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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连载』《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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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5 23:16:21 | 只看该作者
10女神

这是小骏上班后遭遇的第一个新年。

春节假期虽然漫长,但在所有人看来,都是一段飞快逝去的时光,小骏也不例外。仿佛眼睛开开合合没有几次就过了初十。那天振纲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回到沧陵啦。哥俩好久没聚,又适逢新年,所以尽兴地搞了一顿白酒。

小骏同振纲约定,两人餐聚,一人一次,轮流坐庄买单。酒菜档次,纯粹根据自己零钱的多寡。朋友寒酸不嫌弃,自个儿宽裕也不要奢侈浪费。这次轮到小骏,他惦着早点还清借小勇的钱,所以很有分寸地在武陵大学对面的小街,寻了一家农家菜馆,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点了瓶“孔府家酒”,就着两个凉菜、三个热菜,和振纲推杯换盏地聊开了。

两人各自喝了半斤,后来又加了四瓶啤酒,两碟花生,边吃边谈了四个多小时。

小骏花一半时间把自己同王谢东的事对振纲讲了一遍,并让振纲帮着分析事情的原委。振纲猜测是周军。因为老赵和小包头根本没什么接触,此事又属于“小儿科”,所以施工方直接传话给老赵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老尹却一定事先知道,否则在医院不会没头没脑对小骏那样说话。那么告诉老赵的,多半是老尹。老尹也没有同小包头单独接触的机会,加上周军几个也有类似的问题,却没有被老赵和老尹点到,嫌疑自然是最大的。

对于振纲的分析,小骏认为很有道理,占有七八成的可能。如果真是这样,王谢东和刘老板的冲突更是莫名其妙。一个少了一个脏器不说,而且几乎被毁了前程;另一个则是破了大财(当然不是简单指那三万块钱)。

小骏头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人心叵测。就算王谢东乖张,毕竟大家同事一场,又没招惹他们,何苦“告黑状”?!自己和王谢东应该都不傻,特别是王谢东,浑身上下透着机灵,为什么尽干傻事?┅ ┅小骏内心五味杂陈。

小骏问振纲,如果将换成自己,会怎么做?是不是会更高明一些?振纲想了好久,最后认定自己的做法和小骏差不多。因为人的智力,常常受到善良的掣肘,李宗吾的《厚黑学》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工作找得怎样了?”小骏今天喝酒状态不错,三两下肚,居然还能切换话题。

“我本想考研,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对于学习已经提不起以前那股子劲了。去打工上班好像也不起劲,感觉怪怪的,不知做什么好。”小骏想,振纲有了钱或许未必样样都好。

“你自己当老板吧,又有资金,又有脑子┅ ┅”小骏一直这么认为,所以怂恿,“大丈夫非富即贵,要么把生意做大,要么把仕途走顺畅。做学问、搞技术,弄得好也是一种体面的活法。就这三条路,你自己决定。”

“仕途,我绝不合适,你也不合适,我们的性格决定了;我想自己当老板,又觉得早了些;搞学问、学技术都没兴趣。”振纲望着窗外的路灯,重重吐出了一口酒气。

“那么炒股票呢?”小骏提议道,“我还想向你学呢!”

“不工作,不上学,坐在家里炒股票?”振纲边想边补充,“对家里老爷子来说,那绝对属于不务正业┅ ┅”然后居然笑了。小骏也笑了,觉得自己这主意确实挺馊。

哥俩最后约定,日后无论顺不顺利,每年一定要在年头喝顿酒,对过去一年的得失做个盘点,同时给自己制定下一年要完成的两三个目标。人生不能没有目标,否则容易稀里糊涂混日子。当蹉跎岁月成为人生的主旋律,那么这个人就废了!

振纲那天只为自己的来年定了一个目标,将之划分为两个层次:找份工作,或者找到今后的事业方向;小骏却一口气定了三个目标:好好学一学建设工程概预算;把大学英语四级单词表从头至尾默写一到两遍;还有一点很重要,争取一年内把欠小勇的钱还清。

振纲年后找了一家投资管理公司上班,不过只呆了两个月就把工作辞了,开始自己做老板,租柜台卖PC电脑。

小骏第二天就去建筑书店买了《建筑工程九三预算定额》和《九三定额一百问》两本书,随后转到庙街的旧书店淘了本大学英语四级词汇,埋头用功起来┅ ┅

等到第二年聚餐的时候,振纲已经包租了两个柜台,一个在市中心的紫光商场,另一个在市区西部的宏达电脑城。所有进货、收银、财务、质保维修、店面管理等等环节逐一驾轻就熟,目前正筹备在市区东部的罗林电子商厦布点。小骏在“内环线二期”照样干得起劲,同时利用业余时间和朋友们一起做了几单概预算的私活。其中的一单高层项目,小骏一下赚了六千块,所以将借小勇的一万在九月份就一笔汇了过去。不过四级单词只是将其中的三分之二过了第一遍,没有完成原计划。来年目标照例定下:振纲准备再布设三个销售点,同时注册成立一家电子产品贸易公司;小骏决心继续深入地学习建筑工程技术,并且将那本四级单词表啃完。

到第三年聚餐,振纲果然有了五个销售点,“沧陵振丰电子产品贸易有限公司”也在半年前成立。小骏成为了项目上的结构组组长,腰上多了只BB机,买了一辆“抽水马桶”助力车,四级英语单词慢慢滚完了第二遍。至于新年希望,振纲转向了生活方面,他遇到了一个心仪的女孩,决心把那个女孩追到手。小骏的公司和家里都发生了一些事,导致不能立即确定自己来年的目标┅ ┅

老赵近几年的景况一直不好,原因是他和学院院长兼公司董事长仲达仁的关系逐年恶化。老赵一手开创了监理公司,打算退休前把公司发展起来,为自己职业生涯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但从始至终,老仲对于公司根本没有长期规划,办公司的基本方针就是四个字:开源节流,老赵私下解释为“杀鸡取卵”。

公司要发展,必须多培养年轻人,而院长却认为培养年轻人成本高,不如用一些退下来的老师,同时为一些一线的专业教师提供一份赚取“外快”的机会。这样公司没有负担,赚一个子儿就是一个子儿的纯利,赚不着也没有人员成本的支出和人员安置的风险。这样学院的监理公司成为了“貔貅”公司,终年干着只进不出,只赚不赔的买卖。

在这种“貔貅”思想的指导下,公司办公地点一直在老地方,陈设同小骏第一次走入办公室的时候没有任何改变。项目上的电脑改装了WINDOWS系统,机箱里却没有更换任何零件,所以开个机往往要等上抽根烟的功夫,被调皮的小骏起了个外号,“功夫电脑”。

这几年公司项目陆续多起来,利润却不停被学院收走┅ ┅老赵同老仲对于工作上的看法总是“尿不到一个壶里”。

老赵见过大世面。他三十多岁就上了正处,虽然级别一般,然而在老单位,他不但同部级领导以及各学科领域的大专家朝夕相处,而且连中央首长也经常光顾┅ ┅这些世面催化了老赵浑身的刺儿,一根一根扎了出来。

工作之后,小骏渐渐体会到,对于弱势一方来讲,职场和战场血性的表现形式是完全不同的。战场上的怯弱常常是被动的防守,职场上的怯弱却常常是进攻。无畏的进攻是发泄,是自暴自弃地丢弃自己的阵地。当你处于弱势的时候,只有坚韧地防守,不屈不饶地熬过最难熬的日子,你才有成为英雄的希望。

老赵熬不过去,即使见过再大的世面也不管用。那年小骏刚来公司,他是总经理,兼着总工程师;第二年学院从建工系调了一个副系主任仇明进公司做了总经理,他大概比老赵年轻十岁,老赵成了公司副总,继续兼着总工;再轮一年,老赵的头衔只剩下了总工。

建筑行业具有生产环境复杂多变的特殊性,所以项目负责制,进而项目承包制成为了无论施工还是监理企业最流行的运营管理模式。

武陵城市建设工程学院监理公司从小骏进公司的次年也开始搞项目承包,游戏规则很简单:如果项目是项目组承接的,项目组按照进款额的百分之六十进行包干,除去开票税金、事业编制人员的社保金和基本工资,其他所有成本都是项目承担;如果项目是公司接下来,甩给项目组负责,项目组拿百分之四十,公司拿百分之六十,其余亦然。

“树倒猢狲散”,老赵的手下,无论老的还是小的陆续离开了他。尹观丛考了总监证,带着周军揽下几单活儿,独立了出去;钱建华和李超被总经理仇明收编。大约一年之后,李超冒了出来,成为小的当中第一个部门经理,除了仇明,同其他人讲话时,头扬得越来越高;“汽车城”的总监耿龙根被提拔做了副总经理;按老赵的描述,仇明刚来公司,茅金富就“贴”了上去,半年之后,做了总经理助理。目前老赵手上的活儿不多,仅仅内环二期的收尾和资料整理,底下也只剩下了两人,杨隽和小骏。

公司承接下的活儿越来越多,杨隽和小骏虽然都是懒人,有口饭吃就不会主动给自己找出路,却都有工作认真的口碑,所以很多项目组都来挖他们。最后杨隽跟着耿龙根到了市中心的“银河国际大厦”项目,依旧干她老本行,内业资料。

茅金富手上管着一个高层住宅楼盘,尹观丛接了一座大桥的监理,钱建华揽了一单博物馆修缮的活儿,都缺人,也都来找过小骏。

小骏每次都征询老赵的意见。老赵说他正在接洽一个厂房项目,把握很大,很快会出结果,让他再等等。

小骏觉得如果不是公司动荡和老赵走下坡路,怎么轮到自己和老赵走得这么近?再说当初是老赵把自己招进公司的,只要老赵愿意,跟到他退休,多学学技术也挺好。老赵学术功底扎实,实践经验丰富。“内环线二期”的时候,老赵指导他对一份《边坡稳定土力学计算书》进行审核,整个过程让他觉得获益匪浅,并且生平第一次感到了那些公式的可爱。

然而老赵的活儿最后落了空,小骏的津贴不久后也断了顿。小骏自己没太当回事,老赵却按耐不住,主动约小骏谈了一次话,地点在老赵家里。不知什么时候,小骏已经改口不叫他“赵总”,而是“赵老师”了。

老赵的家在学院教工宿舍的东楼十一层。南北套的两室一厅,厅很小,除了摆放一溜书架,就是一张饭桌。厅里的门多,除了进户门,还有厨房、厕所和两间卧室的门。

师母郝老师很清瘦,替小骏泡了杯茶,就走进其中的一间卧室看电视去了。整套房子除了小木块地板,其余没有任何装修痕迹。书架如同名词解释,就是“一排放书的架子”,外面拉着一块薄薄的提花布帘,对于底下垫着的两块砖小骏还有印象,那是一年前,老赵让他到工地上帮着捡的。唯一亮点是搁在地上的几盆兰花,好像刚刚浇过水,特别精神。

“上个月你说小钱(钱建华)找过你?┅ ┅是什么样的项目?”老赵问道。

“市自然博物馆修缮工程。”小骏回答。

“哦”老赵沉吟了一声,“那你要好好看看结构加固方面的标准和规范了。你回去找找包钢、粘钢和碳纤维加固的资料。遇上不明白的再来问我┅ ┅”

“赵老师,”小骏打断了老赵的话,“我还想跟着您!”

“可我暂时没有新项目,你也不能长时间只拿基本工资呀。你还是先过去吧,等以后我有活儿了再回来。”

老赵有点儿尴尬,想到已经有两个月没给小骏发津贴了,津贴可是基本工资的两倍多呢!这种情况下,小骏居然依旧愿意跟着自己,也算同自己有缘份。老赵这段日子常常自责:几十年在“朝南坐”的岗位上呆惯了,现在换了角色,自己却适应不了“求爷爷、告奶奶”的工作。小伙子吃饭、恋爱、买房、结婚,哪个不要钱?拿了两个月“赤膊”工资没提意见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事一天不解决,自己的心就踏实不下来,万一拖久了,终有矛盾爆发的一天,那时更难处理┅ ┅

可小骏说出了老赵意料之外的打算:“我想过了,能否把我的岗位暂时保留在‘内环二期’整理资料,公司发我基本工资就行。您暂时没项目,我就趁机多读书。我想考研!”

“考研?┅ ┅你想考研?”老赵感觉自己听错话了。他对小骏的印象,除了人厚道,干活还算勤快认真之外,就是时而会迟到几分钟,作风有些散漫。“一个成绩中等偏下的专科生”,这是他专门到系里调查到的小骏的经历背景,所以从没想过这个小伙子在学历方面会有更高的追求,“那你想考什么专业?导师联系好了吗?”

小骏已经摸清底细。只要事先经过导师点过头的考生达了线,你就是高他再多分,也甭想挤占他的名额,除了自己目前的报考方向:“我想考MBA,只要联考成绩过线,入学两年后再联系导师┅ ┅”

“MBA?正规吗?”老赵没听说过。

“嗯,工商管理硕士,Master of Business and Administration,简称MBA。毕业之后的学历、学位国家都认。”

老赵暗自判断,看来这小家伙功课做得蛮充分,并且下了决心。随即又问:“那么一旦你考上,就要离开公司了?”

“不用离开公司,MBA是委培形式,考上后我们公司和学校会签订一份委培协议,不过学费问题我可以自己解决。如果考上,我就边工作,边把这个硕士读出来。到时我去单位打公章,您还要帮我跟公司打招呼啊!”

老赵的心踏实许多,没有了一开始对小骏的内疚:“行,年轻人想多读书是好事,我一定支持你!”┅ ┅其实小骏还有一件事正在考虑当中:自己是否还要去美国?

临走的时候,小骏问老赵有没有结构加固的资料,他还是想学一下。老赵想了想,撩开布帘,将书架底部一层上的书搬出一叠,耐心地翻找着。小骏的目光却被两张照片牢牢地黏住:一张是一个姑娘荡在秋千上,另一张是这个小姑娘站在老赵夫妇中间,背景是一座中生代花岗岩地貌的大山,后面缭绕着彩色的云雾。小骏的心像被锤子狠狠敲了一下:这姑娘漂亮,真漂亮,是一种没有雕饰过的漂亮。

脸上的五官及其摆放都是正好,身材比例、胖瘦都是正好┅ ┅她的笑对小骏来说就是勾魂的神符,无可治愈的毒药。

小骏的魂儿被震得四分五裂,一下收拢不了,硬生生地把视线拽回到老赵手上正在整理的资料上,脸却一直烫得厉害。他甚至想哪天偷偷带了相机翻拍顺走┅ ┅脑子一片空白。

之前让小骏评价为漂亮的女人总会归结到性的冲动,抑或给自己带来譬如佩戴豪华饰品的炫耀。现在却是一种虔诚,一种迎进家门,天天守着、望着、供着的虔诚。小骏好像顿悟,只有让一个男人萌生出这种感觉,这个女人才算得上是这个男人的女神!

看到老赵选出了两本材料,小骏急忙道谢,拿在手里,匆匆离去。他知道,此刻多待一分钟都有被老赵窥破的危险┅ ┅

小骏在新的一年里终于有了模糊的宏伟目标:啊,一定要努力,再努力,因为自己找到了努力的伟大意义。想同女神配对,必须把自己修炼成仙,或者用俗物的光环,把自己装扮成仙,否则只能是一只仰望天鹅的蛤蟆。

小骏未曾有过爱情,但现在似乎有了庸俗的爱情观,因为他品尝出的神圣爱情在于供奉,既然是供奉,就一定要有供品:考研、出国、赚钱、写诗、作曲┅ ┅统统属于供品,越多越好,目的却好像充满了原始的邪恶,要把女神时刻拴在自己身边┅ ┅小骏同时觉得哪里不对头,但这个邪恶的目的眼下却是自己的命!小骏想做的事一下涌现出很多,一时却什么都做不了,他病倒了。好在时间是一剂万能的解药,大约一周后,小骏恢复了健康,也找到了神志,回到了身处的世界。他只有把那照片上的影子悄悄镌刻在自己心中最隐蔽的地方,直面现实,策划未来。

到美国去,若干年后衣锦还乡,一直是小骏手上的一张牌,大约十五年前,小骏一家忽然获得了这张王牌。

范老师书香世家,家族里她的同辈当中孕育出两个博士,一个是她表姐,另一个是她的亲哥。表姐早早离世,哥哥身体健康,目前生活在地球上最强盛的“美利坚合众国”。

范老师的哥哥叫范德轩,也就是小骏的舅舅。跟随姐姐到台湾后,靠卖报攒学费,加上姐姐时不时的接济,完成了大学学业。临毕业,忽然走了运,因为表现优异,被带教物理的加拿大教授看中,推荐到多伦多大学修完硕士,又转到美国威斯康辛大学拿了博士学位,之后留在威大做助教。命运继续眷顾他,修长的身材,加上斯文的外表,让讲台下的一名华裔女生对他着了迷┅ ┅然后这人成了范老师的嫂子。

范德轩继承了范家的基因,一方面会读书,另一方面像小骏的外公那样不会挣钱。好在他有中国人的节俭,还有美国社会的福利保障和能干贤惠的老婆,所以范德轩可以做到一边同周围的环境怄气,一边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范老师的姐姐一直在台湾挂念着大陆的父母和妹妹。文革前,让弟弟寄过一封信辗转到舅妈家里。但舅妈没把信交到外甥女手上,认为这封信可能给范老师带来不确定的伤害。小骏姨妈石沉大海的寻找由此被无奈地中止。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随着大陆政治环境越来越宽松,又一封远隔重洋的家书飘到了范老师当时十五平米的蜗居┅ ┅

因为有个“美国舅舅”,小骏虽然不喜欢英语,但仍然在循序渐进地温故知新。不过一直没有太卖气力,因为他有个预感,自己同“美利坚”没有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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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5 23:17:32 | 只看该作者
11圆圆曲

在那个中国经济刚起步的岁月,中美两国在物质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距。由此家书成了福音书,全家把跨越太平洋作为了最远大的航程。

八十年代中期,范德轩帮妹妹办妥了赴美探亲手续,范老师由此停薪留职到美国西雅图同姐姐、哥哥会面,并在那里住了大半年。现实就是一个巨大的磨盘,把生活添进去,榨出了浓缩的原味,留下了幻想的渣。美国并不完全是美好的,一个在中国大陆生活习惯的人要迁往美国拥抱新生活,往往需要承受类似分娩的阵痛,这份“洋罪”或者说“福分”不是每个人、每个家庭都能够消受得起。

范德轩自小由姐姐拉扯大,在姐姐面前不敢造次,但姐姐回台湾后,范德轩对景况的不满常常化作无名火,然后莫名其妙喷向妹妹,让万里之外前来投奔的范老师无所适从。

范老师的思乡之情愈来愈烈,不到半年,就放弃了逗留美国熬绿卡的打算,怅然地回到沧陵。当同老陈谈到自己在西雅图的境遇,范老师顿时红了眼圈,说没想到住在自己亲哥哥家里,比起当年寄居在舅母家,会额外地多出几分无助的惶恐┅ ┅

妹妹在身边的时候,范德轩常常对她没有好脾气,如今妹妹离开自己,他倒会时常想念起这个骨肉至亲,加上姐姐的敦促,范德轩很快替范老师全家办妥了F4类移民的申请手续。老陈和范老师从此进入到大概需要十年的配额排队。白驹过隙,眼看时限将至,老陈、范老师,包括小骏不得不考虑今后何去何从的问题。

正当一家做着全盘规划,小骏的奶奶在食道部位查出了癌变。老人年近九十,根本经不住手术折腾,只能保守拖日子,但终究没有能够拖多久┅ ┅小骏从小由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奶奶离世,使得他悲痛得什么都做不了┅ ┅十年后,小骏写了一篇博文《清明时节,雨总纷纷》,悼念这位他此生最亲近的老人:

每年清明,我总有要去见一见的亲人,我那已故去多年的奶奶。

少时顽劣,每每她在严厉的父亲那儿告我的状,总是心生埋怨,甚至怨恨,所以对她常常是任性和叛逆的态度。奶奶从来不会多与我计较,继续她的看管责任和告状义务。就算每天省下好吃的让我多吃两口的时候,也不会忘记搭上几句唠叨的规劝。对于她的关爱,我明白无误,但依然愈来愈烦她┅ ┅

如此周而复始,我长大了,奶奶更老了┅ ┅

她的去世是一点一点老化的结果,所以没有使我有撕心裂肺的疼。但心中隐隐的痛却在十年中延续,每当清明的时刻,尤其会被戳点几下。奶奶一直笃信菩萨,她去时,我写了首歌作为对她的纪念:

你是如此安然地离去/找寻你梦见过的美丽/让天上的彩云累积/下一场/花瓣雨/轻轻地/一片一片/撒满你已熟睡的身体。

无奈天空风和日丽/不驾祥云你如何上得天去/也许南海的凉风习习/已化作小舟/载你远离/上了天/会不会/化作菩萨身边的玉女。

祭/祭/祭/祭你/祭奠人间的你/天宫美不美丽/托个梦告诉我听听。

祭/祭/祭/祭你/祭奠人间的你/如果你在天上感动/就把眼泪化作雨滴。

然而这一年小骏全家没有等到美领馆的通知,小骏也没有进行MBA考前复习,更没有参加考试。原因之一是奶奶去世搅乱了他的心境,原因之二是小骏另外撞上了好运。

五月下旬的某天,小骏正在背英语单词,BB机响了。对了一下姓氏表,致电自己的人姓“江”,再看到回电号码来自海德大学,小骏立刻反应过来,一定是海德大学的江博士打来的传呼。

