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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党小组》——电视剧《前行者》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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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23:07:2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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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一年的九月份开始,马天目便中断了给江韵清写信。亦不见有江韵清的信来。撇开那被烽火阻断的邮路不说,即便有一两封宛如惊鸿一般的信函寄来,也只能抵达天津。而无法托人带出敌占区,带进这阜平的大山里。

  信的中断,在马天目这里只是一种形式上的中断,虽未将话语落在纸上,但他的心里,实则从未中断过对爱人的倾诉。

  他患了一场大病。即医生所说的“伤寒”。究其原因,除身体的虚弱外——他从唐县地界渡过河来,全身经一路的蚊咬石击,已溃烂了一二百处伤口——他想可能是在城南庄吃了不卫生的牛肉包子所致,感染了伤寒菌?或是经平西撤退,一路下来,身心俱疲,那劳苦像堆积的石头,终究将他压垮。

  他高烧不退,每天长时间处于昏睡状态。恍惚中见江韵清伏在身边,专心给他涂药。那药是龙胆紫药水,涂在伤口上,使肿胀的伤口愈发惨不忍睹。她还会不停用冷水淘洗毛巾,为他冷敷额头。难得闲下来时,他能感知到她坐在身旁,看着他,或呆呆想着什么心事。他搞不清她怎么就会忽然地出现。百感交集中,有那么多的话想对她说,却难过地说不出口来。抬手触到她近在咫尺的脸,便想将整个身子依偎过去,孩子一样被她抱在怀里。不想他谵妄的动作却被拒绝,一双软软的手将他挡开。那拒绝与推脱虽是坚定,却显然不愿拂了这病中人的意。遂将他的手捏住,想安放于身侧。却不想被他反手握着,再不肯松开。她便只能任他握着。那两手的相握,如能让病中人感到舒服一些的话,她也愿意这样做了。

  这种昏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礼拜。期间医生来过数次,已对他的病情不报任何希望。没有药,没有任何救助措施,只能任他自生自灭。嘱咐多喂他些水,以维持身体最基本的需求。是死是活,便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没想到,他的生命力竟如此顽强,正像他醒来后所说:我走在大雾弥漫的路上,总感觉自己快要走不动了,想停下来,但一个声音总在前面引导我说,你不能停,不能停………他真的是在这样的幻境中撑了下来。睁眼的那刻,只觉世界一片澄明,阳光从窗口打入。是冀南山区清澈的阳光。烟岚般的光晕弥散过后,却发现坐在身边的并非自己的爱人,而是苏鸿那张略显憔悴的脸。他呆呆望着她,艰难地冲她一笑。

  你醒了!她轻声说,眼里似有泪光。

  她照顾他喝水,扶他起身,问他想不想吃东西?又抱怨般说起他病中的表现。你把我吓死了!她细声说,微卷的头发显得有些蓬乱。这才意识到自己产生了幻觉,不禁问:是你在一直照顾我?

  她看了看他。脸颊不由羞红起来。明白他显然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妻子。却又表情严肃地问道:能不能回答我一个严肃的问题?

  他点头。不知她想问些什么。

  她迟疑片刻,权衡着。觉得那病中的照顾,是她开口提问的筹码。或只能趁他身体虚弱,她才敢这样大胆来问。如果等他再次英武地站在面前,那话她是断然说不出口的。便咬一咬嘴唇,不管不顾地说:如果当初,你在天津见过我,肯答应娶我吗?

  他愣住。肠胃的疼痛忽然让他蜷起身子。在苏鸿看来那是他的故意,好对她的提问蒙混过关。正自懊恼,却发现他并非搪塞,额头渗出豆大汗珠,脸色变得比死人还要难看。

  他再次发起了高烧,虽不至昏迷,但因胃粘膜出血,每天屙血不止。不敢吃任何一点食物,哪怕是流食。唯恐导致胃穿孔。这就像一个恶性循环,让医生都感到手足无措——他费解地同苏鸿以及常过来探望的江茂群讲述着病情,把病人日渐消瘦的身体比成一座双方攻守的城池。伤寒病是来攻城的敌人;如果想将城池守住,必须靠肠胃补充身体的营养。他唯恐他们听不懂,有些气急败坏地说,肠胃举了白旗,怎么能将城守住!

  那可怎么办?

  江茂群忧心忡忡。他刚刚得了个儿子,本是兴冲冲跑来报喜的,却不想喜事未报,忧事先得。

  医生归拢着简单的医疗器械。搪塞说,容我想一想。只能找些偏方来对付了。中药这一块我又不懂。等回去找本医书看看,看能不能想出点办法。话刚说完,便逃也似的走掉了。

  两人送医生出来,其实是借故躲开病人,私下里谈谈对病情的看法。山区小院处在半山之上,放眼望去,可见走下山道,消失在石崖对面的医生的身影。对面的山谷间,阳光穿透山峦折叠的影子,将大片低矮针叶林映照得蓊郁苍翠。江茂群刚想开口说话,忽听苏鸿茅塞顿开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听老乡说过,山对面的村子野鸡坨,有一个老中医,我去那里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想出点办法。我这就去!

  那天黑前你能不能赶回来?不如我喊一名战士,让他去好了。

  还是我去吧。我熟悉病情,若换了别人去,说不清道不明的,我怕误了事。

  苏鸿说着,迈步跨出小院。她穿着单薄的衣服,全然不顾山区的昼夜温差极大。回来的晚,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江茂群想将她喊住,却见她头也不回,只冲他摆了摆手,便消失在石崖对面。

  江茂群一直呆在马天目这里,坐等到下半夜。期间扶持着马天目喝了些水,又扶他屙了几次。把马天目调来晋察冀分局工作,虽是江茂群的提议,但这里也确实缺少一位像他这样的得力人手。经局党委研究决定,准备派认马天目做秘书长一职,全面负责秘书处、管理科、交通科,警卫营及开会记录等等工作,不想人虽来报道,却一天也未胜任。现在马天目强打精神,几次同江茂群表达着他不能胜任工作的遗憾,话语中包涵着对江茂群的愧疚。江茂群则紧锁眉头,虽有些后悔将他调过来,若不调他过来,便免了那一路上暴雨的蹉跎,身体也不至搞坏——人都成了这样,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在心里暗自说着。却又想到:妹妹不在身边,照顾这样一个濒死的病人,也真是难为了苏鸿。当初苏鸿主动提出照顾马天目,自然顾及着老乡及师长的情分。但为了情义,一个姑娘家,做出这样大的牺牲,也真是让人肃然起敬。

  正当江茂群瞌睡之际,苏鸿挟一身寒气回来。她双臂交抱在胸前,额发被夜露打湿,牙齿止不地“咯咯”打颤。进到屋里,顾不得同江茂群说话,先自把攥在手心的两枚鸡蛋放好。又找来一只瓷碗,借着油灯的亮光,从鸡蛋椭圆处下方,小心翼翼磕开一个洞,拿筷子阻止着蛋黄的流出。将两枚鸡蛋的蛋清全都泄到碗里,摇醒熟睡着的马天目说,趁蛋还热着,赶紧喝下去。

  江茂群插不上手,忽感到鼻子一阵酸涩。想着苏鸿所说“蛋还热着”这句话,知道她走过来的那一路上,定是把两枚鸡蛋捂在怀里,想着赶到住处,便能让马天目喝上用她体温孵热的鸡蛋,心里不禁一阵感慨。只听苏鸿兴高采烈对他说,她很顺利便找到了那位老中医。老人家尚在病中,睡得早,听说她是八路军,特意从山对面赶来,不但留她吃饭,告诉给方子,还送了家里母鸡生得鸡蛋。是什么方子呢?苏鸿说,就是每天只吃两个蛋清,一定要生喝,不得加热,然后用温水冲服。我也觉得简单,有些不太相信,但老先生给我打包票说,姑娘,回去就照我说得做吧,一个月之后,保你……说到这儿,苏鸿迟钝了一下,改口说,老先生说了,如果底子好,用不了一个月,病人的身体肯定能好。因为他以前治过这样的病人。

  江茂群低头看看病人,又看着苏鸿说,若真那样的话,敢情可好!这么些日子下来,你肯定也累了,要不要派别人来替换替换你?

  苏鸿身子暖过来,脸上也见了些红润。俏皮地说,我身体没问题。还是别换了吧,谁叫咱们是老乡呢!换了谁,也免不了嫌弃……只是想求你帮我个忙,能不能利用你的职权,每天给我送两个鸡蛋来。这里离老乡的住处远,鸡蛋不太好找。

  江茂群打包票说,那没问题。不只要送两个,明天我派警卫员,给你送一篮子来。顺便你也补补身子。

  苏鸿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除了伺候病人,我啥也不干,哪用得着补身子。

  江茂群说,放心,也不用搞特权。是我家里那口子坐月子,别人送的。你只管吃就是了。

  果然如老中医所说,一个月时间不到,马天目的身体便缓过来。那天他屙出半盆子污血,烧竟奇迹般退了。开始能吃一点点东西,人虽虚弱,却能扶东西站起来。走不了路,竹竿一样颤巍巍站着,看上去也足够让人开心了。更为奇妙的是,他身上那一二百处溃烂伤口,全都结痂,长出新鲜皮肉。医生复查后惊叹道:细菌终究是细菌,到底打不过人的抗体。这一招致胜的关键是,抗体虽然也缺乏营养,但因缺乏营养死亡的,恰恰是那些细菌。那些日本人,会不会也像这些细菌一样死掉呢!

  但十一月份之后,日本人却没有半点“死掉”的迹象。他们像处于旺盛期的细菌,纠集近十万大军,对晋察冀山区进行了更大规模的扫荡。分路进兵,采取“梳篦战术”,对根据地形成合围之势。

  此次扫荡,来前虽有迹象,却未料到有如此之大的规模。一切能带走的全都带走,不能带走的东西全部就地掩埋。据说晋察冀日报社的印刷机器分开拆卸,便动用了八匹骡子的脚力。脚力与兵员成了最为稀缺的东西。除那些老弱病残者需驮负之外,一匹骡子便要驮负数人的行李、毯子、换洗衣服;而有限的兵员除了侦查敌情、负责联络转移,就连收发消息的分局电台,也缺少必要的保护。

  当马天目由苏鸿搀扶,来江茂群处汇合时,见江茂群正在对他的妻子发火。

  他的妻子头缠一条毛巾,怀抱未出满月的婴儿,躺在床上,正和江茂群对峙。她或许知道自己理亏,但出于母亲的本性,却还是显得蛮横无理。虚弱与气恼使她变得不可理喻。当江茂群去床上拉扯她时,她发出母狼一般的嗥叫:放开我,放开!

  苏鸿把马天目扶坐到一张板凳上,想来劝说江茂群两口子,不知平时从不拌嘴的夫妻俩,何以会在这样的危急关口,还要吵架拌嘴。外面已响起零星枪声,两名带枪的战士簇拥着一位当地村妇小跑过来。战士等在门口。村妇走进屋来,她酡红脸上虽是焦虑,却天性乐观地漾着笑意,见到屋里情景,不禁敛了笑容,怯生生呆在一旁。

  只听江茂群半是对苏鸿解释,半是对妻子责怪道:你身体这么弱,无法跟大部队转移,分局为了照顾你,特意从警卫连抽调两名战士,带你去深山隐蔽。你想带孩子怎么办!抱都抱不动他。再说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其他同志的安危考虑——转移途中,孩子哭了叫了,被敌人发现怎么办!

  说到这儿,江茂群缓了口气,趋近床边,抚慰妻子道:你看,桂香嫂子都过来了,你又不是不认识她,把孩子交给她代养一段时间,有啥不放心的。等局势安稳下来,我们再把孩子接回来,你看这样好不好!

  那叫桂香的村妇也趋前一步,操着当地土话,俯身对江茂群的妻子说,妹子,把孩子交给我,你就放心好了。我身子骨壮,奶水多得吃不完;要是奶不够吃,我就断了我家那小子的奶,只给你家孩子吃。等你回来,保准把他养的白白胖胖……

  江茂群的妻子坐着,不发一言,只是将头抵在孩子额上。淌落满脸的泪水全都流到孩子脸上。

  此时又有一名战士跑步过来,站在门口喊:首长,大部队已开始转移了,分局领导让我通知你,马上出发。

  江茂群趁妻子不备,想趁机夺过孩子。却被妻子惊觉,张嘴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

  江茂群倒吸一口冷气,退后一步,抖着手,忽然做出拔枪的动作。不想扬起的手臂却被人从后面抱住,回头一看,竟是半跪在地上的马天目。他显然是从座位上挣扎起来,由于动作迅疾,虚弱地跌在地上。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但让大家感到更为惊讶的,则是泪流满面的马天目。他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只是从嗓眼里发出莫可名状的哭声。

  江茂群甩脱了他。用枪指住自己的妻儿,声色剧厉说,把孩子放下!不放下,我就一枪打死他!

  村妇臃肿的身子倾覆到江茂群枪口下,猝不及防将孩子抢到自己怀中,转身朝门外跑。边跑边扯着哭腔喊:妹子,把孩子交给我,你就放心好了……

  怒气冲冲的江茂群冲门口挥手,两名先前等在那里的战士冲进屋里,连托带架,背起江茂群的妻子,迅速跑出屋外。

  江茂群冲到门口,向外张望一会,忽然像被抽去筋骨,身子轰然倚靠在低矮的门框上。闭了闭眼。回头见发呆的苏鸿,以及仍在流泪的马天目,没好气地说,你们怎么走?他又不能骑马,这样转移怎么能跟得上队伍!

  苏鸿说,你先走!不用管我们!

  江茂群扭头喊过自己的警卫员,吩咐说,你赶紧去找一副担架,再雇几名老乡,抬上他,跟上大部队。

  警卫员稍有迟疑,开口问:那你怎么办?

  不用管我,你协助苏鸿同志,想办法把病人照顾好就行了。

  枪声时缓时急,在山谷间追随着他们。只是隔着远近。远的时候,像在山的对面;近的时候,仿佛就咬在身后。马天目虽身材枯瘦,但两位身材矮小的山民抬着他还是有些吃力,便又雇了另外两位山民。四个人,两名山民分别抬在前后,中间由另外两人架着,以减轻担架的负载。到累得实在走不动,四人便两两轮换。江茂群留下的警卫员端着枪,在前探路。苏鸿迈着碎步,颠前跑后只想把马天目照顾好。由于担架短小,马天目的两条长腿几乎有一半悬在担架外。走上山的路时,脚不时磕碰到凸起的山石上。让苏鸿更为担心的是,马天目始终在流泪。他大睁着眼睛,面对山区颠簸不止的天空。天空竟是这般湛蓝,近乎不合时宜地呼应了他心里的感伤。转移的队伍和逃难的老乡从身边经过,他们粗重的喘息声混合着远处传来的枪声,无不给人一种压迫之感。但他意识不到。他的脑子里时刻回放着江茂群掏枪的那一刻,竟想不起自己在南京独自出逃的夜里,是否会像江茂群那样,显得那样极端和残忍。他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而江茂群妻子的叫喊与哭泣,则在他的意识里全部化为江韵清对他的指责。

  马天目为何流泪?除想到他身体不适,或病弱之人情绪容易激动外,苏鸿实在想不出任何的因由。

  虽没有半刻迟缓,他们这一行七人的队伍,还是和大部队走散了。

  夜幕降临之后,方向感并不是问题。那几位山民对地形了如指掌。他们只是累得再也走不动路,对警卫员说,咱们歇一会吧,明天肯定能赶上队伍的。

  如果事先指定的撤退地点也不安全,部队再朝别处转移怎么办?

  年轻的警卫员这样忧心忡忡说到。他征询着苏鸿的意见。

  还是歇一会吧。我也实在走不动了。

  苏鸿疲惫地说。扭头看一眼躺在担架上的马天目。夜色将他掩盖。一路上他都未发一言。此刻更像一个沉默睡去的人。

  入夜时苏鸿倏然惊醒,不知是山区寒潮骤起的缘故,还是担架上的马天目弄醒了她。身边的警卫员睡得正酣,打着呼噜。四位山民躺在不远处背风的窝凹里,横七竖八地睡着。苏鸿刚想说点什么,见马天目仰着脖颈,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他将食指竖起,贴在嘴边,示意苏鸿不要说话,自己挣扎着站起来,脚步踉跄朝不远处的石崖走去。夹在低沉夜风中的声音听来确实有些古怪。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依稀能见石崖下透过来的一点光亮。苏鸿三步并作两步,赶在马天目前面。北风从背后吹来,将她瘦弱身子吹得有些摇晃。还未走到崖畔,便见沟谷下方生着一簇簇篝火。起初苏鸿以为是自己的队伍,不禁惊喜地叫出声来。还未定睛细看,便被赶上来的马天目从后面扑倒。他将她压在身下,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从石崖到沟谷下方,直线距离不超过几百米。天黑前那里还是一片静谧,却想不到此刻竟驻扎了这么一拨队伍。想必是刮着北风的缘故,嘈杂声音吹送不到这里。借着篝火的光亮,虽一时辨不清这些人的身份,但停在周遭夜色里的马队,说明他们并不是自己人。他们虽辨不清骡马,但分局里除了不多的几匹骡子之外,更多的是矮小的驴子,多用来负载。从这些人的肢体动作上来判断,有人在篝火旁饮酒,肆无忌惮地喊着什么。一簇篝火清晰映亮一棵树的轮廓。有人将一头黄牛牵过来,栓在树上。一人挥起战刀,从牛屁股上直接砍下一坨肉来,拿去篝火上烧烤。黄牛疼得四蹄乱颤,却无奈身子被捆缚在树上,最后訇然倒地。肉质肥厚的地方,任人割宰。在另一处篝火旁,一只羊也遭到同样的屠宰,有人直接用战刀砍下羊头。无头的羊竟在原地站了片刻,让周围的人手舞足蹈。最后向前跌撞几步,直接栽在熊熊燃烧的篝火中。搅起细碎火星,升腾到半空。

  是日本人!马天目伏在苏鸿耳边,语气低沉说到。把他们叫醒,我们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转移途中大家不由感到庆幸起来。警卫员说这若是睡到天亮,想脱身都来不及了。几位山民更是惊魂未定,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躺在担架上的马天目虽听不懂他们当地的土话,但大致能明白话里的意思。他们后悔不该接了这份抬担架的活儿,这要被日本人抓到,岂不掉了脑袋。等天亮赶上他们的部队,拿了报酬,赶紧回家,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听了这样的话,他不由更加懊悔。觉得因自己拖累,不但让老乡担惊受怕,还要连累了苏鸿和那位年轻的警卫员。依据自己现在身体的状况,想一路突围,也确实困难。倒不如自己拿条枪,躲在一处地方。能躲得过去便罢。躲不过去,就和日本人轰轰烈烈干一场,最后死掉也不足惜。

  天亮时他们赶到一个叫“吴王口”的地方,据山民们说,过了“吴王口”,便属“冀西”山地,翻过前面这座山,便是部队事先指定的突围地点。他们在两山交界之处找到一个小村。村内一片荒寂,显然山民都逃进大山里去了。一行人略作修整,准备太阳升高之前向西北方向转移。

  刚一上路,便见一群惊慌失措的山民从正西方向跑来。有人冲他们高喊:你们朝哪儿去!鬼子围过来了……话未说完,便跑得不见踪影。苏鸿尾随在他们身后,追了几步,嘴里喊着:老乡们,那个方向也有鬼子,不如跟上我们……但这些逃命的人哪里听得进去,头也不回,只朝认定的方向逃窜。等苏鸿回来,一下便傻了眼,见马天目从担架上滚落下来,正和警卫员说着什么。那几个抬担架的山民全都不见了。警卫员说,那几位山民可能害怕了,招呼也不打,丢下他们,跑了。

  枪声越来越近。警卫员顾不得多想,迅速做出判断:我们只能按照预定的方向突围。敌人从正西方向过来,我们朝西北方向走,虽有同敌人遭遇的可能,但只有追上大部队,我们才能获得安全的保障。至于病人,警卫员说,我可以背上他。

  苏鸿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一个人再怎么有力气,也不如两个人来分担,还是让马天目躺在担架上,两个人抬上更合理一些。

  你能行吗?

