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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杂志:天元(南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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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13 12:42:1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天元
文|南帆
没有想到,这个池塘距离嘈杂的三岔路口不过三四十米。拐进人行道旁一条小径,行走数十步,突然一池绿水静静敞在眼前。池塘周边的石栏残缺不全,几棵大榕树四面环抱,树皮上青苔斑驳,下垂的树枝几乎触到了水面。一阵微风,三五片叶子悠然落下,一队鸭子不慌不忙地掠开水面的浮萍泅向对岸。由于层层叠叠的茂密枝叶,外面的车水马龙仅仅剩下了模糊的低鸣。
带我来的人十分肯定:这是“半野轩”的旧址。
池塘附近散落了几幢简陋的水泥建筑,一片凹凸不平的空地围成了临时停车场。可是,这儿进进出出的许多人从未听说过“半野轩”三个字,也不知道当年这个私家小园林的主人姓吴,是一个盐商,他的后代之中冒出了一个围棋天才,名叫吴清源。
这个三岔路口称作三角井,多年以前的确有一口圆圆的石井嵌在三岔路口的中央。如今这一带熙来攘往,各种车辆时常堵成一片。三岔路口的北面是一座小山,几个著名的权力机构隐在树木掩映之中;西面是一家老牌饭店,饭店大门口矗立了两只威风凛凛的石头狮子;三岔路口的南面是一片错落的民居瓦房和几条纵横蜿蜒的小巷。多年之前辗转听说,吴清源故居就在这一片瓦房之间的某个地方,可是我始终没有机会登门。我有时觉得,“半野轩”仅仅是一个不落地的传说,缭绕于墙头或者树梢,漂浮不定,无可稽考,直到这个池塘突如其来地显现。
奇怪的是,吴清源居然记得这个池塘。他在自传之中如此回忆“半野轩”:“院子里古木参天,还有一个不小的池塘,大到了可以泛舟的程度,到对岸有七八十米吧。”我猜吴清源并未在这个池塘泛舟。离开福州赴京定居的时候,他尚在襁褓之中。
这个池塘之外,“半野轩”的其余部分只能存活于传说之中。
据说“半野轩”坐落于绍因寺的旧址——绍因寺乃福州最早的寺庙,建于晋太康三年,明代荒废。清初,福州的望族萨氏将寺庙旧址辟为别墅,“半野轩”是萨家取的名字。晚清至民国,萨家出现了一些大人物,例如先后担任过清朝海军总司令和民国海军总长的萨镇冰,中山舰舰长的萨师俊,大物理学家、大教育家头衔的萨本栋。然而,清代的乾隆年间,“半野轩”已经易主吴家。
吴清源的祖父吴维贞负责盐务,估计手头比较宽裕。不过,动手将“半野轩”改造为私家园林的是他的四儿子吴继篯。园林之中的池塘是寺庙的遗存,还是日后改造时人工挖出来的?不得而知。“一碧不尽,万籁无声”,据说这一联形容的是“半野轩”的清幽,或许池塘附近还会有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吴继篯善书法,多有题刻,而且为自己取一个别名“菊禅”。事实上,吴维贞老先生才是菊花的痴迷者。他在园子里栽种各个品种的菊花,秋季举办“菊会”,打开园门邀请路人入内赏花。
这些传说的细节多少有些出入,但我已经没有兴趣进一步核实。我看不出这些细节与吴清源的围棋天才有什么关系。据说吴清源出生的时候福州发洪水,于是长辈为他取名“吴泉”——“清源”是民国时期著名棋士顾水如为他取的号。顾水如是围棋大师,也是吴清源的围棋领路人。那时吴清源大约十来岁,开始出入北京的段祺瑞公馆与诸多棋士对弈,有一个号可以避免直呼其名的尴尬。吴清源在自传中说过,他出生在两张八仙桌上。福州的农历五月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季节。隐隐的雷声之中,吴清源的母亲把两张八仙桌拼在一起,铺上布垫作为产床。一个传奇棋士的南征北战就是从这两张八仙桌出发的。
田壮壮导演拍摄过一部电影《吴清源》,试图再现他跌宕起伏的一生。福州并未在这部自传性影片之中露面。田导演没有看上“半野轩”的池塘和那两张八仙桌。当然,田导演也没有看上北京,顾水如指点吴清源并且引荐他到段祺瑞公馆这些人们熟知的情节也被挡在电影院的门外。拍摄之前,田导演和吴清源的助手在日本的一家酒吧喝酒。酒吧里的一位日本老者询问他们,来到日本有何贵干?听说他们要拜会吴清源,老者“噔”地站起来,一连三个鞠躬:“吴清源是个神!”
神是上帝派来教人类怎么下棋的,无所谓出生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那些烟火气十足的轶事无非是造就一个世俗舞台,让神有一个落脚的具体地点。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吴清源拥有如此之高的围棋天分,估计他自己也不明白。勤勉当然是不可或缺的条件。由于父亲的启蒙,吴清源七岁左右开始学棋。父亲从日本邮购了一些棋谱,吴清源痴迷不已。七岁的稚童每一天长时间端着沉重的棋书打谱,吴清源两只手的中指甚至有些变形——手指的骨骼开始弯曲。可是,这不能证明什么。许多比吴清源更为勤勉的棋士,战绩却乏善可陈。无法解释,吴清源是一个孤独的神。无数夸张的赞美和一些切齿的诅咒如同远远地抛在身后的俗世尘埃,拍电影的田导演也多次表示听不懂他的话。天才多半落落寡合。大多数庸众不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如果他们不乐意满脸堆笑地散发烟卷,天才往往只剩下一个不近人情的乖戾形象。我们可以轻松地盘点棋盘上的吴清源如何将一个个大名鼎鼎的对手斩于马下,十番棋的比试天下无敌,可是,没有多少人想知道,那些奇妙的棋局构想仅仅是一个特殊大脑的自然分泌物,还是包含了痛苦的、久久不愈的内心煎熬。
1984年,七十岁的吴清源正式引退。桥本宇太郎、高川格、坂田荣男等众多日本的著名棋士悉数参加引退仪式。引退仪式是一盘联棋,以一对十——吴清源对垒十名日本棋士。吴清源一身黑色中山装,日本棋士黑色的和服,长袂飘拂。致辞,然后彼此深深地鞠躬。稍稍凝神,吴清源的师兄桥本宇太郎拈起一颗黑子拍在棋盘中央的天元,第一手。我多次想象那个瞬间,心里隐约有“砰”的一声微响。我觉得吴清源就是棋盘中央的那一颗黑子,孤伶伶的,独自彷徨。
“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吴清源感到了孤独的痛苦和悲凉吗?相片之中看不出来。吴清源的多数相片都是神情专注地坐在棋盘之前,心无旁骛。川端康成的文字精致地再现了吴清源年轻时的肖像:“他身穿藏青底白碎花纹的筒袖和服,手指修长,脖颈白皙,使人感到他具有高贵少女的睿智和哀愁,如今又加上年轻僧人般的高贵品格。”不得不敬佩作家的文学视力:仙风道骨。到了晚年,吴清源的脸上表情清澈澄明,褪尽了尘世的思虑。光头,一副大大的招风耳,这个形象的确常常让人想到了一个得道高僧。
有趣的是,天才可能在某些时刻悄然显现为天真。那个强大的、坚忍不拔的神消失了,我们意外地遇到一些柔弱乃至笨拙的人,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目光清朗,顺从地停留在指定的座位上。他们如同一些可爱的孩童,令人动容。田壮壮导演的《吴清源》影片得到了一些人的肯定,但是,让我泪盈眼眶的是影片开始的一个镜头:九十岁高龄的吴清源和夫人中原和子出现在影片之中,他们与自己的扮演者交谈,地点在他们小田原的简朴寓所。吴清源的夫人说,这儿时常有猴子来访,成群结队地分成帮派;吴清源神情认真地补充说,这些猴子常常把他们家树上的柿子吃掉了。
这个镜头流露的温度击穿了影片的清冷风格。年迈的吴清源让人想到了家,想到了当年夕阳之下的“半野轩”。
吴清源14岁东渡日本 开启职业生涯.。图为1928年秋,吴清源抵达日本后拜见濑越宪作时的留影。吴清源(中央)之右是濑越宪作。
1928年,吴清源(左)和本因坊秀哉名人下的让两子棋。
1942年2月,吴清源与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女生中原和子结婚,婚后移居在中原和子家里。
老年时吴清源与夫人
通常认为,吴清源是一个天才的“胜负师”。
“胜负师”是一个拗口的围棋术语,来自日本。这种棋士具有强大的求胜意志,他们时常迅速发现棋局之中决定胜负的关键点,一击中的。身陷劣势,他们会显出惊人的韧性,耐心地苦苦周旋;只要对手的动作稍稍慢了半拍,他们会像一只潜伏多时的鳄鱼突然从水中跃起,牢牢地咬住猎物再也不放。
