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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安徽武林

『武侠连载』 《多情剑客无情剑》 古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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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31 20:30: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一章 狡兔

  阿飞屋子里的东西也没有移动过,甚至连那套衣服都还摆在床上。

  但他们的人却已走了!显然走得很匆忙。

  阿飞竟然又不辞而别,李寻欢简直不能相信,望着那扇被他撞破的门,他忽又弯下腰去剧烈的咳嗽起来。

  郭嵩阳背着双手,静静的望着他,缓缓道:你说阿飞是你的好朋友。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但你却不知道他已走了。

  李寻欢默然半晌,勉强笑了笑,道:也许,他遇着什么意外,也许──

  郭嵩阳道:也许是因为他比较听女人的话。

  他不让李寻欢反驳,立刻又接着问道:他们已在这里住了很久?

  李寻欢道:快两年了。

  郭嵩阳道:但两年以前,她已约我在那小楼上见过面了。这地方说不定就是她的老窝。

  李寻欢苦笑道:狡兔三窟,她的窝必定不止这一处。

  郭嵩阳叹了口气,道:可惜我却只知道这一处。

  李寻欢没有说话,慢慢的走入林仙儿的屋子。

  屋子里有一张床、一张柜、一张桌。

  柜子里的衣服并不多,而且都很朴素,桌上有个小小的妆匣,里面也并没有什么花粉。

  这当然也只不过因为那小楼才是她更衣化妆的地方。

  郭嵩阳道:我出来的时候,她留在楼上,现在她却已回来过,而且已经将阿飞带走了,我们在路上竟未发现她的踪迹──

  李寻欢沉声道:这只不过因为她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郭嵩阳道:另外一条路,这里四面环山,难道还有什么捷径?

  他忽然揭起了床板。

  床下果然有条秘道──

  山腹中空,秘道穿过山腹。

  李寻欢一走下去,就已知道出口在哪里了。

  郭嵩阳道:以你看,这条路的出口是在什么地方?

  李寻欢道:那小楼上的床下。

  郭嵩阳道:我也是这么想──

  他冷笑了一下,道:下了这张床,就上那张床,她做事倒真不肯浪费时间。

  李寻欢淡淡道:她的约会很忙,时间自然宝贵得很。

  郭嵩阳面色变了变──他虽然也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听到别人当面说出来,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男人们常嘲笑女人们的气量小,其实男人自己的气量也未必就比女人大多少,而且远比女人自私得多。

  他们就算有了一万个女人,却还是希望这一万个女人都只有他一人男人,他就算早已不喜欢那女人,却还是希望那女人永远只喜欢他。

  秘道自然不会太长。

  秘道的出口,果然就在那小楼上卧室中的床下。

  这张床可比那张床漂亮多了,锦帐上的流苏缨络缤纷,床上的鹅毛被软得就像云堆,叫人一陷进去,就爬不出来。

  林仙儿自然不会在,屋子里只有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

  她正坐在妆台旁很专心的绣着花,绣的是一面鸳鸯戏水的枕头,这正和屋子里的情高歌非常配合。

  李寻欢他们突然走出来,她并没有吃惊。

  她像是早已算准他们会来了。

  她只是用眼角瞟了他们一眼,道:原来你们是认得的。

  郭嵩阳沉着脸,厉声道:这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小姑娘嘟起嘴道:你这么凶干什么?每次你来的时候,替你铺床的是我,替你叠被的也是我,你难道已忘了么?

  郭嵩阳说不出话来了。

  小姑娘的大眼睛在李寻欢身上一转,道:你就是李探花?

  李寻欢道:是。

  小姑娘悠悠道:别人都说李寻欢不但武功最高,人也最精明,最能干,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也会被人骗,上人的当。

  她眨着眼抿嘴一笑,道:上次我骗了你,真抱歉得很。

  李寻欢道:没关系,偶尔被小孩子骗一次,也是件很开心的事,我自从被你骗过一次后,就觉得自己好像年轻多了。

  小姑娘眼睛盯着他,仿佛也渐渐觉得这人的确很有趣了──像李寻欢这样的人,本就不是常常能见得到的。

  她笑道:我看你就算没有被我骗,本来也年轻得很,若是再被我骗几次,只怕就要变成小孩子了。

  李寻欢道:我以后一定会很小心──四十岁的小孩子,岂非要被人当做妖怪了么?

  小姑娘笑道:你只管放心,上次我骗了你,只因为你还是个陌生人,奶奶从小就告诉我,千万不能对陌生人说老实话,否则也许就会被人拐走。

  李寻欢道:现在呢?

  小姑娘道:现在我们已认识,我自然不会再骗你。

  李寻欢道:那么,我问你,你刚刚可曾看到有人从这里出来么?

  小姑娘道:没有。

  她眨了眨眼睛,又道:但我却看到有人从外面进来。

  李寻欢道:是什么人?

  小姑娘道:是个男人,我不认识他。

  她吃吃的笑道:除了你外,我认得的男人不多。

  李寻欢只好装作没有听到这句话,问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小姑娘道:那人长得很凶狠,一嘴大胡子,脸上还有个刀疤,一走进来就问我,认不认得李寻欢?李寻欢会不会来?

  李寻欢道:你说什么?

  小姑娘道:只因为我不认得他,所以就故意骗他,说我认得你,你马上就会来的。

  李寻欢道:那么他说什么?

  小姑娘眨眼道:他就交给我一封信,要我转交给你,还说一定要我交给你本人。

  李寻欢道;那你就收下了。

  小姑娘道:我当然收下了──我若不收下,谎话岂非就要被揭穿了么?那人凶得很,若知道我在说谎,不打破我的头才怪。

  她一笑,接着道:女孩子的头若被打破,一定疼得很,你说是不是?

  李寻欢也笑了笑道:男孩子的头被打破,也疼得很的。

  这小姑娘有种本事,她无论说什么话都完全像真的一样。

  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问她:

  送信的人到哪里去了?怎会将交给我的信送到这里?

  但李寻欢并没有问。

  他也有种本事,那就是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好像很相信,所以有很多人都常常以为自己已经骗过了他。

  小姑娘果然取出了封信,信上果然写着李寻欢的名字,信是密封着的,这小姑娘居然没有偷看。

  信上写的是:寻欢先生足下,久慕英名,极盼一晤,十月初一当候教于此山中飞泉之下,足下君子,必不致令我失望。

  下面的署名赫然竟是:上官金虹!

  这封信写得很简单,也很客气,但无论谁接到这封信,就算不立刻去准备后事,也要吓一跳。

  上官金虹若向一个人挑战,那人还能活得长么?

  李寻欢慢慢的叠起信,放回信封,藏入怀中。

  他脸上居然还在笑。

  小姑娘一直盯着他,此刻忍不住问道:信上写的是什么?

  李寻欢道:没有什么。

  小姑娘道:瞧你笑得这么开心,迪封信只怕是女人写给你的。

  李寻欢道:猜对了。

  小姑娘眼波流动,道:她是不是想约你见面。

  李寻欢道:又猜对了。

  小姑娘嘟起嘴,道:早知道是女人的信,我才不交给你哩。

  李寻欢道:你若不交给我,她一定会很伤心的。

  小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漂不漂亮?

  李寻欢道:当然漂亮,否则我早就将这封信甩到一边去了,女人长得丑,简直比男人生得笨还要可怕。

  小姑娘道:她有多大年龄?

  李寻欢道:年纪也不大。

  小姑娘用力将绣花针往布栅上一插,板着脸道:既然有这么样一位漂亮的老太婆约你,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去见她,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李寻欢道:做主人的,怎么可以赶客人走?

  小姑娘冷冷道:我就算不赶你,反正也是要走的。

  李寻欢道:我若不走呢?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道:你若不走,我这做主人的当然要想法子招待你。

  李寻欢道:真的?

  小姑娘道:当然是真的,我虽然不大方,可也不是小气鬼,你若要在这里躺十天,我就招待你十天,你若要在这里躺一辈子,我也──也不会赶你走的。

  说着说着,她的脸已红了起来。

  小姑娘的脸若红,那就表示实在已不小了。

  李寻欢道;好,那么我就留在这里──

  他话还未说完,小姑娘已跳了起来,道:你说的是真话?

  李寻欢笑道:当然是真的,难得遇到你这么好的主人,我怎么会走呢?

  小姑娘展颜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喝酒,我这就去替你准备,这地方别的没有,酒却是多得很──多得可以淹死你。

  李寻欢道:除了酒之外,这还要几块木头,越硬越好。

  小姑娘怔了怔道:木头?要木头干什么?难道你要用木头来下酒?你的牙齿倒真不错。

  说着说着,她自己先笑了,道:但你既然要木头,我就替你拿木头来,无论你想要什么,就算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替你搬梯子的。

  郭嵩阳一直在注意李寻欢脸上的表情,此刻忽然道:我不吃木头,我吃蛋,无论是鸡蛋、鸭蛋、皮蛋、咸蛋,只要是蛋就可以,越多越好。

  小姑娘的脸板了起来,上下瞪了他两眼道:你也要留在这里!

  郭嵩阳道:难得遇到你这么好的主人,我怎么肯走呢?

  小姑娘嘟着嘴走出去,嘴里还在喃喃道:这世上不识相的人倒真不少,什么事不好做,为什么偏偏要煞别人的风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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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31 20:30: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二章 恶毒


  屋子很大,被单是新换的,洗得很白,浆得很挺,茶壶并没有缺口,茶杯干净得很。

  林仙儿正坐在床头,在一件男人的衣服上缝钮扣,她用针显然没有用剑熟悉,时常会扎着自己的手。

  阿飞站在窗口,望着窗外的夜色,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林仙儿缝完了一粒扣子,摇头道:我实在不喜欢住在客店,无论多麽好的客店,房间也像是个笼子似的,我一走进去就觉得闷得慌。

  阿飞:嗯。

  林仙儿道:我常听别人说,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狗窝,无论什麽地方总不如自己家里舒服,你说是不是?

  阿飞道:嗯。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我把你从家里拉出来,你一定很不开心,是不是?

  阿飞道:没有。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李寻欢是你的好朋友,也不是不愿意你跟他交朋友,但我们既然已决定忘记过去,重头做起,就不能不离开他,像他那种人,无论走到什麽地方,都会有麻烦跟着他的。

  她柔声道:我们已发誓不再惹麻烦了,是不是?

  阿飞:是。

  林仙儿道:何况,他做人虽然很够义气,但酒喝得太多,一个人酒若喝得太多,就难免有些毛病,毛病犯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

  她又叹了口气,道:就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会撞破我的门,要对我──

  阿飞忽然转回头,瞪着他,道:那件事你永远莫要再说了,好不好?

  林仙儿温柔一笑,道:其实我早已原谅他了,因为他是你的朋友。

  阿飞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没有朋友──我只有你。

  林仙儿站起来,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的身旁,柔声道:我也只有你。

  她垫起脚尖,将自己的脸贴在他脸上,道:我只有你就已足够了,什麽都不想再要。

  阿飞张开手,紧紧的抱住了她。

  林仙儿道:你为什麽不肯光明正大的娶我,让别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你为什麽不敢?我以前做错的事,你难道还不能原谅我?你难道不是真心的爱我?

  阿飞面上的表情更痛苦,缓缓松开手。

  但林仙儿却将他抱得更紧。

  阿飞躺在床上,似已崩溃。

  他心里充满了悔恨,也充满了痛苦。

  他恨自己,他知道不该这麽做,但他已无法自拔,有时他甚至想去死,却又舍不得离开她。

  林仙儿已站了起来,正在对着镜子梳头发,她脸上红红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仿佛还带着春色。

  任何人都可以,只有阿飞不可以。

  林仙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笑得的确美丽,却很残酷,她喜欢折磨男人,她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愉快的享受。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用力的敲门。

  一人大声道:开门,快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我早就看见你了。

  阿飞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什麽人?

  话未说完,门已被撞开,一个人直闯了进来。

  他指着林仙儿,格格笑道:你虽然假装看不见我,我却看到你了,你还想走麽?

  林仙儿脸一丝表情也没有,道:你是什麽人?我不认得你!

  这少年大笑道:你不认得我?你真的不认得我?你难道忘了那天的事?──好好好,我辛辛苦苦替你送了几十封信,你现在却不认得我了。

  他忽然扑过去,想抱住林仙儿,道:但我却认得你,我死也忘不了你──

  林仙儿当然不会被他抱住,轻轻一闪,就躲开了,惊呼道:这人喝醉了,乱发酒疯。

  他又想扑过去,但阿飞已挡住了他,厉声道:滚出去!

  少年叫了起来,道:你是什麽人?凭什麽要我滚出动,你想讨好她,告诉你,她随时随刻都会将你忘了的,就像忘了我一样。

  他突又大笑起来,笑道:无论谁以为她真的对他好,就是呆子,呆子──她至少已跟一百多个男人上过床了。

  这句话未说完,阿飞的拳头已伸出!

  只听砰的一声,少年已飞了出去,仰天跌在院子里。

  林仙儿突然掩面哭起来,哭着道:我究竟做错了什麽?为什麽这些人要来冤枉我,要来害我──

  阿飞叹了口气,轻搂住了她,道:只要有我在,你就不用害怕。

  良久,林仙儿的哭声才低了下来,轻泣道:幸好还有你,只要你了解我,别人无论对我怎样都没关系了。

  阿飞目中带着怒火,咬牙道:以後若有人敢再来欺负你,我绝不饶他!

  林仙儿道:无论什麽人?

  阿飞道:无论什麽人都一样。

  林仙儿嘤咛一声,搂得他更紧。

  但她的眼睛却在望着另一个人,目中非但全没有悲痛之色,反而充满了笑意。

  院子里也有个人正在望着她。

  这人就站在倒下去的那少年身旁。

  他的身材很高、很瘦,腰带上斜插着一柄剑!

  院子里虽有灯光,却不明亮,只有隐约看出他脸上有叁条刀疤。

  但最可怕的,还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死灰色的,既没有情感,也没有生命!

