你是不是插手了?

  范义亭不答。而是讳莫如深地苦笑。说,我们这些人,曾经为一个共同目标出生入死,没想到短短几年过去,相互间却成了敌人。

  那天下午,唐贤平再次提审马天目。却发现只短短两天时间不见,马天目的鬓边竟出现几丝白发。整个人憔悴的不成样子。不论他问什么,都是一副视若不见的模样,眼睛空洞地看着某处。

  唐贤平说,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让他们给孩子治病。

  什么问题?

  唐贤平掏出那份截获的电文,问:这电文上所写,上次来晤面的人,指的是不是你?

  马天目瞪着通红的眼睛,点头。

  唐贤平心里大悦,按捺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将自己草拟的一份报告拿给马天目看。

  报告上阐释了马天目从浦口擅自撤离的原因,皆因在旅店遇到一些可疑的人。为安全起见,只能不告而别。而对于电台中断的解释,这份报告中可谓解释得非常圆满。其中漏洞也显而易见,因马天目同浦口那位联系人碰面时,对方已告诉了他同“南方局军事组”组长刘全福见面的时间地点,以及接头暗语。自己未去赴约,这在情理之中,但如果做出一些异常举动,“南方局军事组”的同志应有所察觉。想到这里,马天目不禁点了点头,故意做出一副沮丧的样子,对唐贤平说,好吧,老同学,算你赢了。你把这份电文发出去,你的目的自然会达到的。但是……说到这里,马天目忽然打住话头,卖了一个关子。

  怎么?唐贤平凝神聆听。

  在旅店遇到一些可疑的人这话不假,也符合你们抓住我的逻辑。但你们能保证抓我的事一点风声也不会透露出去吗?

  唐贤平说,风声半点也不会透露。因为我们已做过相应处置。

  那好。马天目说,你在这份报告末尾加上一句——你部未告知我“福全处”的联络地址,我怎么前去?他们会更加相信的。

  唐贤平问:“福全处”是什么意思?

  马天目答:这是一句联络暗语。也无从解释。你若信得过我,就按我说的办,如果不信,那就算了。

  第二天,马天目一家三口被秘密转运到一栋宅子里。那宅子坐北朝南的布局。从外观看,围墙灰白,瓦片素黑,房子用青砖垒砌,中式建筑风格浓烈。而屋顶直立的烟囱和屋前的门楼样式,又凸显西式建筑的格局。前面是五六间平房,后院还有三间,他们一家人,就被安排住在那三间平房内。

  很快便有人带来医生,给孩子检查身体,打针开药。而相对于刚刚结束的监牢生活,住在这样一处宅院里,却仿佛让人感觉重获了自由。他们可以在院内的一小块地方自由出入。住在前面房子里的邻居,是位长相富态的老太太,也到这边来探望过一番,并吩咐下人拿来米面油盐等物。告诉江韵清,可以自己做饭。她对那仍未退烧的孩子喜欢的不得了。并说起他儿子就在军统做事,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儿子搬出去和她分开住,她一个老太太,自己住这么一所大院子,有时会觉得瘆得慌。你们有什么需要,别客气,可到前院来取。

  从老太太的话里分析,这栋尚算阔气的宅院,应是军统特务处某工作人员的私宅。而唐贤平对他们如此厚待,显然昨天下午的那番谈话,起了作用。马天目借空闲之机,对院子四处观察了一番。就在他们所住的屋子北面,有一堵围墙。虽有后门,显然已弃之不用。况且后门处还有一栋耳房。马天目走近大门,想从门缝里看看外面的情形,从耳房里出来两个男人,客气地摆手阻止了他。他又到前院,以探访的名义,和老太太寒暄一番。发现前门处的一间耳房里,也住了两名男人,显然是军统安排的人手。像现在这种情形,他们应是被软禁起来了。马天目对此不知该感到庆幸还是欣慰,这毕竟是在自己的主动出击之下,换来的结果——孩子的病不仅能得到医治,如果不出差错的话,“南方局军事组”也会收到预警。这真是两全其美的事情。至于接下来将会发生些什么,他不去多想,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马天目这样的想法,其实是有些高估了自己。

  那天结束工作,唐贤平回到家。发现范义亭同江宜清,正在家里和母亲聊天。江宜清再次说了一番“高抬贵手”的话,并托他转送给姐姐一些东西。当他们走后,母亲和他聊了一会。母亲从不对唐贤平的工作妄加干涉,却从佛法的教义上讲了一番自己的看法,比如“得饶人处且绕人,不可将人逼到绝路”等等道理。第二天一上班,唐贤平便和刘队长商议,既然马天目已作出归降的姿态,那我们也应表现出诚意来,这就将马天目一家转移到那栋宅子里。

  唐贤平带了江宜清所托付的东西,去看马天目一家人。言语间自然多了一番老友间的亲昵。并当了江韵清的面,对马天目说,老同学,既然你已迈出同我们合作的第一步,那么依我看,你不如早日写一封“悔过书”,也好让我对上面有个交待。

  马天目一笑置之,说,我不清楚自己何过之有,还要写什么自悔书!我这么做,只是能让孩子得到一个治疗的机会。

  唐贤平也有些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每个人改变自己的信仰,总会别扭那么几天。但你要好自为之,早一天写“悔过书”,也能为老婆孩子早一天赢取自由。

  唐贤平走后,江韵清板着面孔,质问马天目:你对他们妥协了?

  马天目摇头。抬手去摸孩子的脸。

  江韵清一把将他的手拨开。一脸敌意,说,你没有对他们妥协,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就转变了态度。他一口一个“合作”,还奉劝你写什么“悔过书”……我真是替你害臊,如果你真成了“叛徒”,就离我们娘俩远些,别用你的脏手,玷污了孩子。

  听了江韵清的话,马天目自感事态严重,遂换了一副端正口气,严肃对江韵清说道:江韵清同志,我们虽是夫妻,但我已经是你的领导。请你相信你的领导,也请你相信——我的信仰!

  江韵清抬眼看他。见马天目的脸有些扭曲,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说,你是我的领导?你才当了我几天领导!上海工作时是我领导你。等我把孩子养大点,脱了手,能参加工作,还不定谁领导谁呢!——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马天目向窗外看了看,“嘘”了一声。当晚,马天目将江韵清拥在怀中。他将嘴贴近她的耳边,细细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听得江韵清心里不禁一阵舒畅。反身将他抱住。说,如果他们觉察了怎么办?还不是会再次把我们关到监牢里?咱俩的安危我倒不多想,就是死了也不足惜,可孩子,孩子怎么办!

  他用嘴唇衔住她的耳垂。似是叮咛,又像是盟誓:我们要想办法逃出去,利用他们放松戒备的这一段时间,总会有机会,找到办法逃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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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46:3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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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姐姐一家人的莫名离去,江宜清很是担心。她虽从房东处得了口信,却仍是万般惦记。待安排好手头的事,便只身去浦口找姐姐。但寻找的结果,却出乎江宜清的意料。

  她先是去“青田中学”打听姐夫的下落,学校虽承认有一位叫马步升的老师即刻来报道,但现在还不见人影,学校也很着急。同她讲话的老师一脸诚恳,看样子也不像唬弄她。江宜清便到旅店去打听。浦口名气虽大,当年南京的好几所学校都开办在那儿,但毕竟是小地盘,像样的旅馆也没有几家。打听来打听去,因唐贤平派人早就叮嘱过那家旅店的掌柜,得不到任何消息也是自然。

  江宜清随范义亭搬来南京之后,虽未同居,但恋爱关系已确定。她仍做着老本行,经营一家书店。书店的规模虽不大,生意却较之上海红火了许多。雇了一名店员看店。书店内的大小事务交由江宜清打理,范义亭基本不插手。他现在的身份,在军统局下属部门找了一个文职工作。

  因同在一个系统内工作,同唐贤平的交往自然多了些。一个多月之前,唐贤平刚调到南京时,约范义亭吃过一次饭。余下时间也偶有相聚,对于这些事,范义亭倒没有对江宜清刻意隐瞒。他对江宜清说,多条朋友多条路,我跳出他们那个部门,少掺和些腥风血雨的事就算立地成佛了。如今,范义亭的话果然灵验,要想找到失去消息的姐姐,求助于当地不作为的警察,怎么也没有军统特务处神通广大。

  范义亭带回的消息虽让江宜清心安,却更加坐卧不宁。在以前的接触中,她早就察觉到姐姐姐夫身份的特殊,只是没有道破。因她最初的心性,其实更愿做姐姐姐夫所做之事,只是有了北平和天津的遭遇,内心的惶惑与恐惧让她心灰意冷,只愿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用清闲送时光。如今姐姐一家人遭难,那种切肤的恐惧再次将她困扰,不禁战兢兢问:那怎么办?

  范义亭说,马天目的身份虽已确定,但找不到有效证据。军统暂时还不会对他下手。只怕的是……说完这话,范义亭又对江宜清讲了一件事。范义亭说,他去唐贤平办公室的时候,唐贤平不在,在他的办公桌上,他看到了一张女人的照片。

  你猜,照片上的女人是谁?

  江宜清屏息聆听。不敢说话。

  是彭雅萝。

  范义亭说出这个名字,好像道出一个惊天秘密。神色也随之变得惶恐起来。

  江宜清不禁掩了口,脱口而出:怪不得,我曾在姐姐家见过她……

  话说了一半,自知失言,忙收住下面的话头。

  你见过她?

  范义亭很是吃惊。继而苦笑起来。

  原来这样……看来,你还是有很多事瞒着我呀。

  江宜清不理他。

  沉默了一会,范义亭自说自话:原来他们都是共产党……特务处的人正在到处抓她。抓到彭雅萝,你姐夫的身份就会不攻自破。

  彭雅萝在哪儿?

  连军统都不清楚她去了哪儿,据推测,她有可能出了南京城,去外地办一件重要的事……但她总会回来的。听说现在的车站码头,安插了大批警力,只等她自投罗网。

  江宜清险些哭出声来。她低头思忖着什么。又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盯着范义亭问:该怎么办?别说为了我姐姐姐夫,就单单只为了彭雅萝,你也不能坐视不管啊!

  范义亭点头,说,是的,不用你说,我也正在想——要想办法救她。不为别的,只为抵消对你们两个人的亏欠。

  江宜清眼里,慢慢流下两行泪来。

  范义亭说,救彭雅萝的唯一办法,就是要取得关在军统监狱里的张松林的信任,他是彭雅萝的同党。只有他,才清楚彭雅萝的去向。我已打通关系,偷偷带进去一条消息。只是不知道那个张松林,会不会信任我——这就像下一个赌注,我们只好赌一把了。

  得到那枚现在看来毫无用处的电子元件,很费了一番周章。彭雅萝为此在杭州足足呆了半月有余。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她自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却并不知道,时间每往前递进一步,那枚小小的电子管原件,便会像一枚**,引爆潜藏在她命运中的危险;反之,越往后拖延,幸运和奇迹说不定会降临在她的身上。显然,幸运的天平是倾向于彭雅萝这一方的。范义亭所下的赌注,竟神奇般发挥效应。当收到史大川提供的彭雅萝的消息之后,范义亭再次动用关系,联系到杭州的一位朋友。并嘱咐他必须亲自去一趟杭州军统无线电学校,找到那位教官,询问彭雅萝的下落。当那位朋友找到教官之后,教官自然对他持怀疑态度。迟迟疑疑问:你是什么人?那朋友说,你不要问我的身份。我来,自然都是朋友之间的关系。如不信任我,不但那位女士有危险,包括你,也将会受到牵连。教官的额头冒出豆大汗珠,说话有些结巴:刚,刚走,今天早上的火车。火车应该明天一早,就能到达南京。

  接到回话,已是夜里十点。范义亭经过测算,那列从杭州发来的火车,应在子夜时分抵达南京的前一站——江宁站。现在驱车赶往那一个站点,时间还算充裕。而为安全起见,应在江宁站的更前一站——“句容站”上车最好,时间上也留有余地。按照范义亭的计划,他准备在“江宁”与“句容”中间的另一个站点——“川口”车站上车,去拦截彭雅萝。而他却老想着一个败兴的问题:如果路上出了什么差错,赶不到句容和川口车站怎么办?最保险的计划,还是应在江宁站上车。

  果然不出所料,越是担心什么,担心往往成谶。当走到江宁站附近的一个小镇时,汽车忽然熄火。司机下车鼓捣了一阵,只说马上便好,却不见任何成效。范义亭心急如焚,哪敢久等。吩咐司机将车修好,自己返回南京,或是修不好,自己想办法在这小镇住上一夜。自己迈开大步,向前奔跑而去。

  这漆黑的夜半,加之路况不熟,范义亭只感觉自己身上像着了火。他裹挟着一团火焰奔跑,那块悬在腕上的手表,滴滴答答使他的心跳加速。有时感觉前路无望,便不管不顾,敲开路边人家的屋门问路,言语之仓惶,好似一个走投无路的盗贼。虽遭到一番训斥,方向感却瞬间柳暗花明。他便再次奔跑起来,当远远看到灯火微醺的江宁车站时,范义亭抱住路旁一棵树,翻江倒海般呕吐着。

  黑暗的火车梦魇一样驰入站台。此时的范义亭虽缓过劲来,心里却更加惶恐。他忽然意识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江宁站距离南京终点站很近,行驶时间不超过30分钟。在这短短的三十分钟时间内,想在多节车厢里找到彭雅萝,岂是一件容易的事。

  等他跨上火车,见车厢内挤满旅客。昏昏欲睡的人们更加难缠,好似密匝匝捆在一起的尸体。想往前挪动一步,便要搅醒人家。鲁莽的举动甚而会招致对方的不满。范义亭先找到一位列车员,问了一下整列车厢的情况。共有六节载人车厢,他现在所处,是第三节车厢,从前后找起,都是一样轻重。此时的范义亭,不知该把自己变身成什么,一条乱窜的游鱼似乎更为恰当。但游鱼的视力却很有局限性——把注意力集中在女性旅客身上的范义亭,很快又遇到一系列难题——所有女性乘客的脸,看来看去,近乎成了相同的模样;疲惫旅途造就的呆板、睡意丛生而无法掩饰的丑陋。更何况面对那些垂头、或埋在臂弯里酣睡的女乘客,都要颇费一番思量。他要依据对方的年龄、衣着、身材迅速做出判断,和记忆中的彭雅萝有些相似的,他便不管不顾,上前弄醒人家。弄不醒的,便强行抓住头发,扳起人家的脸。

  好在过了一段时间,火车行驶的速度减缓下来。从瞌睡中醒来的旅客纷纷打起精神,相互感叹,探头朝窗外望。有些人则起身,整理着行李。这样一种形势,虽对寻找有利,却使他更为迫切地意识到:火车就要进站了。

  搜索的范围过了大半,余下最后两节车厢还未察看时,范义亭已是汗流浃背,心内的焦灼与车厢内空气的混沌,险些令他窒息。此时他忽然想到:从杭州传来的消息,是否有误?彭雅萝是否还未离开杭州?或此时已抵达了南京?此刻火车行驶的速度显得更慢,万般无奈的范义亭已顾不了许多,他亮开嗓子,呼喊着“彭雅萝”的名字。朝车门处移动的旅客,聚起更加嘈杂的喧哗,将他的喊声淹没。

  标有“南京站”的站牌缓缓从车窗外划过。站台上的灯虽亮着,却被东方的晓白搁浅。依稀能看见一簇簇人影,或是伫立,或缓慢行走。火车咣当一声,在站台上停驻,刺耳的刹车声隐隐从脚下传来。

  挤到车门口的范义亭,仍旧一无所获。他无望地朝车厢尽头看一眼,那里已没有多少滞留的旅客。他又朝车厢外看,见站台上乱糟糟的,有接站的人惊喜地叫着,冲人群张着手,做出拥抱的姿势。一个身穿青蓝色旗袍的女人,将披肩搭在肩上,正拎起皮箱,直起腰,向出站口的方向走。她无意间朝火车上张望一眼,目光虽未与范义亭相对。却险些让他叫出声来。这身材小巧的女人,不是彭雅萝,又会是谁!