许多人听说过,大竹英雄号称美学棋士。他是棋盘之上风度翩翩的贵族。大竹讲究行棋的美感。如果棋形笨拙臃肿,他宁可引颈就戮也不肯补一手。然而,“胜负师”不可能如此潇洒。他们一丝不苟地搜索每一个微小的缝隙,锐利的锋刃可能从任何一个方位刺出来。还是一个少年棋士的时候,吴清源曾经在北京的“日本人俱乐部”与一个职业初段对弈一局。这盘棋刚刚开始,吴清源就落入对方设计的圈套濒临崩溃。绝境之中,他费尽心机竭力反扑,竟然吃掉了对方的大棋而逆转。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如此顽强的毅力让那一位职业初段大为震惊。因为这一盘对弈,日本的著名棋士濑越宪作欣然收下吴清源为弟子。
数十年的时间,吴清源驰骋于胜负的世界,锐不可挡。他是驰骋于十九道纹枰上的一个令人胆寒的剑客,江湖无敌手。人们津津乐道的当然是吴清源的“十番棋”。《读卖新闻》策划了这个轰动一时的围棋事件。吴清源与当时日本所有的一流棋士逐一交手,他们的棋谱刊登在《读卖新闻》之上。这种“十番棋”附加了升降的规定:开始交手的时候,双方轮流执黑先行;双方的胜负超过了四局,败者三盘之中两盘执黑先行——第一次降级;如果不幸再负四局,败者再度降级,必须永久执黑。当年没有黑棋先行贴目的规定,持续执黑即是表明技不如人,无法与对手平等地同台较量,对弈之前要点头哈腰地行礼和擦拭棋盘。对于一个自尊的棋士说来,这几乎是可怕的胯下之辱。
吴清源“十番棋”的第一个对手是木谷实。木谷实主持的“木谷道场”训练出一大批超一流棋士,例如大竹英雄,加藤正夫,石田芳夫,武宫正树,小林光一,赵治勋,小林觉,等等。吴清源东渡日本之前,木谷实是日本年轻棋士的代表人物,人称“怪童丸”。他是有名的“长考派”,即使与一个业余棋手下一盘让九子的棋也要耗时整整半天。他的长考作风甚至延续到台球游戏之中。木谷实在台球桌面前总是犹豫不决,扶一扶眼镜,拿起球杆在手里颠了颠又放下,如此三四十回才能打出一球。吴清源与木谷实一辈子情投意合,两个人共同研究出革命性的“新布局”。吴清源到达日本之后与木谷实下过一盘“摹仿棋”,亦步亦趋地跟随木谷实下到六十三手。虽然木谷实最终赢下这一盘,但是,他还是被吴清源的怪招急得挠腮抓耳,四处抗议。大约有两三年的时间,吴清源不敌木谷实,以至于他发誓一定要越过这个兄长。两个不可一世的新锐逐鹿中原,谁能拔得头筹?镰仓十番棋终于解除悬念:吴清源先是五胜一败,木谷实被降级;最后的总比分是吴清源六胜四负。
1939年,木谷实和吴清源10番对局。
十番棋的第一局还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插曲。对弈的中途,木谷实突然鼻孔大出血,昏厥在地,众人手忙脚乱地抢救。然而,沉浸于棋盘上的吴清源浑然不觉,直至他想好对策打算落子之际才突然发现,对手怎么不见了?当时报纸上的某些舆论谴责吴清源不近人情,没有及时叫停棋局。吴清源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坐在棋盘面前的棋士不啻于以命相搏,流一流鼻血算不上停战的借口。
木谷实败北之后,老将雁金准一一跃而出。此公棋风激烈硬朗,擅长力战。据说计算之深“能看破千手而无一遗漏”。雁金准一的段位高于吴清源,却愿意屈尊分先对弈。第一局吴清源大刀阔斧,竟然打得老将措手不及,败下阵去。第二局老将抖擞精神,千钧之力压得吴清源喘不过气来。这一局棋持续了三天,最后一个晚上老将终于精神不济,一招不慎,吴清源乘隙一击锁定胜局。第三局吴清源败,第四、第五局吴清源胜。四胜一负——如果雁金准一再负一局将被降级。考虑到老人家的颜面,这一场十番棋到此为止。
吴清源的第三个对手是藤泽库之助,一个天才型棋士,比他小五岁,江湖一度有“执黑天下无敌”的声誉。藤泽库之助的段位低于吴清源,按规定他每一盘都执黑。他果然身手了得。对弈至第七盘,吴清源四胜三负,继而三连败,总比分四胜六负。
对于一个“胜负师”说来,败绩始终是一个可耻的烙印。尽管此后数年发生了许多事情,吴清源内心雪耻的小火苗从未熄灭。四年之后,藤泽库之助后来居上,先于吴清源晋升九段。这不啻于再度增添了吴清源一争胜负的渴望。事实上,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一个戏剧性的高潮。所以,当吴清源费尽周折地拿到九段之后,几家报社立即把两个九段的对决提上议事日程。双方的对局耗时等繁琐的技术性谈判并不顺利。拖延了两年之后,众目睽睽的巅峰之战终于开启。第一局是眼花缭乱的绞杀,吴清源快一气胜。第二局,吴清源大局在握,然而,藤泽库之助发现了吴清源的一个细小破绽,一击成功;第三局,双方势均力敌,战成平局;第四局,吴清源马失前蹄,黯然败北。这时,两负一胜一平的吴清源已经无路可退。第五局开始的很长时间,战况波澜不惊,藤泽库之助步步为营,求胜心切的吴清源暗暗焦虑。据说这一局棋的中途突然停电,灯光重新亮起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对天花板“啊”了一声。不知道两个人在短暂的黑暗之中分别想了些什么,总之,双方心情变化再度导致悬崖边缘的大搏杀,终局吴清源执白惊险地小胜。两胜两负一平,双方回到起点重振旗鼓。然而,不可思议的情况发生了:吴清源大展身手,连胜五局。纪录改写为七胜二负一平,藤泽库之助被降级。
藤泽库之助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一年之后,他要求与吴清源再战十番棋。弈至第六局吴清源已经五胜一负,藤泽库之助再度降级。他自觉有愧,对局之后当即向日本棋院递交了辞呈。多年之后再度作为一个棋士登场的时候,他已经将自己的名字改为藤泽朋斋。
事实上,吴清源与藤泽库之助第一次十番棋之后,他就放弃了围棋而狂热地投入宗教活动,东奔西走,居无定所。吴清源的再度下棋是两年之后——教主允许他与桥本宇太郎举行十番棋对决。吴清源赴日之前,桥本曾经代表他的老师濑越宪作来到中国考核,吴清源两局皆胜。桥本的褒扬报告是促成吴清源日本之行的最后一个砝码——因此,他始终是吴清源心目中的另一个恩人。十番棋的第一局吴清源完败,一阵意料之中的叹息。第二局是个谜。桥本宇太郎已经绝对优势,然而,他在中盘之后频频失手,以至于功败垂成。桥本宇太郎的解释说,中盘之后心烦意乱,招架不住吴清源的有力反击。一种非正式的传说是,桥本在幻觉之中听到了神魔的鼓声,因而心智大乱——是不是教主的魔法开始奏效?还有一种温情的猜测是,桥本故意输棋,让吴清源重新找回棋盘上的信心。第三局之后,恢复了棋感的吴清源如同猛虎出笼,十局的结果是六胜三负一平。桥本宇太郎降级。
1950年,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对弈。
桥本宇太郎之后的敌手是本因坊岩本熏。吴清源七胜二负一平,岩本熏降级。
岩本熏之后吴清源再度与桥本宇太郎十番棋争胜,五胜三负二平。
这时,坂田荣男赫然现身,不可一世——他在江湖上的绰号是“剃刀坂田”。坂田荣男刀法精妙犀利,局部的擒拿格杀或者丛林之中的孤棋求活时常有出其不意的绝技。一家报社曾经主办吴清源与坂田荣男的六番棋,吴清源竟然一胜四负一平——吴清源对于这个战绩也大吃一惊。舆论立即蠢蠢欲动:吴清源的真正劲敌是不是来了?两位高手的十番棋应运而生。前四局平分秋色,二胜二负。许多人猜测吴清源神话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突然如有神助,连下四城,迅雷不及掩耳地击溃了坂田荣男的挑战。坂田荣男降级。
坂田荣男之后只剩下高川格。高川格的棋风与坂田相反:平稳,均衡,不疾不徐,自然流转,如同一个功力深厚的太极高手。尽管高川格并未咄咄逼人,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击败桥本宇太郎、木谷实等众多高手,连续九年称霸本因坊。然而,吴清源仍然所向披靡,六胜二负将高川格降级,最终的成绩锁定于六胜四负。
一轮孤月,晚风飒然,仗剑而立,谁与争锋?现在,江湖上已经没有哪一个高手愿意跃上十番棋的擂台,与吴清源大战三百回合了。
1952年8月,吴清源与林海峰少年对局。
1961年,日本棋院决定举办“名人战”,冠军将获得“名人”称号。吴清源欣然接受了邀请。同年8月的一天,吴清源不幸遭遇车祸,脑部重伤。吴清源就这样渐渐淡出一线比赛。正如他所说:“从此远离了胜负之神。”图为吴清源赠予陈雪屏的照片。
我开始警觉起来了:华山论剑,独孤求败——可别在如此烂熟的武侠叙事学之中悠然滑行。武功盖世,快意恩仇,打遍天下无敌手,这种一泻如注的情节之中,胜负世界的另一些沉重的主题会不会被随手抛弃在中途?