  年轻的警卫员血往上涌,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这位女同志。

  怎么就不行了!苏鸿仰着头颈,毅然说。

  时间刻不容缓,却不想被马天目无故拖延。他死活不肯挪上担架,身子仰俯在一棵矮树旁,单臂紧抱树干,另一只手撒泼似的胡乱挥舞,嘴里喊着,你们走,你们走,不要管我!

  本是虚弱的病人,却不想有那么大的力气。他抱住树干,两个人也拖不动。年轻的警卫员攥起拳头,懊恼地擂着树干,不时用软沓沓的军帽擦着脸上的汗。苏鸿实在无奈,忽然扑在马天目身上,挥拳撕打着他:你不走!我们也不走!大家活一块活,死一块死!你这么固执,是想害死我们啊。

  担架用两根手臂粗细的木棍,横向绑三根横梁,架空的地方,再用绳子密密连缀。负载行走起来,虽看似简单,却需足够的力量。迈开的步子不仅要稳,保持步调一致;手臂还要有相应的支撑,方能保证担架不左右倾斜。有了上述诸多条件保障,仍需躺在担架上的人好好配合,如他晃动身体,松软的担架会即刻倾覆,瞬间人仰马翻。为了减轻重量,动身转移之前,三人做过相应调整——将被子撤下来,身上所带的物品,除警卫员身上的一把驳壳枪外,其他物品一概丢弃。起初警卫员在前,苏鸿殿后,但考虑到一路都是上坡,重量后移,两人便做了位置上的调换。而躺在担架上的马天目,也变得听话了许多,任由他们二人指挥。转为头朝向苏鸿这边,身子后移,两条长腿几乎跨出担架外——这样徒劳的调换,其实是想将身体的重量尽量后移,以减轻前面的负载,但实际上没有半点收效。

  走过通向山口的那一片平展沙地,苏鸿还能勉力支撑。等朝山腰上攀爬,马天目便感觉到担架的激烈摇晃了。他虽是躺着,却早已浑身酸疼地受够了这种待遇。此刻周遭倒安静下来。除几声零碎枪声之外,他分明听到苏鸿粗重的喘息声。他看不到她,只知她的脊背就抵在自己头颅前方,有时费力地翻翻眼睛,便能看到她蓬乱的头发。汗水将发梢濡湿,贴着她细瘦的颈子。他近乎哀求般嘀咕着,苏鸿,放我下来吧,放我下来……

  听不到苏鸿的回答。或许她什么也听不见,大脑充血,只有朝上攀爬的意识。天空有些灰暗,使周围的群山显得越发萧索。马天目近乎绝望地睁着眼睛,看着悬在头顶上方的天空不停地抖动、倾斜,随时都有坍塌下来的危险。

  他忽然放缓了声音,轻声唤着:苏鸿……

  苏鸿没有理他。前面他频繁的哀求已让她心烦,或假意听不见。

  马天目不以为意。脸上却漾起笑意,喃喃说道:苏鸿,你还记得刚来分局时,你问过我的那句话吗?

  没有回答。

  你问我,如果当初,我在天津见过你,肯答应娶你吗?

  ……

  我会的,如果当初见过你,如果……我肯定愿意娶你的。

  当枪声再度变得密集时,他们刚在一处断崖上停下来。苏鸿脚底踉跄,双腿一软,跪了下去。马天目从担架上滚落,幸好有身后警卫员相助,身子倒不至跌伤。只是苏鸿的膝盖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想必会流出血来。她不顾疼痛,半跪半爬伏到马天目身上,嘴里说着“对不起”,察看他有无伤情。警卫员冲到崖顶,匍匐身子朝四下张望,见从侧翼方向,有鬼子正朝这边移动。他急忙冲到苏鸿面前,压低声音问:苏鸿同志,你还能坚持得住吗?

  苏鸿点头。她热汗淋漓的脸已褪尽酡红,变得毫无血色。

  马天目冷眼观察着一切,心里倒泰然自若起来。如果从他卧身的地方冲到断崖处,一是他没有力气支撑,无疑会遭到两个人的阻拦。他变得很听话,乖乖躺到担架上,半仰着身子。

  两人抬起担架,艰难朝崖顶攀登。

  崖顶的风吹得猛烈。苏鸿一下撑不住,脚步慌乱。而担架的晃动更让她难以掌握平衡,在身后警卫员的惊呼声中,她心往下坠,不住地开始自责。明知自己体力不支,说不定又要抬翻担架。随着担架更为激烈的晃动,她先是感到一阵轻松。担架的一只扶手脱离了她的手掌,侧翻下去。等她回身去看时,只看到马天目扑向悬崖的一个背影。

  几天之后的一个黄昏,苏鸿坐在一处山包上。江茂群起初站着,随后陪她坐下来。

  两人呆呆朝远处看。见落日余晖的山尖上撒了一层金箔,随着夜幕的降临,山影在开阔之处投下巨大暗影,旋即又被刺穿乌云的夕阳涂成血红。

  江茂群安慰着苏鸿:你不要太自责,我听警卫员说,他的坠崖,并不是你将担架抬翻的缘故。他落地的地方,离悬崖还有几米的距离——他是怕连累你们,自己跳下去的。

  苏鸿不语。后来才喃喃说道:本来好好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江茂群沉默着。

  苏鸿将脸埋在膝间,忽然问:孩子找到了吗?

  江茂群说,找到了……随即声音哽咽起来,我的儿子虽然找到了,但房东大嫂的孩子却没了。有人说她收养了八路的孩子,鬼子逼她交出来,她把自己的孩子交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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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9年夏天,京津冀多地下了暴雨,雨水成了那一年的奇观。持续半个月的降雨,以及引发的大小洪灾,后被修入各地方县志,成为很多人记忆中一个无法抹去的符号。

  马天目应是全程经历了那场降雨的人。从他接到调令,离开平西党校,踏上去往阜平的那一刻起,暴雨便拉开序幕。起初舒缓,后又急骤,继而像盲人手中的三弦,不紧不慢地弹拨着。他牵了他的栗色老马,身披那件深绿色雨衣,本想几天内赶到目的地,却不想竟梦游般走了二十多天。

  阻碍他前行脚步的,并非那从天而降的雨水,也非路途中所担心的“敌情”。他所经过的那一路,因地处根据地腹地,很少会遇到人为困难。他一直沿着大路走。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庄稼地,雨雾使庄稼地变得深不可测。有时望望前路,再朝来路凝望,发现空寂大路上只自己一人独行。凄苦一下便从心底漫溢出来。他起先骑在马上,会和老马说几句话,全然不顾老马能否听懂。路倒并不难为他,走到一条路的尽头,便会有另一条路出现。只是走着走着,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发现路的经过,有着相同的样貌,同样的泥泞,同样的路畔上生了野草。车辙里积起的水泊像细小汪洋。他辨不清路旁的庄稼地里,哪一片是玉米,哪一片是高粱,只觉得它们都在雨水里和他同样苦捱。他渐渐心疼起胯下的老马来,从早晨上路,他们还未曾停下来歇过脚。况且他坐得腰背酸疼,便下马步行。起初走的是一片沙土路,感觉不到路的难行。后来随着土质变化,泥泞让他举步维艰。他捡了长着青草的路畔走,鞋子不时会陷进泥里。脱了鞋子走路,虽感觉轻快,但双脚因长时间浸泡,皮肤变得异常脆弱。一根坚硬的草梗,也会将脚上割开一道口子。好不容易见到一处村庄,找到人家落脚。这才知道,距早晨离开的村子,只几里地远。赶了将近一天的路,难道只走了几里地吗?他不无疑惑地这样问到。你肯定迷路,遇到“鬼打墙”了。老乡安慰着他。可这大白天的,哪里会有鬼!没有鬼,但这大雨泡天的,对你们外乡人来说,哪里能辨得清东南西北啊。

  就这样,他不得不改变了赶路的策略,雨大时借宿在老乡家,雨小时方敢上路。但雨水无止无休,全然不顾赶路人心中的焦虑。那种焦虑慢慢变为无奈,再次化为心中的凄苦。老天这是怎么了?下起来就不扯断,跟号丧似得。所有遇到的人,都在和他说着同样的话。他无语应对。在这漫长雨路中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不赶路时整天窝在老乡家里昏睡,赶路时一言不发。而实际上,他又把话说给谁听?世界仿佛成了水的世界,道路消失,低洼庄稼地里只露着庄稼的头颈,潮水般的蛙鸣时刻响在耳边,犹如咒语。他时常在齐腰深的水里前行,感到世界荒寂,唯有身边的那匹老马,它椭圆形的臀部露出水面,像一匹怪异的水栖动物。

  一直走到唐县,雨才稍有停驻。乍然初晴的天色仿佛揭开压在头顶的一方巨石,水流纵横的世界却使他晕眩起来。他将露出水面的树木和庄稼当做路标,专捡那水流湍急处走。越是波平浪静之处,越深不可测。好几次掉进路旁的河沟,好在攥紧了马的缰绳,由那栗色老马,救他出了险境。直到踏上唐县城外的一块高地,这才放下心来。瘫坐在由石头堆砌的高台上。站在城外观水景的人问他:你从哪里来?听说海河都决了口子?你没被淹死,也真是命大。

  这座处在平原与山地之间的城池,因了地势的高耸,颇像一艘救世的方舟。城中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清水洗街般干净。他光脚牵了马走,听马蹄敲打石板,不由开心起来。找到当地分局卫生部,开了一些药。又同他们借了十元钱。带在身上的盘缠早就花光,他借钱走了一路,打下的借条不下十张。那位戴眼镜的卫生局干部告诉他:可到位于城西的阜平县政府借宿一夜,我看你身体这么虚弱,应该找医生仔细检查一下。

  他拒绝了他的好意。断然出城,牵马继续西行。知道过了城西的沙河,晋察冀分区的驻地便遥遥在望。城西通往沙河的那一路,全是裸露的石子路,雨水将路旁的砂砾冲出深深沟痕。路虽难走,却并未被洪水围困。心里彻底放松下来,却感到四肢乏困,伏在马上,睡了过去。

  马的嘶鸣将他唤醒。河风吹在身上,有些浸骨的凉。老马踢踏脚步,止步不前,显然受了惊吓。放眼望,见一条大河横亘眼前,河水犹如万千野马,发出呜咽般嘶鸣。看不到对岸,在远处山峰的挤压下,河的对岸像一条细线,隐在遥不可及之处。他滚鞍下马,踌躇许久,方才挽起裤管,牵了老马,试探着朝水流中走。马止步不前。他刚刚下到水里,双腿便被冲撞的颤抖起来。撞击他的并不是流水,而是隐在水流中的大小石头。如此看来,面前翻腾着的,不是一河流水,倒像是危险重重的石头河了。

  他懊恼地险些骂出声来。只能跨上马背,天黑之前返回县城。找到阜平县政府所在地,借用他们的电话,和对岸的晋察冀分局通了话。

  电话中传来的是一位女声。他略有抱怨,自然沮丧地陈述着自己耽搁了报道时间的种种原因。对方告诉他,因大雨的缘故,分局这边的工作也几近瘫痪。被截在对岸的不只你一人,还有从其他地方赶来的另外两名同志。你赶了那么远的路,还是好好歇歇吧,我马上联系阜平县委的同志,明天想办法帮你们渡河。

  那柔美声音听来有几分相熟。况且她的安抚更让他感到意外,不由问:同志,你是谁呀?谢谢你的关心。

  我是苏鸿!对方笑起来,说,马老师,我现在负责分局办公室的工作,早知道你要来的消息,每天都在等你呢。

  他一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愣着。苏鸿的声音,仿佛瞬间将他从凄苦中解救。听到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贴着耳畔。

  你别急。明天我去河边接你。

  第二天晨起,由阜平县委组织的一支过河队,浩浩荡荡开赴河边。拢共数十个人的样子。除马天目外,果然有一男一女等待过河的两位同志。男的是山西人,女的是河南人。他们早他几天待在城里,看上去更为焦虑。过河队打头的是一位不苟言笑的汉子。他沉默着将一天的伙食分发给大家。雪白馒头装在笸箩里,用屉布遮着,还在冒着腾腾热气。每人四斤的分量,看来足够奢侈。不想经那些汉子一番饕餮,馒头所剩无几。他们或蹲或站,嘴里吃着一个,手上捏着一个。还有的把两个馒头叠在一起,用巴掌压实,中间夹了咸菜,几口下去,巴掌大的馒头便吞下了肚。

  本以为渡河的工具会用船,或羊皮筏什么的。但等来等去,等这些汉子把饭吃完,也不见有人将这些工具运过来。只见这数十人迅速扒光衣服,跳进河里。黝黑皮肤经水一涮,即刻泛起鱼鳞样的斑纹。那打头的见准备渡河的三人愣着,伸手朝他们身上指了指,说,脱吧,都脱喽。

  马天目和另一位男同志脱了上衣裤子,肥大的裤头舍不得脱掉,愣愣站着,打头的说,脱,都脱喽。

  当了女同志的面,咋有脸脱得一丝不挂。二人迟疑着下水,在水里将裤头脱掉,交由别人保管。一群脱得精光的男人蹲伏在水里,看站在岸上的女同志和那打头的讨价还价。女同志是背朝他们站着的。从他们开始脱衣服,她便羞得满面通红,嘴里嘀咕着奇奇怪怪的河南话。本可商榷的一件事,却被她说的义正辞严。她坚持不脱衣服。打头的见说不过她,便沉下脸,说,那你就搁这儿呆着吧,等水退喽,自个儿蹚过去,连鞋都不用脱……女同志确有急事,这才慌了手脚。涎着脸和那打头的说好话,兄弟呀,我这么大年纪了,可以做你们的姐姐,怎好意思当你们的面脱光,那不是羞煞我呀。打头的回应:我的姐,你若想渡河,就得把衣服脱喽,就是我娘来,也得这么做。这衣服穿在你身上,就能增加百十斤的分量,我的那些兄弟们命贱,可您是共产党的干部,淹了个好歹的,我担待不起呀。

  女同志无奈。转而把恼怒转嫁到呆在河里、那些幸灾乐祸的男人们身上,小题大做地让他们背过身去。男人们照做。转头望向河的对岸。耳听到那女同志还在和打头的讨价还价:就脱到这里吧,再不能脱了。众人皆掩饰不住地笑。马天目自持有一些水量,和身边的汉子探讨着将如何渡过河去。却见那人朝对岸指了指,抬头看,见苍茫浑浊的大水尽头,一个纤瘦身影站在对岸,看不清模样,只一缕鲜艳的红色飘荡在她的指间。马天目心里一热,知道苏鸿跑来对岸接他。那条红色丝巾,就是苏鸿初来平西根据地时,系在颈子上的。他身上不由生出更多力气。渡河开始时,坚持自己先泅渡一段。见另外的一男一女,木偶样被汉子们架起来,一人托头,二人托肩,三人托屁股和大腿。那女同志再也顾不了羞臊,吓得面色发白,不时因为惊叫,呛一口水。越是呛水越是惊叫,只折腾到最后没了力气,穿在身上的胸衣和裤头,也被水流褪得掩不住私处,无暇顾及了。

  游在水里的马天目,最终发觉自己在平荡水流里练就的本事,在这湍急河流中毫无用途。他手脚划水的动作还未舒展,便被一股粗暴力量束缚。身子犹如一段湿木,只能顺水漂流,随不至被浪涛吞没,却不能有丝毫横向的挪移。但见那些汉子们,双脚踩水,肩膀露出水面,一行人成一队斜线,像迎风的雁阵,又像激流中结队的木筏,缓慢朝对岸泅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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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23:05:1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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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韵清:

  我们在平西刚刚渡过的这个春节,还算不错。大家都吃到了饺子。我在上清水微醉后,夜走山岗,去村外迎候茂群兄。他从机关过来,特意来看我。你知道吗?我走在山上,天上下着雪,只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心情异常舒畅。那是酒醉带给我的感觉吗?不是!那是我得知茂群兄过来,必定会带来你的信。我举目向夜空凝望,让沁凉雪花冰敷我灼热的脸。觉得你正由茂群兄陪伴,从山的那边向我走来了。

  果然有你的信。知道岳父母大人已去了重庆,知道你通过“娘家”的安排,在慰劳总会工作。得知这些消息,我真的非常开心。只望你努力工作,冷暖自知。

  我和茂群兄和衣而卧,聊了几近通宵。他同我谈到工作上的种种,以及部队今后的打算,他说部队将发展平西、平北根据地。等春暖雪化,部队便向平北进发,过承德公路再返冀东。以平西为依托,平北为跳板,开入冀东平原——那不正是志远兄所愿吗!

  茂群兄还转告我说,我就平西大撤退的失败,所写的那份报告,得到了上级认可——平西大撤退虽以失败告终,却也为我们今后开展敌后游击战争,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教训。正是基于我有这样的认识,上级对我的工作有了新的安排。让我过完春节,便去平西根据地党校,负责组织干部培训班的工作。年后,将有来自平津地区的大批学生赶赴平西。他们经过培训,将成为开拓根据地的骨干。

  现在根据地条件有限,笔墨纸张都有限制。以后,我写给你的信,数量会减少,也不会拉拉杂杂说这么多了。但我会把想说的话都记在心里,等见面时,再字字倾吐给你。

  想你的天目。

  1939年旧历正月初二

  春天到来时,平西山地的气候还有些阴冷。山沟背阴处的积雪开始融化,夜里仍会有雪花悄悄降下来。但杏花却不偏不倚地开放了。早晚含苞,只在中午阳光温煦时分,开得茭白而恣肆。放眼望去,见高低错落的山梁之上,好似倾倒了白色或略带红晕的脂粉,正应了“春色方盈野,枝枝绽翠英”的诗句。来党校报道的第一批学生,就是在这时节赶过来的。

  教室、学生宿舍、教案课程,大体上都有了相应准备,等学生来的那几天,所有人都显得无所事事。那天中午时分,马天目出门,借赏杏花之际,走到山脚下的一处杏园,仰头赏了一会杏花,只觉湛蓝天色被白色杏花洗劫一空,刺得眼睛有些酸涩,便坐在杏园外一块石头上,眯眼晒起了太阳。

  他仍穿着过冬的棉服,裁剪肥大,袖管和裤管却有些短。冬天正冷时,自己找来布料,絮上棉花,将袖管裤管接长。军服是土黄的颜色,拼出来的部分却是杂色,针脚也粗拙。看他的装束,不像军队的干部,倒像个隐居山野的异人。只是刚理了发,留了三七开的分头,又兼手中拿一本书,依稀还能辨出些读书人的模样。

  时令真是由不得人。早起春寒料峭,此刻日光却将他的额头晒出了细汗。骨节麻酥酥地好受起来,背上也痒。一个冬天都未洗澡,大多数人身上生了虱子。马天目就势解开棉衣,将贴身的一件粗布衬衣褪下,披了光棍棉袄,坐在日光里抓虱子。

  虱子藏在衣服褶皱处,抓一个,用指甲盖碾碎,肥硕肚皮破开,汁液涂满指甲,总会发出一记令人感到畅快的脆响。想起有的战士抓虱子,每抓一个,竟会放进嘴里,用牙齿“咯嘣”一声咬碎,也不见他们吐掉,想必像吃野味一样,全都吞进了肚里。马天目抓得兴起,不由尝试了一次。将一只肥硕虱子小心翼翼放进嘴里,用牙尖咬碎,不由得愣住。只觉满嘴腥臭,苦着脸,朝地下连连吐着口水。

  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说活声。他虽有所警觉,却见从杏园拐角处的一条山路上,几个边走边谈笑的男女已走过来了。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女生,穿一件暗格子棉袍,个子不高。一头乌发齐肩,发梢有些微卷,更衬出皮肤的白皙。脸上似有雀斑,一双眼睛潭深水静。因见到这坐在石头上抓虱子的人,很是诧异,先前的笑容一下凝在脸上,使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俏皮。正盯了马天目看。

  马天目被她系在颈子里一条丝巾吸引,那丝巾石榴红色,倏忽让他感到眼热。在周遭漫天杏花的映衬下,这一袭红色让整个山区的景色旋即变得绚烂起来。

  老乡,党校是在前面的山上吗?女子细声细气问。话未说完,又低头抿嘴偷笑。

  马天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穿在他身上的棉袄只系了两个扣子,敞着胸。想把拿在手里的衬衣重新穿起,却似乎再没机会。更何况那白粗布的衬衣好久未曾洗过,领子袖口结了油腻,发散着一股浓浓的味道。他只能忙手忙脚将棉衣扣子扣好。将衬衣夹在腋下,问:你们是来党校报道的学生吧?