  跳下车厢的范义亭想喊出声来,却很快发现有几个人倚着廊柱,正朝站台上观望。情急之下,只能疾走两步,将她赶上。又想这突然的惊扰,务必会使彭雅萝做出一些反常举动。只能从身后将她一把抱住,顺势将她拥到一根廊柱后面。像恋人一样紧拥着她,将脸贴在她的鬓边说,别出声,是我!

  他们身体相拥,四目相对。惊惧从彭雅萝的眼中划过,一点欣喜的波光又点亮她的眸子。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别说话……什么也别说,跟我走。

  范义亭顺势挽住她的臂膀。两人相偎,朝站台的另一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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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忽然得到的电子管原件,马天目虽有疑惑,却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大概也是他急于想同“南方局军事组”取得联系的一个原因所在。当欧阳向他转述冯传庆的报告,说得到这一重要的元件,也事有凑巧,当电讯总部的一台发报机因故烧坏时,张松林正好值班,便不惜冒着危险,欲盖弥彰地得到了它。自己却因工作上的失误,被关了禁闭,有可能还会受到更为严厉的制裁。马天目不禁问:怎么这么重要的事,冯丹萍没有同我联系,和我说一声?欧阳说,冯丹萍可能出去找电子管原件了,至于去了哪里,冯传庆说他也不知道。或许只有张松林一人知道,可如今张松林被关在禁闭室,谁也见不到他。欧阳又问:既然电台马上修好,我们要不要给“南方局军事组”发报,同他们取得联系?

  马天目说,那是当然。遂把电台的波长和密码告诉了他。

  欧阳说,今天晚上,我和冯传庆再把电台调试一下,立即把呼叫信号发出去。

  接到“南方局军事组”的回电,是在第二天的晚上。当欧阳把密电内容交给马天目时,不禁忧心忡忡地问:你若去了浦口,以后我们的联系就很不方便了。

  马天目说,其实也很方便。说远不远,只半天的路。我们现在动身,下午也就到了……这或许也是为了工作上的安全考虑吧。马天目说到这儿,看了看欧阳熬得通红的眼睛,你也要多保重身体。等冯丹萍回到南京,你要转告她马上去见我。等我到了浦口,会尽快请“南方局军事组”的同志想办法,看是否能联系到张松林。

  因南京的住处只是暂时的落脚点,东西收拾起来很是方便。等准备动身时,江韵清说,走这么急,也来不及同宜清打个招呼!

  马天目说,招呼不用打了,我们总有机会过来南京的。

  要不让房东传个口信吧。

  口信可以传,但浦口的住址要等安顿好后才能确定,也没什么用。

  那总归会让她放心。她那么喜欢静白,一天不见就想的什么似的……可怎么就三天没来了呢!

  一家人赶到浦口,马天目先将江韵清母子安排在旅店落脚,后按照密报中的约定,马不停蹄赶往联络地点。接头人早就候在那里。略事寒暄,匆匆有过一番交待之后,两人分手,马天目赶回旅馆。

  当房门被轻轻敲响,马天目已和衣卧在床上。他警觉问了一声:谁呀?门外的回答虽含糊不清,却仍让人想起那个面目和善的旅店掌柜来。将门打开。灯光只照彻门口那一小块地方,掌柜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马天目正要开口问话,手擎油灯的掌柜缩身退下,几个头戴礼帽的人冒了上来,灯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逼迫着马天目后退,鬼魅般投进屋子,罩在睡相酣甜的马静白脸上。这个刚满两周岁的婴儿,从早起坐车就这样断断续续睡着。此时他感觉不到父母的惊慌。因是仍未脱离母亲的怀抱,在当夜由浦口押解回南京的那一路上,他仍沉浸在梦境中,他的梦境仍有着婴儿稚趣的甜美。

  面对坐在面前的马天目,唐贤平大吃一惊。这样的面对虽是他早就盼望的,但毕竟来得有点急,有点出人意料。

  唐贤平说,老同学,你真是让人操心——刚刚这才几天,在西安被土匪掳走,这就又被军统特务组带到这里!土匪好对付,“特务组”可就难缠了。

  马天目苦笑:你不也是啊!幸好这年头,我们在西安碰到的“土匪”,也是有良心和理智的土匪。你们军统特务,和土匪比起来,不会比“土匪”差了太多吧。

  唐贤平喝了一声彩:说得好!老同学,可你要拎拎清楚,土匪截财,没道理好讲。军统可是讲道理的。制裁对党国不利的人——如果拿到证据,良心和理智只能靠边站。况且我现在才明白,西安的那些“土匪”,身份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听说最近有陕北派来的共产党人潜入南京,而你刚刚去过那里,会不会,那人就是你吧?

  马天目淡然一笑,说,贤平兄,你真是抬举我了。

  唐贤平逼近一步:西安的经历不提,你在上海不好好做你的记者,怎么忽然跑来南京?

  我在西安被关了几个月,好不容易被放出来,辗转回到上海,可报社又不是自家开的,记者的位子怎么会老给我留着。丢了饭碗,我一家三口,总不能喝西北风吧。这才辗转来到浦口,想靠教书混碗饭吃,这又何错之有!

  你最初叫马端方,在上海改名为马天目,如今又改名叫什么马步升!这到底什么意思?

  马天目不由再次笑了,说,贤平兄,你或许不太晓得,我曾经还叫过刘思鸿呢,这很奇怪吧!最近晦气,所以想拈个化名去去霉运。马步升,步步高升的意思,这个名字不好吗?你若不信,可去“青田”中学调查,看他们是不是有一个要来报道的英文教师。

  唐贤平无言以对。因他已到“青田”中学调查过,确实有一个叫马步升的教师即来报道,再追查其来历背景,谁人引荐,却毫无下文。直到现在,他仍懊悔不已。对于截获的密电,军统的人在行动上还是慢了半拍,他们只破译了浦口以及旅店的名字,而其他只字片言的内容,却仍待研究。因此被马天目抢了先机。不然的话,肯定能将马天目和接头人一并擒获。而据唐贤平推断,马天目到达浦口之后,肯定已和接头人联系过。他的身上,如今藏有太多秘密。但怎么撬开他的嘴巴,还需动一番脑筋。

  想到这里,唐贤平脸色忽然阴沉下来,直接摊牌说,端方兄,我看你是死不改口啊。等我们收了网,将那个从陕北过来的发报员带到你面前时,看你还有何话说。

  一丝阴翳划过马天目的眼角。当他听完这句话,无异于听到一声惊雷。知道事情并非自己想得那般简单。欧阳的身份都已暴露,说明他们在南京的活动,肯定有人出了问题。他逐一思量着每一个人的名字,不禁暗自长叹了一声。

  收网看来已是顺理成章的事了。电台联络的波长和密码既已搞到手,留着那个陕北过来的发报员只会成为隐患。

  那天晚上,汗流浃背的欧阳正在专心致志地收听电文,忽听头上屋顶传来瓦片被踩碎的声响。他摘下耳机,警觉抬头,愣了一瞬,以为是夜猫弄出的响动。但静了片刻之后,那声音又响。他丢了耳机,下意识从桌子的抽屉里拎出一把手枪,熟练地拉动枪栓,将子弹上膛。后又想起什么,急忙俯身到桌前,关了电台,终止了和对方的联络。

  阁楼上的门瞬间破开。欧阳抬手一枪,将最先闯入的人撂倒。又有人跳窗而入,欧阳连开数枪,等子弹打尽,稍有犹豫,忽然举枪泰然朝门口走去,面对互射的弹雨,欧阳的这种举动,无异一种壮烈的自残。他**的胸膛瞬间被子弹洞穿。血像红色蜂群一样从体内钻出,先是有零落的蜂子尸体一样溅泄墙上,落在他身后的发报机上,后又被大团涌流的血粘住了翅膀,再不能在这狭小空间内肆意轰鸣。欧阳前倾的身子被子弹的惯性挫得连连后退,仰倒在发报机旁。他张着的手臂触到那张记录着只接收了一半的电文。他想把那纸电文毁掉,但手动了动,却无力地垂下。顺手指流下的血迹慢慢洇湿了白色纸张。死去的欧阳,心里其实是有些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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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那个时候的彭雅萝已更名为冯丹萍;按照南京地下党组织提供的讯息,她很快与一个叫做张松林的人取得了联系。而这个张松林,恰恰是与她在北平有过间接交际的史大川——张松林为他的化名。

  命运就是这般奇妙。而曾经的彭雅萝与史大川,却有机会坐下来,谈谈自己曾经的过往——这是他们的幸运。也是他们因回忆而感到痛苦的一种不幸。在那样一种交谈中,李明、范义亭、唐贤平……这些死去或不知所终的人们,这些符号般曾经熟悉的名字,针线一样在二人之间穿起密密经纬,从而使他们的接触,一下由陌生而变得万般熟稔起来。

  1937年3月的南京,正是万物萌动的季节。他们站在南京郊外一所住处的的凉台上,感受着四野扑面而来的春夜气息。史大川刚从军统电讯总台的宿舍搬出来,在南京羊角坨附近租了两间房子。初到南京的彭雅萝暂住这里。因此他们有了更多闲聊的机会。而对往事的提及,皆由他们无意间提起的那个叫做“北平”的城市开始。

  回忆无疑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痛苦。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史大川问她:你从北平逃出来,怎么会去了陕北?彭雅萝说,我先是去张家口找我哥,后是他把我带到了陕北。那么你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史大川说,我负气出走北平,先是在老家呆了一段时间,老家待不下去,出来找同学。后经他引荐,以我黄埔五期电讯班毕业生的身份,考入军统杭州无线电培训班第八期受训。受训期满,分配到这里的无线电总台担任通讯工作……我的那位同学,便是我们的同志。

  说起同学,彭雅萝不由想起与自己情同姐妹的江宜清。想着她不知现在身处何地,生活是否安好?她望着满天繁密的星星,不由叹了口气,说,那些曾与我们有过交集的故人,不知以后能否还有机会见面?

  她的这句话就像谵语。充满了宿命的味道。

  而彭雅萝并不知道,此刻在同一星空下,她的同学江宜清已来到南京。之所以来南京,是因范义亭特殊的身份,从秘密渠道嗅到战事即将爆发的危险。那时的上海,已是一座阴云密布的城市。而远在几百里之外的南京,这座以“首都”命名的城池,尚算一处安身保命的避居地。只不过要等到短短的几个月之后,它将于更为惨烈的方式破碎。在破碎之前,这些命定中必有交集的人们,仍是要以偶然和必然的方式,在这里聚首;聚集在这艘将要倾覆的船上。在更加仓皇的逃亡之前,在漫长的流放和离别开始之前,他们仍要以悲情的底色,率先预演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听来虽有惊心,但在万千生灵惨遭涂炭之际,在家国即将灭亡的时刻,他们的不幸与坎坷,只不过像一首雄浑乐章的前奏,只是预示了命运的多舛和沉重罢了。

  还是从彭雅萝刚刚抵达南京开始说起吧。

  彭雅萝刚到南京的时候,南京方面的地下党组织曾对她的能力一度产生过质疑——她那么弱小,穿着土气,一副北方村姑的打扮。由她来负责与“军统特支”的联络工作,能否胜任?真是一个不容小觑的问题。但因是上级指派,这位叫刘素英的领导最终还是打消了自己的顾虑,将联络密语告知给她。并说,你可以通过密语写信,和“军统特支”的同志取得联系。而那位即将从陕北过来的中间人,不日将抵达南京。今后的工作要听从他的指挥,再不可与南京地下党组织有任何来往——这自然是出于一种安全的考虑。也是一种工作上明确的分工。刘素英说,至于你,还有那位神秘的中间人,将会接受“南方局军事组”的直接领导。那位中间人不仅会从陕北带一个熟悉电讯业务的同志过来。还会带来和“南方军事组”取得联系的办法。刘素英告诉彭雅萝,除了南京方面的地下党组织之外,这个称作“南方局军事组”的秘密组织早就存在,但因为种种原因,他们两者之间,至今没有取得任何有效的联系。至于期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也只能等那位中间人到来之后,才能慢慢梳理清楚……最后刘素英出于女性间的关爱,告诉彭雅萝:在南京,像她即将扮演的这种角色,如何化妆,穿什么衣服,上街要注意什么事项等等,都要注意。并苦口婆心地对她指教了一番。彭雅萝只是笑着,一一领会。当几天之后,她们有机会再次见面,出现在刘素英眼前的彭雅萝,好像脱胎换骨一般,时髦的装扮使她看上去完全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南京小姐。彭雅萝告诉刘素英:她已和“军统特支”的同志联系上了,他们于兄妹相称,以给哥哥送东西或找他好朋友为名,已能自由出入于南京电讯总台的会客室和军统人员宿舍了。彭雅萝又迫不及待地问刘素英:与她联络的中间人何时来南京?如果他能够及早到来的话,有很多非常重要的情报,都可以传送出去了。