这个势利的世界一如既往地簇拥于第一名周围。第一名即是王者,王者吸引了百分之九十九的目光。如痴如醉的尖叫或者疯狂的掌声是大众奉献的祭品。没有人记得住第二名无望的表情或者第三名落寞的身姿。第四名是谁?听到的回答多半是——奇怪,还有第四名吗?
获胜的巨大快感植根于身体内部的生物密码。食物,异性,领地,威望,哪一件不是胜者的战利品?动物世界古老的丛林法则。尖叫和掌声表明人类社会对于丛林法则的认可和崇拜,胜者为王败为寇。相当多的时候,人类的各种胜负必须押上性命和财产。不同规模的战争,激烈的市场竞争,官场肥缺,黑社会抢夺地盘的火并,如此等等。擂台上的比武要签生死状。致命的一招遽然出手,内心时常伴随了一声切齿的诅咒:去死吧!
谢天谢地,现今的大多数胜负游戏不再以性命为赌注。获胜首先是赢得一种荣誉,而不是清点砍下了多少头颅——尽管这些荣誉时常可以换取若干钱财。围棋的征战严格地限制于纵横十九道的棋盘空间,气势汹汹的黑子试图聚歼的仅仅是负隅顽抗的白子。人们形容围棋是“和平的杀戮”。没有哪一个棋子跃出棋盘,挥戈指向正襟危坐的棋士。单纯的智力较量,手上没有血迹,周围不再飘拂血腥的气息。
对于一个带兵的大将军来说,丢卒保车的军事设计时常演绎为一个愁肠百结的故事。哪些士兵必须遵命赴死?那些年轻的面容和士兵父母的悲戚神情可能永久地折磨他的灵魂。战场的兵戎相见改成棋盘的奇思妙想之后,种种出人意料的谋略轻松地甩下了额外的道德负担。声东击西,围魏救赵,心狠手辣地屠宰对方大龙的时候,没有必要因为生灵涂炭而心生歉疚。我曾经与一位职业五段下过一盘让子棋。他的棋风轻灵飘逸,擅长弃子。棋盘上的白子撒豆成兵,到处都是令人头痛的游击队。稍不留神,它们就开始星火燎原,摇旗呐喊;待到我集结重兵,痛下杀手,他一撒手不要了,转身在空虚之处另起炉灶。这位职业五段形象地总结自己的战术:“把该弃的子统统弃掉,一盘棋就赢了。”可以想象,如果他的麾下是一批血肉之躯,忠心耿耿而且长期追随,那么,不拘一格的弃取辩证法估计只能半途而废。
华山论剑,独孤求败——俗气的武侠叙事学仅仅盯住那些无敌天下的大英雄。一切桂冠无不抛向胜者,失败之后只能默默地向隅而泣。无数的“粉丝”自愿出演各种疯狂的喜剧。他们——或者主要是她们——手捧鲜花来到机场围堵各路偶像,大声地叫他们为“老公”。围棋当然也享受这种荣耀。韩国曹薰铉的公开活动曾经遭受“粉丝”的骚扰。一个有些年龄的女粉丝手捧鲜花径直扑上台,不由分说地在曹薰铉的腮帮留下一个鲜红的唇印。曹太太之所以没有发作,因为她在另一些棋士的活动中看到了这个女粉丝的相同表演。这个女粉丝企图对李昌镐如法炮制,吓得这个年轻的围棋大师手脚冰凉——那时李昌镐还没开始结交女朋友。
然而,幸运的胜者始终是这个世界的极少数,大部分人的竞技排名从未吻合自己的理想。胜负世界只有一幕喜剧,随后的每一幕都是悲剧。因此,胜负世界的真正主题毋宁是败者的哲学:如何承受失败?即使那些幸运的极少数也时常顾虑重重:神灵的护佑还能延续到下一场吗?失败的恐惧甚至让许多人怯于登场。据说吴清源临战之前多半要读一遍老子的《道德经》。他从这一部古老的典籍之中获得了什么?道法自然、不争之争吗?我觉得,《道德经》进行的首先是失败主义的教育。知其雄,守其雌,弱者的低姿态并非不利。可以接受失败的人才能争胜。胜不足为之骄傲,败不足为之气馁,这即是平常心。吴清源的弟子林海峰在与坂田荣男争霸之前焦虑不已,吴清源赠送的三个字就是“平常心”。天翻地覆平常心,没有必要因为胜负患得患失。一心澄然,万虑皆空,踏实地策划每一步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必过多地顾虑最终的结局。
尽管如此,这些漂亮的哲理格言丝毫无助于削减失败的巨大痛苦。名誉,奖金,晋级的机会,一切烟消云散,只剩下噬人的耻辱。大多数人听说曹薰铉的名字是因为第一届“应氏杯”围棋赛。他在战局不利的情况下神奇地逆转,三胜两负击败聂卫平赢得世界冠军。曹薰铉长于激战,他的招式轻捷犀利,灵活多变,人称“曹燕子”和“柔风与快枪”。曹薰铉夺冠之后被视为韩国的民族英雄,大名鼎鼎的“围棋皇帝”。然而,一个天赋如此之高的棋士仍然常常遭受失败的痛苦煎熬。曹薰铉表示,输棋的当天晚上肯定无法入眠,只能依赖大量吸烟转移情绪,或者出门登山。他曾经以一个棋士的精确计量自己的心情:失败的痛苦要比胜利的喜悦大两倍。
我觉得曹薰铉设置的比例似乎还是乐观了一些。无数人的分享会不断地放大胜利的快乐,失败的创痛多半是独居一室之际愈演愈烈的烤灼。如何熬过这种时刻,只能是一个人的痛苦摸索。对于某些人来说,扛住沉重的失败有时比夺冠的训练还要费力。刀光剑影之间对手技高一筹,这种失败犹可认命;自己的不慎失手带来的是无尽的追悔。当年号称“钝刀”的钱宇平曾经在中日围棋擂台赛之中迎战日本名将小林光一。小林光一是一个没有风格的棋士,四平八稳,然而强大无比——当时他从未败在中国棋士的手下。这一局钱宇平始终落后,直至收官之际小林光一无意地自撞一气,一条大龙出现了潜在的危机。擒拿大龙的追杀并不复杂,遗憾的是,沮丧的钱宇平竟然没有发现这个幸运的拐点。他提前中盘认输之后,在局室外面观战的众多棋士迫不及待地指出了这个稍纵即逝的获胜机会。大吃一惊的小林光一额手称庆,钱宇平急得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衬衫,衬衫的所有纽扣都飞了,骨碌碌遍地乱滚。
复盘通常是一个棋士的自我总结。然而,为负半目的棋局复盘是一件痛心疾首的事。任何一个最为微小的改变都将颠覆胜负的纪录,然而,揪心的失败牢牢地嵌在历史之中,再也无法挽回。这种复盘伴随的是再三的嗟叹。可是,如果半目惜败的棋局一再重复,那就是命运的捉弄了。刘小光回忆说,某一个时期他的对局屡屡少了半目,以至于一个棋迷邮寄一粒棋子给他,让他好歹再从对手那儿抢回一个棋子。刘小光当然只能苦笑:这个棋子恐怕不在对手那儿,而是在上帝手里。