  身后一位拎行李的男生说,是啊是啊。路远不远?

  不远,马天目说,我带你们过去吧。

  他帮两名女生拎箱子,跟在他们身后走。听他们说话,不发一言。有时就他们的提问,回上一两句。他们的提问都与这附近的山野有关,显然他们真的把他当成一个住在附近的山民。只等到了学校驻地,有人前来迎接,将学生带去宿舍。他略作修整,便去做学生登记。那洗漱一新的女生一迈进办公室,一眼便认出了他,开口问:你不是老乡?

  他有些羞涩地点头。一旁有人替他回答,这哪是老乡,这是咱们学校的校长!马校长——

  女生吐一吐舌头,一张脸瞬间绯红起来。

  马天目伸手做自我介绍:马天目,不好意思,方才在山下,让大家见笑了。

  苏青……

  那女子说一口纯正普通话,也报上自己的名字。

  马天目在纸上记,一字一句重复:苏——鸿——天津人啊!

  女子也倏地一愣,眨眨眼睛,忽然问道:您也是天津人吧?

  马天目不以为然。他在山地生活日久,口音中已掺杂了多地方言,又兼队伍上口音驳杂,同他对话者说哪里话,他便能陪人家说上两句。他奇怪的发音中掺杂了天津、冀东,以及平西一带饶舌的发音。他大大咧咧问那女生:您咋知道我是天津人?说话间天津口音瞬息流露。

  那叫苏鸿的女子想说什么,却收住话头。只笑不答。笑得有些奇怪。

  自此他便更多留意了她,因了这老乡的身份。知道她家在天津,于北平读书,读书时便入了党。毕业后在天津家中赋闲一段时间。随着北平与天津的沦陷,迫不及待奔赴平西而来。随着接触日久,发现她性情虽柔婉,在学生中表现尚算活泼。只是让马天目不解的是,每当见了他,这女子总会显得有些不自在,像是有些敌意,又像是有些成见。有时两人在路上遇见,见她低一低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培训班里的学生,和马天目年龄都差不多大,有几位甚至比他要大了几岁。他们嘴上叫他“老师”,却把他当成朋友。更有几位思想开放的女学生,把马天目当做日后择偶的标准。私下里断不了将他议论。随着接触的日渐深入,马天目身上表现出来的气质越发令这些女生着迷,有人大胆向他表白。这才知道马天目已经结婚。虽有懊恼,却也释然。马天目很懂得掌握分寸,和培训班上的每一位学员关系都处的恰到好处。只是搞不懂这个叫苏鸿的女生,为啥要躲着他,为啥要刻意与他疏远呢?

  这种疏远随着日子的更迭,显得更加冷漠,更加不可思议起来。有时在课堂上讲课,他站在台上,发现苏鸿在偷偷打量他,那种神情与专注的倾听完全不同。他若把目光迎上去,又见她低下头,做笔记的样子,却显然是心不在焉的。

  培训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四个月的时间,总会让人产生一些莫名的情感。但随着战事的需要,在培训班行将结束之际,便有学生被临时调走,派往平北或阜平一带。消息来得急,人也走得快。那些即将离去的男女,虽意识不到这战事中的“分别”意味着什么,却有胆量将自己的心思大胆袒露。有几对要好的男女,只顾了相互间道白,却忘了和大家辞行。马天目他们这些做老师的,更能理解同学的这种心情。所以每当有学生要走时,他们便故意躲开,一是免了离别的愁绪,二是为了给学生提供更多方便。

  这天晚上,马天目正伏在灯下整理材料,忽听一阵敲门声。他嘴里含混应一声,却不见有人推门进来。

  愣了一瞬,竖起耳朵,敲门声却不再响起。以为自己听错,起身去开门。

  清澈月光在门口堆砌,不见一个人影。举目望去,见有人脚步仓惶,正向院门口走。

  他认出了她,喊了一声:苏鸿……

  苏鸿站住。背对他,犹豫着。

  苏鸿,进来坐坐吧!

  他站在门口等她。见她慢慢转身,埋头走过来。走过他的身边,对他看也不看,径直走进屋内。

  不用他让座,苏鸿便坐了他整理文件的位置。勾着头,油灯照着她的脸,漆黑鬓发用发卡别在耳后,闪出一段光滑的颈子。

  他在屋里转一圈,找不出可招待的东西,只能略显尴尬地将身子搭住炕沿,前倾身子,故作关切地问:苏鸿,明天就走了啊?

  她抬眼看他,也不答话。

  他没话找话,说,阜平离这里不远,沿路群众基础好,路上不会遇到敌情。苏鸿,你到了军区,领导肯定会派给你很重要的工作做的。

  是吗?苏鸿的话音有些冰冷。落寞坐着,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支钢笔,捏在手心里捻动。

  他搞不清她来这里的目的,是来同他道别?还是有什么成见需要清算?忽地想起平日里两人的相处,心不由沉了沉,斟酌着词句说,苏鸿,我们虽是老乡,但平日接触的不多,私下里也没什么交流,若我工作中有什么地方处理不当,还望你多多包涵。念及老乡情分,给我指出来,我也好及时改正啊!

  她瞟他一眼。不屑的样子吓了他一跳,随即从她嘴里说出的一句话,更令他摸不着头脑。

  你真不知道我是谁吗?

  他愣着,笑容僵在脸上。却被她脸上的羞恼弄得更加莫名,只能张着嘴,摇头说,真不知道。你是谁呀?

  我是天津西马路苏家的女儿。想当初,你们马家去我家换过婚帖……

  马天目顿悟,想起当年和江韵清结婚时,闹过的那一出笑话。却想不到,坐在眼前的苏鸿,竟是给他提过亲的女子,不禁哑然失笑。

  你还笑!苏鸿耸着身子,一脸羞恼。

  他赶忙收住笑。不知当年由父母包办的那一桩没有眉目的婚事,苏鸿何以会放在心上。毕竟两人之间,未曾生出过任何勾连。

  苏鸿似读懂他的心思,柳眉倒竖说,马大才子,你别以为自己高不可攀。当时我在北平读书,对这桩婚事也根本没放在心上。父母喊我回天津相亲,我都没回……

  马天目仍收不住笑,说,那不刚好嘛!我们两人都不愿意,也就算没伤了和气。

  可谁知道能在这里碰到你,让人家老是自卑!

  你自卑啥呀?马天目惊讶地问。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当初说过的话,你自己应该心里清楚。

  马天目一脸严肃,问:我说过什么?

  你说……你说我貌不惊人,才疏学浅,把我贬斥的像一个嫁不出去的泼妇。

  马天目真的有些吃惊了,压低声音辩解道:这么难听的话,我哪里说过!

  你肯定说过!要不然,怎么会传到我耳朵里。

  马天目连连说,误会了误会了,苏鸿同志,肯定是讹传。你长这么漂亮,我怎么会说那样的话呢!

  在你眼里,我还算漂亮吗?

  苏鸿声音放低,在油灯下坐得端正起来。

  他不由愣住,看她一眼,又将视线错开,看着投在墙上的她的影子。油灯的灯芯“突突”跳动,使她的影子像一匹小兽,不安地隐伏在墙上。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嘴里才缓缓吐出一句:漂,漂亮……

  苏鸿嘴唇阖动,似有什么话想说,自己倒先怯懦起来,站起身,嗫嚅着说,我本是来向你道别的,可就是觉得委屈,一想起你说的那些话,就气得不行……那么好吧,现在我不怪你了。明早我就走了,你还是自己多保重吧!

  以前你对我那么疏远,就是因为这个吗?马天目期期艾艾问。

  算是吧!也不完全是……我有点怕你,老怕被你瞧不起,所以才躲着你……你不怪我吧?说到这儿,苏鸿忽然笑起来,满脸羞红地看着马天目。

  他苦笑着摇头,想不清这外表温驯的女子,何以会有这样古怪的想法。送她出门时,顺手抄起桌上的钢笔,递给她,说,没什么送的,就把这支笔送你,留做纪念吧。

  她接了笔,什么话也不说,闪身走了出去。两手相握,端在胸前,不见她摆臂行走的姿势,亦见她走得端庄而安静。他料定她会转身同他示意一下的,便积攒了足够的热情,想等她转身时,回他一个热络的笑。却不想她一直走,一直走到夜色里看不见的地方,头也不回。他只能呆呆地看着,脸上的笑渐渐变得无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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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23:04:3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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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韵清:

  我们还算幸运,顺利渡过潮河。当行进到密云顺义一带时,终于在村子里能见到百姓了。有时想想,这乱世人间的烟火,才是最让人感到温暖和踏实的。我无暇再想念你。只感到对你脚步的追随,已被这凄凉悲壮的“西撤”羁绊了步伐。我只想和我的士兵们逃出去,逃出这危机四伏的山野,跨过平绥铁路,遁入“平西”更为雄浑的山脉。我已有些累了,就让我和我的士兵们,在这叫做“天堂凹”的山村里,暂时休整一下吧。

  我身上还有仅剩的三元钱,去村中小铺买了块肥皂,连同我的那匹马,去村外的小河洗了个冷水澡。我牵了我的马,一路悠闲地在村子里走。路过老乡家,买了两只鸡,两斤秋白梨。回来的时候,让小李把鸡杀掉,他小小年纪,做这些倒得心应手。我又把志远兄喊来。他心情不佳,我想犒劳犒劳他。现在,鸡在灶火上炖着,小李跟我抱怨说,我买的是两只抱窝的老母鸡,炖到天亮,能炖熟就不错了。那我们就等着吧!志远兄就着秋白梨,已将酒喝尽,此刻他就在我的身边睡着。小李照看灶上的炉火,也抱头睡去了……我在这难得的静夜里给你写信。那么样地思念起你了。不知你是否有信寄来,我想这个时候,茂群大兄已到了平西,如有信来的话,天津方面会托人将信转交给他吗?

  我听到了鸡汤浓浓的香味,外面似曾还有一些奇怪的动静……

  下起了雨。秋雨淅沥,隐隐有枪声从村外传来。马天目从遐思中惊醒,急忙收起纸笔。不待招呼,士兵跑步进来的声响已惊醒了刘志远,一行人急忙整装,冒雨转移。

  不知是洗冷水澡的缘故,还是挨了一整夜雨淋,马天目忽然感到身体极度困乏。黎明时分他骑在马上,疲惫睡去。头上罩着那件深绿色雨衣。雨水淋湿马鬃,从雨衣上汇集起来的雨水顺裤管浇下,全都积存在鞋壳里,将裸露的脚踝泡得发白肿胀。他在持续的行军中做着连续的梦。梦到漫天大雾,一直到从马上跌落下来,都弄不清在梦中寻找着什么。他最先感到了被噩梦压抑的痛苦,睁开眼,平躺在泥泞中,见雨水从暗黑天际纷纷扬兜头浇下。直到小李惊呼一声,扶他坐起,这才知道是在行军途中。

  身前身后,全是困顿行走的士兵。他们排成一线,挤挤挨挨,很多人闭着眼睛,在睡梦中机械地迈着步子。被雨淋湿的马背抹了油般湿滑,他爬了几次,都从马上滚落。小李抱着他,触到他烧烫的额头,不由叫出声来:政委,你病了!他再不敢上马,只能跟在马后,手抻马尾,借助老马的脚力,慢慢向前行进,却又一次在赶路中睡着了。

  直到天光放亮,他的身上才聚起一些力气。此刻一位年长的士兵站在路旁,冲他招手。马天目走过去。士兵说,首长,你这匹马不骑,牵着也是牵着,能不能载上这孩子一程?马天目低头一看,见路旁坐着一位和小李年纪相仿的战士,脸色苍白,正在昏睡。怎么了?马天目问。年长的士兵眼里噙泪,说,孩子患了伤寒,我不能丢下他不管啊!马天目俯身,怜惜地摸了摸士兵稚嫩的脸,低声说,把他扶到马上吧。只是没有鞍鞯,你要照顾好他,别让他从马上摔下来。士兵忙不迭地去抱坐在路边的战士,嘴里说,首长,你是我的大恩人,等我缓过劲来,马会还给你,我背他行军就行了。他将病中的战士拖上马背,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将他扶正。马天目喊来小李,让他帮忙。不想小李却帮了倒忙,他将那虚弱的士兵从马背上拉下来,说,这是政委的马,政委还在发烧,你怎么有脸骑政委的马!

  马天目劝阻不住。只能看三人在一起纠缠。这时刘志远从队伍后面赶上,喝止了小李,问明原因。牵过自己骑的那匹白马。

  病中的士兵醒来。怎么也不肯坐。对那年长的士兵喊,爹,这是刘司令的马,我怎么能骑司令的马。

  他的父亲抱着他,将脸贴着他的额头,说,你不肯坐,爹又背不动你,我们爷俩不能眼睁睁死在这儿啊!

  刘志远吆喝着自己的卫兵将病人扶上马背。抬手捏了捏他的脸。说,你病了,就应该骑马。现在我不是你的司令。我认识你,按庄户辈分,我该叫你叔。我的小叔叔,你就安分在马上坐着吧。等你养好病,去给我杀敌打鬼子,我再做你的司令。

  午后,秋雨虽停驻,但气温依旧异常湿冷。前方负责侦查的士兵传回消息,横亘在眼前的平绥铁路看似平静,只有一两辆装甲车来回巡逻,不知敌人是否设下了埋伏。队伍集结之后,原地待命,只等天黑突围。隐蔽的坑凹里,生起一簇簇篝火,光裸脊背的士兵们围火取暖,烘烤衣服。刘志远找到马天目,对他说,马政委,等天一黑,你身体不好,带先头部队先摸过铁路去,由我断后。如果敌人真有埋伏,我再组织兵力阻击掩护你们……这次仗真要打起来,可就谁也顾不了谁了,你只管向前,跨过铁路,找到四纵队。我若有个三长两短,这冀东抗联第一大队,你可要给我好好经管下去啊。说完这些话,又拍了一下身旁的小李,说,小子,你要把政委照顾好。若有个什么闪失,看我不拿你是问。

  他说得伤感而决绝,犹如遗言一般。马天目想驳斥他两句,却见刘志远已走远。他斜靠在一块石头上,冲他的背影喊:你要保重!

  随着夜幕降临,寂静笼罩了荒野。马天目似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将胸口贴在雨后冰冷的土地上,通过地皮的传递,仿佛听到几千颗心脏一齐“砰砰”跳动的声音。周围都是匍匐的战士。从身后山口吹来的北风消解了他们急促的呼吸声。这么静。静的有些怪异。那匹瘦弱战马似乎也懂得这寂静的压抑,伫立中不发出一声鼻息。从身处的低洼地带看去,那条隐在夜色中的铁路线,犹如一匹沉睡的怪兽。

  时间接近夜里十点。虽无明月,但璀璨星系却将上方的关隘勾勒出一线青白光亮,能依稀看见士兵跃动的身影,无比矫健。先是一个,数个,接着变数不清。无数人越上横亘在前方的铁路线,消失在对面广袤的夜色中。他起身俯冲时头有些晕眩,但随着呼吸的急促,沸腾血液已让他适应了奔跑的节奏。周围士兵的脚步声杂沓,无数身影从他的身边跃过,*相互磕碰,发出坚硬声响。他们奋不顾身向对面投奔,决绝的动作就像纵身汪洋的鱼儿。他被高出地面的铁轨绊了一跤,爬起来又跑。只觉得嘴角辛辣,疼的舒服。在这将近两个月时间的突围转移中,方知自己已成一匹困兽,被囚禁在逼仄山林。这坚硬钢轨犹如一根针刺,让他意识苏醒——跑吧,冲出去!前面是更广阔的世界。

  枪声是瞬间响起来的。那么爆裂的枪声。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射中跑在身前的一位战士。他奔跑的动作瞬间停驻,直直栽倒下去,发出沉闷的叹息声。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蹲伏在一块石头后面。寂静瞬间被打破,却原来这爆豆子般的枪声前面,寂静竟是如此脆弱,如此深不可测。他清醒地意识到:先前的凤平浪静,原来都是一种假象,敌人显然设了埋伏。他们故意放过先头队伍,只待整个部队全体出动,这才拉开了歼灭的序幕。

  回头看,见朝这边射过来的火力,只是很小的一股。而封锁住铁路线对面的火力,却在夜色中交织成一张红色密密的网。信号弹随即升起,红色绿色的信号弹,将夜幕映照得无比绚烂。诡异的光影明明灭灭,让他看清无数身体,以无比惨烈的姿势倒地,一个叠压着一个,迅速在路肩上垒起一道尸墙。铁路下方,是一条人工挖掘的小河。河上一座木桥被火力压制。一匹白马在桥中央挣扎,它显然并未中弹,只是一只马蹄卡在桥面的缝隙里。庞大身躯堵塞了狭窄的通道,有无数士兵纷纷落水。在被信号弹映亮的视线范围内,不宽的河面上有无数人在泅渡。爆炸掀起的水柱腾空数米,又急雨般落下。

  他被人拉了一把,又懵懂向前。直到跑过一道土坡,又向前跑了一段,猛然意识到什么,想到身后的部队会遭到怎样的重击!如果能组织队伍重新杀回去,哪怕给后续部队做些无谓的接应也好啊!急火攻心之下,只觉嗓眼热辣,头一阵晕眩,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在鸟鸣声中醒来。睁眼见金黄茅草在眼前摇曳,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停在头顶上方的一根芦苇上,抖动一下翅膀,飞走了。只留下荻花飘摇,在湛蓝虚空中划动。他挣着身子,不想竟轻易站了起来。望向来路,见远处仍有狼烟弥散。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金黄的草滩。此时艳阳初绽,半人高的茅草一直铺排到视野尽头。无数被人踩倒的茅草颜色显得更加深重一些,形成无数条小径。他辨明方向,那正是部队所要去的北方。这才想起检查一下身体。身体完好,只脸上有一些擦伤,嘴唇磕破,对行路并无大碍。

  草滩一直朝北铺展,随着坡地的起伏,还会出现低矮灌木丛和蓊郁的松树林带。天色几近透明,纯蓝中衬出远处绵延的山影,是青黛的颜色。那或许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为绮丽的美景,他至今都想不清自己何以没有半点焦虑,半点恐惧,亦没有平日里总是挥之不去的惆怅。对部队的寻找和追赶,仿佛一个可有可无的任务,对方向以及路径的把握,只是出于一个漫游者的本能。

  好在走到下午,当他攀上一座坡度平缓的山包时,看见下面便是通向巍峨山峰的入口,在山脚下的开阔地带,那些突围出来的士兵麋集在那里。在周围山色的衬托下,他们是一群穿了黑衣服的人,只竖起的旌旗有一点颜色的奇异,却近乎褴褛,在微风中低垂着。

  有人从队伍里迟疑着走出来,迈步向他这边跑,身后跟着一匹没有驮负的栗色马,连鞍鞯都没有。他认出那是他的警卫员小李,不由笑了。阳光在山影之外没有任何遮挡,炫目的让人眯起眼睛。他看清小李那张黑漆漆的脸,走到离他十步开外处站定,不认识似的看着他,忽然喜极而泣,哭着说,马政委,我以为你死了呢!

  他走近前,有些陌生地抱了抱他的肩,轻声说,好孩子,我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死了!

  小李仍收不住他的哭泣。有更多人从队伍中走过来。一些上了年纪的士兵也在哭泣,他不解地看着他们,懵懂地说,好好的,都哭什么呢?

  一个年老的士兵抓住他的臂膀,嚎啕说,马政委,刘司令员他……昨晚,牺牲了。部队没了主心骨,我们正不知道该咋办呢!