  刘素英一脸茫然,并未给她一个明确答复。

  也就在彭雅萝同刘素英分手后的第二天,一切都趋于明朗。有人捎信来说,那位她盼望已久的中间人已抵达南京。让彭雅萝即刻按照密信中提供的地址,前去和他联络。

  那是一个异常温煦的春日。彭雅萝前去赶赴一场约会,她想不到,命运在这一天竟会给予她如此丰厚的馈赠。当她与那位中间人相见,竟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这位身着西装、仪表堂堂的男子,竟是她在陕北窑洞前,见过几次的那位装束奇异的人。马天目也认出了她。他们的见面因此充满了融洽而温馨的气氛。当马天目将随自己同来的欧阳北方同志介绍给她时,彭雅萝从这位复姓男子的身上,感受到一种陕北高原质朴的气息。他更像一名战士,是从红一军团临时抽调上来的通讯连长。当江韵清过来给他们倒水,彭雅萝的神情忽然间变得有些迷惑。她从江韵清身上,看到一位故人的影子。她想开口问一句,却被马天目的讲话打断。马天目说,刚才进来倒水的,是我爱人。冯丹萍同志,你有什么问题吗?她笑着摇头,又听马天目说道:以后欧阳负责和你联系,你回去之后,召集“军统特支”的那两位同志,也和欧阳见一见。欧阳在电台通讯方面虽有一定经验,但毕竟需要和他们多沟通……南京方面的工作情况很复杂,需要好好梳理。用不了多久,等我们和“南方局军事组”取得联系,工作便会很顺利开展起来了。

  临别,马天目出来送她。从另一间居室里,忽然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彭雅萝错了一下脚步,恰好和从屋子里出来的江宜清遇到。她当时把这个怀抱孩子的女人,当做那个为他们倒茶的女人。懵懵懂懂向外走,却又和江韵清迎面相遇。江韵清同她打了声招呼。彭雅萝这才如梦方醒,转过头去。而她身后的江宜清,正看着她的背影发愣,两人的相见,自有一番喜从天降的味道。

  南京地下党组织提供的电台,因久置不用,而不能正常工作。这让欧阳甚为犯难。想他在江西被敌人的数次围剿,以及长征途中那么艰苦的环境下,都能保证简易电台的正常工作,而今没有了炮火的逼迫,竟然搞不赢这么一个看起来还算高级的玩意,真是让他恼火。但恼火归恼火,即使起了满嘴的燎泡,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他汗流浃背呆在一间密闭的阁楼上,鼓捣了两天,最后查出一处疑点,但仍旧不能确定,只能联系彭雅萝,找来史大川和另一位“军统特支”的同志冯传庆,三人聚在一起,又鼓捣了将近一个晚上,也没有修好。最终三人达成共识——电台上的一个普通原件,因为反潮,再不能工作。而这个看似普通的电子管原件,却找不到任何替代品。冯传庆同史大川商量着,不行就想办法,从电讯总台偷拿一个出来?史大川迅速否决了他的这一提议。说,太危险了。总台电讯部的规定你又不是不知道!冯传庆说,那怎么办?史大川想了想,说,由我来想办法。

  回到住处,史大川同彭雅萝商量了一番,说起自己的那位同学,现在杭州军统无线电学校任教官,也是我们的同志。由他写一封信,明天一早,彭雅萝可带信前往杭州,找他求助,或许能想一点办法出来。找到我们需要的电子元件,也许要费一些周折;但无论如何,你都要一直在杭州等,不拿到元件,就不要回来。

  彭雅萝点头。问,要不要和我的上级说一下这事?

  史大川说,等明天晚上,由我来和欧阳知会一声就行。你安心去好了。

  第二天一早,送走彭雅萝。史大川照常去单位上班,因昨晚一夜没睡,竟在无知无觉中打起了瞌睡。等从梦中惊醒,倏忽嗅到一股焦糊的味道。急忙起身,手忙脚乱检查了一番收报机,最后发现,收报机上的一根电子管,竟然烧坏。还在冒着丝缕的烟气。

  史大川颓然坐在椅子上。诚如他昨晚对冯传庆说过的那样,电讯总台的规定是很严苛的。每一位工作中出了差错的部员,无论责任大小,出处何在,都会被勒令禁闭。少则七天,多则半月。想到这里,史大川从椅子上站起来,由于头晕,他的身体不禁摇晃了一下。他现在想到的是,自己马上会面临被关禁闭的窘境——如果是那样的话,彭雅萝不在,而冯传庆又不负责同欧阳联系,一旦出现什么情况,会不会引出更大纰漏?他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钟表,离交接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而在这两个小时里,他必须去通知冯传庆,将所要传达的话告诉给他,再由他转告欧阳。

  掩了门,脚步匆匆穿过走廊,转到另一栋大楼里。找到冯传庆工作的办公室,故作轻松地同坐在里面的工作人员打着招呼。问冯传庆在哪儿?那位面带笑容的女工作人员告诉他,今天是冯传庆的夜班。你有事,只能到他家里去找。

  他出了大楼,再次抬腕看表。手表的指针摆动的很慢,但他似乎能清晰听到指针转动的声音。心不禁“砰砰”乱跳起来。咬了咬牙,显然顾不了许多。出了大楼,恰在门口遇到一辆开进来的军车,凑上去说了几句话,司机招手让他上来。他上了车,指挥着那位司机,朝冯传庆家中驶去。

  而在史大川走后,他所值班的那间屋子显得如此静谧。隐隐还能嗅到电子管发出的焦糊气味。墙上的挂钟如常摆动,钟鸣声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喧响,像是一个作乱的怪物。直到门被推开,那声音才渐渐隐去。走进来的是三位身着笔挺军服,戴白手帕的国民党军人。进门之后,走在身后的那位戴眼镜的军官“咦”了一声,用南京话有些俏皮地说道:怎么屋子里静悄悄的,值班的人跑哪儿去了!这样说着,一股隐隐的焦糊味让他抽了抽鼻子,再次“咦”了一声,脸色马上严肃起来,对两位随从说,赶快搞清楚,味道是从哪里来的?值班的是谁?

  一个人走了出去,另一人扑到机上上。见散开的机子并未组装完毕,一眼便发现电子管出了问题。等那出去的人回来时,跟进来一位长相富态的矮个军人,对戴白手帕的军人敬个礼,笑嘻嘻说,陈督察长,你们督察处例行检查,怎么有劳您的大驾?陈督察长不答,而是傲慢地朝收报机指了指。那位矮个军人脸色一变,小声说,怎么搞的!这个张松林,玩忽职守,胆子也太大了。

  一行人急冲冲来到史大川的值班住处,推门,见里面无人。陈督察长挥挥手,他的两位随从在屋子里四处检查。

  撬开一只锁着的抽屉,一位军人胡乱翻弄,夹在本子里的一纸信封吸引了他,将信封内的信纸抽出,看了几眼,拿给陈督察长看。陈督察长看后,不禁意味深长笑了。递给矮个军人看。说朱部长,能看懂这个吗?朱部长看后脸色刷白。陈督察长说,你是搞情报工作出身,像这种语焉不详的信,想来也该清楚是怎么回事吧……你的这位部下,看来很不简单哦!

  过了不长时间,从一扇窗子里看到,那辆载着史大川离开的军车驶回。史大川从车上跳下,抻了抻军装下摆,故作镇静朝大楼走来。

  走在楼梯上的史大川脚步迟缓,虽难掩疲惫,却努力做出一副轻松样子,同在楼道里遇到的同事打着招呼。他虽知道无路可退,却并不清楚自己身处险境。烧坏电子管仅仅是工作上的过失,被关禁闭只意味着一种惩罚;若逃走,则会引起一连串的怀疑和搜捕。他隐隐想起留在值班住处的那封信,那封彭雅萝初来南京,用来同他联络的密信——当初怎么就没有烧掉呢!他后悔不已。准备先去自己的住处,销毁那封信。却被迎面走来的一位军人拦住去路。很客气地对他说:朱部长请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他跟了他走。一路上仍心存侥幸。偷偷看一眼腕上手表,离开的时间刚刚到了两个小时,他想,烧坏电子管的事或许刚被发现。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进了办公室。见矮胖的朱部长表情严肃地坐在桌子后面。他们平常关系不错,私下里常常小酌,相互称兄道弟。不由弯了一下腰说,部长,我向你请罪来了!

  你何罪之有?

  值班期间,我因为工作疏忽,电子管烧坏了……主动来向你请罪。

  朱部长抬眼看了看他,眼神中有一些遗憾。低声说,好吧……我救不了你,你还是去跟特务处的人解释吧。

  挥挥手,过来两位军人,反扭住史大川的胳膊,将他押了出去。

  夜色刚刚降临的时候,有些微醺的冯传庆从大门外走进来。他来到值班室,隐隐听到两个人的窃窃私语,竖着耳朵听了一遍,听不真切,便凑上去打听。这才知道史大川被押走的消息。再问,被问话者也说不清楚,只说是工作失误,却又好像不是,闹得动静很大。或许还有别的麻烦。冯传庆大惊。他白天去郊外的亲戚家祝寿,刚刚回来。回家便听家人说史大川来找过他。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心慌意乱的冯传庆刚刚在椅子上坐定,忽被从窗外射进来的灯光晃了一下眼睛,扑到窗前,见一辆辆军车闪着大灯,正从院门口开进来。车未停稳,便跳下无数便衣,迅速散开,对大楼呈包围之势。那些朝楼门口冲来的身影显得特别矫健。

  冯传庆倒退着离开窗口,向门外走去。一位同事看他惊慌的神色,诧异问了一句。却听不到他的回答。他迅速来到楼梯口,伸头朝楼梯下探听,听到咚咚的脚步声,以空洞的回声漫上来,越响越近。急忙转身,顺楼梯往上攀爬。攀到楼顶,推开一扇小小的气窗,探身钻到楼外。楼外黑魆魆的,探头朝楼底下看,亮着的车灯显得更加森然。他不敢怠慢,纵身跳下,跌在一片平房屋顶上,一瘸一拐站起来,弯腰向前挪动,跨上后墙的墙脊,再次纵身跳下。

  军统特务总队的办公室内,戴笠正在训斥他的手下:电讯部乃党国的心脏要地,竟然混进了共产党,你们每天还优哉游哉,混吃等死,难道非要等到内外交困,眼睁睁看着我们的事业垮掉不成!

  每个人脸上都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特别是朱部长和特务总队的刘队长,简直如丧考妣。又听戴笠放缓了语气,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此次发现,说明共产党在我们内部活动猖獗。这次机会千万不能错过,务必要肃清内患,同时,想办法把藏在身后的共产党给我挖出来……诸位,看看大家都有什么想法?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戴笠蹙眉听了一会,问刘队长:唐贤平来南京报道了吗?

  刘队长点头,说,来了,已经报道有半个多月了。

  戴笠说,你马上把他喊来。散会后,你留下,我们三人详细谈谈。

  春天的夜还是很冷。在亲戚家躲了一天的冯传庆半夜出门,已是另一身打扮。他穿一件古铜色皮袍,头戴礼帽,手拿文明棍。他想逃离南京。但明白火车汽车都不能坐,唯有渡江,去江苏的亲戚家暂避时日,以后再做打算。渡江的小船已由亲戚帮他安排好。冯传庆自认为自己的逃亡计划,做得滴水不漏,他嘱咐亲戚,最近几天千万不要去我家里,等避过这阵风头,再把我逃走的消息转告给家人……一直在江边蹲到下半夜,如勾残月将要在江心沉落,才见一艘小船斜刺里划过来。冯传庆与亲戚道别,坐在船舱里,看着混沌不清的江水,听船桨发出的“哗啦”声响,心内不由感到一阵阵悲凉和沮丧。心里虽稍感安稳,却觉身子疲软。等上了岸,付了船夫双倍的价钱。冯传庆却对前路感到茫然。他不熟悉路况,况且佛晓时分的江岸生了淡淡雾气,越往前走,心里越是惶然。见一条小路旁隐约露出一间鱼寮,决定到里面躲一躲,等天亮再走不迟。

  鱼寮上简易的木门用绳子栓着。冯传庆将绳子解开,钻了进去。隐约可见堆在鱼寮内的船桨和渔具。地下铺一爿草席,想必是捕鱼人经常歇在这里的。冯传庆躺下来,感觉用稻草编的席子比家里的床还要舒适。他叹息一声,转眼便扯起鼾声。

  天虽亮,雾气方浓。一位戴斗笠的渔民穿过迷雾,沿江岸走来。来到鱼寮前,见木门被人动过,吃了一惊。推门进去,见一位打扮阔气的人睡在草席上。他蹲下身,看了又看,见他压在身下的布袋鼓囊囊的,伸手触触,感觉里面很硬。渔民想了想,又悄然走出。

  雾气渐渐消退。一只白色鹭鸟无声无息划过江心,隐身在江岸边的雾气中消失不见。等那位头戴斗笠的渔民再次出现时,身后跟了几位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走到鱼寮门口,渔民再不肯迈步,朝里面指了指,说,坏人就在里面。

  几个警察蹲在熟睡的冯传庆面前。一位警察悄声说,看这身打扮,也不像坏人啊。另一个警察说,打扮这么阔气的人,夜里睡这种地方,你说不是坏人还能是好人?

  他们的说话声惊醒了冯传庆。睁开惺忪睡眼,刚想因睡梦被打搅而发火,又倏忽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急忙翻身坐起。冲警察赔笑。

  当地的警察局内,冯传庆在述说自己睡在鱼寮里的理由。有警察进来,递上一纸刚刚下发的通缉令。审讯的警察看看通缉令上的那张脸,又命人摘下冯传庆戴在头上的帽子,扭脖端详了一番,不由笑了。

  走进审讯室的唐贤平显得英气勃发。他挥手让身旁的人退下,搬一把椅子,和冯传庆相对而坐。一副促膝相谈的样子。下午时分的阳光从窗子里打入,光线起着微妙变化,在冯传庆脸上制造出一些暗影。他脸上的表情比光影变化的还要快,由惊恐、沮丧、木然,迅速转化为痛苦。当黑暗像一块遮羞布,将他那张国字脸裹住,头顶上的灯被揿亮。冯传庆对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有些不适应,他惊恐地眨着眼,转而抬起手掌,捂在脸上。像一个害羞之人。忽然喉头耸动,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根据冯传庆的交待,唐贤平向刘队长做了一番汇报之后,带人去史大川在羊角坨附近的住处搜查了一遍。虽无收获,却搜出与他同居一室的那个女人的照片。因在北平的刺杀行动中,唐贤平只与彭雅萝有过一次短暂晤面,所以并未认出这不知所终的女人。据冯传庆推测,这女人的消失,肯定与寻找电台所需的电子管原件有关。而冯传庆交待出的另外一个人——那个从陕北来的发报员,刘队长说应该马上把他抓起来,进行审讯,有可能会挖出他们身后更为重要的人物。

  唐贤平制止了他。唐贤平说,如果抓起来,即便他能交待,也只会抓到那个他背后的领导者。但这个领导者的背后,还有一个潜伏在南京的更为秘密的组织——他们正在想办法取得联系,所以那部电台无论如何不能动——找到那个秘密组织,才是我们最终的目的。

  刘队长点头,表示赞同。

  唐贤平又问:那个事先抓到的张松林,不知你们审问时是怎么问的?是不是把话已经挑明?