一位职业四段聊天时告诉我,他不再参加种种名目繁多的围棋赛事。他没有掩饰自己的脆弱——不想继续接受失败的打击。棋盘上的厮杀惊心动魄,两个人只能生还一个,仅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更为残酷的是,一场赛事只记得住前三名,三名之后就存而不论了。职业四段的情绪有些愤愤不平:当年不知怎么被父母驱赶进一条如此狭隘的小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多么不同的两个世界。他自称智商超过了150,足够胜任通常的科学研究。科学研究的第一方阵可以接纳众多高手,而不是仅容一人的独木桥。可是,超过了150的智商常常被围棋折磨得死去活来。我猜想,大约某一次出其不意的重创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职业四段不愿意下半辈子无休止地挣扎于如此险恶的气氛之中,他要转移到一个相对富庶的环境。这个聪明人很快创办了一个以围棋为主题的社交俱乐部,接纳若干名流大贾作为弟子,从容地在众多棋迷之中享受无限的景仰。回头是岸,他一次又一次地庆幸自己的及时觉悟。
我对于这个职业四段的选择相当尊重。这是一个对于胜负有感觉的人,而不是尾随在哪一个偶像背后盲目起哄的家伙。卸下了巨大的精神压力,他心情大好,身体开始发福,慢慢腆起了肚子。事实证明,世俗的功名来自最为合理的设计。
然而,吴清源呢?二十五岁的时候,他毅然闯入十番棋的战阵。形单影只,孤绝一骑。那一副柔弱的肩膀能扛起多少重量?他似乎没有计算过。飘泊天涯,有进无退是他的宿命。一轮又一轮天昏地暗的大战,吴清源大获全胜。然而,除了留下一批绝无仅有的纪录,他仍然两袖清风。
吴清源围棋会馆
对于众目睽睽下的胜负,是否有必要如此斤斤计较?
所谓的对弈,乃是一个人的智慧利用棋盘耗尽另一个人的智慧,这个世界并没有增添什么或者减少什么。棋盘上的故事,无非是黑白棋子编织的南柯一梦,犯得上绞尽脑汁吗?因为一招不慎而急怒攻心,伤了身体显然得不偿失。一位棋迷时常利用晚餐之前的空余时间登录互联网下一盘快棋,太太从厨房出来之后总是温柔地催促:赶快输棋吧,输了好吃饭。只有傻瓜才会为那些虚拟的胜负耽误晚餐。
古代士大夫的雅趣是说佛谈禅,胜负是必须窥破的人生迷局,执迷不悟多少有些愚蠢。“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历史上那么多天下兴亡的大事,无非是后人下酒的谈资,区区一盘围棋何足记挂。的确,江山社稷、英雄争霸的事迹常常被比拟为棋局。“英雄儿女一枰棋,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如何结局,浪淘尽千古英雄。”我没有查明这是哪一位高人的句子,但是知道“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的典故用的是苏东坡苏大学士的句子。“长松荫庭,风日清美”,置身一个幽静的所在,手谈一局无非怡情养性;“空钩意钓,岂在鲂鲤”,舍命的格斗搏杀如何悟得到禅意的妙趣?“映竹无人见,时闻下子声”也罢,“日长来此消闲兴,一局楸枰对手敲”也罢,求胜之心不可过于旺盛,否则就会干扰悠然的闲情逸志。
况且,苍狗白云,世事无常,谁又说得清什么是胜,什么是负?据说唐明皇时常对弈消遣。某日他召唤一位亲王下棋,皇宫里一位著名的乐师琵琶伴奏。中盘过后,局势已非,皇帝老儿有些伤脑筋。这时,站在旁边观棋的杨贵妃——想必这位美人略知棋道——故意让怀抱的哈巴狗跳到了棋盘之上,搅乱了棋局,以至于无法点子判别输赢。不知那位亲王是否感到恼火,反正龙颜大悦。这一局棋当然分出了胜负,杨贵妃无疑是最大的赢家。她能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貌之外,冰雪聪明必不可少。
其实,棋盘小世界,世界大棋盘,二者之间的胜负存在特殊的换算关系。某些时候,这种换算关系的悬殊比例足够吓人。还是一则与皇帝对弈的故事。明太祖朱元璋也是一个棋迷。他喜欢与开国的大功臣中山王徐达下棋。徐达功力深厚,朱元璋不是对手。然而,徐达每一回都稍稍输一点,逗皇上高兴显然是臣子的本分。某一日君臣结伴游玩南京城外的莫愁湖,朱元璋一时兴起又要和徐达手谈一局。朱元璋正告徐达,这一局不得让棋,否则即是欺君之罪。爱卿如果赢棋,朕就把莫愁湖赐给你。徐达施展手段,赢棋犹如探囊取物,以至于朱元璋也由衷地表扬了几句。然而,徐达谦逊地表示,他并没有多大的本事,取胜仰仗的是万岁的神威。朱元璋不解其意,徐达恭请皇上细看棋盘——棋盘上的棋子竟然联缀成“万岁”二字。这种恭维出乎意料,朱元璋慷慨地将莫愁湖连同对弈的这幢楼一起赏给徐达。所以,徐达的功夫不仅局限于棋盘。他深谙什么是胜,什么是负,棋盘内外的胜负如何换算。赢得下君王的好心情,棋盘之上的几个棋子就可能放大为巨额财富。
我从来不惮于坦白:我常常扮演棋盘上的失利者。这不是多么严重的问题,我多半选择自我原谅。大败亏输通常并不影响再下一盘的愿望。当年还没有互联网围棋俱乐部,棋瘾袭来的时候,我会骑一辆破自行车来到另一个街区,一条潮湿狭窄的马路旁边开了一家棋社。棋社里灯光昏暗,空气之中充满劣质的烟草味道,许多小方桌上都在噼哩啪啦地捉对厮杀。由于过多的触摸,每一副围棋子都是油腻腻的。我租好一副棋具落座,一会就有人过来搭讪:下一盘如何?