  韵清:

  我们已到达平西。部队总算过上了好日子。我们的驻地在高碑店上清水一带,这里是丘陵,虽有日本人的飞机常来轰炸,却并无大碍。难得的是能吃饱肚子。棒子面窝窝头,棒子面糊糊,棒子米焖饭就咸罗卜,每顿都吃得美极。虽然穿的还嫌单薄,但因地处京西矿区,煤产丰富,一个驴垛子背来上百斤煤,才花费两角多。每天躺在热乎乎的土炕上,都能睡上一个安稳觉。据说后勤已派人去平原上买棉花和土布了,春节之前,我们可望能穿上过冬的棉衣。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志远兄。这让我心里非常难过。梦中我见他身披白雪,像素朴的征衣。他泪流满面对我说,兄弟,好惨啊!当初我们从冀东带出来的几万人队伍,到达平西只剩下几千人。这值吗!你曾经答应过我,可要好好替我经管这支队伍,我也好回冀东,对父老有个交待。

  我无言以对。醒来时发现外面落了雪。想必志远兄的魂魄真的来过。我怎么给他一个交待呢?那剩下的几千抗联士兵,已分散到各部队去了。唯一能告慰他的是,我已就平西大撤退的失败,写了一份详细报告,呈给了上级。想必能给我们今后的工作,提供一些宝贵的经验和教训。

  还是不说这些的好!

  你的来信茂群兄已转交给了我。他随机关在宛平附近的大山里。信中得知你和汰清姐姐已抵达重庆。有宜清的照顾,想来你们的生活也过得去。你信中所述路途的艰难,我亦深有体会。如今阻隔在我们之间的,远非万水千山所能形容。抗战烽火已全面燃起,我们只有尽我们各自的努力,把倭寇赶出家门,才会迎来团聚的一天。

  韵清,如今我已不太适应这困踞一地的日子。我渴望战斗,渴望走在路上,我不想停下来。就像你所说得那样,“一约既定,万山无阻”,你可要等着我啊!

  保重!

  天目1938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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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23:03:4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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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韵清:

  我回了一趟天津。又一次回到生养我们的城市。办妥该办的事,已是黎明破晓时分。天亮后我便踏上了返程的路途。我在天津逗留的时间,只不过半天零一个整夜,脚步匆匆就像一位过客。我们双方的父母,自然没有机会去探望了。

  我急着回到队伍上去,不光是放心不下那里的工作,更担心如果接到西撤命令,部队将会面临怎样的处境。我要和我的同志们在一起,迎接各种困难和挑战。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从踏上返程路途的那刻,我便感到了时间的急迫——这虽是自然,但没有人知道,这种急迫来自于你——我觉得是在追随着你的步调,若迟了半步,便会错失与你重逢的机会。

  我在唐山下了火车。坐一辆马车赶到玉田,恰遇四纵队政治部副主任苏林。苏林告诉他,抗联大部队已往北开拔。他们接到上级发来的电报,电报上说,如实在不能坚持,可退回平西。同时部队也接到有关方面传来的情报,说敌人已分成七路,对冀东开始了大范围围剿……他之所以留下来,是四纵队从每个大队临时抽调一个连队,组成三个支队,由他负责领导,以后将坚持战斗在冀东山地。他问我:你是留在我这儿,还是准备回到抗联部队去?我自然要回到原来的部队。那你这样走路,怎么会赶得上他们?他这样笑着问我。接下来又说,我送你匹马算了。再给你派两名战士,他们带你抄近路走。你们现在出发,天黑之前,或许能追得上他们。

  韵清,那是我第一次骑马。初始虽有“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快感,却渐渐感到那鞍鞯犹如刀背,一下一下削着我的屁股。我被前后两名骑马的战士夹在中间,屁股疼得实在难受,也无法让坐骑停下来休息。当马匹载我进入山地,骑行速度虽有减缓,我却失去下马的能力,感觉身体被固定在马背上。夹紧马肚的两腿,以及紧攥马缰的两只手,都如镶了铁条,完全不能伸张。但庆幸的是,我们终于渡过了滦河,据迎面碰到的士兵说,抗联部队就在河的对岸……

  暮色低垂之时,依稀能看到从河流浅滩处涉水过来的士兵。混沌河水泛着铁器淬烧后幽暗的冷光,将他们的身影镀成赭红,像一块块在河流中浮动的石头。马天目下得马来,瘫坐在河坡上。他不解地看着自河滩上弓腰爬上来的人们。从他们的衣着判断,这些人的身份虽和当地农民无异。但在这住户散落的山区地带,这样一大批人纠集在一起,有人手里攥着枪,显然是抗联士兵。他想开口问问,但那些人显然在躲避着他,看他一眼,便将目光仓皇避开。而另有一些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一边拧着湿衣服,一边光着屁股大摇大摆从身边走过。

  直到一个身背大刀的少年经过,马天目这才见到一张熟识的面孔。少年也认出了他,站住了。不待马天目发话,那少年便开口问:马政委,真要跟我叔叔他们回家,还能杀得了鬼子吗?

  马天目瞬间明白这些人的去路,不禁心有戚戚,毅然说道:不能!

  那他们说,鬼子杀过来,我奶和我妹妹没人保护,我们去平西杀鬼子,又有什么用!

  暮色沉降。少年焦虑而茫然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只看得清系在刀环上的红绸,在他背后飒飒飘动。马天目*般说道:孩子,你不能回去。你离开部队,只能看着奶奶和妹妹被鬼子欺负,你非但杀不了他们,反而会被鬼子杀掉。说到这里,马天目挣着身子,站起来,冲走上河坡的人群高喊:老乡们,如果你们有保家的心愿,就不要离开部队。即便你们回去,呆在家人身边,以你们个人的力量,也保护不了他们的。只有我们大家在一起,才有力量消灭鬼子。我们去平西,是为了积蓄力量,等来年春天,我们还是会杀回冀东的。

  有人站住了。有人停顿了一下脚步,仍旧朝河坡上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河坡后面。那背刀少年和马天目站在一起,每从他面前经过一个熟识的人,他便按辈分招呼他们,近乎哀求般让他们别走。从河坡下走上来的人越聚越多,渐渐在他们周围聚起一支队伍。

  马天目问少年:刘司令的队伍现在哪里?

  少年指一指河的对岸,说,他们走不多远,天快黑了,他们会停下来宿营的。我们涉过河去,便能追上他们。

  下半夜,夜露凝重,篝火像山区夜色里隐秘的花朵。正是这些篝火,引领了他们的道路。战士们横七竖八围篝火而睡,依稀能看清他们睡相狰狞的脸。等找到刘志远时,刘志远还坐在篝火边没有休息。他将一只水壶递给他。马天目饥渴难耐,仰脖喝了一口。不想却干咳一声,全都吐了出来。吐在旁边的篝火上,使那火苗忽地窜了几窜。马天目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喝酒!刘志远收住促狭的笑,说,那么好的东西,都被你糟蹋了……接着叹口气,说,夜里冷,心里烦,喝两口酒,解乏啊。

  他们简单聊了聊队伍上的情况。说到战士们对撤往平西是否有意见时,刘志远说,意见肯定是有的,但大家都憋着一股劲,盼着来年春天,再打回冀东呢!马天目朝夜色里张望,暗自叹了口气。他仍旧对部队西撤充满疑虑,但事已至此,也毫无办法。有四纵队的消息吗?他问。四纵队已渡过白河了。刘志远说,上午有人送信过来,说通往白河的这一路上,已出现小股敌人来骚扰我们。让我们务必小心,加快行军速度。马天目听了一惊,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还会有大批的敌人出现,在路上拦截我们。从明天开始,我们应改在夜里行军,白天找地方隐蔽起来休息。刘志远说,今天很晚了,看明天的情况再定吧。

  黎明时分起了淡淡的雾。从山上望下去,见队伍犹如排开的长龙,在雾中若隐若现。这是一只穿了杂色衣服的队伍,愣眼瞅去,给人一种奇怪感觉。他们不像打仗的士兵,倒像出来赶街的农民。三五成群,边走边聊。数量之众,实在令人惊讶。有人肩上扛着土枪,有人手里拎着大刀片和红缨枪,只有三分之一的人,穿着土灰色军装,腰里斜挎子弹袋,装备和姿态才像正规的战士。他们或许经历过战斗的残酷,所以不苟言笑,沉默前行。却像水滴一样,被淹没在这驳杂队伍的洪流中。

  马天目站在一处石崖上,满目忧戚地朝这支队伍望着。他的行装看上去十分简单。身穿一件土灰色军装,腿扎绷带,腰里挎一把驳壳枪。当初去天津之前,留在队伍里的衣服毛毯都被大家分掉了,就连刘志远都以为他会赶不上队伍。除身上这套装备,他仅剩了一套衬衣衬裤,披在肩上的这件暗绿色雨衣,是刘志远送他的,是以前暴动时缴获的日本人的战利品。除此之外,再无长物。那匹别人赠送的栗色战马也算他的物品,但它那么瘦,应该是一匹老马了。牵马少年是应了刘志远的吩咐,做了他的警卫员。此刻,马牵在少年手中,静静站在他的身后。马天目跳下石崖,朝山下的队伍里汇集。他看一眼走在身边的少年,忽然对他有了一种莫名的亲近。

  你有枪了?他问。

  少年欣喜地掂了掂手里的步枪,说,嗯。是刘司令员送我的,说要保护你的安全。

  你打过枪?

  没打过。但我很快会学会的。

  那把大刀还留着啊?

  舍不得丢。少年有些羞涩。其实这是我家里的一把铡刀,让铁匠改制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铁蛋,姓李,他们都叫我小李。

  哦,小李……他*一声。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

  马政委,你怎么不骑马呢?

  他发出一声苦笑。昨天半日的颠簸已散了他的骨架,他宁愿走,此刻也不愿骑马。他说,如果你累,就把枪和行李都放在马背上吧。

  马是让你来骑的。况且我不累。你身上的那把驳壳枪如果嫌重,我可以帮你拿一下。

  他摆手制止了他。全然不顾少年对“枪”的兴趣,晃悠悠在前面走。有人不时赶到他们前面。又有人不时停下来,和他打着招呼。

  山区的气候有些莫测。时令虽已至十月,但走到中午时分,还是有些酷热难耐。部队在走出遵化山界时,遭到小股敌人袭击。枪声从身后响起,虽不密集,却在空寂山谷间发出异样回声。很多人蹲在一条溪边饮水,听到枪声,不禁慌乱起来。刘志远派人,赶到队伍后面去查问情况,回来时禀报说,敌人埋伏在一座山头,人数应该不多,要不要派人去消灭他们?马天目问道:被截在后面的部队人数还有多少?有人禀报说,应该不多。所幸伤亡也不算严重,只有几个人负伤。他阻止了刘志远的冲动,而是劝他下命令说,应该让队伍加快行军速度。那赶不过来的弟兄怎么办?刘志远这样问。他无从回答。却清楚地意识道:枪声会引来更多的敌人。这样一支在狭长地带缓慢行军的队伍,无异于一只笨重爬虫,从后面追上来的,以及在前面堵截躲在暗处的敌人,谁都会抽冷子咬上你一口,将这支庞大队伍撕咬得七零八落。那些被阻截下来的士兵,犹如爬虫的手臂和腿脚,手臂腿脚断了也要跑啊!如果顾忌太多,整支队伍只会面临被蚕食的危险。

  一切都如马天目所预料的那样。随着行军的逐渐深入,沿路所受的袭击几乎令人无暇顾及。他不敢想象在潮河,以及平绥铁路这些重要的关隘,敌人若设下埋伏,这支笨重队伍将会面临怎样的灭顶之灾。

  第二天的行程还算平静,只不过很多人脚底都打了血泡。翻越蓟县狗背岭长城时,零星枪声再度响起,陡峭山路几乎让平原上过来的士兵们难以应对,更何况还有这围追堵截的敌人。有人失足从山崖下跌落,莫名丢了性命。那匹栗色战马也受到惊吓,险些冲下悬崖。所幸的是马天目当时并未骑在马上,他正拽着马尾巴向山上攀爬,眼睁睁看着鞍鞯掉落马背,垂直向山崖下滚落,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自冀东山地通往兴隆县界的那一路上,部队不得不改在夜晚行军。黑漆漆山路上,依稀可见枪刺青白的反光。杂沓脚步声常常将栖在树顶的鸟雀惊飞起来,于孤寂山林间发出凄绝的啼叫。此时的夜行者们饥肠辘辘,有时便会忘记白天所经历的恐惧,为一口吃食也不惜丢了性命。却只能行至午夜,方能接到进村休息的命令。在冀东所属的那一带山区里,山民们说话的口音还保持着与平原的近似,有时还会认出一个远房亲戚来。一整个村子的烟囱总会在夜半冒起炊烟,招待这些行路者们填饱肚子。再找避风的地方囫囵睡上一觉。只是睡得正酣,便会被粗暴地喊醒。队伍要在天将亮前离开村子,躲进山林隐蔽。

  这样一路下来,虽安全了许多,但行军速度却变得异常缓慢。上万人的队伍已被切割得零零散散,有时几天也联络不上。传令兵冒着危险,在陌生山地间来回穿梭。有时他们身边会出现几张陌生面孔,那是与前方失散的士兵,或是从后方单独突围出来的士兵。他们衣衫褴褛,惊惶的眼神像遭到追杀的麋鹿。更多坏消息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无不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抗联三路副司令陈宇寰阵亡,他率领的三个总队瓦解溃散;洪麟阁率领的抗联队伍在马伸桥北遭到敌人截击,副司令员洪麟阁身中数弹,余部由李楚离、杨效昭带队继续西撤,但大部分士兵或突围时遭到剿杀,或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于回家的路途中被俘虏;昌黎支队在西撤途中,行至遵化宫里村一带宿营,日伪军步骑兵将村子包围,一个营的人全部殉难……这算是打仗吗?就像挨宰的兔子。我的那些弟兄们死得好惨!这些人说到最后,往往会痛哭失声。怎么办?现在有家回不去,往前走又不知道会不会白白送死!他们睁着通红的眼睛,将痉挛的手抱在怀里,发出这样的诘问。被问话者往往不知怎么回答,只能徒劳地安慰他们几句。

  行至兴隆山地,敌人伏击的次数虽有减弱,部队却陷入另一种困境。每当进入一个山村,但见满村空寂,牲畜皆都不见。石砌的墙壁上生着衰败茅草,每当打开一户人家的门扉,见院落里布满尘埃,印着人和鼠类的脚印。有家在附近的士兵说,兴隆归热河省管辖,热河是满洲国的属地,日本人清剿甚严。有些老乡,为了躲避日本人的骚扰,早就逃到临县的山区里去了。或投奔亲戚,或像野人一样在山林中生活。但看村外梯形田地,又没有半点荒芜的样子。士兵说,那些老乡肯定经常回来。山区的人,惜命一样怜惜着田地,春天悄悄播下种子,中间再偷偷回来,呵护庄稼;舍不得自己的家,有时夜里也会跑回来,将那破烂房舍打理一番。如今秋收已过,打下来的粮食肯定埋在某个地方。

  依据这士兵的提议,每当部队进入一座山村,士兵们便像田鼠一样,去附近的山林中搜寻。有时在一座隐蔽的山洞内,或是有人为痕迹的土层下,猜谜一样找到一些未经处理的粮食,一些玉米棒子、谷物、或是土豆……他们欣喜若狂地将他们挖出来,过了秤,或是估算着斤两,写清这些粮食的出处,留下钱票,放在村公所内。但这种幸运并未持续多久,在途径兴隆山地的那一带,越往纵深里走,越少见人烟,挨饿是常有的事。只能饥寒交迫地捱过黑夜,天亮后进山,找些野果充饥。

  即将走出兴隆山地,潮河渡口遥遥在望。部队却遭到一次惨痛伏击。刘志远派三大队大队长曹致福率三百人去应敌。敌人异常狡猾,他们不与迎面而来的抗联部队做正面交锋,却蚂蟥一样,死守住出山的关隘,咬住主力部队不放。整支队伍都处在慌乱与被动中。半个时辰不到,部队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所有人不得不放弃逃生念头,拿起枪和躲在暗处的敌人作战。有一人负伤倒下,便有众多的族亲去拯救他,即便一具尸体,他们也舍不得丢弃。这不可取的宗族间的观念,瘟疫一样传染了大多数人,使得整支队伍毫无战斗与防御能力。直到夜色降临,周围出山的垭口才恢复了平静。通往潮河渡口的开阔地带涌满了士气低沉的人们。他们围着身负重伤的亲人一筹莫展,甚而发出难以抑制的哭声。

  马天目一瘸一拐在滩地上跋涉,茅草漫过膝盖,使他的步履更为艰难。他崴伤了脚踝,暂时与刘志远失散。他急需找到他,以便商量部队尽快渡过潮河的方案。夜色凄迷中虽看不清周围士兵脸上的表情,但他们的哭泣与咒骂声却深深感染着他。一路的所见使他心情越发沉重。等找到刘志远,见他正在为一件恼火的事情大发雷霆。

  有人要逃走吗?

  是的。那个追随在刘志远左右的参谋长伏在他耳边说。想逃走的都是你带出来的人。

  做逃兵,真丢我的脸!把人给我带过来。

  有数人五花大绑,被推到刘志远面前。他们身后簇拥着更多的人。有人齐刷刷跪下,茅草高过他们头顶,他们像是要隐伏于茅草之中,借以掩饰自己的羞愧。但不屈的声音却高过众多人的沉默。

  大哥,我想回家,并不是贪生怕死!这不是在打仗,这是在白白送命!我想带兄弟们回到老家去,照样打鬼子,照样闹革命!

  当初我们是怎样歃血为盟的!

  不求同生,但愿同死!大哥啊,可我们不能就这样白白死掉啊!

  刘志远在暗黑中沉默着。他没有更多的道理会讲,但张口说话时,语气间仍旧有掩饰不住的苍凉:我们虽是兄弟,但既然跟了队伍,便要有队伍的规矩。做了逃兵,一是丢我冀东子弟的脸,我刘志远绝不答应!二是队伍有队伍的纪律,在这关键时刻,逃兵必须要受到严惩!

  大哥,我不想给你丢脸,杀了我也不足惜,可带弟兄们这样走下去,我们从家里带出来的人,最后又能剩下多少!大哥,你要给家里人留个种啊!你要给等在家里的父老,有所交待呀!

  刘志远无言以对。有些羞恼地挥挥手,传令士兵,将临阵脱逃的人,全部给我枪毙!

  众生喧哗,皆在他面前齐刷刷跪下。青白月光照彻之下,那些跪伏的身影好像河滩上的石头。站着的士兵兀自不动,他们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命令。

  马天目喊了一声,从跪伏的士兵中间走过,他走得磕磕绊绊,不时伸手杵一下跪倒的士兵的肩膀。走到刘志远身边,低声对他耳语几句。又转过身,放大声音说:同志们,父老乡亲们,当初我们一同从冀东这块热土走出来,抱定打鬼子护家园的信念。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辛苦你们了,也难为你们了。现在我们面临进退维谷的处境——渡过潮河,跨过平绥铁路,便是我们的再生。有愿意一同和我们走下去的,我们欢迎,等到达平西,我们休养生息,重新壮大,来年再杀回冀东。如果有愿意回家的,我们也不阻拦,愿意发给路费。看现在的形式,回家的路也千难万险,只愿你们好自为之,顺利抵家之后,不要做那日伪的帮凶。安分耕田,等我们部队打回去,到时候我们再一起闹革命。

  跪倒的人群站起来。有人除掉身上的枪械,默不作声放在马天目脚下,想了想,又解下身上多余的物品,和枪械放在一起。那些紧抱枪械的人站成一排,默不作声,沉默中自有一种坚定。有家族中的长辈走到晚辈面前,低声呵斥着什么。却遭到拒绝。一个瘦弱的中年人走到小李面前,压低声音说,放下枪,跟叔回家!

  不回!小李说。

  叔叔哑了嗓子,你不回,我咋跟你奶交待!咋跟你死去的爹妈交待!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咋有脸回去,我咋有脸见你奶!

  小李声音嘶哑,压抑着哭腔,我不回,就不回!