  他冷冷的盯着林仙儿,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後转过身,向朝南的一排屋子走了过去。

  又过了半晌,就有两个人跑来将院子里那少年抬走。

  林仙儿的轻泣声这才完全停止了。

  夜更深。

  屋子里传出阿飞均匀的鼻息声,他显然又睡着很沉了──林仙儿倒给他的一杯茶之後,他就立刻睡着。

  院子里静得很,只有风吹着梧桐,似在叹息。

  然後,门开了。

  只开了一线,一个悄悄的走了出来,又悄悄的掩起门。悄悄的穿过院子,向朝南的那排屋子走了过去。

  这排屋子里还有一扇窗子,里面灯火是亮着的。

  昏黄的灯光从窗子里照出来,照在她的脸上。

  是林仙儿,她已开始敲门。

  只敲了一声,门里就传出一个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冷冷道:门是开着的。

  林仙儿轻轻一推,门果然开了。

  方才站在院子里的那个人,就仿佛一尊自亘古以来就坐在那里的石像。

  距离近了,林仙儿才看清他的眼睛。

  他的瞳孔很大,所以当他看着你的时候,好像并在看你,他并没有看你的时候,又好像在看你。

  这双眼睛既不明亮,也不锐利,但却有种说不出的邪恶妖异之力,就连林仙儿看了心头都有些发冷,似乎一直冷到骨髓里。

  蛤她脸上却是还是带着动人的甜笑。

  遇到的人越可怕,她就笑得越可爱,这是她用来对付男人的第一种武器,她已将这种武器使用得十分熟练,十分有效。

  她笑道:是荆先生吗?

  荆无命冷冷的盯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

  林仙儿笑得更甜,道:荆先生的大名,我早已听说过了。

  荆无命还是冷冷的盯着她,在他眼中,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简直就和一块木头没什麽两样。

  荆无命突然打断她的话,冷冷道:你在我面前说话时,最好记得一件事。

  林仙儿道:只要荆先生说出来,我一定会记着的。

  荆无命道:我只发问,不回答,你明白吗?

  林仙儿道:我明白。

  荆无命道:但我问的话,一定要有回答,而且要回答得很清楚,很简单,我不喜欢听人废话──你明白吗?

  林仙儿道:我明白。

  荆无命道:你就是林仙儿?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是你约我们在这里见面的?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你已替我们约好了李寻欢?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林仙儿道:我知道上官帮主一直在找李寻欢,因为李寻欢总喜欢挡别人的路。

  荆无命道:你是想帮我们的忙?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的瞳孔突然收缩了起来,厉声道:你为何要帮我们的忙?

  林仙儿道:因为我恨李寻欢,我想要他的命!

  荆无命道:你为何不自己动手杀他?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杀不了他,在他面前,我连想都不敢想,因为他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心事,一刀就能要别人的命!

  荆无命道:他真有那麽厉害!

  林仙儿叹道:他实在比我说的还要可怕,想杀他的人都已死在他手上,除了荆先生和上官帮主外,世上绝没有别人能杀得死他!

  她抬起头,柔声道:荆先生的剑法虽未过,也能想象得到。

  荆无命道;你凭什麽能想象得到?

  林仙儿道:就凭荆先生这份沉着和冷静,我虽然不会剑,却也知道高手相争时,剑法的变化和出手的快慢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就是沉着和冷静。

  荆无命道:为什麽?

  林仙儿道:因为剑法招式的变化,基本上并没有什麽太大的差异,武功练到一种阶段後,出手的快慢也不会有太大分别,那时就看谁比较冷静,谁比较沉着,谁能够找出对方的弱点,谁就是胜利者。

  林仙儿×维人的本事的确已到家了。

  这正是她对付男人的第叁种武器。

  她知道男人都是喜欢被人×维的,尤其是被女人×维,要服侍一个男人的心,女人的一句×维话往往比千军万马还有效。

  荆无命面上却还是连一点表情也没有,道:你约的日子是十月初一?

  林仙儿道:是,因为我算准荆先生和上官帮主在那天一定可以赶到的。

  荆无命道:但你怎知李寻欢也一定会到呢?

  林仙儿道:我知道他一定会接到那封信,只要他接到那封信,就一定会去。

  荆无命道:你有把握?

  林仙儿道:他并不怕死,因为他反正也活不长了。

  她笑容又消失了,道:就因为他已自知活不长,所以才可怕,你武功虽然比他高,和他交手时也要小心些,这种人动起手来常会不要命的。

  她目中充满了关怀和体贴,这正是她对付男人的第四种武器。

  一个美丽的女人若能很适当的用这四种武器──一百个男人中最少也有九十九个半要倒在她的脚下。

  只可惜林仙儿这次遇见的却偏偏是例外──她遇着的非但不是个男人,简直不是个人!

  幸好她还有样最有效的武器。

  那是她最後的武器,也是女人最原始的一种武器。女人有时能征服男人,就因为她们有这种武器。

  但这种武器对荆无命是否也同样有效呢?

  林仙儿迟疑着。

  若非绝对有把握,她绝不肯将这种武器轻易使出来。

  荆无命缓缓道:你要说的话已说完了麽?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慢慢的站了起来,走到桌子旁,背对着她,竟再也不看她一眼。

  林仙儿只有苦笑,道:荆先生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辞了。

  荆无命还是不理她,自怀中取出粒药丸,就着茶水吞下。

  林仙儿也看不出他在干什麽,她也没法子再耽下增,只有走。

  但她还未走到门口,荆无命忽然道;听说你很喜欢勾引男人,是不是?

  林仙儿怔住了。荆无命道:你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在勾引我,是不是?

  林仙儿眼波流动,垂下了头,道:我喜欢能沉得住气的男人。

  荆无命霍然转身道:那麽,你现在为何放弃了?

  她的脸已红了,垂首道:你的心就像是铁打的,我──我不敢──

  荆无命道:但我的人却不是铁打的。

  荆无命又道:你再勾引我,只有一种法子,最直接的法子。

  林仙儿红着脸道:你为什麽不教我?

  荆无命慢慢向她走了过来,冷道:这法子你还用得我来教你麽?

  他忽然反手一掌,掴在她脸上。

  林仙儿整个人都似已打得飞了起来,倒在床上,轻轻的呻吟着她的脸虽已因痛苦而扭曲,但目中却射出了狂热的火花──

  林仙儿走出这屋子的时候,天已快亮了。

  她看来是那麽狼狈,那麽疲倦,连腿都无法抬起,但她的神情却是说不出的满足、平静。

  每次她燃起阿飞的火焰後,自己心里也燃起了一团火,所以她每次都要找一个人发泄,将这团火熄灭。

  她喜欢被折磨,也喜欢折磨别人。

  林仙儿仰面望着东方的曙色,道:今天已是九月十五日了,还有五天──只有五天──

  她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李寻欢你最多也不过只能再活五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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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生死之间

  李寻欢在雕着木头。那穿红衣的小姑娘一直在旁痴痴的瞧着他,忽然问道:你究竟雕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看不出?

  小姑娘道:我看你好像是想雕一个人的像,但为什么你每次都不完成它呢?也好让我看看你雕的这人漂不漂亮。

  李寻欢的笑容消失了,不停的咳嗽起来。

  他因为不愿被人看到他雕的是谁,所以每次都没有将雕像完成,虽然他也可以雕另一个人的像,但他的手却已仿佛不听他的话,就算他雕的不是她,雕出来的轮廓也像是她!

  因为他无法不想她。

  窗外的天色已渐渐黯了。

  李寻欢慢慢的抬起手,手里的刀锋在灯光下散发着淡淡的青光,光芒在闪动着。

  “难道我的手真在发抖?”

  李寻欢的心渐渐往下沉,他就怕有这么一天,不喝酒手就会抖,一双颤抖的手怎能发得出致人死命的飞刀?

  他用力握着刀柄,指节都已因用力而发白。

  他慢慢的垂下手,望着窗外的天色,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姑娘道:九月三十日,明天就是初一。

  李寻欢缓缓闭起眼睛,道:郭先生呢?

  小姑娘道:他说他要到镇上去走走。

  李寻欢垂首望着自己的刀锋,忽然用力刻下了一刀。

  他刻得很快,本已将变成的人像,很快就完成了,那清秀的轮郭,挺直的鼻子,看来还是那么年轻。

  但人呢?人已老了。

  人在忧愁中,总是老得特别快的。

  李寻欢痴痴的望着这人像,目光再也舍不得移开,因为他知道从今后,已再也见不着她。

  突听一人道:这人像好美,是谁呀?是你的情人?

  小姑娘已回来了,手里托着个盘子,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后。

  李寻欢勉强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也许是天上的仙女吧──

  小姑娘眨着眼,摇着头道:你骗我,天上的仙女都很快活,她看来却是那么忧伤──

  李寻欢道:地上既然有许多快活的人,天上为什么不能有忧伤的仙子?

  小姑娘道:可是你却并不快活,因为你喜欢她,却得不到她,对不对?

  李寻欢的脸色变了,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小姑娘道:你用不着再瞒我,看你的脸色,我就知道猜的不错。

  李寻欢道: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姑娘道:既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你为何直到现在还忘不了她?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道:等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你就会知道你最想忘记的人,也正是你最忘不了的!──

  小姑娘点了点头,慢慢的咀嚼着他这两句话中的滋味,似乎有些痴了,连手里托着的盘子都忘记放下。

  过了很久,她才幽幽叹息一声,道:别人都说你又冷酷,又无情,但你却不是那样的人呀。

  李寻欢道:你看我是个怎样的人呢?

  小姑娘道:我看你既多愁、又善感,正是个不折不扣的多情种子,你若真的喜欢上一个女人,可真是那女人的神气。

  李寻欢道:这也许是因为我还未喝酒,我喝了酒后,就会变得麻木了。

  小姑娘笑了笑道:那么我还是赶快喝些酒吧,我也想变得麻木些,也免得苦恼。

  她突然拿起了盘子上的酒壶,将半壶酒喝了下去。

  越是年轻的人,酒喝和越快,因为喝酒也需要勇气。

  小姑娘的脸已红如桃花,忽然瞪着李寻欢道:我知道你叫李寻欢,你可知我叫什么?

  李寻欢道:你没有说,我怎会知道。

  小姑娘道:你没有问我,我为何要说?

  她咬着嘴唇,接着道:你不但没有问我的名字?也没有问我是什么人?怎会一个人留在这里?别的人到哪里去了?你什么都不问,是不是觉得你已快死了,所以什么事都不想知道。

  李寻欢道:你醉了,女孩子喝醉了,最好赶快去睡觉。

  小姑娘道:你不想听,是不是,我偏要告诉你,我没有爹,也没有娘,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五年前小姐把我买了下来,所以我就叫姓林,小姐喜欢叫我铃铃,所以我就叫做林铃铃──

  她吃吃的笑着,接着道:林铃铃,你说这名字好不好?就象是人铃,别人摇一摇,我就林铃铃的响,别人不摇,我就不能响。

  李寻欢叹了口气,才知道这小姑娘也有段辛酸的往事,并不如她表面看来那么开心。

  “为什么我总是遇不一个真正快乐的人呢?

  铃铃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留在这里,告诉你也没关系,小姐叫我留在这里,就是要我看着你,每天想法子让你喝酒,让你的手发抖,她说只要你的手一开始发抖,你就活不长了。

  她瞪着李寻欢,象是在等着他发脾气。

  但李寻欢却只是一笑,道:十年前就已有人说我快死,但我却还是活到现在,你说奇怪不奇怪?

  铃铃瞪着眼,道:我已告诉你,我是在害你,你为什么不骂我?

  他长叹道:每个人都活在世上,都难免要做别人的铃铛,你是别人的铃铛,我又何尝不是,那摇铃的人自己身上说不定也有根绳子被别人拎在手里。

  铃铃瞪着眼道:我现在才发觉你这人真不错,小姐为什么偏偏想要你死呢?

  李寻欢淡淡笑道:一心想别人死的人,自己也迟早要死的。

  铃铃道:但有些人死了,大家反而会觉得很开心,有些人死了,大家都难免要流泪──

  她垂下头,接着道:你若死了,我说不定也会流泪的。

  李寻欢笑道: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至少我们已认识了许多天。

  铃摇头道:那倒不见得,我认识那位郭先生比你久得多,他若死了,我就绝不会流一滴眼泪!

  她自己笑了笑,又补充道:因为我若死了,他也绝不会流泪。

  李寻欢道:你认为他的心肠很硬?

  铃铃道:你若真的这么想,你就错了,有些人的表面看来虽然很冷酷,其实是个有血性,够义气的朋友,越是不肯轻易将真情流露出来的人,他的情感往往就越真挚。

  他心中像是有很多感触,竟未发觉郭嵩阳站在门外已很久──他的确是个不容易动情感的人。

  此刻他还是静静的站在门后,面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阳光很早就照亮了大地。

  李寻欢醒得更早,他几乎根本就没有睡着过。

  天没亮的时候,他已用冷水洗了澡,将须发也洗干净了,换上了三天前他自己从镇上买的一套青布衣服。

  他的身材既不胖,也不瘦,所以虽然买的是套很粗糙的衣服,但穿在他身上却很合身。

  现在,面对着窗外的阳光,他觉得精神好多了。

  因为今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到了今天晚上,他说不定已不再活在这世上,但他活着时既然是干干净净的,死,也得干干净净的死!

  今天这一战,他的胜算并不大,能活着的机会实在很少,但只要还有一分希望,他就绝不放弃!

  他不怕死,却也不愿死在一双肮脏的手下。

  他用一条青布带束起了头发,正准备刮脸。

  突听一人道:你的头脑还这么乱,怎么能去会佳人?我再替你梳梳吧。

  铃铃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眼睛红红的,似乎还宿酒未醒,又似乎昨夜曾经偷偷的哭过。

  李寻欢微笑着点了点头。

  然后,他突然间又想起了十余年的事。

  那天,天气也正和今天同样晴朗,窗外的菊花开得正艳,他坐在小楼窗前,也有个人在替他梳头发。

  直到现在,他似乎还能感觉到那双手的细心和温柔。

  那天,他也是正准备动身远行了,所以她梳得特别慢。

  她慢慢的梳着,似乎想留住他,多留一刻也是好的,梳到最后时,她婆婆就不禁滴在他头发上。

  就在那次远行回来时,他遇着了强敌,几乎丧命,多亏龙啸云救了他,这也是他永远忘不了的。

  但他却忘了龙啸云虽救了他一次,却毁了他一生──有些人为什么永远只记得别人的好处?

  李寻欢闭着眼睛,苦笑道:那天我走了后总算还回去了,今日我一去之后,还能活着回来吗?那一次我若就已一去不返,岂非还好得多?──

  他不愿再想下去,慢慢将眼帘张开一线,忽然感觉到现在正替他梳着头发的一双手,她梳得那么慢,那么温柔。

  他不禁回过头,就发觉有一粒晶莹的泪珠也正从铃铃的脸上往下流落,终于也滴落在他头发上。

  同样温柔的手,同样晶莹的泪珠。

  李寻欢仿佛又回到十余年前那阳光同样烂灿的早上,恍恍惚惚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你哭了?

