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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隐秘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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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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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16:32 | 只看该作者
  赵志勇不自觉地缩着身子,耷着头。这不得不让人想起杨奎最厌恶他的一点,就是现在这样像某种令人生厌的软体动物,爬着,腻着。
  
  “这和匿名信没关系,有没有这封信我都会走。”夏继成说得云淡风轻。
  
  于胖子:“肯定是一处干的!他们死了个杨队长,又抓不到凶手,想拿我们顾耀东顶罪!”
  
  肖大头:“别让我逮着!要逮着了,我让他尝尝被人背后捅真刀子的滋味!”
  
  赵志勇心慌地打翻了杯子,手忙脚乱地擦着。
  
  夏继成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没有说话,只是瞪了一眼肖大头:“肖德荣,我走以后收收你的脾气。”
  
  肖大头嘀咕:“我心里不痛快!”
  
  小喇叭:“哎,说了半天,顾耀东呢?”
  
  李队长:“还没来。”
  
  肖大头:“臭小子,良心坏啦?处长要走他也不来送送!”
  
  夏继成看了看手表,走到窗边,心情复杂地望向小雨中的福州路。
  
  顾邦才在客堂间看报,耀东母亲从灶披间出来:“儿子还没起床?”
  
  “没动静。”
  
  “都快中午了,这一觉也睡太久了。”
  
  “兴许在莫干山累着了,愿意睡就多睡睡吧。”
  
  正说着话,一阵咚咚咚的下楼声响起,二人刚朝里望去,一个身影就已经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等耀东母亲追到门口,弄堂里早不见了人影。
  
  一名警员来刑二处敲门:“夏处长,有您的信。”
  
  小喇叭接过信,一边看着信封,一边递给夏继成:“处长,《生活》杂志社寄来的。”
  
  “谢谢。”他拆开信封,里面是几张照片。随手翻着,翻到其中一张时,夏继成的嘴角肌肉抽了一下,接着又莫名地笑了。他将其他照片放到箱子里,唯独那一张装回信封,揣进了衣服内兜。
  
  李队长:“处长,该吃午饭了。一块儿去食堂吧,我们给您践行。”
  
  “不了,你们去吧。晚上我请大家到小绍兴吃饭,每个人都来。”他看了眼手表,心想那傻小子也许不会来了。这样也好。他抱上箱子,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就在他刚走到刑二处门口时,一个人影没命地从走廊远处冲了过来,大概是因为浑身湿透,连鞋子也泡满了水,他每跑一步都会发出像鸭掌拍在地上的“啪嗒”声。就这样一路狼狈一路不管不顾地冲到夏继成面前,他停了下来,喘着粗气,站在那里定定地瞪着他。
  
  也不知身上是汗水还是雨水,顾耀东就像只刚从热锅里捞出来的落汤鸭,头上冒着蒸汽,脚下滴答淌着水。
  
  夏继成笑了。因为顾耀东的样子的确好笑。
  
  过了片刻,他大声嚷嚷道:“怎么这么让人操心呢?多大的人了,下雨出门不知道打伞吗?”顾耀东还没来得及说话,夏继成已经走了过来,一手抱着箱子,一手搂住他肩膀朝警局外走去了。
  
  雨依然在下着,而且更大了。两个人站在警察局大楼门边,望着外面出神。
  
  “处长,我肚子饿了。请我吃饭吧。就我们两个人。”
  
  “想吃什么?”
  
  “想去你平时吃饭的地方,是你一个人会去的地方。”
  
  夏继成看了看他:“雨这么大,今天我没车了。”
  
  “我没伞。”
  
  “那等雨停吧。”
  
  “不用等雨停,也不用伞。”
  
  “让我跟你一起淋雨?”
  
  “反正你现在也不是刑二处处长了,没人会笑话你。”连“您”都变成了“你”,顾耀东是真的没把他当处长了。
  
  “雨太大了!”
  
  “你不会是想赖账吧?”
  
  于是夏继成只得把话憋了回去。
  
  夏继成将箱子举在头顶,和顾耀东一起跑着。跑到一个路口,顾耀东“嗖”地就朝左边冲出去了。
  
  “反了!”夏继成大吼了一声。
  
  顾耀东“嗖”地掉头往右冲,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夏继成像个老人家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掏钱的人是我!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目的地是一个冷清的三岔路口上的一间冷清的小饭馆。店门口有一棵巨大的广玉兰,顾耀东站在树下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满树满树的白花朵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兀自开着,芬芳着,仿佛树下的小店是另一番隐秘天地的入口。
  
  小店里没有客人,安静得像是到了什么人家里。蒸笼上冒着烟,锅里的水翻滚着,闻着倒是有淡淡的烟火香气。老板娘六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朴实而和善:“夏先生,今天的饭还是老样子吗?”
  
  夏继成:“对。”
  
  她又看着顾耀东:“年轻人,你吃什么?”
  
  顾耀东:“我要和他一样的。”
  
  “下雨天,也没别的客人,我给你们多做两个小菜吧。”说着她便笑盈盈地离开了。
  
  夏继成看起来熟悉店里的一切。他自己去角落的桌上倒了两杯热水,递给顾耀东一杯。
  
  屋里有扇窗户往下坠着,雨飘了进来。他看了看,是窗户合页的螺丝松了,螺丝拧在木框上,但是木框已经朽了。
  
  他朝灶披间喊道:“老板娘——工具拿来吧,窗户又该修修了!”
  
  老板娘小跑着拿来了工具箱:“每次来吃饭都帮我修修补补。”
  
  “小事。”
  
  老板娘回了灶披间。夏继成把螺丝拧了下来,又从灶披间门口堆柴火的地方捡了一小截木头,削成筷子那么粗,塞进朽烂的螺丝孔里。
  
  顾耀东看着他修窗户:“处长,你经常来这里?”
  
  “对。我做饭实在太难吃。”
  
  “这儿离你住的地方,好像也不算近。”
  
  “刚到警局时,我登记的第一份户籍,就是这里。”
  
  顾耀东有些意外:“你也当过户籍警?”
  
  “你曾经问过我,每个人都有一个起点,我的起点是什么。和你一样,我的起点也是查户籍。”
  
  于是顾耀东好像暂时忘记了离别的伤感,为找到自己和夏继成的第一个共同点而开心起来。他总是很容易因为眼前的事而开心。
  
  “这家人的户籍簿上只有老板娘一个人。淞沪会战的时候,她的丈夫和儿子都牺牲了,剩她一个人经营这家店。后来我就经常来这里吃饭。”夏继成突然压低了声音悄悄说,“其实老板娘做饭味道也不怎么样。别让她知道。她要伤心。”
  
  顾耀东咧着嘴笑,看着夏继成继续修窗户。看了一会儿,伤感似乎又重新笼罩了上来:“处长,刚刚在警局里听到别人议论,有人写匿名信举报我,是你替我扛下来了。突然从警局调走是因为这个吗?”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
  
  “为了前途。国防部监察局,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去的地方,为了这个美差我谋划很久了。前途是光明的。”
  
  顾耀东朝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我真替你高兴。”
  
  夏继成修好了窗户,关上,严丝合缝刚刚好。
  
  老板娘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菜泡饭,一盘切成小段的油条,然后又回了灶披间。
  
  夏继成泡了一小截油条在饭里,吃一口憋好半天才咽下去,小声嘀咕着:“老是这么咸,一个月得花多少钱买盐啊……”但他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吃着。
  
  顾耀东看着他吃饭,有些惆怅地说:“原来你喜欢吃菜泡饭。”
  
  “我喜欢一个人来这儿吃饭。每次都是一样的菜泡饭,一样的油条。不用讲话,什么都不用想,对我来说这是很难得的享受。”
  
  “以前,我以为你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喜欢约人喝酒、搓麻将,喜欢在办公室吃烤鸡;以为你当警察是为了赚钱,看你走路好像都能听见脑子里的铜板晃得叮当响。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你。”
  
  “这就是我的生活,现在你都看到了,也了解了,没什么特别的。”
  
  顾耀东埋头吃了几口,小声问:“你什么时候去南京?”
  
  夏继成大口吃着饭,头也不抬:“明天。就因为我要走,你今天差点打退堂鼓,不想来警局了?”
  
  “是。”
  
  夏继成“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警帽,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回答得这么干脆。你当初来当警察,是因为我夏继成吗?”
  
  “不是。”
  
  “是为什么?”
  
  “为了匡扶正义,保护百姓。”他忘记了去扶正警帽,处长要走了,好像这些不重要了。
  
  “没忘就好。这才是你留在警察局的理由。”
  
  顾耀东坐着,警帽歪着,每个关节都松垮着。他很少会这样。他想起了第一天去警局报到时,夏继成也问他为什么来当警察,那时候他也是这么回答的“匡扶正义,保护百姓”。然后他就成了大家的笑话……现在好像又回到那天了。只是面前这个男人比那时候熟悉,也比那时候更陌生。
  
  夏继成知道他在想什么:“顾耀东,我曾经说过你不适合当警察,现在我收回这句话。我要你留在警局,好好干。”
  
  “我能在警局留到现在,是因为很多事情你替我扛下来了。我怕你走了,我想留也留不下来。”
  
  他盯着顾耀东有些黯然的眼睛,一直盯到他心里:“你想留,就接着当一个好警察,做警察该做的事,就没人能把你赶出去。”
  
  “我留在警局,这对你来说重要吗?”
  
  “重要。只要留下来你就能发挥作用,就能帮上沈青禾。最重要的是希望,将来有一天你能接替我。”
  
  顾耀东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变成了对别人来说很重要的人。“接替”这两个字,让他忽然生出一种叫作责任的东西。当个好警察,一定也是处长年轻时候的梦想。现在他完成了,要走了,于是把这个梦想交到了自己手中。能接过来捧得牢牢的吗?
  
  “不需要现在就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但只要留下来,你就是一颗种子,迟早会生根发芽。别让我看错人,也别让我这么多努力白费。能做到吗,顾耀东?”
  
  沉默了很久。
  
  “能……”这个没什么气势的回答像是顾耀东在自己试探自己,能吗?他慢慢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用力地喊:“报告!能!一定做到!”
  
  “不光好好干,还要好好保护自己!挨了打要懂得还手!”
  
  “是!”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像个战士一样为梦想一路战斗下去!”
  
  “是!”
  
  口号喊完了,夏继成笑了:“这才是我认识的顾耀东,吃饭。”
  
  老板娘又端来了一锅菜泡饭:“饭还有一大锅,吃完了又加。”
  
  顾耀东学夏继成的样子,吃了一口油条一口菜泡饭,然后就不动了。
  
  老板娘:“怎么了?味道不对吗?”
  
  他看了看夏继成:“没有!味道刚刚好!”
  
  老板娘欣慰地笑着走了。
  
  他狼吞虎咽,拼命往嘴里塞着咸得发慌的油条和饭,想把眼睛里湿湿的东西塞回去。要像战士了,战士就不应该再像小孩子一样开心就笑伤心就哭了。于是他竭力地笑着,灿烂得像一朵向日葵,可是笑得越灿烂,心底就越是满满的悲伤。
  
  从小饭馆离开时,夏继成朝灶披间喊着:“老板娘——明天开始我就不来了——”
  
  老板娘慌忙跑出来,手里拎着个小纸袋:“不来了?为什么呀?”
  
  “要离开上海了。饭钱在桌上。多余的钱是留给你换扇新窗户的。”
  
  “以后还回来吗?”
  
  夏继成笑着:“如果有一天我回上海了,第一顿一定是到你这里吃菜泡饭。”
  
  老板娘把纸袋子递给他:“给你准备好了,你每次都要的小鱼干。夏先生,这些年多亏你一直照顾。那就祝你……一路顺风了。”
  
  雨已经停了。顾耀东跟着夏继成去了附近的一处街角,那里放了一只破烂的旧碗。夏继成把纸袋里的小鱼干倒在碗里,很快,一只野猫便跑过来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夏继成摸了摸它的脑袋,起身离开了。顾耀东想,原来处长在上海还是有很多牵挂的。
  
  这天夜里,刑二处在小绍兴的酒楼包间吃了最后一顿饭。除了夏继成,所有人都喝得颠三倒四忘了形。
  
  李队长搂着夏继成的肩膀,朝他喷着酒气说:“处长,我比你还早当警察,你是晚辈。我已经在警局干大半辈子了。可是现在我不想干了!明天你一走,我立马就去辞职!一把年纪,干不动了!”
  
  肖大头嘴里叼着烟,吐着烟雾:“这还算二处吗?老子也不干了!”
  
  小喇叭:“我也走!于胖子,你怎么说?”
  
  于胖子:“走啊!你们都走了我留下来有什么意思?要走一起走!”
  
  赵志勇蔫蔫地坐在一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肖大头命令道:“赵志勇!说话!走不走?”
  
  赵志勇不吭声。
  
  肖大头又问:“顾耀东!你表态!你走不走?”
  
  顾耀东眼神发直:“我不走……我的梦想就是当警察。为什么要走?”
  
  一群人总算找到发泄的机会,有人拉扯他,有人拿筷子敲他的头,肖大头歪歪倒倒地挣扎着要过来揍他:“狗日的没良心的,处长走了你就不伤心吗?”
  
  顾耀东敢顶嘴了:“我不伤心!没用的人才伤心!”
  
  夏继成看着一帮孬兵,板着脸说:“都别废话。要是有更好的去处,我不拦着。否则就踏实留在二处好好干,谁也不许走。”
  
  赵志勇一直埋着头不说话,忽然起身出去了。
  
  楼梯拐角的地方,没什么人经过,赵志勇一个人坐在那里抹眼泪。他的伤心和别人不一样。他知道处长偏爱顾耀东,失落过,有过怨气,甚至偷偷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在警局出人头地了,他一定要在手底下招很多很多新人,然后对他们每个人都一样好。但是夏继成突然要走了,他能想起的只有两年前抗战胜利时,伪上海市政府第三警察局要被合并成上海警察局,他的留用资格被另一个贿赂人事室的人顶掉了。那时候家里的小面摊生意不好做,连房租都不够交,他以为自己和母亲只能回淮安老家了,是夏继成把他留了下来,带进了刑二处。
  
  “赵警官。”夏继成走到了他身后。
  
  赵志勇赶紧一把抹掉眼泪站起来,“处长。”他一抬头,看到夏继成的目光,又心虚地把头埋了下去,“您被调走,真的不是因为那封匿名信吗?”
  
  “和那封信没关系。”
  
  赵志勇依然很难过。
  
  “赵志勇,其实你有时候和顾耀东很像,单纯,善良。你第一天来警局报到的时候,也和他一样懵懵懂懂,漏洞百出。但你们始终还是两类人。知道区别是什么吗?”
  
  “他比我更坦荡,更磊落。”
  
  “而你比他更懂得审时度势,屈伸有度。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弱点。”夏继成拍了拍他的肩膀,“话说错了可以收回,但人生不能这样。别走错路。”
  
  赵志勇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五味杂陈。
  
  夜里的最后一班电车已经开走了。刑二处的人肩并肩吵吵嚷嚷地走在夜晚的马路中央。肖大头扛着几乎不省人事的李队长,顾耀东扶着走路像踩棉花的肖大头。夏继成默默跟在后面。
  
  李队长住在静安寺附近的小弄堂里。一群人刚把他送到家门口,李太太就赶紧出来扶着他:“哎哟,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这么灌自己!还能干几年警察呀?不要命啦!”她一边心疼地抱怨,一边朝屋里喊:“囡囡,快给你爸爸煮醒酒汤!”
  
  李队长是地道的上海人,和顾家一样,住的是还算体面的石库门房子,三层小楼,家里儿孙满堂,生活安稳。天井晒满了孙子孙女的小衣服,衣柜里塞满了他们的小毛衣小围巾。这才盛夏,李队长就已经把冬天的行头织好了,不仅今年冬天,他把未来两年的都织够了。他还有两年退休,害怕这两年里哪一天出去执行任务就回不来了。从静安寺捕房的小巡捕走到今天,他迎了很多新人,也送了很多老人,看淡了许多事。他知道刑二处在自己就不会走,不过那天夜里,他梦见一大家人去了乡下的院落,喂鸡,看书,玩闹,而他坐在树下织了很多很多的毛衣。
  
  肖大头住在苏州河北岸的厂房区。顾耀东扶着肖大头,替他敲了门。门一开,两个大约四五岁的孩子就欢天喜地跑了出来,一儿一女,各抱着肖大头一只腿摇着,喊着“爸爸”。肖大头一个激灵醒过来,笑着搂住两个孩子:“爸爸回来了,快亲亲!”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在他脸上鸡啄米似的亲着,肖大头脸上是难得的温柔。顾耀东在一旁看着,也跟他一起笑着。
  
  肖大头一家四口蜗居在棉纱厂给工人安排的平房里,旁边就是大片的棚户区,永远都脏乱糟臭,充斥着烟毒和抢劫盗窃。肖大头最大的心愿就是带着一家人搬到好一点的地方,干净一点文明一点,将来两个孩子要上学了,学校也能安全一点正规一点。所以他没日没夜地算金价,轧金子。
  
  这天夜里,肖大头梦见了十九岁的自己,那天他第一次戴上警帽,格外美好。
  
  于胖子住在菜场里的一间两层小木楼。顾耀东和小喇叭扛着他刚到家门口,于太太就冲了出来,揪着他耳朵就往家里拽。
  
  “还知道回来呀!一天天的薪水不见涨,就知道在外面胡吃海喝!人家看你这一身肥肉还以为我跟着你日子多好过呢!再不拿薪水回来米缸都要空了!”其实她早就用最后一点大米给丈夫熬了暖胃的白粥,粥很清,但已经是家里的全部。
  
  于胖子从小就是孩子群里挨打最多的那个,块头最大,可是比谁都心肠软。他从来没有英雄梦,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好小日子。他想当厨子,父母不同意,硬要他去吃官粮。抗战胜利那年,警察局大量招人,他也不知怎的稀里糊涂就成了一名警察。每天出门怕得要死,辞呈都写了几十份,最后还是不知怎的,稀里糊涂一份也没有递出去。
  
  处长走了。那天夜里,两百来斤的胖子躺在热炕头上抱着老婆哭得嗷嗷直叫,仿佛又变成了小时候那个被孩子群痛打后扔在路上的可怜虫。
  
  小喇叭没有自己的房子,他常常搬家,哪里有便宜房子,他就在哪里租一间。反正单身的日子是很好混的。顾耀东扛着小喇叭进了亭子间,屋里只有一张床,床上乱七八糟堆着洗过的和没洗过的衣服。一放到床上,小喇叭就已经鼾声四起了。
  
  小喇叭叫包一民。宁波人,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姐妹,是个一无所有的单身汉。他和于胖子同一年进的警察局,很快就和所有人打得火热。“小喇叭”是肖大头给他取的绰号,因为自从他进了刑二处,办公室里就像多了一个喇叭,上至南京政府的会议决策,下至女明星的桃色新闻,他随时随地都在广播着。其实小喇叭每天下班以后就不爱说话了,除了警局,他在这个城市始终找不到归属感。
  
  处长走了,小喇叭特别惶恐,他害怕还会有人走,害怕刑二处就这样一点一点散了。这天夜里他被噩梦惊醒了很多次,如果有一天刑二处真的没有了,大概他也就会离开这个城市了。
  
  顾耀东和夏继成最后送赵志勇回了小面摊。面摊已经打了烊,赵母正在一个人辛苦地收拾残羹碗筷。赵志勇本来想再对夏继成说点什么,看见一旁的顾耀东,最后只说了句“处长一路顺风”,然后就默默地回了面摊。
  
  赵母:“这么晚了怎么还来?快回去睡觉,明天还要去警局呢。”
  
  赵志勇:“我帮你一起收拾。”
  
  听着身后赵母和赵志勇说话,顾耀东转身离开了,没走几步,他终于脚一软坐了下去。
  
  末班电车早就没有了,黄包车也回家了,街上到处都已经静悄悄了。于是最后这段路,是夏继成扶着顾耀东走完的。顾耀东像只软塌塌的猫,把全身力气都放在了他身上,没有半点要客气的意思。
  
  到了福安弄,夏继成把顾耀东放到家门口。顾耀东笑着说:“处长,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面,给我留个礼物吧。”
  
  夏继成:“要走的人是我,不应该是你给我这个前辈送礼物吗?”
  
