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证绝唱——乌镇人机大战最终局观战记（组图）

醉清风

听说AlphaGo和柯洁要在乌镇进行人机大战，我就和老婆说一定要去现场看棋。老婆说你这个伪棋迷，平时不打谱不做死活题更不追星，干嘛这次那么积极？我说，现在我们还见过人和梅赛德斯奔驰比马拉松吗？见过人和液压机比胸口碎大石吗？

更近一点、也更现实的例子，十九世纪初，美国和欧洲都有过骑手和新发明的火车的竞速比赛。如果能在现场去见证这种绝唱，是多么有历史意义？！赛前、赛后柯洁和哈萨比斯的话，都证实了我的猜测——这是人和电脑最后的一次偏商业性质的、分先棋份的围棋比赛。

乌镇人机大战的前一周，我就开始托人搞门票。结果好几个渠道最后晃了我。当然也不怪人家，毕竟赛事开始前发生了很多意外，最后能顺利举办，而且偷偷转播的媒体事后也没受到处罚，已经是各方都能接受的最和谐的底线了。

直到比赛结束前两天，终于被我搞到打通关的门路。2017年五月27日周六，人机大战的最后一天，我一早就开车出门，从上海市中心长途奔袭两个多小时，直奔乌镇。中间一度因为心情激动，跑错匝道，还到金山和嘉兴市区兜了一条冤枉路，顺便看了一眼飞涨的嘉兴市区楼盘。

这是赛事和所有活动的举办场所，很有时代感的一幢现代建筑。所有机动车必须停在会场外100多米的一个停车场，会场内只允许电瓶车作为代步工具。

这是停车场走到赛场的一段路。上海周边的古镇，乌镇的开发质量首屈一指。但白璧微瑕，这是开发的比较失败的西栅一带，沿街一片标准化建筑，毫无特色。

赛事所在的互联网国际会展中心正门入口，门卫小哥查哨极端负责，没有身份卡的访客严禁入内。只不过保安门没有佩戴任何武器。当然，喜欢围棋的都是文化人，不会硬闯。

一楼大堂里添置了很多懒人沙发。但显然是迎合欧美记者和西化的华人记者的。老派的中国人绝对不会穿的一本正经的去躺在上面。

二楼观战和研究室，我的通行证权限不足以进入。

一楼讲棋大厅里，棋界大腕频频出现。认识左边这位领导的是八十年代开始学棋的老棋迷，而叫得出右边这人姓名的是骨灰级粉哒哒棋迷。

放大特写，请注意他们的脚。我不是恋足，只是说上台讲棋的名宿们真的很辛苦，一站就是一小时多。大多数老棋手虽然西装革履，但需要穿着软底休闲鞋上台。大病初愈的聂卫平尤其不易，领带打得又挺又紧，还穿着皮鞋，坚持到最后五分钟实在累坏了。

醉清风

三组老少棋手搭配，轮流讲解。我迟到了，进场时第一组王汝南快讲完了。

第二组主讲是聂卫平和常昊师徒俩。很高兴看到聂老手术后身体又恢复健康，脸庞又重新丰满起来，而且讲棋时声音依然洪亮。只是讲了一小时后实在站不动了，只好坐下来。说到讲棋，大多数棋迷认为聂卫平是全中国天字第一号，当然不光是因为他棋力强、名气大的原因。一些著名的围棋歇后语，比如“皇上他妈——太厚”，就是老聂发明的。听着老聂的讲解不觉得饿，不知不觉就过了饭点，后来我索性不吃午饭了。

但是午餐时间前排记者席还是走空了很多位置。这些人都是假的棋迷，鄙视他们。

聂卫平之后，是俞斌和时越的搭档。这两个是典型技术宅、直男癌，上手就画风突变，疯狂拆解变化图。这时我开始听不懂了，然后觉得肚子饿了。

俞斌的太太王亦青，当年上海围棋队第一花旦。我故意放人家背影照，一是为了吊吊你们胃口，自己去百度正面照吧；二来其实我是个羞涩的男人，不敢拍人家正面照。

再上一张我以为的赛场第一美背影图。尊重陌生人肖像权是美德。赛场里美女记者和工作人员如云，再次证明围棋是一项高尚的活动。你能想象在麻将大赛上看到那么多美女吗？

言归正传，看比赛。

黄博士右手侧就是AlphaGo。和李世石那次带着一大坨服务器的AlphaGo不同，这次是单机版+云计算。我曾和朋友开玩笑说，这次要去乌镇砸服务器，等人工智能以后统治地球，刘某人的名字会就作为一个著名的反动敌对势力，被AI记入它们的历史教科书。可惜这次是单机版，目标小，攻击难度大……