海德大学起源于德国人鲍曼博士在二十世纪初创办的一所大学堂。刚成立时,最有名的专业是德语和医学,解放前属于国立大学,解放后列入教育部直属高校。

小骏的母校起初就是从海德大学分离出来的,设立初衷是照顾海德大学教工子弟,叫做“海德分校”,校址仅同海德大学隔了一条马路。进入到九十年代,由于全省到处大兴土木,建设工程相关人才严重缺乏,为了适应当时建设发展形势,“海德分校”被武陵省收编,改名“武陵城市建设工程学院”,成为武陵省建设厅下属的地方高等院校。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有分的理由,合有合的考虑。近年来,全国高校“合并”盛行,国家意图通过整合资源将品牌高校做大,以满足国家的科技战略。听说不久之后武陵城市建设工程学院将合并进入海德大学。

传言弥漫得既快,又强烈。小骏对此坦然得很。从读大二开始,就听说学院要合并进入武陵大学,当时他激动过好一阵,希望毕业时能够拿到武陵大学的文凭,最终却没有下文。如今文凭上早就盖了“武陵城建工程学院”的戳,合并不合并,合并到哪里去,对小骏来说已经不重要。但无论如何,海德大学一直是小骏仰慕的高等学府,江博士也一直是小骏仰慕的青年才俊。

两年多前,内环一期项目有一根立柱在混凝土浇捣过程中出现问题。拆模之后,柱的根部发现了一穴不小的“狗洞”,也称为“烂根”。结构的自重总是从板体传到次梁,然后到主梁,最后自上而下通过柱子传到基础,所以老赵坚决反对草草采用浇捣细石混凝土的方法进行修补。他会同各方商量后达成一致意见:由指挥部出面请海德大学的罗教授负责对这根立柱进行测试和加固,监理配合实施,费用由市建一公司买单。

罗教授当时已经七十多岁,是工程院院士,海德大学结构专业“第一块牌子”,兼着结构抗灾研究所所长的职务。江博士是他的关门弟子,博士毕业之后留校,帮助导师主持研究所大大小小的工作。罗教授接下任务后,转手交给了江博士。

小骏清楚记得,当时江博士是同另外一个小青年一起来的。江博士看起来比小骏大六、七岁,衣着朴素,身材略微发福,白白净净,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一下出租车,就和同来的青年一起,从车上搬下了一套类似心电图监测的仪器、一只装着各种杂件的工具包和一台手提电脑。

那天中午,“秋老虎”依然霸道。旁边不远的地方一台路面破碎机跟着起哄,强烈的噪音顺着耳蜗不停冲击现场每个人的大脑。现场工人穿的衣服已经半干半湿,干与湿交界的地方是一圈白白的汗盐┅ ┅周军几个和王谢东在现场只站了一会儿就呆不住了,先后躲回装了空调的办公室,王谢东走前不忘暗示小骏一起回去摸几把牌。小骏却想看看这些新玩意儿有什么名堂,就没接王谢东的“领子”,赖着没走。

虽然监理的责任是可有可无的“配合”,真的要配合好却是份辛苦的差事,配合不好,误了事,又会惹麻烦。小骏既然感兴趣,监理方配合的工作就完全落到了他的身上。只要江博士一行来到现场,小骏就跟进跟出,一直忙到任务完成。

其余哥几个照例会反话正说地“表扬表扬”小骏,还故意逗趣着试探:江博士团队就这几天的功夫能赚不少钱呢,小骏爬上爬下,搞得一身汗、一身泥的,是不是也分到些啦?每回小骏故作失望地回答:“分到个屁!”

小骏那几天很快活,虽然名堂没完全看懂,但闹明白了大概的意思:先用震动波对“烂根”部位进行检测,然后依据结果进行加固(加固的材料中参入一定数量的“树脂”),最后再进行物理测试,并将各阶段的报告提交指挥部备案。

那天他到江博士的实验室取报告,又看到了许多结构研究的方法。大多是模拟性测试,然后对测试出的数据进行分析。各种手段眼花缭乱,比如用透明的环氧树脂浇筑出同比例缩小的建筑模型。模型比实物的变形模量大,利用光的折射,就可以很直观地分析出建筑结构中的应力集中问题┅ ┅

小骏觉得自己跟着江博士长了不少见识,江博士也觉得同小骏挺投缘。一方面,小骏对自己格外尊敬,整天“江老师”长、“江老师”短;另一方面,小骏主动干了许多脏活累活儿,使任务完成得特别顺利。

趁小骏到研究所取报告的机会,江博士塞给小骏八百块钱。小骏没有思想准备,觉得既然已经把江博士当成自己的“大哥”,帮着干点事儿就拿钱也太那个了,所以死活不肯要。双方好像打架,最终势均力敌,大致选了折中,小骏收下了其中五百┅ ┅

接到江博士的呼叫,虽然不知什么事,小骏却感到格外开心,立即回了过去:

“江老师,我是小陈。”

“小陈啊,好久不见,你现在忙不忙?”对面传来了久违、熟悉的声音。

“还好。您找我什么事啊?”小骏开门见山。

“哦,有事找你帮忙啊,你找个方便的时候到我实验室来一次。”看来这事还有些复杂,一时半会在电话里说不清。

“好,我就过来,半小时到。”小骏很喜欢那个实验室,想着或许能再看到些什么新鲜玩意儿。

“你不上班?”江博士有些诧异小骏的效率。

“项目刚结束,我正巧空着。”小骏回道。

“哦,那太好了,我还担心你抽不出时间呢!”很明显,电话那头听到这个回答后如释重负┅ ┅

当小骏赶到实验室,江博士已经早早放下手上的活儿,专门在等他。江博士不但比一年前更富态,还显得更阔绰,除了腰上换了中文BB机,办公桌上还有一部诺基亚手机。小骏进门后,他给小骏倒了杯茶,不绕弯子地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对小骏交了底。

江博士“硕士”的专业是钢结构,其中一个师弟阿斌目前正在替“沧陵通信公司”建造安装发射塔。

江博士被阿斌拉进他成立不久的“沧海塔桅工程有限公司”担任技术负责人,并拿了公司百分之十五的干股。阿斌自己负责塔桅部分,“土木”的活儿,都交给江博士管。江博士熟悉建筑结构的设计,但对于基础结构施工包括他在内,整个公司没一个内行。

基础分部工程包给了一个叫老蒋的浙江工头,但公司对他的活儿越来越不放心。特别在上周,钢结构厂家派技术人员到现场对预埋螺栓位置进行复测,结果发现安装尺寸偏了五公分。还好当时没有浇筑混凝土,还可以调节整改。否则一旦钢构件运到现场之后才发现吊装不上去,公司的麻烦就大了┅ ┅另外,公司对老蒋报的预算也不是很放心,希望找个懂预算、熟悉钻孔桩工艺、精通测量放线的人对基础施工进行全面的质量和成本控制。

“这几项我都熟。”小骏对江博士一向很坦诚。

“这样吧,我和阿斌商量了一下,如果你愿意就过来,每月四千块工资,做得好,年底再给你发奖金,怎么样?”江博士也直来直去。

“那我得回家同爸爸妈妈商量一下。”小骏还有顾虑。

“你是学校的编制吗?”江博士很会抓主要问题。

“是的,所以我只能过来兼职,现在立马辞职的可能性不大。”

“嗯,”江博士点点头,“公司才起步,最终发展成什么局面还很难说,你暂时的确只能兼职,否则如果这头垮了,你又回不去,我就对不起你这个小兄弟了。”江博士很爽快,同时补了一句,“尽量本周给我回音,你如果过不来,我们还得去物色其他人。”

晚上小骏把这件事情在饭桌上亮出来同老陈和范老师商量。小骏一提及辞职,二老顿时产生了条件反射的警觉,仿佛有人要拐带走自己的儿子┅ ┅这种情况完全在小骏的意料之中。他接着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自己只想争取一个兼职的机会。一方面想跟着江博士多长长见识;另一方面这个兼职的报酬很可观,几乎是自己目前满额收入的两倍多。

“那么你不读英语啦?出国的事怎么办?”范老师终于放下心,同时想着哪个是“鱼”,哪个是“熊掌”。

“英语可以抽空学嘛。再说出国这事到底怎么样还不好说呢。老是不上班,在家读外语也不是回事啊。”老陈更是想将鱼和熊掌同时揽入怀中。

范老师一贯非常尊重老陈的意见,觉得丈夫的分析永远比自己深刻,于是附和着同意。如此,全家一致决定小骏先到那家公司尝试一下,摸摸情况再说┅ ┅

这时小骏的BB机又响了“滴滴,滴滴┅ ┅”,小骏低头一看,是振纲。他想约小骏出来喝茶。

“你怎么这么快又想到我啦?”赶到茶馆一坐下,小骏就笑着问振纲。

两年间,哥俩都挺忙,一般相隔半年才彼此相约见面。这次离上次过年的餐聚还不到三个月,况且中间振纲还赶来参加小骏奶奶的追悼会,两人也就小别了五十多天。

“┅ ┅一定得找个人聊聊,不然心里乱得很。”振纲一开口,小骏就感到对方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

振纲点了壶普洱外加几碟零嘴。茶具和茶的冲泡方式是闽南“功夫茶”风格:先把沸水倒入茶壶,然后过滤到公杯,最后斟入各自小盏┅ ┅哥俩就着零嘴边喝边聊。

“那你说吧,我听着。”小骏等着振纲开篇。

“就是因为那个女孩。”振纲一股脑儿把苦水都倒了出来。小骏一听见“那个女孩”,脑子里同时浮现出老赵家里的照片,心脏跟着颠了几下。

这两年振纲的电脑生意顺风顺水,除此之外他想抓一抓风投的机会。经过反复调研和分析,振纲的目光逐渐聚焦到“电子游戏”行业。通过频繁接触有关各方的人物,振纲很快混熟了沧陵的电游圈子,并最终选择同张强和王小松组成一个创业团队。

张强长振纲十多岁,在这行起步早,资历深;王小松同振纲一般大,是张强的朋友,据说是高干子弟,有一定的官场人脉;振纲往里投了点钱,同时负责整体圈钱方案的策划与推进。三个人,以张强为中心,合伙成立了一家专营电游网站的公司。计划从小做起,吸引风投之后滚动发展,最终目标是上市。

振纲口中的“那个女孩”是张强新招入不久的行政助理。振纲至今不知道那个女孩的中文名字,大伙儿平时都叫她Shirley,振纲看到她第一眼,魂灵就向对方举起了双手。漂亮女人有时被称为“祸水”,因为对男人总会含有不小的毒性,而这个Shirley的毒性对振纲来说显然相当致命。

“我在今年春节提到过一个心愿,就是把她追到手,你是知道的。”

看到小骏配合着点点头,振纲接着说:“过年以后,我有空没空就跟她凑近乎,其实就是向她以及周围的人宣布,我在追她。可是┅ ┅”

“可是什么?”小骏跟着着急。

振纲喝尽了面前的一杯茶:“我感觉她对我不来电┅ ┅因为我的亲近怎么都点不燃Shirley脸上幸福的光芒。”

小骏想,爱情果然容易催生出文学家或者诗人:“点燃幸福的光芒┅ ┅你的这个说法很妙啊。”

这时,振纲又吟了一句:“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小骏识得这句诗出自清朝吴伟业的《圆圆曲》。便用其中的另外几句调侃振纲,同时意图安慰一下这个灵魂落难的朋友:“看来现在如果出现情敌,你还会‘冲冠一怒为红颜’吧?说不定‘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不要太执着,漂亮女孩多了去,你眼下鬼迷心窍、一叶障目,把这个Shirley捧得太高了吧。”

说到“漂亮女孩多了去”的时候,小骏脑中又一次闪过一个秋千上的影子。

“唉!”看来小骏宽松气氛,安慰振纲的目的没有达到。振纲叹了口气,跟着一仰脖,喝酒似得灌下了一杯茶,继续喃喃自语:“我现在根本静不下心来做其他事!认识她之前,我最怕自己碌碌无为,现在最怕将她从我的生命中弄丢。”

“不至于吧?时间一长,一切自然就淡了。认定了这一点,所有的难过都只是暂时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小骏对振纲说,同时悄悄对自己又讲了一遍。

“现在心里一团麻,觉得如果我今后获得了成功,没有她的分享,就不算成功。如果失败,没有她的抚慰,才是真正的失败。”振纲咀嚼着内心,吐出了感受。

看来振纲的病着实不轻,虽然自己也才大病初愈,不过小骏觉得自己心中的“爱情”比起振纲,除了邪恶,更多了一层无聊。除去外貌和物质条件,一个男人能够点燃一个女人的激情,无非三把火:有情、有趣、有种,分别代表了道德、智慧和勇气。小骏觉得自己脑子里过多充斥了权衡供品的俗气,最多怀揣了忠诚契约的道德,绝对缺少智慧的爱情艺术和单纯的爱情信念,可以是个好丈夫,却肯定不算一个好情侣。

小骏害怕恋爱,因为怕受伤害。好像赌客想要赢钱,却不肯下本,这种爱“没有种”,所以显得猥琐。

“那你准备继续下去么?即便感到她不爱你┅ ┅”小骏试探着问振纲,同时就着自己的心境也仰脖喝下一杯茶。

“走一步看一步吧,除非她明确表示讨厌我,否则我会一直粘在她的身边┅ ┅即使肝肠寸断,也好过失魂落魄┅ ┅”振纲垂着头,一字一句很清晰。

(小骏决定暂时在自己的星位一侧再抢一个大场,同时给予对手之前逼上的一子些许压力。对手下了一手“补强”,小骏不予理睬,在自己的星位高挂了一手,用以巩固和扩大自己的地盘。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这是一种战略,也是一种修行的境界,有时要做到却不是太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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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5 23:18:37 | 只看该作者
12秋收

第二天小骏给江博士打电话,说家里都商量妥了,自己可以全天过来做兼职。如果监理公司有项目要他回去,自己一定做到提前一个月通知,让江博士有时间另做安排,他也会尽心尽力做好交接工作。至于工资,可以因此少五百,三千五一个月就成。

江博士和阿斌商量了一下,觉得非常划算。第一,事情有可靠的人管了;第二,公司没有交社保等负担;第三,将来如果没有项目,遣散起来方便。

江博士同时留了个心眼,没跟阿斌说小骏自己提出工资减少五百的事情,仍按照四千块一个月。他认为,只要小骏好好干,公司也不能亏了人家。

小骏兼职的“沧海塔桅结构工程有限公司”与“沧陵机施公司”大致平分了沧陵通信公司发射塔的活儿。总经理叫何斌,江博士叫他“阿斌”,其他人叫他“何总”,有两个小的为了表示亲热,叫他“斌哥”;江博士叫江克,只有何斌叫他“阿克”,其余的叫他“江老师”。

公司在海德大学的专家楼包了两个单元,两套两室一厅,总共一百六七十平米的样子。门口挂着“沧海塔桅结构工程有限公司”的招牌。四间房,何斌一间、江博士一间、财务、出纳共一间,还有一间当作仓库,公司的两个司机时常坐在里面;两间客厅,一间被何斌做了自己的接待室,另一间放了一张八席的会议桌,作为会议室。

“阿斌,小陈来了。”江博士在接待室,把小骏引荐给自己的师弟。

“坐吧,坐吧。”何斌既客气又热情,“听阿克说,你是土建施工的专家哩。”

“何总,那是江老师说得好。他之前跟我说你们公司要个管土建的工程师,工艺主要涉及钻孔灌注桩、承台基础和连梁。我的工作就是对于测量放线、土建预算、钻孔桩质量等进行复核。是这样吗?”小骏思路清晰。

“不是你们公司,是我们公司。”何斌的思路更清晰,“基本情况就是这样,你准备怎样展开工作呢?”

“对于预算,我准备自己算一遍,然后同施工报上来的进行核对。”小骏一样样细化,因为活不少,如果摆布得没条理,他一个人根本管不过来。万一最后因此被人家辞退,自己失去一份工倒罢了,主要对不起江博士的一番好意,还让他因为自己丢面子。

“对于测量,在浇筑混凝土前,我会去现场复核,有问题还来得及整改,特别是塔体预埋螺栓的位置,一定要把它控制在偏差范围内。对于钻孔桩,这种工艺白天黑夜施工,其中放钢筋笼、清孔和浇混凝土的环节都很重要。我们工地又分散,一个人没法顾得周全,如果增加人员,又不经济。而且我觉得,只要小应变测试证明了桩体完整,混凝土试压强度没问题,我对这些桩的承载能力就有把握。除非┅ ┅”小骏顿了顿。

“除非什么?”何斌着急问道。

“除非施工队弄虚作假,偷减钢筋,风险就会失控。”小骏双手一摊,强调无奈。

“你认为有什么后果?”何斌有点着急。

“桩的抗拔能力会相应减弱。”小骏答道,接着补充,“这样吧,我们对这方面采取突击检查的方法进行控制,如果查到偷工减料,您根据具体情况,狠狠处罚一下,起码让施工队不敢肆无忌惮。”

“就这么干!”何斌看了一眼江博士,觉得师兄眼光不错。

随后走到门口叫来了一名司机:“这两天,你就跟着陈工。他要到哪里,你就开那辆桑塔纳送他到哪里。”回过头对小骏说,“陈工,拜托你这两天辛苦一些。公司目前在建的三个塔一定不能够出问题,否则后面三个塔的项目就泡汤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当中,小骏忙得四脚朝天。首先加班加点,对三个塔的基础工程,单独做了一版预算。然后同老蒋抛出来的预算一一比对,发现两者之间的偏差有限,就对这块工作有了底。

此外抽出一天时间,白天对于施工单位的测量放线成果进行复核,晚上有预谋地忽然杀了一个回马枪,果然发现施工队偷偷把全笼的钻孔桩自说自话地改成了半笼,这样做等于偷下了近一半的钢筋!

第二天,小骏就把这事对江博士讲了,江博士及时告诉了何斌。何斌和江博士商量之后,一个电话把老蒋叫到公司,何斌掩上房门,算是给老蒋留了点面子,但是流出门缝的分贝依然很大。老蒋先遭到狗血淋头一顿痛骂,然后被逼着签字确认,他的工程款因此被罚了五万块┅ ┅

很快五十天过去,公司又拿到了新的建塔项目。何斌却似乎忘了给小骏发工资,只在酷夏期间随着大伙发了小骏五百块礼券儿。小骏没吭声,渐渐萌生了一个新的想法。

那天,小骏趁着和江博士坐在会议室的机会,同江博士聊了起来。

“江老师,何总对我的工作还满意吧?”

“当然,怎么啦?”江博士很聪明,一听就是小骏后面还有话。

“┅ ┅那何总怎么到现在还没给我发工资?”小骏稍一犹豫,还是把话说透了。

“啊?阿斌怎么回事?”江博士抬脚就要去隔壁找何斌,“我去问问他┅ ┅”

“别急,江老师,听我把话说完。”小骏拦住了这位老大哥。

“何总可能觉得土建施工的活儿延续性差,忙的时候忙,空的时候的确没有什么事。每月花四千块不值当,没有又不行。”小骏分析着说下去,渐渐把自己的想法抛出来,“现在新的活儿下来了,要么基础这部分就包给我做吧。”

“┅ ┅”这是大事儿,看江博士许久没接话,小骏接着补充:

“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公司通过决算的基础工程已经有好几个样本,数额基本八九不离十,大致的预算指标何总是有数的,只是需要可靠的人将编好的预算最后把道关,并把《预算书》做规范;测量方面,既然承包公司的活儿,我就不要工资了,工作我会继续做好,何总也没有不放心的道理;至于质量和安全方面,公司可以组织项目之间互查,我可以写承诺书,如果发生类似老蒋偷工减料的事儿,我无条件退场,公司可以拒绝支付我工程款,损失我自己承担!而且我可以承诺,由于我的原因工期每拖后一天,按照工程总价的千分之一赔偿公司损失。如果一切顺利,我上缴公司决算总价的百分之十八作为管理费和税金,比老蒋多交三个百分点。”

小骏做这样的承诺,实际担了很大风险。第一、利润空间压缩得太小;第二、工期一直是项目管理的难点,如果遇到意想不到的状况,工期滞后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所以他拖了一个前提条件“由于我的原因”;第三、小骏能够保证自己没有偷工减料的想法,怕就怕出内鬼,班组长带头偷减各种建材,然后卖掉换钱喝酒;第四、从某种角度来说,安全真的就是碰运气,运气背,你想得再周到,也难免百密一疏┅ ┅但是“富贵险中求”,那个秋千上的身影时刻鼓舞小骏去争取成功┅ ┅

听完小骏的话,江博士许久没有吱声。最后用了很轻的声音对小骏说:“你先悄悄地把承包协议按照你刚才的意思写好,我去跟阿斌商量┅ ┅记得不要与其他人提这事!”