  铃铃红了脸,扭转头,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的约会就是今天,所以才会打扮得这么漂亮,是不是?

  李寻欢没有说话,因为他已发现这双手毕竟不是十年前的那双手,十年前的时光也永远回不来了。

  铃铃接着道:你就要去会你的佳人了,我心里当然难受。

  李寻欢放下了她的手,勉强笑了笑,道:你还是个孩子,难受究竟是什么滋味,你现在根本还不懂。

  铃铃道:我以前也许还不懂,现在却已懂了,昨天也许还不懂,今天已懂了。

  李寻欢笑道:你一天之中就长大了么?

  铃铃道:当然,有人在一夜间就老得连头发都完全白了,这故事你难道没有听说过?

  李寻欢道:他是为了自己的生死而忧虑,你是为了什么?

  铃铃垂下头,道:我是为了你──你今天一去,还会回来么?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长长叹息一声道:你已知道我今天去会的是谁了?

  铃铃沉重的点了头,将他的头发理发一束,用那条青布带扎了起来,道:我知道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去的,谁也留不住你。

  李寻欢柔声道:你长大后就会知道,有些事你非做不可,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李寻欢沉默良久,面上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并没有为她留下来──我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事,我──

  他霍然长身而起,道: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这句话未说完,郭嵩阳已走了进来,大声道:我刚回来,你就要走了么?

  他手里提着瓶酒,人还未走进屋子,已有一阵酒气扑鼻。

  李寻欢道:原来郭兄夜晚竟在与人作长夜之饮,为何也不来通知我一声。

  郭嵩阳大笑道:有时两个人对饮才好,多一人就太挤了。

  他忽然压低语声,一双手搭着李寻欢肩头,道:小弟心情不好时喜欢做什么事,你总该知道的。

  李寻欢笑道:原来──

  他两个字刚说出,郭嵩阳的手已闪电般点了他七处穴道。

  李寻欢的人已倒了下去。

  铃铃大惊失声,赶过去扶住李寻欢,道:你这是干什么?

  在这一瞬间,郭嵩阳的酒意已完全清醒,一张脸立刻又变得如岩石般冷酷,沉着脸道:他醒来时你对他说,与上官金虹交手的机会,并不是时常都有的,这机会我绝不能错过!

  铃铃道:你──你难道要替他去!

  郭嵩阳道:我知道他绝不肯让我陪他去,我也不愿让他陪我去,这也正如喝酒一样,有时要两个人对饮才好,多一人就无趣了。

  铃铃目中忽然流下泪来,黯然道:他说的不错,原来你也是个好人。

  郭嵩阳道:我无论是死是活,都不愿见到有人为我流泪,看到女人的眼泪我就恶心,你的眼泪还是留给别人吧!

  他霍然转过身,连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虽然不能动,不能说话,却还是有知觉的,望着郭嵩阳走出门,他目中似已有热泪将夺眶而出。

  李寻欢闭起眼睛,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他忽然发觉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有时实在很难了解。

  他的确为很多人做过许多事,那些人有的已背弃了他,有的已遗忘了,有的甚至出卖过他。

  他并没有为郭嵩阳做过什么,但郭嵩阳却不惜为他去死。

  这就是真正的友情。

  这种友情既不能收买,也不是可以交换得到的,也许就因为世间还有这种友情存在,所以人类的光辉才能永存。

  屋子里骤然暗了起来。

  铃铃掩起了门,关好了窗子,静静的坐在李寻欢身旁,温柔的望着他,什么话都不再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郭嵩阳是不是已开始和上官金虹、荆无命他们作生死之斗?

  他的生死也许已只是呼吸间的事,但我却反而安静静的躺在这里,什么也不能为他做。

  想到这里,李寻欢的心好似已将裂开。

  突然间,楼梯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接着,外面传入了敲门声:笃,笃笃!

  铃铃骤然紧张了起来。

  来的会是什么人?

  是不是郭嵩阳已遭了他们的毒手,他们现在又来找李寻欢!

  笃,笃笃!

  这次敲门的声音更响。

  铃铃面上已沁出了冷汗,忽然抱起李寻欢,四下张望着,似乎想找个地方将李寻欢藏起来。

  敲门声不停的响了起来,外面的人显然很焦急,若是再不去开门,他们也许就要破门而入。

  铃铃咬着嘴唇大声道:来了,急什么?总要等人家穿好衣服才能开门呀!

  她一面说话,一面用脚尖挑开了衣柜的门,将李寻欢藏了进去,又抓了些衣服堆在李寻欢身上。

  李寻欢虽然从不愿逃避躲藏,怎奈他现在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

  只见铃铃对着衣柜上的铜镜整了整衫,理了理头发,又擦干了额角和鼻子上的冷汗。

  她忽然将衣柜的门紧紧关上,格的一声上了锁。

  她嘴里自语道:好容易偷空睡个午觉,偏又有人来了,我这人怎地如此命苦。

  声音渐远了,李寻欢就听到开门的声音。

  门开了,声音却反而突然停顿,铃铃似乎是在吃惊发怔,门外的显然是两个和她从未见过面的人。

  来的不是上官金虹与荆无命!

  门外的人也没有先开口,过了半晌,才听得铃铃道:两位要找谁呀?莫非是找错地方了么?

  门外的人还是没有开口。

  只听砰的一声,铃铃似乎被他们推得撞到门上,然后就可以听出有两个人的脚步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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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31 20:32: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四章 两世为人

  衣橱里又暗、又闷,若是换了别人在李寻欢这种情况下被关在衣橱里,只怕要紧张得发疯。来的人显然不怀好意,否则怎会对铃铃如此粗鲁。

  但李增欢这时反而平静了下来。

  李寻欢心里几乎想发笑。

  他想起自己那天来的时候,铃铃也将他当作强盗,这小姑娘别的本事没学会,装腔说谎的本事倒已真学得和林仙儿差不多了。

  但来的这两人却完全不睬她,在外面两间屋子里走了一圈,似乎在四下搜寻着,然后就走了进来。

  铃铃冲了进来,大声道:这是我们家的小姐的闺房,你们怎么可以随便往里面闯?

  到了这时,来的这两人终于开口了。

  一人道:我们正是来找你们家小姐的。

  这声音竟然很温柔,很好听,而且说话时还似带着笑意。

  来的竟是女人!

  李寻欢不禁也觉得意外。

  只听铃铃道:你们是来找我家小姐的,你们认得她!

  那女子道:当然认得──不但认得,而且还是好朋友。

  铃铃道:既然如此,两位为何不早说,害得我还将两位当土匪哩。

  那女子也笑了,道:我们的样子看来难道很像土匪?

  铃铃道:两位这就不知道了,现在的土匪已经跟以前不一样,有的简直比两位还要斯文,还要漂亮,谁也看不出他的身份来。

  那小姑娘当真是个鬼精灵,骂起人来一个脏字也不带。

  那女子还未说话,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家小姐到哪里去了?请她出来好么?

  这声音很低,说话的人嗓子似乎有些嘶哑,但也很好听。李寻欢觉得这声音仿佛很熟悉,但想不起她是谁了。

  铃铃道:两位来得真巧,小姐前几天就出门了,只留我一个人在这晨看家,两位有什么事,告诉我也是一样。

  那女子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铃铃道:不知道──小且没有说,我怎么敢问?

  另一女子突然冷笑一声,道:我们一来,她就出门了,我们不来,她天天都在这里,难道她知道我们要来,就躲起来不敢见人么?

  这冲锋是很不客气,果然像是来找麻烦的。

  铃铃还是在笑,道:两位既是小姐的朋友,她要知道两位到了,欢喜还来不及,怎会躲起来呢?

  那女子笑:有些人什么人都敢见,就不敢见朋友,你说奇怪不奇怪?

  另一女子冷道:这也许是因为她对不起朋友的事做得太多了。

  铃铃笑道:两位真会说笑话,这地方这么小,一个大人就算要躲起来,也没地方躲呀。

  那女子道:哦,是么?这地方我虽然不熟,但我若要躲起来,倒说不定可以找到地方。

  铃铃道:那么姑娘除非躲到这衣橱里。

  她吃吃的笑道:但一个人若躲在衣橱里,岂非闷也要被决死了,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那女人也笑了,道:不错,你们家小姐金枝玉叶,自然不肯躲到衣橱里去的──

  两人都笑得很开心,仿佛都觉得这件事滑稽得很。

  笑了很久,那女子才道:只不过,你家小姐既然不肯躲到衣橱里,现在衣橱里这人是谁呢?

  铃铃道:谁?──衣橱里有人?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那女子:衣橱里若没有人,你为什么一直挡在前面呢?难道怕我们偷你们小姐的衣服吗?

  铃铃道:没有呀?──我哪里挡在前面──

  那女子柔声道:小妹妹,你虽然很聪明,很会说话,只可惜年纪还是太小些,要想骗过我们这两个老狐狸,恐怕还要等几年。

  一个大男人,被人发现躲在衣橱里,那实在不是件很愉快的事,他想不出这两个女子会将他看成怎么样一个人。

  他也猜不出她们究竟是怎样的人。

  这女子轻言细语,脾气仿佛温柔极了,但每句话说出来,话里都带着刺,显见得必定是个深沉,又厉害的角色。

  另一个女子话虽说得不多,但一武器就是在找麻烦,似乎对林仙儿很不满,一心想来找林仙儿算帐的。

  听她们的脚步声,武功都不弱,并不在林仙儿之下。

  只听铃铃一声轻呼,衣橱的门已被拉开了。

  李寻欢闭上眼睛,只希望这两个女人千万莫要认识他。

  那女子显然也未想到衣橱里躲着个男人,也怔住了。

  怔了半晌,才听她吃吃笑道:小妹妹,这人是谁呀,睡着了么?

  铃铃道:他──他是我的表哥。

  那女人笑道:有趣有趣,有趣极了,我小时候也常常将我的情人藏在衣橱里,有一次被人发现了,我也说我的表哥。

  那女子笑:这位小妹妹倒真是年轻有为,看样子连我们都比她差多了,这才具叫做后生可畏。

  另一个女子沉默了很久,缓道:林仙儿既然不在这里,我们走吧。

  那女子道:急什么?我们既然来了,多坐坐又何妨?

  衣橱的门一开,李寻欢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现在这香气更近了,那女子好像已走到他面前。

  过了半晌,她又笑着道:小妹妹,你年纪虽小,选择男人的眼光倒真不错。

  铃铃道:这地方的男人不多,好的都被小姐挑走了,我也只好将就些。

  那女子道:这样的男人你还不满意么?你看他既不胖,也不瘦,脸长得也不讨人厌,而且看样子对女人很有经验。

  铃铃道:他别的倒也还不错,就是太喜欢睡觉,一睡着就醒。

  那女子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他太累了──遇着你这样的小狐狸,他怎会不累?

  铃铃道:他年纪也太大了些。

  那女子道:嗯,不错,他配你的确嫌太大了些,配我倒刚好。

  银铃般的笑着接道:小妹妹,你若不中意,就把他让给我吧,过两天,我一定找个年轻的来陪你。

  这女子本来还好像蛮文静,蛮温柔的,但一见男人,就完全变了,嘴里说着话,居然已将李寻欢抱了起来。

  到了这里,李寻欢想不张开眼睛也不行了。

  一张开眼,他又吓了一跳。

  抱着他的女子年纪并不太大,最多也不过只有二十五六,长得也的确不难看,若将她一个人分成三个,当真是美人。

  只可惜她下巴有三个,李寻欢被她抱在怀里,简直就好像睡在一堆棉花上。

  他再也想不到说话那么温柔,笑声那么好听的一个女子竟肥得如此可怕,简直肥得不像话了。

  更令李寻欢吃惊的,还是另一个女子。

  这女子很美,也很媚,水蛇般的细腰,穿着一套合身的蓝衣服,衣袖却很宽,就算站着不动,也有种飘飘欲仙之感。

  这女人赫然竟是被李寻欢折断一只手腕的蓝蝎子!

  奇怪的是,蓝蝎子居然似乎已不认得他,脸上一点特别的表情也没有,甚至连看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那肥女人还在笑着,她一笑起来,李寻欢就觉得好像在地震一样。

  铃铃发慌了,道:这人脏得很,常常几个月不洗澡,姑娘千万莫要抱他,他身上不但有跳蚤还有臭虫。

  那胖女人道:脏,谁说他脏?何况他身上就算有臭虫也没有关系,男人身上的臭虫,一定也有男人的味道。

  铃铃道:可是──他非但又脏又懒,而且还是个酒鬼。

  那胖女人道:酒鬼更好,酒量好的男人,才有男子汉气概。

  她眼睛瞟着李寻欢嫣然一笑,轻轻的接着道:好处在哪里,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铃铃又笑了起来,笑得弯下了腰。

  那胖妇人瞪着眼:你笑什么?

  铃铃道:我笑你真是色胆包天,连他的脑筋你都敢动。

  那胖女人道:我为什么不能动他的脑筋?

  铃铃道: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那胖女人道: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铃铃道:你总不是他的表妹吧。

  那胖女人道:你可听说过大欢喜女菩萨这名字,我就是女菩萨座下的至尊宝,只要是男人我就统吃。

  铃铃道:你若敢吃他,小心吃下去哽着喉咙,吐不出来。

  至尊宝道:我吃人从来不吐骨头的。

  铃铃眨了眨眼,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至尊宝道:我若想知道,我自己会问他,用不着你操心,何况──我只要他是个男人就够了。

  她转过头向蓝蝎子一笑,道:帮帮忙,把这小×头弄出去,这地方还不错,我想暂借用一下,你可不准偷看。

  李寻欢全身的肉都麻了,想吐也吐不出,想死也死不了,只希望蓝蝎子来找他报仇,快些给他一刀。

  怎奈蓝蝎子却像是完全不认得他了,一直冷冷的站在那里,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此刻忽然一字字道:这男人我也要。

  至尊宝的面色骤然变了,大声道:什么?你说什么?

  蓝蝎子面无表情,还是一字字道:这男人我也要!

  至尊宝瞪着他,眼睛里露出了凶光,厉声道:你敢跟我抢?

  蓝蝎子道:抢定了。

  至尊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忽又笑道:你若真想要他,我们姐妹俩的事好商量。

  蓝蝎子道:我不是要他的人,我是要他的命!