  于是顾耀东仍然笑眯眯地说:“那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一点都不希望你走。在莫干山的时候我都想好了,我要跟着你好好干,我知道跟着你一定会有不一样的人生。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很多种结果,特别开心,但没想到结果是你要走。来警局这么久了,还总是像个傻子一样。”
  
  一阵沉默,夏继成扶正他的警帽:“你是我见过最不傻的傻子。回去吧。”说完,夏继成转身离开了。
  
  顾耀东望着他越走越远,终于忍不住大喊:“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后会有期——!”
  
  夏继成没有回头,只朝他挥了挥手。
  
  顾耀东朝他的背影敬了个礼,直到连背影也消失在弄堂口,他终于花光了所有力气,坐了下去。这时候,他才察觉到裤兜里有东西,一摸,是一个信封。打开信封,里面的照片就掉了出来。顾耀东木然地看着照片,也许是喝太多酒的缘故,照片越来越模糊了。
  
  顾邦才坐在床上看报,耀东母亲在一旁补衣服。房间外面传来开门声和关门声。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听见上楼的声音。
  
  顾邦才觉得奇怪:“刚才是有人进来了吧?”
  
  耀东母亲:“像是耀东回来了。”
  
  二人去顾耀东房间一看,房间里并没有人。于是又去问顾悦西,顾悦西正坐在梳妆镜前擦雪花膏,也说不知道。
  
  顾悦西:“会不会听错了?”
  
  耀东母亲:“不会的,他开门的声音我能听出来。”
  
  顾悦西想起什么,去敲了亭子间门,沈青禾开了门,她朝里张望着:“沈小姐,顾耀东他是不是……”
  
  屋里并没有顾耀东。
  
  “哦,没事。”顾悦西不好意思地笑着走开了。沈青禾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顾悦西和父母下了楼,客堂间里黑漆漆一片。
  
  “顾耀东?是你回来了吗?”顾悦西一边问一边开了灯,屋里空无一人。“顾耀东?”她又喊了一声,还是无人回应。
  
  “妈,你肯定听错了。”
  
  耀东母亲一脸纳闷:“奇怪了,明明听见有人开门。”
  
  顾邦才:“都这么晚了,他也该回来了啊。”
  
  耀东母亲实在不放心,又去天井里看,顾邦才也去门口找了。
  
  顾悦西忽然想到什么,于是下楼又去了灶披间。
  
  灶披间里没有人。角落里,依然安安静静放着那个顾耀东和多多捉迷藏的柜子。顾悦西一步一步走到柜子前,猛地拉开门一看,只见顾耀东缩成一团,躲在小得几乎要装不下他的柜子里,手上攥着一张照片无声地痛哭流涕着。
  
  顾悦西愣住了。
  
  耀东母亲在外面喊了声:“悦西?”
  
  她赶紧“啪”地关上了门,逃也似地跑出灶披间。
  
  耀东母亲:“找到了吗?”
  
  “没有!”
  
  耀东母亲朝灶披间里张望着,想进去看看:“灶披间也没有?”
  
  顾悦西有些紧张地拉住门,把她往客堂间里推:“没有!我找过了,没人!”
  
  “难道真是我听错了?这么晚了,不回家去哪儿了呢……”
  
  “你和爸先睡吧,我在楼下等他回来。”
  
  “他回来了记得说说他,以后别这么晚回家。”耀东母亲嘀咕着回了房间。
  
  顾悦西忧心忡忡地望向灶披间。而沈青禾也站在楼梯上望着灶披间,她知道,这个夜晚对自己和顾耀东来说同样难熬。
  
  顾耀东缩在柜子里,手里拿着的那张照片,是他和夏继成在莫干山时那名美国记者拍下的,照片上的夏继成搂着顾耀东的肩膀,夏继成一脸笑容,顾耀东黑着脸绷着身子,像尊正义凛然的兵马俑。这便是他和夏继成唯一一张合影。
  
  他能猜到处长去南京是为了什么。那是一个自己未曾见过,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交集的世界,而他们也从此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后会有期”这话是自己说的,可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成长总是伴随着撕裂的疼痛,就像剥洋葱一般,原本紧紧在一起的人和事被一层层扒开,撕去,最后只剩下一个自己。
  
  夏继成离开上海那天,沈青禾没有去送他,顾耀东也没有去送他。
  
  沈青禾去了鸿丰米店,又有新任务了。老董安排她给三名刚到上海的新同志送去身份证、户籍本。然后她又从保密局的眼皮子底下送了一名濒临暴露的同志去中转点,安全撤往了解放区。那一整天,沈青禾都奔波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战斗在继续,而她的战场依然在这座城市。
  
  顾耀东按时去了警局。夏继成的处长办公室里已经空了,门敞开着,伤感的情绪不断从里面涌进刑二处。他照例打了开水,浇了花,扫了地,出了两次警,一次是把迷路的老太太送回家;一次是制止丈夫当街殴打老婆,那个男人叫嚣着打自己老婆不算犯法,给了顾耀东一拳头。顾耀东给他普及了几条民事法,然后把他逮捕回了警局。那天他在警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夏继成的办公室从里到外彻底打扫了一遍,地上一尘不染,桌上光可鉴人,然后就关上了办公室门。二处的人都默默看着他。那扇门关上时,刑二处的一个时代仿佛也终结了。
  
  火车站的汽笛声长长地划破天际。夏继成最后望了一眼上海,拎着行李登上了前往南京的火车。车厢里人不多,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本《茨维塔耶娃诗集》。书里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大约二十三岁,浅浅笑着,平凡普通。照片背后写着民国二十九年。夹着照片的那页是一首题为《我想和你一起生活》的诗。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着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
  
  窗外的上海渐渐消逝,变成了绵延不绝的绿野。未来的路,依然无畏而辽阔。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阳光灿烂。国泰大戏院门口依然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年轻的男孩女孩们三三两两交谈着,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容。
  
  顾耀东穿了一身很正式的衣服,一只手背在身后,郑重其事地朝剧院大门走去。远远望去,沈青禾的身影出现在人群最后。她一看便也是精心打扮过的,头发清爽地披着,在阳光下泛着深棕色的光泽,映得略施粉黛的脸也有一层柔柔的光。她穿着淡黄色的碎花小洋裙,米色高跟鞋,站在阳光里顾盼生辉。
  
  顾耀东穿过人流,最终停步在她面前。
  
  沈青禾:“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顾耀东拿出了身后的玫瑰花。
  
  “谢谢。”沈青禾淡然地接过玫瑰,又从坤包里拿出两张电影票,朝他笑着说:“有时间一起看场电影吗?《卡萨布兰卡》。”
  
  顾耀东怔怔地看着她,她在电话里并没有提到这个。
  
  “约你来这儿,是为了还这笔债,这是我欠你和夏处长的。看完这一场,从今以后就是你约我了,看电影,送花,逛街,就像这周围每一对谈恋爱的男女一样。”
  
  顾耀东沉默了片刻问:“这是处长留给你的任务吗?”
  
  沈青禾:“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完成的任务,是留给我们两个人的。”
  
  顾耀东看着她,想起了从莫干山回上海的那天夜里,他问了沈青禾两个问题,她曾经失约过一场《卡萨布兰卡》的电影,如果他再约她去看,她愿意吗?沈青禾无所谓地说愿意啊,只要不忙就愿意。他又问,如果他约别的女孩子去看电影,她介意吗?
  
  那时候沈青禾还是一脸无所谓地说,当然不介意,不仅不介意还替他开心得很!就在顾耀东失落失望的时候,沈青禾又嘀咕说,现在电影票很贵的,她要是顾耀东,才舍不得花那个闲钱去请人看电影!不如倒卖几箱洋酒,一箱变两箱,两箱变四箱,钱滚钱利滚利岂不是更实惠?更何况不是每个女孩子都喜欢看电影!黑咕隆咚坐几十分钟有什么意思?俗气!搞不好他花了钱请人家,最后人家还不一定领情!说话时她一脸财迷心窍,但顾耀东觉得那是他看过最可爱的财迷脸。
  
  而现在,沈青禾就抱着鲜花,俗气地和顾耀东坐在黑咕隆咚的电影院里,看那部她看了很多遍的《卡萨布兰卡》。
  
  故事里,正在上演男女主角在机场最后的告别。
  
  里克:“我说的是真话。我们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你是属于维克多的。你是他的工作的一部分,是他不断前进的力量。如果飞机起飞了,而你不跟他在一起,你会后悔的。”
  
  伊莉莎:“不会的。”
  
  里克:“也许不是今天,也许不是明天,但是不久以后,你会后悔的,你会一辈子后悔的。”
  
  伊莉莎:“我们怎么办呢?”
  
  里克:“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但是现在我也有事情做了。我要去的地方,你是不能跟我去的。我要做的事情,你是不能参加的。我并没有什么值得人尊敬的地方。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三个小人物之间的问题,算不了什么大事。有一天你会了解的。”
  
  顾耀东转头望着坐在身边默不作声的沈青禾,看见她眼里有泪光。那一年夏天,刑二处的一个时代终结了。
  
  而这座城市的最后一点平静时光,也彻底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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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17:18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八章

      一九四八年夏天,阳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端午节快到了,南京路上的永安百货和新新百货热闹非凡,楼外悬挂着大大小小关于促销的条幅广告,门口的香车宝马不断走了又来,打扮体面的先生小姐们拎着大小购物纸袋进进出出,谦谦有礼,笑容满面。
  
  永安百货门口的空地上,一支小型乐团正在准备演奏乐曲。他们穿着制作精良的表演服,一边用软布细细擦拭着手里的各式西洋乐器,一边谈笑着,气氛欢乐祥和。
  
  然而就在不远处的外滩,中央银行门口却是一片混乱和惨烈。
  
  大批激愤的民众冲撞着银行紧锁的铁门,刑一处所有警察都到场了,他们拿着盾牌和警棍以最粗暴的方式维持着秩序。
  
  人群里一个男人大声质问:“我们昨天夜里就来排队,为什么到现在了还不让我们兑金条?”
  
  “肯定是银行的人在里面搞鬼!”
  
  “怕是根本没有金子可兑!我听说人家有来头的早就把金子装了军车贴了封条,走后门交易了!”
  
  刘警官站了出来。自从杨奎殉职后,刑一处就是他在带队执行任务了。
  
  刘警官:“政府和银行的黄金储备肯定没有问题!现在正值警局严打,凡是以讹传讹企图扰乱社会秩序的人,一律逮捕!”
  
  这时,中央银行的侧门开了一条缝,两个男人鬼鬼祟祟地出来。
  
  人群里有人指着他们大喊起来:“看!那边又有黄牛出来了!银行和他们内外勾结,真正给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能剩几个呀?我们的钱就要烂在手里啦!”
  
  人们更加愤怒了,高喊着朝银行铁门撞去:“把中央银行撞开!今天一定要轧到金子!”
  
  铁门摇摇晃晃,眼看现场就要失控,刘警官瞪红了眼,用尽全力吹响了警哨。
  
  就在尖锐哨声响起的同时,仿佛电影配乐一般,永安百货门口的乐团指挥也挥舞起了指挥棒,美妙的乐曲契合地奏了起来。
  
  于是和着南京路上欢快的音乐,中央银行门口的警察们高举着警棍挥向平民,手起手落,地上已经躺了一片,鲜血横流,呻吟着,哭喊着,然而这所有的哭喊都被掩盖在了欢乐祥和的音乐声中,仿佛一幕人间荒诞剧。
  
  在远离外滩和南京路的一条偏僻小路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一切都安静得像是静止了。刑二处六名警员就蹲在这条小路里,也像是静止了一样,每个人都握着警棍,盯着路口,俨然一群等着抓耗子的猫。
  
  从小路口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一家客栈。他们要抓的耗子就在这间客栈里。
  
  于胖子小声问:“队长,一会儿要抓的真是杀人犯?”
  
  李队长:“强奸杀人,一尸两命。”
  
  于胖子悄悄把小喇叭推到了自己前面:“这种案子以前不都归一处管吗?”
  
  李队长:“现在全城严打,连户籍科都出去抓小偷了,你好意思只管些家长里短?犯人出来以后,你、我和顾耀东从这边上,肖大头、小喇叭、赵志勇去那边包抄。”
  
  “是!”
  
  李队长又特意叮嘱了一句:“行动时候要注意克制,尤其是手里的武器一定要谨慎,不要伤及平民。”
  
  “明白!”
  
  李队长说得一本正经,众人也回答得一本正经,看上去这真的是一次极严密、极容易血流成河的重大任务。
  
  夏继成已经离开上海快一年了,局里一直没有给二处安排新处长,平时大事由王科达代管,小事就由李队长处理。二处依然延续了一贯的传统,办的大多是造福百姓的民事小案,像今天这样抓杀人犯的重大行动,是屈指可数的。
  
  等了大约十来分钟,一个四十多岁、身形瘦高的男人吊儿郎当地从客栈里出来了。
  
  “出来了,队长!”顾耀东死死盯着路口。
  
  李队长很沉稳:“等等。”
  
  犯人在客栈门口左顾右盼磨蹭着,理理头发,拍拍衣服,蹭蹭皮鞋上的灰。见周围没什么异常,他才放松下来,从烟盒里拿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点燃了。
  
  李队长大喝一声:“上!”
  
  犯人忽见两队人马朝自己冲来,吓得把烟一扔,掉头就跑进了客栈。
  
  客栈后门外是一条狭窄的小路,犯人从后门一跃而出,拔腿就跑,刑二处警员随后冲出,紧追不舍。于胖子因为是第一个发现犯人从后门逃走的,没多想就追了出去,结果稀里糊涂就成了跑在第一个的人。
  
  小路上停了辆货车,将原本就狭窄的路占去一大半,剩下仅能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窄缝。犯人像只瘦猴般“嗖”地窜了过去,刑二处警员随后追来,个个脸上都带着志在必得、舍我其谁的气势,然而……“嘭”的一声,打头阵的于胖子卡在了车和墙壁中间。于是后面的四个人一个接一个撞上来,像糖葫芦似的堵成了一串。
  
  于胖子哀号:“卡住了!”
  
  李队长:“都用力气,把他挤出去!”
  
  肖大头:“你把肚子往里吸一吸呀!”
  
  于胖子:“肚子吸进去屁股就出来了!”
  
  眼看于胖子卡得脸都要发紫了。
  
  李队长哀叹:“哎哟,要出人命了,拉回来拉回来!”
  
  几个人死拉活拽卡成红酒瓶塞子的于胖子,眼看犯人已经跑到前面路口了,顾耀东后退几步,铆足了劲,一段助跑冲上货车,踩着车顶越了过去。
  
  李队长大喊:“顾耀东!看你的了!”
  
  “是!”
  
  顾耀东捡起掉在地上的警帽胡乱一戴,挥着警棍就追了上去。
  
  犯人一直跑,顾耀东一直追。犯人快要跑断气了,回头一看,后面的警察还两眼炯炯有神,于是他只能哭爹喊娘地继续往前跑。
  
  一直跑到河边,眼看只差两三步就能抓到他了,就在顾耀东往前一伸手时,犯人跳进了河里。顾耀东一秒钟也没多想就跟着跳了下去,奋力扑腾着。
  
  最后,犯人爬上了对岸。他站在岸边看着顾耀东在水里扑腾,看了好半天,神情有些茫然地转身走掉了。
  
  等到李队长一行人追到岸边时,顾耀东依然在水里奋力游着,呛着水大喊:“站住——回来——”他扑腾得很厉害,但是一直在原地。
  
  李队长又是一声哀叹:“去个人,把他捞起来吧。”
  
  那个下水捞他的人是肖大头。
  
  肖大头一边拧着湿答答的衣服,一边教训他:“往下跳的时候不知道自己不会游泳吗?”不知不觉,他对顾耀东已经从冷嘲热讽变成了赤诚相待的训斥。
  
  落汤鸡理直气壮:“我会游啊!我游得很使劲啊!”
  
  一群人不说话了。
  
  于是顾耀东明白了,那个实在不能称之为会游泳:“我怕他跑了……其实我还是会游一点。”他有点沮丧。
  
  沉默片刻,被灌了一肚子河水的顾耀东回过味来,恶心得干呕起来。
  
  两天过去了。刑二处在一番调查跟踪后,终于再次发现了犯人的行踪。这一次于胖子很老实地跟在了最后面。
  
  一群人追着犯人进了一栋八层高的楼房。追到三楼,李队长捂着心脏停了下来:“我……我缓缓!你们……接着!”
  
  于胖子瘫倒在四楼。小喇叭从两只脚爬楼变成了手脚并用,瘫倒在五楼。剩下肖大头和赵志勇也越爬越慢,最后只剩顾耀东爬上了顶楼,一脚踹开铁门冲到了楼顶的平台上。
  
  犯人被追急了,翻上平台朝外张望,正打算顺着水管滑下去,顾耀东纵身一跃,飞扑过来抓住了对方的腰带。原本跨坐在平台上的犯人被这么一扑,整个人翻了出去,被抓着腰带倒吊在空中。
  
  犯人气急败坏,一边踹顾耀东一边骂:“你这个疯子!放手!放手!”
  
  只听哧溜一声,他的腰带加上裤子被拉得往下褪到了脚跟,整个人往下滑了一大截。幸亏顾耀东反应及时,抓住了他的双脚。
  
  犯人悬在空中,下半身只剩裤衩,又气又怕地叫唤:“我屁股都露出来了!”
  
  顾耀东拽着他,脸都憋红了:“要不我松手替你穿裤子?”
  
  对方终于服软了:“别别别!快拉我上去吧!我保证不跑了!求你了警官!”
  
  刑二处一行人押着犯人回了市警察局,刚下警车,两名警员从楼里跑过来。
  
  一名警员报告说:“李队长,齐副局长要求我们带犯人到一楼统一登记。”
  
  李队长:“押走吧。”
  
  “是!”二人押着犯人离开了。
  
  警察局一楼大厅里,乌泱泱地站了好几十名犯人。那几名在中央银行门口闹事的男人也被抓回来了,个个鼻青脸肿。警员正在给他们登记。
  
  刑二处几个人在旁边看着,都有些惊讶。
  
  顾耀东:“一处抓了这么多人!”
  
  赵志勇:“以前倒也不是没严打过,不过这么大批量抓人的,还是头一回见。”
  
  小喇叭小声说道:“我们好歹抓的还是强奸杀人犯,知道他们抓的什么人吗?轧金子闹事的,街上摆摊营业证过期的,连出门忘带证件的都抓了好几个,按理说这点事就地处罚就完了,这都往总局抓。”
  
  “严打嘛,也正常。”李队虽然心里也有点犯嘀咕,但作为队长,这种时候还是管好嘴更重要。
  
  这时,刘警官拿着登记簿走到顾耀东抓的那名强奸杀人犯面前,接过证件看了一眼。
  
  刘警官:“吴连生?”
  