第二天早上,小骏就把协议草稿交到江博士手上,然后坐到会议室。会议桌上的一本规范标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临下班,何斌和江博士终于招呼小骏进入接待室。

“阿克把你的承包协议给我看了。我们都想给你这个机会,不过你可要记得自己立下的军令状。”何斌严肃地对小骏说。

江博士倚在沙发上,嘴角稍稍上翘,俏皮地朝小骏眨了眨眼睛┅ ┅

小骏感谢老天给他这次机会。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却一步步地没有漏掉过一个环节,严谨到了奇妙的地步:如果小骏当时跟着王谢东回办公室打牌,如果小骏潦草地糊弄了“配合”的工作,如果小骏平时没有技术积累,如果老蒋认认真真把活干好了,如果何斌每月按时发工资使得江博士对小骏没有任何负疚,如果┅ ┅

太多的如果,有的是天时,有的是地利,有的是人和,有的是小骏自身的努力和善良的福报┅ ┅小骏已经感到,他离自己的第一桶金已经很近了。

不过对小骏来说,面前的道路依然崎岖艰难。很多事情他之前从来没有具体经历。最典型的就是他平生第一次要对几十号人的吃喝拉撒睡负责。通过现场勘察和一番周折,办公基地、宿舍、水电、厕所、食堂终于逐一落定,小骏带领他的施工队在现场驻扎下来。

对组建这支队伍,小骏费了不少心思。

一方面,班组不能太分散,否则需要自己协调的环节太多,精力不够用;又不能太集中,如果只设一个班组,班组长一旦“造反”,项目将呈现失控状态。思前想后,小骏决定设两个班组,一个桩基班负责成孔和钢筋制作,另一个杂工班负责模板、混凝土和土石方。

另一方面,对班组(特别是班组长)的挑选很重要。事后证明,小骏洞察力还是挺敏锐的。他对班组长的品行和脾性的判断,没有大的偏差。桩基班长老宋五十来岁,是周边省份的一个村支书。在老家办印刷厂,却不怎么赚钱。最后干脆把厂交给儿子,自己领着一群村里人,买了台“十五型”钻机,在各大城市靠做清包工讨生活;杂工班长老周四十多岁,一个复原的老兵,关键时候能带头吃苦,还有些拳脚功夫,所以镇得住手下的工人。

除了避免“用错人”,还要通过“做对事”树立威信,威信从某种程度讲就是地盘。小骏觉得要让班组长死心塌地跟着干,必须让他们看到希望。希望来源两方面,其一是小骏自己的发展前景(目前最现实的就是后续揽活能力),其二是小骏本身的人品做派。人品要让人放心,却不能软弱。

依据这个思路,小骏在一开始就做了几件事情。

第一提出口号“做好工程,拓展市场”,这样做除了明确目标外,还向班组暗示,只要干好了,后续就有活儿;

第二“人无信不立”。在签订班组合同的时候,小骏特意提出预支给两个班组各一笔生活费,并且在进场时即刻兑现,换来了老宋和老周对小骏基本的信任和友善;

第三“先小人后君子”,签订诚信协议。小骏把对何斌所承诺担负的安全、质量风险,毫不客气地转嫁给了两个班组。老宋和老周起初不愿意,但小骏坚持:安全和质量都不敢保证的班组他是不会用的┅ ┅两人想想道理没错,磨磨蹭蹭地在协议上签了字。

小骏承包的第一个项目在上清镇。

这天刚进场,办公室就来了一个寸头,卷着花衬衫的袖子,露着一条龙形纹身。进门先给小骏递上一支烟,帮着点着后自己也点了一支,吐了一口圆圆的圈说道,镇上顾宅河桥头下的砂石码头和堆场都是他承包的,也是周边规模最大的。他想把小骏工地上砂石料的供应全包下来。接着又说,镇上不太平,前些日子还因为打架出过人命,如果砂石由他负责送货,以后项目上有什么人来捣乱,他可以负责摆平┅ ┅

小骏高中时类似场面见过一些,他知道市面上总是不乏这种色厉内荏的货色,所以嘴上虽然客气,神情语气却没有半点怯意。

“您贵姓?”小骏并没正眼看“寸头”。

“免贵姓邓,邓世昌的邓,邓建国。”“寸头”报了姓,还附带了名。

“老邓啊,你过来和我谈生意,就是瞧得起我,我心里有数。不过砂石价格好商量,方量却不好控制。我也不想今后为了这类屁大的小事老是麻烦你这个大老板。要么这样,你报个实在价,不要考虑抛方,如果价格合适,我和底下班组再商量商量,看看我们怎么合作。”

小骏很利落地把底牌对老邓亮了,接着转身对老邓介绍:“这是我的泥工队长老周,他自己就是特种兵复原,底下还有俩,所以我们不怕人欺负,但也不会欺负人。”

“┅ ┅那就好,那就好。”老邓在心里吐了吐舌头。

等他出门走远,老周说:“我可没干过特种兵啊。”

小骏问他:“那你准不准备把砂石包下来?”

“┅ ┅”老周的脑筋一下没转过来。

“老周,我给你个赚点小钱的机会。我们按照混凝土的方量和配比先把砂石用量算好,然后签个砂石包干协议,我加你百分之十的损耗。只要你和手下的工人用点心,把损耗的方量压缩到百分之三不是问题。这样你们赚个百分之七的砂石钱不是挺好的吗?老邓的码头我之前考察过,的确是这一带最大的,离我们工地也近,价格我不会太亏他,但是方量你负责把关。通常这些拖拉机运来的砂石,开头还好些,越到后来短斤缺两百分之十五到二十都算客气的。”小骏三年来在工地上留的心眼儿好多派上了用场。

老周很感激也佩服,随口应了一声:“陈总,您放心┅ ┅”,小骏立马挡住:“这样叫我就这一次,否则给公司其他人听到,你就是害我。我们公司就一个何总,可一定记住了。”

过了几天,小骏又以差不多的方式把钢筋包给了老宋。

建设工程管理绩效高低其实同对人的管控效果好坏直接相关。而人能不能管好,关键在于利益分配是否合理,责任与权力的摆布是否平衡┅ ┅

几年来,小骏一直在琢磨这些问题。所以小骏深思熟虑后的“三板斧”很实用,工程按照他的思路顺利向前推进。

不料某天,由于一时心存侥幸,小骏差点把不错的局面碾个粉碎。

钻孔桩成孔过程中会产生泥浆。小骏算了算泥浆总量不多,如果组织外运,也是一笔不小的成本,于是他动起了歪脑筋。

塔的基础处于一条小河的盲端,早就失去了通航功能。长期以来底部积满淤泥,后来周围居民逐渐在那里倾倒生活垃圾。所以泥浆就地排放应该没人注意,更不会有人管。小骏稍加考虑之后,决定就这么干。

几近中秋,田间的稻子仍旧一片绿色,却正拔着穗。临近现场有十多亩水田,种着正需要使劲喝水的稻谷。靠近工地的河段在最南侧,地势最低,靠几台水泵将河水逆势送到北边广阔的田野里。

仅仅一周,小骏工地上的泥浆就把最近的两个泵点给毁了,连锁导致其它的泵点一齐无水可抽,趴在那里。

如果三天内不能接上水,地里的庄稼这一季都将没了收成┅ ┅农民们一下子就把工地围了起来。

小骏赶忙和当地支书碰了头。根据支书的估算,如果要赔偿这一大片土地的青苗费,那么自己这个项目的利润抹干净都不一定够┅ ┅小骏眼前没有其他选择:或者补救自己的过失,或者埋单。

小骏带着老宋和老周一头扎到地里,稻谷的芒刺把小骏的手臂划出了一条条血痕,遇到渗出的汗珠,小骏就感到钻心的刺痛,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体味到田间劳作的艰辛。

经过一天摸爬,他们终于搞清了有关情况。包括田里的电缆布置,地势高低,泥浆目前的位置。第二天就组织工人筑围堰,抽泥浆,重新布设泵点┅ ┅

看着稻子喝饱水,渐渐恢复了之前的神气。小骏心里涌出了类似劫后余生的轻松和成功的幸福。

那天他一直呆在田边。清风拂过他的脸颊,稻田泛起层层波浪。小骏看得入神,直到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散尽┅ ┅

月亮即将圆满,秋收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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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5 23:20:06 | 只看该作者
13醉烟

自从同小骏喝茶之后,又经过半年的坚持,振纲终于熬出头,Shirley开始接受他的邀请。两人一起吃了几顿饭,谈天气、谈新闻、谈公司的前景和很多不着边际的话题,之后两人又看了一场电影,影院散场,找了间昏暗的咖啡厅坐下,有了下面的对话。

振纲:“我怎么没见到过你的名片?”

Shirley:“我还没有印呀。要我名片做什么?”

振纲:“想知道你的名字。”

Shirley:“Shirley呀。”

振纲:“中国的。”

Shirley:“为什么要知道?”

振纲:“┅ ┅我想做你的男朋友!”

Shirley:“┅ ┅我再考虑考虑┅ ┅”

振纲:“你不爱我?┅ ┅或者从来没有想过让我爱你?”见Shirley紧紧抿着嘴唇,振纲迫不及待地补充,“给我一个机会吧,我会心疼你一辈子的!”

Shirley没有直视振纲灼热的眼光,闪了闪长长的睫毛:“┅ ┅我叫赵馨兰。”

振纲一下感觉温暖的春风和在全身流淌,他的人生终于有了意义。送赵馨兰回家之后,振纲晓得,他今夜注定会失眠。也管不了深更半夜,给小骏的BB机发了条消息:“Shirley原来叫赵馨兰,她今天终于同意做我女朋友啦。”

当时小骏累了一天,倒在床上呼呼睡得正死。早上看到后,立即给振纲回了电话,振纲却刚刚呼呼地睡着。小骏只得朝振纲BB机回了条信息:“为你高兴,恭喜!”

忽然有股奇怪的感觉袭来,怎么也姓赵?

┅ ┅

小骏之后又干了两个发射塔的基础。老宋、老周很帮衬他,接活,进场,干活,结账,一切形成定式,显得有条不紊。再想干第四个,却没有了机会。具体情况小骏不太清楚,好像是沧陵通信公司工程处的处长退休了,换了一个新处长┅ ┅“沧海塔桅结构工程有限公司”又熬了一年终于关门大吉。

小骏用了八个月时间,赚了将近五十万,虽然比振纲差好远,但在经济上也算翻了身。这会儿,他再次想到了那两张照片上的影子。

那天小骏想着去看老赵,说是还书,其实更想碰到好运气,遇到照片里的真人。他刻意把自己拾掇了一番,手上提了些水果,走到老赵楼下,却先看到大楼电梯口围了一圈人。原来地上躺着一位妇人,突然认出,竟然是郝老师!

郝老师心脏一直有病根,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这天刚下楼想去菜市场,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绞痛,就软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

小骏反应不慢,立即掏出手机,先拨通了120,随后拨了老赵BB机的号,留言:“赵老师,我看见郝老师在您楼下晕倒了,我已叫了救护车,请速来!”

老赵刚从楼上跑下来不久,救护车也呼啸着开进新村,大家七手八脚把郝老师抬上车,小骏跟着去了医院。

由于抢救及时,郝老师总算发生遇更严重的后果。趁郝老师躺在留观室病床上输液的间隙,老赵仔细端详了小骏:小骏有不少改变,人黑了、瘦了,办事似乎干练许多,衣着比半年前讲究,连同腰上别着的手机放射出“发达”的讯号┅ ┅

“小陈,买手机啦?”老赵不知道小骏做包工头的事儿。

“嗯┅ ┅朋友的。”小骏脸被烫了一下。因为老赵毕竟是公司领导,让他知道自己在外面做工头赚外快,而且帮着一起保守秘密不合适。

“哦,那你复习得怎样了?”老赵一直看重这事,他真心希望能帮助小骏走到一条康庄大道上去。

“┅ ┅”小骏脸又一烫,搪塞道,“还在背英语单词。”接着赶紧把话题岔开,“公司现在怎么样啦?听说学院要和海德大学合并?”

“是的,这是根据中央有关精神,省委省政府直接部署的事。目前合并工作已经启动,不过海德大学监理公司和武陵城建工程学院监理公司暂时保持原状。”老赵接着问了小骏一个奇怪的问题,“有人找过你吗?┅ ┅我指公司里的人┅ ┅”

“没有啊!”小骏有些奇怪,老赵为什么问这个。王谢东的事情之后,小骏慢慢总结了一些阅历,知道一个奇怪的问话背后往往隐藏着一个故事或者某些背景。

并且懂得,和领导谈话,尽量不要问这问那,即使这个领导和你很熟,关系很好。领导愿意告诉你什么,你不用问,他自然会说。他如果不愿意告诉你,你也不要老是逼着他对你编假话!对你假话说多了,自然会同你疏远。

这回老赵的确想告诉小骏一些事情。有些情况老赵自己也只是扫到了些许风声,但根据已经发生的事实,结合自己的想象和推断,整件事情大致的前后经过在这位清华毕业生的脑海中整理出来。

海德大学和武陵城建工程学院合并过程中,院长老仲由于快退休了,所以海德大学没有安排他进党委班子。他对此很看不开,找到自己的大学同窗,武陵房地产开发(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卢鹏大倒苦水。

武陵房地产开发(集团)公司当时是全省富得流油的单位。一般背景的人,根本不可能进入里面工作。

卢鹏和仲达仁大学时就是死党,几十年来哥俩运气彼此都不错,一贯走得很近。如今兄弟行了背运,自然应该扶一把。毕竟没几年自己也要退了,几个老友喝茶聊天总是晚年必要的情节,所以他很义气地极力主张老仲到他那里去。

老仲也很想过去,但仍被两桩事情纠结着。

第一件,自己的级别问题;第二件,怕到那里成了光杆儿司令。反正俩人这么多年的兄弟,索性心一横,就把顾虑对卢鹏说白了。

卢鹏仔细想了想,第一个问题好解决。武陵城建工程学院属于副局级单位,老仲这个院长的行政级别就是副局,自己的集团公司属于省政府直属正局,安排做个总工,也是副局,老仲不会有意见。就是第二个要求有点难办┅ ┅

他把难处对老仲挑明,老仲显然有准备:“武陵房开组建个监理公司吧,法人我来干。我在学院的监理公司带点儿骨干过来,也算为武陵房开新增一项业务;另外,自己这个总工程师遇事也算有个团队可以依靠。”

“那么多人的编制问题不好解决啊。”既然都谈开了,卢鹏也不绕弯子。

“┅ ┅”老仲知道,这个问题不是卢鹏不帮忙,实在有些难为他。老仲仔细盘了盘说:“那我尽量安排快退休的老伙计过来先干着。编制不动,等到退休,他们无论在哪儿,不是一样干活?无非工资高一些,却没有社保的包袱,也没有编制问题需要解决。”稍微停顿,接着问道,“都是老的也不行,我少挑几个年轻的,你看除了我,还能解决几个人?”

卢鹏没有接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 ┅

经过几周私底下的联络和动员,一份从“武陵城建工程学院监理公司”跳到“武陵房开监理公司”的名单出炉了,一共十一人,其中小骏知道名字的有六个:

1、仲达仁(董事长,兼武陵房开集团总工程师);

2、仇明(总经理,编制转到学院的建工系,根据新公司的发展情况再作进退);

3、尹观丛(副总经理,编制仍旧留在学院,直到退休)

4、李超(总经理助理,编制进入武陵房开监理公司,不属于武陵房开集团)

5、周军(市政部经理,编制进入武陵房开监理公司,不属于武陵房开集团)

6、钱建华(房建部经理,编制进入武陵房开监理公司,不属于武陵房开集团)

耿龙根和杨隽也被动员过。耿龙根舍不得“银河国际大厦”的项目利润,推说项目上的业主不同意,一定要他负责收尾,之后才能过去;杨隽性格素来谨慎,虽然仇明说武陵房开监理的人员编制几年后就会纳入武陵房开集团,但是耿龙根悄悄点了她一下:“这是一件没有时间表的事情”,所以也打定了“按兵不动”的主意。

在这批人跳槽之前,仲达仁做了两件事:一是突击发钱;二是人事调整。

几年间,武陵城建工程学院监理公司因为沧陵、武陵乃至全国基础建设蓬勃兴起而“广开财源”,又由于仲达仁“节流”的管理方针积累下一笔不小的财富,三十多人的公司居然有一千来万存款。公司借着各种名义发钱,小骏也跟着发了一笔财,几个月下来居然有将近十万的进账。小骏很满意,老赵却很担心。等一切尘埃落定,恢复平静后,公司账面上的流动资金只剩三十多万,如果这个时候要装修一下门面,或者购买更新一批检测和办公设备,根本没有操作空间。

关于人事调整,仲达仁也盘桓了很长时间┅ ┅最后把老耿提到了总经理的位子上,茅金富成了副总,老赵仍旧只是总工。老仲依然兼着董事长,直到离开武陵城建工程学院。

老仲离开没多久,两校正式合并,海德大学却没有安排人接任公司董事长,这个位子一直空缺,好像国画中的留白,余味无穷。

老耿真正接管公司后,赶紧做了一件事,把“武陵城建工程学院监理公司”更名为“武陵城建海德监理有限公司”,注入了海德大学的概念┅ ┅

小骏没有想到在自己到外头做包工头的几个月,公司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同时产生了些许失落,感到自己几年下来,竟然在公司被边缘化,没被纳入跳槽名单。“武陵房开集团”是当年毕业时很多同学打破头想进的单位啊!

正当小骏暗自嗟伤,随着一阵零碎的高跟鞋敲击磨石子地面的声音,老赵的女儿走进了留观室。小骏眼前一亮,真人比照片上的更让自己动心。看得出,她是急急忙忙赶来的,由于赶得急,脸颊泛出微微的红晕,额头沁出若有若无的汗,稍稍粘着前额的一丝刘海。

“妈妈怎么了?”女神没有注意小骏。

“她的心脏┅ ┅现在好了┅ ┅让她安静睡会儿,不要吵她。”老赵赶忙伸出食指往唇上比划了一下,示意女儿小声。

“┅ ┅”女神伸手轻轻把自己的小嘴掩住,又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小骏一旁有点看傻了。

“你这几天又到哪里疯去了?”老赵压低了声音,顺带瞟了一眼小骏。小骏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赶忙转过身。

“┅ ┅人家有事嘛。”女神也看到了有生人在旁边,于是赶忙封住老赵的嘴。

老赵于是想转身打发小骏回去,然后同女儿仔细地聊聊天┅ ┅这个女儿实在太不让他们老俩口省心了,郝老师就是因为她,几个晚上没睡好。

“滴滴,滴滴,┅ ┅”女神的BB机在小包里发出了声响。

她拿出一个中文拷机看了看,又瞧了一眼老赵,随后将BB机塞回包里,一边转身一边说道,“爸,我去回个电话。”看到妈妈没事,她放心了,同时估计到老赵接下去会说什么,想尽快滑脚。

“你别走!小陈,把你的手机给她。你就在这儿回电话。”老赵恨不得把这个女儿锁在身边。

小骏不明就里,但却十分激动,慌忙把手机摘下,伸手递向了女神。

她犹豫一下,也就伸手接了,同时微微向小骏点点头,小骏看到伸过来的小手,心跳得愈加快速。

女神转身,“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小骏听到她按下了八个数字,随后一个停顿,应该是按了“拨号键”,然后一只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把手机贴在了自己的耳朵边上。小骏当时唯一的愿望就是,自己就是那部“诺基亚”,能够紧贴她的耳朵,凑近她的嘴唇┅ ┅

“喂,我爸朋友的,嗯┅ ┅好吧,晚上见面再说。”简短几句后挂了电话。

刚要还小骏手机,BB机又响了几下,她低头一看,眉头一蹙,向小骏说了他俩的第一句话:“不好意思,手机再借我用一下┅ ┅”

“好,好!”小骏只有会讲这个字了。

这回她按了七个数:“┅ ┅喂┅ ┅不行,我妈病了┅ ┅不要紧┅ ┅再说,拜拜。”说完把手机还给了小骏。

小骏的耳朵一直张着,收录了她说的每一个字。

小骏刚接过手机,老赵就说:“小陈,你先回去吧。今天谢谢你,我们另外找个时间再好好聊┅ ┅回家认真复习,争取能够考上┅ ┅”

小骏很不情愿,但无可奈何。走出医院,敏感开始发酵。电话那头好像不是女生,莫非她有男朋友了?想到这里,小骏的胸口就一紧。

人大多是警惕的动物,战时用以区分敌我,平安时代就是窥探隐私。

小骏翻开电话记录,第一通是一组模拟模式的手机号码,91895647;第二通是一组固定电话号码,3845473。

3845473?这号码好像有点熟,小骏上翻着以往的记录┅ ┅3845473!这是振纲的办公室电话!老赵的女儿是Shirley,居然就是赵馨兰!

怎么会?!

小骏浑身一颤,赶紧反过来安慰自己:天下不会有这种巧事,也许是某个环节造成了误会?但到底恢复了理智:姓赵、电话号码┅ ┅如果老赵的女儿不是Shirley,那概率才会非常的低!

小骏不知自己怎样回到家里的,之后一下就栽倒在床上。他脑子一团乱麻┅ ┅好不容易有了决定:目前首要是确认Shirley(赵馨兰)到底是不是老赵的女儿?!还有,另一个电话一定不是振纲的,那么又是谁的?

小骏不想让振纲知道自己和他共同爱着一个女人!而且他觉着自己远不如振纲,且不说“供品”多寡,最起码振纲对馨兰的爱就比他有种得多。

振纲虽然不算自己的总角之交,但彼此志趣相投,小骏早把振纲当作了一个难以割舍的兄弟!是不是女人对小骏来说,真的就像不及手足重要的衣服?小骏不知道,这个答案只有通过足够长的时间才能印证!

