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礴戬：世界AI大赛裁判工作之回顾与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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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吴清源杯世界女子围棋大赛

世界人工智能大赛裁判晋礴戬6段

• 从2016年“人机大战”至今，人工智能对围棋界的影响可谓史无前例。本期我们将开始登载世界人工智能大赛裁判晋礴戬6段的精彩文章，带您感悟人工智能大赛裁判所作的工作故事，及眼中的围棋AI世界。
  
  

“福建海峡银行杯”2021世界人工智能围棋大赛预赛阶段于2021年7月20日结束。这次比赛有来自4个国家共计28支参赛队报名参赛，报名规模创下了新高。

本次预赛一共进行7轮，预赛的前4名将进入决赛。经过3天的角逐，最终“星阵围棋、天狗围棋、鱼围棋和大胖围棋”分别位列前四名，获得了决赛的门票。

值得一提的是，本次比赛过程非常顺利，28支队伍中没有任何一支提出争议，裁判团队的竞赛工作真正意义上做到了“零争议”。我的工作任务主要是协助裁判长在赛前的技术会议上进行交替传译、翻译竞赛规程和竞赛补充规定以及协助其他工作人员与外国队队员沟通联系。

这是我第五次担任世界人工智能大赛的裁判兼翻译。通过这五次工作，我见证了AI围棋大赛从一个跨界融合、各方磨合、问题频出的新兴比赛逐渐成为了一个制度完善、过程零争议的成熟比赛。

本文中，我将从AI比赛的发展和完善历程、围棋与英语翻译、人工智能大赛的意义以及AI的发展对围棋的影响四个方面来谈谈我的我的工作感受。

I. AI比赛的发展和完善历程

1.1  第一次 2019年4月 福州

我第一次担任裁判工作是在2019年4月在福州举办的第二届“博思杯”世界人工智能大赛。那次比赛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比赛。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第一次去担任世界级大赛的裁判，并且第一次在正式场合进行“交替传译”工作，难免会很紧张。二是因为比赛过程中出现了一些争议，体现出了当时AI比赛的规则的不完善。

那次比赛所有的代表队都到达了现场。比赛形式是参赛队派代表在棋盘上根据电脑屏幕上的选点现场摆棋。这种方式是早期人工智能大赛采用的一种比赛形式，目的是为了增强比赛的观赏性。比赛的计时采用了包干制，对局用时分为“显示时间”和“系统时间”。

而那次比赛的争议点就是关于“比赛用时”的问题。

具体来说，其中一个参赛队在棋盘上已经是赢棋了，但是用时非常紧张，而他的对手在最后阶段开始“填子”。导致最后该参赛队不幸超时。

赛后该参赛队提出了争议：

1.对手在胜负已定的情况下开始填子最后导致对手不幸超时负的行为是否有悖体育道德精神？

2.裁判团队或参赛队队员是否应该人工干预AI的“填子行为”？

3. 对手提出我方超时时只是我方的“显示时间”显示超时，但是“系统时间”并未超时。在当时的竞赛规程中有一条规定是“人类禁止以任何形式干预AI”，包括裁判团队在内的所有人员都无权在AI比赛过程中干预AI的着法，或者让AI选择“pass”（停一着）。

最后根据规程中已有的规定，裁判团队作出了公正的判罚。但是此次争议体现出那时AI比赛的几个不足：

1.电脑比赛用时可能会受到人工摆棋时间的影响；

2. AI 比赛中采用包干制可能有些不合理；

3.对于各AI 团队来说，在保证AI逻辑合理的情况下，尽可能地使AI逻辑符合人类围棋的审美与道德 ，竭力避免AI出现“填子”的情况；

4.比赛缺乏一个专业化的赛事平台，将所有的参赛团队的时间进行统一，而不是像本次比赛中有“显示时间”和“系统时间”之分。

1.2 第二次 2019年8月 日照

在日照举行的是2019 “中信建投证券杯”世界智能围棋公开赛。这次比赛相对于4月份在福州的比赛来说完善了许多。首先是用时制度。比赛采用的是读秒制，这大大地降低了因为对手填子而导致“超时负”情况出现的可能性。

其次是赛事平台。比赛采用了目前为止世界上唯一一个专业的、适合人工智能围棋大赛的赛事平台，该平台能够保证读秒制的顺利进行。所有的队伍能够在一个平台上进行统一对弈，所有参赛队伍的比赛用时都能够直接反应在电脑屏幕以及各大转播平台上面，从而从根本上解决了比赛中有“显示时间”和“系统时间”之分的问题，使得比赛的公平性、公开性得到了更好地保证。