  犯人一怔:“嗯?”
  
  “怎么,自己名字都忘了?”
  
  犯人反应过来:“哦,是我。”
  
  “本地人?”刘警官一边登记,一边打量他。
  
  “是。”
  
  “家里还有什么人?”
  
  犯人犹豫了一下:“没有!我就一个人,上没老下没小。”
  
  刘警官又眯着眼睛看了看他,招呼一名警员过来:“你们接着登记。”
  
  刘警官去了刑一处王科达办公室,很谨慎地关了门,然后把登记簿放到桌上,小声报告道:“处长,又找到一个符合条件的。”
  
  王科达看了看登记簿上“吴连生”的资料:“尽快凑够五个。个人情况一定要问清楚。一定要是死了也没人会问一句的那种。”
  
  这是一个月前,齐升平交给他的一项奇怪的任务。让他从犯人里挑五个男性,三十到四十岁之间,要求无家人无背景,消失了也不会有人过问,并把这戏称为“五只羊”。王科达一直没明白,找五个一穷二白的人能派上什么用场?齐升平三缄其口,只说和马上要实施的行动有关,王科达的任务就是凑人,后面的行动不是警局负责。这项行动,更上层的人称之为“太平计划”。
  
  顾耀东从吴连生身边经过时,对方故意撞了他一下,低声说道:“小子,我从这里出去的时候,会让你亲自来送我的。”
  
  赵志勇拉走了顾耀东:“别理他,强奸杀人,他出不去了。”
  
  顾耀东回头望了犯人一眼,和赵志勇一起上楼了。
  
  自从夏继成离开上海以后,赵志勇对顾耀东的态度缓和了很多。杨奎死了,丁放很长时间没有出现了,随着他们的消失,在莫干山的耳光、难堪和屈辱也似乎渐渐被淡忘了。赵志勇庆幸那封匿名信没有被追查,顾耀东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这样他就可以把这个秘密永久地埋在心底,然后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和顾耀东做朋友。一切终于又恢复了原样。
  
  大家都去食堂吃饭了,顾耀东回刑二处拿饭盒。屋子里很安静。在他桌上醒目的位置,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他和夏继成在莫干山的那张合影。
  
  他拿了饭盒正要出去,忽然觉得不对。处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自从夏继成离开后,那里还没有被打开过。他有些纳闷地推门进去,竟看见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坐在夏继成的位子上,埋头翻看一些文件。
  
  那个人也抬头看见了他。他长相和善,大概四十七八岁,穿的是便服。
  
  顾耀东:“先生,请问您有事吗?”
  
  男人笑容可掬:“你是刑二处警员?”
  
  顾耀东皱了皱眉头,这人没穿制服,但口气听着又对警局很熟悉:“对。不好意思,这里是处长办公室,不能随便进来。”
  
  “哦,抱歉啊小警官,是我冒昧了。我这就走。”男人一边说话,一边将桌上的文件放回抽屉,起身出去了。
  
  经过顾耀东办公桌时,那个男人看见了顾耀东桌上他和夏继成的合照,笑着问道:“这张合影在莫干山拍的吧?”
  
  “对。”
  
  “秀色可餐,是个好地方。”
  
  顾耀东更奇怪了:“照片上没写,您怎么认出来是莫干山?”
  
  “如果莫干山有一百种风景,那我脑子里就存了一百张照片。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那个地方了……那儿的黄茶不错,莫干黄芽。喝过吗?”
  
  对方的笑容让顾耀东有些不自在。
  
  顾耀东:“没有。”
  
  “下次有机会,一定尝尝。”
  
  “先生,您是警局的人吗?”
  
  “我?还不算是。”说罢,男人离开了刑二处办公室。
  
  顾耀东轻轻推开处长办公室门,屋里还是老样子。他打开那个男人之前翻看的抽屉。
  
  里面是一些零散的信笺、警员手册和警局内部杂志,都是非保密的文件,他在看什么呢?
  
  午饭之后,齐副局长带着方秘书过来了,对李队长代管二处一事慰劳了几句后,他让方秘书递上了一摞给二处警员的请柬。
  
  方秘书:“明晚七点,金门饭店,副局长亲自主持酒会慰劳诸位。另外,也是给你们的新处长接风。”
  
  大家都很意外。
  
  肖大头:“什么新处长?”
  
  方秘书:“当然是接替夏处长的人啦。刑二处总不能一直没有处长吧?”
  
  齐副局长:“你们在外冲锋陷阵,你们的家人担惊受怕,也不容易哪。明天各位把夫人都带来吧,没有成家的带上女伴,轻轻松松地喝喝酒,聊聊天。大家也要享受享受上海的美好生活嘛……顾警官。”
  
  顾耀东:“到!”
  
  “听说之前到莫干山执行任务,你和沈小姐的关系羡煞众人呀。”
  
  “沈小姐是我家的租客,她去莫干山做生意,正好遇上了。”
  
  “她是夏处长的老朋友,也算跟警局有点缘分。把她也请来吧。”
  
  齐升平突然提这个要求,顾耀东有些警惕:“副局长,我跟她……”
  
  李队长暗中拉了他一下:“谢谢副局长关心。明天我们一定按时到,给新处长好好接风。”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顾耀东翻开请柬,上面受邀人的名字写着“顾耀东、沈青禾”。
  
  刑二处的接风宴,王科达本来不想去的,但是齐升平开了口让他去,他只好答应。新处长原是衢州绥靖公署二处处长,来上海警察局,是南京警察总署田副署长钦点的。背靠田副署长,来头不小。一想到这个,王科达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傍晚,华灯初上,阴雨绵绵。顾耀东和赵志勇在福州路等着坐电车去赴宴。赵志勇刚去理发店新做了个油光水亮的小开发型,说是第一次见新处长,要留个好印象。顾耀东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裤腿,皱巴巴的衣角,干咳两声。
  
  电车迟迟不来,眼看要迟到了。
  
  赵志勇:“怎么办?”
  
  顾耀东看了眼手表:“跑着去吧,还来得及。”
  
  “那怎么行,淋了雨我这身行头就全完了!”
  
  正说着,一辆黄包车经过,赵志勇赶紧挥手大喊:“哎哎哎,黄包车!黄包车!”
  
  黄包车应声过来。车夫抬起帽子,是弄堂里的杨一学。
  
  顾耀东:“杨先生?”
  
  杨一学:“顾警官,是你呀!”
  
  “下雨天你还出来拉车?当心感冒啊。”
  
  杨一学老实巴交地笑着:“女儿马上小学毕业了,想攒钱给她买双新皮鞋。总不能穿着露脚趾头的鞋子去读中学吧,会被人家笑话的。你去哪里?我送你们。”
  
  “不用不用!我们等电车。”
  
  赵志勇着急:“还等什么呀!这时候了还不来,肯定坏路上了!接风宴不能迟到的!”
  
  顾耀东把他往后拉了拉,小声说:“我是晚辈,在福安弄他是看着我长大的,让他给我拉车不合适!”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究这些!”
  
  “我实在上不了这个车。赵警官,要不你坐吧,我跑着去。”
  
  赵志勇赶紧拉住顾耀东:“我们是要去金门饭店,又不是路边小酒馆,你一身雨水加臭汗地站在新处长面前,那是不尊重上级!再说人家拉黄包车就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都是一个弄堂的,更应该照顾生意呀!”
  
  杨一学擦了把汗水,笑着说:“顾警官,下雨天黄包车少。上车吧,别耽误事情。”
  
  “就是!一会儿多给两个钱就是了!”赵志勇拽着顾耀东上了车,“杨先生,麻烦拉我们去金门饭店。”他一边说话,一边往前拽黄包车的雨棚,人往里缩着,唯恐自己淋了雨。
  
  杨一学见状,脱下雨披,抖干净雨水,挡在二人腿上:“挡一挡,别弄湿了裤腿。”
  
  赵志勇高兴:“对对对!这个好!”
  
  而顾耀东同时脱口而出:“这个不行!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能不穿雨披!”
  
  赵志勇顿时有些尴尬。
  
  杨一学:“反正我都湿透了,雨衣穿着不透气,更捂得一身汗。”
  
  顾耀东实在过不去心里的坎,想下车,赵志勇一把按住他:“那就辛苦你啦,杨先生!”然后他又小声对顾耀东说:“长官最讨厌下属不守时!今天特殊情况,别拎不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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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17:49 | 只看该作者
  顾耀东只能如坐针毡地坐着不动了。
  
  雨越下越大了。杨一学拉着黄包车在雨中吃力地奔跑。赵志勇一直拉扯雨披,唯恐裤子和皮鞋淋到一丁点雨。他小声问顾耀东:“你们弄堂里还有拉黄包车的呀?”
  
  “他原来是会计,今年经济不景气,工厂倒闭了。”
  
  “现在车行租金可不便宜,辛辛苦苦拉一个月的工钱,交完租金就没剩几个了。遇到生意不好的时候还得倒贴钱。来我们家小面摊吃面的,大多都是他这样的人。”
  
  顾耀东有些不理解:“那这不是被车行白白剥削吗?还不如把车还了,另外找事情做。”
  
  赵志勇一副很懂其中门道的样子:“说得容易,开车行的哪个没点背景?岂是你一个小老百姓想走就走的。”
  
  顾耀东望着杨一学湿透的瘦削背影,心酸得不忍再看。
  
  傍晚的金门饭店灯火辉煌,穿着光鲜的达官贵人、名媛淑女进进出出。杨一学将黄包车停在门口。顾耀东给车费,被他挡了回来。
  
  杨一学:“我哪能收你的钱。”
  
  顾耀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闷头把钱硬塞到他手里。
  
  赵志勇匆匆整理着发型和衣服:“杨先生,钱一定要收,我们警察白坐车,被人知道要受处分的。”
  
  杨一学:“可是这太多了。”
  
  顾耀东:“我们两个人坐车,当然要给双份车费。”
  
  赵志勇:“往后有麻烦尽管来警局找我们,你是顾警官的邻居,有什么事大家都会照顾你。”他一边心不在焉地说话,一边朝饭店里张望。从大门望进去,可以看见刑二处的警员已经都到了。
  
  本来是赵志勇两句无心的客套话,可杨一学是真的遇到了麻烦,也许是想着这里警察多,说出来能解决问题,他嗫喏着开了口,刚喊了句“耀东”,小喇叭从饭店里跑出来喊着:“就等你们了!怎么还不进来?”
  
  杨一学的麻烦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说出来。顾耀东被赵志勇和小喇叭拽着进了饭店,他回头喊着:“杨先生——我回福安弄就去找你——”
  
  杨一学笑着朝他挥了挥手。他望着饭店大门里金碧辉煌,打扮得体的绅士在谈笑风生,大腹便便的官员在和摩登女郎调着情,服务生端着香槟穿梭其间,鲜花,美酒,香气四溢,纸醉金迷。那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他站在阴冷的夜色中,哆嗦了两下,拉着车离开了。
  
  顾耀东被拽着进了大堂。沈青禾已经到了,“都等你半天了,哪有约人家来酒会自己还迟到的。”她很自然地走了过来,主动挽住了顾耀东。
  
  顾耀东下意识地要缩回手,被沈青禾暗中拽了一下。他反应过来这是必须要演的戏,于是只能别扭地让她挽着。
  
  “怎么也不收拾收拾就来了。裤腿上都是泥。”
  
  “突然下雨了。”
  
  “早知道这样,我就从家里给你带身衣服来了。”沈青禾嗔怪道。
  
  去宴会厅的路上,沈青禾一直亲昵地挽着顾耀东。顾耀东悄悄瞟了一眼,她倒是落落大方。小喇叭和于胖子跟在后面挤眉弄眼,谁都不会怀疑眼前这是一对甜蜜热恋中的男女。
  
  华丽的宴会厅里,西式取餐台上已经摆好佳肴。旁边有一个很大的露台,从露台可以眺望美丽的夜景。宴会厅的小包房关着门,所有人毕恭毕敬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包房门开了。齐副局长和王科达先走了出来。
  
  齐副局长:“各位都到了。来见一见你们的新处长吧。”
  
  新处长最后一个从包房里走了出来。
  
  顾耀东愣住了。这位穿着警察制服的新处长,就是他在夏继成办公室里遇到的那个陌生男人。
  
  齐副局长:“这位是从绥靖公署调来的钟百鸣钟处长。以后就由他接替刑二处处长的位置。”
  
  钟百鸣一脸和善笑容:“初来乍到,希望今后和各位相处愉快。”
  
  宴会厅的留声机放着音乐。警员们吃过饭,拿着酒杯去了露台。齐副局长和王科达、钟百鸣坐在沙发上聊天。
  
  齐副局长:“夏处长在的时候,二处主管民事案件,比较闲散。处里的气氛倒是很愉快,就是警员大多平庸。”
  
  钟百鸣一边笑容满面地和二人说话,一边有意无意地瞟着露台上的二处警员:“没关系,我这个人正好也喜欢简单的人和环境。”
  
  “这次你带着任务来,他们恐怕帮不上忙。如果需要,我可以给你调两个有能力的警员。”
  
  “谢谢副局长体恤。我还是希望尽量保持二处的愉快气氛,毕竟我才刚来,和大家搞好关系,将来也好开展工作。”
  
  “那好吧。警局里有不清楚的地方,王处长会协助你。”
  
  钟百鸣立刻很谦恭地对王科达说:“我刚到上海,两眼一抹黑,恐怕以后还真要经常麻烦王处长。”
  
  王科达不痛不痒地客套了两句。
  
  齐升平打量着钟百鸣,意味深长地问道:“不知道钟处长这次调来上海,还有其他特别的任务需要局里协助吗?”
  
  “没有了。”
  
  “之前警局在莫干山栽了跟头,虽然我和王处长内心坦荡,但毕竟难辞其咎。田副署长派你来,如果是需要调查什么,我很乐意配合。”
  
  钟百鸣故作茫然:“调查?我没有接到任何命令啊!再说我也不认为这件事的问题出在警局。田副署长交代了,除了协助太平计划,我的任务就是当好刑二处处长,在警局一切听从副局长安排。”
  
  齐升平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
  
  露台上,二处警员一边喝香槟,一边小声议论着他们的新处长。顾耀东手里拿了个装满水果的盘子,一直吃着。
  
  赵志勇:“我觉得他看起来蛮和善的,一直笑呵呵,应该不难相处。”
  
  肖大头:“脸上朝你笑,心里就在朝你笑吗?”
  
  赵志勇有些尴尬:“起码……他看上去应该比夏处长有正形吧?”
  
  一直埋头吃水果的顾耀东抬起了头:“夏处长……他做事其实挺认真的。”
  
  赵志勇:“那我们二处怎么被人家在背后喊后勤处呢?你来的时间短,你不懂。我们二处也该有个新气象了。”他一边教育顾耀东,一边讨好地拿起香槟瓶子给肖大头倒酒。
  
  肖大头把酒杯放下了,然后很不见外地从顾耀东盘子里拿了一块橘子:“别一口一个‘我们’。我觉得以前挺好的。二处就是二处,我不想改变什么。”
  
  “我也不是说二处以前就不好……”
  
  肖大头瞥了眼他的新发型:“别一来个外人就油头粉面贴上去。”
  
  赵志勇更尴尬了。
  
  李队长看了眼赵志勇,说不清是不忍心,还是失望:“行了,别在背后议论长官。犯大忌。”
  
  警员们的家眷聚在露台另一边,聊着女人们的话题。
  
  李队长太太:“沈小姐,你和顾警官是大学同学吧?”
  
  沈青禾:“不是。我们是因为租房子认识的。”
  
  “那就是缘分了。你们两个站在一起,一看就很登对的。”
  
  “顾警官是东吴大学的高才生,比我强多了。”
  
  “不会的不会的,看你谈吐也不是小家小户出身,你们郎才女貌正合适呀!”
  
  正说着话,李队长走了过来:“我们顾警官是个老实人,就是太木讷。沈小姐以后要多包涵啊。”
  
  沈青禾故作腼腆地看了顾耀东一眼:“李队长,顾警官特别照顾我,他人很好。”
  
  一旁的警员开始起哄,小喇叭和于胖子把顾耀东拽过来,往沈青禾身边一凑。
  
  小喇叭:“正好说说,你们在莫干山的时候到底发生什么了?明明去之前还没什么,回来就好上了,跟演戏似的!”
  
  警员们都跟着起哄打闹,沈青禾和顾耀东很是拘谨。就在沈青禾被推到顾耀东怀里时,她无意中看见钟百鸣一直在屋里注视着他们。那目光看得沈青禾心里不由一紧,她“害羞”地挽住了顾耀东:“其实也不是因为莫干山。在那之前,我就租了顾警官家的房子,里里外外的事情他都经常帮我,还有顾先生顾太太、耀东姐姐,他们都特别照顾我。所以……其实我们……”
  
  肖大头朝顾耀东嚷嚷:“这种事应该你来讲,怎么让人家女孩子开口呢?”
  
  “嗯?啊……我们,是,是在那之前就在一起了。”顾耀东面红耳赤,偷偷瞟着依偎在自己身边的沈青禾。
  
  一声哀叹,于胖子满脸丧气地掏出钞票:“行了行了,我认输。”
  
  小喇叭笑开了花:“我们打了赌,我赌你们早就好上了。快点,拿钱。”
  
  众人去了一旁,围观于胖子数钱。
  
  “可以放开了。”顾耀东小声说。
  
  “门里有人。”沈青禾也小声说。
  
  顾耀东装作随意地瞟了一眼,果然看见钟百鸣一边喝酒,一边望着他们。他这才明白沈青禾的用意,犹豫了一下,主动搂住了沈青禾的肩膀。这次换沈青禾面红耳赤了。
  
  顾耀东低头瞟了她一眼,看见她嘴唇粉里透着橘黄:“你是不是出门之前喝橘子水,忘擦嘴了?”
  
  沈青禾很茫然:“我没喝橘子水啊。”
  
  “那你嘴怎么那么黄?”
  
  一个白眼扔到他脸上:“我专门为今晚酒会买的新口红。花掉我大半个月饭钱,不好看?”
  
  顾耀东不会撒谎,于是只能憋着不敢说话。
  
  “嫌不好看,那你送我一支口红啊。”沈青禾语气里带着挑衅。但在旁人听来,这两人完全就是在打情骂俏。
  
  于胖子越发丧气了:“真是……输了钱还要看他们打情骂俏。”
  
  这时,钟百鸣端着酒杯推门进来了,脸上依然是那副和蔼可亲的笑容。
  
  众人赶紧立正,敬礼:“钟处长。”
  
  钟百鸣:“看你们气氛不错,我没有打扰各位聊天吧?”
  
  李队长:“怎么会?本来应该我们向您报到的,看您跟副局长和王处长在谈事情,我们就没敢打扰。”
  
  钟百鸣:“看得出来,夏处长在的时候刑二处是个轻松愉快的地方。能来这里是我的福气。我这个人正好也比较随意,不讲究规矩。你们不用太在意我的头衔,呵呵,当我是普通警员就好。”
  
  小喇叭:“钟处长,您这么讲,感觉我们大家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李队长瞪了他一眼:“这是处长,注意分寸。”
  
  钟百鸣:“没关系,没关系。随便聊聊,不用拘谨。我还想大家带我去上海到处看看,吃吃路边小店呢。”
  
  赵志勇:“您是头一回来上海?”
  