  至尊宝颜笑道:这就更好办了,等我要过他的人,你再要他的命也不迟呀。

  蓝蝎子道:等我要过他的命,你再要他的人吧。

  至尊宝目中虽已又有怒意,还是勉强笑道:我虽然很喜欢男人,但对死人却没什么兴趣。

  蓝蝎子道:你现在岂非和死人差不多。

  至尊宝笑道:他现在不能动,只不过是因为被人点了穴道,我自然有法子要他动的。

  蓝蝎子道:等他能动的时候,我再想要他的命就迟了。

  铃铃悠然笑道:不错,等他能动的时候,只要他的手一动,你们就再见了!

  至尊宝动容道:你说他是谁?

  铃铃道:他就是小李飞刀!

  至尊宝呆住了,才摇头道:我不信,他若真是李寻欢,怎会看上你这么样一个小×头。

  铃铃道:他并没有看上我,是我看上他,所以才希望你们快杀了他。

  至尊宝道:为什么?

  铃铃道:我家小姐告诉我,你若看上一个男人,他却看不上你,那么你就宁可要了他的命,也不能让他落到别的女人手上。

  至尊宝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小×头的心肠竟比我还要毒辣。

  铃铃道:难道你还想要他的人么?你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至尊宝沉吟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和李寻欢这样的名男人作一夜夫妻,就算死也不冤枉了。

  她又向蓝蝎子一笑,接着道:但你也不必着急,我要他的人之后,还是有法子现你要他的命。

  蓝蝎子沉着脸不说话。

  至尊宝道:你莫忘了,我这次来,是为了要帮你的忙,你好殚也得给我个面子。

  蓝蝎子默然半晌道:男人的手若被砍了,你还有兴趣么?

  至尊宝道:手断了倒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别的地方不断就行了。

  蓝蝎子道:那么我就要他的一只手!

  至尊宝想了想道:左手还是右手?

  蓝蝎子恨恨:他折断了我的右手,我也要他的一只右手。

  至尊宝叹了口气,道:好,你来吧──但切莫弄得鲜血淋漓,叫人恶心,用你那根蝎子尾巴随便在他手上螫一下就算了吧。

  蓝蝎子道:好,就这么办。

  她慢慢的走了过来,眼睛闪着亮光。

  铃铃大声道:你们真敢这么样对他?

  至尊宝柔声道:小妹妹,难道你又心疼了么?

  她话未说完。

  蓝蝎子衣袖中已飞出一道青蓝色的电光,闪电般向李寻欢右臂刺下。

  只听一声惨呼,历久不绝。

  李寻欢的人,砰的跌在地上!

  谁也想不到这声惨呼竟是至尊宝发出的。

  惨呼声中,她已抛下了李寻欢,疯狂般向蓝蝎子冲了过去。

  蓝蝎子腰肢一扭,滑开了七八尺。

  谁知至尊宝的腰肢虽比水桶还粗,动作反应却奇快无比。骤然一翻身,已抓住了蓝蝎子的手。

  蓝蝎子的脸都吓白了。

  至尊宝一张脸变成青蓝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咬牙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敢暗算我,我要你的命!

  只听咔嚓一声,蓝蝎子的一只手已被连着衣袖拧了下来。

  蓝蝎子又滑开数尺,脸上竟连半点痛苦之色都没有。

  至尊宝拧断的是她的一只右手。

  蓝蝎子已忽然大笑起来,格格笑道:你再看看你手里抓的是什么?

  至尊宝一抬手,只见裹在半截衣袖中的只不过是一段闪着青光的蝎子尾巴,原来蓝蝎子右手被李寻欢斩断后,就将自己用的兵器接在断腕上,用她那宽大的衣袖遮住谁也看不出。

  蓝蝎子道:中了我蝎尾之毒,走不出七步必死无疑,就算你身子比别人大些,毒性发作慢睦,你能再走三步还不倒下,我佩服你。

  至尊宝狂吼一声,又冲出。

  她果然还未冲出三步,就已倒下。

  蓝蝎子再也不看她一肯,转身走到李寻欢面前,垂着头,冷冷望着他,才道:伊哭就是为了去找林仙儿才会死的,我到这里来,本是为了要找林仙儿算帐,和你本无关系。

  铃铃又插嘴道:你若想他说话,为什么不解开他的空道?

  蓝蝎子不理她,又道:你虽然废了我的一只手,却未要我的命,总算对我有恩,我这人一生恩怨最分明,你对我有点水之恩,我就不能眼看着你被那猪糟塌。

  李寻欢暗中叹息了一声,他实未看出蓝蝎子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蓝蝎子冷冷道:现在我既已还了你的债,你欠我的自然也非还不可,我也要你一只右手,这总不算过份吧。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慢慢将右手伸了出来。

  蓝蝎子呆住了,铃铃也呆住了。

  李寻欢的手竟已能活动,竟未发出他的小李飞刀!

  蓝蝎子望着这只手,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铃铃却忍不住道:你这只手怎么能动了?

  李寻欢苦笑道:我本就在运气解穴,只可惜功夫不到家,一直无法冲破最后一关,谁知方才那一跌,却帮了我的忙。

  铃铃道:那么你为何如此听话,她要你这只手,你就伸出来给她,你──为何不给她一刀?

  李寻欢沉下了脸,也不理她了,缓缓道:蓝姑娘,你要的实不过份,我也毫无怨言,请。

  蓝蝎子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一声,道: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

  她将这句话一连说了两遍,突然跺了跺脚,掉头就走。

  但李寻欢不知何时已跃起,挡住了她的去路,道:请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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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31 20:32: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五章 千钧一发

  蓝蝎子凄然一笑,道:

  “还等什么?从你伸出手的那一瞬间,你就已将你的债还清了,我虽然是个女人,却也还懂得道义两字”

  铃铃眨着眼,插嘴道:女人天生就可以不讲道义,这本是女人的权力,男人天生比女人强,所以本该让女人几分。

  蓝蝎子道;这话是谁说的?

  铃铃道:当然是我们家小姐说的?

  蓝蝎子道:你很听她的话?

  铃铃道:她是在为我们女人说话,只要是女人,就该听她的。

  蓝蝎子忽然走过去,正正反反给了她十几个耳光。

  铃铃被打得呆住了。

  蓝蝎子冷冷道:我也和你们一样,并不是好人,但我却要打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铃铃咬着牙,道:因为你──你是个──

  话未说完,忽然掩着脸哭了起来。

  蓝蝎子道:就因为世上有了你们这种女人,所以女人才会被男人看不起,就因为男人看不起女人,所以我才要报复,才会做出那些事。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似已有些哽咽,道:我做那些事的进修,心里也知道,那不但是在毁别人,也是要毁我自己,我这一生,就是被我自己这样毁了的。

  李寻欢柔声道:过去的事已过去了,你还年轻,还可以从头做起。

  蓝蝎子长长叹息一声,道:也许你是这么想,但别人呢──别人呢

  李寻欢道: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何必去管别人怎么想,一个人是为了自己活着,并不是为了别人。

  蓝蝎子抬起头,凝注他,一字字道:你是完全为自己活着的吗?

  李寻欢道:我──

  蓝蝎子还是在凝注他,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道:能认识你这样的人,任何人都不会后悔的,只可惜我为何没有在十年前认识你呢?──

  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完,已掠了出去。

  只听她语声远远传来:将至尊宝的尸身留着,我会来安排她的后事,我做的事,一向用不着别人替我操心──说到最后一字,人已远去。

  铃铃本来还在轻轻哭泣着,此刻忽然抬起头,道: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却偏要怨别人,自己明明不是个好东西,却偏还要逞英雄,充好汉,这种人我见了最恶心,恶心得要命。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其实她倒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人。

  铃铃撇了撇嘴,道:她做的那些事,你以为我不知道。

  李寻欢缓道:无论做过什么事,但她的本性还是善良的,一个人只要本性善良,就还有救救药。

  铃铃眼圈又红了,咬着嘴唇道:你一定认为我的本性很坏,已无可救药了,是不是?

  李寻欢笑了,道:佻还是个孩子,佻不懂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要有个人能好好教教你,还来得及。

  铃铃眨了眼,道:你肯教我么?

  李寻欢道:只要有机会,以后──

  铃铃道:以后?为什么要等到以后,现在──

  李寻欢道:你知道我现在一定要去找郭嵩阳,只要我还能回来──

  铃铃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这一去就永远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的了,我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像你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为了我回来?

  她揉了揉眼睛,接着道:何况,我本来不是你的什么人,我将来是好是坏,你根本就不会关心,我将来就算变得比蓝蝎子还坏十倍,也和你没关系,我就算被杀死在路上,你也不会来替我收尸。

  她越说越伤心。好像她以后若不能学好,就完全是李寻欢害的。

  李寻欢只有苦笑道: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铃铃用手掩着脸道:像你这样的忙人,等你想到我,再回来的时候,我说不定早死了。

  李寻欢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铃铃不哭了,道:真的很快?你说什么时候?我等你。

  李寻欢道:只要我还活着,等见到郭嵩阳后,我一定先回来看你一次。

  铃铃跳了起来,破涕为笑,道:你真是个好人,为了你,我一定也要做个好人,可是你千万不能骗我,否则我就不会学好的。

  李寻欢心上的负担本来已够重的了,现在却又重了许多。

  铃铃这一生是好是坏,现在竟似已变成了他的责任,连推也推不掉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将这烫山芋接到手里。

  他只有苦笑。

  他这一生中,接以的烫山芋的确太多了。

  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件事!

  只希望郭嵩阳没有遇到荆无命和上官金虹。

  他只希望自己赶去还不太迟。

  现在的确还不太迟。

  秋日仍未落到山后,泉水在阳光里闪烁如金。

  金黄色的泉水中,忽然飘来一片枫叶,接着是两片,三片──无数片

  秋尚未残,枫叶怎么会落呢?

  难道这些枫叶会是被荆无命和郭嵩阳的剑气摧落的么?

  李寻欢的心情更沉重,因为他已从这些落叶中看出了两件事。

  郭嵩阳和荆无命、上官金虹的决战必已开始!

  这一场决战必定是惊心动魄,惨烈无比。

  郭嵩阳必已隐入苦斗之中,是以枫林才会被他们的剑气摧残得如此之剧,由此可见,他至少已支持了很久。

  他是否还能支持下去呢?

  李寻欢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刻飞到那里。

  满山红叶竟已被剑气摧落十之六七。天地萧杀,落叶在秋风中卷舞,看来就宛如满天血云。

  恶战莫非已结束?

  战胜的是谁?

  枫林中寂无人影,秋风纵能语,却也无法说出李寻欢想知道的消息,只有流水的呜咽,仿佛在为战败的人悲惜。

  郭嵩阳若已战死,他的尸身在哪里?

  泉水中的落叶渐远、渐疏。

  秋日终于已没入山后,他忽然发现这本来极清澈的泉水,此刻竟带着一丝淡淡的红色。

  是不是战败者的鲜血将流水染红的?

  李寻欢抬起头,大步泉水尽头处走了过去,只见一缕飞泉,自山巅倒挂而下,一泻百太,矫若神龙。

  在这百太飞泉中,竟孤零零的挂着一个人。

  这人就挂在离地面两三太处,泉水一泻数十太,到了这里,水力最猛,却也未能将这人冲下来。

  这人穿的仿佛是件黑色的衣服,直挺挺的挂在那里,动也不动。

  李寻欢失声道:郭嵩阳──郭兄──

  他身形已随着呼声飞掠而起,只觉眼前水雾迷蒙,寒气袭人,

  他的人却已钻入了飞泉,拉住了那人的手。

  李寻欢没有看错,挂在飞泉中的这人的确是郭嵩阳。

  李全身冰凉,已全无丝毫暖意,但他的一只手却还是紧紧的握着剑柄,死也不肯放松。

  他那柄名动天下的嵩阳铁剑,已齐柄没入了山石中,显见他是在临死之前拼尽最后一分力气,将这柄剑插入山石,将自己的人挂上去。

  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刚将他的尸身解下,平放在泉水旁的石头上,就听到身后有人问: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根本用不着回头看,李寻欢就已听出这是铃铃的声音,这位姑娘好象已决心要缠着她,竟在后面跟着来了。

  铃铃接着道: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挂到那里去?难道他怕你找不着他?难道他临死前还想将自己冲洗干净?

  李寻欢长叹一声道:一个人干干净净的来,本该干干净净的走,只不过,除此之外,他当然还有别的意思。

  铃铃道:什么意思?

  李寻欢道:因为他不愿别人将他的尸身埋葬,也不愿别人将他带走。

  铃铃道:这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他还要在这里等你。

  李寻欢黯然道:他正是为了要等我。

  铃铃道:他人已死了,还等你干什么?

  李寻欢仰面向天,一字字:因为他有些话要告诉我。

  铃铃怔住了,只觉身上有些凉飕飕的,过了半晌,才吃吃道:你──你说他还有话要告诉你?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他想告诉你什么?你难道已知道了么?

  李寻欢道:我已知道了。

  铃铃道:他已告诉了你?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可是──可是你来的时候,他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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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31 20:33: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六章 英雄与枭雄

  李寻欢看了看郭嵩阳的尸体,长叹道:不错,我毕竟还是来迟了一步。

  铃铃道:他的人既然已死了,还能对你说话?──难道死人还能说话?

  李寻欢道:有些话,用不着说出,我也可以听到。

  铃铃道:可是──可是我怎么没听见。

  她越来越不懂了,所以来越害怕。

  人们对自己不懂的事,总会觉得有些害怕的。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道:你也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铃铃点了点头。

  李寻欢道:其实他也已将那些话告诉了你,只不过你没有注意去听而已,要知道死人告诉你的话,往往是最可贵的,因为这是他以自己生命换来的教训,你若能学会听死人说话,就可以多懂得许多事。

  铃铃嘴唇已有些发白,道:可是死人说话我怎么能听到呢?

  李寻欢道:要学会听死人说的话,自然不是件容易事,但你若想多活几年,活得好些,就该想法子学会。

  他神色很郑重,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铃铃道:我──我不知道该怎样学,你肯教我么?

  李寻欢道:你再仔细听听。

  铃铃闭起了眼睛。

  她的确是在一心一意的听,可是她连一个字都听不见。

  李寻欢道:不但要耳朵听,还要用眼睛听。

  铃铃张开了眼睛。

  只见郭嵩阳身上的衣服,本已被剑锋刺破了很多处,再被朱水冲激,此刻几乎也是赤裸着的。

  他的肌肤已变成灰色,因为他的血已流尽,再经过泉水冲洗,一还是社的皮肉都翻了起来,却看不到丝毫血迹。

  过了很久,李寻欢问:你已听出了什么?看出了什么?

  铃铃道:我──我看出他身受了很多处伤,一共有十──十九处。

  李寻欢道:何以见得?