  刘队长说,已经问了,但什么都问不出,已动过大刑,仍旧撬不开嘴巴。

  唐贤平冷笑一声,说,你以为共产党都是冯传庆那样的人物……又摇头说,可惜了,如果别惊动他,当做工作失误那样对待,事情就好办多了……

  你什么意思?刘队长蹙眉问。

  不打草惊蛇,才能引蛇出洞。我的想法是,既然冯传庆已归顺了我们,应该好好将其利用。如果事先不惊动张松林的话,关完禁闭把他放出去,会有更大用处。

  刘队长“噢”一声,似有所悟。说,我们也可以装糊涂,把他放出去呀!

  不行。对待一个工作失职的内部人员,总该不会动用大刑。况且审讯他,一定口口声声直接逼问他是不是共产党。把他放走,等于放虎惊山,所有鸟雀都会惊飞。

  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错失良机吧?

  机会稍纵即逝,我们也只能孤注一掷……唐贤平伏在刘队长耳边,耳语几句,又不无忧虑说道:如果那个不知去向的女共产党,是去找电台所需的电子元件,便不能让她回来。一回来,所有计划都会泡汤,宁可掐断这条线索,也要保全我们的全盘计划。

  刘队长说,这应该好办。她肯定出了南京城。我们除了在住处蹲守,把她的照片多洗印几张,下发到全队。然后派人去车站、码头蹲守,一有发现,立刻逮捕,要不就直接灭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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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44:3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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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安是一个略显凋敝的城市。除高大城墙和巍峨城楼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之外,那些坑洼街道与破败民居,让人有一种步入古旧村庄的感觉。

  记者们被安排在距离西京招待所不远的一家旅社里。与马天目同住的,是一位来自《大公报》的记者。这位老兄身材消瘦,面色灰黄。自打从飞机上下来,便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但一进入工作状态,却马上换了一副颇为老道的样子。显然在记者这一行已摸爬滚打多年。当官方组织者将记者们召集在一块,召开采访前的碰头会时,这位仁兄悄悄对马天目说,像这种采访,基本没有我们记者什么事,走走过场而已。我们的任务,就是在西安城好好逛一逛。听说西安的玉器不错,烟馆和花柳巷也很有内容。等闲下来,老兄带你去走一走如何?完事后官方会为大家准备一篇“通稿”的,回去就能交差。

  马天目的心思自然不在采访上。他只是留意着接近他的每一张陌生面孔。那些从各地汇集而来的记者、军人、穿便衣的有特殊使命的人(从他们的眼神中便能看出他们的身份);以及旅店的跑堂和在记者招待会上穿梭来去的侍者。他注意着他们每一个人的举动,哪怕一个眼神,一个特殊手势,都会让他浮想联翩。想到他们哪一个会是来找自己的接头人?但两天的时间过去,没有一个人来主动找他联络。倒是每次顾盼观望之际,马天目总会看到唐贤平站在远处的身影。作为官方组织者中的一员,唐贤平不离记者团左右,自然无可厚非。但在马天目看来,唐贤平此行,或许就是为了监视自己而来。更为奇妙的是,除采访时的特殊关照,晚上大家的自由活动时间,唐贤平借老同学的身份,更是不离他左右,简直让人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这天中午,记者们吃完官方为大家安排的午餐。马天目去上厕所。站在洗漱池前洗手时,一位身材高挑的男人也站过来洗手,他从挂在墙上的镜子里看着马天目,也不说话。马天目从镜子里看他一眼,发现那男子目光沉稳、笃定,却毫无内容。低下头,正欲转身离去,男子将一张纸条递给他,也不说话。转身离去。马天目展开纸条,匆匆看了一眼,见纸条上写着:今晚七点,带好东西,西京酒楼见。

  有人从外面走进来。马天目急忙把纸条团在手里。来人是唐贤平。打一声招呼,问马天目道:老同学,明天是呆在西安的最后一天,大家可自由活动,逛逛西安城,有什么想办的公事私事,可要抓紧办啊!

  马天目回他:公事都已办好,至于私事,西安即没朋友也无故人,只不过想买些当地特产,回去讨老婆孩子欢心。

  唐贤平笑着说,好好,只是西安市面上很乱,出去可要当心。

  下午五点,马天目做好准备。两份文件的原件临来时便已做过精心处置,缝在大衣内衬里。至于那份写了文件的“密码”本子,他是始终带在身上的。作为附记采访资料的工具,很多记者都有这样的习惯。准备动身时,却不想遇到麻烦。

  那位同屋的记者仁兄非要拉他到烟花巷里去逛一逛,不论马天目怎么推脱,也不肯罢手。只说若不去,就是瞧不起他。等回了上海,你走你的通天路,我走我的独木桥。抽烟泡马子,花费都由我请……马天目真是搞不懂,这位仁兄怎么会对自己如此热情——其实他只是见不得马天目的洁身自好,想拉他下水,开心解闷而已。大概每位有不良嗜好的男人,都有这样怪异的心态。

  马天目正想翻脸,却见唐贤平转进来。问起因由,唐贤平满口赞许。说你们做记者的,平日里洁身自好惯了,难得有机会出来,我也听说西安的花街柳巷,和上海的味道完全不同,有一种“羊肉泡馍”的实惠。到那儿去转转,开开心,也可体验体验生活嘛!

  马天目急的抓耳挠腮。见越是推脱越是难缠,不由冷静下来,假作要挟说,去是去,但回到上海,不能对老婆透露半句。那记者听了哈哈大笑,觉得今天缠住这个单纯干练的马天目,也真是有趣。马天目又说,既然老兄这么热情,那今天我就在“西京酒楼”请吃晚饭。吃完饭我们再去逛烟花巷子怎么样?你不答应,我便不去。

  记者仁兄连连说:好!

  一旁的唐贤平见二人说得热络,对马天目讥讽道:难道只请这位仁兄,就不请我这位老同学了?

  马天目心里有苦,嘴上却抹了蜜:这还用说!只怕你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啊。

  唐贤平说,难得你请!我这次的工作目的,一是为你们的安全保驾护航,二就是陪你们玩得尽性。

  列于西安十大名吃之首的“葫芦鸡”和“温拌腰丝”等菜上得桌来,马天目却吃得味同嚼蜡。他实在想不出一个脱身之计,如何来见那位有过约定的人。展眼看一楼大厅,满座皆是国民党军官和穿裘皮大氅的商人。二楼是包厢,他们虽来得早,全部包厢却早就预定出去。而按照马天目的意愿,坐在一楼的大厅其实更好,对方或许一眼便能望到他。他盼望有转机出现,就像中午在盥洗室的境况一样。如果这次没有机会和接头人详谈,只能盼着明天再有新的机会出现。但问题是,怎么也要有个约定下次见面的机会吧。酒是少不了的,那位报社仁兄也是好酒量,硬栽马天目喝酒。马天目脸上露出厌烦神色,只是一个劲儿的喝茶,话也不多。喝完茶频频去上厕所,他是想假借上厕所的机会,希望接头人看到他,并洞悉他所处的麻烦。但厕所上了数遍,也不见任何动静。等夜色初降,酒已过三巡。心浮气躁的马天目不由得越发心烦,竟拿过桌子上的酒盏,自斟自饮。报社的仁兄来了兴趣,马天目喝一杯,他竟连干三杯。唐贤平在一旁假惺惺说,老同学,你是不是心里有事,竟喝起闷酒来了?马天目不理他。两杯酒下肚,自然面热心跳。此时一餐饭已进尾声。那位报社仁兄兴致更浓,说,我们干了这最后一杯酒,便去花街去寻开心,并大声喊来一旁的侍应,问他们要去的一处花柳巷子离此多远?年轻的侍应给他一番指点。一旁的马天目忽然怒气冲冲道: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为何不去?唐贤平笑眯眯地问。

  我喝多了。

  马天目其实是想赖在这里,故意装醉,以拖延时间。

  那位报社仁兄说,不去?既然约好,你今天去也要去,不去我们就把你绑架过去。

  马天目摇摇晃晃站起来,说,我要吐。

  唐贤平扶住他,要陪他到厕所。被马天目推开。先前的那位侍应走上来,轻声细语说,我来照顾这位先生吧。

  侍应搀扶着马天目在前,唐贤平似乎不放心,尾随其后。马天目身子贴住那位侍应,觉到他用手使劲在自己腋下抓了一下。身子不由一凛,却又很快做出一副顺应姿势。此时有另外一名端茶的侍应从他们身边走过,两个侍应彼此交换一下目光。待到侍应走过去后,听到身后传来唐贤平的叫声。厅里的食客纷纷侧目,见是侍应不小心,将茶洒在了客人身上。那位闯祸的侍应伏下身子,拎起挂在肩上的毛巾,手忙脚乱揩着唐贤平身上的皮夹克。柜上的管事也跑过来,一边训斥侍应,一边对唐贤平赔笑,问:烫着了没有,要是烫伤,就赶紧去医院涂点烫伤药。唐贤平踮着脚,目光避开那身高马大的管事,看着马天目被伙计搀扶进拐角的厕所,却又被他们缠得不能脱身,嘴里没好气说,算了算了,没事没事!

  等唐贤平赶到厕所门口,见那位谦恭的伙计已经不见。急忙走进卫生间,见卫生间内无人。把蹲坑的门一扇扇拉开,也不见人影,等要去拉最后一扇挡板时,不想门从里面推开,唐贤平神色自若走出来。径直走到洗漱池前,站在那里洗手。唐贤平也凑过去,面色阴沉从镜子里观察马天目,问:没事吧?马天目擦了把脸,镜子里两人目光相对,马天目脸上忽然露出笑容,说,没事,我们走吧。

  马天目确实有一些醉意。前往花柳巷的那一路,懵懵懂懂辨不清方向。等那位报社记者去纵情寻欢之后,他佯称酒醉,坐在椅子上不动。唐贤平决意陪他,也将身边的窑姐打发掉。时间已过了晚上十点,坐在椅子上的马天目似乎仍未从酒醉中醒来。而那位躲在温柔乡的记者显然不愿出来。唐贤平不禁有些烦躁,捅了捅睡着的马天目,说,时间不早,不如我们先回旅店吧!

  马天目懵懂应着,随唐贤平从妓院出来。走在那条僻静的胡同时,唐贤平心里不由有些担心。巷子里没有路灯,而半圆的月亮又被乌云遮住,就连从周边宅院里投出的灯光,也被高大院墙遮没了。脚下的路坑坑洼洼,根本看不清路。两人只能扶着墙根一点点向前挪动。等隐隐看到胡同口的一点光亮时,耳边忽然传来脚步身。响得杂沓而急促,像是从身前身后的地底忽然冒出来。待唐贤平看清有三人迎面走来,他想扭头,看一看身后情形,却几乎同时,前后夹击的两拨人马已迫近身前。未及掏枪出来,便被人扭住手臂。想叫,嘴里迅速塞进一团东西。想看清劫持者的长相,一只头套兜头罩下,眼前陷入更加深重的黑暗。

  自始至终,唐贤平能感觉到马天目也经历着与自己同样的遭遇。但马天目似乎比自己镇静的多。这不由令他感到惊诧。从最初的被劫持,两人始终被牵连在一起。先自好像被搡进一辆黄包车。起初还能听到市面上的声音,等周围的市声渐远,又被掳到一辆不知是马车还是驴车上。二人被反绑的手有过几次接触。唐贤平甚至安慰般、用指尖触了触马天目冰凉的手指。但那手指岿然不动,好像进入绵软的沉睡状态。在车轮的颠簸声中,唐贤平慢慢睡去。后又醒来,被人扭着,绑在一根柱子上。头套除去,睁眼来看,见是一间约摸窑洞一样的屋子。屋子里黑着,也不知此时是天黑还是天亮。有两人在他的对面,其中一人坐着抽烟,头上缠一条白羊肚手巾。另一人站着,眼里竟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窥视着他,好像搞恶作剧的孩童。就是这个人,迈步上前,除去他口中的东西。又转身到他后面。唐贤平听到有人嘴里发出和他同样的呼吸声,不由问了一句:是天目吗?

  是我。马天目答。声音有一丝慌乱。

  别怕,唐贤平开口安慰一句。又转头对那个坐着抽烟的人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磕磕烟锅,从屁股底下拿出一只烟荷包,不紧不慢地挖着,又用手将烟锅压实,开口说:老子嘛,老子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老子只记得俄是穷人,没饭吃了,想借你口袋里的银子花花。

  唐贤平转瞬间似有所悟:这些人难道只是想勒索绑票的土匪?未免胆子太大了些。竟敢直接从西安城寻目标下手?像这种无法无天的事,以前还真是闻所未闻。

  唐贤平问:我们这是在哪里?

  那抽烟的人不答。倒是呆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答道:在阎王爷的嘴巴里,阎王爷咽一口唾沫,你们就没命了。赶紧想办法,给家里人捎信,拿银子来赎人吧。

  唐贤平思虑了一下,说,这倒不难。容我写一封信,就会有人送银子给你们。

  好大的口气!你要给谁写信?那人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他。

  唐贤平说,顾耀祖。

  那人转转眼珠,“哦”了一声,说,西安警察局的处长嘛!看来你来头不小,你把“顾耀祖”搬出来,是想吓唬我们?

  唐贤平倒吸了口冷气,暗想这些人真是神通广大,连顾耀祖的名字都知道。他说出这个名字,本是想探探他们的底细。又想这些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土匪,自然会对警察多一些了解,便解释道:我不是吓唬你们,顾耀祖是我在西安唯一的朋友,只能给他捎信,让他来赎我。

  那人冷笑。你让我们拿一封勒索信去给顾耀祖,让他来送赎金,明显是在耍我们嘛!

  唐贤平无奈:随你们怎么想……

  两个人悄声耳语几句,丢开唐贤平,又开始恐吓马天目。只听马天目说,我一个穷记者,在西安举目无亲,连个朋友都没有,打死我也没有用的。

  你一个穷记者?态度倒还这么不好!

  你们都听到了吧?我那位朋友认识西安警察局的处长,你们最好还是把我们放了,不然知道我们被绑架,警察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呦呵,老子坐山吃户,在江湖混了这么多年,还真不是吓大的!既然你这个穷记者没啥油水可捞,先把他带走!