  钟百鸣:“来过,但都是办公事,来去匆匆。”
  
  小喇叭:“钟处长老家是哪里的呀?”
  
  钟百鸣笑了笑:“浙江。”
  
  王科达也过来了:“在聊什么呢?”
  
  小喇叭:“王处长,我们正打听钟处长老家呢。”
  
  王科达:“哦……钟处长好像是浙江人吧?浙江湖州。”
  
  听到“湖州”二字,顾耀东和沈青禾一个激灵,一年前在莫干山发生的事猛然闪过。顾耀东想起钟百鸣说过,他对莫干山很熟悉。这巧合让他和沈青禾心底隐隐不安起来。
  
  钟百鸣赞叹道:“警察出身就是不一样啊。我的籍贯没几个人知道。”
  
  王科达假惺惺笑着:“对身份信息敏感是警察的本能,别介意。”
  
  “怎么会呢?”钟百鸣看着顾耀东说,“我确实是湖州人,所以那天看到你桌上的照片,我一眼认出是莫干山了。”
  
  王科达丧气道:“别提莫干山了,我在那儿损失了一个队长,保密局派去一起执行任务的也损失了好几个,最后屁也没查出来,不了了之。杨奎是我一手领出来的,这件事想起来就憋火。”
  
  钟百鸣淡淡笑着:“保密局湖州分站不光损失了人,还背了私通共党的黑锅。站长被撤职,很多人都被牵连受了处分,整个分站一蹶不振,代价沉重啊。”
  
  王科达:“钟处长消息比我们还灵通,该不会真是总署派来调查这件事的吧?”
  
  惊愕之中,顾耀东不小心碰翻了肖大头放在桌上的酒杯。在酒杯掉下的一瞬间,沈青禾下意识地迅速伸手接住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样,但还是将酒杯放回了原位。
  
  “身手了得呀!”钟百鸣惊叹道。
  
  李队长:“这位是顾警官的女友,沈青禾沈小姐。”
  
  钟百鸣:“沈小姐,一个女孩子有你这样的身手,可不简单。”
  
  沈青禾:“让您见笑了。在外面跑单帮,多少还是得学点防身的招数。不过我手快可不是因为这个,那是数钱练出来的。您信不信,您在空中不管抛多少个铜板,我都能一个不落地抓住?”
  
  几位夫人被她逗得咯咯笑,钟百鸣也笑着看了她片刻,转回了刚才的话题。
  
  “莫干山的事我也是道听途说。不过要是真查起来,王处长,你觉得……问题会是出在警局内部吗?”
  
  王科达:“你的意思,私通共党的鬼也可能在这里?”
  
  钟百鸣半开玩笑:“那我就是来抓鬼的。”
  
  赵志勇不合时宜地跟着开玩笑:“马上端午节了,我们干脆就在警局挂一挂钟馗像,捉一捉鬼!”
  
  李队长训道:“别口无遮拦。这种玩笑是随便开的吗?”
  
  赵志勇不吭声了。这个晚上他已经好几次说错话,也被人训了好几次。那一头为了迎接新处长而特意做的发型显得格外愚蠢,他恨不得立刻找个水池子把头泡进去洗个干净。
  
  “自己人开开玩笑,无妨。不过言归正传,这次来警局,我的职责是接任刑二处处长。其他事情,那就不是我该管,也不是我有权管的了。”气氛有些阴沉,但是钟百鸣依然一副笑脸,“说沉重了。过两天就是端午节,提前祝大家多吃粽子,端午安康。”
  
  一名警员从里面出来:“王处长,钟处长,副局长请大家进去跳舞。”
  
  王科达:“走吧。”
  
  众人跟着朝里走去。
  
  赵志勇一个人恹恹地朝里走时,钟百鸣走到他身边问道:“你是赵警官吧?”
  
  赵志勇受宠若惊地敬了个礼:“是!”
  
  “我看过你的档案,老警员了。淮安人?”
  
  “是,老家淮安。”
  
  “呵呵,我父亲老家也是淮安。我们算半个老乡。”
  
  赵志勇更激动了:“我妈妈开了一家卖阳春面的小铺子,是淮安的做法,欢迎处长来尝一尝。”
  
  “那一定要来的。”钟百鸣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进去跳舞了。
  
  赵志勇一扫刚刚被孤立的阴郁,心里竟有些感动,脸上也不自觉地笑了,笑得带着一丝春风。
  
  接风宴直到夜里九点才结束。刑二处警员各自散去了。钟百鸣趴在露台上,喝着酒,静静地望着沈青禾挽着顾耀东从楼下离开,似乎总想从这对甜蜜恋人身上看出点什么不一样来。
  
  沈青禾挽着顾耀东拐进了一条小路,脱离了钟百鸣的视线。她立刻松了手,两人都不自觉地往两边分开了一些。
  
  顾耀东:“莫干山的事,你觉得钟百鸣是在开玩笑吗?”
  
  “你怎么看?”
  
  “我觉得他在撒谎。我撞见他翻处长的东西了,明显是想调查什么。”
  
  “有人曾经匿名举报过你。如果真的调查,你会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那他尽管查好了。反正我什么组织都没有。只要别去调查处长就好,还有你。”
  
  “现在情况不明,只能随时提防。今后你跟他在警局每天都要打照面,千万别再像今天一样慌张了。”
  
  “那个酒杯谢谢你了,幸亏你反应快。”
  
  沈青禾有些忧虑地喃喃自语:“这是我的失误,其实我不应该反应那么快……不过今天你配合我演戏演得不错。夏处长走之前交代过,既然在莫干山开了头,那就必须把这个恋人关系演下去。这样大家都安全。”
  
  顾耀东看她心事重重,有些惨淡地问:“这是处长给你布置过的……最强人所难的任务了吧?”
  
  沈青禾原本还在担心酒杯会引起钟百鸣怀疑的事,听到顾耀东的问题,这才回过神来。但是这问题让她哑然了。
  
  于是顾耀东以为她默认了。
  
  “其实找个机会,我们大吵一架,这个任务就可以结束了。反正我在警局把每一个人都惹生气过,现在把你惹生气,也没人会怀疑。”
  
  “不行。匿名信说明警局有人在盯着你,再加上这个摸不清底细的钟百鸣,至少现在还不能结束。”
  
  “如果有一天这场戏可以结束了,请你告诉我。”
  
  沈青禾转头看着他:“你希望结束吗?”
  
  “我?”顾耀东苦笑,“我只是不希望强人所难。”
  
  当天夜里,钟百鸣回到自己阴暗冷清的公寓后,打了一通电话。接电话的,正是莫干山行动后被撤职的保密局湖州站的崔站长。
  
  电话里,崔站长给顾耀东和沈青禾冠了一个新名号——雌雄大盗。但钟百鸣显然有更深的考虑:“那封匿名信虽然举报的是顾耀东,我也怀疑过他和姓沈的女人从莫干山开始就在演戏,但就算他们有问题,也顶多是跑腿的。如果内鬼出在警局,那至少是处长级别,夏,或者王……崔站长,你我是有过命交情的兄弟,湖州分站背的黑锅,我一定查到底。这不光是为你,也是为了我自己在警局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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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18:38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九章

       顾耀东又去了那家开在巨大玉兰树下的小饭馆,吃了碗味道依然不怎么样的菜泡饭。自从夏继成走后,他每个星期都会来这里,帮老板娘修修窗户,补补桌椅。走的时候,也会带走一包小鱼干,去街角喂那只野猫,他还给它取了个名字——三喵。三喵一开始很戒备顾耀东,不过现在已经喜欢用尾巴蹭他的下巴了。
  
  金门饭店之后,顾耀东去了几次杨一学家,但每次家里都没人。杨一学的女儿白天在上学,至于杨一学,邻居说他去拉黄包车了,整天都不休息,回来都是深夜了。
  
  钟百鸣来了之后整天乐呵呵的,没有再提莫干山,似乎真的就只是来接管刑二处处长这个闲职的。警局里除了全城严打,暂时也没什么动静。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眼看到了端午节。顾家正在热热闹闹地准备端午节晚饭。耀东母亲和顾悦西在灶披间忙前忙后,沈青禾在布置饭桌。耀东母亲看了好几次挂钟,她让顾邦才去菜场买鸡蛋,顶多二十分钟就应该回来的,现在已经四十分钟了还不见人影。
  
  顾邦才拎了一篮鸡蛋,慢悠悠哼着曲子走在回家路上。走到福安弄附近时,他看见杨一学的女儿福朵在街边卖菜。她今年十一岁,眼睛很大,扎两个长辫子,守着一堆荠菜。她的鞋子前面张了口,露着脚趾。看见有人来,赶紧很不好意思地把脚缩到菜筐后面藏着。
  
  顾邦才过去问道:“福朵,端午节你不回家,怎么在这里帮人守菜摊子呀?”
  
  “爸爸去租车行了,我先替他守一会儿。”
  
  “这是你家里的菜摊?”
  
  “嗯。爸爸说以后我们要改卖菜了。”
  
  “车子呢?”
  
  “车行说爸爸交不够租金,要把车子收回去了。爸爸说不拉车也好,拉一个月还不够交租金。以后我们自己卖菜,自己挣钱,也不用被人家欺负。”
  
  顾邦才嘀咕:“哎,这个杨会计!遇到事也不跟邻里商量。这么多荠菜,卖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顾邦才又花十分钟返回了菜场,从篮子里捡了四个鸡蛋退给小贩,一边从对方手里接过钱,一边赔着笑:“不好意思,买多了点。下次吧,下次又来。”
  
  整整一个小时后,顾邦才终于拎着菜篮子回了家:“鸡蛋买回来了——”
  
  耀东母亲匆匆从灶披间擦着手出来:“还知道回来呀!我还以为你找不到路了!”她从顾邦才手里接过篮子一看:“怎么只有六个?我给了你十个鸡蛋的钱呀!”
  
  顾邦才笑眯眯地从背后拎出一把荠菜:“看看——水灵吧?家里六个人,十个蛋怎么分啊?六个正好,多余的钱干脆买了几把荠菜。”
  
  耀东母亲怔了几秒,忽然大吼一声:“顾邦才——!”
  
  顾邦才吓一跳:“干什么?”
  
  顾悦西和沈青禾拿着锅铲很紧张地从灶披间跑出来。
  
  顾悦西:“怎么吵起来了?”
  
  “你轧金子炒股票赔钱就算了,让你去买个蛋也要乱花钱!反正迟早要被你败成穷光蛋,去去去,干脆现在就把钱全都胡乱花掉算了!”
  
  “哎,你这个人真是……老实跟你讲吧,这是从杨会计他们家菜摊上买的。”
  
  耀东母亲愣住了。
  
  顾邦才有些生气:“做人再穷不能穷了善心,对吧?我们从小就是这么教育悦西和耀东的,虽然做不到富则兼济天下,但也没穷到只能独善其身的份上!人家家里都这么困难了,我看见了顺手帮一下怎么了?你要实在为了这个跟我生气,那……那大不了这几天把我的鸡蛋扣掉,就当那四个蛋已经被我吃了!”
  
  顾悦西和沈青禾在旁边笑出了声。
  
  顾邦才:“你们笑什么?”
  
  顾悦西:“爸爸,你进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灶披间的墙角,已经堆了好几把荠菜。
  
  顾邦才很惊讶:“哪儿来这么多荠菜?”
  
  耀东母亲扔了他一个白眼:“我上午就从杨会计那里买了,没告诉你而已。”
  
  顾邦才这才反应过来,笑开了花:“早说呀。害我胡讲一通废话。我就知道,我的夫人是天下第一好心的人。”
  
  但是顾家并不只有天下第一好人顾太太和天下第二好人顾邦才。
  
  没多一会儿,顾耀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爸!妈!我带好东西回来了——”
  
  耀东父母和顾悦西、沈青禾跑出来一看,只见他满头大汗地拎着一个麻袋进来。
  
  耀东母亲冲过去拉开麻袋一看,里面果然是绿油油的荠菜,满满一麻袋,映得她脸都绿了。
  
  顾耀东笑呵呵地:“蛮水灵的吧?我们家不是爱吃荠菜吗?”
  
  一家人都没说话,沈青禾“扑哧”笑了出来。
  
  弄堂里已经满是端午的气氛。家家户户门口都插上了艾草和菖蒲。
  
  任伯伯一边在门口贴钟馗像,一边念念有词:“驱邪除害,祛凶引福。”
  
  孩子们在弄堂里围着圈,边唱边跳:“五月五,是端阳。门插艾,香满堂,吃粽子,撒白糖,龙舟下水喜洋洋!”
  
  福朵挑着已经卖空的担子,孤零零地从外面走回了弄堂。她就在家门口台阶上坐着,看着那群小孩子玩闹,也不进家门。家里没有人。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杨一学一个人照顾她长大。以前做会计,杨一学都是下班就回家,这个时候已经在给福朵辅导功课了。今年开始拉黄包车后,他就几乎没有在女儿睡觉前回来过。今天原本答应早早回来陪福朵过节,可是到现在了也没回来。
  
  杨一学去了南星租车行。前些日子他就来过一次,办退车手续,可车行不肯退当初缴的押金。他想着可能对方忘了合同,于是今天特地带着合同来,以为很快就能正正规规把车退了,拿着押金回家,没想到事情很不顺利。
  
  南星车行一共两层楼,一楼铁门紧闭,车行经理坐在二楼露台,跷着二郎腿,嗑着瓜子。大概二十多名黄包车夫聚集在车行门口的空地上,拉着“还我血汗钱”的横幅抗议。
  
  领头的车夫朝经理大声喊:“当初我们租车的时候都签了合约,现在你们怎么能说涨租金就涨租金?”
  
  车行经理吐了口瓜子皮:“合约最后还有一行字,车行有权根据当下物价调整租金。不看清楚就按手印,是你们自己的责任呀!”
  
  杨一学老实地站在角落里,旁边停着他的黄包车。他向来是个守规矩的人,总觉得用争吵的方式解决问题是不对的。他兜里揣着叠得平平整整的租车合同,等着这场争吵结束了,他便好去和他们摆事实,讲道理,拿回属于自己的钱。
  
  一名车夫愤而将帽子摔在地上:“这帮牛鬼蛇神吸干我们的血,还想扒皮吃肉,连骨头都不吐!”
  
  “跟他们拼了!”
  
  经理“噌”地站起来,朝楼里大喊:“来人!”
  
  铁门打开,一群打手像恶狗般举着长棍一拥而出,车夫们很快就被打倒在地。杨一学被挤在角落也平白挨了几棍子,害怕地一直大喊“别打了,别打了”,可他的声音完全被淹没在了打手的叫嚣声和车夫们的哀号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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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20:06 | 只看该作者
  顾家已经热热闹闹坐了一桌。饭桌上除了一盘粽子,就是满满一片绿色:炒荠菜,荠菜饼,荠菜汤,饭桌正中央还有一大盘垒成山的凉拌荠菜。绿是绿了点,但每个人脸上都是满满的笑意。
  
  顾邦才端起了酒杯:“来来来,举个杯。喝了这杯雄黄酒,希望大家都去去晦气。现世不太平,今天我们一家人还能聚在一起吃顿热饭,是福分。”
  
  天已经黑了,福安弄里依然热热闹闹。从顾家晒台上望下去,一群孩子在路灯下打闹着,肆意欢笑着。晒台上弥漫着艾叶和菖蒲的特殊香气。沈青禾一个人在晒台上收衣服,顾耀东犹犹豫豫跟了上来。
  
  沈青禾心生奇怪:“有事?”
  
  顾耀东满脸通红地从兜里摸出一支口红,递给她。
  
  “这什么?”
  
  顾耀东的头越埋越低:“那天在金门饭店,你说让我送给你一支口红。”
  
  沈青禾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时有些慌乱:“我……当时就是随口说的!那天是为了演戏给别人看啊!恋人不就是应该像那样吗?女孩子撒撒娇,发发脾气,讨个礼物。都是演戏啊!”看着顾耀东一脸认真的样子,沈青禾忽然觉得“演戏”二字太刺耳,有些说不出口了。
  
  她只能勉强挤着笑容,竭力开着玩笑:“怎么还当真了,我的演技那么好吗?看样子以后要是不跑单帮,我还能到电影公司当当演员去!”
  
  顾耀东一本正经:“既然演戏,那就演像。你开口要了,我就应该送。这样才能以假乱真。”
  
  沈青禾怔怔地看着他。
  
  “百货公司的人说,这个颜色最近很受欢迎。”说完,顾耀东便手足无措地逃走了。
  
  沈青禾别扭地回了亭子间,将叠好的衣服放进衣柜,转身正好看见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清汤寡水,好像是少了点什么。她别扭地走到镜前,别扭地拿出那支口红,一边嘀咕怎么分不清现实和演戏,一边又像是怕被人偷看了似的,朝屋里东张西望。她拧出口红,在嘴唇上随意抹了一下。口红是好看的梅红色,看着镜里的自己,她似乎觉得还不错,于是竟忘了别扭,仔细对镜涂抹起来。
  
  孩子们在弄堂里打闹,多多举着外婆用艾草和菖蒲编成的长束,假装长剑挥舞着。福朵一个人坐在门口看着他们玩闹,等爸爸回家。
  
  顾邦才端了一盘荠菜饼过来:“福朵,你爸爸还没有回来呀?”
  
  “还没有。”
  
  “这是我们家里做的荠菜饼。赶紧吃几个填填肚子,别饿坏了。”
  
  福朵甜甜地笑着:“谢谢阿叔。”
  
  那边,多多用艾草菖蒲束假扮长剑,作势朝一个小男孩劈去:“看我钟馗的七星斩妖剑斩了你这小妖!”挨劈的小男孩“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顾邦才见状一拍大腿:“哎,你个小兔崽子!”他赶紧跑过去,拎着多多的衣领就往家拽,“你还打人?无法无天了!看你妈一会儿不揍你屁股!”正嚷嚷着,沈青禾从屋里出来了,那梅红色的嘴唇在夜色里泛着紫,甚是扎眼。
  
  顾邦才惊呼:“哎呀,沈小姐!你磕着嘴了?”
  
  沈青禾:“没有啊。”
  
  “那我看你嘴唇乌紫乌紫的!”正说话,被他拎在手里的多多挣扎着:“外公!你快放开我!”
  
  “看你还打人不!”
  
  “我是钟馗,专门捉鬼!”
  
  “我还是钟馗他外公呢!专门捉你这捣蛋鬼!”
  
  “我要拉屎!”
  
  爷孙俩吵吵闹闹地进了屋,剩下沈青禾一脸尴尬地站在原地。
  
  南星租车行的车夫已经散去了。地上一片狼藉,散落着他们被殴打时遗落的鞋子、帽子,踩烂的横幅,以及随处可见的血迹。
  
  车行经理吐了口唾沫,“一帮老鼠臭虫。”他转头对领头的打手说,“明天上财务那儿领钱。”刚要走,杨一学追了过来。对方显然很意外,上下打量着他。
  
  杨一学客客气气地说:“我不是来闹事的。前两天我来过一次,为了押金的事。”
  
  对方冷笑道:“我记得。我还以为你回去搬救兵了,还是一个人来的呀?”
  