怎么确认呢?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直到晚上九点多钟,小骏的脑海中闪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他一定要去验证一下。就近寻了一部公用电话,拨了91895647,电话那头接通后,小骏故意压低了声音:

“喂┅ ┅,张强张先生吗?”

“┅ ┅你哪里?”对方很谨慎。

“我是王小松的朋友,他喝醉了,让我打您电话 ┅ ┅”小骏还好有预案。

“他喝醉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也在喝酒吶┅ ┅”对方的回答坐实了小骏的猜测┅ ┅

“啪”,小骏一声不吭,狠狠地挂了电话!

小骏脑子里过滤着馨兰在通第一个电话时的吐出的每一个字,徒然多了一层对振纲的担忧,同时内心深处的酸楚更是翻江倒海:

“喂 ┅ ┅ 我爸朋友的,嗯 ┅ ┅ 好吧,晚上见面再说。”

路灯摇曳着小骏的身影,就像一缕喝醉的魂魄!小骏很伤心,虽然没人知道,但这团熊熊的爱情大火已经默默燃烧了好久,一直在给自己力量,催促自己奋进!

他多么不想知道所有事实,就让这团火焰燃烧下去,哪怕自己最后化为灰烬也是幸福的。但命运终究和他开起了玩笑,抑或可怜小骏,非要将他拯救下来,尽管小骏自己是如此的不情愿!

小骏抽烟不多,这天却在路旁一支接一支地干掉半包。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昏死过去的反应,他知道那是“醉烟”了,赶忙再次逃回家里。

老陈和范老师手忙脚乱地烧了一小碗绿豆汤,温了半瓶牛奶,让小骏先后喝下。

小骏虽然还有些许恶心,但基本解了毒。冷汗收干,青白的脸色渐渐泛出了一抹血丝,之后沉沉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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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5 23:21:04 | 只看该作者
14宇翔

监理公司完成更名后,终于进行了一次简单的装修。学院多拨出一间教室给公司,公司将两间教室统一铺上木地板,安上空调。

其中一间用矿棉板吊了顶,同时被隔断硬生生地分割成三个空间。一间领导办公室,里面摆了三张桌子,分别属于老耿、茅金富和老赵;另一间接待室,里面挤着三件套的皮沙发连同茶几,角落放着一盆“发财树”。隔断外面布置了一张八人的会议桌,靠窗的地方立着一台“施乐”复印机和一套电脑桌椅,桌上一台崭新的“386”,连着激光打印机。另一间教室则堆满了之前的老家俱,是会计和出纳办公的地方。

老耿对公司管理一直没上心,琢磨自己临近退休,这个总经理无非是过渡一段时间,所以心里除了多接几单项目,多捞一点实惠,什么都不在乎。总经理的“乌纱帽”让老耿沾了不少光。他让杨隽守在隔断外的电脑桌旁,上面有部电话机。公司只拉一根线,一个号码。杨隽负责接听所有打进来的电话,只要是项目信息,马上向他汇报┅ ┅

杨隽不久获得了好处,被任命为公司办公室主任,终于不用再到工地现场上班了。除此之外,在学院和海德大学合并前杨隽抓紧将自己嫁了出去。凭此更是享受到了“突击分房”的好处,在学院周围分到了一套“一室户”。虽然不大,却已经十分知足,遇见熟人,话也热络许多。

茅金富近两年在仕途方面可谓发了一笔意外横财,这是他长期打熬的结果。如今老耿是快退休的人,同时自己比起老赵更有年龄优势┅ ┅所以他决心继续熬,直到坐上总经理的宝座!

“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茅金富心里明白,自己这个副总和不带长的参谋差不多。所以没有老耿发话,公司的事儿一概不沾边,以免弄不好授人以“自己着急上位”的话柄。因此他效仿老耿,也整天打理自己的“自留地”。不久前顶着“副总”头衔,他拿下了一单市政管网的大项目,并将小伙子周宇翔召至麾下。

于是公司的总经理和副总经理都处于兼职的状态,只有老赵手头没项目,是“专职”的总工。老赵却感觉心情比老仲在位时舒畅了不少,寻思自己必须做好两件事,一件是对各项目《监理规划》进行审批,另一件是组织对工地进行巡查。

自从电脑普及,《监理规划》逐步演变成“剪刀加浆糊”的活儿。所谓“编写”往往不过改个项目名称了事,不仅没有任何针对性,甚至张冠李戴。比如根本没有深基坑开挖的内容,哪来“围护桩的质量检查要点”?┅ ┅

老赵对技术一向较真,有的规划被他退回好多次,交上来后依旧不能满意。一来二去次数一多,耿龙根就会出面打招呼。说政府现场检查,如果看不到技术负责人(总工)对《监理规划》的审批意见,公司就有受处罚的风险┅ ┅这些话让老赵觉得,是自己欠了公司一笔账,而且这样改下去,也没个头。于是只能反复放低要求,最后在《审批表》上窝囊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更要命的是巡查工地。武陵省二十万平方公里,沧陵市也将近一千平方公里,项目分布范围广,老耿却根本没有考虑解决老赵检查项目的交通问题。那辆公车也一直跟着老耿东南西北跑项目,凭老赵骑自行车、坐公交,如何巡得过来?只能偷偷懒,偶尔挑一两个大型项目转一下。所见到的情况,按老赵话讲,不但“心惊肉跳”,而且“每况愈下”。

老赵愈来愈觉得这个“总工”风险不小,有时甚至想把自己目前的职位辞掉,不干了!他对老耿吐过很多次苦水,每一次老耿都抱着十分理解的态度,同时反过来也对他倒苦水。说老仲走之前把公司多年的积蓄几乎用得底朝天,如今如果不全力多接些项目,那么公司只有关门大吉,里面的老老小小又该怎么办呢?

老赵恨自己嘴笨,话头转了一圈,自己认真做事,却成了公司的“累赘”。不过仔细一想,自己既然不愿意低三下四地迎合市场,那么只有委曲求全地迎合环境了,自己干着“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也怨不得别人┅ ┅由于老赵一直没项目,小骏被茅金富借去打了一段时间短工。

小骏之后,公司没有再招收过年轻人,而是大量引进外聘人员。这些外聘人员的流动性非常大,因此常常责任心缺失。

相反,公司五、六年前招录的大学应届生,经过这些年锻炼成长,多数已经具备独挡一面的能力。有的成为项目副总监,按照《建筑法》注释,副总监被冠以了新头衔,总监代表。

周宇翔目前就是这个市政管网项目的总监代表,总监是茅金富自己。

小骏根据茅金富给的地址找到“沧陵市合流污水治理工程3.10标段”建设基地。推开监理部办公室的门,看到一个小伙子站起来,向他伸出了右手。小伙子个挺高,没戴眼镜,稍微有点骺背和“少白头”,脸孔白白净净,应该就是周宇翔,那个当年自己在办公室值班曾经注意到的同龄人。

“陈骏吧?我是周宇翔。”小骏果然没猜错。

小骏迎着伸出手和周宇翔使劲握了握,亲热地说到:“我早知道你!”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周宇翔笑笑问道。

工作几年之后,小骏已经学会小心谨慎。因为直话直说的结果,未必是听者直来直去的理解。也许对方认为自己心机深,也许对方认为你正在防着他呢!职场中坦诚的交往,小骏越来越不敢奢求。

“┅ ┅茅总说的呗。”小骏应急地回答,内心却发出一声叹息。

周宇翔似乎没有小骏世故,一上来就对小骏交了底:“这个工程简直没法管!”

“怎么这么说?”小骏好奇问道。

“这工程经过层层转包,现在总包都管不动。班组可能被扒得皮太多,正常成本根本做不下来。所以变着法儿地偷工减料,特别在安全方面,能省就省。在这个项目做监理,成天提心吊胆。”

周宇翔显得很疲惫,“工地上的监理人员配得严重不够。这么大一个标段,以前怎么着也得配十二到十五个人吧?现在倒好,连着老茅就七个,现在算上你,八个。而且这些监理员不知哪里找来的,根本没有读图能力,也从没看他们查过什么规范标准,内业资料都不会做┅ ┅跟老茅提了好多次,他才把你借过来。陈骏,你可得多帮帮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帮老茅挡项目,实在够呛。”

“老茅为什么不多花点儿成本?项目做扎实了,他自己也踏实呀。”小骏不自觉地跟着周宇翔对茅金富改了称呼。

“也不能全怪老茅。现在的监理费压得越来越低,比起监理刚开始推行的时候,价格有的都压低了一半,甚至只有三分之一。业主恨不得直接从监理公司买个橡皮章,根本没指望监理能够起什么实质作用。目前监理就是处于柠檬市场。”对周宇翔的坦诚,小骏一览无余。

“柠檬市场?”小骏见识了一个新名词。

“哦,是管理学术语。柠檬在美国俚语中表示次品,或者是不中用的东西。在柠檬市场里由于难以分清商品好坏,买方只愿意付出平均价格。提供好商品的自然就吃亏,只有提供坏商品才能得益。于是好商品逐步退出市场,在这个情况下,消费者会认为市场上的商品都是坏的┅ ┅恶性循环,这就是柠檬市场。”

“管理学?你知道MBA吗?”小骏不禁问道。

“工商管理硕士嘛。今年来不及,我英语不行,准备明年考。”周宇翔说。

“明年我们一块儿考!”小骏又一次伸出手和周宇翔紧紧地握了一下┅ ┅

大概过去了没几天,小骏开始称呼对方“宇翔”,同时让宇翔叫他“小骏”。

小骏又在3.10标段忙碌起来,这是他喜欢的状态;宇翔感到小骏来了之后,自己终于可以喘口气,庆幸老茅给他找了一位好搭档。

宇翔同小骏商量后做了分工,周宇翔“抓总”并主管外业检查,小骏负责内业资料和建筑材料,抽空也帮着跑现场,抓一抓“安全文明”这块工作。两人分工不分家,相互弥补,相互支持。宇翔很感激小骏勤勉、踏实的作风,给予自己有力的支撑;小骏觉得宇翔管着这摊不容易,同时庆幸又遇到一位和自己气场相合的兄弟,一心一意地帮衬。

把手上的活儿摆定之后,两人开始安排时间复习功课。宇翔痛苦地背大学英语六级词汇;小骏困难比宇翔大,尤其数学是弱项,当年在校没学扎实。

小骏到海德大学的二手书店淘了一套《高等数学》,一本《线性代数》啃了起来。他终于开始全身心地拥抱这些以往他嗤之以鼻的微积分算式。

踏入职场后,小骏对读书有了新的看法。他听说过一种讲法,细细品味还真有道理:世上只有三种人不宜读书:

第一种,是容易钻进书本里出不来的人,就是书呆子。这种人书读不透,却增加了“呆气”,还不如少碰书本;第二种,是心术不正的人。读了书,变成有文化的流氓,对社会危害性更大,到头来害人害己;第三种,是天分奇高的人,读书反而束缚住了手脚,比如刘邦、朱元璋┅ ┅小骏评价自己三种人都算不上,加上受振纲的影响,渐渐觉得,读书的确是一个人开阔世面的捷径。

一个月后,宇翔刚刚背到首字母B的词汇,小骏也只有推进到高数的“微分”部分。两个难兄难弟都有过放弃的念头,但又不愿认输,各自咬牙坚持。

万事开头难,两人大概坚持了三个月,终于突破瓶颈,渐渐进入状态。宇翔一边加快背单词的速度,一边将形似的单词整理在一本小本子中,空时就翻出来背默;小骏发现了一套电视大学高数的教学课程,一集集地跟着学。至于线性代数,小骏遇上不懂的就问宇翔。宇翔数学基础好,虽然已经毕业五六年,内容基本没忘,即便一时卡壳,翻一下教材,很快就能搞懂。在同小骏的一问一答之间,宇翔居然感到自己对某些知识点的理解,比大学时更加透彻,所谓“温故知新”也┅ ┅

在3.10标段干了大概五个多月,一天晚上小骏在家背六级单词,BB机响了。低头一瞧,立刻给老赵回了过去:

“赵老师,好久没联系,您还好吗?”小骏对老赵总是感到很亲切。这种亲切不是源于利益,没有做作,一切油然而生。

“我还好。”老赵也感到了小骏声音里带着的温度。

“郝老师呢?”小骏突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其实小骏私底下更关心赵馨兰好不好。

“也还好。谢谢你,小陈┅ ┅你现在能从那个合流污水项目上抽出身吗?”老赵显然接到了活儿。

“茅总这个项目人手很紧,主要就是我和周宇翔在顶着┅ ┅我一下子离开,周宇翔一个人可能够呛。”小骏实话实说。

“哦┅ ┅”老赵一下子不知怎么说下去。

“赵老师,您是不是接到新项目了呀?”小骏赶忙续上话头。

“是的,朋友介绍的。过两周甲方就要求我们进场。”老赵立刻顺着话头把情况说了。

或许老赵在公司不得势反倒让小骏下决心要多帮帮自己的师傅:“行,赵老师!我这边安排下,过两周就进场!”小骏一口应了下来┅ ┅

撂下电话,那头老赵如释重负,这头小骏开始左右为难。他不知怎么对周宇翔开口,好人可不是这么好做的。

与此同时,小骏还牵连着想到了振纲和赵馨兰┅ ┅反正心思乱了,脑子暂时塞不进英语单词┅ ┅小骏拨通了振纲的手机。

“喂,振纲,在干嘛?”小骏听到话筒对面一片聒噪。

“在迪厅。”振纲大声叫喊着答应。

“本来想今天┅ ┅要么明晚有没有空?我们碰碰头。”小骏想振纲怎么在那种地方鬼混。

“┅ ┅要么晚点儿,我到你家楼下,我们一起去喝顿小酒。”振纲提议。

“多晚?”小骏记得振纲生活一向比较规律,就算几次尽兴地喝酒,俩人也没有超过十点半就各自散了。

“十点,准时。”振纲很肯定地回答,看来今天不到十二点,他们散不了。

“行┅ ┅”小骏倒是习惯“夜猫子”的生活。

九点半才过没几分钟,小骏就到楼下等着,不到五分钟振纲也到了,开了一辆灰色的“尼桑·蓝鸟”。

哥俩儿好久没碰头,虽然都用过晚餐,还是找了个吃夜宵的地儿。他们随意点了几个小炒,叫了两瓶黄酒,一人一瓶,用一两半左右的杯子,两三口一杯地干了起来┅ ┅

“什么时候买的车,还把驾照也考出来了?”小骏一直想买辆“春兰·虎”摩托车,钱倒足够,但是学车、考照实在没时间,加上老陈一个劲地阻挠,觉得摩托车“肉包铁”,不安全,所以小骏这个梦想一直没机会圆。当然,如果有条件,他更想拥有一辆轿车。

“两个月前搞定的┅ ┅接接送送馨兰方便些┅ ┅女人啊┅ ┅”振纲似乎还有话。

“怎么啦?你不是已经追到她了么?”小骏心里隐隐痛着。

“嗯┅ ┅她到我公司上班有一阵了。”振纲说。

“怎么看你不开心呢?追到不是好事儿吗?┅ ┅看你半年前像丢了魂似的,现在也算修得了正果。”小骏刻意和振纲开玩笑,却在舔舐自己的伤口。

“我心里不得劲。”振纲说道。

“哦?为什么?”这下小骏真的不解。

“我感觉她和我之间少了些什么┅ ┅具体什么,却说不上来。”振纲漠然地开了头。

“那你还爱她?”小骏追问。

“嗯!”振纲依然坚决。

对于婚姻、爱情,每个人崇尚的侧重不同,经营的次序也不同。对振纲来说,爱情是婚姻的基础;小骏则相反,将婚姻视作爱情的基础。小骏在这方面比振纲更务实,不愿过分难为自己。他觉得,女人一旦漂亮,就有很大的主动,这些主动往往让男人不自信,恰恰家庭很重要的一项功能就是身处其中,能有彻底的自信和放松。对于这些,小骏在馨兰的身上似乎永远不能得到:恋爱所需要的对象是神,而婚姻所需要的对象是人。

“你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只要一直待她好,就是石头的心,也会被你焐热的。”小骏感到有些失口,他怎么单单听振纲这么一说就确信馨兰现在没有被振纲打动呢?所以连忙补了一句,“也许你神经过敏吧,人家不是已经答应做你女朋友了吗?”

“那倒不假,今天下午她还约我在下个周末上门同她父母见面。”振纲说道。

“那她不是在和你谈婚论嫁了吗?还瞎猜什么?”小骏问。

“今天她说心烦,提出来让我陪她到迪厅出出汗,发泄一下。问她什么事不开心,她推说没有,但脸上明明写着呢,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跟一个在一起总会不开心的人谈婚论嫁,搞得我心里面也很不是滋味。”

“不管怎样,先恭喜你┅ ┅”小骏这话说得干巴巴,因为心里偷偷的也很不是滋味。振纲苦笑了一下,端起酒杯狠狠喝了一口,小骏则狠狠陪了一口。

“为什么馨兰从张强那里到你这儿工作?是你要她过来的?”小骏忽然冒出一对问题。振纲摇摇头表示了否定和不知道。

“一定是张强同她有什么┅ ┅矛盾吧?你对张强小心点┅ ┅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小骏满肚子提醒的话却不知如何对振纲说,只能牵强地点一下。

令小骏扼腕和惊奇的是振纲对张强却多有溢美之词:张强这个人虽然嚣张,但还是比较敬贤重才,并且张强将自己的各种短处,包括贪财好色,都搁在明面,从不刻意回避。

用振纲的话说,敢于裸露本性,也是一种魅力,这个社会的伪善太多了!

“你说你的馨兰长得仙女似的,与张强这类好色之徒还是多多保持距离为好!”小骏抓到了振纲评价张强当中的一个“色”字,借题发挥地给予忠告。

“没事,张强有老婆的┅ ┅再说,对馨兰这么漂亮的姑娘流口水的人多了,并不在乎增加一个张强。不瞒你说,一想到这点我的虚荣心就挺膨胀┅ ┅”

小骏脸一红,心说,照你所讲,你倒比这个张强更有种!不过他同馨兰偷偷摸摸,你怎么不知道?找个仙女做老婆,神经还这么大条,有你的亏吃!

(来来回回,棋局进入中盘。小骏纵观全局,粗粗地判断了形势,感到自己围的目数仍旧落后不少,所以不能一味防守,他必须找到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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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5 23:22:07 | 只看该作者
15斗争

第二天小骏早早赶到了3.10标段,一见周宇翔就开门见山:“宇翔,我只能在这儿呆两周时间了。老赵新开了一个项目,他是我师傅,他有难处,我必须过去帮他!”

“┅ ┅”通过近半年相处,周宇翔了解小骏的脾气。他既然这么说,就已经下了决心,“那你还得和老茅打个招呼。另外找个理由吧,他毕竟是领导,等老耿退了,说不定就是他顶上来,得罪他不合适。”

小骏明白宇翔的好意,其实他也已经想好,反正奶奶去世的事老茅根本不掌握,索性再含糊一下:“嗯,我就说这里离家太远,家里有老人生病,需要我就近上班,方便照顾。”

“老赵的项目在哪里?”宇翔问道。

“┅ ┅还没问。”小骏一时哑了火。

“如果更远,老茅会不会觉着你在存心在骗他?”宇翔倒是替小骏想得周全。

“我也考虑了很久,暂时没有更好的理由┅ ┅我想老茅不会关心别人的工地在哪里。万一因为这事得罪他,我也认了。”小骏暗自咬了咬牙。

“唉,我看来又得忙得喘不过气了,今年还不知道能不能有时间复习。如果老赵的工地忙,那你今年考研也够呛。”这是哥俩一致的担忧。

“不管怎么说,今年我一定去考,就算没考上,明年继续,今年就当练兵啦。至于时间,只能挤一挤了。”小骏已经将这个目标锁死。

“宇翔,这样吧。我仔细观察过,你手下有个老沈可以承担内业资料和建材管理的活儿。虽然他不会电脑,但不要紧。我每周末来一天,把他做的资料汇总一下,估计也就半小时左右,然后我们一块儿复习功课┅ ┅这两周我就与他交接。花一周时间交底,然后再带着他做一周,差不多就能接上。只要仔细认真,监理的活儿其实不难。”小骏昨晚一直在想怎么给宇翔一个交待。

“好,那就算你兼职,我让老茅给发你些津贴。”宇翔一听,放心许多。

“┅ ┅要么这样,你让老茅把目前发我的全额津贴中拿出三分之一给老沈,让他忙得开心一点,只是关照他不要对其他监理员讲。另外拿出三分之一,我们哥俩一人一半,毕竟我走了,你多了不少工作量,老茅补偿你点儿也正常,再说我们已经帮他省下三分之一了。”小骏自从做过包工头后,习惯从责、权、利的分配作为出发点考虑问题。

“┅ ┅这样也好,只是我不能拿┅ ┅”宇翔有些踌躇,他不拿,小骏也不会拿;他拿吧,老茅肯定有想法。

“那我们都不拿,给老沈补点儿就成。”小骏立刻明白了宇翔的难处。

“那你不是白干了?”宇翔又觉得不妥。

“我不就是过来和你一起复习功课的吗?只是顺带做点活儿┅ ┅这些都是小事,我们能考试顺利才最重要!”小骏明确表态。

“那┅ ┅好吧!”宇翔也就不再坚持,毕竟这个家还是老茅在当,不是他周宇翔想大方就可以大方的。

小骏接着说:“另外安全这块工作,虽然那个老秦有证,但责任心不强,你得自己多看着点儿。”

“知道了!”宇翔见小骏把能想到的都帮自己梳理了一遍,打心眼地领情。

┅ ┅

经过老茅同意,哥俩找老沈谈了一次,老沈本来就喜欢管事儿,现在又多了一块收入,自然高兴,大约一周,小骏交给他的活儿基本顺利地接上了手。

但老沈的积极让老秦几个肚子里起了疑。那天吃晚饭,老秦特地要了一瓶酒,喝到半拉,老秦问老沈:“陈工要走了,安全这块工作要我多担待些,所以每月补了我点钱,你也补了吧?”