  叔叔愣了片刻。忽然蹲在地上,左右开弓扇着自己的嘴巴。

  小李蹲下,抱着叔叔,说,叔,你想回家,就回好了。告诉我奶,别惦记我……

  一旁的队伍里有些混乱。一位年轻人推开自己的长辈,哑着嗓子喊:想当初,咱们村里十几个老少爷们,一起出来闹革命,别人不怕死,我也不怕死!我不想做孬种!

  那个做长辈的人无地自容,踌躇片刻,返身将枪捡起来,回到队伍中。

  想回家的人自动站成一个散乱的阵营,有那自尊心强的人,先自迈开脚步,走出人群,却对来路充满惶惑,站在远处,想约了伴走。

  小李的叔叔蹲了片刻,还是站起来,恓恓惶惶朝人群外走,他的身后,尾随了几个同样恓惶的身影。

  小李忽然追出去,尾在叔叔身后,一边发出少年喑哑的哭泣,一边嘴里发出嘶吼:胆小鬼,怕死的胆小鬼!你当初是咋说的,不丢下我,帮我给爹妈报仇!

  叔叔忽然停下,哭号一声,抱住小李。叔侄俩相扶着,重新回到队伍中。

  沉默的队伍发出和小李同样的嘶吼,伴着难以抑制的哭声:胆小鬼,胆小鬼!声音低沉,虽不连贯,却在间歇处裹挟了从远处传来的、潮河迅猛的涛声。更多的人返回,捡起枪,站进队伍。始终默不作声的刘志远不由高叫了一声:好样的!你们不愧是我冀东的子弟!

  队伍重新集结。连夜泅渡潮河。有先头部队已涉到对岸去了。延后的人虽有焦虑,但他们不肯丢下那些负伤的亲人。夜风将河水的浪涌声清晰传送,在那样一种低沉而恣肆的咆哮声中,不时会响起几声沉闷的枪响——那是不愿拖累自己亲人的伤兵,将枪管探进嘴里,用脚趾扣动扳机,开枪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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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23:02:0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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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拉回到1938年的10月。

  在抗战即将全面爆发的大背景下,鲜能见到有史料记载,或经文人大书特书的,震撼整个华北的“滦州暴动”,以及随后极其悲壮而惨烈的“平西大撤退”。这段历史似乎掺杂了太多的隐情,以及难以言说的秘密。

  当时在河北省委任职的江茂群,接到晋察冀军区发来的指示后,马上动身,经唐山、过开滦,在交通员护送下,找到“八路军第四纵队”的驻地。他在一场集结了四纵党委、冀热边特委,以及抗联首领召开的会议上,见到了马天目。

  关于“第四纵队”,或许应简略说上一笔。早在1938年春天,八路军邓华支队和宋时轮支队,便已先后挺进平西。为策应筹划已久的“冀东大暴动”,筹建了这支队伍。并于1938年8月,挺进冀东。目的是准备在冀热边区,开创一个以深山区为主要依托的抗日根据地。以供冀东暴动的抗联部队集结、隐蔽和修整。坚持长期、持久的游击战争。而江茂群所在的河北省委撤销,所有成员赶赴冀东,也主要为了辅助第四纵队开展工作。

  为了让新来的河北省委同志了解详细情况,纵队司令邓华在会议正式开始前,首先谈了谈部队所面临的处境——

  铁厂会议召开之后,为贯彻会议精神,在何地创建根据地,便已提到了议事日程。晋察冀军区提出的建议是,以兴隆县的雾灵山为中心区。但经考证,雾灵山人烟稀少,不便于工作的开展,很快被他们否决。依据四纵队领导成员的临时拟议,准备将青龙山北部的“都山”作为开拓目标。九月初,由政委宋时轮率四纵队和抗联主力,去攻打都山。不想受挫,遭到顽强抵抗。部队受损严重。日本关东军以及伪满军的装备实力超出他们的想象。而在那场战事中牺牲的,大多是连以上干部和有经验的战士。四纵队的实力因此大打折扣。虽有刚从“抗联”补充进来的兵源,却大多是当地的农民。如何提高他们的作战素养以及政治素质,成了目前急需解决的问题。而更需亟待解决的,则是选定哪一处作为根据地,来容纳部队休整生息,以备渡过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

  平西——这片位于北平西面,平绥铁路以南,平汉铁路以西。囊括宛平、房山、昌平、延庆、良乡、涿鹿、宣化等县的广大山区,根据地已初具规模。撤退到那里,当然是四纵队党委与冀热边特委的首选。但也有很多人持反对意见,以“冀东抗联”高层居多。当然他们的意见,也代表了大多数抗联战士的想法。

  邓华说,现在我们很多的“抗联”同志,都极力主张把冀东当做根据地。这个提议虽不错,冀东有大片青纱帐,也有牢固的群众基础,但青纱帐倒下了怎么办?况且冀东是连接华北和东北的咽喉要地,日本人岂能错失这块地盘。虽暂时没有部署多少兵力,但他们正在攻打武汉,无暇顾及。一旦他们腾出手来,纠集兵力过来围剿,依我们的实力,很难与之抗衡。守不住地盘,那我们所说的根据地,就等于纸上谈兵。

  邓华讲到这儿,政委宋时轮接过话头。他的神情看上去忧心忡忡,大概“都山”战事的失败,仍困扰着他的心情——

  根据地建立不起来,我们的部队将面临无后方、无后勤保障的困境。七万人的队伍,这么庞大的数字,可不能掉以轻心哪……冀东地区的三百多名党员,虽然都被我们安排下去,当了团长、连长、指导员,但这些人大多是小学教员和地方干部出身,又不会带兵,所以很难改变部队目前战斗素质差,政治面貌差的现状。你看现在,有些部队伙食问题尚未解决,吃饭就在镇上的饭铺吃,或向老乡敛些米自己煮,这哪像一个战斗部队的样子嘛。

  马天目插话说,还有另外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大家的抗日情绪虽然高涨。但农民习气一时难以改变。舍不得枪,更舍不得家里的老婆孩子。在部队呆不上两天,就要跑回家看看。有时早上做父亲的拿着枪来顶岗,家里有人找,招呼不打一声,扛起枪就走。晚上再由儿子拿枪,来顶替他父亲的位置。

  马天目话音未落,又有其他人七嘴八舌,反应了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邓华忽然点名说,志远同志,你是抗联部队的总指挥,就这个问题你说说自己的看法。

  江茂群看过去,见一魁梧大汉从圆桌边站起来。早在马天目发言时,这大汉脸上便有一副尴尬表情。此刻他羞红了脸,抬手比划了一下,说:

  我也替他们害臊。但一时管不过来。这些哥们爷们,过苦日子过怕了,家里好不容易攒钱买下一条枪,自然宝贝似的护着。刚刚加入部队,又离家近,老婆孩子也离不了。等回去,我要告诉他们,给我长点出息……说到这儿,自知失言,拿眼瞟了瞟马天目,改口说,我要向马政委领教,咋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

  那你对我们准备撤离冀东,到“平西”开创根据地怎么看?有人问。

  我有意见,刘志远口气很冲,当初我们组织暴动,弟兄们舍命打鬼子,就是要保家护院。如果带他们去“平西”,连家都保不住,大家“打鬼子”的心气肯定就散了。

  刘志远一番话,让马天目哭笑不得。他虽对部队西撤持反对意见,但完全不是这种理由。不禁从桌子底下踢了刘志远一脚,悄声说,你怎么这样讲话?喝酒时我给你讲的那些道理,算是白讲了?

  没白讲,刘志远旁若无人地高声说。可绕来绕去,我就是说不明白。你是政委,你比我能说,还是你来说好了。

  众人皆忍不住偷笑。

  马天目被点名发言,只能收起脸上的懊恼,口气与表情皆严肃起来。

  我不同意部队西撤。冀东的抗日形势,现在还未到“万不得已”之时。如果把抗联部队拉出去整训,近十万人的队伍集中起来,浩浩荡荡向平西进发,无疑非常危险。敌人行动迅速,会调集军队来打我们……我主张部队暂时留在冀东,边战斗边整训。也可利用战斗间隙,或到敌人暂时不能到达的地区进行短期整训。利用多个短期整训,完成一次重点而全面的整训任务。通过这次滦州起义,我们已打垮了大部分村镇以下的敌伪政权,可相应的抗日政权在多数地方还未建立起来。如果我们抓住这次机遇,建立起充分的县以下地方抗日政权机构,充分发挥基层的抗日力量,我们部队到了哪里,就会得到基层政权和群众的支持。有了广大农村作掩护,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弥补青纱帐消失造成的不利因素。如这些工作做得扎实,我们便有了物质保障。敌人进攻时,四纵队和我们抗联,可化整为零,与敌人周旋。等敌人撤退,我们可再集中,打击敌人的薄弱之处。假以时日,在冀东建立起抗日根据地,是完全有把握的。

  马天目的话听上去不无道理。但邓华和宋时轮对望一眼,只听邓华说,可据我们刚刚得到的军事情报,日军小林部队的一个旅团,正从武汉一带调拨过来,准备和部署在长城沿线的关东军、伪满军共计十几万人的兵力,对我们展开围剿。你所说的还未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看来已经到了——再不做出决定,我们想走,都走不及了。

  邓华的一番话,让会场上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刘志远站起来,落胳膊挽袖子说,好啊!那就让小鬼子来吧,我们可有得仗打了。

  宋时轮苦笑。说,刘司令,以后的仗由着你打!但部队不赶快找到根据地,进行必要的整训,打仗也是白白送命。回去告诉你的弟兄们,等我们整训完,明年开春,还是要打回冀东的。

  刘志远双腿并拢,表情严肃说,司令员如果能给我打包票,明年春天能杀回冀东的话——我刘志远一定听从四纵队党委的安排。

  秋雨下得有些恼人。散会之后,江茂群喊马天目坐在一间草寮里,单独待了一会。草寮外面,不时有抗联战士冒雨经过,他们似乎又恢复到以前农民的身份,找地方过“阴天”去了。传来一阵唢呐的呜咽,秋雨中听来让人颇感烦愁。两人聊过一些家事,又不约而同说到部队现在面临的困境。马天目告诉他,像今天会议上的这种争执,已发生过很多次了。但他仍旧不同意部队西撤的观点——那样会给刚组建的抗联队伍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江茂群也不禁发出一声感叹:现在这种形势,我们又没有任何经验,谁也不敢预测啊!

  聊到最后,两人谁也不再说话,看着檐下的雨水发呆。

  对面的葫芦架下,一位赤膊少年俯身在磨刀石前,正在打磨一把黑漆漆的大刀。暗绿的葫芦藤遮蔽了雨水。雨水顺着藤蔓,凝聚在悬吊着的,青白的葫芦上,又大滴大滴落在少年黝黑的背上。他的背瘦骨嶙峋,随着磨刀动作,肋骨像琴键一样耸动。从那专注的、略有戾气的神态里,几乎辨不出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磨刀的动作十分老练,有时会伸手从身边接一掬雨水,洒在磨石上面,以作润滑。又时而停下,将刀抱在怀里,用拇指肚去蹚刀的锋刃。不满意,便再次将身子低俯下去。那“刷拉刷拉”的磨刀声,听了让人心寒。磨到最后,少年起身,挥刀一扫,劈开一串葫芦。看着那不停晃动着的,露着白色茬口的半截葫芦,他得意地笑了起来。望望对面两个人,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少年正在笑着,却被一个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中年男人从脑后拍了一下。那男人指着地上的葫芦,训斥着他。少年勾着头,一副尴尬又懊恼的模样。马天目走过去,捡起葫芦,递交给中年男人说,交到灶上,中午还能熬一顿葫芦汤喝。那男人接过葫芦,抬起一张寡瘦的脸,诺诺说,这孩子,老惹事。这要让老乡看见,又要惹出麻烦来了。

  马天目望着少年,和蔼地说,刀磨得这么快,是准备杀鬼子的啊?削几个葫芦试试身手,这也没什么大错嘛。

  少年不答。

  中年男人代他发话,孩子的爹妈都被日本人祸害了,家里就剩下一个妹妹,跟着奶奶过。我是他叔,孩子要为爹妈报仇,参加了抗联。我这当叔叔的,放心不下,每天都要为他操心。

  马天目说,好了好了,若是老乡来问,就交几个伙食费。又摸一下少年的肩膀,打趣说,鬼子的脑袋,可要比这葫芦硬得多啊!

  少年有些忿忿地说,那也说不定!我想弄一条枪,可总没机会。

  马天目说,机会总有的。等杀了更多的鬼子,我们抗联战士,每人都能配一把枪。

  随着秋雨的延续,那种争论不休的会议又开过两次,最后大家达成一致意见:给晋察冀军区发报,等待上级指示。

  但新的问题又来。怎么发报?却成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这不需电讯组的人在会议上做出解释,四纵队的大多数领导都知道,由平西带过来的那部简易电台,只能接收电报,而不能发出电文。发报需AB电;这里只有A电,B电电压不足。恰在此时,江茂群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他在天津领导“天津各界武装自卫会”的工作时,曾找一名学无线电专业的大学同学,组装了一部电台。此刻,仍安排在英租界的一处秘密地点,用他亲自编写的电台密码和电台呼号,同晋察冀军区保持着联系。

  若由江茂群带上电文,亲自赶赴天津应是再合适不过。但考虑到他初来部队,又有很多实际工作需要去做。经最后商议,决定把这项任务交给马天目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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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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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韵清:

  见信晤面。

  不知前两封寄出的信,你是否一并收到?

  那是我在南京写就的两封。本想在南京分别时,亲手交予你的。就像我满腹的话,当面说给你听。但天不遂愿。老天也像是站在你的一边,善意地苛责着我,也一并考验着我。提醒着我的过错,也让我清醒地认识到,我对你和静白,有着多大的亏欠啊。

  我已于半月前抵津。日前住在蓟县的一座山上。之所以信写得迟,只因琐事繁多。来到这荒山古寺,还在等候“家人”发落。但在津的家人,你是如何不用挂念的。岳父母大人身体安好!竺清四妹陪在他们身边。刚来津时,大兄茂群我也见着了,他刚完婚。在生活与工作上,也给了我诸多指点。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啊。是你的身体和你的心情。现在蓟县的山上秋色正浓,有深红的果,和金黄的叶,却每每被大雾笼罩。我心里虽怕这迷雾,却又知道它的另一别称——我们所学的知识中,不是说它是接近地面的“云”吗?就让我相信这一“浪漫”的说法好了。当雾气消散,这低低的云,应该是带着我的思念,飘到你那里去了。

  即祝

  你的健康和愉快

  天目1967年9月26日

  时间是一座迷宫。有时,现实与记忆总会给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就像摆在面前的这封信。在这样一封奇怪的信中,苍老的马天目深陷于时间的迷宫中无法自拔。写好这样一封信时,他记得的日子,同样是9月26日。秋天——却未曾意识到,时间已在记忆的标尺上刻下深深印痕,此端是1967年的秋天;而彼端,则是褪色的1938年的秋天。他记得多清楚啊——1938年的秋天,他寄居在蓟县的一座山上,每天写着为自己洗脱清白的报告,陈述着自己在南京所经历的一切,包括他和“南方局军事组”忽然中断联系,从而不得不独自返回天津,意图通过江茂群的关系,重新取得组织上的信任……当初怎么未追随江韵清去上海?意识到这个常识性的问题时,他想来想去,最终想了起来——后来在历史上被称作“淞沪会战”的那场战事,给了他一个清醒的提示。在当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入那被炮火围困的城市的。

  现实与记忆的相似之处,往往除了时间节点相同之外,道具与场景的相似,也一度迷惑了马天目日渐蜕化的大脑。他以“右派”的身份,被发落的地点,恰巧也在蓟县。同样也是在一座山上,和寺庙同样破败的一座牛棚接纳了他。在他的面前,同样放着纸笔。他每天所面对的,仍是要写无休无止的材料。一个是撇清,一个是交代。他所要撇清的,是南京那段在外人看来谜一般的遭遇;而现在他所要交待的,则是他一生中已被定性的污点。

  焦灼的马天目就是在写材料写累时,才提笔给江韵清写这些信的。1938年秋天的马天目,如饥似渴地思念着他的妻子;而1967年秋天的马天目,已在时间的的风蚀中过早地显出老迈。他在恍惚中无意识地给爱人写信,认真的样子就像一位匠人。端庄地握着刻刀,任时间的碎屑扑簌落下。他将记忆中发生的事,刻在纸上,落款却定格在现实的时间维度上——却并未意识到,他的妻子,能否收到这样一封错综复杂的信函。

  亲爱的韵清:

  收到你的来信。就如我现在的感受一样,我是如何的感觉到了我的幸福啊!就在茂群大兄将你的信转交我时,他也一并给我带来了一个极好的消息。“家人”终于认可我了。并派我去滦州工作。能得到家人的信任,以及能收到你的来信,这双倍的幸福,已让我感到久违的陶醉了。

  信中得知你身心安好。我真的不知该说些怎样感激的话。但又说给谁听呢?想来想去,还是说给你吧!

  我已身在滦州。这块地处燕山南麓,由河流改道而成的冲击平原,民风彪悍。你所知的,1933年发生的“长城抗战”地址,就离此不远。而我们正在商讨的这一件大事,注定会和33年的那场战事一样,对抗战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我的搭档刘志远兄,是个勇敢、果断而又忠义的人。他刚刚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你在当地的报纸上,或许能读到这样一条消息——在滦州火车站射杀汉奸刘佐周的,便是此人。

  好了。现在已是深夜。你身处的夜,也该是到了休息的时间。志远兄在外面喊我开会。等忙过这一阵,我会及时给你写信的。而同样,也期盼着能收到你的信。读信,就如听你说话,就和看到你的面容一样。

  祝福!

  想你的天目10月15日

  亲爱的韵清:

  一切都好!

  不知什么原因,你的来信竟迟迟未能收到。

  但我仍是要给你写信。因为有欢喜的事要与你一同分享。我们的“起事”取得了胜利。这是预料中的,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这由七万人掀起的革命风暴,已将日本人逼退到铁路线以南和县城里去了。冀东广大的农村,成了抗日武装的地盘。但也存在着一些问题亟待解决。我随抗联到了遵化。听说,茂群大兄过几天也会来这里汇合。不知他离开天津之后,还能否如期收到你的来信。但无论收到与否,我给你的信,总是要写的。

  如果地址一时不能确定,你也不会中断这唯一的向我互诉衷肠的机会吧。不要停下来,信不能收到,你的心声我却总会感觉得到。就像现在,从远处传来的胡琴声,始终萦绕在我的耳畔。你可将写好的信打包,等一块邮寄给我。这样的要求虽有些孩子气,但还是要满足这能安抚我疲惫身心的愿望吧!

  一想起你,我总会感觉到喜悦的。

  昨夜梦到你了。

  时刻想你的人

  天目11月2日

  1967年的马天目写着这样的家信,往往会沿袭了旧日的习惯。他会接连写下数封,等待时机再一并投递出去。直到后来,他甚至会漏掉落款,书信俨然成了日记的一种形式。而在开赴“平西”的往昔岁月里,他确是有着写日记的习惯的——那些断续的记录,实则成了他对爱人的倾吐——但后来,他却犯下一个错误,一个因老迈昏聩而犯下的错误。他常把交待材料与家信混为一谈。写着交待材料时,他会用抒情的方式给他思念中的爱人写一点熨帖文字;而在写着家信时,一段痛心疾首,反思自己革命历程的悔过之词便会跃然纸上。当“*”临近尾声,沉疴日重的马天目猝死狱中,他的外甥女陈华姿来替他收拢遗物,发现了这些语义不明的信件。读着这些信,曾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陈华姿一头雾水,她搞不清当初在上海,曾与自己有过亲密接触的姨夫,在后来的革命历程中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的这些属于遗物的私人信件,读来有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效果。

  而被关在牛棚里的那些日子,马天目早已被当做一个笑料存在了。他递交上去的交待材料里面,会掺杂着一两封绚美柔婉的情信;而在那些经过审查,方可投寄出去的家信中,会有一页语调昂扬的悔过书。况且所有寄出的信,都会原封不动退回来。堆在办公室的角落,慢慢积了灰尘。直到后来,所有马天目拿过来的家信,看守也懒得审查,寄也不寄,直接堆在那个角落。直到陈华姿来监狱拜祭他,一位好心的看守说,喏,那里还有不少他以前积压的信件,也一并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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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下午,有五位奶妈来求见陈求真医生。

  她们是来辞职的。她们是育婴堂资格最老,工作最尽心,也是对育婴堂充满了很深感情的奶妈,但在这紧要关头,却提出辞职的要求,很令陈医生不解。

  其中一个梳发髻的奶妈说,陈堂长,所有育婴堂的奶妈都走了,只剩下我们五个。我们也得走啊。

  陈医生问:你们为什么要走?