  “车子我确实租不起了,就是想按合约把押金取回来。上次来您说退不了,我特地又回家看了合约,您可能是忘了。”他从兜里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叠得很平整的合约,“您看,这上面写了归还黄包车时,当初交的押金可以退还。”
  
  经理眼睛都没斜一下:“拿合约要挟我?”
  
  杨一学赔着笑:“不不不,只是跟您商量。我女儿十一岁,马上要读中学了,脚上还穿的是九岁时候买的鞋,脚趾都露在外面了。我是想拿这笔押金给她买双新鞋子。”
  
  “想买鞋,那就多拉车多攒钱啊!”
  
  “不瞒您说,我拉了三个月的车,起早贪黑,交完租金真的连吃饭钱都不够。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经理,拜托您通融通融,把押金退给我吧。孩子大了,总得要穿双体面的鞋子,我不想她进了中学被人家笑话。”
  
  “你比那些人聪明,还看得懂合约。”
  
  杨一学始终卑微地赔着笑:“不是想计较合约,只是……办事情总要讲个信誉。”
  
  经理转头朝楼里喊了声:“徐会计——”然后他皮笑肉不笑地对杨一学说:“我讲信誉啊!你要给女儿买鞋嘛,应该退。不过按规矩我们要先验车。”
  
  杨一学终于看见了希望,高兴起来。
  
  徐会计带了一名手下来验车,那人绕着黄包车摸摸看看,徐会计拿着算盘等着他报损。
  
  车行经理瞄了杨一学一眼:“以前干什么的?”
  
  杨一学:“会计。”
  
  徐会计笑道:“同行啊。”
  
  杨一学有些尴尬:“厂子已经倒闭好长时间了。”
  
  经理:“这么辛苦,也没个亲戚朋友的帮你想想办法,找找路子?”
  
  “在上海也不认识什么人,哪里找得到路子呀。”
  
  “哦……那就好办了。”经理朝验车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手下立刻会意,装腔作势报起来:“车身油漆划痕三处,拉手磨损,车轮也有磨损,另有锈斑共五处。”
  
  徐会计噼里啪啦打了一通算盘:“扣除上述维修费用,共退还押金一百万块。”
  
  杨一学蒙了:“我当初交的是三百万押金。”
  
  经理:“车子用坏了,不用花钱修的呀?”
  
  杨一学:“可是拉车车轮怎么可能会没有磨损。”
  
  经理笑嘻嘻地走到他面前,挑衅地拍着他的脸,仿佛是一个一个耳光打在脸上:“你不是很懂合约,很懂法律吗?我说当初租给你的是新车,你能证明不是?”
  
  杨一学语塞。
  
  “证明不了?那你就得赔我折旧费,维修费。”杨一学被拍着脸步步后退,经理依然不依不饶,“什么背景都没有就敢来南星车行要钱?你在我眼里就是只臭虫,今天把你踩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替你吭一声。哦,除了你那个还穿着破鞋子的女儿。”
  
  杨一学忍无可忍,用手挡了一下。经理一把将他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要是不满意,你可以去报警,找警察替你申冤啊!到时候肯定能把我吓得屁滚尿流!”
  
  徐会计将一百万朝杨一学脸上一扔,一行人扬长而去,黄包车也被拉走了。杨一学屈辱地在地上坐了片刻,最终还是将散落一地的钞票一张一张捡了起来。
  
  深夜的福安弄空无一人。杨一学轻轻推开家门,福朵已经自己缩在床上睡着了。桌上还有她留给爸爸的两个荠菜饼。
  
  杨一学给女儿盖上被子,默默捡起地上的鞋子看了看。两只鞋子都已经张了口,破旧不堪。
  
  第二天,杨一学去了一家叫田记的皮鞋店。这家店里有一双带蝴蝶结的白色小皮鞋,他已经来看了很多次,也想过很多次,如果福朵穿上这双皮鞋去上中学会有多好看。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攒够钱,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攒够钱。
  
  老板:“这双鞋我已经给你留了一个礼拜,到底还买不买啦?”
  
  杨一学赔着笑:“真的不能再便宜一点吗?”
  
  “现在上街理个发都要三万块,这是小牛皮的鞋子,二百七十万,已经是整条街最便宜的啦!”看杨一学一脸为难,老板又问道,“上回不是听你说,把黄包车退了,押金要回来就够吗?他们赖着不给?”
  
  杨一学苦笑着摇了摇头。
  
  “哎,那没办法了。今天再不买,明天可就要涨到三百万了。现在什么东西都是一天一涨,就跟变魔术一样,我也要吃饭啊。你呀,去找找朋友,托托关系!只要有穿官服的人肯帮你去车行说句话,钱还是有可能要回来的。”
  
  一番话倒是提醒了杨一学。上次送顾耀东去金门饭店时,他就想过咨询关于押金的法律问题,可后来想着自己有合同,白纸黑字,车行肯定不会抵赖,所以就没再去麻烦顾耀东。他向来是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即便是到了现在这地步,他也不想报警,万一车行经理被抓了进去,多少于心不忍。他想拜托顾耀东帮自己去车行说说理,劝一劝,警察去说理,车行总是要讲理的吧?
  
  这么想着,杨一学便去了顾家。今天是休假日,可不巧警局临时有任务,顾耀东被叫去警局了。于是杨一学又匆匆赶去警局。
  
  顾耀东一早就跟着警局去了街上执勤。最近全城清理小商小贩,总局和分局动用了大批警力城东城西地突击,连两个刑警处也加入了。
  
  刑一处的刘警官已经晋升为刘队长,新官上任自然要烧起三把火,他带着刑一处警员又打又砸,一地蔬菜踩得稀巴烂。
  
  李队长这边的刑二处也在掀摊子,可大家似乎都有所顾忌。肖大头朝一名小贩举起警棍,最终还是没打下去,一脚把他踹在地上:“许可执照都没有就敢出来摆摊!活得不耐烦啦!”
  
  顾耀东跑过来拎起小贩就往旁边小路里推,一边大声嚷嚷:“大热天的,你这不是存心给我们找麻烦吗!”小贩惊恐地看着他,顾耀东小声说:“走啊!”对方这才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另一名小贩被刘队长追着,朝顾耀东的方向跑来。
  
  刘队长在后面掏出手枪大喊:“站住!再跑就开枪了!”
  
  顾耀东一把抓住小贩,反押双手按在地上,大声喊道:“刘队长,交给我吧!”
  
  刘队长见状,收了枪:“别便宜了这帮刁民!”
  
  小贩还在心痛地大喊:“我的菜!”
  
  顾耀东小声说道:“命比菜要紧,赶紧走!”
  
  王科达和钟百鸣就坐在树荫下的警车上。王科达闭目养神,钟百鸣冷冷地看着顾耀东将第二名小贩也放走了。
  
  这时,李队长喘着气回了警车上:“处长,我身体吃不消了,申请回来喘口气。”
  
  钟百鸣赶紧换了副热心肠面孔:“快快,上来坐!”
  
  钟百鸣笑盈盈地问道:“李队长呀,那个顾警官,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他怎么了?”
  
  “我看他在偷偷帮小贩脱身。”
  
  钟百鸣说得轻描淡写,李队长看他一脸笑意,反倒有些不安:“那小子心软,又是个大学生,没受过警察学校训练,真要跟小贩动起手来他也打不过。您别跟他计较。”
  
  一直在旁边养神的王科达睁开了眼睛:“他就是我们警局里的老鼠屎,以后有你头痛的时候。”
  
  钟百鸣只是呵呵笑着,什么也没说。
  
  街上小贩伤的伤,跑的跑,被抓的被抓,只剩下一片狼藉。王科达带刑一处的人撤了以后,钟百鸣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是上午十点。
  
  跟人约好的时间,差不多了。
  
  高恩路15弄20号是一栋花园洋房,院内草地环绕,大门是气派的黑色雕花铁门。这也是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上海分会会长尚荣生的住处。这会儿,尚家门房正被一名记者纠缠着,对方正是两年前骚扰丁放被顾耀东抓回警局的那名小报记者。他想要采访尚家千金小姐,一番死缠烂打,最后还是被挡在了铁门外。
  
  记者不甘心,采访不成,偷拍几张照片也可以赚钱。于是去了附近一栋五层的公寓楼,从楼顶平台望出去,正好可以俯瞰尚家。相机架好了,等待尚小姐现身之际,他无聊地举着镜头朝周围晃去。
  
  镜头里出现了一辆停在小路的无牌吉普车。车上下来五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边伸展筋骨一边张望着。记者想着正好可以试试新买的相机,于是用镜头对准五人,一通调整焦距,按下了快门。
  
  这时,尚家小姐尚君怡从洋房里出来了,看这身打扮是要出去逛街。记者赶紧一通猛拍。很快,尚君怡就上了轿车,驶离了尚家。当记者也准备离开时,远远望见尚荣生的轿车从远处驶来。
  
  每个星期天上午,尚荣生都会去游一个小时泳,上午十点准时回家,处理公务。
  
  小路里的五个男人迅速上了吉普车。就在尚荣生的车已经离尚家的黑色雕花铁门不远时,吉普车从小路横冲出来拦在前面,五个蒙面男人持枪冲下去包围了轿车。几乎就在三四分钟之内,尚荣生就被蒙上黑头罩绑走了。
  
  趴在楼顶上的记者目瞪口呆。而这一切,都被他的相机拍了下来。
  
  很快,刑二处警车里的通讯设备就传出了呼叫声:“紧急情况!高恩路15弄20号发生绑架案!请刑警二处全体警员立刻前往!”
  
  李队长:“处长!好像有大案子了!”
  
  高恩路就在这附近不远,开车十分钟的距离。
  
  钟百鸣看起来不紧张也不意外:“叫他们上车吧。”
  
  刑二处一行人很快到了尚家。用人领着警员进了客厅,两名女佣陪着尚君怡从楼上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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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20:40 | 只看该作者
  钟处长:“尚小姐,我们接到报警马上赶过来了。我是刑警二处处长钟百鸣,这件案子由我来负责。”
  
  钟百鸣和尚君怡说着话,顾耀东听见有高跟鞋下楼的声音。很快,另一个女人从楼上走了下来,当他看清那个人是沈青禾时,大吃一惊。
  
  沈青禾拿了一件披肩给尚君怡披上,她和顾耀东对视了一眼,倒是很平静。
  
  沈青禾:“钟处长。”
  
  钟百鸣眯缝着眼睛,显然也很意外:“沈小姐也在啊。”
  
  沈青禾:“君怡是我朋友,出这么大的事,我来陪陪她。”
  
  尚君怡很依赖地靠在沈青禾身边,小声问道:“你跟他们认识?”
  
  “我跟那位顾警官认识。”她看了眼顾耀东,其实不用看也知道,顾耀东一直盯着自己,并且眼神里充满疑问。
  
  钟百鸣:“尚会长被绑架的时候,还有谁在现场?”
  
  尚君怡:“是我们家的司机和保镖。”
  
  “好。那就麻烦当事人详细讲一讲事情经过。”钟百鸣转头问李队长:“你们一般谁负责做笔录?”
  
  李队长:“顾耀东来吧,他是大学生,笔快。”
  
  顾耀东依然盯着沈青禾,全然没有反应。
  
  赵志勇暗中拉了他一把:“让你做笔录!”
  
  顾耀东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去翻挎包,找到了笔,笔又掉在了地上,他慌忙捡起来,但是翻来翻去始终找不到本子。
  
  赵志勇干脆把自己的笔记本塞给他,小声说:“你今天怎么了,慌慌张张的。用我的吧。”
  
  “谢谢。”挎包里都是常用的东西,顾耀东很少会这样手忙脚乱的。早上出门去警局时,沈青禾还在门口水池洗衣服,现在她却突然出现在一桩绑架案受害者的家里,他实在无法相信,她只是单纯来照顾朋友的。
  
  尚家的保镖和司机都来了,大致讲了一遍事情经过。
  
  钟百鸣朝前坐了坐,问话时,他在很专注地打量司机和保镖:“二位仔细回忆回忆,关于绑匪,除了带了面罩,是男性,拿着汉奸逮捕证之外还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吗?或者,有任何细节,可以帮助我们推测他们的身份。”
  
  保镖和司机面面相觑,沮丧地摇头。
  
  “哦……那确实有些遗憾了。情况我们都了解了。警局会全力调查此案。如果绑匪有消息,也请尚小姐第一时间联络我。”起身时,钟百鸣看了沈青禾一眼,装作随意地说道,“以前只知道沈小姐做生意,没想到做得这么大,跟尚家都有往来。”
  
  沈青禾:“那倒不是。我和君怡是中学同学,在圣玛利亚女中还同桌过一年。”
  
  “哦……那还真是交情很深了。”他又安慰了尚君怡几句,便带着警员朝门口走去。
  
  顾耀东跟在队伍最后面,他似乎对自己写在笔记本上的某个细节很有疑问,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问那名保镖:“您刚才说,他们拿着汉奸逮捕证?”
  
  保镖:“是啊。”
  
  已经走到门口的钟百鸣皱着眉头停了下来。
  
  顾耀东:“什么颜色?”
  
  保镖想了想:“红色吧。”
  
  “仔细看过吗?上面有盖章吗?”
  
  “当时太乱了,没顾得上看。”
  
  钟百鸣:“这种东西政府早就回收了。几个混混为了绑架仿造证件,胆子倒是不小。”
  
  顾耀东没再说话,最后看了一眼沈青禾,跟着钟百鸣离开了。
  
  一行人朝警车走去时,顾耀东小声问李队长:“队长,您知道汉奸逮捕证回收到什么地方了吗?”
  
  “当时是汤总司令签发的,肃奸行动以后,应该收回警备司令部了吧。”
  
  赵志勇:“东西反正都是伪造的,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顾耀东:“有没有可能不是伪造的?”
  
  小喇叭:“不可能吧,谁敢从司令部偷东西出来?”
  
  顾耀东:“如果真是伪造,那至少是见过的人才能模仿出来。这种东西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这么推断的话绑匪应该……”
  
  “要想伪造,渠道太多了。”钟百鸣笑盈盈地打断了他的分析,“顾警官可能不了解外面的情况,只要花钱,黑市上你能想到的所有东西都能买到。”
  
  顾耀东想了想:“那倒也是。可能是我想多了。”
  
  “不不不,你喜欢观察,喜欢分析,说明你办案认真,这是好事呀!只不过有时候理论要结合实际。”
  
  “不过逮捕证确实是个线索……”顾耀东还想接着再说什么,被李队长推上了警车。
  
  李队长:“今天话怎么这么多?别疑神疑鬼。”
  
  “确实很有东大高才生的风范。”钟百鸣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夸赞两句,便上了警车。
  
  一路上,钟百鸣都在和顾耀东闲聊东吴大学,赵志勇在一旁看着很是羡慕。警察局从高等学府出来的人不多,顾耀东这样的更是凤毛麟角。以前觉得他是书呆子,现在看来他才是天之骄子。赵志勇埋头翻着顾耀东写在自己本子上的笔记,字迹工整漂亮,好些个字都不认识。他叹口气,合上了笔记本。自己不过是小学毕业的半文盲,在警局也只是个底层角色,就算和钟处长是半个老乡,人家也不会在意这层关系。
  
  警察离开后,沈青禾去了鸿丰米店。她当然不只是来安慰老同学的。一周前,老董交给她一项新任务,利用跟尚君怡的同学关系接近尚家,以便警委对尚荣生提供保护。但是尚荣生被人盯上,她却没有察觉到,这是重大失误。
  
  沈青禾很自责。然而老董的话让她在自责的同时陷入了更大的震惊中。南京那边传来消息,蒋经国即将来上海治理经济。贪腐成风,上行下效,国民政府已经烂到根里了,谁来也没用。但是这吓到了上海一帮高官。他们蛀空了国库,听说蒋经国要来,开始千方百计弥补亏空。最近打着“征用”的旗子敲诈了不少企业家和工厂主。尚荣生是资委会上海分会会长,管辖上海大小重工企业,可谓一块大蛋糕,偏偏他一直拒绝合作。
  
  沈青禾听得有些错愕:“你们怀疑是政府所为?”
  
  “时机,对象,这不得不令人怀疑另有隐情。资委会现有的工矿企业,是中国仅有的一点工业基础,我们有责任把它们保存下来。”
  
  老董看起来心情有些沉重,如果案件背后真如他们所料,那将会是一个黑洞,深不见底。他让沈青禾继续留在尚家,一旦绑匪有消息立刻汇报。临走前,他特地叮嘱沈青禾这件事暂时对顾耀东保密,如果真有隐情,他一旦卷进来是没有能力抽身的。
  
  但是沈青禾知道,这不是件容易事。因为她刚走到福安弄口,就看见顾耀东已经坐在路边等她了。看见沈青禾回来,他赶紧起身。
  
  沈青禾:“你在等我?”
  
  顾耀东有些忐忑地问道:“我能打听一下……你今天为什么在尚会长家里吗?”他又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今天当着他们的面,我说的是实话。我和尚小姐是中学同学,以前关系不错。”
  
  “你在圣玛利亚女中读的中学?”
  
  “对。”
  
  “那好像是一所贵族学校。”顾耀东盯着沈青禾,显然,他以为自己抓住了对方谎言的漏洞。
  
  沈青禾很坦然:“不是好像。那儿一年的学费差不多是普通工人十个月的薪水。我知道呀。”
  
  “那你怎么会……”
  
  “你想问,我怎么会去那种全是名媛淑女、非富即贵的学校读书?因为我家当年也是上海滩能排上号的富商呀!”
  
  沈青禾说得坦坦荡荡,顾耀东听得张口结舌。也就是说她以前是名媛淑女,还很有钱,这让顾耀东忽然觉得自己和她拉开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还有什么问题吗?”
  
  “真的就是这样?只是因为你们是同学,所以你才会出现在尚家?”
  
  “对。”
  
  “如果你去尚家还有另外的原因,希望你能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上忙。”顾耀东说得很认真。
  
  “真的没有了。”青禾也说得很认真。
  
  对视片刻,顾耀东只好作罢:“那好吧。绑架案警局会调查,你最近尽量少到尚家走动。我总觉得案子没那么简单,事情可能还没结束,你去那儿不安全。”
  
  两人朝弄堂里走去,刚走两步,顾耀东实在又忍不住问道:“你们真的是同学?”
  
  “我跟尚君怡是同学就那么奇怪吗?”沈青禾嚷嚷起来,“我哪里不像读贵族女校的了?哪里不像了?”
  
  顾耀东看她一副咄咄逼人蛮横的样子,不敢再多嘴了。
  
  沈青禾闷头进了弄堂。顾耀东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她的过去,她的家庭,她的生活圈、朋友圈以及社交关系。他认识的,只是那个住在亭子间里的沈青禾。这突然袭来的陌生感,让他觉得有些无力。
  
  杨一学从顾家去了警局,又从警局去了执勤点,然而每一步都恰好与顾耀东错过了。等他赶到执勤的地方时,路上只剩小贩被驱赶后留下的一地狼藉。
  
  他绝望地去了田记皮鞋店外,站在店门口发了一会儿呆,心想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来这里了。正要转身离开,一个年轻男人忽然从后面走上来,拉住了他。
  
  “先生,要鞋子吗?”对方小声问道。
  
  杨一学没反应过来:“什么?”
  