  铃铃道:因为他的伤口都很短,也不太深,显见只是一种兵刃的尖锋刺破的。

  李寻欢道:为什么一定是剑尖?

  铃铃道:因为刀尖枪尖都不可能有这么锋利。

  李寻欢点了点头道:很好,你已学会很多了。

  铃铃笑道:由此可见,伤他的人一定是荆无命,因为上官金虹用的是龙凤环,不是剑。上官金虹也许并没有来。

  李寻欢道:也许他虽然来了,却没有出手。

  铃铃点着头,忽然道:这些剑伤都是斜的,下面较深,上面较浅。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由此可见,对方的剑每一剑都是由下面反×上去,这种剑法一定奇怪得很,我常听人说荆无命的剑法诡异迅急,武林罕睹,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李寻欢道:不错,他的剑法不但诡秘怪异,而且专走偏锋,每一剑出手的部位,都是对方绝不会想到的。

  他指着郭嵩阳膝盖上一处伤口道:你看这一剑──这一剑若是自上刺下,那倒也平平无奇,但这伤口也是下深上浅,可见对方这一剑也是从下面反×上来的。

  铃铃道:不错。

  李寻欢道:由此可见荆无命出手的部位,必定在膝盖以下,用的就必定是腕力,我若不看到这伤口,就也想不到有人会在这种部位出手。

  铃铃只有点头。

  李寻欢道:你看到的只是他正面,他背后还有七处伤口,以郭嵩阳的武功,绝不会将后背都卖给对方。

  铃铃道:不错,我若和人交手时,也不会将背对着人的。

  李寻欢道:由此可见,他这些伤口一定是在两人身形交错时被荆无命所伤的,那么荆无命的剑只有从自己的肋下穿出,才能刺得到对方。

  他叹息道:自胁下出手本已不是常见的剑法,最怪的是,这几剑也是自下面反×上去的,由此可见,荆无命必定已在两人身形交错时那一瞬间,改变了握剑的姿势,可乘势将剑反刺而出,他变势与出手,显见只是一个动作,所以速度必定快得可怕!

  铃铃听得呆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叹了口气,道:原来他就是要告诉你这些话。

  李寻欢道:若非如此,以他的武功,本不该受这多处伤的。

  铃铃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高手决斗,胜负往往只在一招之间,无论谁的剑法有了丝毫破隙,对方绝不会放过。

  铃铃道:这我明白。

  李寻欢道:你想,嵩阳铁剑享誉武林二十年,单以剑法而论,已可算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又怎会在一场比斗中接连露出二十六处破绽,接连被对方刺伤二十六处呢?

  铃铃道:这倒的确有些奇怪。

  李寻欢道:还有,荆无命的剑法既然那么毒辣,郭嵩阳这二十六处伤口都是轻伤,荆无命又怎会在他接连露出了二十六次破绽后,还不能一剑刺死他呢?

  铃铃道:是呀──这是为什么呢?

  李寻欢沉重的叹息了一声,道:这只因郭嵩阳这二十六次破绽,都是故意露出的。

  铃铃道:故意露出来的──他难道故意要荆无命刺伤他?

  李寻欢道:不错,就因为他破绽是故意露出来的,所以每次都能及时闪避,所以他每次受的伤都不太重。

  铃铃更不懂了,道:他这么做又是为什么?

  李寻欢长叹道:他这样做,只为了将荆无命出手的部位告诉我!

  铃铃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半晌,她又流下泪来,道:我本来以为世上连一个好人都没有,人们交朋友,也是为了互相利用,所以一个人若要好好的活着,就得先学会如何去利用别人,欺骗别人,千万不能讲什么道义,否则吃亏的一定是自己。

  李寻欢道:这些话,自然也全都是林仙儿教你的。

  铃铃点了点头,道:但现在我却知道,这世上毕竟是有好人的,江湖间也的确有轻生死,重义气的朋友。

  她忽然在郭嵩阳尸身前跪了下来,道:郭先生,你虽然不幸死了,可是你不但帮助了你的朋友,也使我明白了做人的道理,你──你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山外的古道上,正有两个人在行走着,斜阳的余辉照着他们的衣服,他们的衣服上也闪耀着一种诡异的金光。

  他们走得不快也不慢,看来都很安详,除了脚步移动外,两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别的动作。

  但他们的身上似乎带着种无形的杀气,他们还未走入树林,林中的归鸦已被这种杀气所惊,纷纷飞起。

  生命,在他眼中看来根本就已足轻重。

  他绝不允许任何有生命之物压在他头上!

  树林里很昏暗。

  走到这里,前面一人突然停下脚步,几乎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后面一人的脚步也随着停下。

  前面一个正是上官金虹,此刻道:郭嵩阳的剑法如何?

  荆无命道:好!

  上官金虹道:很好?

  荆无命道:很好,在七大剑流掌门之上。

  上官金虹道:但他与你交手时,露出的破绽却达二十六次之多。

  荆无命道:二十九次,有三次我未出手。

  上官金虹点了点头道:不错,有三次你未出手,为什么?

  荆无命道:因为那三次我若出手,便可要他的命!

  上官金虹道:你已看出他那些破绽是故意露出来的。

  荆无命道:不错,所以我不愿他死得太快,我正好拿他来练剑!

  上官金虹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露出那些破绽?

  荆无命道:不知道,我没有去想。

  除了杀人的剑法外,他什么事都不愿去想。

  上官金虹道:他故意露出那些破绽,为的就是要你刺伤他。

  荆无命道:哦?

  上官金虹道:他自知绝非我们敌手,所以才这么样做,好让李寻欢看了他身上的伤口,就可看出你出手的部位。

  他抬起头,接着道:由此可见,他必定早已知道李寻欢人跟着去的,你我现在若是加头,必定可以在那里找到他!

  李寻欢正在阿飞的木屋中找着柄锄头,正在掘坟-死在哪里,就葬在哪里,这正是大多数江湖人的归宿。

  铃铃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因为他不愿铃铃动手,他要一个人掘成这个坟墓,他该做的事,从不愿任何人插手。

  此刻铃铃道:你真的要将郭先生葬在这里?

  李寻欢点了点头。

  铃铃道:一个人只要死得光荣,无论葬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是么?

  李寻欢道:是。

  铃铃道:那么你就不该将他葬在这里。

  李寻欢道:不葬在这里,葬在哪里?

  铃铃道:你应该将他再挂到那边的飞泉中。

  李寻欢沉默着。

  铃铃道:象上官金虹和荆无命这样的角色,迟早必定会看破郭先生的心意,是么?

  李寻欢:是。

  铃铃道:荆无命自然不愿让你看破他剑法出手的部位,所以只要他们一想到这一点,就必定会立刻回来。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他们回来时,若是发现郭先生的尸体已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就必定会想到你来过。

  李寻欢点了点头。

  铃铃道:那么,等到他们和你交手时,就必定会将剑法改变了,是么?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那么郭先生的这一翻心间岂非就白废了么?

  李寻欢还是在继续挥动着他的锄头,坟墓已将墓掘成了。

  铃铃道:你既是郭先生的好朋友,就应该让他死得有价值,所以你就应该将他埋葬在这里。

  李寻欢道:你说的,也都想到过。

  铃铃道:那为何不将郭先生的尸身挂回原来的地方?

  李寻欢一字字:我不能这样做,他为我而死,我──

  铃铃道;就因倔是为你而死的,所以你才一定要这样做,否则他岂非等于白死了?他死得能瞑目么?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道:我敢打赌,上官金虹和荆无命绝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的!

  荆无命已回过头。

  上官金虹:你要回去找他?

  荆无命道:是。

  上官金虹道:我知道你久想与小李飞刀决一死战,可是你现在绝不能去!

  荆无命道:为什么?

  上官金虹道:你现在若是去了,必败无疑!

  荆无命的手霍然握住了剑柄,声音也变得嘶哑,道:你怎么知我必败无疑?

  上官金虹道:你已杀了郭嵩阳,杀气已减,李寻欢此刻却正是悲愤填膺,你若与他交手,在气势上你已输给他三分。

  荆无命道:哼。

  上官金虹道:你已经一战,再加以长途跋涉,体力难免更弱些,李寻欢在那里以逸待劳,又占了三分便宜。

  荆无命道:可是你──

  上官金虹:你我若是联手,自然能致他死,只不过──你怎么知李寻欢是一个人去的?他若是和孙老儿在一起又如何?

  荆无命道:凭他们两人,也未必能──

  上官金虹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我早已告诉过你,我此次出江湖,只许胜,不许败,一定有十二分的把握,才能出手!

  荆无命默然。

  上官金虹道:何况,今日之你,已非昔日之你了!

  荆无命道:我还是我!

  上官金虹道:但如今你有情。

  荆无命道:有情?

  上官金虹道:你能胜人,就因为你的无情,如今你既已有情,你的人与剑势必都要日渐软弱──

  上官金虹又道:你从不动心,如今怎会有情,是谁打动了你?

  荆无命霍然转过身,道:没有人。

  上官金虹道:我也不想问你那人是谁,但你若想胜过别人,若想胜过李增欢,就得恢复昔日的你,你若想恢复昔日的你,就得先杀了那令你动心的女人。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走入了树林。

  他的双手已紧握住了剑柄!

  夜,秋夜,夜已深。

  李寻欢的心情就和他的脚步一样沉重。

  郭嵩阳终于已葬了,这名震天下的剑客,归宿也正和许多平凡的人一样,只不过是一杯黄土。

  他死得是否比别人有价值得多?

  李寻欢黯然,他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他只知道郭嵩阳本可不必死,不必死的人死,岂非有些痴?

  也许古往今来的英雄们多少都有些痴!

  李寻欢自己又何尝不痴?

  铃铃紧随着他,忽然道:你怎么知道上官金虹他们绝不会再来?

  李寻欢道:因为他是当代的枭雄,枭雄们的行事总和别人不同。

  铃铃道:有什么不同?

  李寻欢道:他们一击出手,无论中与不中,都立刻全身而退,再等第二次有利的机会,他们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他叹了口气道:枭雄绝不会痴,所以和英雄不同。

  铃铃道:英雄都很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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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31 20:33: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七章 大欢喜女菩萨

  李寻欢道:痴并不可笑,因为唯有至情的人,才能学得会这“痴”字。

  铃铃笑了,道:这痴也要学?

  李寻欢道:当然,无论谁想学会这痴字,都不是件易事,因为痴和呆不同,只有痴于剑的人,才能练成精妙的剑法,只有痴于情的人,才能得到别人的真情,这些事,不痴的人是不会懂的。

  铃铃垂下了头,似在咀嚼着他这几句话中的滋味。

  过和很久,她才轻叹一声,道:和你在一起,我的确懂得了许多事,只可惜──只可惜佻就要走了,而且绝不会带我走。

  李寻欢半晌道:至少我会先陪你回去。

  铃铃道:那么,我们为何不走地道?那条路岂非近得多么?

  他笑了笑,柔声道:只有那些见不得天日的人,才喜欢走地道,一个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莫要走地道的好。

  他自己心情虽然沉重,却总是想令别人觉得开心些。

  铃铃果然笑了笑道:好,我听你的话,以后绝不做老鼠。

  李寻欢仰面向天,叹了口气,道:你看,这里有清风,有明月,还有如此清的流水,这些,那些专走地道的人哪里能享受到。

  铃铃笑道:我倒宁愿天上挂的是月饼,地上流的是美酒──

  她咽了口口水,又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肚子实在饿了,饿得要命,回去后,第一件事我就要下厨房,做几样好吃的──

  她语声忽然顿住,因为她已嗅到一阵酒菜的香气,随风传来,这味道在深山中自然传播得特别远。

  李寻欢道:炸子鸡、红烧肉、竦椒──还有极好的陈年花雕。

  铃铃道:你也闻到味道了?

  李寻欢道:年纪大了的人,耳朵虽也许会变得有点聋,眼睛也会变得有些花,但鼻子却还是照样灵得很的。

  铃铃道;你可嗅得出这味道是从哪里来的?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镇上那小店绝没有这么好的酒,也做不出这么好的菜。

  铃铃道:何况那小店早就关门了。

  李寻欢道:也许是哪家好吃的人正在做宵夜。

  铃铃道:绝不会,这镇上住的几十户人家我都知道,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节省,就算偶尔想弄顿宵夜吃,最多也不过煮碗面,打两个蛋而已。

  李寻欢沉吟道:也许他们家有远客来了,所以特别招待──

  铃铃道:也不会,绝没有一家的媳妇,能烧得出这么香的菜。

  她嫣然一笑,道:这里能烧得出好菜的只有一个人。

  李寻欢含笑道:谁?

  铃铃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就是我。

  她又皱了皱眉,道:所以我才奇怪,我还没有下厨房,这酒菜的香气是从哪里来的呢?

  李寻欢道:这酒菜的香气,就是从你那小楼上传来的。

  长街静寂。

  山林中的人都睡得早,家家户户的灯火都已熄灭了,但一转入枫林,就可发现那小楼上依然是灯火通明。

  不但那酒菜的香气是从小楼上传来的,而且楼上还隐约可以听见一阵阵男女混杂的笑声。

  铃铃怔住了。

  李寻欢淡道:莫非是你们家小姐回来了?

  铃铃道:绝不会,她说过至少要等三五个月后才会回来。

  李寻欢道:你们家的客人本不少,也许又有远客来了,主人既不在,就自己动手弄些酒菜吃。

  铃铃道:我先上去瞧瞧,你──

  李寻欢道:还是我先上去的好。

  铃铃道:为什么?这些人既然在楼上又烧菜,又喝酒,闹得这么厉害,显然并没有什么恶意,你难道还怕我先上去有危险不成?