比赛过程中，虽然不时也会出现AI填子的现象，但相对于4月在福州的那次比赛来说已经好了许多。这说明各个AI 参赛团队在为了保证符合人类围棋审美观和道德观上而对AI进行优化上做出了巨大的努力。

比赛的过程整体上来说比较顺利，但是仍然有些地方值得改进：

1. 通过赛后的统计发现，比赛中执白的胜率明显高于黑棋。并且从各大参赛队的AI的初始胜率中可以发现，如果采用现有的中国规则（即黑棋贴3又3/4子）的话，白棋的初始胜率明显高于黑棋。虽然黑白的胜率可能会受到各个参赛队的AI 的水平的影响，但是采用什么样的规则的问题也非常值得关注。

2. 有参赛队在现场会出现网络断线的问题，这在比赛进行到读秒阶段时将是一个很致命的问题

后面两次就是在福州的“福建海峡银行杯”世界人工智能围棋大赛了，经过了前面两次的经验和沉淀，在福州的赛事进行的就更加顺利了，我们留待下棋再来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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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AI比赛的发展和完善历程

　　1.3 第三次、第四次 2020年9月、12月 福州

　　2020年受疫情的影响，在福州举行的2020“福建海峡银行杯”世界人工智能围棋大赛成为了当年世界上唯一一个世界人工智能大赛。

　　那次比赛相对于之前的比赛做出了许多针对性、革命性的改进：

　　1。 首次采用华为的5G技术，保证了各个参赛队的网络稳定，使得各个参赛队在比赛中出现网络延迟甚至网络断线的情况的几率大大降低。

　　2。 首次在AI 大赛上采用最新中国围棋规则，其中竞赛规定的贴子部分，根据历次人工智能世界比赛黑白胜率统计，比赛采用：黑先贴3又1/4子，当白先弃着时黑多贴1/2子。

　　通过赛后统计发现，在执行该规则时，黑棋的胜率相对于传统的中国规则来说提高了，在各个AI所显示的初始胜率中也可以发现，该规则下黑棋的初始胜率明显高于传统中国规则下黑棋的胜率。这从一定程度上说明了该规则的合理性和公平性。

　　然而在比赛中也出现了一些意外情况，例如有些参赛团队无法理解或是错误地理解了该规则，加上将这样一个规则输入到电脑中让电脑理解该规则从技术的角度上来讲难度是非常大的，因此有些参赛团队的AI在有几轮比赛当中因为不会在棋局结束后选择“pass”而遗憾地输掉了本该赢下来的比赛。

　　1.4 第五次 2021年7月 福州

　　“福建海峡银行杯”2021世界人工智能围棋大赛于今年7月在吴清源大师的故乡福州顺利举行，本次比赛依然采用了每方30分钟5次30秒的读秒制和最新的对弈规则，基于华为5G技术和专业赛事平台的支持，使得本次比赛进行地非常顺利。

　　在技术方面，经过去年的两次磨合之后，各个参赛队已经完全适应新规则，在本次比赛7轮共计98盘比赛棋当中，没有出现因不会“pass”而遗憾输掉比赛的情况，并且比赛全程没有出现任何争议。从这次比赛可以看出，目前AI比赛在规则上、制度上、技术上开始逐渐趋于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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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I。 围棋与英语翻译

　　我在裁判团队中负责翻译工作，每次都会在赛前从笔头上对竞赛规程和竞赛补充规定进行翻译，然后会协助裁判长在赛前技术会议上从口头上进行交替传译。因此这里涉及到了翻译当中两个大方向：笔译和口译。

　　2.1笔译

　　由于是对竞赛规程和竞赛补充规定进行笔译，因此这是一种比较正式的文体。翻译过程中不能出现错译、漏译的现象，用词表达须准确到位。考虑到阅读者不一定是英语母语者，因此应该尽量选择使用常见的、简单的词汇，但同时也应该注意表达不能太过于口头化。

　　另外，围棋笔译当中最难的部分应该是对围棋专业术语的翻译。之前对围棋术语的英语翻译都是直接从日语音译过来的，然后以日语发音为基准，再结合英语的发音规则“拼凑”出一个词。例如读秒一词，之前用英语叫做“byo-yomi”。读起来比较拗口，也不符合英语的拼写规则。