老沈一愣,问道:“多少?”

“七百!”老秦装着醉酒。

“七百?我才五百!┅ ┅ ”老沈结结实实地上了当。

第二天,其余四个居然直接打电话给茅金富,集体要求加工资!盘算,不仅是王熙凤的专利,刘姥姥也有她的盘!

老茅电话里推说不知情,他需要进一步核实情况。然后电话打给周宇翔,话里话外埋怨周宇翔做事不周密,给自己引出了是非,让宇翔想办法解决。宇翔一挂上电话就同坐在对面的小骏商量起来。

哥俩对这件事又推敲了一遍,觉得给老沈增加收入,本来就无可厚非,而且哥俩都没谋过私利,这事办的上得了台面。而且这几个监理员素质不高,对他们原本就是凑合着用,如果闹得过分,趁机换几个好的,对项目也没啥损失!

小骏和宇翔做了分工。他先唱黑脸:“老秦,你这么去套别人的收入就不对!你管好自己的工作和自己口袋里的钱就行啦┅ ┅有些事情不该你管的,不要管。这个方案,我和周代表没多拿一分钱,事儿还照样干着。但老林的活儿的确加重许多,每月多补几个是应该的┅ ┅你们工作量毕竟没有增加嘛,闹着涨工资,就是心态问题,你们涨工资,茅总那儿根本通不过┅ ┅如果你们实在想不通,只有换掉你们这批人了!”

宇翔接着唱白脸:“好了,好了!本来就怕你们几个想不开,所以没把方案公开。你们现在知道也好,我和陈工同你们一样,没多拿一分钱。特别是陈工,都不在我们工地上干了,周末还要义务加班┅ ┅大伙儿看开点儿,别为了几个钱,真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对大伙儿都不好┅ ┅”

老秦闹了个大红脸,其他几个的话也都堵在了喉咙口——他们没想到,仅仅是老沈增加了收入,宇翔和小骏居然同他们一样。

只是老沈每月增加的五百块着实让他们四个眼红,于是半开玩笑地敲起老沈竹杠。老沈也觉得自己不应该中了老秦的套儿,给宇翔和小骏惹下麻烦,所以痛快地拿出三百块钱,请老秦四个喝了顿大的,这件事终于平息下来。

又过两周,振纲给小骏打来电话,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小骏吓了一跳:“没想到,你是我岳父的徒弟!”但“啊”了一声之后,小骏就不再开口,因为他怕说漏嘴。

“我去馨兰家,同她父亲聊天。我听他说自己是武陵城建工程学院监理公司的,就向他提到你。没想到,他居然是你师傅!”

小骏长出一口气,这是捅破这层纸最理想的方式了。如果振纲晓得自己早就知道Shirley(赵馨兰)和老赵之间的关系,并且遮遮掩掩,以振纲的聪明,小骏的秘密就很难不露出破绽。

“我俩真是有缘,绕了半天,Shirley是老赵的女儿。”小骏“恍然大悟”。

“是的,馨兰记得还跟你见过一面┅ ┅如果早知道,上次我们碰头,就把她捎上了。”振纲是真的意外,同时很高兴这个巧合,“怎么样,我说她漂亮吧?”

“嗯,算个美女。”小骏保留地赞许。

“别眼馋,我让她帮你介绍一个!以后聚会,我们就四个人,你也别当灯泡!”振纲觉得自己找到了幸福,也不能亏了兄弟。

小骏想,但愿介绍给自己的女孩也有“物以类聚”的美丽。不过他对自己的爱情观有了新的认识,自己好比“叶公”,为了女神未必做得到心甘情愿地赔上一生。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领证?什么时候办喜酒?”小骏问。

“等到过年,我带她回趟沱州,见了我的父母后再做定夺,应该快吧。”振纲回答。

在新的项目上,老赵遇到小骏,谈及振纲:“┅ ┅小戴这个小伙子不错,武陵大学毕业,人也厚道。虽然没捧着铁饭碗,但把自己的事业经营得红红火火┅ ┅他说和你是很好的朋友啊┅ ┅”老赵对女儿的担心似乎荡然无存。

“嗯,振纲是我姑妈邻居家的孩子。当年高考可是沱州市的榜眼呢!”小骏对振纲向来很敬佩。

“哦?┅ ┅他倒没说起这个┅ ┅真是好孩子啊┅ ┅但愿我家馨兰能够懂事一些,跟着小戴快快乐乐一辈子,我们家长也就放心了┅ ┅”老赵缓缓说道。

小骏接着向老赵汇报了一些项目上的情况┅ ┅

新项目在市区,是一幢十八层的商住楼,取名“华新大厦”。宇翔的担心总算多余,项目距离小骏的家不过七、八里地。开发商是老赵转了几道弯的朋友,当初冲着海德大学的牌子和老赵总工程师的衔头找上门,然而他们对监理的出价却很低。老赵知道这么低的价,活儿很难做好。按他原来的做派,早就不愿搭理对方了。但目前市场就是这样,你不干,愿意干的人可多了去。就算这样,价格如果敞开来报,还会有更低的。

几年来监理的生存环境不断恶劣,其价格和质量都在不断下滑。监理制度从国外引进了种子,却在国内开出了奇葩。国外,类似的从业人员权威,收入高,当然素质要求也高。在国内则好多是刚放下了锄头的农民。国外称为“项目管理”的行当(Project Management),在中国被称作“监理”,刚开始翻译为“监督”(Supervision),后来国外公司觉得即使按照“监督”进行考量,尚远不能达到他们的要求。不知从何时开始,外资的文件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单词“Jian-li”,譬如日本为英语贡献的“Sushi”和“Massage”。

这回老赵只给小骏配了两名帮手,小骏在3.10标领教了行情,于是按自己的思路张罗“华新大厦”监理的日常工作:项目上监理人员短缺,重点不能太多,否则根本管不过来;又不能太少,如果一个体系存在太多的风险漏洞,叠加起来无疑将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小骏根据经验将风险源进行梳理,挑出重点进行控制。这么做也存在致命伤:对重大风险,施工单位同样会重视,这样一来,监理的工作成绩常常凸显不出来。譬如警察,如果不能随时贡献出几个小偷,就好像没有认真地反扒,而反扒的根本目的“天下无贼”总会被人们忽视。

五年多的工作经历,将小骏调教成了一名现实主义者。他崇尚根据实际情况,从大处着眼,高效地解决问题,厌恶好大喜功、做表面文章、瞎折腾┅ ┅

小骏的这些观念,有些时候需要通过斗争才能实现!

“华新大厦”的甲方项目经理姓黄,近五十岁。个头不高,脑门有些谢顶,使得他的天庭看上去特别饱满。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躲在玻璃镜片后面,说话不紧不慢,很有一些知识分子派头。

老黄原本在一家厂里的基建处当科长,后来厂子破产,就开始帮房地产老板打工。小骏总结过,打工的人持两种态度:“主人翁”态度,看重结果;“帮工”心态,看重自己在老板心目中的印象。

那天,老黄主动到小骏的办公室。坐下后,小骏给他沏了一杯茶,点了一支烟。老黄深深吸了口烟,随后说道:

“陈代表,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在老黄眼里,小骏虽然年轻,手下也就两个老兵,但在项目上毕竟代表了一方势力,所以他对小骏总是保留着源于分寸的客气。

小骏感到客气的背后是一段不近的距离,所以平时除了客气,亲近并不多。“黄总,有事儿您说话。”小骏利落地回答。

“嗯┅ ┅混凝土的养护周期是二十八天。我们目前是七天一层的进度,而施工单位只有两套模板在周转。当下层底模拆除的时候,只有经过大概八、九天的养护时间。你觉得这样合不合适?”这些话是老黄探路的尖兵。

“还算合适吧┅ ┅目前以我们这种施工进度的大楼,一般就是两套模板。”小骏实事求是,替施工单位说了一句公道话。

“哦?┅ ┅那监理对施工的方案复核过没有?你们有没有计算书?”老黄显然对小骏的回答有意见。

“┅ ┅没有。”小骏继续实事求是。

“那就是了!技术上监理要强过施工单位,当初我们选择你们海德大学做监理就是看重你们的技术实力嘛┅ ┅在技术上,只有走到施工单位前面,才能管好他们。”显然老黄感到自己一下子就能制住小骏,不免得意,人也往椅背上靠了靠,同时端起右手,又吸了口烟。

小骏听得头皮发麻,一套模板,好几十万的成本投入,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施工单位如何会乖乖就范?

但他还是压着火气:“黄总,我们考虑过这个问题。安排施工单位做了拆模试块,试压数据表明我们拆模时的混凝土强度都达到标准强度的百分之七十以上,应该没什么问题。您放心┅ ┅”

“我怎么放心?什么叫‘应该没问题’。就像一个人,即使表面上看着没事,承载过重也可能导致内伤,你懂不懂?!”老黄开始发飙。

“如果这样,这座楼还没等造好,岂不就要倒掉了吗?”小骏开始反击。

“什么意思?”老黄毕竟坐了几十年办公室,每天基本上一张报纸一杯茶地混。这些年他们厂里的基建处仅仅就是修修补补的活儿,他连简单的新厂房都没搞过,不要说十八层的高楼了,所以他的协调能力远强于技术能力,或者说他的技术能力与不怎么高明的协调能力相比,差得更远┅ ┅

“黄总,这大楼十八层,对吧?每层的混凝土标号是相同的,对吧?如果像你说得那样,最底下一层的混凝土要多少标号才能没有内伤?┅ ┅没等建完,这座大楼不就要塌了么?”小骏边说边觉得滑稽,所以笑容也不自觉地浮现在脸上。

“┅ ┅”虽然一下子哑了火,小骏的笑显然刺激了老黄,“那也要有依据。你们的计算书得出来!”老黄采取强攻。

“拆模试块的强度报告就是依据啊,您说的计算书指什么?要我们算什么呢?”小骏看老黄死缠烂打,就顺势逼问老黄。

“┅ ┅ 排架你们算过没有?”老黄决心死磕。

“我们对施工的计算书复核过了。”小骏答道。

“你们到底有没有自己的计算书?”老黄见咬对了,坚决不松口。

“没有!我们也不需要有!”小骏真的愤怒了。

“┅ ┅ 谁说的?”见小骏声调提高,老黄技术没底气,又心虚了。

“政府规定的!技术也好,管理也罢,都是靠人做出来的。有人做事就得发工资。现在监理的总费用不及施工单位利润的十分之一,监理对施工单位的工作越俎代庖是不可能做到的!正因为如此,政府才要求‘谁施工,谁负责’!对施工计算书,我们监理的责任就是复核,国家《监理实施规范》写得很清楚。要不我现在翻出来给你看看?!”小骏一口气说完,胸口感到舒畅很多。

“这┅ ┅你们是专家,你们心里有底就好。”老黄口气到底软了下来┅ ┅这件事过后老黄对小骏更客气了,但接下来两个月小骏交给他的监理费发票,却一直没有下文。

小骏也有预料:这事还没完。他催了老黄几次,老黄似乎总有说不完的理由,要么自己没空,要么公司老总去外地,要么会计这两天外出培训┅ ┅

老赵听了小骏的汇报,同“华新房产”的总经理通过电话进行了短暂的交流。

“严总,你好。我是‘城建海德监理’的老赵啊┅ ┅”

“哦,赵总。有什么事吗?”

“这两期的监理费拖得时间久了,请你关心一下。”

“哦,我会问项目上黄经理的┅ ┅但是,你们驻场监理得认真负责啊,屁股也不能坐到施工那里去┅ ┅”

“哦?┅ ┅严总,我们现场监理也向我反映了一些情况,可能之间有什么误会吧?我们找个时间过来,和黄经理一起,到你们公司碰个头,如果我们有问题,一定调整好,只是监理费还是要请你多关心。”老赵经过这些年,对小骏的信任产生了质的变化。

“┅ ┅碰头就算了,你们在项目上和黄经理多协调沟通┅ ┅我还有个会,要么先这样吧。”┅ ┅

严总其实就是老黄的后台,并且老黄还是严总的舅子。另外,模板的事儿就是严总一手策划的。原因是总包单位答应他的回扣,拖拖拉拉地只到位一半,所以他一方面想给总包下个套,让总包央求自己协调,回扣自然会顺利到手;另一方面也想借此让姐夫在公司树立一下威信┅ ┅没想到,如意算盘一开始就被陈骏这小子给搅了。

这么拖着又过了两个月。期间老赵和小骏分别找老黄协调多次,老黄技术能力不怎样,打“太极”倒是高手。看着对方始终没有解决问题的苗头。无奈之下,老赵和小骏商量后打印了一张《业务联系单》交到老黄手里,老黄一看就坐不住了:

沧陵华新房产有限公司:

由于贵司长期拖欠我司项目监理费,已经严重影响到我司对于本项目的日常工作开展。我司决定自下周一(XX年XX月XX日),“华新大厦”项目组暂时撤离现场。

为防止施工单位在安全、质量方面,造成不可避免的后果,建议暂停施工。否则,对于该项目的安全后果,我司将无法保障;对于工程的质量情况将无法认定。特此告知!

沧陵城建海德监理有限公司

XX年XX月XX日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老黄满脸愠色。

“我们公司在这个项目上已经垫下去了不少钱,也跟你们协调了很多次,你们这么拖着,无论哪家公司都是难以承受的。”小骏冷冷地回答。

“造成工期拖延,你们要负责!”老黄先用威胁试探小骏的反应。

“是你们违约在先,我们已经仁至义尽┅ ┅合同和发票都是明确的证据,即使闹上法院我们也不怕。”这几句话,小骏早就备好了等着老黄呢。

“┅ ┅你们总监缺岗!我们可以告你们!”老黄还有理由。

“老黄,国家一直允许总监同时管几个工地,而且赵总每周例会不都参加了吗?总监天天来,要设我这个总监代表做什么?再说你们的价格压得那么低,我们依然保证监理体系正常运转已经很不容易了┅ ┅既然发出这张《联系单》,我们对所有问题自然都考虑得很清楚┅ ┅任何事情无非一个‘理’字。我们现场几个人(包括我),平时忙成了什么样,你是看到的。这点监理费是我们维持生活的根本,被无缘无故拖了这么长时间┅ ┅无论到哪儿讲理,我们奉陪就是!”小骏第一次喊他“老黄”,后来干脆延续了下去。

晚上刚过饭点,严总给老赵挂了电话┅ ┅周五下班前,欠下的监理费终于一次性打到了监理公司的账上。收到公司财务的信息,小骏随手把案头那张《联系单》撕成四下,揉成一团,当做篮球投入了废纸篓。

一周后小骏主动找老黄喝酒,老黄开始坚决推辞,但次数多了终究被架了出去。一顿酒、两条烟、几句心里话。一来二去,小骏终于慢慢融化了老黄心里的坚冰,同时为自己和老赵开拓了一块生存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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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5 23:24:54 | 只看该作者
16祸福

那天小骏在家看电视,武陵省电视台综合频道播报了一则新闻:

今天上午,本市合流污水治理工程三期(3.10标段)发生了一起安全事故,现场基坑局部坍塌,造成施工作业人员2人当场死亡,5人受伤。伤者已被及时送往医院 ┅ ┅

一共有两个镜头出现了茅金富,他脸上的表情凝重得像被灌了铅,他的后面站着宇翔。

小骏马上拿起电话,呼了宇翔的BB机号码。宇翔没有回电。过了半天,小骏的BB机收到一条讯息:兄弟,我还好,放心,感谢你的帮助!(周先生)

小骏终于放心,但对“感谢帮助”却一头雾水,猜想是BB机台搞错了,宇翔是在感谢自己对他的安慰┅ ┅

事故发生后,周宇翔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整个人都懵了,向茅金富做了简短的汇报,然后就向工地跑去。茅金富接听完周宇翔的电话,随口蹦出了一句国骂,随即开着他新买的“帕萨特”急速驶向现场。

现场一片狼藉:零乱的609型钢管支撑横七竖八、层层叠叠地散落在基坑内部,就像周宇翔小时候玩过的“游戏棒”,充满了灰黑泥浆的基坑底部靠着一段拦腰断裂的深搅桩┅ ┅天还在下雨,施工单位采用汽车吊移开其中的几根支撑,四五个工人小心地把第二具尸体从钢管缝隙处拖出来。周围拉起警戒线,却把密密麻麻的围观群众吸引过来。不远处一台救护车正闪着灯,呼啸着向两公里外的医院驶去┅ ┅

周宇翔看见站在基坑旁的施工项目经理脸色铁青,一边指挥抢救,一边长时间擎着手机,不知正在和谁通话┅ ┅他没有凑上前,而是端着出门时抓起的相机,围着现场的不同角度拍照。

大约过去一个多小时,现场陆陆续续又来了几拨人。除了电视台和报社记着外,还有几张本市电视新闻中的老面孔:市委副书记王建民,市委副秘书长白束畲,市建委党组书记、建设工程安质监总站站长罗世忠,市安全生产监督局局长┅ ┅

现场大概呆了十五分钟,相关人员鱼贯走入指挥部会议室。会议桌一边靠窗,王书记坐在当中,左右官员按照职位高低挨着他落座,最边上挤着“合流污水治理工程”的总指挥;另一边靠门,坐了总包、监理和设计单位的代表,周宇翔本来已经坐在这一边的后排,却被茅金富拉到前面。会议桌于是成了“分水岭”,隔出了审判席和被告席。

等摄像机架好,王书记清了清喉咙,说了开场白:“有关领导和各方都到齐了,现在开会吧┅ ┅事故已经出了,损失暂且放到一边,首先影响极其恶劣┅ ┅我们目前要从两方面入手:第一是做好善后工作,尽量减小负面影响;第二是查清责任,杜绝类似事故发生┅ ┅当然,对相关的失职、渎职行为,要坚决追究到底!老罗,接下来你主持一下,让各家单位谈一谈。”

坐在靠窗一边的大多直视对面,仿佛要把目光转成X射线,将对面的“鬼”统统透视出原形;坐在靠门一边的一律埋头记录,仿佛有写不完的字┅ ┅只有宇翔把王书记的讲话要点写完之后停下笔,眼睛盯着正前方一尺的地方。

罗世忠干咳了一声,说:“那就从施工开始,然后设计,最后监理┅ ┅”这是他心目当中对建设各方重要性的排序。

施工单位的董事长派总经理赶来现场,总经理也不愿多说,瞟了一眼身旁的项目经理。项目经理知趣地接下了这支用眼神传递过来的令箭,主要谈了一下人员抢救情况,关于其他却没有半个字的叙述。

设计单位的项目负责人是建筑师,根本不懂地下工程,但公司只派他一个人来开会,他没得选择要讲几句,却不知讲什么,只说回头将组织岩土专业的工程师,把本项目的基坑维护计算书重新复核,然后将复核结果向指挥部报告┅ ┅

很快轮到了监理。茅金富对于3.10标工地上的事除了什么时候开具领款发票,其余一概不晓得。当设计代表讲话的时候,老茅在记录本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偷偷向周宇翔这边推了推:“准备一下,监理这边由你发言。”

“各位领导,有关这个事故,监理是充分作为的。”周宇翔的第一句话就让老茅头上的汗冒了出来。他想小伙子真的不知深浅,其他单位都先避开责任的话题,不是不想为自家开脱,而是首先要避开锋芒。你现在冒然这么一说,不是向各方挑衅吗?如果各方借此向监理发难,最后却将监理的问题扩大了┅ ┅再说,哪起事故监理能脱掉干系?但既然宇翔开了口,也是覆水难收,只有深吸一口气,心惊肉跳地听下去。

果然,对面闪出了一排寒光。施工方却松了一口气,等着宇翔出洋相。

“本次事故虽然原因尚待做出结论,但是据我个人观察,事故基坑集中在十米左右的一段,在这个宽度范围内的基坑底部土体隆起量比较大,重力坝的折断基本也在这个部位,连带两边达到了宽度近二十多米的支撑失稳。很可能在围护桩底部有暗浜或其他松软土质夹层,连日的大雨,引发了土体滑动┅ ┅”

施工的项目经理当时只顾着同公司通电话,商量各种应对策略,还真没有像宇翔那样仔细观察现场。对面的目光顿时收敛了几分锐利,因为宇翔的叙述和其他单位代表的发言相比,显出了毋庸置疑的专业。

虽然不懂类似“重力坝”、“支撑失稳”、“土体滑动”┅ ┅但是这些领导的思路却异常清晰,老白接着开口:“即使事故原因是照你分析的那样,难道监理就没有任何责任啦?”老茅刚平复的心跳又骤然加速┅ ┅

“我只能说,关于这方面隐患,监理发过一份《联系单》提醒施工单位和指挥部。可能由于工期比较紧,而且发生这类事故的概率不大,所以没有引起各方重视┅ ┅”

“《联系单》关于什么内容?”罗世忠明着帮腔老白,暗地多给了宇翔一个陈述机会。

这张《联系单》是小骏到3.10标不久,向宇翔提出来发给总包并抄送指挥部的。本来也没预料到出事,只是防患于未然的一个自我保护动作,没想到这下真成了护身符。为此他才对小骏表示感谢。宇翔有了底气,声音更加响亮:“《联系单》提出,我们标段的东边有条河道,并且我们项目‘详勘’的勘察孔间距在二十五米,孔深是两倍开挖深度,虽然满足一般规范要求,但仍然需要进一步考虑地质的复杂性,尤其在开挖阶段┅ ┅”

“这是勘察的事儿,我们施工可没法管┅ ┅”施工单位的总经理突兀地插话,为己方摆脱干系的同时,间接地证明了这张监理联系单的权威和重要。

总指挥心里暗恨,这种狗屁《联系单》鬼才会当回事。看到王建民的眼光扫过来,脸像放到蒸锅的蟹,这类《联系单》根本不会流转到他总指挥的桌面上,但在这个场合又绝对不能说不知道。

他转身看了看指挥部的技术负责人老季,老季急忙接上话:“监理的确发过这么一份《联系单》,但是指挥部没法采纳。工期逼得紧,如果地勘重新做一遍,哪怕局部重新做,算上合同流转等各项手续,再快也得一个多月┅ ┅再说这类风险只有当很多不利因素叠加在一起才会出现问题,比如基坑开挖后正赶上连日降雨,并且雨量持续高位┅ ┅”

“行了,监理也只是估计。”王建民很有风度地摆摆手,“┅ ┅这事由老罗负责,查清原因后,把《事故调查报告》提交给我┅ ┅如果哪方有严重的失责,政府绝不姑息!┅ ┅如果真是天灾,那就做好善后,由指挥部协调各方做好死者家属的安抚和赔偿。另外,伤员的安抚和赔偿工作也要重视!┅ ┅合流污水是我市排名前三的重点工程,出了这样的事故,市委市政府都很被动┅ ┅当前主要就是要把影响控制住,这个项目再也不能出事了!”