  “别误会,前两天我去店里买鞋见过你。听你说想给女儿买双新鞋,一直没攒够钱,我这里正好有一双想便宜卖。”年轻男人鬼鬼祟祟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打开一看,正是那双带蝴蝶结的白色皮鞋。
  
  “实不相瞒,本来我打算买来送人的,结果这两天股市赔了钱,又欠人家债,手头实在紧得慌,只好把能卖的东西都拿出来贱卖了。”
  
  “我当然是愿意要的,就是不知道你打算多少钱卖?”
  
  “你有多少钱?”
  
  杨一学有些不好意思:“也就……一百来万。”
  
  没想到对方很爽快:“行,那就一百万。交了钱,鞋子归你。”
  
  只要一百万?刚刚还很绝望的杨一学,突然感觉到幸运之神降临在自己头上了。
  
  吃晚饭的时候,顾邦才偶然提起杨一学的事,顾耀东才知道他来找过自己。吃过晚饭,他便匆匆去了杨家。
  
  开门的是杨一学,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顾耀东:“杨先生,您今天找我?”
  
  杨一学笑着说:“没事,我去警局看你不在,知道你在忙。”
  
  “不好意思呀,临时出去执勤。什么事?”
  
  “已经解决了,小事小事,不打紧。”他去车行要钱,不过是为了能凑够买鞋的钱。如今鞋子已经买到了,便也不想再为了押金的事去车行大闹一通,更何况那还会给顾耀东添麻烦。
  
  “那前几天您说有法律问题……”
  
  “也解决了,都过去了。谢谢呀顾警官。”
  
  福朵蹦蹦跳跳从屋里出来:“耀东哥哥!”
  
  顾耀东看到了她脚上亮眼的新皮鞋:“没事就好。福朵,新鞋子很漂亮呀!”福朵很高兴地说:“过几天参加小学毕业典礼,这是爸爸送给我的礼物!”
  
  回家路上,顾耀东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对父女,福朵坐在门边,杨一学蹲在地上细心地帮她脚上的皮鞋上鞋油,擦亮堂。顾耀东不禁想起自己刚去警局报到那天,父亲帮他穿上那双古董似的蓝棠旧皮鞋,和眼前这一幕同样温馨美好。
  
  齐升平通知王科达和钟百鸣到自己办公室,王科达一进办公室就急切地问:“副局长,绑匪有消息了?”
  
  齐升平看了眼钟百鸣,他进来时不紧不慢,和王科达完全不同:“绑匪的事,田副署长应该给钟处长打过招呼吧?”
  
  钟百鸣脸上挂着一贯谦恭的笑容:“上层的大事,我也只知道皮毛。”
  
  王科达被他们说得一头雾水:“是不是有什么事,就我一个人不知道啊?”看二人不说话,他忽然反应过来,低声问道,“内部人做的?”
  
  沉默,算是默认了。
  
  王科达:“保密局?”
  
  钟百鸣:“那倒不是。”
  
  王科达眼巴巴地等他说后半截话,等了半天,钟百鸣并没有继续讲的意思。
  
  王科达忽然想起了那“五只羊”。
  
  王科达:“副局长,我抓的那‘五只羊’,就是为这件事准备的?”
  
  齐副局长:“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关于这件事,我知道的一个字都不比你多。”
  
  王科达又看向钟百鸣。
  
  钟百鸣:“这个我也不能乱讲。”
  
  王科达:“怕是不愿意跟我们讲吧。”
  
  钟百鸣依然是一副笑脸:“呵呵,别误会。”
  
  “钟处长从前是保密局出身,吐字如金。王处长也多理解理解吧。”齐升平说得也有些不是滋味。
  
  王科达自嘲地:“当然理解,就是被搞糊涂了,这案子到底还查吗?”
  
  齐副局长:“当然查。尚家报了案,我们不仅要查,还要把姿态做足。你们两个处要成立联合专案组,显示警局对此案足够重视。至于怎么查,你们商量着演。”
  
  钟百鸣似乎很识趣,主动将专案组组长的位置让给了王科达。他并不想一来警局就树敌,耗费精力。因为他给自己画了一幅蓝图,刑二处处长只是个起点,他要在上海市警察局里走得更远。
  
  王科达是个直来直往的人,情绪全摆在脸上。他的确对钟百鸣充满了排斥,尤其是在今天的谈话之后,更是对那副老好人的面孔厌恶至极。
  
  齐副局长只能劝道:“行啦,他是来替田副署长办私事的。蒋总统盯着上海的经济,蒋经国就快来上海亲自督导经济了。不在这之前把漏洞亏空都补上,上海的官商高层怕是要地动山摇。你以为田副署长为什么过问太平计划?他在上海也是有生意的呀。”
  
  王科达总算明白钟百鸣为什么知道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这位钟处长和田副署长的关系够深啊。”
  
  “田副署长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据说就是因为钟百鸣当年在无锡城防部的时候,替他办成过几件大事。”
  
  王科达万万没想到,走了一个背靠国防部的夏继成,又来了一个背靠南京警察总署的钟百鸣。而钟百鸣显然不是夏继成那样得过且过的人物,这让王科达浑身不自在。
  
  绑架案专案组成立了,成员名单由组长王科达拟定。每个入选的警员都要填一份个人资料的表格,用来制作专案组证件。
  
  刑二处警员排成一排等着领表格。李队长把一摞表格给了排头的肖大头,一个一个传下去。传到排在队伍最后的顾耀东时,他伸手去接,可是赵志勇手里已经是最后一份。
  
  赵志勇:“队长,少一张。”
  
  李队长叹了口气:“没少。顾耀东不在名单上。”
  
  顾耀东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了过来。
  
  钟百鸣从办公室出来,笑盈盈地问:“都拿到了吧?”
  
  站在队伍最后的顾耀东没说话。
  
  “专案组名单是王处长亲自定的,他是组长,今后关于绑架案的事,你们都直接向他汇报请示。”钟百鸣丝毫没提,不让顾耀东加入专案组是自己的意见。那天顾耀东在尚家提出汉奸逮捕证的问题时,钟百鸣就已经决定将他排除在此案之外了。不过他很乐意将王科达推到前面。
  
  “我初来乍到,希望能尽快了解刑二处。顾警官,既然你不参加专案组,那就麻烦你把最近两年的案件档案分门别类整理出来,我要仔细研究诸位过往的办案情况。”
  
  这显然有点刁难。肖大头想说话,被李队长瞪了回去。
  
  “听王处长说顾警官以前在户籍科干得不错,说明你很擅长枯燥繁琐的工作啊!这不是一般能力。”钟百鸣关怀备至地伸手去扶顾耀东的警帽,“有什么难处吗?”
  
  顾耀东抢在他前面自己扶正了帽子,顺势挡开了他的手:“报告!没有难处!一定一丝不苟完成任务!保证让钟处长更全面了解刑二处!”
  
  钟百鸣有些尴尬:“那就好。”
  
  中午在食堂,刑二处警员坐了一桌吃饭。顾耀东一口肉一口菜吃得津津有味,看起来并没有任何不高兴或是低沉。其他人都偷偷瞟着他,想问又不好开口。
  
  先沉不住气的仍然是肖大头,“到底什么意思啊?”他筷子一放嚷嚷起来。
  
  小喇叭:“小点声!不是说了吗,他要了解二处情况!”
  
  “这就是屁话!整理档案不就是打入冷宫吗?他不帮二处的人争取,反倒跟着一处挤对我们,什么狗屁处长?”
  
  赵志勇:“其实我觉得处长人满和善的,对谁说话都客客气气,又关心人,应该没什么坏心吧?”
  
  顾耀东:“钟处长说的也有道理,整理档案的工作,还是我最合适。”
  
  赵志勇:“你怎么还叫他钟处长?”
  
  顾耀东有些没明白:“他是钟处长啊。”
  
  “听着太生疏了,我们都叫他处长了。”那“处长”两个字,赵志勇喊得特别亲切。
  
  “我不太习惯。还是叫钟处长吧,这样显得更尊重。”
  
  “以前夏处长在的时候,你可是一口一个‘处长’。”
  
  顾耀东迟疑了一下,继续埋头吃饭。
  
  赵志勇知道他又在执拗了,劝道:“夏处长不可能再回来了,别给自己惹麻烦。”
  
  “我心里只有他一个处长,其他的……不一样。”
  
  “这种话千万别让新处长听见。新来的长官,最看不顺眼的就是你这种忠心耿耿的旧党。让你去整理档案,我看也是因为这个。”赵志勇喋喋不休,让李队长觉得很反感,其实他已经让所有人都不舒服了,但他自己并不知道,依然拿着他那套为人处世的道理谆谆教诲,“还有你桌上老摆着跟夏处长的合照,处长嘴上夸你有情有义,心里肯定不痛快。”
  
  “行了!”李队长听得厌恶了,他看了眼顾耀东,“执勤的时候,他和王处长看见顾耀东偷偷帮小贩了。”
  
  于是大家似乎明白顾耀东为什么被排斥在专案组之外了。其实这并不意外,在警察局里,顾耀东从来不是一个能讨得长官喜欢的聪明人。只有夏继成是例外。
  
  赵志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那些菜贩子也不会感谢你。你说你,两头不讨好,到底图什么呢?”
  
  “这是我答应处长的事。”
  
  “夏处长让你帮卖菜的逃命?”
  
  “他让我记住自己当警察的初心。”
  
  众人先是怔住了,然后沉默了。尤其是赵志勇。他们仿佛都被什么东西当头敲了一棒,轻轻地,但是敲得人半天缓不过气。
  
  过了片刻,李队长说:“我毕竟还是你们的队长,不希望在我告老还乡之前,有人比我先滚蛋,以后做事都注意点儿。刑二处还是刑二处,但不是每个处长都是夏处长。”
  
  顾耀东朝他笑着:“知道了队长。我会加油好好干!保证比大家都留得更久!”
  
  “会不会说话!”肖大头恶狠狠推了他一把,心里竟有点发酸。
  
  尚荣生出事后,尚君怡每天都提心吊胆,以泪洗面。从小到大,除了母亲病逝,她再也没有遭受过这么大的打击。沈青禾每天都会来陪她,聊聊过去的上学时光。尚君怡被父亲保护得很好,几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险恶。这让沈青禾很感慨,中学时她和尚君怡是班上家境最相仿的两个人。后来蔚家遭遇灭顶之灾,她从蔚青未变成了沈青禾。她比任何人都更不希望,同样的悲剧在尚君怡身上重演。
  
  这天,君怡和沈青禾在家里一起吃过了午饭。已经两天了,绑匪没有任何消息,也没有联络尚家。尚君怡觉得胸闷,便让沈青禾陪自己去买几服中药。
  
  司机开车,沈青禾和尚君怡坐在后座。车刚从高恩路转进衡山路,一辆吉普车忽然就从路边蹿出来,直接就朝她们的车冲了过来。司机吓傻了,抓着方向盘没有反应,沈青禾奋不顾身扑到前面,猛地一转方向盘,车子有惊无险躲过了对方,对面车辆迅速逃离了现场。
  
  这时,尚君怡惊声尖叫起来。
  
  沈青禾:“你受伤了?”话音刚落,她就看见一滴血滴在自己裙子上,伸手一摸,自己的额上全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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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刑二处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
  
  肖大头接了电话,“上海市警察局刑警二处……什么位置?有人员伤亡吗?”他看了一眼顾耀东的空位子,“知道了。”他挂了电话,立刻向李队长报告:“交通岗亭的电话,衡山路有车祸。”
  
  “怎么打刑警处来了?”
  
  “车上是尚荣生的女儿。司机报的警,说是有人故意开车撞他们。”
  
  众人一听便知不是普通车祸,自觉地穿外套拿警棍,准备去现场。
  
  李队长一边揣警棍,一边说:“这事情还没完没了了。有人受伤吗?”
  
  “有。”
  
  “谁?”
  
  肖大头小声说道:“沈青禾。”
  
  只听“哗啦”一声,顾耀东站在门口,手里堆成小山一样的资料掉了一地。
  
  半小时之后,顾耀东已经大汗淋漓地冲回了福安弄的家里。他顾不上敲门,直接推门进了亭子间。沈青禾坐在床边看书,头上戴着帽子。他冲过去掀掉帽子一看,头上果然缠了纱布。
  
  沈青禾被他惊了一下,低声吼道:“你干什么!”
  
  她伸手去抢帽子,顾耀东不肯还,只是死死瞪着她。因为跑得太急,他已经喘得说不出话来。
  
  沈青禾关了房门,低声问道:“你要干什么?”
  
  又站在原地喘了好半天,顾耀东才稍微缓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严重吗?”
  
  “皮外伤。”
  
  “如果真的被那辆车撞上怎么办?”
  
  “那就躺医院啊。”
  
  “你拿自己的命这么不当回事?”他显然被惹恼了。
  
  “根本就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对面司机喝醉了在街上横冲直撞,我们及时躲开了,我不小心撞了一下,这就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紧张什么?”
  
  “我问过交通警察,肇事司机当时就跑了,你怎么可能知道司机喝醉了?”
  
  沈青禾语塞。
  
  “绑架案是警察局该管的事,你为什么一直往里凑?”
  
  “我关心老同学!”
  
  “根本就不是!”顾耀东低声吼道,“接近尚家是你的任务!你也觉得案子背后有鬼,对不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绑架案是警察局的事,那应该问你们警察啊!”
  
  这次换顾耀东语塞。
  
  沉默了片刻,他有些低沉地说:“你还是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这算搭档吗?”
  
  “连我都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告诉你?”沈青禾一把抢回帽子。被人不知分寸地关心和紧张,这是她曾经最头疼的事情。可现在被顾耀东吼着,紧张着,责怪着,她只觉得莫名内疚。
  
  “我讨厌这样被蒙在鼓里,只能瞎担心,瞎紧张!”
  
  “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的关心。”
  
  沈青禾冷淡的安慰让顾耀东终于控制不住了:“我关心你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关心你但是我更想帮你,你明白吗?”他第一次冲沈青禾发了火,终于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沈青禾愣住了,她努力想继续吵下去,但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处长走之前,交代我一定要在警局留下来,只要留下来就能发挥作用,就能帮你!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怎么帮?”
  
  顾耀东怒气冲冲地开门出去,没想到一出来就看见母亲和姐姐两个人守在楼梯口。她们在楼下就听见争吵声了。
  
  “我听见你们……好像在吵架?”耀东母亲担心地小声问道。
  
  顾悦西:“到底为了什么事啊?”
  
  顾耀东卡壳了几秒,然后说:“我就说了一句她的帽子不好看。”
  
  这时,亭子间门开了,沈青禾走了出来:“嫌帽子不好看,你可以陪我逛街买好看的呀。可你一天到晚都在警局,什么时候陪过我?”她一脸委屈,仿佛刚刚真的在吵架。
  
  顾耀东很配合:“警局最近任务多,我实在不好请假。再说我们刚才是为了帽子吵架,怎么又说到……”
  
  “你根本就不懂女孩子!”
  
  “这是混淆概念。如果在法庭上,法官也要说你这是逻辑不清,偷换概念。”
  
  “顾耀东!你是在说我没文化不懂法吗?”沈青禾越发委屈了,她红着眼睛对耀东母亲和顾悦西说:“不好意思呀,吵到大家休息了。”然后楚楚可怜地回了房间。
  
  剩下耀东母亲和顾悦西瞪着顾耀东。
  
  顾耀东:“明明在说帽子……”
  
  “你闭嘴!”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朝他开火了。
  
  “眼瞎了说帽子不好看!”
  
  “人家跟你谈恋爱,你跟人家谈法律!”
  
  “学傻了!”
  
  顾耀东只听着不敢吭声,直到她们气鼓鼓地下楼走了,他才松了口气。但是很快,忧虑又重新笼罩了他。沈青禾有事瞒着,就算再敲开亭子间,她也不会多说一个字。更何况他刚刚还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接下来怎么办?顾耀东脑子一团乱麻。
  
  沈青禾知道顾耀东就站在亭子间门口。她站在门里,一动不敢动。也许刚刚那些话只是因为他气急了,口不择言。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听见吗?理智给出的答案当然是“能”。但是隐隐地,沈青禾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和以前一样了。
  
  午饭时候,顾耀东和赵志勇一起去了警局食堂。顾耀东只要了一小碗面条,似乎没什么胃口。
  
  赵志勇东张西望一番,偷摸着拿出两个鸡蛋,塞给顾耀东一个:“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妈给煮的。就两个,别让其他人看见。”
  
  顾耀东:“你吃吧,我不饿。”
  
  “她专门让我带给你的,面摊上要卖一万块钱一个呢。”
  
  顾耀东有些感动:“谢谢……下班我也去帮忙。”
  
  赵志勇遮遮掩掩地剥鸡蛋吃,生怕被人看见:“不用,最近生意不好,我妈身体也不舒服,好几天没开张了。”
  
  “伯母怎么了?”
  
  “胃疼,老毛病了。”
  
  “去医院看过吗?”
  
  “看过一次,说是胃里长了个什么东西,除非做手术。她嫌贵死活不肯。我每个月薪水全都偷偷给她买药了,先养着吧。等攒够钱一定要带她去把手术做了。不过这药我骗她说是警局福利,不要钱的。别说漏嘴了啊。”说到这里,赵志勇有些感叹,“干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个小警察,要是有一天能出人头地,哪怕当个小队长,这笔手术费就容易了……对了,沈小姐的伤不严重吧?”
  
  顾耀东又想起了那场争吵,越发低沉:“头撞破了,还好。”
  
  “那就好。要不是她反应快,那个尚家小姐怕是要丢半条命了!交通警察说那辆车一直停在小路上,那摆明了就是在等尚家的车呀!这算谋杀未遂吧?”
  
  “还是那些绑匪吗?”
  
  “不知道,专案组一点头绪都没有。你也劝劝沈小姐吧,她是讲义气,可有的事能帮,有的事还是躲远点好。尚家的事搞不好要出人命的,谁知道那些绑匪会不会再下手呢?”赵志勇一边说着,一边津津有味地吃起鸡蛋来。
  
  一点头绪都没有。警局是这样,沈青禾可能也是这样。越是没有头绪,她就越是只能往深处钻。顾耀东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于是他又想,如果是处长,他会怎么办?他会让自己怎么办?而他想得最多的问题是,究竟什么才算搭档?
  
  夜里,顾耀东在房间里心神不宁地看书。对面的亭子间关着门,屋里没人。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沈青禾还没有回来。他看着书,听着楼下的家人说话,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耀东母亲坐在天井里剥豌豆,顾邦才在一旁刷鞋子。
  
  耀东母亲:“外面乱糟糟的,一会儿轧金子踩死人,一会儿又是什么绑架案。她老是一个人在外面跑,怪担心的。”
  
  顾邦才:“早上遇见杨会计,听他说这几天沈小姐总去帮忙。他白天卖菜,晚上不是又临时找了个电影院里的活吗,回来得晚,沈小姐就去给福朵做了几天晚饭。兴许这会儿就在杨家也说不定。”
  
  两人又说了几句,只听见顾耀东噔噔噔跑下楼来。
  
  耀东母亲:“去哪儿?”
  