  那奶妈撇撇嘴,一脸惊恐说,外面尽是尸体,别说被飞机炸死,吓也被吓死了……我们虽想走,眼下却回不去乡下。在上海我们又举目无亲,只想求你写封信,介绍我们到附近的难民收容所去工作,也好有口饭吃。

  陈医生听了此话,倒松了口气。说,你们不要走。尸体有什么可怕!我今晚就不走,陪大家在这里住。如果你们实在怕,就看我行李都不用,直接睡到街上的死人堆里去。

  那几个奶妈吐吐舌头,连连摆手,说,陈堂长,你别逞能,那可怎么行!

  陈医生端正了语气,说,各位姐姐,如今正是育婴堂缺人手的时候,你们要走,就是拆我的台子啊。只要你们不走,我保证留你们长期在此任职,日后并有加薪。若口头承诺你们不信,我可以写一份书面保证,交到你们手里,做日后的凭据。

  打发走五位奶妈。陈医生又喊来邓主任,问起走失人员的情况。邓主任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家在上海的工作人员,即便不想回,也都被家人喊回去了。这倒不必担心,我担心的是明天,那些穆尔堂学堂的女童子军们,大都家境优裕。年龄不过十四五岁,平常在家里,都是娇生惯养了的,明天肯不肯来,还真是个大问题。若他们不来,明天的事就不好说,那可要乱套啊!

  这些难缠的事,想来想去也理不出个头绪。陈医生干脆不想。勾手问邓主任,有没有酒?邓主任说,事情这么乱,你还有心情喝酒!

  陈医生说,今朝有酒今朝醉,生死皆是身外事。我越是心乱,越要喝酒,像明天的事,明天自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那一夜外面的街道上,整夜都亮着细微的火光。那是死者的家人们,焚烧纸钱和燃起的香烛。明明灭灭,形似鬼火。而那嘤嘤咽咽的哭声,则此起彼伏,像被风裹挟的雨声,一直惊扰着噩梦丛生的浅睡。即便喝了些酒,陈医生也睡不踏实,好几次被惊醒。

  天黑之后,江韵清好不容易找到江宜清被收治的医院,见妹妹伤势并不严重,胳膊打了绷带,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些。

  华川找到了吗?

  面对江宜清的问话,江韵清除了愣怔,毫无反应。

  最后还是江宜清醒悟过来,怕二姐受刺激,转口安抚她道:姐,你别着急。着急也没用,你要急出什么事来,可就更不好办了。

  安抚完江韵清,江宜清却被另外一个问题难住了。因实在找不到可解惑的答案,便自言自语说:华川的事,要不要告诉大姐呢?

  把华川带在身边,其实是江宜清的主意。因为她发现病中的江韵清,每次看到外甥华川,眼里总会露出欣喜的神色,她身上那些疑似精神方面的病症,全都不治自愈。华川是治疗她精神隐疾的良药。她将这一发现告诉大姐江汰清。江汰清自然答应。并郑重其事说,等过段日子,你二姐病好些,和你二姐夫商量商量,他们若是愿意,把华川过继过去我也舍得。

  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怎么来和大姐交待!

  这样的问话,自然在江韵清那里得不到答案。

  江宜清只好自己做主说,就先别告诉大姐了……二姐,明天你自己先找找看。若找不到……我在医院待上一晚,明天回家,由我去转告大姐,我们大家再一起找。

  寻找对江韵清来说几乎是徒劳的。记忆被切成块状,存放在她的脑子里。又像一张张纸牌,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有时她把一段事想起来,当记忆的链条露出罅隙,那只无形的手却会对她翻开另一张纸牌,向她提供毫不相干的内容。

  她懵懵懂懂来到育婴堂,其实是从门口看到陈医生的身影,倏忽想起抓药的事。等走进育婴堂内,见到无数啼哭的孩子,便又想起下落不明的华川。扭身准备出去,被陈医生叫住。

  此时忙得焦头烂额的陈医生,脑子里也是多忘事,只是记住了江宜清说过想来做义工的话。他冲江韵清招了一下手,吩咐道:你来的正好,现在育婴堂缺人手,你就留在这儿,搭一把手吧!

  江韵清迟疑着说,可我要去找我外甥呀!

  你外甥?

  是啊,昨天,飞机扔**,他找不到了。

  陈医生有些吃惊。暗想,或许孩子早被炸死了。不炸死,也会被人踩死,又到哪里去找?只能到死人堆里去找!想晓白她几句,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便挥挥手,示意她自便。江韵清刚转身,又被陈医生喊住:外面这么乱,你自己找来找去,又怎能找到?不如这样,我给巡捕房打个电话,让警察帮忙,另外通知各收容所管事,在各个难民营找找。是死是活,这不就找得能快一些!

  江韵清听了,自然掂得清话里的分量。说,太好啦!那我就留在这儿。一边帮忙做事,一边等消息。说完这句话,想问自己能干些什么时,陈医生早不见了踪影。

  和昨晚预料的一样,那些穆尔堂学堂的童子军,果然稀稀拉拉没来几个。陈医生瞬时急火攻心,喉咙肿胀。他给三江师范学院的校长陆礼华打电话,因是老同学,讲话便不客气。扯开喉咙像是吵架。但越是放大声音,对方越听不清。陆礼华说,你别嚷,省点唾沫。我这就赶过去,见了面详谈。

  陆礼华赶到。听了陈医生的讲述。先损了他几句,说,没见你求别人做事还这么不客气的。一大早吵得我耳朵嗡嗡叫。

  陈医生说,都是自家人,你莫见怪。这些婴儿无人照顾,就跟天塌了一样,所以我才有那么大的火气。

  陆礼华说,好了好了。听你嗓子都哑了,还是心疼一下自己吧。你所处的难事,有我在,那都不叫难。我们学校一千多童子军,我一个电话,马上把人派过来。一天分三班对调,每班派四十人绝无问题。这些学生来了以后,就由我来亲自坐镇指挥,照料婴儿的这一摊子事,你管都不用管。否则,你除了跟我吵架,在外人面前总是文绉绉的,怎能撑得下去。

  护工的问题刚刚处理完。接二连三的问题又接踵而至。邓主任拿一张条子,来到堂长室。可见问题之多,用心记都记不住。他照本宣科,逐一念给陈医生听:一是没有钱,雇不到奶妈和长工;二是婴儿床不够用。大多孩子睡在地板上。没有被子衣服,也没有尿布;三是病孩子越来越多,医疗设备不够用;四是育婴堂以前收养的弃婴,养到能步行之后,便送到上海龙华孤儿院去。现在龙华成了双方交战的战场,这些适龄的孩子如何安置,成了困扰育婴堂的一个大问题。

  听完汇报,陈医生闭了一会眼睛。像这些能有时间容他思考的问题,处理起来倒游刃有余。当下用手拍了拍桌子,倒豆子般把处理意见讲了出来:

  明天一早,你在育婴堂大天井间,排四张桌子。第一张收捐款,第二张收小铁床、被子、衣服尿布。第三张热情接待前来的义务医生。第四张接待来领养婴孩的人。记住,要请陆礼华协助,每一张桌子上多派几名女童子军,搞好接待服务工作。

  邓主任听得不禁愕然。觉得陈医生解决问题的方法如此简单,也真是好笑。你又不是神仙,吹一口法气,想要什么有什么。如此安排,倒像骗人的江湖术士,拉开架势,专等被骗者上钩。

  陈医生也看出邓主任心里的疑惑,只是挥挥手,吩咐他说,赶紧去吧,就照我说的去准备。

  邓主任走后。陈医生伏案,奋笔疾书,草拟了一篇向社会呼吁的新闻稿。又写了一段电台用的广播文稿。写好之后,打了一通电话。来到大堂,看到插不上手的江韵清,便把出外送稿子的任务交给了她。

  忙碌倒像是治愈恍惚的良药。通过半天认真做事,江韵清的脑子倒清醒起来。又恢复了她以前的精明干练。她按照陈医生的吩咐,先去了《申报》,找到赵主编。赵主编看过文稿,有点不信服地问:现在只有难民问题,何以还有弃婴这等离奇怪事!江韵清说,穷苦人家滥生滥养,现在大家只想逃难,所以便把襁褓中的婴儿送到育婴堂。还有那些轰炸和逃难中与家人走散的孩子……说到这儿,江韵清不禁想起外甥华川,眼睛都湿了,说话的语气也不禁义愤填膺起来:陈医生让我捎话给您,希望这段新闻要登在显著位置,以便让更多民众看到。今晚就要见报,如果等到明天,说不定育婴堂会出大乱子,民众指摘起来,你们报纸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赵主编看江韵清的表情,似有所悟,连连点头。

  出了报社,江韵清又接连去了三家无线电台。电台主任们倒颇为热心。立刻宣布游艺节目暂停,插播了这条消息,并亲自跑到播音室,抓过麦克风来主播。有一家电台竟要江韵清于当事人的身份,亲自讲上几句。江韵清的情绪也颇为激动,除了照稿子念一遍之外,又动情地讲了外甥华川失踪的消息,最后恳请所有的上海民众,一定要尽心出力。帮育婴堂渡过难关,并帮她找到外甥华川,以及留意更多与家人失散的孩子。

  江韵清慷慨的讲述经电波传送,引无数人凝神倾听。大姐江韵清听到了;从医院出来,正走在回家路上的江宜清也听到了;电波甚至传送得更远,被远在上海郊外的范义亭也听到了。此刻,他因左臂中弹,正躺在战地医院的病床上——他是主动请缨,随军统派往淞沪的特务侦查组赶来前线的,之所以主动请战,他是想更近一些靠近江宜清。现在,江韵清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离得他这么近。让他更加深切地想念起江宜清来。就在今晚,他将准备偷偷潜回上海市内,去赶赴他那已迟到的婚约。

  回去的路上,街上的大喇叭仍在重复播放着江韵清的声音。街上还有很多人在驻足倾听,江韵清脸上不禁露出欣悦之色。天色已晚。由于大爆炸,全城很多地方戒严。江韵清回不到家里,只能赶往育婴堂,准备在那里投宿一晚。

  月光照着残破的街道。破败街道一片狼藉。黑白画面正像江韵清梦中的一个场景……一位衣衫褴褛的难民从废墟中穿过,怀抱包裹,朝育婴堂方向走来。一边走,一边朝怀中探看。先前育婴堂的门前,本来有一个砌在墙上的大抽屉,是专为接受弃婴而设的。现在战事一起,那抽屉几乎成了摆设,根本就不敷应用。很多人便把自己的骨肉放在门前的人行道上。那送婴儿的男子慢慢走过人行道,低头看见脚下铺了大红毡子。清白月光下,泛着冷火一样的微光。那是育婴堂的人,怕婴儿夜里着凉,专门铺设在那里的。毡子上,已有数十个婴儿包裹并排放着。男人跪地,将婴儿放好。跪了一会儿,站起来。临走,再次弯下腰身,匍匐着,在熟睡的婴儿脸上亲了亲。

  一阵嘈杂的声音将江韵清惊醒。

  睁眼来看,见天光大亮。急忙起身,赶到天井间。

  宽敞的天井间里,按陈医生的吩咐,已有四张桌子按顺序排列。桌子上摆着用毛笔写就的标签。有人正埋头记录,几个意气风发的女童子军,正在迎接前来捐赠的市民。几十套小铁床、被子、衣服、尿布等物,已有序堆放在天井间的角落。陈医生、陆礼华二人,在现场指挥。江韵清也加入到他们的队伍。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井间渐渐变得拥挤不堪。捐款捐物的人仍旧络绎不绝。几位叽叽喳喳的中年妇女围着陈医生,说他们愿意将大一些的孩子领到家里,暂时奉养几天。我都好久没带小囡了,好想再尝尝带孩子的滋味。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有些矫揉造作地这样说着。

  邓主任见大家辛苦,中午特意吩咐厨房多加了两个菜,也为投陈医生所好,又自己掏钱买了酒。算是犒劳大家。陆礼华校长虽为女性,却颇有几分酒量。一桌子人,唯江韵清吃得郁郁寡欢。大家劝她。陈医生心怀愧疚叹了口气,对江韵清说,巡捕房和收容所的管事,至今也没传来消息,看来孩子,凶多吉少啊……

  陆礼华瞪了陈医生一眼,说,正吃饭,别说败兴话。说不定柳暗花明,孩子下午就能找到呢!

  陈医生叹口气,自知失言,独自喝起闷酒来。大家纷纷劝江韵清吃菜,并说着宽心的话。

  正吃着,从外面进来一对衣饰华贵的夫妇。男人端着架子,昂然而入。开口便问:谁是堂长?

  陈医生摇摇晃晃站起来。脸上堆笑,说,在下便是。

  问话的先生看一眼微醺的陈医生,满脸不屑。开口便是苛责之词:我以为育婴堂总该有相当的规模,料不到竟如此破败。孩子们被安排在地板上,挤做一堆,想来比跟着父母还要受罪。我更想不到,在这非常时期,鼎鼎大名的堂长先生您,竟还有心情坐在这里吃喝。

  陈医生听了此话,知道来者不善。也不生气。如果因为这几句妄言生气,也不符合陈医生的性格。而一旁的陆礼华却坐不住,撂下碗筷,一脸怒容,想同此人分辨几句。被陈医生摆手制止。干了杯中酒,慢悠悠说道:这位先生,仁济育婴堂是五十年前创办的,破烂寒酸之相,就连鄙人接手时也看不惯。本来我们只具备接收一百个婴儿的能力,平常也不足此数,但现在,一天便要超过上百。我从前任堂长手中接办时,也曾信誓旦旦,想改变育婴堂的现状。可心有不逮。如今正逢乱世,所以更为窘迫,是既缺人,又缺钱,一切都成了空谈……至于这吃喝嘛,我们这一桌子人,从早起就没喝上一口水。这桌子上的菜,是食堂供应,至于这酒,鄙人有这一点小小嗜好,自己掏腰包喝上两口,也不至于被千夫所指吧……

  说到这儿,有育婴堂内的工役、童军、主管先后进来,排成队,找陈医生解决问题。陈医生换了一副平和严谨的神色,逐一为他们解决。

  那对夫妇听完陈先生的委婉辩词,早就面有愧色。更兼夫人悄声责备了做丈夫的几句。那先生便越发有些坐不住了。但屁股扭来扭去,却始终坐在椅子上不走。

  午饭吃得寡兴,众人早早撂了筷子。陈医生碗里盛的半碗饭,自始至终再没有端起来的机会。打发走那些人,又有一位自称邵万生南货铺的少东家,拿了四种奶糕样品来让陈医生过目。

  陈医生选了一种红色奶糕。

  少东家问:陈堂长,何以选这一种?

  陈医生答:这是我设计的,在奶糕中掺入赤豆汁,婴儿吃了有诸多益处。至于奶糕的价钱,我和你父亲争执了很久,我们是老朋友,我当时说过“积财不积德”的狠话,不知你父亲过不过意?

  少东家一笑,说,陈堂长,你说的正是呢!自和你有过一番争执,我父亲已转变了态度。临来时他已吩咐过我了,只要你选定一种,他可以无限制供应,一个钱也不收的。我们是全上海做奶糕最大的一家,也要积最大的“德”。

  陈医生笑着连连点头,说,好啊!好!

  送走少东家,一位绅士打扮的胖老头走进来。进门便亲热地和陈医生寒暄。

  陈医生问:耿老伯,前两天咱们在董事会的会议上刚刚见到,今天来找我,又有何事?

  那位老伯睒一下眼皮,压低声音,显然不想让其他人听到。

  讲了几句,陈医生向后闪着身子,说,耿老伯,你这样小声,我听不见呀!你还是把你想说的话,大声说出来好了。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哦,你是来讨债的呀?你怎么也知道育婴堂收了一笔捐款?真是消息灵通啊。

  那耿老伯被陈医生说得更加不好意思,拉着他的衣袖,示意他小声。

  陈医生却放大着声音:催债可以,我可以让育婴堂成百上千婴儿挨饿,还以前欠下你的米账。可最近,你们米店送来的米,品质恶劣,掺了无数细沙白米粉。明明是四号杂米,而你开的价钱,却是二号白米的价格,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耿老伯听了此话,脸色大变。说,小世兄,你可不要乱讲!我也是个行善事的人,绝对不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

  陈医生凛然一笑,说,您要说我乱讲话,那就不妨叫邓主任,把淘米淘出来的沙粒杂质和黑小米拿来,请老伯过过目。

  陈医生言毕,邓主任已拿了一只米桶过来。伸到耿老伯面前。只见米桶内满是沙石杂质和黑小米。

  陈医生说,老伯,今天恰巧有新闻记者过来,要不要,请他们过过目?

  耿老伯两手抖颤,像越剧舞台上表达惊诧的老生,讷讷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态,说:好啦,小世兄,以前积欠的全部米账,一笔勾销,就算我捐给你育婴堂的,这总行了吧!

  陈医生不动声色:只怕你耿老伯,心疼得几晚上睡不好觉,熬坏了身子,我可担待不起。

  耿老伯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去!熬坏了身子,不是还有你这鼎鼎大名的医生嘛!你见人下方子,我可真是服了你!

  陈医生按捺着笑,连连向耿老伯拱手致谢。

  送走耿老伯,陈医生疲惫地瘫坐在椅子里。

  那对在一旁坐了半天的夫妇耳语一番,由先生站起来,近前对陈医生说了一番道歉的话。并说,陈堂长,你育婴堂虽然暂时“缺人缺钱”——但凭你的口才,这“缺人”的一面,你应付有余,这“钱”的一面,由我来为你出一份力如何?

  话说完,当场便开出一张麦加利银行一万元的支票来。

  陈医生大为惊诧,又备受感动。拉住夫妇俩的手,问及他们姓名。二人却如何不肯道出。那位面相和善的太太说,陈堂长,不要问我们的姓名,我们只想求你答应一件事。

  见陈医生犹豫。那位太太笑了一下:也不是让你特别为难的事。你们不是发出了领养弃婴的告示嘛,我们想多领养几个,你可否答应?

  陈医生心里有了底,说,照堂里的规矩,领养婴孩以一名为限,多则恐人拿去买卖。但看你们夫妇,地位不同,又对堂里做了这么大贡献,自然不会做出这等事来。只要补办一份店铺保证书,你们的身份可不必暴露。

  夫妇俩欣然而去,不一会便把保证书拿来。

  接下来,陈医生偕江韵清,陪夫妇俩到育婴堂各处,去挑选五官端正,面目清秀,能被夫妇俩认可的孩子。

  江韵清第一次走遍这规模不大的育婴堂,包括那六间新开辟出的育婴堂室。看着夫妇俩因挑选婴孩而引发的争执,她不禁再次有些走神。她把这夫妇俩,想象成马天目和自己。那个喜欢女孩的先生,活脱脱便是一个马天目的替身。他喜欢大眼睛圆脸蛋的女孩,而马天目也曾对她表示过,他不但喜欢女孩,而且更加喜欢圆脸蛋大眼睛的女孩。当江韵清怀孕时,他一遍遍描述着那肚子里的胎儿,用他欢喜的方式。而当儿子降生,江韵清曾开玩笑问过他:生了个儿子,你是不是失望了?马天目一边摇头掩饰,一边狡黠地说,这次生了儿子,下次,你还可以再给我生个女孩嘛!江韵清说,你想得美,下次再生,我还会生个男孩的。

  而那位喜欢男孩的夫人,审美标准近乎和江韵清相似。她喜欢胖一点的,看上去憨头憨脑的男孩。而江韵清也这么认为:憨头憨脑的男孩,看上去总归好玩一点。

  这因婴孩性别争执不休的夫妇俩,看上去那位先生平日里显然是有些强势的。最后在陈医生的调解下,夫妇俩达成和解,决定收养四名弃婴,两男两女,各执一半。当达成妥协之后,夫妇俩便各行其是,分头去找自己中意的目标。等把目标大体选中,夫妇俩汇合,让陈医生和江韵清参谋,对所选目标再次评定一番,好做最后裁断。

  每当评定丈夫选定的女孩时,那即将做母亲的夫人总会大肆挑剔一番:你看这女婴长这么胖,长大后说不定会成个胖子。胖女孩你喜欢啊!眼睛大有什么用?又不是养金鱼!而评定夫人选定的男孩时,做丈夫的虽不至多么刻薄,却仍是持否定态度,说,小眼睛,长得又黑又憨,男孩子嘛,还是清秀一点比较好。

  在最后一间育婴室内,夫妇俩仍对选中的几位婴孩举棋不定。陈医生和江韵清也懒得掺和,同保育员聊着什么。那个走到角落里去的夫人,忽然伏在一张床前,仔细端详着一名睡熟的男童。她眉眼舒展,对她的丈夫招手。又好像要寻求江韵清的帮助一样,也冲她招招手。

  陈医生仍在和保育员聊着。忽听江韵清发出一声惊叫。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扭头去看。见那伏在床前的夫人被江韵清拨开,因动作粗鲁,夫人一个趔趄,险些跌在地上。正不满地看着江韵清。而江韵清正委身在那熟睡的男童床前,嘴里喊着什么,试图将他抱起来。

  保育员急忙跑过去,想拉开江韵清,说,这孩子前两天送进来,一直在发烧,情绪也不好,什么话也不说,你不要打扰他。

  江韵清甩开保育员的纠缠,扭过脸,喜极而泣说,他是我外甥!我都找了他两天啦!