  话音刚落,便有人从窑洞外闯入,将马天目从另一根柱子上解下来,扭着胳膊朝外走。唐贤平看到他细高的个子弯着,很痛苦的样子。头上罩一个黑色头套。忙喊:不要带他走!有事好商量,给顾耀祖捎个信去,他肯定会拿给你们银子,把我们两个都赎出去。

  闭嘴!有人喊了一声。过来给唐贤平也罩上头套。

  天瞬间又完全黑了下来。

  天空的蓝,以倏然的姿态劈面而来,那么耀眼,像一把凌厉的刀子。马天目一时间尚不习惯这蓝色光亮。闭了闭眼,又慢慢将眼睛睁开。

  蓝色依然那么耀眼。一朵闲适的游云倒缓解了他眼中的不适。等目光向下,那黄色的,如波浪般起伏的万千沟壑展现眼底时,马天目简直呆住了。

  他不知怎么来形容那绵延起伏的沟沟峁峁。举目的黄,没有一丝杂色,在陕北冬日阳光的照耀下,高处的丘陵浮着一层暗黄,像掩埋的黄金,从蓝色水面裸露出来。低洼处的褐黄,略显呆板,却隐约可见沟底积雪的反光。

  一条羊肠似的小路从沟壑那边蜿蜒而来,有人骑了马,踏起一股烟尘,朝这边飞奔。

  站在马天目身边的,那位裹白羊肚手巾的老汉笑眯了眼说,同志,你保重啊,部队上派人来接你了。

  除了这耀目的湛蓝与土黄,陕北的冬天里还浮荡着点点的红色,像星星一样繁密。那是戴在每一个人帽檐上的标志。当马天目被安排在一座向阳的窑洞里,凭借记忆,专心抄录那些留存在脑海中的文件时,特意提出申请,要了一顶镶嵌着红星的帽子戴着。他身穿一件灰蓝色棉服,头戴一顶红军帽,这样一幅奇怪装束,便显得特别醒目。当他抄写文件乏累,站在窑洞口,朝对面洒满阳光的坪场远眺,每一个从坡下经过,身穿军服的人看到他,无不对他露出善意的微笑。让马天目感到莫名其妙的同时,又有些感动……那些在坪场上活动的军人们时坐时站。前面有人站着讲话时,听讲的人便坐着,把本子托在膝盖上,认真记着笔记。而大家站起来,排成一队,响亮的歌声便会随即响起。有人在前面挥手打着拍子。

  当有一天马天目站在窑洞门口,远远见一个从坡底经过的女子。她身穿青色军装,怀抱一个硬壳本子。打短发,头上的红星显得特别醒目。走到马天目身边,抬头看一眼,或许见马天目装束奇怪,对马天目笑着,招了招手。

  马天目愣了一下,随即也笑起来,冲她挥手。

  他不认识她。想了半天,最终断定这是位同自己没有过任何交集的女子。却并不知道,那是命运安排的一次偶然邂逅。这天赐般的邂逅,在每一个人身上都会有发生。如果大家坐下来,平心静气,各自述说发生在自己身前的故事;或在漫漫长路上等待终老,终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原来各自生命中,竟会有这样奇妙的交集啊。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彭雅萝。

  抄写文件期间,有上边来的同志找马天目谈话,征求他对依然被游击队关押的唐贤平的处理意见。是把他解决掉?还是放他走?解决掉的话,对马天目以后的工作展开,自然少了很多隐患。放他走的话,也会起到一些积极因素——能对“绑架”一事,有个自圆其说的解释。正是考虑到这一层利弊关系,当初才会上演那一出“苦肉计”。

  马天目不假思索说,放他走吧。他也并不是多坏的人。以后工作中有这样一个对手,对我也算是一种促进。

  几天后,有人带来消息:唐贤平已经逃走。是我们的人假装松懈,故意放他走的。那时马天目已进入坪场上那所临时学校学习,是一副标准的红军干部装扮了。

  他穿一身青色军装,戴一顶崭新的镶着五星的八角帽。这是中共中央组织的党员干部短期培训班。意在让更多的革命者对党性有一个新的认识。

  培训班结束,马天目将接受新的任务,赶赴南京。

  而在那个时候,先他一期毕业的彭雅萝,已抵达南京,展开了她新一轮的秘密革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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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43:5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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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起来,打开电台,便会听到女播音员绵软的有关“剿共”的消息。手指揿动收音机旋钮,喇叭里传出嘶嘶的电波声,又很快被《毛毛雨》的旋律打断:毛毛雨,满天飞,意中人儿久不归。闷闷的守在这空闺,我闷呀闷呀悲呀悲……声音又很快被打断,定格在现实中婴儿的啼哭声中。这也是马天目最喜欢听到的声音。他旋即转到卧室,帮江韵清为婴儿换完尿布,又亲了亲儿子的脚丫,对江韵清说,我上班去了。

  这是1934的上海——这一年上海市的高温创出了历史新高;据徐家汇气象站报出的消息,高于37°C的天数已达到55天,是1873年建站以来的最高值;这一年,美国魔术大王“邓脱灵魔术团”正式造访卡尔登戏院,戏院为此新添了冷气设备;装潢一新的金城大戏院正在上映联华公司出品、蔡楚生编导的《渔光曲》;当秋天到来,位于石路三马路口的“无福绸缎局”打出低价贱卖广告,推销他的各色粉影绸、安琪皱、胡蝶皱;接下来辣斐花园的跳舞厅、高尔夫球场相继开业;《申报》整版登出中西大药房出品的“龙虎人丹”广告,他的“明星花露水”广告也十分醒目……

  时间又倏忽转到1935年期间的上海,这一年沪内消息和沪外消息同样引人关注:汪精卫在《东方杂志》第三十二卷第一号上发表《救亡图存之方针》一文,迅速占领了各报纸与电台的头条。文中宣称要抵御外悔,必先剿除红军。“剿匪既是御悔。要达到御悔的目的,必须同心并力先去肃清匪患”;这一年的3月,英、美、日在华银行恢复发行钞票,吸收现银。汇丰银行率先实行。麦加利、横滨、花旗、正金等银行亦在筹备发行;影星阮玲玉在他的寓所服毒自尽,引她的影迷悲恸欲绝;上海市教育局会同公安局派人搜查新中国书局及现代书局,销毁《羊棚外之奇想》及《新写实主义之论文集》两书,理由是两书鼓吹无产阶级革命,宣传普罗文艺……

  ——这或许是马天目在上海度过的较为轻松的两年。诚如范义亭所言,他确实在《申报》做了一名记者。当全部的文件做过妥善交接之后,同他有过联系的所有地下党人,全都转入“休眠”状态。他全心做着记者的职业,仿佛践行着自己的理想。

  儿子吃满月酒时,马天目没想到唐贤平会提着礼物,不请自来。这之后,两人也算重叙旧情,于老同学的身份和平相处。他们虽对彼此的身份心照不宣。却显然各怀鬼胎,各伺其用。唐贤平想利用马天目现在的记者身份,捞取一些有价值的情报。马天目则投其所好,将各种消息不断透露给他。却无外乎是那些同娱乐有关的花边新闻。没有了“文件”缠身,马天目一身轻松,并不忌惮与唐贤平的相处,他洞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话。当他们谈起范义亭和江宜清的关系时,大家也落得一团和气。在唐贤平的提议下,他们甚至想结成共同的媒人,来促成这段美好姻缘。有时聚在一起,偶尔小酌几杯,唐贤平假借酒劲,询问马天目初来上海和他在天津时的几处疑点。唐贤平话里有话,口称马天目是共产党。但马天目却答得不卑不亢,他说当初在上海,之所以不和唐贤平联系,是因自己混的比较落魄,而自己又是一个比较好面子的人。同学之间,“五仞齐肩”才好相处。而对天津发生的情况,马天目却矢口否认,说自己那几天沉浸在蜜月里,哪会有心思去“国民饭店”附近瞎转悠。认定他是认错人了——既然是老同学,以后就不要疑神疑鬼,看人像鬼,见鬼像人。唐贤平听得“嘿嘿”冷笑,用不阴不阳的话回他道:你既不承认,我也无奈。只是以后要多加小心,不要露了马脚。马天目针锋相对也回他一句:歧路殊途,各自有道。老同学,还是多多珍重吧。

  这样一种生活随着1936年的到来,戛然终止。

  从这一年的4月17日开始,日本开始向华北增兵,并不断扩建兵营。报上虽不见明确报道,但在一些神通广大的人口中传的神乎其神。讲述者无不充满了对家国沦丧的担忧和恐惧。而在灯红酒绿的上海,这种压抑气氛显得并不浓烈。而在这一年的6月,杀出重围的中央红军虽得到了喘息机会,却依旧困难重重。“肃反”之风在陕北之地劲吹。去年年初,瓦窑堡会议虽已召开,但“左倾机会主义”仍在大行其道。也就在这时,中共中央恢复了同上海局的联系。

  这一天,江汰清匆匆来找马天目。说老牛传下话来,最近将有任务。马天目雀跃说,那一定和红军有关了!江汰清问:你怎么知道?马天目回答:看报上的消息就能猜出一二。红军残部已逃至陕北……就连这样重大的消息也不连篇累牍报道了,只发简短消息,可见他们是想隐瞒什么。江汰清说,对,听老牛说,党中央正在陕北修整,现在需要那批文件,除一两份会议的原件之外,还需更多的文件传送给他们……说起那些文件,马天目心中免不了一番感慨。但他却隐隐意识到什么,问道:不会是要派我去办这件事吧?江汰清不禁偷笑,扳起脸来:一提“文件”,你就打怵了?马天目也笑,说,是啊!我侍奉了它那么久,好像与它之间,虽已有了些感情;但一提到它,还是未免提心吊胆。江汰清正色道:那你不想到陕北去喽?马天目说,当然想去。江汰清收了笑,说,之所以想到你,是因上海到陕北的交通站,现在还未成形。如果带大批文件过去,肯定是不能实现的任务。你记忆力好,可把所要传送的文件记在脑子里,只身去陕北。等到了陕北,再从脑子里把文件内容抄写下来,这样便能做到万无一失。至于那一两份会议原件,想办法,怎么都是可以带过去的——这也是我向老牛提出的建议。老牛说,如果你有疑虑,他便来找你谈。

  我怎么会有疑虑!马天目说。

  江汰清说,怕你舍不下韵清和我那小外甥呗!

  马天目笑了,接下来问道:那怎么安排我去陕北?

  江汰清说,别急。上面正在尽力安排。现在所需你认定的,是否清单上所有文件内容,你都能记得住?

  那要看文件内容多少。如果太多,我这脑子也不太灵光。你忘了帮你整理那些烧残的文件时,有一些内容怎么也想不起来!

  隔天,江汰清将文件清单拿来过目。马天目虽有些犯难,却还是一口应承下来。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马天目想出一个万千之策,他向江汰清汇报说,可以拣每一份文件的关键词,抄写在纸上,一份文件只需两三个关键词的连缀,他便能把全部内容记住。而中间的句子,可以找同生活有关的一些内容来镶嵌,这样便不至引起怀疑。如时间更为充分,他便能将大部分内容记在脑子里。这样即便有几段句型怪异的文字写在纸上,因他记者的身份,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

  江汰清说,好!所需文件已整理好,马上给你拿过来,明天你即刻开始工作。

  但马天目却提出一个要求。他说这些文件,不能在家中整理。报社那边我倒可以请几天假。最好由组织上替他找一个隐秘所在。因为一提到这些文件,我总担心有人会中途冒出来。

  江汰清问:你是担心唐贤平吧?

  马天目点头。对于那些文件,他好像嗅觉特别灵敏。我总怀疑,他老是缠着我不放,就是冲那些文件而来。

  江汰清说,等我和老牛商量一下,这应该好办。

  当晚,在老牛的安排下,马天目乘船离开上海,去了相隔不远的松江,住在一户人家。那家人的房舍紧挨江边。夜晚马天目就着一盏孤灯,将那些文件的内容在心里记了又记,不时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下一两个字。待记的头脑昏沉,便像做填字游戏,扩充那些句子。有时填着填着,会写出一首诗的模样,而那诗句里镶嵌的,恰有江韵清和儿子的名字。儿子刚刚取名为“静白”。只见那句子组合在一起,便成了这样一首颇有意境的诗句:江韵清水澈,夜半雪静白。“水澈”与“夜半、雪”是马天目给文件标注的符号,别人自是难懂,倒只有他自己知晓。看着这样的句子,马天目颇为得意,自己都不禁笑了。却并不知道,外面寒夜里的江面上,果真下了雪。黑暗中缓慢流淌的江水,沉淀得委实清澈;而岸边那一蓬蓬枯萎的蒲草上,覆了雪,倒真的应了诗里的意境。

  那一晚马天目将所有文件全部整理完毕,倒头便睡。直睡了一个白天又连着一个夜晚。睡眠在落雪中显得越发沉溺。但他并不知道,去往陕北的机会出现的竟是这般难得。门被敲响。老牛亲自赶来,将熟睡中的马天目叫醒。喘着气说,你快快准备,马上动身。上海报界和电台,组织了一个联合采访团,准备去西安。我们内部的同志替你争取到名额,已办好手续。你正好借此机会,将文件送过去。

  对于为何有如此大的动静去西安,马天目自然摸不着头脑。老牛便对他细细讲了一遍。原来,马天目来松江不几天,震惊中外的“双十二”爆发。国民**组织大批记者前去西安报道。这几天党组织正在积极筹划,却想不到消息公布的会这么突然。

  他们急急动身。先是坐船,又要赶车。因下雪,通往市内的电车都已停运,就连黄包车也很少见。两人只能踩着积雪,步行赶往市内。路上,马天目对老牛说,我先去跟家里打声招呼。再准备一下行李。老牛说,时间来不及了。飞机下午三点便要起飞。衣服行李都已给你备好,就放在报社里。我们在前面的岔路口分手,你自己赶往报社。记住,等你到了西安,会有我们的同志来找你接洽。你要见机行事,务必完成任务。

  跑道上的积雪已经除净,军方提供的飞机泊在那里。等待登机的记者们聚在一起,相互间交头接耳,显然都在议论着这起令人震惊的事件。等马天目赶到时,登机已开始了。

  马天目向旋梯上走去,脚步忽然迟疑了一下,见穿了一身皮夹克的唐贤平站在登机口。雪后阳光异常明丽,使他身上的皮衣以及那张被冷风冻得微红的脸,在高高旋梯上显得异常醒目。此时正有一片云彩挪移过来,遮住太阳。他的脸由明转暗,脸上的笑容,也渐次变得古怪起来。

  马天目不由脱口而出:你怎么会在这儿?