  顾耀东:“去看看福朵,顺便给她送几个煤球。”
  
  门口墙边堆着一排煤球,他往桶里胡乱塞了几个,拎上就朝杨一学家跑去。冲到门口一个急刹车,然后才不慌不忙地走进去。
  
  果然,沈青禾好好地坐在里面,正在给福朵辅导功课。顾耀东只说自己是来送煤球的,放下便打算走了。沈青禾看着他来,又看着他走,似乎无动于衷。
  
  福朵:“青禾姐姐,你也回去休息吧,剩下的功课我自己做就行了。”
  
  沈青禾:“我帮你吧,反正回家也没什么事。”
  
  福朵:“耀东哥哥,那你晚一点能来接青禾姐姐吗?外面太黑了。”
  
  顾耀东不想让沈青禾为难,于是抢在她之前说:“她跟一般人不一样,用不着别人担心。”说完便转身走了。
  
  沈青禾一直待到很晚,等杨一学回家了,她才离开。
  
  夜深人静,路灯已经灭了。沈青禾站在杨家门口放眼望去,整条弄堂都是黑黢黢的,唯独顾家门口有一团亮光。她走到门口,抬头望去,顾耀东房间的灯光很亮,刚好把家门口照得亮堂堂的。其实并不只有今晚这样,从很久以前开始,每当她晚归的时候,门口就会亮起这盏特殊的灯。
  
  顾耀东听着沈青禾进了屋,上了楼,这才把那盏很突兀地放在窗台上的台灯挪回了写字台上。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甚至觉得沈青禾只需要自己和她保持距离。但小小一盏灯,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第二天上午,沈青禾正陪尚君怡在书房整理尚会长的书信时,绑匪来电话了。五十万美金,当晚八点交钱赎人,必须尚君怡一个人去——这就是对方的全部条件。
  
  沈青禾立刻向老董汇报了情况。显然,老董也有些意外。五十万美金,远不足以弥补国库亏空,难道真的只是一群普通绑匪?最终二人决定,由沈青禾当晚陪尚君怡去交钱,老董安排警委的人跟在周围。如果尚荣生没有现身,沈青禾要想办法套出关押他的地方。不管对方到底什么目的,今天晚上必须先把人救回来。
  
  这天晚上七点,尚君怡已经准备好五十万美金,装在了一只皮箱里。沈青禾跟她借了一件颜色艳丽的旗袍换上,化了装,头上套了短款假发,和刚进门时判若两人。尚君怡在一旁看着她易容术般的乔装技术,瞠目结舌。沈青禾只说以前在电影公司待过,跟演员们学了几招。一切准备妥当,她最后穿上了一件风衣外套。
  
  绑匪约定的地点是苏州河北岸一处废弃的厂房,周围没什么人烟。角落里停着一辆吉普车。沈青禾是开着尚家的轿车来的。她和尚君怡下车后,两个戴面罩的男人从吉普车上下来了。
  
  一名绑匪问道:“不是说好了一个人来吗?怎么回事?”
  
  “尚小姐不会开车,带着箱子又不方便坐黄包车。我是她朋友,给她当司机。”沈青禾说起话来软软的,一听便没什么威胁。
  
  对方上下打量沈青禾,看她这身打扮和气质,确实也像是富家小姐,于是半信半疑地问道:“钱呢?”
  
  沈青禾:“尚先生呢?我们要先看人。”
  
  “人肯定活着。给了钱,就能领人。”
  
  “可我看车上不像有人啊。”
  
  “不见钱,我们怎么可能把尚荣生带出来?万一你们耍诈报警了呢?赶紧,钱呢?”
  
  又和他们周旋了几句,见对方死活不肯让她们先看人,沈青禾便大概明白了一二。对方根本没打算放人,所以也根本没有把尚荣生带到这附近。既然这样,那就必须把关人的地方打探出来了。
  
  沈青禾:“这样吧。尚家说到底也不缺钱,只要让我们先看见人,尚小姐可以再加五万美金。怎么样?”
  
  尚君怡一怔:“我……”沈青禾悄悄捏了她一把,君怡立刻反应过来,“我可以给你们写支票!”
  
  沈青禾:“只要远远看一眼,知道人活着,我们就交钱,然后你们再放人。这桩生意你们不吃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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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22:18 | 只看该作者
  这个办法果然奏效了。沈青禾开车跟着对方一路从苏州河北开到了十六铺码头,在码头附近,她们终于远远看见了被绑匪押到院子门口的尚荣生。
  
  尚君怡:“在那儿!是爸爸!”
  
  沈青禾:“你再仔细看看,没什么问题吧?”她一边说话,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悄悄抬脚,扶了扶高跟鞋。
  
  尚君怡又确认了一次:“是他,没错。”
  
  绑匪拿走了皮箱,二人正欢天喜地开箱验钱,两辆警委的卡车从暗处一跃而出,直接撞开了院子大门。整整两支警委行动队的人跳下车,快速控制了绑匪一行人,将尚荣生救回车上,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时间。对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他们便开车离开了。
  
  在警委撞开院门的同时,沈青禾立刻拽着尚君怡跑回轿车,一脚油门离开了码头。两名拿赎金的绑匪跳上吉普车追了上去。沈青禾连开几枪,吉普车失去平衡撞在了路边。趁着对方倒车的空当,沈青禾的车开远了。
  
  又开了一段路之后,她将轿车弃在隐蔽的小路,然后带尚君怡坐黄包车去了警委中转点明香裁缝铺。尚荣生已经安全到了,将尚君怡交给老董后,沈青禾迅速离开了裁缝铺。
  
  她坐电车在北京东路下了车。往前没多远就是福安弄了。然而就在这时,她察觉到后面一直有车跟着自己,于是不动声色拐进了小路。
  
  很快,一辆吉普车就停在了狭窄的小路口,下车的正是那两名绑匪。他们找到了沈青禾弃在小路上的轿车,于是以轿车为圆心,一圈一圈在周围搜索。最终,在沈青禾去电车站的路上,她被盯上了。
  
  顾耀东在福朵家一直留到九点,直到杨一学回来他才离开。就在他走到家门口时,正好看见沈青禾出现在弄堂口。然而沈青禾却没有进福安弄,很奇怪地继续朝前走了。顾耀东正纳闷,忽然看见两个陌生男人也从弄堂口走了过去。
  
  他怔了怔,意识到事情不对,沈青禾可能被人跟踪了。他抄起门边上插在煤球堆上的火钳就朝弄堂口跑去。
  
  沈青禾绕回了电车站,上了车。两名绑匪随后跟了上来。车上还有其他乘客,二人只能按兵不动。
  
  顾耀东追到电车站时,电车已经开走了,他拿着火钳拔腿就追。
  
  两站之后,离福安弄已经足够远了。沈青禾下了车,拐进小路,然后越走越快,一边走一边去拿坤包里的勃朗宁手枪。又走了一段,刚拐过一个弯,一名绑匪忽然迎面出现用枪抵住了她的脑门。
  
  另一名矮个的绑匪从后面走出来,抢走她的坤包打开一看,里面放着枪。二人便知道她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富家小姐了。
  
  拿枪的绑匪问道:“尚荣生女儿呢?”
  
  沈青禾:“被人接走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尚小姐的朋友。”
  
  “良家妇女会随身带枪?到底什么来路?”
  
  “生意人。常年在外面做事,备着防身用的。”
  
  拿枪的绑匪用枪口使劲戳住了她的脑门,笃定地:“你姓‘共’!”
  
  沈青禾冷淡地笑了笑:“尚先生德高望重,江湖上愿意出手相救的人多的是,跟姓什么没关系!”
  
  对方哼了一声,转头对同伴说道:“管她哪条道的,弄回去再说。”
  
  “在这儿等着,我去弄辆车。”矮个的绑匪转身离开了。
  
  他沿着小路朝外面跑去,刚一转弯,忽地被一火钳劈在脑门上,一时被打蒙了。一路跑步跟来的顾耀东满头大汗,很紧张地握着火钳,喘着气。
  
  对方看清楚顾耀东手里的武器,有些傻眼:“火钳?”
  
  顾耀东老实地“嗯”了一声。
  
  绑匪被打得有些发晕,骂骂咧咧去摸枪:“什么他妈的怪事,火钳也敢拿来……”话音未落又被顾耀东“啪”的一下打在手上,枪被打掉了。绑匪被激怒了,扑上来扭打成了一团。
  
  另一边,挟持沈青禾的绑匪听见有动静:“哎!干什么呢——?”
  
  没人回应。
  
  “喂——!”
  
  还是没声音。
  
  绑匪警惕起来,用枪抵着沈青禾朝同伙离开的方向走去。刚一到拐角,就看见同伙朝自己栽倒下来,趴在了地上。几秒后,顾耀东举着火钳从暗处走了出来。
  
  绑匪愣神之际,沈青禾猛踢一脚挣脱了控制。绑匪下意识地一抓,沈青禾的假发被扯掉,一头秀发披散下来。
  
  绑匪当即朝她开了第一枪,顾耀东不顾一切冲上去扑倒对方,枪放空了。二人扭打时,沈青禾去捡坤包,想拿里面的枪,绑匪又开了第二枪,仍然被顾耀东干扰了。他恼羞成怒,枪口转而指向了顾耀东。在开枪的一瞬间,沈青禾扑上去推开了顾耀东。
  
  枪声响了。
  
  顾耀东一怔:“沈青禾!”
  
  “我没事。”沈青禾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起来,拉着顾耀东就跑。
  
  另一名被火钳打晕的绑匪也醒过来了,两人分头包抄将顾耀东和沈青禾逼进了死路。就在这时,两声枪响,两名绑匪应声倒地。但是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顾耀东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赶紧拉着沈青禾看:“你怎么样?刚才那一枪……”
  
  沈青禾拉了拉风衣,挡住身子:“他打偏了。我没事。”
  
  两名巡警吹着警哨,朝响枪的小路冲过来。
  
  沈青禾:“巡警来了!分头走,你赶紧回家,别对人说来过这里。”说着她就要朝相反方向离开,顾耀东想也没想,一把抓住她的手就走:“跟我回家!”
  
  他知道沈青禾刚刚为什么不回福安弄,她害怕把危险带进弄堂,所以一个人坐车来了这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她想干什么?一个人在这里默默战斗甚至默默牺牲吗?一路上,他都死死抓着沈青禾的手,怕她再跑掉。
  
  顾耀东走得很快,沈青禾被他抓着手,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她偷偷望着他,只有一把火钳,他就敢从福安弄追到这里跟两个拿枪的男人拼命。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如此傻的人吗?……也许会有,但因为自己而犯傻的,他大概是唯一一个。
  
  “刚才差点没认出你。那两个是什么人?”
  
  “可能是附近的小混混,看我一个人走夜路,想抢我的包。”
  
  “我以为你打扮成这样,是有任务。”
  
  没有回应,顾耀东也就明白自己猜对了。可他太过紧张,没注意到沈青禾脸色有些发白,她一直紧紧裹着风衣,用坤包挡着一侧腹部。
  
  青禾忽然拉着他去了旁边的小路。
  
  顾耀东有些奇怪:“怎么了?”
  
  沈青禾眼神闪躲:“我今天不回福安弄了,要去外地几天,现在就走。”
  
  “这么突然,去哪儿?”
  
  “对不起,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不告诉你既是为你的安全,也是为我的。”
  
  “绑架案的事我不该要求你什么。你们有你们的纪律。只要安全就好。”
  
  沈青禾能感觉到自己身上被汗湿透了,嘴唇也开始渐渐发麻,她埋着头,不想让顾耀东看出异样:“事出紧急,我没时间回去了,帮我跟顾先生顾太太说一声吧,这次时间可能比较长,房租快到期了,万一我一直没回来……”
  
  顾耀东脱口而出:“亭子间会一直空着等你。”
  
  沈青禾怔怔地望着他,鼻子有些酸:“我这次有可能……也许会换个地方住,不一定回来了。”
  
  “现在一间过街楼都涨到五千万了。你舍得换房子吗?”
  
  “当然舍不得。”沈青禾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望了他片刻,“我没想到你刚才会冲出来。我以为……”
  
  顾耀东忽然一把抱住了她,沈青禾愣住了。这一次她没有再推开他,只是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
  
  “什么时候走?”
  
  “马上。已经约好人来这附近接我了。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我去跑生意了。我们前两天闹了别扭,我走的时候很还生气,所以是不辞而别,你也不清楚我去哪儿了。在警局当心王科达,当心副局长。尤其是要提防钟百鸣,我总觉得他对莫干山的事很在意。还有绑架案不要过问太深。总之……我不在的时候注意安全。”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几乎把能想到的都交代了一遍,她害怕以后没有机会再说。
  
  顾耀东走了,沈青禾一直站在原地,默默看他走远了,这才转身朝小路深处走去。顾耀东回头望了一眼,见沈青禾不紧不慢朝远处走着,看起来没什么异样,这才放心地继续离开了。
  
  拐了一个弯,沈青禾开始有些吃力地扶着墙,汗水一颗接一颗从额头上滚了下来。她一手用坤包捂着腹部,一手扶着墙艰难前行,最终体力不支跪在了地上。风衣松开了,侧腹部血淋淋的——那一枪她并没能躲过去。
  
  就在她要晕倒之际,一辆车停在路边,一个男人下车将她扶了上去,是老董。沈青禾离开明香裁缝铺后,他一直不放心,所以跟了出来。刚刚那两名绑匪就是他开的枪。
  
  “严重吗?”
  
  “不是致命位置。对不起,我大意了。”这句话似乎用尽了沈青禾最后的力气,她靠在后座晕了过去。
  
  老董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
  
  福安弄弄口停了一辆警车,弄堂里闹哄哄的,杨一学家里挤满了邻居。顾耀东挤进来时,三名警察正在问话。福朵恐惧地躲在父亲身后。
  
  顾耀东:“出什么事了?”
  
  耀东母亲赶紧将他拉进来:“警察说杨会计偷了东西。”
  
  杨一学将身份证递给一名警察。
  
  警察:“最近你是不是去过田记鞋店?”
  
  杨一学:“是去过。我想给女儿买双皮鞋,去看过几次。”
  
  警察瞄了一眼福朵脚上的鞋子:“就是这双?”
  
  杨一学:“是这个样式,不过这双是我从其他人手里买来的。警官,我惹什么麻烦了吗?”
  
  两名警察粗鲁地将福朵一把拎起来,福朵悬在空中吓得大哭。一名警察检查了其中一只皮鞋底,上面烙有“田记21033”。
  
  顾耀东冲过来护住福朵:“到底什么事?”
  
  “我们是上海警察局治安大队巡警。田记鞋店老板报案,丢了一双皮鞋,白色小牛皮带蝴蝶结。就是这双。”
  
  杨一学慌了:“不不不,这是我买的,不是偷的!”
  
  警察:“买的?跟谁买的?”
  
  “跟一位先生!花了一百万!”
  
  “能把他叫来作证吗?”
  
  “我就是在街上偶然遇见的,他把鞋子卖给我就走掉了,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这……这叫我上哪里去找呀!”
  
  警察冷笑:“一百万?这样的鞋子在店里至少也是三百多万。撒谎都不会。铐上!带走!”
  
  顾耀东拦在杨一学前面:“我是上海市警察局刑警二处警员,请问你们说杨先生偷了东西,有证据吗?”
  
  三名警察有所收敛,一人说道:“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这位杨先生很想买这双皮鞋,但是一直凑不够钱,作案动机充分。鞋底烙印和编号跟店老板提供的一致,可以确定就是赃物。”
  
  动机充分,人赃俱获。顾耀东眼看着警察给杨一学戴上手铐,很想再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可一片茫然。
  
  警察:“把赃物也带走!”
  
  两名警察硬生生从福朵脚上拽下了皮鞋,然后拖着杨一学就往外走,杨一学哀求着:“鞋子真的是我花钱买的!一百万已经是我全部的钱了!那是我给女儿的礼物,怎么会是偷来的东西!我真的没有偷呀!”可是没有人理会他,福朵的哭声从后面传来,他只能又使劲回头对女儿喊:“福朵啊,警察可能弄错了。别哭,爸爸把事情讲清楚了就能回来。”
  
  杨一学踉跄着被押上警车,眼看车门要被关上,顾耀东冲过去挡在车门口大声喊着:“杨先生,我明天就去申请调查这个案子!我一定帮你查清楚!”
  
  杨一学:“顾警官……”
  
  警察挤开顾耀东,关上了车门:“警官,大家都是总局的。我们把人带回去也是关在市局看守所。到时候你再慢慢过问也来得及。”
  
  顾耀东恳求地:“拜托你们了,别太为难他。”
  
  警车扬长而去。福朵光着两只脚站在那里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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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23:36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天一亮,顾耀东就去了局里的看守所打听,杨一学确实昨晚就关进来了,好消息是因为涉案金额较小,属于治安案件,案子正是上交到刑二处的。只要拿到队长开具的手续,他就可以提审杨一学。于是他马上赶回刑二处,但是二处空着,不知道人都去了哪里。顾耀东只能耐着性子等他们回来。
  
  此时,刑二处的警车正在开往尚家的路上。一大早,专案组就接到消息,尚荣生被救了。对不明真相的专案组成员来说,这是个好消息。但对钟百鸣来说,这无疑是个坏消息。田副署长调他来上海警局,目的之一就是为了督促“太平计划”,尚荣生是计划的核心,没想到那几个蠢货为了多拿五万美金,居然把“核心”弄丢了。
  
  钟百鸣是昨天晚上接到这个令人懊丧的电话的,但电话里还提到了另一个有些特殊的情况。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问赵志勇要了上一次去尚家调查时做的笔录。那个笔记本是赵志勇的,但笔录是顾耀东写的。
  
  他看了几页,随口说道:“顾警官的字很漂亮啊。”
  
  赵志勇赶紧接话:“他是大学生,有文化。”
  
  “那天沈小姐也在,我还担心他会心系红颜,心不在焉。没想到笔录做得这么清楚。”
  
  “沈小姐租了顾警官家的房子,两个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估计已经过了您说的那种热恋时候了。”
  
  钟百鸣“哦”了一声,又随意地问道:“沈小姐什么时候住进他家里的?”
  
  “很长时间了。好像就是顾警官当警察之后没多久吧。后来他们就好上了。”
  
  “那是两个有缘人呀。”钟百鸣没再问什么,仿佛这就是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聊。他随手翻了翻笔记本,无意中看到其中一页被撕掉了,也没太在意,将笔记本还给了赵志勇。
  
  专案组在尚家并没有见到尚荣生。管家说他被救出来以后,就带着尚君怡离开上海了,但是拒绝透露去向。
  
  钟百鸣在旁边听着,忽然问道:“尚小姐当晚去交赎金,还有同行的司机或者保镖吗?”
  
  管家:“还有一位朋友陪着小姐。”
  
  “就是那天在这里的沈青禾沈小姐吗?”钟百鸣问得很突然,也很直接,这就是他从昨晚接到电话后就开始琢磨的问题。
  
  “应该不是。沈小姐我是见过的,是长头发,那位小姐是短发,而且声音也不太像。”
  
  “方便的话能和那位小姐见一面吗?也许能帮助我们早日抓到绑匪。”
  
  “这个先生特意交代过,江湖上有规矩,这些人不愿意露脸,怕惹麻烦。希望各位警官理解。”
  
  “那实在遗憾了。”钟百鸣盯着管家看了片刻,没发现什么异常。
  
  管家当然不会让他发现任何异常,因为他是老董安插进尚家的警委成员,他的任务,就是留在这里替沈青禾做掩护。
  
  钟百鸣的怀疑并没有完全打消。从尚家出来后,他去了齐升平的办公室。他没有直接说沈青禾,而是问起了另一件陈年旧事。
  
  钟百鸣:“我来警局之前听说过一件事,关于杨奎队长的死,曾经有一封匿名举报信。”
  
  齐升平:“事情确实有,信也是交到我这里的。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是因为我个人的原因。我在保密局湖州站待过一段时间,跟他们的站长有一些私交。莫干山的事情,他坚信湖州站背了黑锅,托我帮忙调查。这件事我本来没放在心上,但是昨晚听到他们说,陪尚君怡交赎金的还有一个女人,我忽然就想起来一个人了。”
  
  “什么人?”
  