相当多的棋社盘踞了一些无业的民间围棋高手,他们靠赢一点下棋的彩头过日子。我认得出他们,而且深知与他们的差距。这位仁兄觉得我是新面孔,于是客气地建议:我们第一次下棋,押上十元钱助兴如何?我爽快地答应了,因为这些高手从不为没有收入的棋局耗神。啪地一子落下,手谈即是棋盘上的试探与对话。进入中盘,我们已经彼此掂量出对方的实力。他的获胜没有什么悬念,但是,临近官子的时候他稍稍松了松手,我明显地察觉棋盘上的压力减轻了,终局之前我多少追回了一点。
然而,我很快意识到,小胜的结局来自他的有意设计。点子之后他开始虚伪地夸大我的本领。他表示我们的水平相差无几,他的赢棋带有侥幸的成分。末了他征询我的意见:再来一盘如何?我们可以把胜负的奖赏提高到一百元。
我当然没有上钩,婉拒了邀请之后我慢悠悠地骑车返回。尽管输一盘棋并且损失十元,可是,回忆起他的满脸失望,我比胜了一局还要开心。耗资十元聘请高手陪练一局,这一笔小生意我肯定占了些便宜。
其实多数职业棋士从不考虑通融棋盘上的胜负。正式对弈不啻于武士的对决,必须全力以赴。许多日本棋士穿上和服参加对局。两根手指拈起一个棋子啪地打在厚厚的棋盘上,目光炯炯,气势凛然。聂卫平曾经回忆他与赵治勋的一次对局。进了对局室,他看到赵治勋身穿和服昂然地跪坐于棋盘面前,身躯仿佛扩大了一轮——意外的视觉形象让他大吃一惊。可以在川端康成的《名人》之中发现相似的描述:秀哉名人的身材瘦弱矮小,但是,他坐在棋盘面前就会显得高大而稳重:“这当然是全靠他的地位、修养和艺术的力量。他身高五尺,上身却很长。脸盘又长又大,鼻、嘴和耳朵等也都很大。特别是下颚向前突出。”这篇小说记述的是名人悲壮的最后一战。这个六十四岁的老人身患严重的心脏病,面容浮肿,但是,他不肯放弃残酷的搏杀,坚持把生命的最后一点能量耗尽于棋盘之上。出战之前,他郑重地把白发染黑。如此强烈的气氛仿佛表明,胜负是必须用生命捍卫的荣誉。
吴清源在他七十岁那年,宣布退役,引发轰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的小说《名人》留下他的身影。
《名人》的情节依据的是一场真实的著名对局:本因坊秀哉名人引退之际对阵木谷实的告别赛。按照川端康成的观点,这一局棋最终夺去了秀哉的性命。追溯起来,日本围棋史上另一场夺命的棋局也与本因坊有关——赤星因彻的吐血之局。据说第十二届本因坊丈和动用了一些诡计轻易地窃取了名人的头衔。井上家的掌门人幻庵因硕于心不甘,他试图在棋盘上羞辱丈和,质疑他的名人资格。幻庵用了四年的时间策划了一场几大家族的围棋联赛,引诱丈和出场是五盘棋局之中的焦点。幻庵曾经考虑亲自上阵对决丈和,最终还是决定推出爱徒赤星因彻。赤星因彻二十六岁,一个天才型棋士。幻庵曾经反复考较过他棋盘上的功夫。虽然丈和棋风凌厉,算路精深而且擅长白刃战,幻庵还是乐观地认为胜算在握。第一天的对局,赤星因彻形势略优;然而,第二天丈和接连弈出了三招好棋——史称“丈和三妙手”;这一盘棋下了四天,赤星因彻心力交瘁仍然无计可施。认输之际这个年轻人羞愤难当,一大口鲜血喷在棋盘之上,很快就命赴黄泉。尽管可以惋惜赤星因彻的英年早逝,但是,没有理由抱怨争棋的残酷。棋盘犹如擂台,技不如人因而壮烈赴死仍然算死得其所。
还可以提到日本围棋史记载的一场围绕本因坊之争的夺命棋局:核爆之局。1945年岩本薰获得向桥本宇太郎本因坊挑战的资格,六番棋决定胜负。 桥本宇太郎的老师濑越宪作——也是吴清源的老师——竭力主张将赛事安排在他的家乡广岛。当时的日本临近战败,广岛已经成为盟军的空袭目标,警方动员棋赛移师他处,他们置之不理。第三天对局开始不久,空中掠过一架美军飞机,一张降落伞徐徐飘落。片刻之后,一阵白光将对局室照得彻亮,狂风带雨翻卷而至,对局室的门窗全部震碎,岩本薰俯身趴到棋盘之上,桥本宇太郎被甩出了室外,观战的濑越宪作神情木然地坐在椅子上。广岛原子弹爆炸,顷刻之间四周一片废墟。然而,对局室里的三个人没有兴趣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收拾起棋盘,摆出残棋,继续对弈至终局。这一盘桥本宇太郎五目胜。如此冒险的意义何在?没有人敢于公开质疑。一个棋士手中的棋子不啻于武士的长剑,只有获胜或者牺牲之后才能搁下。
坚毅,韧性,义无反顾,决不言败——可是,某些时候会不会突然产生“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感觉?当然,例如桥本宇太郎。桥本的棋感极佳,算度敏捷,大局判断准确而迅速。然而,他的战绩起伏不定,常常耀眼地爆发一阵然后尾随一个长长的沉寂。这肯定与他恬淡的性格有关。对局的时候,桥本宇太郎不愿意苦苦纠缠。一旦大势已去,他立即会爽快地中盘认输,而不是在隐忍的潜伏之中等待翻身的机会。时刻盯住第一名位置,这种人生岂不是太紧张?当然,桥本的超脱不是来自看破红尘的佛家顿悟,而是来自一次马拉松长跑的观感。桥本觉得,跑道上那个第一名的选手真是一个可怜的人。他不仅负责开路,而且时刻担忧后来者的超越。桥本心仪的是第二名或者第三名,他们可以逍遥地跟在第一名身后,进退自如,没有什么负担。
桥本宇太郎的心目中,他的师弟吴清源肯定就是跑道上那个痛苦的第一名。然而,吴清源的目光是不是仅仅盯住棋盘上胜负的目数?据说吴清源心情低落的时候会背一背白居易的诗句:“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快乐,不开口笑是痴人。”因为半目的争夺而在棋盘上勾心斗角,围棋时常就是蜗牛角上的腾挪。可是,吴清源的棋盘并非账房先生的账本,他同时试图在围棋内部贮存巨大的时间和空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历史上流传过多种围棋起源的猜测。一种普遍的观点是,上古君王尧发明围棋训诫不成器的儿子丹朱;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围棋来自古老的八卦,棋分黑白隐喻阴阳乾坤,一切运行无不可以追溯至神秘的八卦图。吴清源显然垂青这种说法。他甚至进一步认为,棋盘和棋子是用来观测天文、占卜阴阳的器具。六合之棋是吴清源晚年的围棋思想。围棋的目标不是痴迷于胜负,而是追求集聚所有棋子效率的一手——如此的一手谓之中和。
这时,吴清源已经从单纯的“胜负师”转向了不战屈人,转向了经天纬地的玄妙之道。
吴清源书写的扇子
围棋的变化是一个天文数字。一局棋的变化为361×360×359×358×357……×2×1,总数是10的172次方。据说银河系的全部基本粒子不过10的70次方。总之,人类的脑容量不可能承受这个数字的重压。事实上,一个局部的死活,一条大龙的对杀往往存在无数的可能。双方的一个局部攻防数十手棋连绵不断,每一手棋都隐藏了另辟蹊径的选择。变换一种下法必将引来另一种应对,棋盘上的山河或许必须重塑。只能如此吗?——每一个职业棋士落子之前都会遭受这个问题的挑战。 即使身经百战,他们还会承认,始终没有弄清某些局部的战斗步骤是否完全正确。一盘棋下得天花乱坠,终局的胜负尘埃落定。然而,每一手棋连缀出来的是完美无瑕的路线图吗?当然,一些人很快会追问一个隐秘的前提:这种路线图是否存在?千古无同局。无数的棋局是双方对弈的随机产物,还是始终追求一个数学公式一般的标准答案?如果允许问得稍稍夸张一些,那么,10的172次方变化之中,每一手棋是否存在正解?