  李寻欢道:我只不过也很饿了。

  他抢先走上小楼旁的梯子,走得很小心,似乎感到有人在小楼上布了个陷阱,正等着他上去。

  楼上的门是开着的。

  李寻欢一走到门口,就仿佛呆住了。

  他从来也未曾见过这么多、这么胖的女人。

  他这一生中见到的胖女人,加起来还没有现在一半多。

  屋子晨坐着十来个女人,她们都坐在地上,因为无论多么大的椅子她们也坐不下,就算坐下去,椅子也要被坐垮。

  但谁也不能说她们是猪,因为象她们这么胖的猪世上还少见得很,而且猪也绝没有她们吃得这么多。

  李寻欢走到门口时候,恰巧有一大盘炸子鸡刚端上来,这十几个胖女人正好一齐在吃炸子鸡。

  堆酒菜的桌子旁铺着七八床丝被,最胖的一个女人就坐在那里,还有五六个男人在旁边围着她。

  这些男人一个个都穿着极鲜艳的衣裳,年纪也很轻,长得也都不算难看,有的脸上还擦着粉。

  他们身材其实也不能算十分瘦小,但和这女人一比,简直就活像个小猴子。

  那五六个男人有的正在替她敲腿,有的在替她捶背,有的替她扇扇子,有的手里捧着金杯,在喂她喝酒。

  还有两个脸上擦着粉的,蜷伏在她脚下,她手里撕着炸鸡,高兴了就撕一块喂到他们嘴里。

  幸好李寻欢很久没吃东西,否则他此刻只怕早就吐了出来,他平生再没有瞧见过比这令人恶心的事。

  但是他并没有回头,反而大步走了进去。

  所有的声音立刻全都停止了,所有的眼睛全都在盯着他。

  无论任何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变得很局促,很不安。

  李寻欢并没有。

  就算他心里有这种感觉,表面也绝对看不出来。

  他还是随便地走着,就算是走上金殿时,他也是这样子,他就这么样一个人,无论谁也没法子使他改变

  那最胖最大的女人眼睛已眯了起来。

  她眼睛并不小,现在却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了一条线,她脖子本来也许并不短,现在却已被一叠叠的肥肉填满了。

  她坐在那里简直就像是一座山、肉山。

  李寻欢静静地站在她面前,淡淡笑了笑,道:大欢喜女菩萨?

  这女人的眼睛亮了,道:你知道我?

  李寻欢道:久仰得很。

  大欢喜女菩萨道:但你却没有逃走。

  李寻欢道:我为何要逃走?

  大欢喜女菩萨也笑了。

  她开始笑的时候,还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但忽然间,她全身的肥肉都开始震动了起来。

  满屋子的人都随着她震动了起来,本来伏在她背上的一个穿绿衣服的男人,竟被弹了出去。

  桌上的杯盘碗盏叮当直响,就像地震。

  幸好她笑声立刻就停止了,盯着李寻欢道:我虽还不知道你是谁,但你的来意我已知道。

  李寻欢道:哦?

  大欢喜女菩萨道:你是为了蓝蝎子来的,是不是?

  李寻欢道:是!

  大欢喜女菩萨道:她杀死我那宝贝徒弟,就是为了你?

  李寻欢道:是。

  大欢喜女菩萨道:所以你想来救她?

  李寻欢道:是。

  大欢喜女菩萨眼睛眯了起来,带着笑意道:想不到你这男人倒还有点良心,她为你杀人倒还不冤枉。

  她一挑大拇指道:但蓝蝎子也真可算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讲义气,有骨头,她杀了我的徒弟,非但没有逃走,反而敢来见我,以前我倒真未想到她这么样的一个人,跟你倒可算是天生的一对儿。

  李寻欢没有辩驳,微笑道:女菩萨若肯成全,在下感激不尽。

  大欢喜女菩萨道:你想将她带走?

  李寻欢道:是。

  大欢喜女菩萨道:我若已杀了她呢?

  李寻欢道:那么──-我也许就要替她报仇了!

  大欢喜女菩萨又笑了起来,道:好,你不但有良心,也有胆子,我倒还真舍不得杀你。

  她的腿一伸,将伏在她腿上的一个男人弹了起来,道:去,替这位客人倒酒。

  这男人穿件滚着花边的紫红衣服,身材本不矮,此刻却已缩了起来,脸上居然还抹着厚厚的一层粉。

  看他的五官轮廓,看他的眼睛,他以前想必也是个很英俊的男人。

  只见他双手捧着金杯,笑嘻嘻送到李寻欢面前,道:请。

  一个人落到这种地步,居然还笑得出口。

  李寻欢暗中叹气,接着金杯道:多谢。

  他无论对什么人都很客气,他觉得人总是人,他一向不愿伤害别人,就算那人自己在伤害自己。

  金杯的容量很大,足可容酒半斗。

  李寻欢一饮而尽。

  大欢喜女菩萨道:好,好酒量!好酒量的男人才是好男人,我这些男人谁也比不上你。

  那穿紫衣服的男人又捧了杯酒过来,道:李探花千杯不醉,请,再尽这一杯。

  李寻欢怔住了。

  这男人居然认得他。

  大欢喜女菩萨皱眉道:你叫他李探花?哪个李探花?

  那男人道:李探花只有一个,就是大名的小李飞刀,李寻欢。

  大欢喜女菩萨怔住了。

  屋子里所有的眼睛都发了直。

  小李飞刀!

  近十余年来,江湖中几首已没有比他更响亮的名字!

  大欢喜女菩萨突又大笑起来,道:好,久闻李探花不但有色胆,也有酒胆,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除了你之外,别人也没有胆子到这里来。

  那男人道:小李飞刀,例不虚飞,这就叫艺高胆大!

  李寻欢一睦在盯着他的脸道:却不知道阁下是──

  那男人笑道:李探花真是贵人多忘事,连老朋友都不认得了么?

  大欢喜女菩萨目光闪动,道:你的人他虽已不认得,你的剑法他想必还是认得的。

  那男人笑道:我的剑法──我的剑法连我自己都忘了。

  大欢喜女菩萨道:你没有忘,快去拿你的剑来。

  那男人倒真听话,走到后面去了。

  那男人的身形虽已有些佝偻,但走起路来倒不慢,还不到半盏茶功夫,就捧着柄鸟鞘长剑走了出来。

  大欢喜女菩萨道:来,露一手给他瞧瞧。

  笑声中,已将手中的大半只鸡向这男人抛了出去。

  只听叮的一声,剑光一闪。

  这男拧身,拔剑,剑光匹练般飞出。

  大半只鸡已变得四片,一连串穿在剑上。

  李寻欢失声道:好剑法!

  他实在没有想到这男人竟有如此高明的剑法,如此迅速的出的,最奇怪的是,他使出的这一招剑法李寻欢看来熟悉得很,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而且还仿佛曾经和他交过手。

  这男人已笑嘻嘻走了过来,道:这鸡炸得还不错,李探花请尝一块。

  黄澄澄的炸鸡串在拓森森的剑上,果然显得分外诱人。

  碧森森的剑光宛如一池秋水。

  李寻欢耸然失声,竟几乎忍不住要叫了出来。

  “夺情剑!”

  这男人掌中的剑,竟是夺情剑!

  望着这男人,李寻欢全身都在发冷,道:游龙生,阁下莫非是藏剑山庄的游少庄主。

  这男人笑嘻道:老朋友毕竟是老朋友,你到底是没有忘了我。

  他似乎笑得太多,脸上粉在簌簌地往下落。

  这真的就是游龙生?这真的就是两年前雄姿英发,不可一世的少年豪杰?

  李寻欢只觉全身的汗毛都坚了起来,他不但为他悲痛,也为他惋惜。

  但游龙生自己却似已完全麻木了。

  大欢喜女菩萨笑道:藏剑山庄的厨子做不出这么好的鸡来么?

  游龙生道:他们做出来的炸鸡简直就像木头。

  大欢喜女菩萨道:若不是我,你能吃到这种炸鸡么?

  游龙生道:吃不到。

  大欢喜女菩萨道:你跟我在一起,日子过得开心不开心?

  游龙生笑道:开心死了。

  大欢喜女菩萨道:蓝蝎子和我,若要你选一个,你选谁?

  游龙生似乎爬到她脚下去,笑嘻嘻道:当然是选我们的女菩萨。

  大欢喜女菩萨抚着肚子大笑起来,道:好,这小子总算是有眼光的,也不枉我疼你一场!

  她忽然指着自己的咽喉,道:来,往我这地方刺一刺,给李探花瞧瞧。

  游龙生道:那不行,若是伤了女菩萨,那怎么得了,我也要心疼死了。

  大欢喜女菩萨笑骂道:小兔崽子,赁你也能伤得了我,放心刺过来吧!

  她居然抬起了头,伸直了脖子在等。

  看游龙生迟疑着,眼珠子不停地在转,突然道:好!

  但见寒光闪动,如惊虹,如掣电。

  游龙生剑法之快,虽不及阿飞,但也可算是武林中顶尖的高手,李寻欢曾经和他交过手,对他的剑法自然清楚得很。

  大欢喜女菩萨端正地坐在那里,居然连动都不动,她若是个男人,倒真像一尊弥陀佛。

  剑光已闪电般刺入了她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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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31 20:34: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八章 女巨人

  游龙生不但剑法快,手里用的夺情剑也可算是柄吹毛断发的利器,李寻欢对这柄剑的锋利也清楚得很。

  他不信有任何人的血肉之躯能挡得住这一剑!

  只听一声惊呼,游龙生的人竟突然弹了出来,跌坐在李寻欢身旁的一个胖女人身上。

  这女人吃吃笑着,搂住了他。

  再看那柄剑,还插在大欢喜女菩萨的咽喉上。

  但大欢喜女菩萨却还是好好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瞧着李寻欢。

  李寻欢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这位大欢喜女菩萨,竟以脖子上的肥肉,将这柄剑夹住!

  这种功夫别人非但别人没有看到过,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只听她笑道:胖女人也有胖女人的好处,这话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女菩萨的功夫,果然非常人能及。

  这一点也不得不承认,因为谁也没有她那么多肥肉。

  大欢喜女菩萨道:我也听说过你的飞刀,百发百中,连我那宝贝干儿子都躲不开你的一刀,你自己当然也觉得自己满不错了,是吗?

  李寻欢没有说话。

  大欢喜女菩萨道:你就是仗着你的刀,才敢到这里来的,是吗?

  她带着笑道:但你那手飞刀能杀得了我么?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杀不了。

  大欢喜女菩萨笑了,道:你现在还想不想将蓝蝎子带走呢?

  李寻欢道:想。

  大欢喜女菩萨脸色也不禁变了变,但立刻笑道:有趣有趣,你这人真有趣极了,你想用什么法子将蓝蝎子带走呢?

  李寻欢疲乏:我慢慢地想,总会想出个法子来的。

  大欢喜女菩萨眼又眯了起来,道:好,那么你就留在我这里,慢慢地想吧。

  李寻欢道:这里既然有酒,我多留几日也无妨。

  大欢喜女菩萨道:我这酒可不是白喝的。

  李寻欢道:你想要我怎样?

  大欢喜女菩萨笑道:本来我还嫌你稍老了一点,但现在却越看你越钟意了,所以,你也用不着再想别的法子,只要你留在这里陪我几天,我就让你将蓝蝎子带走。

  李寻欢还是在笑,悠悠道:你不嫌我才,我却嫌你太胖了,你若能将身上的肉去掉一两百斤,就算陪你几个月也无妨,现在么──

  他摇了头,淡淡道:现在我实在没有这么好的胃口。

  大欢喜女菩萨面上骤然变了颜色,冷笑道:你敬酒不吃,要吃罚酒,好。

  她忽然一挥手。

  坐在李寻欢四侧的几个胖女人立刻站了起来。

  她们的人虽然胖,但动作却不慢,腿一伸,四面八方地向李寻欢包围了过来。

  屋顶很低,李寻欢既不能往上跃,也不能往外冲──看到这些女人身上的肥肉,他简直一看着就恶心。

  但这些女人却挤越近,竟似想将他夹在中间,他的飞刀若出手,纵能击倒一个,别的人照样还是要冲上来的。

  若真的被她们夹住,那滋味李寻欢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只听大欢喜女菩萨道:李寻欢,我知道连少林寺的罗汉阵都困不住你,但你若能破了我这肉阵,才真的算你有本事。

  她笑声越来越大,小楼下的木架,也被压得吱吱发响。

  李寻欢眼睛亮了,他忽然想到了铃铃。

  铃铃没有上楼。

  她不会眼看着李寻欢被困死,她一定在想法子──

  就在这时。只听轰的一声,整座楼都垮了下去,只听哎哟,噗咚之声不绝于耳,满屋子的人也随着跌了下去。

  屋顶也裂开了个大洞。

  李寻欢身形掠起,燕子般自洞口穿出。

  他以为大欢喜女菩萨一定也跌了下去,她身子至少也有三四百斤,这一跌下去,纵然能爬起来,至少也得费半天劲。

  谁知这大欢喜女菩萨不但反应快得惊人,轻功也绝不比别人差,李寻欢身子刚掠出,就听得又是轰的一声大震。

  大欢喜女菩萨又将屋顶撞破了个大洞,就像是个大气球似地飞了出来,连星光月色都被她遮住。

  小楼还在继续往下倒塌,灰土弥漫,瓦砾纷飞。

  李寻欢头也不回,掠下地面。

  只听大欢喜女菩萨笑道:李寻欢,你既已被我看中,就再也休想跑得了。

  笑声中,她整个人已向李寻欢扑了过来。李寻欢只觉风声呼呼,就仿佛整座山峰都已向他压下。

  他的手突然向后挥出。但见寒光一闪,小李飞刀终于出手!

  出手一刀,例不虚发!

  鲜血飞泉般自大欢喜女菩萨脸上标出。

  这一次李寻欢飞刀取的并非她咽喉,而是她的右眼!他的飞刀一出手,就知道绝不会落空。

  他有这信心。

  但大欢喜女菩萨的笑声却仍未停顿,笑得李寻欢有点毛骨悚然。他忍不住回头,只见大欢喜女菩萨正一步向他走过来,面上鲜血流个不停,飞刀还插在她眼眶里。

  但她却丝毫不觉痛苦,格格笑道:李寻欢,我已看上你,你就跑不了的,你还有几把飞刀,一齐使出来吧,像这么大的刀,就算有一百把都插在我身上,我也不在乎!她忽然反手拔出那把刀,放在嘴里大嚼起来。

  一柄精钢铸成的飞刀,竟被她生生嚼碎。

  李寻欢不禁怔住了。

  这女人简直不是人,简直是个上古洪荒时代的巨兽。

  蛤就在这时,突听大欢喜女菩萨发出一声惊天劫地般的狂吼,整个树林都似已被这吼声震得摇动起来。

  李寻欢只见到一点碧森森的剑尖忽然自她前胸突出,接着,就有一股鲜血暴雨般飞溅了出来。

  然后,才见到游龙生双手握着夺情剑的剑柄,一把三尺七寸长的夺情剑,已全都刺入了大欢喜女菩萨的后背。

  剑尖自后背刺入,前心穿出。

  大欢喜女菩萨的人跟着倒下,恰巧压在游龙生身上。

  只听喀嚓之声一连串的响,游龙生全身的骨头都似已被她压断,但他却咬紧牙关,不出一声。

  大欢喜女菩萨牛一般地喘息着,道:是你──原来是你!