　　这些从日语直接音译过来的英语词汇可能使得那些非英语母语者感到疑惑和不解，即使是英语母语者，如果没有学过围棋的情况下也很难理解这些词汇的意思。因此此时急需一个统一的、规范的、符合英语规则的中英围棋术语辞典。非常幸运的是，《中英围棋术语辞典》（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 of Weiqi Terms）于2020年年底发布。该辞典从2013年开始撰写，在各位专家的不懈努力下耗时7-8年时间完成。

　　该书极大地促进了中英围棋术语的统一，推动了围棋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国际化发展。在这本辞典的帮助下，围棋术语翻译的问题得到了改善。同时，根据多次比赛的经验，有一些模式化的流程和表达能够得以固定，在下一次比赛时，可以直接拿来使用，提高了翻译工作的效率。

　　2.2 口译

　　众所周知，由于口译具有即时性、紧迫性等特点，英语口译的难度相对于笔译来说会更大。在我的工作过程中，主要流程如下：裁判长会在技术会议前把接下来要说的内容的大纲和关键词提前告诉我，之后我将这些零碎的关键词根据大纲在大脑中讯速地、有逻辑地串联起来，为之后的口译做好准备。

　　口译工作中最大困难在于虽然有预先准备好的关键词，但是由于AI比赛的复杂性，裁判长可能在会议上临时补充一些重要内容，或是对一些事情进行补充说明。而这些话并没有出现在我预先的稿子上，因此这需要我现场听裁判长的话并迅速在大脑中翻译成对应的英文。如果句子过长，则只好理解其句子大意然后根据这个大意进行翻译。这过程当中可能会出现一些语法错误，不过这个问题在经过多次工作实践过后有了明显的改善。

　　总的来说，将围棋和英语相关工作结合起来是一项全新的、难度不小的挑战。随着经验和阅历的增加，以及制度的不断完善，在这方面存在的问题将会被一一解决，裁判团队中翻译工作这个方面也将会越来越成熟。

　　III。 人工智能大赛的意义

　　很多棋手认为人工智能大赛的意义不大，一是因为AI大赛的棋局很难看懂，普通棋手难以理解AI的棋，并且缺少专人对棋局进行讲解；二是因为大家觉得现在参赛的很多AI团队都是基于已经开源的程序上进行开发的，看他们的比赛没有任何意义。

　　虽然我个人不懂编程的相关知识，但是我通过这几次当裁判过程中与各个参赛队的交流中认识到，AI比赛的意义还是非常重大的。我主要从对围棋规则、对程序算法两个方面进行说明。

　　3.1 规则

　　从围棋方面来讲，AI大赛对于围棋规则的改革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我在本文1.3部分提到了这次比赛采用的是“智运围棋规则”。

　　虽然陈祖源老师很早就提出了这个规则并且在2008年世界智力运动会上被采用，但是该规则并未得到科学严谨的检验和有效的数据支持。既然AI的实力非常强大，我们就可以借助其强大的实力来探寻或是证明一种相对来说更公平的规则，为日后人类围棋规则的发展做出贡献。

　　由于不同国家的围棋规则之间存在文化差异，目前世界大赛的围棋规则并不统一，比赛采取什么样的规则主要取决于赞助商。据悉，“智运围棋规则”将在之后的AI大赛上持续使用，并为以后人类的世界围棋大赛的规则统一带来可能。在世界围棋规则统一成为可能后，世界围棋的终极目标——申请进入奥运会也将成为可能。

　　3.2 算法

　　从AI程序的角度来讲，围棋是AI界公认的一座大山。由于我不是专业的AI人士，因此无法用更专业的术语阐明围棋对AI的帮助。但是通过和各个参赛队的交流得知，简单来说，我们可以把AI围棋大赛看作成一场考试，而AI之间的对弈便是考试题目，如果能够在大赛中脱颖而出，说明该AI的算法和逻辑是正确的，至少是合理的，从而可以将这种算法运用到其他对人类发展有用的领域；如果在比赛过程中出现了失误或是成绩不理想，则程序员可以通过回看AI运算过程来检测是哪一步出现了问题，从而有针对性地对AI做出优化和调整。

　　人工智能大赛给世界各地的AI团队提供了一个公平、公开地检测和证明自己的机会，为世界人工智能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同时，由于是参赛，各队伍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使用了自己最强的算力和算法，因此其竞技水平可以说是非常之高（据悉，各参赛队在比赛中使用的版本的水平比市面上能够使用到的最强版本的水平都要高很多。）。