  “沈青禾。”钟百鸣看到齐升平微微惊了一下,“她和警局里的人来往密切,在莫干山出现过,在尚荣生家里也出现过,她和太多事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齐升平显然有些不悦:“沈青禾当初是我介绍给夏处长的生意伙伴。这个来往密切的人,指的是我吗?”
  
  钟百鸣笑着说:“您误会了。如果真有一双雌雄大盗,那从莫干山发生的事来看,最有可能的人当然是顾警官。或者……夏处长。”
  
  “这件事情早就已经解释清楚了。顾耀东当晚之所以去仓库,是因为夏继成让他去提货。所谓尾随杨奎只是碰巧。执行任务期间办私事,的确有过失,但和你怀疑的事情是两码事。”
  
  “如果能找出写信的人,这件事也许能查得更确切。不知道这个写匿名信的人,警局查过吗?”
  
  齐升平冷笑着打开抽屉,将那个信封放到了他面前:“信就在这里面。你可以自己查。”
  
  那行字并没有什么特别,信纸也就是普通纸张,边缘坑坑洼洼,像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钟百鸣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同样的痕迹,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赵志勇跟着李队长他们回警局了。正是吃午饭的时间,钟百鸣在去食堂的路上叫住了他:“赵警官,刚刚做的笔录还在吧?”
  
  “报告处长,在包里。”
  
  “嗯。出去找个地方吃饭吧,我正好看一看。”
  
  赵志勇有些不敢相信:“您和我两个人?”
  
  “方便请我去你家小面摊吃碗面吗?”
  
  赵志勇愣了半天,这已经不仅仅是“方便”了,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荣耀。
  
  小面摊上客人不多,赵母一个人正在忙碌。赵志勇殷勤地用袖子给钟百鸣擦干净桌椅:“处长,您请坐!简陋了点,怪不好意思的。”
  
  钟百鸣:“挺好的,有烟火气。自己人,这种地方吃饭才自在。”
  
  赵志勇受宠若惊到手都没地方放了。钟百鸣笑呵呵地看着他去了炉灶边,于是翻开笔记本,找到之前曾看见过的被撕掉的一页,然后拿出那张匿名信往上一放,严丝合缝。
  
  赵志勇在炉灶边盛面条,赵母问道:“那是谁呀?”
  
  “我们新来的处长!”
  
  赵母一听,赶紧去围裙里拿钱:“傻小子,怎么把长官往这里带啊!我这里有钱,赶紧请人家去正经饭馆,好一点的!”
  
  赵志勇开心地往面上撒着香葱:“不用,处长说在这里吃饭自在。而且他是半个淮安人,可能就想吃一口老家味道的阳春面!”
  
  “人家这么说?”
  
  “是啊,他亲口说这里有烟火气,自己人就应该在这种地方吃饭。妈,我们处长从来不摆架子,人好得很。”
  
  赵志勇一脸灿烂的笑,那样子像极了遇到夏继成的顾耀东。
  
  钟百鸣看赵志勇端着面条回来,不动声色地合上了笔记本。他吃了几口面,夸了两句,然后说道:“笔录我看了,做得不错,该记下来的都记了。”
  
  “谢谢处长鼓励!就是……字有点寒碜。我书读得不多,不像顾警官是大学生,笔录写得漂漂亮亮。”
  
  “你对顾警官评价很高嘛。你们一直关系很好?”
  
  “是,他人简单,没什么心眼。他刚来警局那段时间,站也多余,坐也多余,做什么都是错。我就想起我刚到警局的时候,跟他一模一样。我觉得他和自己太像了,所以总想能帮就帮点,后来也就熟悉了。”
  
  钟百鸣笑了:“不,这你就说错了。你跟他不一样,你们不是一类人。”
  
  赵志勇愣了愣:“这话……以前夏处长也对我说过。”
  
  “夏处长怎么看你我不清楚,在我看来你是个有原则的人,是非分明,也很清楚自己作为国民政府警察的立场。我说得没错吧?”
  
  赵志勇一头雾水:“处长,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钟百鸣把笔记本递给他:“都写在这个本子里了。”
  
  赵志勇以为他是在说笔录,刚翻了几页,一张纸掉在了地上。他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把那张纸捡起来,上面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钟百鸣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把纸拿过来,从哪一页撕掉的,他就把它放回了哪一页。
  
  之后钟百鸣问了很多问题,关于顾耀东,关于沈青禾,关于夏继成,还有莫干山的一切。赵志勇昏昏然地回答着,脑子嗡嗡作响。他好像听不见自己说话,也不记得说了些什么。直到钟百鸣问他最后一个问题,“你写这封信举报最好的朋友,为什么?”
  
  他怔怔地抬起头,看着钟百鸣。
  
  “是不是怀疑过他和杨奎的死有关?”
  
  赵志勇没有说话。
  
  “你甚至怀疑他通共,对不对?”钟百鸣咄咄逼人地看着他。
  
  赵志勇终于慌了:“不不不!我从来没这么想过!谁都有可能,但顾耀东不可能!他就是个读死书的书呆子,二十多岁的人了,除了几本法律书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其实我写完那封信就后悔了!我就不该因为……因为一个女人去做这种事。”
  
  钟百鸣很茫然:“女人?什么女人?”
  
  难以启齿的事,终于还是只能说出来:“一个叫丁放的女作家,是财政部丁局长的女儿。我喜欢丁小姐很长时间了,到了莫干山才发现,原来丁小姐喜欢的人是顾警官。我当时心里太憋屈了,也可能是嫉妒,所以才写了那封信。”
  
  这理由听着像是个极其拙劣的谎言,让人哭笑不得。但更让钟百鸣无奈的是,他看出来赵志勇没有撒谎。
  
  赵志勇几乎是哀求道:“处长,我知道的都说了。其实那封信真的没什么价值!您千万别被误导了。要是因为这封信让人怀疑顾耀东是共党,那真的就太冤枉了!”
  
  钟百鸣吃完最后一口面,喝完最后一口汤,又恢复了平日的和善面孔:“我不可能单凭一封信就得出什么结论。再说党政的事也不是我的职责。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在顾警官面前难做的。刚才的话和这封信,我也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这就算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吧。”他放下筷子,擦干净了嘴,笑容又堆满了脸,“这碗阳春面很合我的胃口。以后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赵警官,都是淮安人,我看到你有种亲切感啊。”
  
  赵志勇终于露出了笑容,他笑得很感恩。临走时,他将匿名信揉成一团扔进了煮面的炉子。看着那张纸灰飞烟灭,仿佛得到了钟百鸣的特赦。
  
  顾耀东办好手续去了看守所,赵志勇似乎有话想跟他说,也跟着去了。在登记室签字时,赵志勇没多想,在顾耀东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杨一学除了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买了赃物,其他什么线索都提供不了,甚至连对方的样子他也记不清了。顾耀东只能宽慰他,就算找不到那个人,总还有其他办法。
  
  杨一学看到了希望:“还是有办法的?”
  
  “负责案子的是赵警官,就是那天和我一起坐黄包车去饭店的赵志勇警官。他很有经验!”赵志勇站在牢房门口想着自己的心事,顾耀东硬把他拉了进来,“赵警官是老警察了,他亲自办过很多这种案子,是吧赵警官?”
  
  赵志勇只能配合他:“你这个案子确实金额不大,性质也不恶劣,很好解决。我遇到过不少这样的案子,最后都能出去。”
  
  顾耀东:“杨先生,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千万别灰心。”
  
  杨一学笑着说:“放心吧,我怎么可能灰心?我还等着去参加福朵的小学毕业典礼呢。”
  
  从看守所出来以后,赵志勇说了实话,短时间内替杨一学翻案几乎不可能,除非找到那个小偷对质。但是杨一学连对方的样子都记不清,这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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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24:11 | 只看该作者
  顾耀东:“杨一学没有前科,我想给他申请取保候审,先把人弄出来再说。能少受一天罪是一天。”
  
  “那你得先向处长申请。”刚说完,赵志勇就想起了自己为什么跟着来看守所,“那个……处长今天找过我。问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
  
  “莫干山,杨队长的事。”
  
  顾耀东一下子愣住了。
  
  “问了你和沈小姐的关系,还问了你和夏处长的关系。”
  
  “是因为那封匿名信?”
  
  赵志勇心虚:“那倒不是。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反正,他好像对你不是很放心。但是我拍胸脯跟他打包票了,问题不可能出在你身上,谁通共都不可能是你通共!我跟你说这些是想提醒你,最近消停一些。别忘了我们拿的是政府的薪水,要清楚自己的立场。”
  
  “放心,我不会做一个警察不该做的事。”
  
  “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你要搞清楚当警察是在为什么人做事。”
  
  “不是杨一学这样的人吗?”
  
  赵志勇有些着急了:“你当的是政府的警察,当然是要为政府做事呀!但是说到底还是为自己。不求飞黄腾达,只求安安稳稳领薪水就好。杨一学的事,如果处长同意你的申请,那当然最好。万一不同意,你也就别固执了。他只是一个拉黄包车的,就算你替他出了头又有什么好处呢?”
  
  顾耀东沉默了。
  
  赵志勇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他只是偷了双鞋,就算定罪最多也就关几个月。因为这些小事把自己卷进去不划算呀!处长对你有疑心,你就聪明些,别往枪口上撞。什么都不做,他总不能把你怎么样吧?好好想想。”
  
  赵志勇转身离开了,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他,像是在确认:“你知道我是在为你好吧?”
  
  顾耀东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赵志勇离开后,他一个人在没人的地方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事情似乎比顾耀东想象的要顺利。钟百鸣不反对取保候审的申请,但有一个要求,“按规矩,警局必须先调查清楚犯人的情况,既然是你的邻居,这件事就我跟你去办吧。只要确认他能做到随传随到,没有外逃倾向,取保候审是没有问题的。”
  
  这是合情合理的要求。顾耀东虽然有一丝疑虑,还是只能带着钟百鸣去了福安弄。
  
  钟百鸣先去了杨一学家。屋里很简陋,没什么可看的,他转了两圈就打算离开了。走之前,他看福朵怯生生地躲在顾耀东身后,脚上依然穿着那双露脚趾的旧皮鞋,便掏了一些钱塞给她,“不管杨会计的案子最后怎么定性,孩子是无辜的。我们当警察的除了讲法,也是要讲人情的嘛。”钟百鸣似乎很同情杨一学的遭遇,摸了摸福朵的脑袋,看起来甚至有些难过。
  
  就在这时,钟百鸣看了眼手表:“时间还早。反正都来了,方便请我去你家里喝杯茶吗?”他笑盈盈地看着顾耀东。顾耀东猛然想起了赵志勇的话,但是这时候已经不可能说“不”了。
  
  新处长大驾光临,耀东父母忙里忙外,又是切水果又是端瓜子。顾耀东心不在焉地泡茶,正琢磨着找什么借口才能把钟百鸣请出去,那边顾邦才已经热情洋溢地开口了:“钟处长在家里吃晚饭吧?耀东啊,带处长在家里随便看看,我这就去菜场买肉!”
  
  顾耀东赶紧说:“局里事情多,处长马上还要回……”
  
  “无所谓啊,我不着急。”钟百鸣打断了他,“顾警官平时喜欢看点什么书?”
  
  不等顾耀东回答,顾邦才就又自告奋勇地给长官带路,去了顾耀东房间。一边走一边介绍自己是如何培养顾耀东从小爱看书的习惯的,仿佛他才是今天的主角。
  
  等到顾邦才走了,钟百鸣才拿起书架上的几本书翻了翻:“我来警局也有一段时间了,和你一直比较生疏。今天正好是个机会,来看看你私下的生活,多了解了解。”
  
  “我这个人其实很无聊,除了家里,就是警察局。您看到的就是我的全部生活了,实在没什么花样。”顾耀东尽量装得很平静,钟百鸣的突然闯入除了让他紧张,更让他觉得不自在。看他摸着屋里的每一寸地方,顾耀东都会不自觉地皱眉头。
  
  钟百鸣从书架上拿起了那本英文版的《席勒诗选》:“你喜欢读席勒的诗?”
  
  “也没有,就是偶尔翻翻。”
  
  “书柜里全是法律和刑警方面的书,只有这一本例外。应该是别人送的吧?”
  
  “这是我自己买的,我特别喜欢。”顾耀东有些厌恶地看他拿着这本书,伸手想拿回来,但是钟百鸣已经翻开了。
  
  扉页上写着那行字——人,要忠于年轻时的梦想。
  
  钟百鸣笑了笑,觉得这话很幼稚:“年轻时的梦想,就应该留在青春年少时。人都是会变的,何必执念于幼稚时期的幻想?你说呢,顾警官?”
  
  “可能这就是信仰吧。”
  
  “那你有信仰吗?”钟百鸣打量着他。
  
  顾耀东看着他目光里的窥探,最终没有开口。钟百鸣忽然觉得众人口中的这个“书呆子”并不是看起来那么幼稚,他的稚气也许只是一种伪装。他笑着将书放回了书架。
  
  从顾耀东房间出来后,对面就是亭子间,门半开着。钟百鸣站在门边朝里张望:“这就是沈小姐租的房间?”
  
  顾耀东下意识地去拉上门:“是,亭子间。”
  
  “方便让我进去看一看吗?虽然以前来过上海,但是从来没有亲眼看过亭子间,好奇得很哪。”
  
  “女孩子的房间,可能……”
  
  不方便三个字还没说出口,钟百鸣已经进去了。房间很小,走进去站在原地转转头就能把房间看完了:“地方不大。”
  
  “条件确实差了点,不过租金便宜。”顾耀东跟在后面警惕地扫视了一遍,唯恐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房间里还是沈青禾走之前的样子,看起来一切正常。
  
  钟百鸣:“我和刑二处的警员都吃过饭了,晚上我请你和沈小姐也一起吃顿饭吧。”
  
  “这怎么好意思,您是长官……”
  
  “和警员尽快熟悉,也是我新官上任的任务之一。你就不要推辞了。”
  
  顾耀东只能硬着头皮说:“沈青禾她不在。”
  
  “没关系,时间还早,我可以等她回来。”
  
  “她不在上海。”
  
  钟百鸣立刻警觉起来:“是吗?这么不凑巧……她去哪儿了?”
  
  “我也不清楚,出门跑生意,哪儿都有可能。”
  
  “她一个女孩子出门,你不问她去什么地方?”钟百鸣显然不相信。
  
  “我们前两天吵了一架,她在气头上,走的时候也没打招呼。”
  
  “用不用我托朋友打听一下,车站,客栈,总能查到她落脚的地方。”说话时,钟百鸣一直在观察屋内情况。床上有几件叠好的衣服,还有几件没来得及叠,窗帘和窗户都开着,杯子里还有喝了一半的水,看起来确实走得很急。
  
  顺着钟百鸣的目光,顾耀东也注意到了这些细节,“不用了。她也没有退租这间亭子间,气头过了总要回来的。”他的语气听着有些埋怨,似乎还在和女友赌气。钟百鸣看着他,顾耀东没有丝毫回避他的目光。
  
  送钟百鸣离开时,顾耀东看起来心情不太好。耀东父母一直跟在旁边替他解释:“哎,他们年轻人,一闹别扭好几天都没精打采。您别见怪。”
  
  钟百鸣:“理解,理解……对了,沈小姐走了多长时间了?”
  
  顾邦才:“就是昨天。杨会计被抓了嘛,我们一直在杨家,回来才知道沈小姐被这小子气跑了。”
  
  钟百鸣嘴上说着齐家才能治国,心里却盘算着时间。昨天,也就是说尚荣生被人救走的同一天,沈青禾就消失了,这太凑巧了。但是他没有再提这件事,临走前,只让顾耀东尽快凑够杨一学的一千万保释金,取保候审应该没什么问题。
  
  钟百鸣显然不是为了杨一学来的,是冲着自己或者沈青禾。
  
  顾耀东去了亭子间,将沈青禾的照片收进抽屉,然后又将床上的衣服塞进衣柜,杯子里的水倒进花瓶,关了窗户,拉上了窗帘。他打量着屋里的一切,心神不宁。他不知道钟百鸣想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对了,一切都是茫然和忐忑。
  
  医院病床上躺着一个昏迷的男人,正是那晚被老董开枪打中的两名绑匪中的一个。病床边上站着六个人——王科达、钟百鸣、淞沪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的陶处长,以及他手下的洪队长和两名“绑匪”。
  
  事情走到这一步,“太平计划”已经没法再保密了。稽查处的人奉命绑架了尚荣生,当然不是为了只要五十万美金。索要五十万美金原本是为了让外界相信,这是一起单纯图财的绑架案。没想到办事的五个人动了私心,想着那五十万要上交,但多拿的五万块可以揣进自己腰包,于是暴露了尚荣生,最后成了这样。
  
  洪队长:“是我让他们两个人追出去的,发现的时候一死一伤,尚君怡和另外那个女人已经跑了。”
  
  王科达:“这个能醒吗?”
  
  洪队长:“医生说希望很渺茫。估计他那天晚上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所以对方下了杀手。”
  
  王科达恨不得踹他几脚。“太平计划”原本是一直保密的任务,副局长只让他抓五只“羊”,其他事情一概没有透露。现在出了岔子,他才知道办事的是稽查处,他们办砸了,偏偏上面通知由警察局来善后,最后这破差事就落在了刑一处头上。他王科达成了来收拾烂摊子的人,一想到这个就窝火:“陶处长,你最好多留两个人守着,我不想又出什么差错。”
  
  王科达语气很不好听,陶处长想争辩什么,最终还是憋气地咽了回去。
  
  钟百鸣一直没说话。等王科达走了,他才拿出沈青禾的户籍卡,让洪队长和那两名绑匪辨认卡上的照片:“当晚陪尚君怡交赎金的,是这个女人吗?”
  
  三个人看了会儿,都摇头,“不像。”
  
  钟百鸣:“不像,还是确定不是?”
  
  洪队长:“我们三个人站得远,看得不清楚。不过那天晚上来的女人是短发。”
  
  近距离接触过那个神秘女人的,一个死了,一个昏迷不醒。稽查处几个人虽然没说什么,但看得出来他们都认为警局这位处长找错了人。
  
  钟百鸣一笑了之,对他来说,怀疑只需要一瞬间,而打消这个怀疑需要漫长的过程。至于怀疑沈青禾是从哪一个瞬间开始的,也许是接风宴上她接住酒杯的那一刻,也许是她从尚家楼上走下来的那一刻。
  
  也许,就像那天晚上他在打给田副署长的电话里所说,他有种不好的感觉,但是具体的还说不上来。从莫干山行动失败,到现在“太平计划”出问题,中间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有那么几个身影从莫干山一直晃到上海,让他想起机器上的几只齿轮,平时若即若离,事实上它们一直保持着隐秘的联系。在某些关键的点,它们就会咬合在一起,共同运作一件事。
  
  田副署长:“一切以“太平计划”为重。需要我提供帮助的地方,你可以尽管开口。”
  
  钟百鸣迟疑了一下,说道:“上海这边我会继续调查。但是如果可能……我建议对另一个人也同时进行甄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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