  众人都有些发愣。倒是陈医生显得喜出望外,连声说,是吗?是吗!那可太好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说着又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追悔莫及说,我怎么就这么笨,想不起孩子会被送到这里,偏要让人去收容站打探什么消息。

  男孩醒来。看着江韵清,忽然启开嘴唇,笑了笑,叫了声:姨姨……

  这一家人的聚散离别,在这八月下旬被炮火围困的上海,显得极其幸运。

  在将华川领回家里之后,范义亭也奇迹般回来了。大家见其伤情并无大碍,不由唏嘘感叹。又听范义亭说起前线发生的事,说在孙元良、罗卓英将军的指挥下,国军正在浏河一带同日军决一死战。相持了有数十天光景,而就在今天上午,前线传来捷报,国军已将吴淞前线的日军全部歼灭。这真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大喜事啊!

  江汰清也说,国军胜利的消息,她也是刚刚听到。现在上海的市民们,都在积极做着后援工作。组成了无数个“抗敌后援会”。他们学校组织的后援会,刚刚去前线慰劳将士,要不是听说华川出了事,她现在还在那里忙着呢!

  江汰清说到这里,忽然眨了眨眼,看着江宜清和范义亭。眉梢带笑说,前线捷报频传,我们家里也该添点喜庆,趁着义亭能从前线回来,我看哪,你们俩的婚事,赶紧办了。

  众人皆拍手称快。

  对结婚的提议,范义亭当然巴不得,甚而有些感激大姐的善解人意。但江宜清却持反对意见。说大家都在为“抗日”尽力,这个节骨眼上,两个人结婚,会不会遭人指摘。

  江汰清当即便否定了她的这一想法。说结婚也是对“抗战”的一种支持。等你们完婚,办妥了终身大事,全身心投入到“抗战”中去。说不定,明年这时候,再生个大胖小子,更为“抗战”贡献了一份力量。

  经过一天筹备,婚礼还是在江汰清的主持下,如期举行。

  范义亭和江宜清二人,穿了素朴衣服,去就近的照相馆照了一张结婚照。摄影师听说是从前线负伤下来的将士,热情的有点过头。将头埋在照相机的黑布罩里,来来回回摆弄着两人的姿势。却怎么看怎么别扭。后来才想明白,那姿势的别扭,皆因二人胳膊都负了伤,缠着石膏,打着绷带。但略有喜感的是,江宜清伤在左胳膊上,范义亭伤在右胳膊上。两人身体靠在一起,左右端着的两只伤胳膊,像两张弓,端得很有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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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49:43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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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市望平街南京路转角,一家叫做“济善堂”的诊所内。江韵清正在接受陈求真医生的把脉。

  把完脉,陈医生问:最近睡眠还好吧?江韵清只笑不答。一旁的江宜清代姐姐回话:最近吃饭多了,脸色也见红润了。陈医生又笑看江韵清一眼,一边拿笔开方子,一边说,你这种病,主要心胸需放得开。这副药吃完,我再给你调剂一副药,基本也就痊愈了……我这几天事情多,等下次来,我不在,你就找坐堂的李医生看一下……江韵清仍是只笑不答。单手笼着大姐江汰清的儿子华川,这孩子调皮的很,老想拉开贴着标签的中药柜,打探里面的究竟。江宜清却在一旁着了急,说,不是信不过李医生,是我姐姐的病,自始至终都是经您给看的,还是你给我们开方子——放心啊。

  因是老相识,陈医生便笑,痛快答应,说,好!如果我不在,你们就去仁济育婴堂找我,我肯定在那儿的。

  说起仁济育婴堂,江宜清自然知晓。它附属于上海最大的慈善机构济善堂,不久前陈医生凭借自己在上海中医界的威望和实力,刚被任命为育婴堂义务性质的堂长……开好方子,等伙计称中药时,江宜清同陈医生闲聊起来,说,不知你们育婴堂需不需要义工,如需要,等我忙过这一阵,就去那里帮衬几天。

  陈医生欣然说道:当然需要。像这种慈善机构,急需各界有爱心的人士鼎力相助……前几天我去闸北,看见无数国军在那里布防。昨天又听说日本军队在虹口登陆,每一个日本兵都戴着防毒面具,整整折腾了一晚上……看来仗总归要打的。仗一打起来,遭殃的是百姓,还有这些孩子……说到这儿,陈医生抬手抚了一下华川的额头。叹息着说,各自为重吧,如果有能力,欢迎来育婴堂帮忙。

  从诊所出来,路过一家绸布店,江韵清忽然提议去里面看看。

  见姐姐难得好兴致,江宜清乐得前往。抚摸着柜台上一匹红色花纹的丝绸,江韵清撩起丝绸一角,贴在江宜清身上,饶有兴致说,做这一身旗袍当新娘装,好不好看?

  柜台内的售货员连声附和,说好看好看,不但喜兴,也能衬出姑娘的一表人才。江宜清马上明白姐姐的心思。不由羞红了脸。

  对于自己的婚事,江宜清也不是没有认真考虑过。在南京时,范义亭便曾向她求过婚。心里虽已认可,但不胜其烦的家事,总是让她下不了决心。她虽是读过书的新女性,骨子里却传统得很。觉得婚姻大事,总该要由父母做主。而华北沦陷,与父母的联系只能依靠信件。父母不在,自有哥哥姐姐们做主。陪江韵清来上海之后,范义亭曾赶过来一次。同江汰清与江韵清有过一番长谈,性格直爽的江汰清马上拍板,说,家中父母那里,由她写信告知,我为长姐,你们的婚事也能做得了主。择一个吉日,你们成婚便是。江宜清没有任何表示,算是默许。但考虑到二姐江韵清的情况,还是把婚期尽量朝后拖延。便定了个8月18的吉日。如今随着婚期临近,大部分嫁妆都已备好,范义亭却迟迟不来上海,甚至连一封书信都没有。按照江宜清的想法,在婚礼之前,总该由她和范义亭两个人,亲自筹备婚礼所需才好。比如早先由大姐帮忙看好的一件深红色婚服,江宜清就不太喜欢。而这种带花纹的浅红色布料,做成婚服,又不知配不配范义亭新郎装的颜色。况且,范义亭婚礼上穿的衣服,也还没个谱。婚礼上两人的衣着,总该搭配才对。

  回到家。邮差送来一封信。是范义亭从南京寄来的。江宜清看信,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江韵清一边照顾华川吃饭,一边问:是义亭来的信吗?信上怎么说?

  江宜清苦笑,有些怅然说,他或许赶不过来了,由于局势紧张,他主动请缨,参加军统临时组织的战地情报组,说不日便会上前线……

  江韵清一愣神,端在手里的饭碗被华川拨落在地,摔了个粉碎。江宜清忙过来收拾。江韵清呆坐着,忽然恨恨说道:都怪我,怪我……

  江宜清说,二姐,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要不是我这病拖累了你,上个月把婚结了,多好。

  江宜清不由笑了,说,两个人过日子,是一辈子的事,又不在乎一个结婚仪式。况且义亭在信里说了,如有机会,保不准他就想办法赶过来了,婚礼上用的东西,只是要劳烦我,该准备的准备,该操持的操持。

  听了此话,江韵清心里才好过了些。忽然开悟道:这仗看来肯定是要打的。但打仗归打仗,总有个打完的时候,你这结婚的日子,只能往后推迟几天。日子该怎么过,还要怎么过;结婚用的东西,该准备什么,还是要准备什么……

  江宜清很是欣慰,一语双关道:二姐,多难的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这样想,就对了!等过几天,你陪我到大世界去逛逛,看那里有没有好看的衣服料子。

  在进入八月后的前半个月里,寄居在上海的每一个人,都被报纸上的新闻搞得心神不宁。正如进入梅雨季节的天气一样。连篇累牍的报道大有风雨欲来之势,但新闻中微妙的措词,却每天花样翻新。今天说誓死抗战,明天又主张妥协。究竟是战是和,每个人都摸不着头脑。时间一直延桓到八月十三日晚上,枪炮声忽然像从天而降的骤雨,从闸北、虹口一带响过来。一直响到十四日凌晨。天刚放亮,早起的报童便给人送来消息,见各大报纸上,赫然登出“国军决死一战,胜败不计”的报道。这一天风和日丽,是个难得的晴天。吃早饭的当口,飞机的轰鸣声从天上划过。街上走着的,从屋子里跑出来,穿着睡衣、嘴里含着牙膏沫、端着饭碗的上海市民们,全都中了法术一般,驻足、仰头对天观望。在阳光照射下,飞机翅膀上的青天白日标志闪闪发亮。有人兴奋地喊着:是国军的飞机!我们的飞机!顷刻,便听到从黄浦江那边,传来**爆炸的声响,拖着尾音,像惊雷一样闷响。起初寥落,随后便磅礴恣肆起来。众人听得不禁心惊,却相互拿眼斜睨着,不敢笑出声。声音抖索说,是我们的**吧?是我们的**吧!消息的真假,仍需媒体证实。不多时,便见报童扬着手里的报纸,满大街飞奔,嘴里喊着:号外号外,抗战打响第一炮——国军飞机轰炸日本主力舰“出云号”!大公报的头条文章:誓要雪耻,清算甲午以来的旧账!都来买啊都来买!人们这才拍手称快,在街上奔走相告,兴奋的好像过年。

  不料过了午后,人们便再分不清天上飞着的,是国军的飞机还是日本人的飞机了。又看到南市方向燃起大火,火光冲天,浓烟近乎笼罩了上海大半个市区。从闸北一带涌来的难民,犹如蝗虫,从他们惊慌的神色中,那里的惨烈自不必问。此时枪炮声愈加猛烈,在租界这边听来便震耳欲聋,不少楼宇的窗户玻璃被震碎。大家的心情也就说不上是惊慌,还是高兴了。捱到天黑,枪炮声渐渐疏落。空气中却隐隐飘来一股呛人的焦糊味。从窗子里看去,那烧在南市方向的大火,仍像焦炭,红红炙烤着大半个夜空。

  第二天,由于是事先约好的看病抓药时间,江韵清姐妹俩仍旧带外甥华川出门。她们先去了药堂,见药堂关门歇业,便又绕路,向位于大世界附近的育婴堂赶去。

  早在13日的晚上,陈医生便接到济善堂的董事打来的电话,告诉他明天一早,所有董事会成员必须赶到济善堂出席会议,研究难民问题。战事一起,从南市、闸北以及周边所在地,逃往租界避难的难民人数成倍增加,让法租界当局很是恐慌。责成巡捕房协助济善堂,共同商讨一个周全的应对措施。

  陈医生驱车行至济善堂附近,见成千上万的难民迎面赶来,瞬间阻塞了道路。他只能下车步行。与擦肩而过的难民逆向而行。那一张张难民的脸,无不让陈医生感到阵阵悲凉。他嘴里吆喝着什么,不时伸出粗短的胳膊,挡开迎面撞来的难民。他略显肥胖的身体被难民的洪流淹没,眼睛却时时投注到那些依附在难民怀中的孩子身上。他默默同他们对视,不知怎么,忽地想起小时候老家发过的那一场洪水;当时的陈医生被父母放在一只木盆里,随波逐流,起伏沉落……此刻,他好像看到了幼年的自己……他气喘吁吁往前走,实在迈不开步子,便笨拙爬上一辆汽车顶部。车里有司机坐着,伸出头来,责问他踩坏了车顶怎么办!陈医生不理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迈开几步,又艰难从车头跳到街角,抄近路,折身朝一条僻静的弄堂拐去。

  坐在济善堂的董事们,都是六十岁以上高龄的绅士。他们大多留修剪齐整的山羊胡子,拄文明棍,德高望重的身份一目了然。平常做起事来很有城府,说话也斯文。很难见他们为某事争得面红耳赤。陈医生走进厅内会议室,却见大家争得面红耳赤,和着外面难民的喧嚷之声,整个济善堂大厅像一个蛙鸣阵阵的池塘。

  直到新调任的捕头鲍里斯先生落座,大家这才收了聒噪,正襟危坐,认真听鲍里斯先生讲话。

  鲍里斯先生耸肩,用夸张的表情说,各位先生,我们面临的问题很糟糕。你们都看到了,大批的难民,像秋天的蝗虫一样飞到了法租界,他们需要吃喝,需要便溺,若不马上想办法收容救济他们,你们可以想象一下,蝗虫经过的田地里会留下什么。他们,是可怜的蝗虫,我并没有贬低他们。他们很可怜。他们要吃饭,他们要活命;没有吃的,他们会去抢,去偷。换了你我,也会这样做!等抢米的风潮出现,那些大小米店,便会关门歇业。我们租界内的市民,便也无法正常生活。这种形势发展下去,会多么的可怕。现在最紧要的,是要想出一个好办法——怎么安顿他们,拯救他们,也拯救我们每一个人。上帝在西方,那么你们就应该求你们的菩萨,想出一个办法来。不管有什么困难,我们巡捕房都愿鼎力相助,与你们共度难过。

  鲍里斯一番话,让大家的心情很是寥落。但情况摆在眼前,大家也很是着急。借着先前的争论,大厅里重又变得一片喧嘈。大家仍是各抒己见,各执一词。但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一个结果。

  董事长清了清嗓子,发话制止了大家的争论。他把目光望向陈求真医生,说,求真哪,我们都老了,你是董事会最年轻的董事,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陈求真用手绢斯斯文文擦着额头的汗,沉吟片刻,推推搭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不紧不慢:眼下,确实没有其他路可走,只有办收容所一条路可行……话音未落,厅内又响起一片低语,因为大家争来争去,争论的焦点就是在收容所的选址问题上——陈求真医生的话,说了也等于没说。

  陈医生收起手帕,再次推了推眼镜,目光笃定扫视着厅内众人。等大家发完牢骚,他不动声色地说道:至于收容所的选址问题,想来也不是难事。我们可化整为零,把难民的数量分配好——租界内的庙宇、学校、教堂、戏院,这些公共场所,完全可以容得下难民栖身。只要我们做好善前善后工作,让他们有秩序地进入,别造成混乱,在这危难时刻,我想,所有房屋的持有者,都不会将他们拒之门外的。

  一席话讲完。大厅内鸦雀无声。

  又听陈医生振振有词说道:等安置好这些难民,便需我们在座的诸位尽心出力,济善堂按日给所有收容所提供白米,那么我们担心的“抢米风潮”,便不会出现。相应的,租界内的居民,也就不会出现任何闪失。

  有人不禁连声叫好,当下表示愿捐钱捐粮。鲍里斯先生率先拍一下巴掌,大厅里瞬间响起热烈的掌声。

  等参加完会议,陈求真医生赶到育婴堂之后,江韵清姐妹带孩子刚刚离开,她们一是见陈医生不在,又见育婴堂内如此混乱,暗想即便陈医生在,又怎好麻烦他开一张无足轻重的药方。便暂时相约去了不远处的大世界闲逛。江宜清的打算,是想等过一阵再来,看看育婴堂需不需要人手,从明天开始,她便要来此做义工。

  陈医生大汗淋漓坐在堂长室,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他想喘口气,借以梳理一下纷乱如麻的思绪。桌上的电话响了。拿起话筒,听到的是捕头鲍里斯那唱歌一般的说话声:陈先生,我要谢谢你啦!刚才我将你设计救助难民的方案,呈报给上级。上级很满意,答应给我记一大功,这功劳,也有你的一份啊。所以,我要打电话向你表示感谢……

  陈医生说,感谢就不用了,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不知道你能不能满足我?

  你需要什么帮助?开会时我就表示过,不管什么要求,我都会无条件满足。

  陈医生语调严肃起来:那你赶快过来,育婴堂出了大问题!如得不到解决,后果将不堪设想。

  鲍里斯先生即刻赶到。

  陈医生带他走入育婴堂大厅。见堂内几百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排满几十张床位,一张床上并排放置着不下五个婴儿。床上排不下,厅内可用的空地上,铺了毡子,毡子上也都排满。此刻育婴堂内哭声震天。无数童子军掺杂期间,做着安抚工作。一个年龄约摸十四五岁的童子军女孩,怀抱一个婴儿,又摇又哄,好不容易将止住哭声的婴儿放下,抱起另一个。不想那放下的又哭啼起来。童子军女孩脸憋得通红,手忙脚乱,也跟着哭。

  这种阵势哪里是鲍里斯见过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看着陈医生。

  陈医生说,这些弃婴,就是昨天晚上和今天上午不到,收容进来的。照这种形势发展下去,育婴堂根本容不下,会瘫痪的……

  又是场地,又是场地的问题!鲍里斯在一旁顿足捶胸。显然他心中思虑,仍是那可以征用的场地——用来安置难民还略显紧张,又到哪里,再去征用比收容所要求还高的收留婴儿的场地呢?