  唐贤平呵呵一笑,却努力端正着自己的表情,说道:马大记者,你来这里,我都不奇怪。难道,我来,你就觉得很奇怪吗?要知道,我可是领了任务,替你们这些记者大人保驾护航的!来吧,西安那地方人地两生,你我老同学同路,也好结伴,相互有个照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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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43:2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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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的冬天虽不极北方那般寒冷,雪花却不失其敦厚性格,冷凛磅礴中自见一种绵柔,当覆盖大地之后,一些人的踪迹便被严严包裹起来。

  寻找,成为那个冬天里很多人付诸行动的一个措辞。不管有多么艰难,不管大雪是否私藏了“包庇”之心——找到自己想要找到的人,才是这些人历经坎坷,仍在坚持的一个目标。或许他们会在这样一场大雪中迷失方向,但困顿焦虑中,他们仍需耐心等待;等待晴天,等待雪化,大地会露出它的筋骨,河流会从僵硬中复苏。那些人的踪迹,依然会唤醒他们的嗅觉……但想不到的是,南方冬天的气温,却有着这样急骤的回升,有时一个白天过去,积雪便会全部融化,化作脏污雪水,遍地横流,致使那些人的足印,变得更加莫可难辨了。

  就是在这样一个冬天,从天津赶来的范义亭,不知付出了怎样的耐心,跑来上海找江宜清的。

  他不是专程而来。当他怀揣一纸调令,奉命从天津启程时,却先转道,秘密潜回了北平。

  北平的德国饭店内,范义亭优雅地拿汤匙搅拌着咖啡。不一会,一位高大的外国人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

  两人交谈着什么。音乐声甚而盖过他们的交谈。

  外国人先行离去。范义亭等到夜幕初降,这才动身。赶到北平火车站,踏上一列开往南京的火车。

  一路无话。火车缓缓在南京站停靠。范义亭拎着皮箱,走下火车。他没有随客流朝出站口走。而是孤身站在月台上,抽了一颗烟。抬眼朝远处的夜空瞅一眼。1933年冬天的南京显得冷漠而生疏,月台上的灯光拉长着他的影子。扔掉烟蒂,正准备朝出站口走,空旷月台上,忽然涌来大批准备登车的旅客。范义亭被这杂乱人群裹挟,好像身处一股逆流。一个小伙子拉着一位姑娘,从他身边经过,情急中将范义亭手中的皮箱撞落。皮箱里的东西零零碎碎撒了一地。小伙子连声道歉,连同他身边的姑娘,弯腰捡拾着。直到归置好皮箱。小伙子仍旧道着歉,准备朝停靠在不远处的火车上赶。范义亭一把抓住他。小伙子抬起热汗腾腾的脸,惊问:先生,你还要怎样?

  你们要去哪儿?

  上海……小伙子迟疑答到。见范义亭松手,转身拉着姑娘便跑。

  范义亭愣愣站在原地。

  直到从身边经过的人流越发疏落,响起火车拉响的汽笛声。范义亭忽然转身,朝停靠在前方的火车走去。临上火车时,范义亭又有过一番犹豫,手扶车门把手,扭头朝远处看了一眼。迅速转身,消失在车厢深处。

  江宜清手拿一张表格,走进位于南京路上的哈同大楼。三层楼的楼道里,坐着二十多位身着旗袍打扮入时的姑娘,显然都是前来应聘的。穿学生装的江宜清混在这样一群人里,倒显得十分抢眼。有人在门口喊着名字,出来进去的姑娘们有的欢颜,有的愁闷。待叫到江宜清的名字时,江宜清忐忑走了进去。主考官是一位女士,先是让江宜清捡起一本《上海生活》杂志,读一段杂志上的内容。江宜清用字正腔圆的国语读了起来:春光明媚,春景烂漫,春日生活最是愉快!任何人春风满面,胎育暖和阳光,生机勃发,天趣盎然,绮丽之春,黄金同价。语云:一年之计在于春!更见独占鳌头之春,关系人生呢!

  主考人边听边点头,打断江宜清的诵读,说,小姐,请你用上海话再读一遍。

  江宜清一愣,勉为其难用生硬的上海话读着。很快被主考官打断。说,小姐,你没仔细看我们登出的招聘广告吗?

  江宜清小声说,看了,你们普通话和上海话的播音员不是分开招的吗?

  主考官嘀咕了一句什么,说,我们是合在一起招的。我们还要考核我们的招聘对象是否懂广东话,要不,小姐你讲一段广东话我来听听。

  江宜清尴尬站起来。主考人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冲外面喊了一句:下一位。

  正像那篇文章中所写,此时正是上海绮丽的春日,堪与黄金同价。但江宜清却丝毫感觉不到这春日的“天趣盎然”。为了找一份工作,这已是她无数次的应聘了。前几次她还信心满满,想利用自己的专长,应招过报刊的美术编辑,学校的美术教师,却都没有一次成功。这次从报上看到招聘播音员的广告,想到自己在学校经常参演学生会举办的话剧演出,有着讲纯正国语的基础,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前来一试,不想又一次吃了闭门羹。

  江宜清随人流踏上一辆电车。坐在靠车门位置。从车下上来一位三十左右岁的中年男人,走得不慌不忙,不时用手抿一下溜光的背头。待电车启动,中年人打开皮包,掏出一个纸包,展开,是五颜六色的糖果,先递给江宜清一块。江宜清不接,知道这又是在电车上兜售生意的商贩。中年人随即起身,逐个将糖果分发给全车厢的乘客,口里演说道:诸位先生,诸位小姐,现在请听兄弟报告几声,现在上海“喜得乐”糖果公司,出品一种椒盐胡桃口香糖,派兄弟出来做广告,并非专门做生意。诸位要吃到的这种椒盐胡桃糖,可以生津补血,止咳化痰,送送亲戚朋友,自家吃吃白相,统统便宜。用到上等头号原料,配到十五种香料,吃在嘴里又香又甜又脆。小姐吃了会更加漂亮,明年找个金龟婿……刚才我送她糖果的那位小姐,她不要,你真是亏大了!这位先生,你说这糖好不好吃?被问话的人手上拿着糖果,不好来回答他的提问,只是笑笑。这才发现,此人正是范义亭。那商贩转而又兜售起来:诸位,要买到这种椒盐胡桃糖,各大公司,各烟纸店均有代售。店家卖起来,起码两角大洋一包,现在兄弟出来宣传广告,买一包送一包,机会难得,要买趁早……

  电车停靠,也没有多少顾客来买。大家手拿糖果,端着架子。只待那商贩有些败兴地跳下电车,拎包朝另一辆电车赶去,车厢里乘客的表情才有所松动。窃窃私语着,扭头朝车窗外看。范义亭也朝车窗外看着,忽然就吓了一跳,看到一个梳短发,穿学生装的女子,不正是自己苦寻多日的江宜清么。急忙从座位上弹起来。挤开站在过道上的乘客,嘴里喊着什么。此时电车已启动,车门关闭。忽又弹开,吐出范义亭。

  当范义亭站在江宜清面前时,春日阳光恰好照在江宜清脸上。她闭了闭眼,以为撞上迎面的路人,也不细看,错开身子,准备择路向前。却不想那人再次堵在她的前面,并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这才正眼来看。一看之下,吓了一跳。听到范义亭轻声说,宜清,你让我找的好苦啊!说着,眼睑竟有些湿润。

  江宜清愣了一下。脸上现出惊喜神色,却又很快变得凤平浪静。她低下眉眼,闪身,埋头准备继续赶路。

  范义亭哪肯放过。亦步亦趋追着她走。嘴里说,宜清,你不要躲我了,既然能把你找到,我是再也不会放你走的!

  这一年的初春,唐贤平也来到上海。

  两次刺杀行动均以失败告终,唐贤平遭遇到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回到南京接受处分,被关了两个月的禁闭。等处分期满,唐贤平是主动请缨来上海的。目的是积极改造,重新从老本行做起。而另外一个目的,唐贤平却难以启口——他是为追查范义亭的行踪而来。从去年年底发给他一纸调令,范义亭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由令唐贤平感到被戏弄般羞辱——这也是他被处分的一个追加原因。像此种情况,在军统局内部以前也有过先例,却无一不遭到追查。但范义亭为何能侥幸逃过追查?其实一直是唐贤平在包庇他。唐贤平说范义亭病了,因故滞留在外地。但对于范义亭真正的行踪,在唐贤平这里也已成谜。他不敢明目张胆去查问,只能旁侧敲击托人从旁打听。终于得到消息说范义亭去了上海。

  ——上海,愁肠百结的上海;悲欣交集的上海——这种种的因由,促使唐贤平前来。而当他到达上海,确实感到一种如鱼得水的欣悦。姐夫虽已调去杭州,但依靠以前打下的根基,唐贤平还是很轻易便掌握了范义亭在上海的行踪。

  他秘密监控了他几日。除掌握到他在葛罗希路上的一处隐秘居所外,还发现静安寺路一个小型商场内,有他经营的一家旧书店。这家小型商场,经营范围不大,生意看上去颇为萧条。书店位于商场中央位置,像一个临时搭起的亭子间,两面有门可以出入,周围全是窗子。远远看去,店内情况一览无余。除出售一些西版旧书,兼营一些中国碑帖之外,还附带售卖一些工笔还嫌稚嫩的水彩画和布面油画。

  让唐贤平颇感惊异的是,曾在天津有过短暂接触的江宜清,竟然也在上海。她每天都来店里,像是范义亭的一名雇员,又像是他的生意合伙人。有顾客来时,她起身招呼顾客;没有顾客,江宜清不是站在画架前画画,便是安静坐在椅子上读书。这家奇怪的旧书店,显然很难靠生意支撑。有时一整天也难见一位客人。这里好像是江宜清一个人的画室,又兼她的私人书房。那些挂在墙上,摆在角落里的稚嫩画作,显然全部出自她的手笔。

  范义亭每天都不定时来书店转转,但呆的时间不会过长。又见他很少呆在寓所内。每天去街面上东奔西走,搞不清他在忙些什么,也确实很难追查。在秘密监控书店的那几日,唐贤平曾见一位高鼻深目的外国人,常来书店内小坐,同范义亭显然很熟。两人相对而坐,喁喁相谈。举止并无任何异常。待外国人离去,唐贤平跟踪了他,发现他走入外滩一家挂着“鹿角洋行”的商号。再往下追索,发现“鹿角洋行”的经营者,是一位拉脱维亚人。想再往下追查下去,却实在没有能力展开,只能作罢。

  不管这位拉脱维亚人是什么国籍,他当然不会是一个纯粹的商人。他的身份与行为,自然同政治有关联——范义亭身后,应该有政治与情报两种身份兼备的秘密组织在掌控着他——这种种迹象表明,范义亭并未在“江湖”退隐,他依然做着与“情报”有关的老本行。但他为何想和“军统”彻底脱离关系,而没有前去南京报到?这实在令唐贤平感到费解。

  事情总该有个了解的时候。

  这天晚上,唐贤平跟踪范义亭,到了葛罗西路和杜美路的斜岔路口。不远处,杜美大戏院的晚场电影刚刚散场,观众全都汇集到这条路上来。唐贤平怕将范义亭跟丢,便随了人流,离得他比较近。等熙攘人流从身边散尽之后,走在前面的范义亭显然发现了身后的异常。他扭头看了一眼。唐贤平朝灯影处躲了躲,但空旷马路却容不下他藏身,愣了片刻,干脆喊了一声:义亭!大步走上去,边走边说,义亭,我打老远看着像你,果然是你啊!

  范义亭倒没显得多么惊讶。等在原地,拉住他递过来的手,好半天没有说话。

  唐贤平亲热地问:来上海多久了?

  范义亭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你应该清楚的吧。说完,伸手指指前面的巷子,说,既然来了,想必也知道我的住处,不妨去里面坐坐?

  巷子不长。清白月光拉长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走过五六户人家,范义亭推开半截栅栏,步上石砌台阶。掏出钥匙将房门打开。进门处一条甬道狭窄,完全浸泡在黑暗里。走在后面的唐贤平下意识慢下步子,贴着墙壁慢慢向前移动。直到范义亭又打开第二道门,拉亮房内的电灯,唐贤平这才快步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却因摆设的简陋,略显宽敞。除一张行军床外,靠窗子的角落里,放有一只油渍斑斑的打汽炉,炉子上有一只烧水用的洋铁壶。屋内可坐的地方,除那张行军床,再无可选择的余地。范义亭让了让,唐贤平坐在那张床上。说过几句闲话,见范义亭仍旧不肯多言,唐贤平便从最近自己的遭遇讲起,讲他在南京关禁闭时的煎熬,讲他如何来到上海。但对范义亭的追究,却不肯多说一字。他希望能用自己的讲述打动范义亭,勾起他的好奇,也好使他开口。

  但范义亭没有任何共鸣。看他的神态,完全只想做一个听众。他说多少,他便听多少;他不说,他也便不想知道的更多。有时他听得心不在焉。抬起指甲很长的右手,掻一搔头皮,撑住脸颊。他起先贴墙站着,后来便蹲在他的面前。显然付出了极大耐心。从他的表情上看,他显然知道唐贤平因何而来。

  我打听到彭雅萝的一些消息……唐贤平说。他盯着他看。果然见他态度端正起来。

  她逃出去了,只是不知道现在在什么地方。

  范义亭的表情又松懈下来。显然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或许他早就知道。

  唐贤平说,我还知道,共产党和吉鸿昌的手下,正在追查江宜清的下落。

  范义亭的表情变得凝固,瞪着唐贤平,措辞有些刻薄:至于共产党,你还是算了吧!如今吉鸿昌已死,他的那些手下作鸟兽散,他们哪有精力来追查一个弱小女子。我担心的,是你,是你们,只要你们别再纠缠她便好!

  谎言被识破。唐贤平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他干脆同他摊牌。向前欠欠身子,逼视着范义亭说,既然趟了这趟浑水,就没有办法洗清。告诉我,你为何不去南京报道,一走了之!

  范义亭情绪也很激动,想站起来。不想被唐贤平掏出枪,逼迫在墙角,颓然坐在地板上。

  说,你为何弃调令于不顾,只身跑来上海?

  范义亭不答,只错眼盯着黑洞洞的枪口。

  难道你不知道违抗命令,有杀头的罪过吗!唐贤平逼近一步,将枪顶在范义亭额头。

  范义亭倒镇静下来。说,知道,但无所谓,为了宜清,我什么都不在乎。

  唐贤平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范义亭又解释了一句,我是为了找江宜清,才来上海的。

  唐贤平嘴角牵出一丝冷笑。他开始有些瞧不起眼前这位曾经的同志。

  为一个女人?

  范义亭的嘴角同样牵出一丝鄙夷的微笑:你已不是正常人,你不懂人的感情。

  两人之间出现冷场。

  唐贤平抛出一句狠话:你如此处理不当,会给江宜清带来危险。江宜清也会和彭雅萝一样,身处同样的危险。

  范义亭说一字一句说,如果谁想动江宜清一根手指,我也会让他嗅到死亡的味道。

  唐贤平收回枪。和缓了语气:我说的不是我。是军统局的人。你现在惹下的麻烦,如果没有一个明确态度,我也很难替你收场。

  你们到底想怎样?

  是我在替你隐瞒!唐贤平叫了一声。不然的话,他们早就来追查你了。

  范义亭不解。

  唐贤平说,我对局本部撒谎说,咱俩并未失去联系,我说你因病滞留在外地。病好后,是会归队的。

  那我——似乎应该谢谢你了?