王建民的总结让现场很多人松了口气,追究责任是他必须表明的态度,默许了天灾的可能却是最重要的情节。

果然,经过对事故地点的重新勘察和各方面专家的分析研究,事故调查结论被总结为“七分天灾,三分疏漏”。疏漏和失职有本质性差别:疏漏是难以避免的,属于“天灾”的衍生品;失职却属于“人祸”的一种。前者最多加以警醒,可不予追究;但如果放过后者,对执法者来说,其本身就是一项失职。

罗世忠之后又到现场参加了一次事故报告会,散会后去厕所,正巧遇见宇翔:“小伙子,业务水平不赖啊。”老罗的表扬使宇翔诚惶诚恐,忙不迭答应:“还不够,还不够┅ ┅”

“市安质监总站要招考公务员,你想不想报名?”罗世忠问道。

“我一定参加!”宇翔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给你一张我的名片,如果需要,你可以联系我。”宇翔接过,小心揣入衬衫口袋。

这次事故发生在九十年代后期,当时沧陵行政部门“懒政”多于“苛政”,所以参建各方都没有因此受到政府相关部门的处罚。不过最大的处罚却在事故处理之后:指挥部向茅金富提出,更换掉总监代表周宇翔!

茅金富一听就明白咋回事,随即附和:“我也觉得他太年轻,不懂事┅ ┅我马上安排!”

周宇翔被茅金富雷厉风行地打发回公司,照例没有了现场补贴,还得天天上班。但凡遇见公司领导和同事,未及宇翔开口,就会领受到各种安慰,安慰除了揭下即将愈合的疮口,全无其他作用。宇翔总是报以淡然微笑,并不解释,也不在乎,一头钻在会计的办公室,一门心思地复习功课。每周依旧能同小骏照面,他们一起报了MBA的考前辅导班┅ ┅

一年很快过去,周宇翔成为公司所有人羡慕嫉妒的对象:他既考上了MBA研究生,又考上了公务员。随后被调到市安质监总站,在质监二科当副科长。并且没过三个月,原来的科长就平调了岗位,宇翔顺利接班,任了代科长。

周宇翔平步青云,而且对口管着监理公司,所以耿龙根起劲地张罗着为宇翔送行,茅金富也单独跟宇翔邀了饭局,畅叙了共事一场的情分。

宇翔是个明白人,分别找时间成全了对方。饭桌上宇翔没忘记给小骏敲边鼓,耿龙根和茅金富都附和,一致认为“英雄所见略同”,他们也早觉得小骏不错┅ ┅这两位其实同小骏很少有机会接触,所以对小骏根本没有直观印象┅ ┅酒桌上的话本来就是烘托气氛,做不得数,认不得真的。

这回小骏MBA的考试成绩离录取线差了五分。不过自己倒很满意,觉得已经发挥了水平,除了数学成绩不理想,其余都还不错,明年只要在数学上继续下功夫,相信一定能够上榜。就算明年上不了,后年也一定要考上!甚至后后年!┅ ┅小骏暗暗发下大愿。他感悟到读书,或者直白地说文凭的好处:文凭是对一个人智商学识的社会认证,是提高自己社会地位的一条捷径。虽然或许“便宜没好货”,但毕竟“好货不便宜。“富”、“贵”二字可以最直接地彰显身价,但可遇不可求,不单需要努力,还需要凤毛麟角的天分和运气┅ ┅小骏决心,目前自己已经有了一定的物质基础,接下来一定要在学历上取得突破!

宇翔的好运气接踵而至。一天,宇翔拨通了小骏的手机:“这阶段忙什么吶?”

“老赵的活儿快结束了,忙着做收尾资料。”小骏回答。

“那请你吃饭喝酒,不会没空吧?”宇翔语气轻松地问道。

“就是,这么多好事落到你头上,早该请我吃一顿!起码对我落榜安慰安慰嘛。这顿饭我可等好久,无论如何要挤出时间的。”小骏顺着宇翔的话儿调侃。

“我这不在‘整改’吗?”宇翔跟着幽默。

“嗯,态度不错,到时再‘监理’你多喝几杯酒!”小骏搭着宇翔的俏皮话,继续寻他开心。

“哈哈┅ ┅”听得出,宇翔的心情好极了。

宇翔说在荣欣广场的“小城故事”已经定了个小包间,约小骏晚上六点过去。小骏却坚决不同意,感到浪费了:“你留着‘子弹’和你女朋友好好浪漫,我们两个大男人,就在大厅聊聊天得了。”

“没事儿,我有活动经费。”宇翔显得神神秘秘。

“这样不会惹麻烦吧?你进新单位才半年多,如果害了你的前程,我可过意不去。”小骏隐约感到这已经成了宇翔新生活的一部分。

“瞧你说的,一切尽在掌握!”宇翔意气风发。

晚上两人见了面。小骏重申宇翔安排得不妥,这里应该留给宇翔作为拍拖的场所。宇翔笑着说小骏没经验,问他何时见过青年男女在包房内谈恋爱的?

小骏想这确实少见,问及原因,宇翔给他分析:男女一起恋爱,吃饭本来就是公之于众的活动,没有偷偷摸摸的必要。除非两人属于非正常的情人关系,羞于见人,才会躲在包间。正经约会的女方如果碰到男友将她往包间领,要么觉得对方存在图谋不轨之心,要么觉得自己变成了对方的地下情人。

“真复杂,亏你研究得这么透彻!莫非找到女朋友啦?”小骏笑着问宇翔。

宇翔还真有一肚子八卦想找个知心朋友絮叨絮叨。考MBA时,宇翔和小骏都是全力以赴,把所有杂念抛到一边,所以虽然辅导班上常见面,除了功课,旁的皆不闲聊。之后宇翔换了新单位,又忙碌了好一阵,双方暂时没有了更多联系。今天好不容易凑到一块儿,自然要好好唠唠嗑。

上回市安质监总站有两个公务员的招收名额,却有近三百人参加角逐。经过笔试环节,一下子淘汰了百分之九十五,只剩下十多人,宇翔是其中之一。

他及时给罗世忠拨通了电话,罗世忠听说宇翔通过笔试的消息也很高兴,对他说:“你好好准备面试,我会关注的!”┅ ┅宇翔如愿顺利调入了沧陵市安质监总站。

罗世忠当年在“北大”读的是“应用化学”,与沧陵市委副书记王建民既是同班,更是上下铺。罗世忠毕业后分配在西北的一所985高校,一路螺旋上升到正处就再也没能继续取得进步,多年来一直在各个学院和职能处室转圈┅ ┅北大百年校庆,这对老兄弟一晃过了几十年后,又坐到了一起。

时过境迁,当年青葱岁月的莘莘学子,转眼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王建民虽然在群星璀璨的北大毕业生中算不上地位骄人,但也算得上景况很不错的一类,相比之下罗世忠的状况就显得太普通了。

王建民有心拉一把这位老兄弟,同时给自己在沧陵布一颗棋子。他到市委组织部做了些工作,把罗世忠调到沧陵市建委做党组书记,同时兼任市安质监总站站长。目前的建委主任已经差不多“到点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四平八稳的风格同市里如火如荼的建设大环境很不搭调。不用太久,老主任一退,罗世忠就有机会接上。如果干好了,自己再帮着使使劲,即使年龄没优势,依然有机会成为主管建设的副市长。这些年市里的工作重点除了建设还是建设,下一步老罗甚至有机会进常委班子┅ ┅

另一方面王建民正在为自己下届上位沧陵市市长暗暗努力,如果成功,自己就跻身于副部级的干部序列┅ ┅

罗世忠自然知道,这已经是自己这辈子成为“高级干部”的唯一机会,而且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既然碰上,拼了命也要把握住。

罗世忠已经颓废了好多年的精神头又被提起,决心首先在总站做出成绩。目前到岗已近半年,情况大致掌握:总站鱼龙混杂,人员素质参差不齐,很多人有着深不可测的背景,譬如王建民的老婆龚老师就在总站担任办公室副主任的闲职┅ ┅靠这批老爷兵根本没法打硬仗,所以罗世忠的视野就投向了建委的外围。

事故当天的会,周宇翔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老罗的眼光,这小伙子工作认真,思路清晰。虽然他也知道那张《联系单》对于事故的预控没什么大用处,但从另一方面可以看出这个小伙子很懂得保护自己。这么年轻,晓得未雨绸缪,为自己砌筑防火墙,亦属难能可贵┅ ┅

后来他们又有了几次照面,老罗觉得宇翔跟自己有缘,就鼓励宇翔试着报考市安质监总站的公务员。他知道,公务员笔试不易通过,面试更难。笔试通不过是自身素质的问题,面试能否通过,却不是自身能够把握得了的。如果被淘汰,就是通过笔试的人当中有关系更硬的把名额给占了┅ ┅当了解到宇翔通过了笔试,同时考上MBA,老罗很高兴自己没看走眼,这小伙子还真是可造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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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5 23:26:09 | 只看该作者
17质监二科

机关里的小道消息就像山上滚下的雪球,不但速度快,而且越滚越大。宇翔还没有进新单位,就有传言宇翔是老罗的外甥,只不过讨论的重点聚焦在嫡亲和表亲的问题上面。幸亏宇翔不姓罗,否则一定已被坐实:他是老罗的侄子。

宇翔一切蒙在鼓里,只是记得报到的时候,一个老太太盯着宇翔看了一会儿,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嗯,是有点像。”声音不响,但宇翔觉得入耳这句话的人为数不少,因为其中几位的表情立即有所反应。这似乎为“嫡亲论”加重了筹码,但他们都没抬头,仍旧趴在桌上各忙各的事┅ ┅

宇翔脑子里存了疑,却不追问,他依然沿袭在监理公司复习功课时的一贯做法,朝老太太笑笑,只当这句话是空气,接着办理入职手续。

没有证实的传言,就像尚未开瓶的佳酿,总是勾着探秘者的酒虫。有时让酒鬼迷恋的不一定是酩酊大醉,反而是被勾引的过程。虽然很不解渴(本想豪饮一杯,最终只承接到丁点的眼药水),但谜底越是扑朔迷离,留下的想像空间越大,也就越过瘾。大家都在等待“未完待续”的故事。

忙完一切,宇翔敲开了老罗办公室的“山门”。老罗见到宇翔后兴致很高,和他东西南北地拉了一会儿家常。宇翔找了机会,就把“嗯,是有点像”拿出来问老罗。

老罗听后立刻就明白了,因为已经有人向他打了小报告,不过他没点破,感到自己和宇翔交往的时间太短,之间的情意和默契还需要一段时间培育,只说自己也不知什么意思,或许宇翔听错了话。

接着老罗向宇翔介绍,市安质监总站总共五个科室,三个负责质量,两个负责安全。其中质监一科负责沧陵市重大办列属的重点工程,二科负责江北地区,三科负责江南地区;安监一科负责江北,二科负责江南。主要任务包括对各所辖范围的区属安质监站日常工作进行督查;对全市范围内项目的质量和安全情况进行巡检和抽查;同时会同各区站对事故和举报进行调查和处罚┅ ┅

质监二科负责的江北地区集中了老城区。在老城区施工有几个老问题,其中之一就是居民上访频次高:要么粉尘污染,让居民不能开窗;要么夜间施工,让居民无法入睡;要么基坑开挖,累及民宅受损┅ ┅

小区里的居民和建设工地间的摩擦时有发生。双方最先想到的是打110,但警察也没法判断孰是孰非。之后居民找过城管,找过路政,找过街道┅ ┅问题却久拖不决,居民于是频繁上访┅ ┅

后来,上访居民渐渐把矛头对准了安质监站。“质监”不愿管,认为文明施工和安全施工应该打包在一起;“安监”也不愿管,理由照样充分,认为自己的工作权责范围应该划分在施工现场内┅ ┅

市委(市府)门口甚至开始有居民拉横幅,什么“政府职能缺失,百姓盼青天”、“当官不予民做主,应该回家卖红薯”┅ ┅

市委市政府眼看开发建设的阵痛如此剧烈,事态不断扩大,就召开了专项会议,明确由市建委负责,一定要“妥善系统”地解决此类矛盾。

市建委把任务交到总站,老罗给质监二科布置了任务。二科救了几次火,但离市政府提出的“妥善系统解决”还有很大差距。

科长老梁给总站打报告,强调人手不够,强调政策不清┅ ┅建议总站协调建委政策研究部门介入指导。理由很充分:这么大的一件事,市里不少部门沾过手,都没找到好办法,岂是自己一个小小的科室能够解决的?万一捅出篓子,质监二科可负不起责任。老梁认为,他们可以做些具体工作,但如何做,上级政策研究部门一定要给出具体意见。

然而市建委政策研究部门不属老罗直管,也不愿趟这趟浑水┅ ┅目前居民同施工现场的矛盾仍旧突出,亟待解决┅ ┅

宇翔仔细聆听,他大致明白了老罗关照自己的原因:老罗正在网罗人才,充实力量,并以此为起点提升总站目前的工作状态和精神面貌,让市里方方面面认可总站的战斗力。与此同时,通过这一小时耳提面命,宇翔收获很大,他把质监二科以及自己当前的工作重点领会得一清二楚。

宇翔第一天到新单位,在一间大办公室的末端见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质监二科梁帆科长。梁科和罗世忠差不多年纪,是总站资深的科级干部,在各个科室都呆过,是个能干人,不过兵老了,多少有点“油”。

梁科在居民与施工现场冲突的问题上,认为老罗同自己多少有了分歧。因为他报告交上去已近两周,老罗一直没有反馈。实际上梁科误会了老罗,罗世忠也正在想办法,由于想法不成熟,所以没有找他交换意见。

这回梁帆看到总站给自己派来一位年轻的副手,听说是罗世忠的外甥,暗自盘算起来:他当质监二科科长的时间已经不短,按照总站轮岗惯例,下一轮应该是自己向前跨越一步的绝好机会。半年内总站会有个副处岗位空出来,站里能同他竞争的还有两三人。他的资历具备优势,但他的年龄存在劣势┅ ┅他必须去争取这轮机会,等到下一轮,自己的劣势将不再是劣势,而是缺陷,无法弥补的缺陷。

人有时就是一念之差。本来老罗估计将周宇翔调入质监二科可以让科长老梁看到希望,因为干部队伍一旦形成了梯队,梯队成员就像被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共同进退,这样既有利于人员更迭无缝衔接,又有利于队伍内部精诚团结。

然而梁帆却产生了误判,认为老罗对自己前阶段工作不满意,所以要在自己的地盘上掺沙子,以此推动质监二科的工作。他决心向领导证明,自己前阶段已经尽力,再换人也是一样干不好!

梁帆的思考存在致命问题,哪个领导会把过程看得重于结果?领导毕竟是为结果最终负责的人!作为部下,遇事不考虑迎难而上去克服去解决,怕、躲、推,特别在关键时刻,注定不会有好结果,因为你已经走到了领导的对立面!

梁帆一见到周宇翔,就对这个小伙子横竖看不顺眼。他的态度使质监二科十几号人迅速分成了两拨:一拨是跟着老梁比较紧的,一起对宇翔看不惯;另一拨则以“不变应万变”的态度观察着事态变化。

而周宇翔同老罗深谈过,知道对居民维权处理是否得力,关系重大。他经过十天左右的酝酿,形成了一套方案。方案拟成文件,打印两份,一份交给梁帆,另一份暗暗递到罗世忠的案头。

交给梁帆的一份,被老梁压在手里,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过后看看再说;交给罗世忠的一份,经老罗仔细琢磨,修改完善,渐渐形成了一套切实可行的工作计划。

计划基本定型,老罗让质监二科召开一次关于居民维权的内部专题会,他亲自参加。全体落座之后,老罗率先说了开场白:“市里高度关注居民维权问题,目前讲究‘三个代表’,我们政府‘要代表人民根本利益’嘛。我知道这个问题不好搞,但是再有困难也得上。质监二科是我们站里的王牌科室,把这个难题交给你们,我是放心的。今天特地开个会,跟大伙聊聊,看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老罗对质监二科前阶段的工作成绩秉持宽宏的态度。计划基本落定,使他心里初步有了底,现在就看实施力度了。

他相信只要大伙同心协力,这个难题一定能够解决。这将是他调入市建委后,指挥的第一场战役,更是牵扯到自己后半生命运走向的重要一仗!