  陈医生拉了他一把,说,场地的问题,不用你来操心,只需你帮我出头,协助一下就能解决。

  鲍里斯问:你有什么高见?快快说出来。

  陈医生说,育婴堂旁边,有六幢房子。本就属于育婴堂的房产。在**注过册的。只因早先经费紧张,被原来的堂主租赁了出去。现在我想收回,可人家不买账,自然不鸟我这个新堂长,说手里有以前签好的租赁文书,要想反悔,怎么也要有个说法。即便我做出让步,说出钱另行替他们租一处新居,他们仍旧不答应。

  鲍里斯听到这儿,挥手将陈医生的话打断。跑到堂长办公室,声音很大地打了个电话。

  十分钟过后,几名全副武装的巡捕赶到,一字排开,站在堂口听令。鲍里斯简短吩咐一番,又让陈医生派育婴堂所有的女童子军,每人怀抱两名婴儿。巡捕在前,怀抱婴儿的童子军在后,拉开架势朝那六栋房屋出发。进门之后,不由分说,将婴儿放在住户床上,回身便去抱其他的婴儿。就这样蚂蚁搬家一般,很快将大半的婴儿全都输送过来。那些原本刁钻的住户们,面对婴儿也自感无奈。又有巡捕的恐吓,只得连连说,我们马上搬家,马上就搬!只是我们的床,我们的被褥,怎么也要带走啊!鲍里斯不客气地说,非常时期,你们的床和被褥,统统都被征用。有何异议,请到巡捕房谈话。

  大世界商场内,江韵清姐妹正在柜台前流连。外面甚喧尘上,商场内仍旧一派祥和。江韵清给外甥华川买了一只“不倒翁”玩具。姐妹俩看柜台上摆放的绸布,华川则蹲在一旁,用手拨弄着色彩鲜艳的“不倒翁”。

  时间临近中午。江韵清三人手里分别拎着东西,从商场走出来。头顶忽然传来飞机的轰鸣声。两位大人对战时环境已然熟悉,只是脚步略显慌乱。匆匆穿过人流,朝街对面赶去。跟在身后的华川却顿住脚步,仰起头,饶有兴致地朝天空看着。

  此时陈医生正坐在堂内处理日常事务。忽听外面传来一记尖锐的嘘声,好像隐在天上的一位巨人,漫不经心吹出一记口哨,由弱渐强。他愣了片刻,未及侧耳细听。那嘘声便拖着长长尾音,戛然中止。随着猛烈的爆炸声响起,陈医生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身子弹起,像是条件反射,又像是楼宇的震动将他抛离地面。心跳的加剧与血压的升高,险些让他支撑不住。等慢慢睁开眼来,又见一团黑雾破门而入,同屋梁上倾泻的灰沙搅在一起,迅速遮蔽了正午明亮的光线。他掩着口鼻,摇摇晃晃走到门口。将身子依住门框,抬头朝外面看了一眼。

  育婴堂地处跑马厅路,相隔大世界商场三四百步的距离。只见排山倒海的人群朝这边涌来。身后的浓烟像驱赶他们的怪兽。人群中能依稀看见江韵清惊慌失措的身影,转瞬间被浓烟裹挟的人群吞噬。

  烟雾慢慢消散。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只有隐隐的耳鸣。无数张惊悸的脸从眼前闪过,他们满身满脸是血,破碎的窗门铁皮不断从空中落下,间杂有人的断臂残肢。它们发不出一点声音,具有雪片飘落般的轻盈。江韵清失魂落魄在人群中游走。她的听觉渐渐恢复。先是听到铁皮落地的尖锐声响,接着,人的**声,哭喊声;救护车、警备车、救火车发出的尖利啸叫,搅合在一起,听来惊心动魄。

  江韵清也发出了声音,她喊:宜清!又喊:华川……喊出华川的名字时,她彻底警醒,开始发了疯般乱窜。注意每一位经过的,或是匍匐在地的女人和儿童。当然,最先跨过这两种身份的尸体时,她并未具备充分的勇气,先是不敢上前去看,后又不管不顾,上前挪正尸体的姿势,查看他们每一张脏污或洁净的面庞。到后来,她便几乎不在意那些直立行走的生者了,而是专注于每一位倒地的死者。此时,救护队已经赶到,救治伤者成了他们的首要任务。先弃那些尸体于不顾,尽力给伤者包扎,转送医院。江韵清跟在这些人身后,好像做着他们不愿做的工作,将那些女人小孩的尸体,重新检验一番。

  有工作队员上前来搀扶她,把她当成需要救助的对象。却被江韵清蛮横推开。她晃着身子,忽然拔开众人,疯子一样朝一副担架上扑去。担架刚被两位救护队员抬起来,在她的阻挠下,又不得不放下。江宜清的伤势不重,只胳膊被一块水泥砸成骨折。头部受了一点轻伤,但额头上的血和轻微的脑震荡却使她看上去人事不省。在江韵清的呼唤下,她睁开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江韵清见她没有大碍,险些喜极而泣,却连连摇晃着她,问:华川呢?看到华川了吗?

  江宜清摇头,转瞬被救护队员抬走。

  那边的伤员抢救过大半,但幸存者极少。这边便有人开始清理死尸。他们把尸体一排排摆放在马路上,一排一排之间,留有足够空隙,以方便家人来认领。

  两个男人抬起一具尸体,又放下,他们发现了一个被尸体压住的男孩。此刻男孩醒来,想挣扎着站起来,却又晕头转向地跌坐在地。有人喊来救护队员,为男孩检查伤情。另一位救护者蹲在地上,向男孩问话。男孩不回答所有的提问,只睁着惊恐的眼睛,不知望向何处。捡起身边的“不倒翁”玩具,抱在怀里。他不需救治,没有任何外伤,大概是被震懵了。要不就是受了惊吓,变成这样……一位救护队员说。怎么处置?他又问。那就送到育婴堂去吧。说不定,他的亲人都被炸死了。问话的救护队员说着,起身抱起男孩。“不倒翁”玩具从男孩手里脱落,掉在地上。男孩伸着手,像是挣脱着,却由人抱着,迅速走远。

  那个色彩喜兴的“不倒翁”玩具立在街头。从它的角度看去,恰与一张死者的脸相对。那死者是一位老者,像是不满于它不合时宜的喜兴,扭曲的面庞中更见一种厌弃。有匆匆走过的人碰了那“不倒翁”一下,它便有些疯癫地摇晃起来,像是故意要气那死去的人。这种对死者的“不敬”,很快便得到惩罚,有匆匆跑过的人一脚将它踢飞。它的头被一块水泥灰卡住,只露着一个圆滚滚的屁股。但又很快,有人拔开水泥,将它捡拾起来。

  江韵清将这只“不倒翁”抱在怀里,再次发出急促的呼叫。她左顾右盼,除了绵延过来的,成排的尸体之外,整个爆炸现场已硝烟散尽。一切变得秩序井然。她双膝一软,咕咚一声跌坐在地。

  尸体像一支沉默匍匐的队伍,正一排排朝育婴堂方向延展过来。站在门口的陈求真医生变得头脑清醒。他急忙喊来育婴堂的邓主任,命他把前门锁起,窗口用牛皮纸封住。他又挥了一下手,冲几个抱孩子的保育员喊,这几个刚刚送进来的孩子,受伤的留下,没受伤的送到那六间房子里去。所有的人,都从后门老街进出。

  陈求真医生这样做,是怕外面恐怖的场面,惊吓了育婴堂内的人员,从而影响到他们的工作情绪。而他的这一举动,却让江韵清错失一个找到外甥华川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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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1 14:48:3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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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掐指算来,马天目赶到上次指定的联络地点,取得接头人信任,已是第十四天后的傍晚。再晚一天,整个“南方局军事组”将会落入对方设定的圈套。后果不堪设想。

  联络地点是一家中药铺。起初对方并不信任这衣衫褴褛的人。马天目在逃亡途中,已是一副极其落魄的样子,穿在脚上的鞋子沾满泥水,衣服也扯破几道口子。更让人感到害怕的,他的眼睛通红,看人时好像充满仇恨;嘴唇干裂,讲话声不忍卒听,好似嗓眼里堆满毛躁玻璃。对方起初把他当成一个图谋不轨之人,直到马天目不管不顾,脱口说出联络暗语:我来打听一味药——红花配生地,当归配甘草,可否治得了我的心病!对方不回他,只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这是什么药方?我到后面同掌柜去问一问。边说边朝后面走。马天目置旁边两位抓药的顾客于不顾,恶狠狠说道:你去问吧,告诉他,他若不信任我,你们“全福处”,便会有一块更大的心病!

  等待的间歇,马天目嗅着药铺里弥漫的中药味,眼里忽然涌出泪光。他注意到有人隔了帘子,偷偷窥看了他一番。稍顷,那个伙计模样的人转出来,忧心忡忡对他说,先生,看来你病得不轻,要想治愈,还是请你去后院,让先生好好给你把把脉,对症下药,方能药到病除。

  听了此话,马天目心里一阵轻松。他随伙计来到后院,在一间光线幽暗的屋子里,一位中医打扮的人接待了他。对方再次问了马天目口中所说的药方,出口纠正他道:你所说的配药,是治疗冠心病的方子,你到底得的是心病,还是冠心病?

  马天目回道:不管什么病,总归和“心”有关。

  联络暗语没有差错。对方却仍用鹰隼般的眼睛审视着他。见马天目无比憔悴,便吩咐人沏了茶,又问他肚子饿不饿?接着压低声音,无比严肃地质问道:你这人,上次定好的时间,为何没来?如果是来赴新的约定,时间上早了一天不说,地点、联络暗语却用的都是旧的。这样鲁莽行事,不出差错才怪!

  马天目顾不得解释,他又渴又饿,茶水烫得他发炎的喉咙一阵灼疼,艰难咽下一口茶水,扬手打断对方:所有的疑问,容我慢慢给你解释,但现在最为紧要的是——你赶紧通知你的手下,取消明天的约会。

  对方被他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犯难,不知那出去联络的人,此时出发了没有。若出发,追过去时间上或许还来得及——如果这贸然前来之人便是他们所要寻找的接头人,取消明天的约定,也是自然。目前需要搞清楚的是此人身份,面对存在的诸多疑点,这人也确实需要好好审核一番。

  在接下来的秉烛夜谈中,马天目详细讲了事情发生的前后经过。当说起自己诱骗唐贤平,用发报的电文示警时,不禁有些愤懑地问道:难道你们对电文的内容不加以分析,就轻易相信对方吗?

  对方听得一愣,不禁问:原来你和我们派出去的接头人曾经取得过联系啊?

  马天目也有些惊讶,说当然联系过啊!我到达浦口当天,就和那人联系上了,联络暗语和地点都是他告诉我的,不然,我怎么会找到这里。

  对方愣了很久。半晌才说,我们还以为,你们根本就没见过面呢——后来我们还派人到那家旅馆去打听过,说根本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入住过旅店。问题出在哪儿?应该是——那位接头人当晚乘船,船舱漏水,一船的人全部罹难。这件事当时闹得动静挺大,都上了南京的报纸。你当时关在狱中,肯定读不到。

  马天目听了,不禁连连感叹。

  对方又说,这一连串的变故,也真是发生的蹊跷。先是电台中断,我们电文中所问的“接头人”一事,迟迟得不到答复,曾引起过我们的怀疑。后来发生通话。给我们的解释合情合理,简直天衣无缝。依据你的说法,好像是你亲拟的电文一样,至于“福全处”和“全福处”的差别,我们还真是没有在意。

  马天目实话实说:那份电文发出去之前,确实让我看过。我示警心切,谁知道中间出了这么**烦。

  对方说,等你缓上几天,详细写一份报告吧。我好呈报给上级。情况太复杂了,如何也要做一个全面的调查……对了,你看你有何要求,我也好同组织上一并请示。至于你手下的那些同志,还有谁能够联系得上?

  马天目在脑子里快速梳理了一番,想到彭雅萝、史大川、冯传庆、欧阳这些人,中间必有叛徒出现,依据现在的形势来看,由于中间出了叛徒,必定也凶多吉少。不由又想到江韵清和儿子,低下头,黯然说,等过几天,还是由我偷偷潜回南京,利用原来的关系,打听一下这些人的下落吧。

  马天目秘密潜回南京之后,并不知道发生在“南方局军事组”内部的一系列祸患。那个被派出去通知取消“约会”的人,并未成功将消息送达。他并未找到那个当事人,而是将消息托他的家人转告,而他的家人四处遍寻他不着。却原来这人提前一晚动身,去了离联络地点很近的一个朋友家。当他按约定时间准时赴约,马上即被擒获。信仰在此人身上只是用来混口饭吃的,他很快便招供了他所知道的全部讯息。马天目的示警虽起到关键的补救作用,但仍有不少人遭到逮捕。好在核心机关及下属组织转移迅速,均未受到大的破坏。但由于这一系列的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马天目的身份,还是受到“南方局军事组”的高度怀疑。

  马天目先是偷偷找到江宜清。他知道范义亭的神通广大,自然知晓很多发生在军统内部的事。他本想求江宜清去找范义亭,为他打探一下消息。但话一出口,江宜清便把所知道的事全都对他讲了出来——冯传庆的叛变、史大川的被捕、欧阳的死,接着她又告诉他彭雅萝的下落,说彭雅萝已离开南京,应该是很安全的。说到最后,江宜清忽然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问马天目:我姐的消息,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吗?

  马天目身子一抖,颤声问,你姐,她怎么样了!

  她被放出来了。

  江宜清说得轻描淡写,脸上却不见一丝欣悦的神色。

  马天目听了这消息,自然喜不自禁。忙说,她在哪儿?快带我去见她。

  江宜清表情有些萧索,说,你不能见。

  为什么?难道你姐还在生我的气?

  江宜清神情更加黯然:她现在精神有些不对。

  那我更应该见一见。

  孩子被他们抱走了……

  江宜清忍不住,还是将这一不幸的消息讲了出来。江宜清说,你逃走之后,姐姐没被关押几天,便被放了出来,但孩子却被他们强行抱走,我让范义亭去跟唐贤平打听过,唐贤平说这件事并不是他指使人干的。他说他会想办法把孩子找到的。

  马天目听得不禁呆住。脸上的肌肉不住抽搐。对江宜清说,那你赶紧带我去见一见你姐!

  江宜清说,你疯啦!难道你还不明白他们这样做的居心?之所以把孩子抱走,再把姐姐放出来,还不就是为了引你上钩,你去见她,马上会被他们抓住的。

  马天目痛苦地捂着脸。蹲在地上。

  江宜清说,过几天,等姐姐的情绪稳定,我想带她回上海,离开南京,她或许心里会好受一些。

  马天目撕心裂肺说道:可我们,总该见一面呀!也好让我来安慰安慰她,也好让我来对她解释,不然,她会恨我一辈子的。

  江宜清说,你写封信吧。我带过去,她看了,说不定心里会舒服一些。

  隔天,江宜清过来。她并未带回江韵清的回信,而是语气忐忑对马天目说,姐姐见了你的信,连看也不看,当即便把信撕了。口口声声说你畜生不如,她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马天目缩着身子,两手并拢,在桌前呆呆坐着。稍顷低了头说,她说得对,我真就畜生不如。但我能怎么做,我不能去看她,心里的话她又读不到,我能怎么做……

  江宜清看他,见初夏阳光从窗口打入,全都蓬勃投在他的身上,由于逆光的缘故,他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只觉得他瘦弱身子镀了一层光斑,看了甚是叫人心疼。不由怅然说道:你能怎么做呢?还是继续写信吧。她不读,等我回去念给她听。她虽精神恍惚,却总该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的。

  自此之后,写字似乎便再次成了马天目的一个职业。就像他当初在上海,埋头抄写文件,写那些言情小说一样。但不同的是,与那文件类似的,是他写给组织上的情况汇报;而写给江韵清的家书,虽情节平淡,却字字惨烈,显然比那虚构的小说撕心裂肺了许多。在那样一种书写的想象中,马天目似乎看到江宜清坐在失魂落魄的江韵清面前,耐心而克制地读着信上的内容。江韵清起初有一些抵制,有一些厌烦,但江宜清的声音渐渐让她安静下来。她先是失神地看着某一个地方,噩梦般的记忆牵制了她太多精力,而当江宜清的声音幻化为马天木那低沉、而充满愧疚的声音之后,江韵清的神情慢慢变得专注起来。她出神地听着,听着,有一汪泪在眼底慢慢聚集,最终眼珠动了动,泪水顺消瘦脸颊,泉水一样滑落。

  书写似乎更能消解马天目淤积在内心的压抑。在这样一段日子里,他渐渐爱上了这种以笔墨相谈的生活。却从未意识到,自此之后,这淋漓、舒缓、幽怨、欣慰与哀伤并置的方式,将成为他与江韵清感情上的唯一联系。自此之后,他们久不能见。在时间浩渺的长河里,也唯有文字,能代替他,触摸她的脸颊、发丝。书写成了仅有的一种抚慰,代替他的手,安抚他从此触不可及的爱人。

  马天目对书写的热爱欲罢不能。往往是这封信刚由江宜清带走,便写出下一封。而这一封还在等待之时,另外的一封便已在书写中了。他有着极其强烈的倾诉欲望,有那么多的话想对江韵清说。而随着江宜清的再次到来,这种宣泄被打断了。

  江宜清告诉她,明天一早,她要带着姐姐,回上海去了。你能不能一同前往?

  马天目的眼里闪着光,很快黯淡下去,说,不能走……我还在接受组织调查,这么不清不楚地走掉,只怕以后更会遭到怀疑。

  江宜清叹了口气,说,那好!那你就做好准备,明早五点,赶到“愚人码头”。我已和姐姐说好,安排你们在那里见上一面。她答应同你见一面,看来已原谅你了。因为你,我们才决定先坐船绕道杭州,再从杭州坐火车去上海的。明天乘坐的小船我已让范义亭安排好。时间不等人,你一定要及早动身,务必赶到。

  那天早上出门之际,马天目本想带一份礼物。想来想去,却无任何东西可带。最后只能带上昨晚临时写就的一封信。加上早先写好的一封,总共两封,全都揣在身上。因昨夜的失眠中,他已无数次想过与江韵清见面的情形,除表达一些歉意和安抚的话之外,那些亲昵的话实在无法当别人面讲出来。而对于那个碰面的码头,他当时忘了问,江宜清也忘了解释,是叫:渔人码头?还是愚人码头?但不管叫什么,江宜清告诉他,离登船的大码头不远。那一带虽河涌纵横,但码头应该好找。

  马天目想着“愚人码头”或是“渔人码头”这样的问题时,已走在出门去的路上了。他凌晨三点动身,按时间测算,半个小时便能赶到那里,剩下的一个半小时,对于找寻那个语义不同的码头,时间上应足够充裕。他穿过亮着路灯的街道,走过黑暗的窄巷,一路上几乎见不到一个拂晓出行的人。直到走出街市尽头,临近城边的郊外,才零星碰到几个早起讨生活的人。他们或是挑着担子,或是徒步前行,骤起的雾藏匿着他们的身影,除踢踏脚步声外,偶尔会听到他们患了感冒般的咳嗽。

  雾越来越大。起初丝丝缕缕,迅速发酵,变成一个庞然大物,壅塞了天地。致使刚刚透出亮光的一点天色,又灰蒙蒙黯下去。雾气超出了马天目的想象,直至嗅到河水腥湿的气味,心里方才知晓已靠近河涌密布的码头附近。却找不准码头的方向。雾不但使他辨不清南北,甚至辨不清所处的环境,方才还能依稀可辨的芦苇、蒲草,以及近处的一棵矮树,全在眨眼间被雾气遮蔽。它们的消失魔法一样诡秘。使他完全丧失了方向感。以为直线的前行,却只是从一条路的这头,挪移到了那头。

  头发都被雾气打湿了,软沓沓贴在额上。而头发的根部,根根奓立起来,使他头皮发紧,神情变得万分紧张。随着时间盲目的消耗,他已有了一种紧迫感。不由加快脚步,认为将一条路走到尽头,如果不是自己所要寻找的地方,大可以返身退回。但就是这样一种最为稳妥的设想,行动起来也万般艰难。当一片生了菖蒲的泥塘出现在路的尽头时,岸边并不见一条停泊的船只,更何谈那等待他的人。他受了惊吓般顺原路退回去,却再找不到中途曾发现的那另外一条路了。眼前充斥着一堵堵穿不透的白色幕墙,卑劣地将道路掩藏,让虚惊不已的马天目,感到一阵阵悲凉。

  一只鸥鸟从头顶飞过,发出惊诧的叫声。如果换做鸥鸟飞升的高度,便会发现,雾气只低低遮蔽了这片河涌纵横的滩地。随着雾气的移动,这在雾气中仓惶寻找的人,以及那等在码头上怅然若失的人,都在它俯瞰的视野之内。江韵清孤独地站在码头上,湿冷雾气浸透她羸弱的身体。她怀抱两臂,呆呆朝来路张望。江宜清起初陪她站着,后来跳到等在码头下的小船上,同吸烟的船夫解释着什么。有风吹过,雾气像梦境一样消散,江韵清眼前的道路渐渐显现,路边的蒲草与植物滴着水汁,在雾气中显得愈加翠绿与鲜嫩。雾气像幕布一样闪开之后,使她的目光看得更远。最终,她只能发出一声叹息,在江宜清的催促下,走下码头,跳到船上,再一次朝岸上回望,目光里满含了哀怨。

  ——好在走不多久,随着雾气的消散,马天目遇到一位背鱼篓的打鱼人。他向他打问,打鱼人告诉他,就在这条路的侧面,你从这片苇荡穿过去,几步路就到了。

  等马天目气喘吁吁赶到那个语义不明的码头时,码头上已空空荡荡,只几条破败的渔船泊在岸边。他举目远眺,见雾霭凄迷的视野尽头,一只小船已行得很远。那站在船头的人,似乎也在朝岸上遥望,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看清这忽然间泪流满面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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