　　通过这样的一个高水平的比赛，各个参赛队伍为人类留下了许多高水平、高质量的棋谱供人类参考和学习，为人类围棋竞技水平的提高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在确保算法合理之后，AI 团队便可以将其应用到如医疗等其他领域，为人类造就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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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 AI发展对围棋的影响

这个问题我想从两个方面来说明。总的来说，AI对围棋的发展是矛盾的。

一方面，从技术的角度来讲，AI的发展对围棋技术的提高是有利的。另一方面，从围棋的魅力和吸引度的角度来讲，AI的发展对围棋是一个“祛魅”的过程。

4.1 技术

现役的棋手，上到最顶尖的世界冠军，下到普通的业余爱好者，都能够借助已经开源的AI程序进行辅助训练。尽管人类棋手无法拥有AI那样的令人叹为观止的计算能力，但是至少在布局阶段所涉及到的一些套路上，通过大量的训练和学习，人类是可以将其着法直接应用于实战当中的。

这在很大程度上缩短了业余棋手与职业棋手之间的差距，同时也缩短了职业棋手之间的差距。随着AI对棋手的影响的深入，我们不难发现很多棋手在实战过程中下出来棋越来越像“狗招”，尽管他可能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下在这里。

从这个角度来讲，AI赋予了那些天赋高的棋手更好的未来和更多的可能性。在同等训练条件下，天赋越高的棋手将会进步的越快，AI 将成为帮助他们涨棋的杀手锏，而对于那些天赋平平却想要通过刻苦训练的棋手来说，AI 的出现反而会使他们与顶尖棋手的差距越来越大。

4.2 祛魅

“祛魅”这个词来源于英语中的一个词“disenchantment”，原意是指“希望破灭”。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思韦伯曾说：随着现代科学的崛起和宗教势力的衰弱，我们正在失去对这个世界的迷恋。（In the modern age we are witnessing the 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 with the rise of science and the declining influence of religion）。

对于围棋来说，围棋的魅力在于其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以及其答案的不唯一性。几千年来，人类试图像学数学那样找出每一盘棋中的唯一答案，试图找出藤原佐为不惜化作鬼魂等待千年都要找到的那神之一手。但直到今天，也包括若干千年以后，如果没有AI 的话，这个答案将永远都不会被找到。

而AI作为现代科学的杰出代表之一，它的出现正在一点点地为人类揭开围棋棋盘上的一层层神秘莫测的面纱。这揭开面纱的过程，也是在为围棋“祛魅”的过程。围棋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是人类在棋盘上所展现的对于现实物质社会的超脱所带来的。

在生活和工作中有太多唯一的答案。在棋盘上，现实生活中的一切规则和约束都将烟消云散，棋手可以在这由横纵各19条线交错而成的方寸之地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为了寻找那神之一手付诸终身也不可惜。

在此过程中，围棋瓦解了当代社会世界观枯燥乏味的“唯科学主义”（the dry scientism）。而AI的出现进一步增强了“唯科学主义”，反过来又进一步削弱了美国伟大的思想家爱默生所一直倡导的“超验主义”（transcendentalism），使人们在科技的带领下逐渐失去了自我。具体来说，在AI 时代到来之前，不同的棋手有着自己不同的风格，这种风格贯穿了整盘棋。

在世界大赛中我们会经常看到来自风格迥异的棋手之间的碰撞所摩擦出的精彩的火花。比如武宫正树先生擅长使用广袤无垠、气势如虹的“宇宙流”；李昌镐先生擅长使用精妙细算、鬼斧神工的官子手段；李世石先生擅长使用深谋远虑、算无遗策的计算力。尽管他们的棋在现代AI看来可能是无法接受的，但是这些棋手的棋风代表了他们的态度，或者只是对围棋态度，也或者是对人生的态度、对生命的态度。

当今世界很难再找到有独特风格的棋手了，大家的棋几乎千篇一律，几乎都在按照AI 所推荐的选点行棋，渐渐形成了一种“唯推荐点论”。从前人们在下完棋后会聚在一起复盘，各自发表各自的见解。有时候会用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天来讨论一盘棋，人们也沉浸在这寻找答案的路上无法自拔。

而现在的棋手对局之后只需要打开电脑将棋谱输入进去，答案便一目了然。虽然人们更快捷地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但是却再也无法享受这寻找答案的过程了。

这究竟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退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