抛出计划之前,老罗还想听听有没有更好的建议,如果有,把计划调整得稳妥一些更好。可是梁帆的发言,却给他泼了盆凉水:

“罗书记,我们科室前阶段给站里打过一份报告,不是拉客观,实在是大家伙为了这事已经付出了很多努力。现在不但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我们原来的一些主要工作都受到了影响。我想这事还得扩大总站参与科室的范围,甚至扩大到市建委各处室,群策群力才能把这件事办好┅ ┅”

感觉老梁在“怕、躲、推”,罗世忠环视四周:“在座的同志还有哪些意见?不妨都提出来,大家一起研究研究。”

老梁以为老罗黔驴技穷,接着说:“周科长做过一个方案给我。我认真看了,但是很多环节尚不成熟。”

“哦?那你针对这个方案说说看。”老罗顺着他的话问道。

“嗯┅ ┅首先这份计划中的执行主体不明确。可以说,周科长根本不知道哪些单位对应落实这些事比较好┅ ┅如果单是我们科,我还是强调,我们科室没有调动相关资源的条件,甚至总站都调动不了有些必要的资源;其次我们目前的人手不够,现在江北区大大小小五、六百个工地在运转,我们科目前就十几号人,保持巡视工作都显得捉襟见肘,根本派不出多余的人手去处理居民维权。前阶段为此到处救火,全科上下几乎到了精疲力竭的状态,长期这样┅ ┅”

“这份方案我也看了。”老罗终于按捺不住打断梁帆的话,抛出了自己的观点,“界定清晰规矩,有效推行规则,这两条总的思路没错。我对这个方案进行了细化┅ ┅这样吧,梁科长说得也对,目前质监二科手头上的活儿也很重要,不能因此放下。

“我建议,让小周科长带五个人,专门实施这套计划,其他人继续做好原来的日常工作┅ ┅具体由梁科安排,人手不够,其他科室先借调三个给你们。如果还有问题,及时向我汇报。”

老罗很快从其他科室抽出三个精干力量转到质监二科。

老梁却依然不明白,这是他摆脱危机,踏上坦途的最后机会。他仍旧动着小心思:在派给宇翔的五个人中,两个是他的嫡系,根本不听宇翔招呼,另外三个人是连他自己平时都调不动的主┅ ┅

老罗终于对梁帆彻底失去耐心。总站很快召开了一次有关人事调整的会议,会后形成决议,发出《公告》:

干部任免公告

经站党委会讨论决定,即日起免去梁帆同志质监二科科长职务,改任总站副总工程师,分管安全监督技术工作。质监二科日常工作由副科长周宇翔同志代理。

沧陵市建设委员会安质监总站

XX年XX月XX日

梁帆这下彻底傻眼:站里原来只设一个副总工老闵,和总工程师一起管着安监和质监的技术活儿,时间已经两年多。同自己比,老闵在任上时间比自己长,资格就比自己老,如果有升迁的机会,老闵当然更具优势,除非领导特别关照。可此时正是质监二科打硬仗的当口,自己却被平调出去,明眼人一看就懂,自己被边缘化了。照这个思路,老梁似乎对宇翔调入质监二科这件事有了新的看法┅ ┅可惜一切晚了。

为表示站里对周宇翔的支持和对质监二科的重视,老罗在宇翔接管质监二科工作后不久,特别到科里进行了一次走访。

老罗在走访时,突然问了宇翔一个问题:“周科长,听口音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我是沧陵原住民,真正的本地人啊!但是我们土著的口音和目前的沧陵话还是有点区别的,多了一点翘舌在里头┅ ┅”宇翔不解罗世忠问话的意义。

“爸爸、妈妈都是?”老罗又问。

“是啊。”宇翔只能有问必答。

“哦,其实我的老祖宗一直住在离沧陵二百公里的地方。不过一、两百年前,被战乱赶到南方去了,现在的故乡离沧陵可就远啦┅ ┅后来我到北京读书,然后分在西北工作,现在回到沧陵,也算转了一圈回到故土。只是自己的口音已经南腔北调喽┅ ┅”

老罗知道,在场的很多人正竖着耳朵呢┅ ┅眼下一场战役即将打响,扫除一些消极因素对鼓舞士气将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是澄清一些谣传的时候了。

┅ ┅

老罗走访之后,一些还能干事和还想干事的人大致认清了形势,统一了思想。这下,宇翔终于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

经过老罗的指导以及多次修改之后,计划的各个环节考虑得非常具体,实施难点也都分别做了预案。

第一步,宇翔已经拟好了《沧陵市施工现场环境污染及扰民管理实施办法》(草案)。针对各种污染(噪音、光、粉尘┅ ┅)和扰民问题规定了相应的防护措施,并且列出夜间禁止施工的时段和禁止施工的项目,同时明确由区安质监站在各自辖区负责管理和落实。

第二步,将《沧陵市施工现场环境污染及扰民管理实施办法》(草案)由总站提交市建委审核发布,同时抄送沧陵市政府,报主管副市长审阅。

第三步,依据《沧陵市施工现场环境污染及扰民管理实施办法》,提炼出《XX项目环境保护及文明施工社会监督公告书》,向市民公布明令禁止的野蛮施工行为、投诉程序、监管部门、监管人员和投诉电话,准备在《办法》发布后,统一制成展板,挂在施工基地大门或其他面朝基地外的醒目位置,接受周边群众的监督。

第四步,请市政府牵头和组织有关部门的协调会,安排公安等相关部门对接配合,防止个别居民无事生非、“敲竹杠”的行为,并做出相应预案。

第五步,在各区安质监站中挑选出《沧陵市施工现场防止环境污染及扰民管理实施办法》管理专员,报市安质监站备案,并统一组织培训。

第六步,┅ ┅

整套计划有条不紊向前推进。其中不乏大量的协调。协调工作分为两部分:白天是各单位、各部门工作界面的协调,晚上是执行者之间私人交情的协调。前者的协调方式是开会,后者的协调平台是酒(餐)桌。

两者同样重要。前者自不必说,没有分工,合作就会乱套。除此之外,总有责权划分不清楚、不合理的,总有产生误解的,总有默契程度不高的,总有局部利益和整体利益没有统一的┅ ┅没有一起吃过饭,干过杯,一切就都是公事,事情在短时间内就推不动、办不成。公务员之间有了私交,很多公事就变成了私事,很多的结自然就解开了。但时间一长,公务员们的“任务单”里挤满了“私活儿”,除非领导关注的公事,多会被有意无意延后,直到最后不了了之┅ ┅

许多“公事”为了提高效率,戴上了“私事”的帽子;许多“私事”借着由头也穿上了“公事”的外衣。时间长了,公务员们白天忙着干私事,晚上忙着揽私活,经营盘算自己的关系网。酒桌需要经费的支撑,少部分经费,公家本来就有,多的经费,找商人赞助,于是商人们乘机渗透进大大小小的饭局,把他们的生意也带了进来┅ ┅

更有一些领导要求属下将公事当成私事,夜以继日,与寻常的私人生活一刀两断,好像要求“出家”。但政府部门到底不是佛门,公务员们的六根也几乎都不清静┅ ┅公私不分的结果,总是让“公务”夹带了满满的“私货”。

自己身处其中,只有随波逐流,谈到这里,宇翔对小骏轻轻地叹了口气,但随即又快乐起来:“不管怎样,我相信要不了多久,居民维权的事儿,应该能够处理停当。”

“我还有一件好事儿,你可不要眼红哦。”宇翔诡秘得眨眨眼。

“你说,我一定会嫉妒。”小骏同宇翔碰了下杯。

“哈哈┅ ┅那就让你嫉妒嫉妒。”宇翔显得很高兴。

“不会有女朋友了吧?”这却是他们这个年龄段最普遍和要紧的喜事了。

“还没有┅ ┅但老罗要把王建民的闺女介绍给我,就是市委副书记王建民。”宇翔压低了声音,但是压抑不住兴奋。

“┅ ┅不要是丑八怪吧?”小骏的确嫉妒了。

“呸,呸,呸┅ ┅亏你还是兄弟,这么咒我┅ ┅我还没见过对方呢!只听说女孩的妈妈,龚老师对我印象很好。老罗也很起劲,昨天向我提了这事儿。虽然姑娘大我两岁,只要人好,年纪稍微大点儿不是问题。”

“有了这个靠山,你也算官二代啦,祝你前程远大,无可限量┅ ┅”嫉妒归嫉妒,小骏发自内心深处为好朋友送出了真诚的祝福。

(之前被小骏弃之不顾杀入中腹的两手棋,由于周围的黑子已经在有意无意间走厚,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价值。顺势而为常常事半功倍,要达到这种效果,首当其冲的要务就是克服自己任性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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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馨兰

馨兰从小在沧陵,由外公、外婆拉扯大。虽然父母都是传统的国防军工人员,她却一贯同传统作风格格不入。仅在某个暑假去过一次基地,只维持了几天的新鲜感,就嚷着住不惯,闹着要回沧陵┅ ┅从此除每年春节探亲,一家人总是处于聚少离多的状态┅ ┅

渐渐,郝老师觉得女儿同自己不亲,这点对绝大多数母亲来说,都是心中最难忍受的伤痛。在她强烈要求下,老赵在年过半百之时解甲归田,一家三口终于团聚在同一座城市里生活。

夫妇二人对自己艰苦奋斗的一生无怨无悔,认为能够把青春和热血献给祖国,献给新中国的国防军工事业,让祖国能够在国际舞台上挺直腰杆,是自己遇到机遇,是一种自豪,也是一种福分。

不过他们在努力工作的同时,对女儿的关心和培养总是力不从心。女儿一天天长大,模样越来越标致,穿着打扮越来越入时,大脑却没有像她的五官那样长开来。所有科目,除了英语,其他一概不感兴趣。老赵没想到,自己强悍的理科基因优势居然一丁点儿都没有遗传给女儿。

馨兰从初中开始就不断遇到向她递条子的男生,走在路上眼角的余光总可以瞥见痴痴的眼神┅ ┅这些都在不断地提醒馨兰,自己长得够靓。久而久之,对外貌的自信和由此产生的优越感在她内心深处得到了固化。

馨兰读书不行,成熟倒挺早。她从小就认识到父母的思想和自己是不一样的,就像一对平行线,永远不会有交汇。老赵夫妇回到沧陵后,本来想鼓励和督促女儿好好上进,馨兰却不以为然。她一直感受不到父母的光荣感和使命感,西北那片土地留在她脑海中的,只有一望无际的荒芜和漫天的沙尘。她决计按自己的想法活出个样儿来,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馨兰最讨厌家里书架下面垫着的砖,那算是一种什么格调呢?所以回到家中除了吃饭,从来不认为那个立着书架的起居室是自己的地盘。她多是猫在自己的“闺房”,纵然厅里放着几盆父亲一直关怀的兰花。

馨兰原本上的是卫校,实习的时候看到那些半死不活的生命和他们嘴里的瘀痰,间或屎尿弄脏的被褥,都让她感到恶心极了。同时她进一步感到生命太短,青春有限。她要去国外生活,去地中海晒太阳,去阿尔卑斯山滑雪,去维也纳看歌剧,去多瑙河散步,去香榭丽舍大道购买各种化妆品以及漂亮的时装┅ ┅

几个闺蜜凑一起,最热烈的话题就是怎样才能穿上灰姑娘的水晶鞋,找到城堡中的王子。馨兰先天条件优越,被怂恿着一块到沧陵老外最多的“孟菲斯”酒吧推销各种葡萄酒,赚点儿零花钱的同时,还可以练练英语,其中还不乏企图能钓到一个金龟婿┅ ┅从此她有了个英文名字,Shirley。

到这家酒吧来的多是欧美客人,在欧美人眼中东亚人种的脸型相似,所以射灯下Shirley的外表和其他几个姐妹的差别并不大,加上初来乍到的木讷,使得和她搭讪的客人并不多,馨兰因此总完不成业绩指标,受到经理不少白眼。她觉得这活儿不好干,并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外貌对男人的吸引力。

那天她决定做完最后一班就不干了,碰巧张强来到“孟菲斯”┅ ┅

Shirle并没把亚洲男人当作自己盘中的菜。以她的想像,王子应该是金发、碧眼、高鼻梁、肤色像奶油一样白┅ ┅而事实告诉她,欧版的水晶鞋并不适合自己的脚。

当张强找她搭讪的时候,Shirley起初只是为了工作应付一下,不过张强出现的档口挺凑巧,正是馨兰需要恢复信心的时候。

赵馨兰高中时先后挑过两个男生谈恋爱,结局都令她失望。两个都是帅哥,意图一致:追求不断深入的身体接触。先想牵手,然后搂腰、揽肩、接吻,最后上床。

第一个是运动型的,馨兰有洁癖,她受不了小伙子身上时不时飘出的汗味和微微的狐臭,结果那个男生的恋爱进度只发展到牵手便戛然而止;第二个是奶油型的,当进度发展到揽肩的时候,“奶油”就被校门口聚着的那群眼馋的小混混找借口揍了一顿。他竟然软得没有骨头,主动提出同馨兰了断。馨兰没有悲痛,她知道自己眼下哪怕啥都缺,就是不缺想跟自己交往的男生┅ ┅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恋爱变成了周旋,要么由于无聊,要么出于利用。馨兰利用了其中一个把那个“奶油”又揍了一顿,算是泄了愤,或者算是一个仪式,埋葬了属于自己少女时代的一些幻想。

张强的父亲是老干部,在文革前的政治运动中受到刺激,大家都说他的脑子因此不灵光,直到粉碎四人帮,他的病才彻底好了。

张强排行老幺,老爷子的几个子女,除张强外,都在欧美留学,之后在各自的第二故乡落了户。只有张强当年追随一个高中女同学去了日本,女同学最后嫁了一位日本大叔。按照张强的表述,自己失去一棵小草,从而获得一片森林,张强之后经历了很多次数的恋爱,或者直接称为“性爱”。

若干年后,张强回国,举办了婚礼,老婆是另一位门当户对的中国女留学生。不知为什么,两人都不要孩子,抱回两条“拉布拉多”豢养在家。两条狗狗姑且被当做衍生夫妻二人父爱和母爱的生命。

张强回国之后生意做得如鱼得水。他父亲的战友和部下都给过他不少帮助,加上日本留学时积累的人脉,使得他顺利地进入到买办阶层。但随后纨绔子弟的任性和浮夸让他不断走下坡路,渐渐沦为了一名商业掮客。

张强得意的时候,什么买卖都做,其中一样就是电子游戏。因为做得早,所以在业界被捧得很高,只是当时这项买卖的赚钱效应很一般。如今国外的风投在中国到处寻找机会,只要你在某个业界具有一定的知名度,同时能编造出听上去相对靠谱的发展神话,通过资本运作,你就有机会捞到一大桶金。

张强看到这一点,王小松看到这一点,振纲也看到这一点。于是三个人捆在一起,张罗这桩买卖。他们做了分工,简而言之:张强在电游业内的牌子,王小松在武陵官场的圈子,振纲在资本市场的点子。

这天张强约了日本桥下电子娱乐公司的市场部渡边部长吃饭,商谈买断“桥下公司”一款游戏在中国的代理权。日本男人商务用餐后习惯另外找个地方喝点小酒,那天张强安排渡边一起去了“孟菲斯”。

这时坐在一边的渡边已经借着几杯酒下肚,开始对陪酒女伴动手动脚了。张强却不急不忙地和Shirley一边喝酒,一边调情,他决心钓到Shirley。

平时张强在酒吧这种地方,对陪酒女是不会花太多功夫的,这对他来说就是乐一乐的地方,或者说仅仅是自己工作的一部分。但是今天不同,首先Shirley的确符合中国男人的审美取向;其次Shirley相比一般的陪酒女,多了几分清纯。这点小区别,作为风月老手,张强是不会走眼的。

在Shirley眼中,张强身上有两点与众不同。第一是不俗的穿戴,第二是嚣张的气场。Shirley这些年对于时尚品牌很钻研。她仔细一打量,张强这身行头没有两三万下不来,乘着伸手碰杯的瞬间,Shirley又瞄到了张强腕上的“百达翡丽”手表,还有张强身上散发出来的爱马仕香水味道,她对这些都很喜欢。

另外,张强虽然正在哄着Shirley,但气场保持了强势,Shirley之前从来没有遇到自己HOLD不住的男人,恰恰这个男人自己感觉就是有股HOLD不住的野性,这种Feeling让她感到很刺激┅ ┅男人有钱和女人漂亮都容易催生任性,任性伴随挥霍。男人挥霍到手的财物,女人挥霍到手的情感。或许Shirley感到她与张强之间的情感是属于自己无从挥霍的那种,所以两个月之后Shirley让张强到手了自己的“第一次”。

Shirley甚至想嫁给这个能让自己心甘情愿付出的男人,有段时间旁敲侧击催促张强离婚,张强却根本没那层意思。馨兰的小性子终于忍不住爆发,一次与张强争吵之后离开了张强的公司,同振纲确立了恋爱关系。

每次张强找到她,馨兰虽然也摆摆谱,但觉得最终惩罚的还是自己,就会不自觉地乖乖就范,心里却很无奈,同时猜想或许一个女人真正的爱情总会让自己感觉“无奈”罢。

对振纲、小骏或者馨兰来说,三则关于眼睛的警句有相当意义:英国人斯威夫特讲到过“没有比根本不用眼睛看的人更瞎了”;古罗马诗人普罗佩提乌斯也提到过“男人如果会产生爱情的话,却是用眼睛来恋爱”;更有莎士比亚的点评:“堕入情网人的眼睛都是瞎的”。

赵馨兰那段时间的心情一直很矛盾。一方面她清楚地晓得振纲对自己很好,经济条件也不错,又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应该是个能够托付的男人;另一方面,她却认为振纲和自己情趣不合,不是自己真正喜爱的那款Mr.Right。

张强与振纲不同,他同馨兰都崇尚西方的文明、西方的富庶和西方的格调,所以馨兰那次同张强的争吵非常认真,争吵又由于馨兰单方面的认真导致了激烈,最终导致张强对馨兰动了手!

馨兰一口气跑回她一直不屑一顾的家。老赵看到馨兰肿起的眼角,一开始还追问馨兰怎么回事儿?馨兰“呯”的一声,将自己关进房间,就再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老赵夫妇猜测女儿受了伤,需要躲在自己的巢穴慢慢地调养,一齐无可奈何地安静下来。

馨兰走出房间后,老赵夫妇仔细照顾了好多天,绝口不提女儿的伤,甚至小心回避相关话题┅ ┅馨兰第一次感受到父母对自己的爱,也开始心疼这些天苍老了不少的爹娘。馨兰明确知道父母当下的愿望,她终于决定同振纲走到一起,并水到渠成地将振纲带回了家。她需要一段感情或者婚姻去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不过振纲似乎只能给予馨兰归宿而不是爱情,张强对她来说依然具有致命的诱惑┅ ┅

这阶段振纲虽然感觉别扭,却格外幸福。

馨兰恋爱的第一步往往就是改造,之前的改造对象是张强,眼前的改造对象是振纲。振纲刚被改造时总还有些不习惯,但慢慢感受到被改造的好处。

振纲走出大学校园没多久就自己创业,他不用太在意别人对于自己穿着的印象。穿衣戴帽主要就是看重舒适和便利,加上喜欢锻炼,运动装成为了自己常年的主打格调,就算商务场合,亦是如此。

馨兰给振纲定下规矩:上班一定要正装,陪她逛街更应该这样。可以不扎领带,但白衬衫、皮鞋、却是必须的。夏天可以例外,上身用T恤替代;刷牙必须一天早晚两次,吃饭前一定要洗手;衬衣的领子不能脏,鞋袜更是不能有味儿,所以必须勤换勤洗;头发不能太长,不能太短,不能太干,更不能太油┅ ┅

馨兰要求多,人却不算勤快。她只管理自己里里外外的穿戴和化妆品,对振纲,馨兰就是两件工作,提出要求和跟踪监督。

振纲一下子觉得自己开始为生活琐事忙碌起来,却十分乐意。他笃信爱情本身就是一种管束,振纲贱贱地感激馨兰为自己带来的变化。

不过振纲也有誓死不从的事儿,总共两件。

一件是馨兰要求他每天喷一点儿古龙水。他觉得这也太娘了,那根本不是男人的味,即使为了馨兰也做不大来;第二件是出国,振纲刚上大学时想过出国谋发展。后来发觉中国这个市场正在蓬勃兴起,加上出国读研的同学反馈来的消息都表明国外就业形势并不乐观,生意机会也不是原来想象中那么多,所以振纲决定将自己未来的发展锁定在沧陵这座大都市。

馨兰提出要他同自己一起出国闯一闯,振纲觉得馨兰意气用事:他们已经熟悉了沧陵的生活和商务环境。到了国外,短短一两年甚至很多年内根本达不到目前在沧陵如鱼得水的状态,况且中国和西方各方面的差距已经缩小到不是非出国打拼不能成功的地步,毕竟“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嘛!

和振纲相处了一段时间,赵馨兰明确地感受到振纲对自己的迁就和疼爱,但依旧嫌弃振纲骨子里头的“土气”。馨兰虽然认为振纲喷不喷香水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但对振纲不愿意同她一起出国闯荡,却是怀着耿耿的遗憾。这股遗憾最终总会化成女人的“作”。

“你怎么又不高兴啦?”振纲哄馨兰已经习惯了。

“┅ ┅”馨兰一般就是继续绷着脸。

“说嘛┅ ┅要不先打我两下消消气再做指示?┅ ┅”振纲摇着馨兰的肩,觉得这招还是比较管用的。

“谁要打你?你看你的领口,你的皮鞋,就像一个民工,脏死了!”馨兰总算开了金口。

“哦?我衬衫昨天换的嘛,皮鞋也昨天一起擦过了┅ ┅ 唉!没办法,看来得天天换,我们这儿的空气质量越来越差了。”振纲关于自己的仪表相比之前已经注重了很多,但馨兰总能找到他的“脏”。

“那让你离开这个破地方,你还不愿意?”馨兰总在这儿等着他。

“┅ ┅”振纲这时总觉得自己比不上馨兰聪明,之后快速做出保证,“我这摊生意撑起来不容易,要么再赚几年钱,之后我们就找机会办移民?”

“你就知道拖!拖,拖!┅ ┅别碰我!┅ ┅”不知为什么,馨兰眼里的祖国就是一个她必须尽快飞离的樊笼!但是比起振纲,张强又不是丈夫的人选┅ ┅看来恋爱和婚姻在她赵馨兰身上总是归于割裂状态,没有办法统一起来┅ ┅

振纲年年回家过大年,今年全家更多了一层期盼。因为跟随振纲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女朋友馨兰。

沱州没有机场,从沧陵出发,只有先飞汉江,然后转长途车北上二百公里。这二百公里,馨兰眉头几乎蹙了一路:车上充满一股菜市场的腐败气味;头上行李架塞满大小件行李,一件件好像刚吃过一顿油腻的大餐,还来不及擦嘴;一个不大的孩子哭得死去活来,伴着孩子母亲尖声尖气的呵斥┅ ┅

好不容易到了振纲沱州的家,馨兰赔着笑同老戴夫妇打了招呼,顺势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第一感觉,仿佛又看到了自家书架下垫着的板砖。

振纲埋怨老戴,年头寄了五万,要他把家好好装修一下。回来一看,老戴就是安了一部热水器,装了两个空调,铺了木地板,其他一如既往。

老戴的回答同许多老人的一模一样:这些家俱和东西是他们一辈子一点点攒起来的,不容易啊,随意哪件都有回忆,舍不得轻易丟弃。

老戴夫妇为馨兰打扫出来一间单独的屋子,准备了一套新的洗漱用具。振纲被他们安排睡在厅里的沙发。老夫妇一贯传统,媳妇儿还没过门嘛,当然要分开睡啦。

吃过晚饭,小骏的姑妈陈姨听说振纲娶了个俊俏的媳妇儿,也来瞧热闹。看到馨兰标致的模样,就想着小骏啥时也带上一个漂亮的老婆来探望自己┅ ┅不知不觉把这个愿望说了出来。

“陈姨,您别着急,回头让馨兰也给小骏张罗一个┅ ┅他现在可好呢!哦,正巧,馨兰爸爸就是小骏的师傅。”振纲自小就同陈姨热络,知道小骏是陈姨的一块心头肉。

“如果那样就太好了!明年,你俩一起带着老婆回来过年!”陈姨将这话完全装进了脑子,眼睛笑开了花。

送走陈姨,馨兰在那间安排给自己的屋子里同振纲小声商量:“我们搬去宾馆住吧?”