许多日本棋士相信正解的存在。这即是棋道。他们常常在复盘的时候孜孜不倦地研究,一个九段得不到精确的结论可以多找几个人切磋。召集五个九段可以拥有四十五段的集体智慧,围棋之中的许多“定式”就是在千锤百炼之中诞生。边角对抗的最强手段,双方利益最大限度的切割,每一手棋都无可置疑,“定式”似乎即是正解。
正解的追求意味了求道。棋局纷乱,无数的可能犹如森林之中无数的交叉小路,找到唯一的一手,一双慧眼识破了世界的秘密,这是大脑卓尔不凡的高度。单纯的胜负可能存在种种偶然的原因。对手不小心滑了一跤跌下擂台,这种胜利就有些无聊。偶然的性质愈强,游戏愈接近赌博。赌博赢得的是偶然之中的运气,不存在人为控制的必然结局。一枚钱币抛在空中,落地的时候正面还是背面?一发子弹压进左轮枪的弹槽,拨动转轮飞速转了几圈,然后对准自己的脑袋扣动扳机,会不会倒霉地撞上那个六分之一的概率?上帝投骰子的时候,他老人家也不知道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双方对决的回合愈少,结局的偶然性愈强。乒乓球由二十一分制改为十一分制,胜负的变数增添了许多。如果干脆改为三分制,鹿死谁手的悬念会进一步加剧。然而,一局两三百手的围棋犹如马拉松长跑,种种偶然的因素将在漫长的较量之中逐渐消除。哪怕开局阶段有一些小错误,一个强手仍然可以在后续的众多回合之中一点一点地扳回来。
所以,围棋蔑视运气,棋士崇拜的是必然的正解。
这是许多日本棋士热衷于长考的原因。他们甚至不顾合理的时间分配,没有几手棋就将规定的时间挥霍一空。精确地计算出一个局部的全部变化,如同一种顽强的信念——哪怕后面的大半盘不得不在读秒的催促之中匆匆完成。赵治勋曾经表示,他常常为一手棋考虑十几种方案。如果一个参考图包含十五手棋,他必须在内心的屏幕演算几百手。根据吴清源的回忆,木谷实对局的时候习惯于从最不可能的选择开始计算,他总是企图穷尽一手棋隐含的所有可能。没有彻底演算过的棋局即使赢了也不过瘾。木谷实肯定觉得,天长地久地盯住棋盘的无休止长考就是职业棋士一辈子要干的活。对局之中,木谷实常常抱怨时间不够,有一回他不得不伪装流鼻血要求休息,从而争取到了三十分钟。如今,许多人谈到围棋的第一句话多半是——时间太长了,一盘棋要下一个多小时。然而,木谷实与秀哉名人引退告别赛那一局的规定是,双方各自用时四十小时。由于秀哉名人多次生病打挂,这一盘棋下了近半年。那个年代似乎远比现在有耐心,久久地琢磨一件事是一种幸福。当时一盘棋规定各自用时十个小时或者十二小时十分正常。如此充裕的时间往往保证了棋局的质量。对局的棋谱逐一刊登在报纸上,一个棋士的计算功力必须接受四面八方的品头论足。
日本人相信自己的脑容量负担得了10的172次方吗?我宁可想象,这种固执源于日本文化的严谨和精细。日本文化擅长开发各种小角落,细腻而精确,锱铢必较。是不是由于岛国的土地面积有限?日本人时常可以最大效率地经营一个小小的局部。这种经营必须诉诸严格而精密的计算。中国古代的围棋风格豪放,满盘追杀,处处龙吟虎啸;相对地说,日本的围棋风格剔精抉微,详尽地拆解棋局内部的各种构造,一丝不苟。然而,如果认为日本围棋仅仅是摆弄一堆无足轻重的杂碎因而嗤之以鼻,那就完全错了。二十世纪上半叶,日本的五段棋士足以抗衡中国的所有围棋高手;秀哉名人到访,所有上场的中国棋士都被让到三至四子;六十年代,五位棋士组成的日本围棋代表团首次正式访问,成员包括濑越宪作、桥本宇太郎、坂田荣男等著名人物,日中的悬殊战绩为三十二胜二负和一和;次年日本围棋代表团再度来访,五个人的等级下降为三名职业棋士和两名业余选手,战绩是二十一胜四负。坐镇第三台女棋士的伊藤友惠是一个五段,已经五十四岁,她居然八战全胜,而且常常一举擒拿大龙。中国的诸多围棋大师对于这个老太太毫无办法。八十年代之后的陈祖德、聂卫平之所以异军突起,日本围棋的研习无疑是一个重要原因。
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严谨、精细或者锱铢必较的同时往往没有工夫抬起头来,仰望苍穹之中开阔、壮观的雄浑气象。相当一段时间,日本的本因坊道策将“小目”作为布局的支撑点,创建出一大批配套的“定式”,种种局部演变都在“合理”的名义下定型为不可移易的传统。秀哉名人是一个严厉的掌门人,他要求弟子务必墨守成规,背离祖宗的传统可能遭受他雷霆般的训斥,甚至逐出山门。秀哉的门下,沉闷的气氛统治了棋盘。
这时,木谷实与吴清源的“新布局”横空出世。幽静的地狱谷温泉赋予两个年轻人充沛的灵感。相对于“小目”注重边角的布局,“新布局”的精髓是注重控制棋盘的中央。“新布局”居高临下的威力意外地强大,许多传统的边角战术常常在威压之下溃不成军。记者在报纸上形容“新布局”作战如同一场“航空演习”。因此,不久之后秀哉名人与吴清源的“世纪大决战”隐含了多重的象征意味:老帅与新星,传统与叛逆,清规戒律与不拘一格,当然,还有日本与中国。因为吴清源当时仅仅五段,秀哉让先,每方用时二十四小时。全局一共打挂十三次,对弈十四回终局,历时一百零九天。
回忆这一盘经典名局,吴清源石破天惊的前三手是所有的人无不津津乐道的话题。第一手“三三”——对于当年的本因坊,这是“禁门”;第二手星位,这是对于“小目”的不屑;第三手“天元”更是匪夷所思。当时的某些舆论认为,如此开局表明了吴清源对于名人的失敬。这一盘棋波澜起伏,吴清源渐渐将名人逼入绝境。难于应对的时候,秀哉不断地动用白棋的特权宣布打挂暂停,回家与弟子集体研究。名人的绝地反击是第一百六十手,一枚锐利的飞镖凌空而至穿入黑阵,白棋最终二目获胜。日后坊间有一个传说,第一百六十手并非秀哉本人想出来的,而是来自他的一个著名弟子前田陈尔的研究。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吴清源虽败犹荣。这一局棋的另一个意义是促成了围棋赛制的重大改革。由此诞生的“封棋制”规定,封盘之前的最后一手密封于信封之内,继续对弈的时候才能开封公布;同时,打挂暂停期间不得与他人共同研究棋局——这些规定对于木谷实在名人引退告别赛之中的胜出产生了决定性作用。
吴清源与木谷实的“新布局”开始闻名遐迩。当然,许多棋士无法适应新型的构思。空中作战要求另一套攻击技术和更为强大的计算力,习惯匕首的人舞不动长枪大戟。木谷实不久之后又返回边角坚实地安营扎寨。真正接过“新布局”衣钵的大约是木谷实的著名弟子武宫正树。传说木谷实询问门下弟子:星位的弱点是什么?赵治勋回答:是“三三”;武宫正树居然回答:是“五五”。武宫正树似乎看不见“三三”这种角落,他的目光越过了多数人的头顶仰望星空。武宫的战略被称之为“宇宙流”,执黑他一律三连星开局。许多人迫不及待地蹲下身子挖掘矿藏的时候,武宫正树开始潇洒地搭建空中楼阁。他对于棋盘的中腹具有特殊的想象力。三五手棋飘然而至,一个空荡荡的地方立即会突然出现一个漂亮的堡垒。当然,武宫必须手握守护边陲重器,时刻打算表演一场华丽的屠杀。否则,三连星围出来的大片疆域怎么挡得住入侵的铁蹄?许多人心目中,武宫的“宇宙流”立即与半个世纪之前的历史记忆衔接起来了,他们再度想起当年木谷实和吴清源“新布局”开拓的方向。“我们的棋用不了多少年就会被遗忘,只有武宫的棋才会流芳百世。”藤泽秀行对于武宫的高度评价显然包含了未来历史的预判。