  不如这样,唐贤平说,你和我之间的工作关系,不能中断。就说这期间你病了,因故滞留上海,我也好替你隐瞒过去……更何况现在我们很希望得到你的协助,不知道能不能像在北平那样,帮忙收集些有关日本人和共产党的情报。假如你不愿恢复工作关系,就算我们之间的一种合作,也未尝不可。你看怎样?

  范义亭踌躇了好一会,不断用左手磕着右手的手掌,屋子里响着那沉闷的磕击声。他又从地板上蹲起来。和唐贤平讨价还价:

  至于情报,对我来说应该不成问题。但只能仅限于提供日本人方面。共产党人的嘛,我没有那个能力……如果可行,顶好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不能往上通报。我也清楚你会非报不可,那就请用一个假名字替代,这一点算是我求你,无论如何要答应。另外,我以后提供的情报,按质估价。先定一个最低的价钱,若你们考量这情报很有价值,要追加奖励。我现在很需要钱。但请你记住,除了提供情报之外,我再不会铤而走险,参加你们的任何行动了。

  唐贤平很痛快地答应了他。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在神色上稍有犹豫,范义亭马上会不辞而别。针对双方的利益来衡量,还是先稳住他为好。即便有再多疑问,迟早都会得到解答。但范义亭对待共产党人的态度,还是让唐贤平有些不解。他想如果江宜清和他恋爱关系确立,那么他和马天目之间,显而易见便成了亲戚,是因为这个吗?想到这里,他半开玩笑地问道:你那么忌讳共产党,是不是和江宜清有关?她的姐夫应该是共产党,你们成了亲戚,所以就……

  范义亭翻了翻眼睛,打断他的话。我对共产党,以及你们国民党,都不感兴趣。我曾对江宜清发过誓,以后再不染指各个政党。等渡过暂时的难关,我们只想开一爿书店,每天写字画画,过我们两人想过的生活。

  唐贤平不禁哑然。

  沉默了片刻。唐贤平又不由好奇地问:你和彭雅萝不是谈过恋爱吗?为何现在又和江宜清……

  范义亭脸色一黯,说,不要再提她。我伤害过她,这也是江宜清不能原谅我的原因之一。以后,我再不会让江宜清受到那样的伤害了。

  见范义亭脸上露出厌烦神色,唐贤平也知该告退了。他再次重复了一遍两人之间的工作规章,问范义亭是否可行?范义亭逐一答应,只是再次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观点:他所提供的情报,自然会标明出处,尽量做到真实。至于情报的来源。你们无需多问。问也是枉然。这是我个人必须保留的权利。

  送唐贤平出来,临分手时,唐贤平转身,忽然问了一句:马天目是不是也在上海?

  他的提问猝不及防,范义亭显然没有任何防备,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现在在做什么?

  范义亭答:据说在《申报》做记者……说完这句,范义亭自知失言。不禁有些发愣。忽又想到,像这样简单的事,又怎会瞒得住唐贤平呢?不由怅然叹了口气。

  唐贤平看懂他的心思。挥挥手,迅速离开。但被夜色隐没的半张脸,却露出一抹微笑。不知他的心里,是抱着惬意,还是隐忧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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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42:2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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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霞飞路39号门前一切如旧。只门上刷了油漆,在秋末纯净的阳光下,泛着炫耀的红色。他喜滋滋敲门,敲完退后一步。等待的间歇里,他的眉眼也是喜滋滋的,那是过往回忆让他心生的一种喜色。等了一会,不见动静,便抬腿迈上一级台阶,再敲。敲完,又抬腿迈了一步。身体几乎贴在门上,想透过门缝看看门内的情况。什么都看不到。正当失望之际,听到门内有声音响起。便侧头,将耳朵贴在门上,眉眼间的喜色再次凝聚起来。

  门忽然打开,马天目几乎被从门内探出的身子撞到台阶下。他惊讶地抬头看着,发现那鲁莽之人虽是一名男子,却并非叶妮亚太太的儿子,那个胖胖的,随和而可爱的巡捕。

  是一位华人。身上裹一件睡衣,从他略显尴尬又恼怒的举止看,他并没在屋子里睡觉,或许正干着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找谁?他不耐烦问道。

  我,我找叶妮亚太太。

  叶妮亚,这里哪有什么叶妮亚,你找错地方了!

  那男人几乎是恼怒地回答。迅速返身,“呯”一下关死了大门。

  马天目跃上台阶,再敲。门内再无人理会。好像原本就不曾有人来开过门一样。

  他甘愿冒着风险,又去巡捕房打听了一次。打听到的结果,同样没有一个叫谢尔盖的人。回他话的或许是一个新来的巡捕,对以前的人事没有过多了解。他不敢深究,只能怏怏离开。不由烦愁地想到:怎么短短的半年多时间过去,叶妮亚以及他的儿子,便像落叶一样,被秋风无情地抹掉了。但他们并不是落叶,他们肯定还在上海。依据他的推测,叶妮亚太太肯定搬了家。至于搬到什么地方,只能接下来慢慢寻找。寄存在她那儿的皮箱呢?是被他们带走,还是早就弃之?一想到那些文件,马天目便脚下拌蒜,如坠深渊。

  面对这样的麻烦,他沮丧又懊悔。沮丧的是,怎么一到上海,一接触“文件”,便会遇到这么多倒霉难缠的事!懊悔的是,当初本不该把文件寄存在叶妮亚太太那里。是自己经验上的不足,还是自己工作的失职?但当时,还能想出其他办法,将文件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吗?他自我发问,给自己寻求着点滴告慰。

  江汰清所保管的文件,已移交到上级手里,也算有了一个妥善的安置。但问题是……那位负责和他们接头的老牛忧心忡忡说,中央红军已被国民党五十万大军围困在鄂豫皖大山里,报纸上每天都有“剿共”胜利的消息登出,虽明显是敌人的谣传,但我们和党中央的联系早就中断,现在更没有恢复的可能,这些文件往哪儿送呢?

  老牛最后传达给马天目他们的意见是:尽快把存放在叶妮亚太太家的那几箱文件转移出来,移交他手。再由他转交给上级妥善保管。由于现在情况复杂,等交接完这些文件,大家要马上转入潜伏状态,停止一切联络,做好准备,静待时日,等待新的命令——党中央肯定会设法联系我们的。

  老牛临走,又问马天目:我七天后过来,文件是不是能顺利交给我?

  马天目当初信誓旦旦:没问题,我明天就去霞飞路看一看。

  能有什么办法,找到叶妮亚太太,以及那些文件?“寻找”——已然成了一个令马天目深恶痛绝的词汇。“寻找”所受的辛苦自不必说。他初来上海,找江韵清找得那么苦。但毕竟当时还有个目标,即便多么渺茫;还有个苦尽甘来的结果等着他——他找到那些文件的同时,还得到那么好一个爱人。但对叶妮亚太太的寻找,马天目却极为悲观。即便找到,结果也不会让人有多么惊喜——生活中遭遇了变故的人,对于那么一只无关紧要的箱子,还会替他精心保存吗?!

  他暂时不敢把这样的事实告诉给任何人,就连江韵清也不敢告诉。和老牛接头还有七天时间,在这七天之内,能否找到叶妮亚太太,是一个未知数。七天之后怎么办?是如实向老牛呈报,还是想办法拖延?

  马天目为此而深感焦虑。他的焦虑无人为他承担,因此便显得更为焦虑。除他一人之外,重返上海的生活对其他人来说,虽显平淡,却充满欣喜。大姐江汰清刚刚找到一份小学教员的工作,是老牛为他介绍的,就在华姿就读的那所小学;江宜清情绪稳定,似已摆脱往日阴影。正准备出去找一份同自己专业有关的工作;为了生活上的方便,马天目和江韵清另寻租处,更为重要的是,就在此时,江韵清发现自己怀孕了。

  是大姐告诉她怀孕的。每有闲暇,江韵清便去大姐家,姐妹三人聚在一起,聊些琐碎的往事,倒也其乐融融。这天江韵清无故呕吐起来。江宜清问是不是病了?她故作坚强的摇头。大姐在一旁问:像这样的呕吐,有几天了?江韵清说,从天津来的火车上,就感觉恶心。以为是晕车。想不到在上海呆了这么多天,还是恶心,吃了饭就吐。

  大姐笑起来,傻丫头,你这是怀孕了。

  这天晚上,江韵清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给马天目。马天目自然欣喜。但欣喜的表达却不够充分。

  江韵清问他:听说我怀孕,你好像不开心呀!

  马天目说,我咋会不开心呢!

  今天去霞飞路,见到叶妮亚太太了吗?

  马天目犹豫了一下,说,见是没见到,我去巡捕房找了一下谢尔盖。谢尔盖说叶妮亚太太去哈尔滨了。

  那咋办?要多长时间回来?

  也许要一个礼拜左右……

  那就让谢尔盖把箱子拿给你不就行了嘛!

  那怎么行,不经叶妮亚太太的手,我怕出问题。

  两人关灯睡觉。黑暗中听到江韵清细软的话语。怎么一晓得怀孕,我老觉得肚子里有动静。来,你摸摸,他好像又在踢我。马天目摸了摸江韵清的肚子,说,这孩子也行动的过早了点,别不是晚上没吃饭,肚子在咕咕叫吧。江韵清羞恼地说,滚一边去。过了一会,江韵清的声音又响起来:等把文件转送出去,我们就能安定下来了。想想怎么过日子吧……马上我们会有一个孩子,开支花销都会吃紧,你要找一份工作,等把孩子生下来,说不定有更多的事等我们去做呢。

  马天目不吱声,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

  很快响起江韵清的鼾声。

  马天目去了一家报社。是登载过他小说的那家报社。找到曾编发他小说的那位编辑。自报家门之后,编辑见面前的马天目,并非他想象中的“刘小姐”,虽略感失望,却还是客气地接待了他。编辑问:刘先生,最近可否有大作问世?像您这样的写作状态,不是女作者,不拜码头,不和评论家搞关系,又不埋头写作,是很难在上海文坛混出头的呀!

  马天目笑笑,略有羞涩说,我是来登寻人启事的。写作这劳什子活儿,我只是偶尔玩玩。您如果认识刊登广告的版面编辑,还要劳烦您帮我引见引见。

  编辑摇头说,写的不错,不写可惜了……问及登广告所寻何人,马天目报出叶妮亚和谢尔盖的名字。编辑记在纸上,说今天晚上排版,明天就能见报,这么点小事,不需找任何人帮忙。马天目又问登报的费用,正准备去办理手续,那位编辑忽然用笔头搔着下巴,问:这个谢尔盖,是不是你投寄地址上的那个巡捕?

  马天目说,是呀!

  编辑扔了笔,说,这个人,我前几天还见过。应该很好找的,何须花钱,登啥子广告。

  马天目惊问:您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编辑抬手一指,就在四马路和浙江路一带。那里找不到,你就沿街往上面找找看。上下班的路上,我每隔几天就能看到他。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马天目急急向劳勃生路走去。一边走一边念叨。像类似“天无绝人之路”这样的箴言,他还能找出很多。但唯有这一句,才最能体现他此刻的心情——日常中竟存在着如此多的偶然,神奇的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就像小说里发生的情节。当马天目站定在四***街熙攘的人流中,欣喜若狂地看着站在街边的一位男子时,仿佛重温了一段自己曾写下的小说内容。

  那位白俄男子穿一件脏兮兮的灰色西装,里面线衫的领口已绽了线,圆滚滚的肚子说明他以前很胖,但现在正瘦下去。那由胖渐瘦的过程是最明显的。就连他白皮肤的脸上,也不见一丝润红,只有比肤色更为憔悴的苍白。胡子看来好久没有刮过,胡梢上蘸着唾沫。他正站在一根木头电线杆下,口沫横飞地叫卖着什么。那根黑颜色的木头杆上,绑一只木箱,木箱上放一钵清水。清水旁边,堆了一堆颜色可疑的肥皂。白俄男子用生硬的中国话喊着:洗油腻格肥皂,喂!邪气灵来西!边喊便拿一把牙刷,拽住从身边走过的路人,不待征得人家同意,便抻住衣襟,在身上演示。那路人脾气不好,骂了一句,甩手走开。白俄男子既不怒,也不尴尬,重新站在路边,一边吆喝,一边寻觅下一个主顾。

  马天目往前凑了一步。这白俄男子自然不肯放过送上门来的生意。抻住马天目还很干净的衣襟,拿了牙刷,从钵里撩了些脏水,涂上肥皂,嘴里嘀咕着演示起来。马天目任他拉拽,只看着他低垂的头颈,看到他头皮正中已有些谢顶,心里不禁有些难过,轻声叫道:谢尔盖……

  白俄男子起初未听清他的叫唤,仍在劝他买肥皂。直到马天目又叫了一声,并抬手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谢尔盖这才站直腰身,愣愣看了马天目一眼,有些难堪地嗫嚅道:马,马先生。

  谢尔盖收好摊子,一边带马天目朝自家走,一边讲着这半年多来的遭遇。原来就在年初,巡捕房内错办了一桩人命案子,自然影响很大。上司追查下来,主办案子的探长被遣送法办,他这个副探长,虽和案子本身无多大牵连,却还是吞了苦果,被巡捕房辞退。这样一来,家里的经济便出现了困难。找工作暂时无门,只能跟同胞做起这倒卖肥皂的生意。霞飞路上的房子房租太贵,只好搬家,现住在前面的石库门房子里。

  半年多不见,叶妮亚太太虽有老态,精神看上去倒不错。也未因生活的窘困,而失却往日的优雅和体面。寒暄过后,马天目心内忐忑,不敢直接问起那只皮箱的下落,倒是叶妮亚太太主动问他:马先生,你来找我,不是专为我来读诗歌听的吧?