“┅ ┅为啥?”振纲想到馨兰可能有这么一出。

“没为啥,我住不惯。”馨兰很简单地回答。

“爸妈为我们都安排好了,我们住出去他们会不高兴的┅ ┅再说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总得多陪陪他们嘛┅ ┅”振纲真不是舍不得化钱。

“我不管,我就是住不惯。”馨兰坚持,不知不觉提高了分贝┅ ┅

振纲急忙把食指放到唇上,示意馨兰小声。想了一会,回到厅里对父母说,馨兰看到他睡在沙发不忍心,一定要搬出去,腾出屋子给自己睡。

老戴夫妇觉得很宽慰,忙问馨兰准备搬去哪里?振纲只是含糊地说到处转转再定,就向邻居的小伙伴借了辆轻骑,载着馨兰出门了。

第二天大早,振纲准备动身找馨兰一起早餐,被老戴夫妇叫住,问馨兰住宿的地方。振纲说,沱州电力招待所┅ ┅

两人在沱州呆了十多天,振纲陪着馨兰去了两处名胜,澜湾水库和金鸡山,之后两人都开始心心念念沧陵的生意,很快安排了回程┅ ┅

等到振纲和赵馨兰离开沱州,老戴夫妇在整理振纲床头的时候,捡到两张“金沱州大酒店”的早餐劵。

“金沱州大酒店”?那可是沱州城里最高级的酒店啊!住十多晚得花费多少钱呐?!

“哎,现在的年轻人┅ ┅”老戴夫妇相互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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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5 23:27:34 | 只看该作者
19嫁给我,好吗

在沱州的几天当中,振纲安排时间同小勇、小宁聚了一次餐。

振纲小时候,就像陶家哥俩的尾巴。小勇则喜欢粘着振纲的爸爸,戴叔叔,他三脚猫的一招半式即是老戴传授。

戴兴盛回到沱州后,想到陶家兄弟自小没有父亲,少了一份庇护,就想传些功夫给小哥俩,也算告慰老陶在天之灵。小宁当时年岁小,悟性不够,小勇学得很快,但经常惹事,所以戴兴盛只传了一些基本的拳架和擒拿,用作一般的锻炼和防身,没进一步往下教。

沱州由于地理位置临近春秋时代秦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大小墓葬多,渐渐催生出盗墓和捣腾古玩两样行当。小勇交了一些与古物沾边的朋友,也跟着迷上了几百、几千年前的老玩意儿。等到振纲十五、六岁,小勇灌输了他不少这方面的知识,振纲慢慢也上了瘾。这回他俩遇到,免不了又扯到这类话题上去,小宁不着迷,但能静下心倾听。

“勇哥,听说去年‘上头村’有两伙盗墓的干了一仗?”振纲问。

“是的,那群兔崽子武器比警察的都好。警察往上冲几乎就是送死,所以只能缩着┅ ┅等武警赶到,就留下几具尸体了。后来考古队进驻,说是战国墓。除了损坏,单单盗走的东西估计得值几个亿!”小勇补充道,“现在盗墓猖獗,方法、技术、工具都现代化了。据说除了军用罗盘、探测仪、雷管、炸药、电锯,还采用汽车运输,成员基本配了手机。有的团伙还有几杆81、甚至95式自动步枪。真的全部是亡命徒!”

振纲听着咋舌,一部手机虽然从几年前的三万多跌到了如今的七、八千,但就算在沧陵这样的大都市,一般百姓的工资目前一个月也就一千多块,这些个盗墓的一人配一部,还真阔绰!

“81式、95式步枪有什么区别?”振纲从小养成追根溯源的好习惯。

“我当兵时用的就是81式,是在仿制AK47的国产56式冲锋枪基础上,优化改进出来的,射击精度和零配件质量比AK47提高许多。95式是后来装备部队的,听我战友介绍:全枪自重更轻,还可加挂榴弹发射器,配有3倍白光瞄准镜和微光瞄准镜”小宁终于找到了熟悉的科目,见振纲听到“微光瞄准”时皱了皱眉,接着补充,“微光瞄准镜就是在夜间弱光条件下的精确瞄准。”

“勇哥,盗墓的活儿咱可千万不要沾,那是在做土匪呢。”振纲说道。

“那是,违法犯罪的事情咱不干!不过有些盗墓的还真有绝活,讲究‘望、闻、问、切’。”小勇谈到这些的时候,总是兴味盎然。

“‘望、闻、观、切’不是老中医的活儿吗?”振纲哑然失笑。

“是‘望、闻、问、切’。一望风水,也就是以风水判断墓地的大小;二闻气味,从一小撮土中就可推断出墓葬朝代;三问老人,去各地游访,专与老人谈古论今,探听掌故,用以获得墓葬信息;四切却有两种说法:一是根据土层来判断墓葬的年代和大小,二是在墓中棺材里摸死者身上的物品,据说用手摸一摸出土物,就能判断物品的价值大小。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窍门,神着呐┅ ┅”小勇肚子里此类掌故琳琅满目。

小勇话锋一转,“你现在弄了啥没有?小骏呢,他又弄了些啥?”

“小骏喜欢收藏些老的书刊、杂志┅ ┅估着也积攒了一百多本吧,大多是民国的。我的收藏不上台面,这几年淘了些‘磨喝乐’,勇哥你知道‘磨喝乐’吗?”振纲问道。

“知道,就是小泥人呗。为什么叫‘磨喝乐’就不晓得了,你说说看。”小勇准备好了洗耳恭听。

“‘磨喝乐’是梵音,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儿子,佛教天龙八部之一,传入中国后经过一番汉化,由蛇首人身演化为儿童形象。两宋时,每年七夕节,用来供奉牛郎、织女,借此表达‘乞巧’和多子多福的愿望。唐朝时叫‘供生’┅ ┅”

振纲突然想起一事,拜托道,“勇哥,上次托你的事,怎样啦?你走南闯北,人头熟,又身处古玩市场,可得多上心。我只要条件允许,一定将它买回来,这可是我爷爷和我爸的一桩心事。我爸这些年,没少往南方跑,说是要寻找一个姓李的┅ ┅”

“┅ ┅就是‘化石子’和‘神头橔’吧?上次我去北京,专门打听了一下,这两件宝贝少有人知道,碰巧在琉璃厂遇上一位老师傅,说他爷爷曾经跟他说起过那两件玩意儿。我问他根据目前的行情,大概值多少?他说还真不好说,照目前行情,估摸不会低于八百万。”

“八百万?!”振纲的心凉了一大截,如果现在黄家人寻过来,自己还真难还清这笔债。

“你和戴叔对这两样东西也别太放不下。这么多年,当中经历了屡次三番的战争和动乱,谁能保证不出错?当时因为这两件东西,你爷爷去世了,戴叔命都差点赔上,还不够吗?再说,经过将近七十年,黄家说不准都不在世了┅ ┅你们怎么不去家乡的老宅打听打听?”小勇一边宽慰振纲,一边又出了一个主意。

“老宅不在了。不过连续十多年,我爸每年都去当地日报登个‘寻人’,然后到档案馆,把当地一年日报中的‘寻人启事’翻看一遍,三百多份啊,每次都要花两、三天时间,却一直没有丁点消息┅ ┅真不知黄家人后来怎么样了。”

┅ ┅回到沧陵,振纲和馨兰一头扎到布设第七个销售点的事务当中。

馨兰表现出振纲意外的能干和精细,店面租赁谈判,进货出货登记,质保维修,人员日常管理 ┅ ┅一切有条有理。人虽然累,但是每年将近百万的毛利抵消了不少馨兰对自己国家落后的看法,同时同振纲的感情也像建筑工地旁窗台上的尘土,积起了厚厚的一层。

虽然振纲的白衬衣还是两天一换,皮鞋没有每天上油擦亮,但是馨兰似乎对于振纲的“脏”慢慢变得熟视无睹。

振纲由此轻松下来,策划着新年中最大的计划,让馨兰成为自己的新娘。

那天小骏收到振纲的电话,要他无论如何在后天晚上五点半前赶到福斯特大酒店的泰山厅。小骏问他有什么事儿?振纲回答:“我有件大事要你帮忙。”

小骏把工地的活儿匆匆做了安排,骑着一辆“新大洲”提前赶到那里。

一进泰山厅居然撞见老赵夫妇,他们也是振纲请来的。小骏还没来得及和老赵搭话,迎面走来一个宾馆的服务生,礼貌地将他们带到了一间休息室。

服务生边走边说明:“今天戴先生要在这儿向赵小姐求婚。请各位见证这个重要的时刻。”

休息室已经坐着一些人,一色是年轻的男女。小骏环视一圈,都不认识。他觉得这个时刻对在座的大多数人未必重要,但对于老赵夫妇和自己却有划时代的意义┅ ┅

今天公司正好收进一批内存条、硬盘和显卡,赵馨兰与伙计们一起忙着盘货、登记、入库┅ ┅这时振纲的电话却一再追来:

“馨兰,别忙了,盘货的事让小袁干吧,你明天对对账就行了┅ ┅今天是你生日,我在福斯特大酒店的餐厅定了座。快来,我就在酒店门口等着你┅ ┅”振纲的语气无比温柔,他知道馨兰的喜好,所以要给她制造出一个大大的浪漫。

馨兰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同小袁交代几句后出门打了辆的士,直奔“福斯特”。

到了门口,却不见振纲的人影,拨振纲的手机,也没人接听。正在诧异,一个五六岁的小朋友着装整齐,走到她的面前:“赵阿姨,叔叔在里面点菜,让我带你进去。”

看着可爱的小男孩,馨兰不禁俯下身摸了摸他的头:“真乖,你怎么认识我的?”

“叔叔说阿姨就在门口,最漂亮的那个就是。”这几句抹了蜜的话是振纲安排的台词。

馨兰不知说什么好,木讷地被小朋友牵着穿过酒店中庭,一直来到泰山厅。泰山厅是福斯特酒店最大的一座宴会厅,可以容纳五十席甚至更多。

这时泰山厅两扇厚重的木门朝里打开。厅内没有亮灯,只有一束光照在一条红毯的前方,两边摆放了蜡烛,摇曳着星火般的亮光。

孩子牵着馨兰顺着移动的那束光继续向前,馨兰似乎明白了什么,并不多问,直到走了十多米距离,才停下来。这时又一束光投射在馨兰正前方三米的地方,音乐跟着响起。振纲穿着燕尾服,打了领结,抱着一把吉他站在那里,款款唱起他为馨兰原创的情歌《嫁给我,好吗》。

这首歌振纲在认识Shirley后不久的一个夜晚一蹴而就地完成了词曲创作,之后又修改过几稿。这次专门请一位从前一起玩乐队的哥们儿编了曲。这兄弟也算够意思,花了整整两周时间,反复调整,直到振纲满意。

随着振纲悠扬的歌声飘荡在泰山厅的每个角落,馨兰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止不住溢出眼眶,心想,如果他是张强,那有多好!

嫁给我,好吗?/我真的没有什么给你。/唯有一颗爱你的心,/想带给你最多的甜蜜。/

嫁给我,好吗?/在我身边你不会哭泣。/即使有什么伤心,/我会在你的身边陪你。/

永远的无怨的是我爱你。/我要把你放在我每一个梦里。/就算每天早起看见的只有你,/也看不厌你的美丽。/

嫁给我,好吗?/如果我求你,你会同意。/就听我为你写的最美的歌,/再醉倒在我的怀里。

一曲情歌结束,泰山厅灯光大亮。振纲轻轻放下吉他,单膝跪地,托起一枚钻戒;馨兰双肩微耸,左手掩着口鼻,同时缓缓地伸出右手。

四下掌声一涌而起。老赵神态严肃,眼圈红红的;郝老师不停地擦拭脸上的泪水;小骏从内心到鼻子都泛起了酸楚┅ ┅

这时振纲和馨兰紧紧相拥在一起,馨兰忽然闻到振纲身上古龙水的味道,脸颊在振纲的肩头贴得更紧┅ ┅

新的一年当中,沧陵电脑销售行业的三个业界翘楚依次出事。了解到其中原委,振纲不由一身冷汗。

大刘和老婆小左经营着“蓝光公司”,每年各种PC电脑的配件和整机的销售额达到了三个多亿。小左是比馨兰更能干的女人,只花了五年时间就帮助老公把生意越滚越大,直到坐上沧陵PC电脑销售老大的宝座。这对来自温州的夫妇已经在市中心的港九广场租了半个楼面做总部,正盘算着打出自己的兼容机品牌。

小左心思缜密,有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本事。她很注意建立和维护公司的人脉关系。大到区里的工商、税务,小到各个销售点的商场保安,都被她小心打点到位。平日里不但应付各类工商、税务检查游刃有余,连客户的停车位都被她安排得妥妥帖帖。

然而一次省里税务突击检查却终结了他们的事业。看着检查人员仔细地核对一叠叠厚厚的单据,大刘和小左开始都没太当回事。这么多年,查税经历了无数次,哪一次最后不是平安无事?再说这些猫腻,本身就是行业潜规则,大家不都这么操作的吗?正规操作其实根本不可能做到,除非你准备亏着卖,那不是脑子有病吗?大不了破财消灾,托托关系,也就摆平了。

但这次他们没有摆平,省里的检查人员就是咬着问题不放,好像眼睛里除了法律上的条条框框,啥都视而不见,市里的朋友自然都不敢为“蓝光”吱声┅ ┅一年三个亿,就按照偷逃税款百分之五,也要达到一千五百万,算一算判个三年都是轻的。夫妻两个没想到苦心经营的结果竟是这样┅ ┅终于某一天,“蓝光公司”关门大吉。大刘和小左成功地逃亡澳大利亚。

接着“瀚海公司”和“东方公司”也被陆续查到,问题都差不多,不同的是这两家公司的老板最后都没溜掉,分别被抓去吃了几年官司。

振纲慢慢琢磨出了其中的道道:“沧陵振丰电子产品贸易有限公司”目前没有纳入这些工商税务的法眼,只是事业做得还不够大。当你坐到沧陵电脑配件销售市场的前几把交椅,自然有人找上门,而且一找一个准:兼容机的机箱、屏幕、主板还能够做到正规开票;芯片、内存条、硬盘却不可能。因为以上这些,市面上基本都是拿不到相关票据的水货。卖方因此不可能开票给客户,否则上缴了各种税之后,一台机子起码亏个百分之十┅ ┅

这些情况业内的人都知道,工商税务也门清,查谁不查谁就是他们的权力了。“打点”可以延缓灾难的降临,但当企业被更上面的部门盯上,或者当某些部门要完成业绩指标,那它的死期也就到了。

眼看自己为之奋斗的事业终究是一个死局,振纲不由动了退出的念头┅ ┅那天他跟馨兰商量到很晚。

“我想把振丰公司关了!”振纲突然说道。

“┅ ┅为什么?”馨兰觉得莫名其妙,公司不是运转得很顺吗?她也知道即使在国外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每年也不可能赚到这么多钱。

“蓝光、瀚海、东方都出事了,你不觉得我们也很危险吗?”

“可还有这么多公司不都好好的吗?”馨兰不大甘心。

“目前是都好好的,不过只要我们被某个政府部门盯上,甚至某个顾客咬住我们不放,那对我们都会是灭顶之灾啊。如果我们的营业额再往上,达到每年一个亿,难保不被哪个政府部门盯上┅ ┅而且PC机的价格越来越低,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振纲拿出半瓶威士忌,给自己和馨兰分别倒了点儿,这是馨兰一向喜欢的小情调。

馨兰抿了一口:“你说的也是┅ ┅不过我们能干什么呢?”

“我已经关注港股好多年了,准备把大部分资金调过去好好炒一把。”振纲眼睛放着光,“一切顺利的话,够我们在这里折腾十多年的。”

“能赚这么多!┅ ┅真能赚这么多?”馨兰眼睛也亮了。

“可以┅ ┅我本来就是靠股票赚来第一桶金的,一晃六七年了,时间真快啊!”振纲望着窗外,马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显得有些冷清。

“那就听你的!”馨兰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脸上泛出了两片红晕。

望着馨兰,振纲醉了:“做完这轮,我们就移民,到国外去找找机会。”

“真的?!┅ ┅太好了。”馨兰伸出手臂勾住振纲的脖子,重重地朝着振纲的右侧脸颊亲了一口┅ ┅

新年很快再次如约而至,然后飘然而去,振纲这次一回到沧陵就找小骏聚餐,另外带了任务,说要把馨兰的一个姐妹介绍给小骏。

馨兰的好姐妹长什么样?随着约期临近,小骏脑子里这个问号就像钩子,勾引他浮想联翩。他想“近朱者赤”,又转念出否定的理由:只有单个出现的美丽,才能享受百分之百的瞻仰,美丽与美丽同行,自然会降低各自的亮度。愿意和美丽同行的,常常只是愿意和老虎一起的狐狸,自己没有威风,只能去借;而美丽却一直愿意与不美丽同行,因为有了衬托,美丽才会更加灿烂辉煌┅ ┅

终于在见面的一刻揭晓了谜底。自小小骏就听惯了《小马过河》的故事,结论是:河水既没有牛伯伯说的那么浅,也没有小松鼠说的那么深。那个女孩既没有馨兰那么漂亮,也没有自己所担心的丑陋。

小骏没有恋爱经历,一直在疑惑,和一个异性腻在一起,一次几个小时,怎么会有那么多话好说?请教过几个长于恋爱的兄弟,答案不一:有的说要幽默,让对方感到你能给她快乐;有的说要深沉,哀哀怨怨去博取对方的好奇和同情;有的说坚持用各种方式表达爱慕之情,也会是一种有效的笨办法┅ ┅。

对于第一条,小骏虽然也能油嘴,但情境一定要单纯。抱着厚重的心思,他的幽默会像清仓甩货的折扣,一折起,绝不会超过三折;对于后两条倒是偷懒的好办法,只是小骏生性达观,在他看来哀怨就像奔丧,实在不属于恋爱的态度;而没有新意的情话,又像新村、里弄满满的信箱中新塞入的广告┅ ┅

小骏感到一定有什么自己还没有掌握的恋爱秘笈,否则为什么自己人生中仅有的几次约会尝试,收获的尽是无措和无聊?

小骏联想到一个故事,说有一对纯洁的小年轻外出旅游,由于种种原因必须住宿,也由于种种原因旅店无正规客房了,只有间小小的空房(无床)!女的在地上画了一条线,两人赌咒发誓,谁过了这条线,谁就是畜生!男生在一缕阳光下醒来,发现女生在哭泣,男生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男生顾不得痛,急着看地下,忙说:“我没有过线!我没有过线!”┅ ┅“你连畜生都不如!”女生狠狠的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如何把握其中的度,小骏一直搞不清楚,所以至今保持“连畜生都不如”的状态。

女孩姓林,大方地同小骏打了招呼,随后被安排坐在小骏身边。这顿饭小骏吃得难受,振纲、馨兰还有林小姐都觉得乏味。当中对话不少,间或有捧场的笑,却一直没有内容。话头提起,仿佛就到了终点┅ ┅切换了许多题目,还是没有找到热点。四人都在努力,却像没有开窍的学生,成绩总是不能及格。

终于挨到相互告别的一刻,小骏当然还要负责送林姑娘回家。小骏领振纲和馨兰的情,打足了精神要圆满完成这趟“外事”任务。小林也在积极配合。一路到底,双方都在证明自己不愿冷场。到了姑娘楼下,告别的一刻,两人像卸去已经担了很远一路的挑子,挥手得格外卖力,仿佛在给酸胀的部位活血┅ ┅

振纲第二天打电话给小骏:“觉得‘林妹妹’怎样?”

“还好。”其实小骏也不知怎么回答,唯一肯定的是找不到自己当时见到馨兰照片时的激情。

“我觉着你昨天不在状态。”振纲直言。

“是吗?我已经努力表现了┅ ┅”小骏没说假话。

“呵呵,我们也都努力了┅ ┅这就是没缘分,你一定不要勉强。”振纲体谅小骏,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小林,觉得小骏的妻子应该更漂亮些。

“‘林妹妹’怎么看我?”小骏就像参加了考试,想晓得分数。

“还没问,馨兰说这事得先向你打听,怎么?你对‘林妹妹’感兴趣?”振纲回答之后,忽然像看到枯树底下冒出了新芽。

“哦,不是┅ ┅比如照过了一张相片,想看下自己的模样。”小骏连忙备注。

“今天口齿终于正常了,昨天表现真不咋样。”振纲却向小骏晒出了从自己角度拍摄的成果。

“┅ ┅真有这么糟?”小骏其实还在意馨兰对自己的感觉,却不好问┅ ┅

“馨兰说,老赵提到过你很干练,我也介绍你很会说话,但她觉得昨天你的嘴实在笨极了┅ ┅”小骏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感觉振纲钻进了自己的大脑。

“还是别问那个‘林妹妹’了,我没向她要联系方式。”小骏给了振纲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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