然而,历史是一个爱开玩笑的家伙。事实上,武宫正树并没有辉煌多长时间。不久之后,踱入舞台核心的是另一个棋士——韩国的李昌镐。李昌镐的特征是面无表情,绰号“石佛”或者“少年姜太公”。他广为传闻的一件轶事是,一位日本的摄影记者一口气拍了三十来张李昌镐对弈的照片,可是冲洗的出来之后不知道要挑选哪一张——所有的照片都一模一样。李昌镐九岁拜曹薰铉为师,十四岁就击败武宫正树,随后转身将曹薰铉拉下马,一个又一个地夺走师傅手中的各种头衔。他拥有韩国棋战的所有冠军,同时拥有二十三个世界大赛冠军。总之,“李昌镐时代”这个形容名至实归。有趣的是,李昌镐的取胜之道恰恰与武宫相反。他的棋风绵密老成,大巧若拙,官子功夫天下第一,喜欢制造半目胜的棋局让对手痛不欲生。这个常常在女记者面前红脸的腼腆棋士肯定不会倾心武宫式神采飞扬的行棋构思。在他看来,华丽的构造时常成为挑剔乃至打击的目标。他的哲学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耐心是最为可贵的品格,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常常能捡到对手的失误。他的胜局不是来自犀利的攻击,而是因为全盘没有错误,或者所犯的错误小于对手。
李昌镐的骄人战绩肯定惊动了吴清源。吴清源对于李昌镐的评价耐人寻味。他认为曹薰铉是真正的围棋天才,李昌镐是多年努力出来的天才。不言而喻,这个“新布局”的缔造者褒扬的是那种天马行空的棋士。对于围棋的未来,奇思妙想比兢兢业业的计算重要。然而,兢兢业业的计算造就的胜率远远超过奇思妙想。现在是一个功利主义的时代,诗人正在纷纷撤退,工程师唱主角的时候到了。
李昌镐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工程师,可是,没有人料到,跟在他后面的居然是一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李世石来了。这首先是一个极为叛逆的“坏孩子”。李世石三段之后就不肯再参加韩国的升段比赛——他自称三段已经够了。一个三段动不动就拿下九段,这对于段位的设置是一个巨大的嘲讽。韩国棋院不得已做出规定:国内棋赛的亚军可追加一段,冠军追加两段,世界冠军追加三段。李世石迅速地两度夺得世界冠军,三个月之内就从三段变成了九段。这种火花四溅的性格时常给韩国棋院制造难堪,李世石多次突然放弃重大赛事,甚至不在乎电视转播尴尬地流产。李世石棋盘上的风格与桀骜不驯的性格如出一辙。他嗜好力战,常常抛出“无理手”形成千头万绪的乱战。当然,李世石的凶悍刀法总是为他制造乱中取胜的机会。两年前他曾经与中国年轻棋士的力战型代表人物古力十番棋争胜。两强相遇,电闪雷鸣,结果李世石六胜二负提前制服对手。所谓的“无理手”多半指过于强硬的攻击招数,对手的正确防御可以惩罚不当的冒进,使之得不偿失。然而,李世石的“无理手”时常隐含了咄咄逼人的潜台词:如此纷乱的场面,比赛限定了时间,哪一位可以马上从数十种可能之中演算出真正的突围路径?正面对决的任何失误都将带来全局的崩溃。的确,这种赌徒战术常常逼退许多怯于肉搏的棋士。
如果说,围棋的正解如同形而上的理念,那么,赌徒只问当下的胜负。前者是哲学,后者是历史;哲学是滔滔宏论,历史是攥在手里的利益。许多时候,历史拒绝滔滔宏论而仅仅剩下一个尖锐的选择:敢不敢赌一回?胜就是胜,负就是负,令人扼腕也罢,令人唏嘘也罢,纳入历史就不再改变。收起迂腐的大道理,敢于冒险,押上最大的赌注,李世石的性格似乎更适于充当这个时代的得宠人物。
可是,又有多少人料到,跟在李世石后面的居然是一台名叫“阿法狗”的计算机?李世石的赌徒战术遭到了重创。计算机擅长的就是演算,而且,那些电子元件不明白什么是恐惧。李世石事先肯定没有料到,居然被机器打成一胜四负。对垒的第二局,阿法狗的三十七手五路“尖冲”引起了一片惊叹。大部分棋士如同老农一般盘算屋角小菜园的收益,三十七手如同太空飞来的一块陨石。然而,后续的棋局证明,如此违反常规的一手恰恰成为阿法狗致胜的一个转折。所以,目光敏锐的聂卫平立即表态:“向机器人的‘尖冲’脱帽致敬。”谷歌解说员迈克-雷蒙九段说了一句更为有趣的评语:这一手棋具有名宿吴清源的风范。
是不是可以说,兢兢业业的计算并没有彻底埋葬伟大的梦想?某些场合,吴清源名字所代表的梦想还会出其不意地呼啸而出,栩栩如生。意味深长的是,这一回邀请吴清源出场的居然是拥有海量数据的“阿法狗”。
2002年,吴清源再次故地重游,来到了当时的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来今雨轩棋席,陪伴他的是二哥吴炎和夫人和子。
晚年吴清源
吴清源享年一百岁,离去的时候安详而平静。许多纪念文字都认为“他挪到另一个地方下棋了”。传说他早就表示要活一百岁,不多也不少。一切按部就班,如同事先设计好了。吴清源自幼体弱,很少进行户外活动。一副单薄的身躯为什么如此长寿?没有人考虑这个有些蹊跷的问题。多数人宁可觉得,大约上帝顺手拨了一个整数,这边没有围棋对手了就到那边看一看。
可是,我逐渐意识到,我的手中似乎没有多少吴清源的故事——一个百年的人生似乎应当有更多的内容。田壮壮导演的《吴清源》也十分平淡,影片之中的吴清源仿佛在一个玻璃罩子里跑来跑去。我的记忆更多地贮存了吴清源周围的许多棋士,吴清源的某些轶事甚至是从他们那儿转述出来的,例如聂卫平就多次提到了吴清源的教诲。有一段时间,聂卫平痴迷于桥牌,常常穿梭于围棋比赛与桥牌比赛之间。某一天吴清源找到他正色地说:博二兔,不得一兔。聂卫平大为震动。
当然,聂卫平那种性格多半不会因为这么几句劝说而改变多少。他始终是公众视域之中的一个活跃分子,时不时就有动静传来。中日围棋擂台赛的第一功臣,名动一时的“聂旋风”。然后是耀眼的荣誉,桥牌,几度婚变,战绩急剧下滑从而退出第一线,若干优秀的弟子和“聂卫平道场”,这些都是大众传媒不断抛出的话题。由于无可比拟的围棋资历,聂卫平指点江山的时候免不了有几句得罪人的话,这又被大众传媒收拾起来向外扩散。凡此种种,我们一直熟悉这个人物。电视纪录片《围棋》之中,吴清源仅仅在第一集露个面,聂卫平始终担任穿针引线的角色,依然是爽朗的快人快语。他在日本百忙之中抽时间检查小孙子的围棋作业,脸上浮现出罕见的慈祥。这时,一代大侠的舐犊之情令人动容。
电视纪录片《围棋》还让我目睹了另一些久闻大名的棋士。那个追求围棋美学的大竹英雄个子不太高,他现在担任日本棋院的理事长。聂卫平在电视之中猜测,大竹与日本的年轻棋士仿佛不那么和睦——他的清高延续到棋盘之外吗?电视里还出现了光头的武宫正树。这个开朗乐观的棋士同时是一个国标舞高手。他用一条花头巾裹住光头在舞厅里与一位女士配对跳舞,舞姿柔软,步履轻盈,那些优雅从容的小旋转与棋盘上雄浑开阔的“宇宙流”风格迥异。某些时候,这些棋士当然会走下电视屏幕,适当地问候一下生活角落里的某个围棋崇拜者。我曾经多次聆听某个著名的高手在电视上讲解棋局:“黑棋的角已经围得像铁桶一般,白棋还要过来占便宜。休走,吃老夫一斧……”一局围棋叙述得如同讲史的评书,不仅熟知棋盘上的风云,而且人情练达,世事洞明。我曾经在一个嘈杂的会场突然发现这张熟悉的脸——我的座位恰巧就在他旁边。我们没有交谈。他久久地闭目养神,我不忍心用一些幼稚的围棋知识打扰他。