代AlphaGo在棋盘上落子的，是号称“机械臂”的台湾黄士杰博士。黄博士落子手势优美，每步棋都放的平和冷静，只听到直播镜头里发出很轻的敲击棋盘的声音。中国棋手常用的云子，一面平，所以敲击棋盘时声音响，据说拍子声大可以显示棋手的信心和魄力；但日本棋手常用双面鼓起的棋子，即便想在棋盘上拍的响也难做到。我个人以为，不管用什么棋子，落子声音尽量轻是棋迷或职业棋手的基本修养。东北人不是说“能动手尽量憋吵吵”吗？

众所周知，第三局是柯洁发挥最差的一局，开局就走坏了。直播镜头里柯洁几乎一致低头扯头发，估计棋盘上布满了这孩子的头皮屑。

下午一点钟时，柯洁下了上图这步贴，然后离席。这一走就是整整十五分钟。

柯洁离席期间，直播镜头就这么一直盯着黄博士脸部拍特写，至少维持了十分钟。黄博士鼓着腮帮子一脸尴尬，也很无奈。

柯洁这次离席时间确实长的离谱。三局比赛都是十点开始，一般两点多结束，中间不暂停休息。而且直播镜头里一直看到柯洁在吃水果，所以他应该是做好了不吃午饭的打算。另外，一般重大比赛棋手离席小解，不过是两三分钟时间而已。即便情急出恭，年轻棋手也不会淋漓不尽要花个十五分钟。所以我当时看着直播镜头觉得有点蹊跷。

醉清风

这时我在用微信给棋友们直播比赛花絮，造谣说柯洁离席期间在哭。没想到一语成谶，柯洁确实在对局期间，以及后来的新闻发布会上都哭了。

我大概是那天第一个报道柯洁在哭的人吧？应记入史册。

这是事后流传很广的一张柯洁在对局室抹眼泪的照片。实际上棋手在对局期间精神极度集中，再怎么压力大，会痛苦得哭起来似乎不太令人置信。而且他知道有直播镜头对着自己拍着，不会那么感性吧？我估计此时柯洁只是在揉眼睛。但他离席在洗手间期间，倒是很可能情绪有点失控的。

最后柯洁终盘搅局，AlphaGo不给面子直接吃掉白棋大龙。主裁判杨慧宣布柯洁中盘认输。

认输后的复盘，柯洁主要在检讨开局时右下角的问题。

比赛刚结束时，主席台大屏幕上长时间打出这行很刺激的字。还好我们是在和人工智能下棋，而不是一个外国棋手。如果在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聂卫平和日本人下棋下个0:3，赛场上还用大字贴这样的比分结果，估计就要引发群体事件了。

赛后的发布会上，柯洁接受提问时，一开始还笑嘻嘻的，但后来就哽咽起来了，对自己的谴责语气也比较激烈，甚至说自己“轻浮”。赛后大多数地方的新闻稿里，隐去了这个词。

其实，我本来对年少轻狂又喜欢作秀的柯少年不很喜欢。但这次看到他在公众面前流泪，还用这么激烈的言辞自我批评，对他好感骤升。

成年男性经常哭一哭未尝不可。

对女人哭，说明他重视爱情；

对晚辈哭，说明他重视传承；

对工作哭，说明他敬业爱岗；

对公众哭，说明他极度的自尊和自恋。

曲终人散，主席台上大盘讲解的座位也如此落寞，我们知道，这已是绝唱。

后记：

作为传统东亚艺术，和书法、绘画、音乐这些艺术比起来，围棋是唯一有胜负结果来证明这种技艺里包含的“境界”和“价值观”的对错和高低之分的。这也是围棋很难像其他艺术门类这样，会被很多世俗的、不公平的东西影响。

一个官员可以把他的蟹爬书法卖个天价、或者挂在商店门面或者大楼上面几十年。不懂书法的人、或者懂书法的马屁精们，可以吹捧官员的书法而不被质疑。但一个痴迷围棋的官员永远无法动用他的行政权力去让别人赞美他的棋艺。

武宫正树、聂卫平这些有特殊人格魅力的棋手，他们在棋盘上倡导“美学”、“境界”，甚至把自己的人生体验和领悟，都体现在棋盘上。而他们的对局结果，确实也证明了他们这些感性认知在理性上的正确。这种感性认知和理性结果的完美结合，正是古代的知识分子和现代的脑力劳动者这么推崇围棋的原因之一。

但是AlphaGo的出现，把围棋里的美学和境界，重新归为数学问题。它把我们对围棋的所有感性认识最大限度的全部消灭掉，留下的只有理性的数学计算、推导和归纳。宇宙间所有美好的东西，很可能最后都会被理性的正确所摧毁。因为对最高级的智慧来说，只有对错，本来就没有美丑。这个结局，最后也会应验在伦理、道德、爱情和政治抉择上。

这就是刚出道了一年就成绝唱的AlphaGo给人类带来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