  马天目苦笑。

  叶妮亚太太也不为难他,冲他招手,将他引到阁楼之上。弯腰打开一只木箱,木箱上面覆一些冬衣,待将那些衣服挪开,只见几只铜皮包角的皮箱,珍宝样安然卧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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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41:43 |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1

  多年之后,当年逾古稀的江茂群坐着轮椅,呆在自家阳台上,常常会陷入对往事的片段回忆。

  他刚刚从断续的昏睡中醒来。时间虽只是早晨的九点多钟,但睡眠对于脑血栓病人来说,总归是个奇怪的东西——黑夜里的辗转反侧,也不会换来黎明前片刻的酣睡。但吃过早饭,例行公事般的出外散步回来,瞌睡总会不请自来——却不能躺在床上,郑重其事地恭迎它的到来。电视机开着,他是坐在轮椅上看电视时,酣然入睡的。客厅储物柜里码放着好些电视剧卡带。它们在江茂群打发时间的反复观看中,已然成了他一个人的经典。每当有“红色剧情”的新的电视剧出现,便会成为江茂群的节日。他会早早等在电视机旁,一集不落地看下去。当整部电视剧第一时间播完,他那懂事的女儿,稍后会给他买来全套的卡带。这是视力已不便阅读的江茂群,晚年生活中感到最幸福的一件事。

  那个面色红润的红军指挥员,率领部队爬过雪山,又在茫茫草地间跋涉……以前他身体好时,每当和老战友聚会,偶尔也会聊聊这些电视剧的内容。总有人对电视剧里的道具、场景、以及演员的状态做出抨击。他们总该是最有发言权的。因为电视剧中所演绎的,正是当年他们所经历的生活。坐在一旁的江茂群微笑倾听,他沉稳的性格使他很少在不具备权威的情况下,发表任何有失偏颇的看法——而事实上,在这个军区大院的干休所里,随着几位年老的将军先后离世,他已成了资格最老的一位。但遗憾的是,那场被后人称为史诗般壮阔的长征,被外国人称为“伟人之于中国,犹如摩西率领以色列民众走出埃及”的长征,他的确未曾经历过。

  ——这对于一生戎马的江茂群来说,不讳是一个天大的遗憾。随着年龄的老迈,随着情绪的愈发不能控制,这种遗憾变得尤为强烈。甚而会成为引发江茂群时常哭泣的一个理由。而事实上,哭泣只是他丧失诸多记忆之后,情绪低落的一种演化,是很多脑血栓病人的一种生活常态。

  电视插播广告的间歇,江茂群将轮椅摇到阳台上。置身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温煦的,共和国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照在楼下弯腰侍弄花草的老伴身上,照在那些春日里竞放的红色、黄色的花朵上。老伴花白的头发也成了“花朵”的一种——以前他总是这样调侃般赞美着她。往事于猝不及防的形态翩然而至。他倏忽想起1932年所经历的那一段旅程,想起自己的父母,以及家族中的每一位成员。记忆如此清晰,又如此汹涌,犹如一条长长的浩荡河流,将置身于1995年老迈的江茂群吞噬……他感到了孤独,由衷的孤独。保姆或许出去买菜了。他现在特别想和老伴说话。他想喊她上来,隔着玻璃,他喊了她几声。但她不为所动。即便在屋里,她也时常会听不到他的喊话。她耳聋啦——他时常这样喃喃自语。

  老迈的江茂群头抵着窗玻璃,忽然间泪流满面。像个无力的,因无法向人倾诉,而伤心欲绝的孩子。

  潮水退去之后,江茂群回忆不起他在1932年的上旬,是如何离开宁都驻地的。就连派他去寻找那份“秘密文件”的任务,他都讲不清来龙去脉。他依稀记得,在那之前,他辗转收到过一封姐夫陈烈寄来的信。他将信中透露的信息,早已报告给了自己的上级。随着第四次反围剿的开始,他率领着他的营队,每天在赣南的大山里奔波突袭,也就把那件事给忘了个精光。直到有天晚上,一个叫曾希盛的人找到他,他们此前见过几次,却没打过什么交道。这位情报局长抽着呛人的旱烟,坐在对面,再次向他问询了一遍书信中所显示的信息,刻板脸上的表情显得尤为严肃。他陈述了一遍这些文件对整个红军部队的重要性之后,对江茂群说,你马上去上海,必须将它们找到,再想办法送回部队。这些文件,或许对我们红军的命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江茂群很痛快地答应了他。他是一个有思想的革命者。服从是他的天职。况且他心里清楚,和这些秘密文件比起来,与敌人的正面交锋,只不过是形式上的一种“痛快”而已。

  那时他并未感到遗憾。也无从感到遗憾——当漫长的战争结束,遗憾也未曾进驻过他的内心。只当他坐在战后宽敞的办公室里,从报纸以及各种资料中,读到对1932年6月至1934年8月间发生的各种事件的详实记载,这才知道,在那短短的时间之内,竟发生了如此之多的惊心动魄的事件啊。(有些事他曾听亲历者亲口讲过,而有些则闻所未闻)在当时,他并不知道,1932年10月,也就是他刚刚离开部队不久,那个被后世称为“伟人”的人,在一次会议上,被解除了红一方面军总政治委员一职,并责令他离开前线,完全剥夺了他对红军的战争指挥权;而在其后的几天,红四方面军两万多名将士踏上了西征之程,开始了他们漫无目的的逃亡;而湘鄂西苏区红三军的处境更为艰难,“肃反”大幕已拉开,叙述者频繁使用“血雨腥风”“教训惨痛”等等字眼,来形容他们当时的处境。

  每当读着这些资料,江茂群有时会感到一丝由衷的庆幸,有时也会感到几分如常的惋惜。他比对着自己从江西辗转上海,又从上海回到天津的时间,这才清楚地知道: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对那场载入史册的“革命”,有着多么深远的影响啊!

  随后,“长征”开始了。那场更大规模的“逃亡”开始了。

  他与“长征”渐行渐远的旅途也自此开始。他常把自己其后的那段经历,比作他革命生涯中的“长征”。虽波澜不惊,却极其浩荡。那也是他与家人最后一次团聚的机会,难得的就像一次圆满的道别。直到现在,在他泪水长流的回忆中,他才清楚的记起,就是那一次的回去,他悉数见到了自己所有的亲人。而在其后的日子里,家庭中的许多成员,都像汇入长河的水流,自此流泻千里,变得杳无踪迹。

  江茂群找到大姐江汰清时,已按曾希盛告知给他的联络方式,先行和上海地下党组织取得了联系。

  但江汰清提供给他的有关“文件”的消息,却不容乐观。那些文件始终由江汰清保管。她把它们寄存在狱中结识的那位朋友家里。朋友的姑父算是上海的一位大人物。位于顺昌里的整条弄堂,20多栋楼房都是他的房产。在顺昌里七号,一座带有花园天井的楼房内,一间单独房间的钥匙由江汰清掌握。她随时可以去那里。那些封存在地板下的文件,像是她的一个秘密情人。但不幸的是,半个月前,出租给电影厂存放胶片的门脸房莫名起火,殃及烧毁了楼房一角。当江汰清闻知此信,将几箱文件抢救出来时,其中一箱文件,已烧残了大半。

  更为重要的是,江茂群带来的所需文件清单中,缺少一份重要文件的原件。这份原件应在半年前,由马天目和江韵清寄存在另外一个地方。江汰清虽知此事。但如何拿到文件,却毫无办法。

  但江汰清的神情看上去并不显得多么焦虑。

  我刚刚收到家里的来信。他们结婚了。你不知道,他们是多么迫切地想要找到组织啊!你到天津去找他们吧,顺便看看爸妈……如果他们知道你能帮他们联系上组织,会非常开心的。

  江汰清这样对她的弟弟说。

  对于找寻“组织”的迫切需要,其实并非要等到江茂群归来时才能得以解决。此时呆在天津的马天目,已和吴忠信取得了联系。当说起他为何不肯与马天目相认时,吴忠信脸上露出难堪的表情。我不是记不得你了!吴忠信说,但你身在上海,没有得到组织上的任何通知,忽然出现,我自然不敢轻易相信。更何况我已转做其他工作,不负责情报联络这一块。你还记得吗?说到这儿,吴忠信笑了笑,你自报家门时,说自己是马天目,而我记得的是你“马端方”这个名字,自然更不敢相信。

  马天目笑着说,你说的也是。我不怪你。但在“国民饭店”门口,我怕你再不相认,情况紧急,只能扮作一个痞子,找茬和你吵架。想起来真是惭愧。

  吴忠信说,多亏你出手搭救,不然,我也就身处危险了。

  马天目说,还好!大家只是虚惊一场,幸亏老天有眼,吉鸿昌先生只是受了点轻伤。

  说起吉鸿昌的受伤,马天目只是从报上看到一些消息。至于未有罹难的真正原因,却还需吴忠信娓娓道来。吴忠信说,为掩人耳目,吉鸿昌先生在等我前去时,特意支了那张麻将桌子。也就是那张麻将桌子,才让他逃过一劫。据事后分析,那个带孩子敲门的女人,肯定是刺杀者派去的特务。只是等她离开之后,天作巧合,恰好轮到麻将换庄,又兼酒店内很热,几个人都脱了外套。吉先生和换到他位子上的人穿了一模一样的内衣。等杀手闯进来,错把那人当成吉先生。一通乱射,吉先生只受了些轻伤,可惜了他手下那位副官,年纪轻轻,无辜丧命。吉先生虽说逃过此劫,但现在已由巡捕房引渡到天津警察局,前景也颇为堪忧。

  马天目随之叹了口气。  岔开话题,说起那些文件的归属问题。

  吴忠信说,虽然吉先生身处危险,策划冀南暴动的事也前景渺茫,但组织上还是让我专门做他那些旧属的工作。至于那些文件,我会向上级汇报,由他们派人同你联系,再另寻处置。

  辞别吴忠信。马天目忧心忡忡赶到江家,来找回了娘家的江韵清汇报此事。

  他把同吴忠信会面的情况,对江韵清简单讲了讲。末了压低声音,问江韵清:

  要不要把宜清卷入刺杀吉鸿昌的事,报告给组织?

  江韵清朝屋外看了看,起身掩了门。小声说,宜清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卷入的。她从报上看到消息之后,心里愧疚得要死。躺在床上,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马天目说,如果告诉,肯定会给宜清带来危险,咱们的同志暂且不提,单单吉鸿昌那些旧部下,一旦得知,肯定也不会放过她。

  江韵清倒吸了口凉气。

  马天目摇头,断然下结论说,还是不能告诉,这件事谁也不能知道。说起这件事,其实我也有责任。我在事先知道的情况下,却没有劝阻宜清……

  江韵清点头。脸上又露出一副欣喜神色,说,好了,我们还是别说这些烦心事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大哥马上就要回家了。家里刚刚接到电话,说他已到天津。忙完手头事,明天晚上就能回来。等他回来,宜清的事,还是请他拿个主意。

  自1927年离家,参加北伐战争之后,这是江茂群的第一次归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五年过去,给江茂群的最深感触是,父母老了,妹妹们都长大了。特别是三妹宜清和四妹竺清,以前在家里,她们两个是最缠人的。四妹竺清常会坐到他腿上来。而现在,这个落落大方的高中生,说话时虽把臂肘搭在他的肩上,亲昵中却又多了一份矜持。而三妹宜清,始终有些郁郁寡欢的样子。在当晚举行的家宴中,她始终未发一言,未等饭毕,便推脱自己身体不适,回房休息去了。

  家宴结束,江茂群陪父母说话。父亲问他:这次回来,是不是过几天又要走?江茂群痛快答道:这次回来,暂时就不走了。母亲惊喜地问:真的?江茂群说,真的!说着,抬手从母亲肩头捏下一根白发。又说了一会话,江茂群说要找马天目江韵清有事商量。看着儿子的背影,父亲不知是忧虑还是欣慰地说道:看来,韵清这孩子,也和他哥做着同样的事呐。

  江茂群到达天津,先行和河北省委的同志取得了联系。对接下来的工作安排,他虽有抵触,但考虑到实际情况,还是没有提出反对意见。省委同志给他的建议是:考虑到当下情况,又兼路途遥远,江茂群即便赶回江西,也追不上部队。只能暂时留在天津做地方工作。交接文件的任务,仍派马天目同志返回上海。而实际上,也只能这么做。

  江韵清问:那我呢?

  江茂群微笑着说,考虑到你们新婚不久,你当然要陪他去了。

  江韵清羞红了脸。

  接下来又说到发生在三妹江宜清身上的事。

  江茂群提议说,考虑到三妹的安全,不如让她陪你们一块去上海。既能陪大姐一段时间,也能让她恢复一下情绪,忘掉发生过的这一切。你找机会,和她谈谈。不知她是否愿去?

  江宜清当然愿去上海。她急于想离开这个地方,借以摆脱范义亭对自己的纠缠。当她从报上读到有关刺杀的消息,同时也读到社会各界对这种卑劣行径的谴责。震惊的同时,又感到无地自容。她把范义亭认定为一个骗子。他是一个骗子,不但骗了彭雅萝,继而又骗了自己。她主动去找范义亭谈过一次,借以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怒。但面对她的指责,范义亭满嘴狡辩,嘴里呐呐道:我当初,劝过你不要去的啊……江宜清挥手抽了他一记耳光,你只说是和日本人有关系的人,而没有说是“吉鸿昌”……范义亭哑口无言。因为当任务下达时,他只清楚“吉鸿昌”这个名字,而对这个人的背景,却没有过多的了解。至于江宜清本人,恐怕对“吉鸿昌”这个名字,也不会了解的更多。

  那之后,江宜清对范义亭避而不见。他打电话找她,被她冷冷告知:从今以后,我们各走各路,互不相扰。

  这天是江宜清离家,准备前往上海的日子。昨天晚上便和姐姐姐夫约好,大家各自从家中动身,到火车站聚合。

  江宜清和父母别过,出得门来,搭一辆黄包车,来到天津北站。站前广场横一道栅栏,警察在检查证件,致使广场前滞留了大批等待通行的旅客。江宜清抬头四顾,寻找着江韵清和马天目。忽然从身后闪出一个人来,拉了她一下。定睛一看,是范义亭。

  你要去哪儿?范义亭问。

  他面色浮肿,一副颓唐神色。自“刺杀行动”尘埃落定,最初的欣喜换来最后的失望,唐贤平接到一道秘密调令,被召回南京去了。临走前对前程充满了无尽忧虑。两次刺杀任务的失败,让这个踌躇满志的人,身心遭受重挫。他对范义亭说,你先待在天津待命,我若还有重新被赏识的机会,定会约你重整旗鼓,继续履行我们的使命。唐贤平走后,范义亭整天无所事事,除睡足懒觉之外,每天去江宜清家附近溜达。希望有机会碰到她,和她尽释前嫌。

  江宜清不理她。甩开他的手,朝人群中挤。但因人群汹涌,又被筛了出来。

  范义亭从后面拽着江宜清手里的箱子,似乎是想帮她一把,嘴里说,你不能走……

  你有权控制我吗?江宜清扭头,冷冷说到。

  我不想让你离开我。

  江宜清冷笑一声:不离开你,难道让你继续害我?更何况,我们二人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范义亭无言以对。再次哀求般说道: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没有这个必要。江宜清冷冷答到。远远看见广场内左顾右盼的江韵清和马天目,再次抽身向人群中挤去。范义亭紧抓着藤箱的把手不放。江宜清回头说,你再不放开,我就要喊人了。

  范义亭只好松手。目送江宜清离去。

  呆了好一会,他忽然穿过卡口。朝检票大厅走去。等他打听清楚火车的车次,踌躇着赶到月台上,想再看江宜清一眼时,火车已拉响汽笛,缓缓驶出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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