  游龙生也喘息:你想不到吧──

  大欢喜女菩萨道:我对你不坏,为何要暗算我?

  游龙生脸上的冷汗一粒往外冒,咬牙道:我一直没有死,就为的是在等着这么样的一天──

  她已被压得连呼吸都已将停止,眼前渐渐发黑,只觉得大欢喜女菩萨身子一阵抽搐,忽然滚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李寻欢那双永远都带着一抹忧郁的眼睛,他也感到有一双稳定的手正在替他擦着额上的冷汗。

  这双手虽然随时都取人的性命,却又随时都在准备着帮助别人,这双手里有时握着的虽是杀人的刀,但有时却握着满把同情。

  游陇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失败了,只能挣扎道:我不是游龙生。

  李寻欢黯然半晌,才沉重地点了头,道:你不是。

  游龙生道:游龙生早已-早已死了。

  李寻欢道:是,我明白。

  游龙生道:你今日根本未见到游龙生。

  李寻欢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别的我都不知道。

  游龙生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嗄声道:能交到你这种朋友的人,实在是运气,我只恨──

  他只觉一口气似已提不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大呼道:我只恨为何不死在你手里!

  黎明。

  枫林外添了三堆新坟。是游龙生、蓝蝎子和大欢喜女菩萨的坟──掘坟的正是她自己的门下。

  她们对大欢喜的死,竟丝毫不觉得悲愤,显见这位女菩萨并非真的有菩萨心肠,活着时也并不讨人欢喜。

  使这小楼倒塌的,果然是铃铃。

  她自己觉得得意:我只不过弄松了一根柱子,小楼就倒了下来,若不是我见机得快,险些就要被活活压死。

  见到大欢喜的门下一个个全都走了,她又觉得很奇怪!

  她们为什么没有替师傅报仇的意思呢?

  李寻欢道:这也许是因为那位女菩萨只顾着拼命填她们的肚子,却忘了去照顾她们的心。

  铃铃道:不错,一个人的肚子若太饱,就懒得用心了。

  铃铃的小嘴嘟了起来,恨恨道:我知道你心里只有蓝蝎子,她的腰比我细。

  李寻欢道:你以为我心里只有蓝蝎子?

  铃铃道:当然,为了她,你不惜冒那么大的险,不惜去拼命,其实她早已死了,根本就用不着你为她操心。

  李寻欢道:她活着时若是我的朋友,死了也是我的朋友。

  铃铃道:那么──我难道就不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道:当然是。

  铃铃道:你既然肯为死了的朋友去拼命,为什么不能替活着的朋友想想呢?

  说着说着,她眼圈又红了,道:我本来就没有亲人,现在连家都没有了,你难道真能眼看着我活在世上,每天向人家要剩饭吃?

  李寻欢只有苦笑。

  他发觉现在的女孩子越来越会说话了。

  铃铃从指缝里偷瞟了他一眼,悠悠道:何况,你若不带我走,怎能找到我家小姐呢?你若找不到我家小姐,又怎能找到你的朋友阿飞?

  阿飞正在喝汤。

  牛肉汤,炖得很香,很浓。

  阿飞捧在手里慢慢地啜着,眼睛茫然直视着汤的边缘,一点表情也没有,仿佛根本辨不出这碗汤的滋味。

  林仙儿坐在对面,手托着腮,温柔地望着他,道:最近你脸色不太好,多喝些汤吧,这汤滋补得很,冷了就不好吃了。

  阿飞仰起头,将一大碗汤全都喝了下去。

  林仙儿轻轻替他抹了抹嘴,道:好不好喝?

  阿飞道:好。

  林仙儿道:要不要再替你添一碗?

  阿飞道:要。

  林仙儿嫣然道:这就对了,最近你吃饭吃得比以前少得多,就该多喝几碗汤。

  屋子很简陋,却是新粉刷过的,连厨房的墙都没有被油烟熏黑,因为他们刚搬来不到两天。

  林仙儿又添了碗汤,捧到阿飞面前,笑道:这地方虽不大,菜市场却不小,只不过卖肉的有点欺生,一斤肉就要多算我十文钱。

  阿飞忽然道:明天我们不喝牛肉汤了。

  林仙儿道:为什么?你不喜欢?

  阿飞道:我喜欢,可是我们喝不起。

  林仙儿笑了,柔声道:你用不着为钱发愁,这几年狐皮衣服正风行,上个月你打的狐狸,我一共卖了二十七两银子,到现在还没用完。

  阿飞道:总要用完的,这地方又没有狐狸可打。

  林仙儿道:等用完时再说吧,何况,我还有私房钱。

  阿飞道:我不能用你的钱。

  林仙儿眼圈立刻红了,低头道:为什么不能?这些钱既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是我替人家缝补,用十根手指辛苦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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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31 20:35: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九章 各有安排

  林仙儿说着说着,眼泪已流下来,幽幽地道:你知道,以前我那些钱,都已听你的话分给人家了,你难道不信?

  阿飞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不信,只不过……我应该养你的,我不能让你受夺。

  林仙儿流着泪道:我们两人既然已这么好了,你就该再分什么你的,我的,连我的心都已是你的,你难道不知道?

  阿飞闭上眼睛,将她的一双手紧握在手里,只要能永远握住这双手,他再也不要什么别的。

  阿飞终于睡着了。

  林仙儿将自己的手悄悄地从他手里抽出来。

  然后,她悄悄走了出去,悄悄地关起了门,回到了自己的屋里,从一双简陋的小木箱里,取出了个小木瓶。

  她倒了杯茶,又从木瓶中倒出些闪着银光的粉末,就着茶吞了下去,这些银粉她每天都不会忘记吃的。

  因为这是珍珠磨成的粉,据说女人吃了,就可使青春永驻。

  望着手里的小木瓶,林仙儿不觉笑了。

  阿飞若知道这瓶珍珠粉值多少钱,一定会吓一跳。

  她发觉男人都很容易受骗,尤其容易被自己心爱的女人欺骗,所以她一向觉得男人不但很可怜,也很可笑。

  她从未遇到过一个从不受骗的男人。

  也许只有一个──李寻欢。

  一想起李寻欢,她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今天已经是十月初五了吧。

  李寻欢是不是已死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远处忽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矮健的青衣少年抬着顶小轿健步如飞而来,就在门口停下。

  过了半晌,林仙儿悄悄走了出来,掩起门,坐上轿,将四面的帘子都放落,竹帘并不密,别人虽瞧不见她,她却可以瞧见别人。

  轿子已抬起,向来路奔去。

  往前走,就是片树叶还未枯落的密林,密林左面有个小小的土地庙,右面是一堆堆荒坟。

  轿子就在这里停了下来。

  前面的轿夫,自轿底取出了个灯笼,燃起了烛火,高高挑起,上面还画着一朵朵鲜红的梅花。

  灯笼一燃起,就忽然鬼魅般出现几条人影,分在四个方向,向轿子这边奔了过来。

  这四人脚步都不慢,神情似乎都很兴奋,但发现除了自己外还有别人时,四个人脚步都立刻变了,脚步也缓下,彼此瞪了一眼,目光中都带着些警戒之色,还带着些敌意。

  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是个圆脸的中年人,身上穿得很华丽,看来像是个买卖做得很发财的人。

  但他的行动却很矫健,武功的根基显然不弱。

  从坟堆间走出的有两个人,右面的一个短小精悍,看来仿佛有些鬼鬼崇崇,轻功却可算武林中的高手。

  左面一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的衣服也很普通,看来丝毫不起眼。

  但他的轻功却似比那短小精悍的黑衣人还高一筹。

  从祠堂走出的一人年纪最轻,气派也最大,虽施展轻功,但脚步沉稳,目光炯炯,武功也显然比别人高。

  林仙儿显然知道来的是这四个人,也没有掀帘子瞧一眼,更没有下轿子,只是银铃般笑了笑,道:四位远来辛苦了,这里也没有备酒替四位洗尘接风,真是抱歉得很。

  四个人听到她的声音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本来仿佛想抢着说话的,但彼此瞧了一眼,又都闭上了嘴。

  林仙儿柔声:我知道四位都有话要说,但谁先说呢?

  那模样最现凡的一点表情也没有,还是站在那里,似乎不敢和别人争先。

  那蓝衣少年皱了皱眉,背负着双手,傲然转过了头,他显然不屑和这些人为伍,是以也不愿争先。

  那圆脸的中年人脸上堆满了微笑,向黑衣人拱手,道:兄台先请。

  黑衣人倒也不客气,纵身一跃,已到轿前。

  林仙儿笑道:两个月不见,你的轻功更高了,真是要喜可货。

  黑衣人阴鸷的脸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抱拳道:姑娘过奖了。

  林仙儿道:我求你做的两件事,想必定是马到成功,我知道你从未令我失望的。

  黑衣人自怀中取出了一叠银票,双手捧了过去,道:宝庆那一帐都已完全收齐了。这里共九千八百五十两,开的是山西同福号的银票。

  林仙儿自轿子里伸出一双春葱般的纤纤玉手,将那叠银票全都接了过去,似乎先点了点数目,才笑道:这次辛苦你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才好。

  黑衣人眼睛还盯在林仙儿的手方才伸出来的地方,似已看得痴了,这时才勉强笑道:谢字不敢当,只要姑娘还记得我这人就行了。

  林仙儿道:但那说书的孙老头和他那孙女呢?你想必已追出了他们的下落吧。

  黑衣人垂下头,道:我本来一直跟着他们的,但到了中道上,这两人就忽然失踪了,这两人就像──就像忽然从地上消失了。

  林仙儿不说话了。

  黑衣人轻笑:这两人的行踪实在神秘,表面上虽装做不会武功,但我绝不想念,只要姑娘再给我些日子,我一定能追出他们的来历。

  林仙儿沉默半晌,叹口气,道:不必了,我也知道你一定跟不住他们的,这件事你虽未做成,我也不怪你,等会儿我还有要求你帮忙的事。

  黑衣人这才松了口气,站到一旁,也不敢多话了。

  那圆脸的中年人这才向另两人抱拳陪笑道:失礼,失礼──

  他一面向轿子这边走过来,一面不停地作揖。

  林仙儿笑道:做生意讲究的就是和气生财,你现在真不愧是个大老板的样子。

  这人一揖以地,满脸带着笑,道:我只不过是姑娘手下的一个小伙计而已,姑娘若不赏饭吃,我就得卷铺盖,大老板这三字,我是万万不敢不的。

  林仙儿柔声道:说什么老板,讲什么伙计,我的生意就是你的生意,只要好好地去做,这生意总有一天是你的。

  这中年人满脸起了红光。

  他一连谢了林仙儿好几遍,才从怀中取出叠银票,双手捧了过去,道:这里是去年一年赚的纯利,也开的是同福号的银票,请姑娘过目。

  林仙儿道:真辛苦你了,我早就知道你不但老实可行,而且人又能干──

  她早已将银票接了过去,一面说话,一面清点,说到这里,口气忽然变了,再也没有丝毫笑容,道:怎么只有六千两?

  中年人陪笑道:是六千三百两。

  林仙儿道:去年呢?

  中年人道:九千四百两。

  林仙儿道:前年呢?

  中年人擦了擦汗,道:前年好像──有一万多。

  林仙儿冷笑道:你本事可真不小,居然把买卖越做越回去了,照这亲戚再做两年,咱们岂非就要贴老本了么?

  中年人不停地擦汗,吃吃道:这两年不兴缎子衣服,府绸的赚头也不大,等到明年春天的时候,就一定会有转机了。

  林仙儿默然半晌,声音变得温柔,道:这两年来,我知道你很辛苦,也该回家去享几年清福了。

  中年人面色骤然大变,颤声道:可是──可是那边的生意──

  林仙儿道:我自然会找人去接,你不用操心。

  中年人满面惊恐之色,身子一步步往后退,话未说完,突然凌空一个翻身,飞也似地向暗林那边逃了出去。

  但他刚逃几步,突见寒光一闪。

  惨呼声中,血光四溅,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那蓝衫少年掌中已多了柄青钢长剑,剑尖犹在滴血。

  那灰衣人瞧了他一眼,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只是淡道:好剑法。

  蓝衫少年连瞧都不瞧他一眼,将剑上的血渍在鞋下擦了擦,挽手抖出了个剑花,呛的,剑又入鞘。

  灰衣人静静地站着,也不说话了。

  他等了很久,见到这蓝衫少年并没有和他抢先意思,才微微拱了拱手,慢慢地向轿子前走了过去。

  林仙儿也许早已知道这人不是两句好话可以买动的,也没有跟他客气,一武器就问:龙啸云已回了兴云庄?

  灰衣人道:已回去快半个月了,和他同行的除了胡不归之外,还有个姓吕的,据说是吕奉先的常弟,用的也是双戟,看样子武功也不弱。

  林仙儿道:那卖酒的驼子呢?

  灰衣人道:还在那里卖酒,这人倒真是深藏不露,谁也猜不透他的来历。

  林仙儿笑道:但我乐──你必定已打听出一点来了,无论那人是什么挛,要瞒过你这双眼睛却困难得很。灰衣人笑笑道:若是我猜的不错,那驼子必定和说书的孙老头有些关系,说不定就是昔年那背上一座山,山也压倒的孙老二。

  林仙儿似也觉惊异,又沉默了半晌,道:你再去打听打听,明天──

  她声音越说越低,灰衣人只有凑过头去听,听了几句,他平平板板的一张脸上也露出了欢喜之色,他走的时候,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

  林仙儿的确有令男人服贴的本事。

  黑衣人眼睛一直盯着那灰衣人,似乎恨不得给他一刀。

  但这时林仙儿已又从轿子里伸出手,向他招了招。

  春葱般的手,在夜色中看来更是莹白如玉。

  黑衣人痴了。

  林仙儿柔声道:你过来,我有话告诉你,后天晚上──

  她悄悄地在黑衣人耳旁说了几句话。

  黑衣人满面都是喜色,不停地点头道:是,是,是,我明白,我怎么会忘记。

  他走的时候,人似已长高了三尺。

  等他走了,那蓝衫少年才走了过来,冷道:林姑娘你倒真是忙得很。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有什么法子呢?他们可不像你跟我,我总得敷衍他们。

  她又伸出手,握住了这少年的手,柔声道:你生气了么?

  蓝衫少年板着脸道:哼。

  林仙儿吃吃笑道:你瞧你,就像个孩子似的,快上轿子,我替你消气。

  蓝衫少年还想板着脸,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就在这时,突听一声凄厉的惨呼──

  声音是从树林里传出来的。

  灰衣人本已走入树林,此刻又一步步退了出来,他一步往后退,鲜血也随着往下落。

  黑衣人也正想往树林里去,瞧他这样子,脸色也变了,刚停了脚,灰衣人已倒在他脚下。

  他莫非在树林里遇见了鬼么?