然而,吴清源似乎远远地超脱了这一切。这个名字的周边是一片安静的区域,没有花边新闻,甚至没有多少烟火气息。吴清源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因为肺病逝世。父亲临终之际将书法著作留给吴清源的大哥,文学著作留给二哥,吴清源得到的是棋谱。吴家三兄弟的人生轨迹的确呈现为三个方向。大哥在日本完成学业,继而到伪满洲国为官,而后迁居上海、台湾,终老于台湾;二哥在天津的南开大学读书,随后投身于抗日洪流,最后成为教授和诗人。可是,如果哪一位作家试图把三兄弟之间的悲欢离合演绎为曲折的文学剧情,他肯定会感到失望。没有什么异常的戏剧性事件发生。三兄弟天各一方,后半辈子偶尔一聚,如此而已。吴清源的婚姻波澜不惊。由日本女棋士喜多文子做媒,吴清源二十八岁的时候娶了中原和子为妻。吴清源夫人开玩笑地说,因为名字之中的“中原”让吴清源想起了自己的故乡,因而她被挑上了。他们共同生活了七十年。吴清源夫人不会下棋,她的所有心思仅仅是照料好一个最会下棋的人。武侠叙事之中师兄绕过师娘恋上师妹的情节设计无从展开。养几匹骏马曾经是吴清源棋盘之外的短暂梦想,然而,那些疾鼓一般的马蹄声仅仅回响在他的内心而从未出现在生活之中。田壮壮导演表述过一个有趣的观点:吴清源这种成大器的人物顾不上种种凡俗的小感情。他们身边少了许多无谓的纠葛,没有什么琐碎的飞短流长供人闲常消遣。
追溯更早的日子,北京时期的少年吴清源有没有哪些不凡的情节?我记起了一则趣事:少年吴清源居然赢过段祺瑞一盘。段祺瑞是一个超级棋迷,当年他的公馆供养了一大批围棋高手。段祺瑞每周日上午通常抽空和某一位切磋一局,然后众人共进早餐。这是一个输不起的角色,没有人敢赢他。秀哉名人来访的时候和段祺瑞下让子棋,竟然不知趣地连胜三局。段祺瑞一恼,不肯偿付事先答应的返程盘缠,逼得秀哉托人说情再下一盘,一输了事。当时敢惹段祺瑞的只有他的儿子。这位小段棋术甚精,常常杀得段祺瑞落花流水。有一回段祺瑞突然通知正在外地的儿子立即乘火车赶回北京,不明就里的小段进门之后立即被按在棋盘面前对弈一局。无奈段祺瑞又一次大败。他勃然大怒,喝斥儿子立即滚回外地。段祺瑞得知有一个围棋神童在公馆里下棋,欣然传唤吴清源对局一盘。尽管顾水如已经事先交代,稚气未脱的吴清源还是杀得段祺瑞溃不成军。段祺瑞气得拂袖而去,那个周日的早晨所有的棋士都没有早餐。幸好月底段祺瑞并没有赖账,吴清源还是拿到了一百元的生活补贴。
北京当然“居大不易”。父亲去世之后,吴清源一家丧失了经济来源。吴清源的舅舅前来探望,忍不住呵斥端坐于棋盘之前的吴清源:家境如此不堪,还在玩棋。围棋能当饭吃吗?吴清源当即小声顶撞:就要拿围棋当饭吃。吴清源十一岁的时候敲开了段公馆的大门,因为少不更事从而让段祺瑞接受了一盘难堪的对局。然而,有钱而且坏脾气的段祺瑞并没有为难他。相当一段时间里,段祺瑞的津贴成为吴清源一家维持生计的及时雨。
能不能再往前追溯一些日子?作为福州的乡亲,我常常私下延伸叙事路线:从吴清源当年居住的北京大酱坊胡同继续南下,直至福州三角井附近那个只剩下池塘的“半野轩”。福州这个城市与围棋没有太深的缘分,这里出炉的围棋高手相当有限。福州的罗家几兄弟均为职业棋士,长兄罗建文曾经官拜国家围棋队副总教头。著名女棋士张璇乃福州人氏,当年曾经与孔祥明、杨晖、芮乃伟并称女子围棋的“四大天王”。巾帼不让须眉,千万不要以为女人家柔弱可欺。江湖上一度盛传,女棋士远比男棋士好战,动不动就起了杀心。她们的手段犀利泼辣。对手常常还在回味传说中的千娇百媚,她们手中的暗器已经破空而至。张璇身为八段,她的另一个特殊贡献是为福州招来一位九段的姑爷:大名鼎鼎的常昊。张璇与常昊的姐弟恋令人联想到木谷实女儿木谷礼子与小林光一的围棋姻缘——后面这一对姐弟恋的年龄悬殊还要大一些。我常常私下延伸叙事路线的一个隐秘原因是,仅仅介绍罗建文、张璇乃至常昊肯定不足以夸耀福州的围棋实力。每当按捺不住虚荣心的时候,我就会开始炫耀这个事实:作为围棋的第一高手,吴清源出生于福州。
我没有料到,吴清源的形象就是在这里突然开始分裂。许多人对于吴清源的出生籍贯没有兴趣,他们强烈质疑的是吴清源的国籍。吴清源1928年东渡日本,1936年加入日本国籍。从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1937年的卢沟桥事变继而壮烈的八年抗战,这种历史背景是对吴清源入籍之举的严辞谴责。吴清源曾经在自己的著作里做过一些辩解:他需要安定的生活环境,他想继续下棋。但是,许多人并没有被这些理由说服。相对于民族大义,个人志趣算不了什么。梅兰芳蓄须明志,周作人附逆变节,吴清源难道不明白孰是孰非? “河山一局棋”,据说这是吴清源生前最后的一幅公开题词。不知他的晚年是否重新想过这些事?他肯定已经明白,没有哪一个人可以在另一个纷纷扰扰的大棋盘之中超然世外。这时,“吴清源”不再是一个安静的名字,他成了一个争议巨大的人物。
这些争议甚至给我制造了叙事的巨大裂缝。我迟迟无法将这个刻意辩解的吴清源与棋盘上那个纵横不羁的吴清源联系起来。后面这个吴清源不仅力克群雄,他还熟读《易经》和《道德经》,悟出了黑子和白子后面隐藏的天道。然而,另一件让人意外的事情是,这个睿智的哲人曾经混杂在一个被称为“玺宇教”的信徒之间,追随教主辗转日本各地。这个时期,吴清源不仅脱离所有的围棋活动,甚至因为无法完成教主指令几乎上吊自杀。一个天才为什么如此无知?吴清源与“玺宇教”的关系是引起持久争议的另一个漩涡。如何完成两个吴清源之间统一的叙事逻辑?
舆论的质疑并未改变吴清源的国籍选择。他的全部精力投入棋盘的鏖战,不愿意分神应付生活之中种种后顾之忧。然而,筑在棋盘上的城堡并不能安放漂泊的灵魂。桥本宇太郎隐隐地察觉,吴清源文静外表背后存在强大的能量,他的关注远远超出了棋士的胜负区域而指向了宗教信仰。皈依至高的神才是内心真正安定的时刻。可是,这个故事似乎并没有顺利抵达彼岸。数年之后,吴清源摆脱了“玺宇教”,没有人知道他是否真正听到过神的召唤。他所追逐的仅仅是一个幻影吗?人生如寄,岁月如驰,这些疑问滑出了我的叙事边界。让我放心的是,这些插曲怎么也无法淹没吴清源。
那一年吴清源乘坐一场大洪水来到福州的“半野轩”,随后开始了百年棋士生涯。我不止一次觉得,这个人物如同上帝夹在指尖的一枚黑棋。金边银角,立二拆三,所有的故事正在棋盘边缘如火如荼地展开,这时,一枚黑棋啪的一声重重落在棋盘正中的天元。
这一枚黑棋傲视四方,独一无二。
吴清源生前使用的围棋。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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