  杀的厉鬼。

  黑衣人情不自禁后退了几步,一伸手,拔出了鞋筒里的比首,眼睛瞪着那黑黝黝的密林,嗄声道:是什么人?

  树林里寂无人声,过了半晌,才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高而颀长,带着顶宽大的笠帽,紧压在眉际,遮去了面目,他不但走路的姿势很奇特,佩剑的法子也和别人不同,只是随便地斜插在腰带上。

  剑不长,还未出鞘。

  这人看来也并不十分凶恶,但黑衣人一瞧见他,也不知怎地,全身都发起冷来,掌心也沁出了冷汗。

  这人身上竟似带着种无声的杀气。

  荆无命。

  荆无命既然还活着,死的自然是李寻欢。

  林仙儿笑了。

  但她只是笑心里,面上却像是怕得要命。将那蓝衣少年的手握着更紧,颤声道:这人好可怕,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蓝衣少年勉强笑道:不管他是谁,有我在这里,你还怕什么?

  林仙儿嫣然道:我不怕,我知道你一定会保护我的,只要在你身旁,就绝没有任何人敢来碰我一根手指。

  蓝衣少年挺起胸,道:对,无论他是谁,只要他敢过来,我就要他的命!

  其实他已也被荆无命的杀气所慑,手心里已在冒着冷汗,只不过他还年轻,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死也不肯示弱的。

  荆无命已走到那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手里虽握着柄比首,他用这柄比首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但此刻也不知怎地,硬是不敢将这柄比首刺出去。

  他已看到了荆无命那双死灰色的眼睛。

  荆无命却似乎根本连瞧都没有他一眼,冷冷道:你手里这把刀能杀得死人么?

  黑衣人怔住了。

  这句顺得实在有点令人哭笑不得,但别人既已问了出来,他也没法子不回答,只有硬着头皮道:自然能杀得死人的。

  荆无命道:好,来杀我吧。黑衣人怔住了,半晌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

  荆无命道:因为你不杀我,我也要杀你。黑衣人不由自主后退两步,突然咬了咬牙,比首已闪电般刺出。

  但他的比首刚刺出,剑光已飞起。

  接着,就是一声惨呼,再看荆无命的剑已又回到鞘中,仿佛根本没有拔出来过。

  好快的剑!

  蓝衣少年也是使剑的名家,自己一向觉得剑法已够快了,从严也不信世上还有人的剑法能比他更快。

  直到现在他才相信。

  林仙儿看他的肯角的肌肉在不停地跳动,忽然放开了他的手,道:这人的出手太快,你──你还是快逃走吧,用不着管我。

  蓝衣少年若已有四五十岁,就一定会听话得秀很,一个人活到四五十岁时,就会懂得性命毕竟要比面子可贵得多,若有人说:生命固可贵,爱情价更高,这定是年轻小伙子说出来的。

  说这话的人一定活不到五十岁。

  蓝衣少年咬着牙,嗄声道:你用不着害怕,我跟他拼了!

  他口气还不十分坚决,也没有冲过去的意思。

  林仙儿道:不──你不能死,你还有父母妻子,还是赶快逃回去吧,我替你挡着他,反正我只是孤伶的一个人,死也也没关系。

  蓝衣少年突然大喝一声,冲了过去。

  林仙儿又笑了。

  一个女人若要男人为她拼命,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让他知道她是爱他的,而且也不惜为他死。

  这法子林仙儿也不知用过多少次,从来也没有失败过。

  这一次不但心里在笑,脸上也在笑。

  因为她知道这蓝衣少年永远也不会再看到了。

  这蓝衣少年不但剑法颇高,用的也是把好剑。

  刹那间,他已向荆无命刺出了五剑,却连一句都没说,他早已看出无论说什么也没有用。

  荆无命居然没有出手。

  蓝衣少年这五剑明明都是向他要害之处刺过去,不知怎地,竟全都刺了个空。

  荆无命忽然道:你是点苍门下?

  蓝衣少年的手停住了,第六剑再也刺不出去,这人一双死灰色的眼睛仿佛根本就没有看他。

  他实在不懂这人怎会看出他的师承剑法。

  荆无命道:谢天灵是你的什么人?

  蓝衣少年道:是──是家师。

  荆无命道:郭嵩阳已死在我剑下。

  他忽然无头无尾地说出这句话来,好像前言不对后语。

  但这蓝衣少年却秀明白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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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温柔陷阱

  谢天灵乃点苍掌门,号称天南第一剑客,平生纵横无敌,却曾在郭嵩阳手下败过三次,而且败得心服口服。

  如今连郭嵩阳都已死在他剑下,谢天灵自然更不是他的敌手,谢天灵的弟子就更不必说了。

  蓝衣少年的脸色变了。

  无论谁都可看出荆无命绝不是个说大话的人。

  荆无命道:我一出手就可取你性命,你信不信?

  蓝衣少年咬着牙,不说话。

  只见剑光一闪,荆无命的剑不知何时已出手。

  冰凉的剑尖,不知何时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荆无命冷冷道:我一出手就可取你性命,你信不信?

  蓝衣少年汗如雨下,嘴唇已咬得出血,嗄声道:你为何不索性杀了我?

  荆无命道:你想死?

  蓝衣少年大声道:大丈夫死有何惧?你只管下手吧!

  他虽然拼命想装出视死如归的豪气,却装得并不太高明。

  荆无命道:我若不想杀你,你也想死么?

  蓝衣少年怔住了。

  若是还能好好地活着,有谁会真的想死?

  荆无命道:我知道你本想为她而死,要她觉得你是个英雄,但你若真的死了,她还会喜欢你么?

  他冷冷道:她若死了,你还会不会喜欢她?

  蓝衣少年说不出话来了。

  他觉得好冰冷的剑锋已离开了他的咽喉。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呆子。

  荆无命道:在女人眼中,一百个死了的英雄,比不上一个活着的懦夫,这正如在你眼中,一百个死了的美人,也比不上一个活着的女人……这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

  蓝衣少年擦了擦汗,勉强笑道:我明白了。

  荆无命道:现在你还想死么?

  蓝衣少年红着脸道:活着也没有什么不好。

  荆无命道:很好,你总算想通了。

  他冷冷接着道:我素来不喜多话,今日却说了很多,为的就是要你想通这道理……等你想通这道理,我才好杀了你。

  蓝衣少年骇然道:你要杀我?

  荆无命道:我从来只发问,不回答,只有对快死的人是例外。

  蓝衣少年道:可是……可是你既然要杀我,为何又要说那些话。

  荆无命道:因为我从不杀自己想死的人……你若本想死,我杀了你也无趣得很。

  蓝衣少年狂吼一声,一剑刺出。

  他的吼也很短促,因为他的手刚抬起,荆无命的剑已刺入了他的嘴,那冰冷的剑锋就贴在他舌头上。

  是咸的。

  他毕竟尝到了死的滋味。

  剑已入鞘。

  荆无命有个很奇特的习惯,那就是他每次杀了个人后,一定将剑很快地插回剑鞘,就好像他已不打算现用了似的。

  因为他知道别人看到他的剑还在鞘中时,总会比较疏忽大意些。

  他喜欢疏忽大意的人,这种人死得通常是比较快的。

  林仙儿一直在瞧着他,仔细观察着他每一个动作,她目中一直带着温柔的笑意,就仿佛初恋的少女在瞧着自己的情人。

  荆无命始终没有向她这边瞧过一眼。

  林仙儿已摆出了最动人的姿势,在迎接着他。

  他已走了过来,却还是没有向她瞧上一眼。

  林仙儿虽还在笑着,瞳孔却已收缩。

  她已发觉有些不对了。

  和她好过的男人若再见着她,那双眼睛一定会像饿猫般盯着她,但这男人却连眼角都未瞟过她,就好像她身上有毒一样。

  林仙儿的腰肢扭动着,那两个年轻的轿夫眼睛早已发直了,根本未瞧见那比闪电还快的剑光。

  他们的惨呼刚出,荆无命的剑已入鞘。

  他的人已到了林仙儿面前。

  但他那双死灰的眼睛,还是空空洞洞地凝注着远方。

  远方是一片黑暗。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难道怕看了我一眼后,就不忍杀我了么?

  荆无命嘴角的肌肉直抽搐,过了很久,才厉声道:你已知道我要来杀你?

  林仙儿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一个人无论多冷酷,多无情,但要杀他自己所爱的人时,神色看来总会有些不同的。

  她凄然一笑,接着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我既然也快死了,你总该回答我吧?

  荆无命又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你问吧,对将死的人,我从不说谎。

  林仙儿凝注着他的脸,一字字:我只问你,是谁要你来杀死我的?为了什么?

  荆无命的手紧握,厉声道:没有别人,也没有理由。

  林仙儿道:一定有别人……要杀我的人,一定不是你自己。她笑了笑,笑得更凄凉,然后才幽幽地接着道:我知道你爱我,绝不忍杀我。

  荆无命的手握得更紧,几乎已可听到他的骨节在响。

  但他面上还是毫无表情,反而冷笑道:你真的知道?你有把握?

  林仙儿道:我有把握,你若不爱我,就不会杀死这些人了。

  荆无命居然没打断她的话,反而在等着她说下去。

  林仙儿道:你杀他们,只因你在嫉妒。

  荆无命道:嫉妒?

  林仙儿道:只要碰过我的人,甚至看过我的人,你就想要他们的命,这就是嫉妒,就是吃醋,你若不爱我,怎会吃醋?

  荆无命的脸色发白,冷冷道:我只知道我要杀你,我要杀的人,就再也休想活下去!

  林仙儿道:你若真要杀我?为什么连看都不看我?你不敢?

  荆无命的手紧紧握着剑柄,甚至在这种黯淡的灯光下,也可看出他脸上正在一粒粒地冒着汗。

  冷汗。

  林仙儿盯着他的脸,缓缓道:你若连看都不敢看我,就算杀了我,也一定会后悔的。

  她试探着,慢慢地伸出了手。

  荆无命没有动。

  林仙儿的手终于握住了他的手,然后她的人也偎入了他的怀里,她的手也从他手臂滑上他的胸膛柔声道:你自己若拿不定主意,就带我去见他吧。

  她的手指动得很灵巧,而且总知道应该在什么地方停住。

  荆无命的呼吸和肌肉都已紧张,嗄声道:你……你要见谁?

  林仙儿道:去见那要你来杀我的人,我一定可以让他改变主意……

  她咬着他的耳朵轻轻地接着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后悔的。

  荆无命还是没有看她,却缓缓转过头,望着那黝黑的树林。

  林仙儿眼珠子一转,悄悄道:他就在那树林里?

  荆无命没有回答,已用不着回答。

  林仙儿柔声道:好,我去见他,他若一定不肯放过我,你再杀我还来得及。

  荆无命等她转过身,目光才终于投注在她的背影上,他那双死灰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感情。

  是什么感情呢?是欢愉?是悲伤?是悔恨?

  这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黝黑的树林里,看不到一点光。

  林仙儿虽然走得并不快,还是几乎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人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山,冰山。

  其实他的身材也不算十分高大,但看起来却令人觉得高不可攀。

  林仙儿本来当然可以避开的,但她并没有这么样做,整个人已倒入了这人的怀里。

  这人居然没有伸手去扶她。

  林仙儿喘息着,自己站稳了,喘息着道:这里真黑──-真对不起。

  她站得和这人距离还不到一尺,她相信这人一定可以嗅得到她的呼吸,她相信她的呼吸一定可令男人心动。

  这人却只是缓缓道:你能令荆无命不杀你,用的就是这种法子?

  林仙儿道:要他杀我的人就是你?你就是上官帮主?

  这人道:不错,我可以告诉你,你这种法子,对我是没有用的。

  他的声音既不冷酷,也不险森,只是平平淡淡的,绝不带丝毫感情,无论说什么话,都好像是在念书。

  林仙儿道:那么,我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你呢?

  上官金虹道:你有什么法子,不妨都用出来试试。

  林仙儿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很容易就被女人打动的,但你为什么要荆无命杀我?

  上官金虹道:随时要杀的人,就不能有感情,要训练出一个全无感情的人并不容易,我不能看着他毁在你手上。

  林仙儿笑了,道;但你若要他杀了我,你的损失就更大。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儿道:我自然比荆无命有用得多。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儿道:荆无命只会杀人,我也会杀人,他杀人还要用剑,还要流血,这已经落了下乘,杀人非但看不见血,也用不着刀。

  上官金虹道:他杀人至少比你快。

  林仙儿道:快固然不错,但慢也有慢的好处,你说是么?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道:你除了会杀人外,还有什么好处?

  林仙儿道:我很有钱,我的钱已多得连数都数不清,多得可以要人发疯。

  上官金虹道:这好处的确不小。

  他声音里似已有了笑意,因为他很了解钱的用处。

  林仙儿道:我当然也很聪明,可以帮你做很多事。

  上官金虹道:不错,你一定很聪明,笨人是绝不会有钱的。

  林仙儿道:除此之外,我当然还有别的好处……

  她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媚,笑道:只要你是男人,很快就会知道我说的不假。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半晌,才一字字道:我是男人。

  树林里,已开始有雾。

  荆无命全身已被雾水湿透。

  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就像是已完全麻木。

  雾很浓,什么都瞧不见。

  是什么声音?是呻吟?还是喘息。

  林仙儿道:天已快亮了,我还是要去了。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有人在等我。

  上官金虹道:谁?

  林仙儿道:阿飞,你当然听说过他。

  上官金虹道:我只奇怪你为何还没有杀了他,你杀人的确太慢。

  林仙儿道:我不能杀他,也不敢。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若杀了他,李寻欢就一定会杀死我。

  上官金虹忽然不说话了。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也没有杀死李寻欢,否则也就不会要荆无命来杀我了,你就是要荆无命去对付李寻欢,所以才怕他变得软弱。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道:你很怕李寻欢?

  林仙儿叹道:简直怕得要命。

  上官金虹道:他比我如何?

  林仙儿道:他比你还可怕,因为我可以打动你,却绝对无法打动他。

  她又叹了口气,道:他这人什么都不要,这就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上官金虹道:他也是人,他想必也有弱点。

  林仙儿道:他唯一的弱点就是林诗音,但我却不敢用林诗音去要挟他。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没有把握,只要他的刀在手,我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把握。

  她长长叹息一声:所以只要他活着,我就不敢动。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放心,他活不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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