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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隐秘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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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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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49:49 | 只看该作者
  肖大头把筷子往饭盒里一戳:“白眼狼!亏得我们还去黄浦分局替他出头,这么快就忘了!”
  
  小喇叭:“李队长还想去财务室替他讨奖金呢。我们当他是自己人,结果人家拿我们当跳板。”
  
  夏继成端着饭盒从后面过来,肖大头没看见,还在义愤填膺:“哎,你们谁认识电影厂的人?介绍他去当演员好啦!太会演戏啦!”之前装得天真老实,那是因为没弄清状况,其实心里一直掂量着呢。现在一看一处立功机会多,钱多,二处是清水衙门,这不就原形毕露了?”李队长踹了他一脚,肖大头回头看见夏继成站在后面,赶紧起身:“处长……”
  
  夏继成看了看这一桌人,什么也没说。
  
  顾耀东心不在焉地吃着饭,眼睛一直瞄着刑一处那桌,忽然,夏继成往他面前一坐,挡个正着。
  
  顾耀东:“处长……”
  
  “为什么总往一处跑?”
  
  顾耀东有些支吾:“您说过新人要少说多做。二处事情不多,我就想过去帮帮忙。”
  
  夏继成看着他,一字一句:“勤快是好事,就是别用错地方。”
  
  “那天在澡堂,您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不会用错的。”顾耀东看见刘警官拎上餐盒离开了,他赶紧扒完最后几口饭,囫囵地说了一句,“处长,我先走了!”然后就匆匆跑出了食堂。
  
  夏继成一直看着他离开。他明白二处的人在愤怒什么,也明白这傻小子在忙活些什么,担心当然是有,怕他横冲直撞坏了计划,但还有几分好奇,好奇他会走到哪一步,好奇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这份好奇心如此旺盛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上海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总是下意识地寻找着什么。
  
  刘警官拎着餐盒朝看守所大门走去,顾耀东从后面追了上来。
  
  “刘警官!”
  
  对方很意外:“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看看,您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
  
  “成天献殷勤,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顾耀东太紧张了,昨晚在被窝里想好的“顺水推舟”战术,这会儿忘得一干二净。憋了半天只能直接问道:“您是去给陈宪民送饭吧?”
  
  “关你什么事?”
  
  “我要写一份关于陈宪民的结案报告,但是我没见过这个人,关于犯人的体貌特征描述不出来。所以想拜托您带我进去看一眼。”他背书似的一口气说完了。
  
  “知道陈宪民是什么人吗?”
  
  “知道,杀人犯。”
  
  “杀人犯是你想见就见的?”
  
  “拜托您帮帮忙。这是我来警局的第一个案子,要是结案报告写不好,处长会骂我的。”
  
  刘警官有些不耐烦了:“你的结案报告写得好不好,关我什么事?我的结案报告还没着落呢。”顾耀东还在想说辞,对方忽然想到了什么:“哎,你是东吴大学的?”
  
  顾耀东有点蒙:“啊。”
  
  “带你进去也可以,把我的结案报告也写了。”
  
  顾耀东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赶紧表态:“一会儿出来我马上写!谢谢刘警官!”他很高兴地朝看守所铁门走去,刘警官在后面喊:“哎哎哎!”他一把将餐盒伸到顾耀东鼻子底下:“拎着!”
  
  看守所铁门紧锁,门口有两名持枪的警卫站岗。刘警官拍了半天门,迟迟不见有人响应。阳光火辣辣地照着,无处遮挡。顾耀东拎着餐盒戳在一旁,瞄着两边的警卫,有些做贼心虚。
  
  又拍了好半天,一个老头才来开了门。刘警官把通行证甩给他:“这么慢,想热死我们呀!”
  
  老头笑着:“耳朵不灵光啦。”一边说,一边拿出老花镜检查证件。
  
  “天天都来还查什么!”刘警官被太阳晒得烦躁,不停催促着。顾耀东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本通行证上。老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头打量着他。
  
  老头:“你的通行证呢?”
  
  刘警官:“这是临时来帮忙的新人。行了行了,热死了,赶紧开门!”
  
  老头禁不住催促,开了门,刘警官不满地瞪他一眼,大摇大摆进去了,顾耀东拎着餐盒跟在后面,很礼貌地对老头鞠了一躬:“谢谢。”
  
  从铁门进去后,是一个宽敞的院子,穿过院子是一排平房,那就是关押犯人的地方。
  
  顾耀东跟在刘警官后面,一直盯着他手里的蓝色通行证看。刘警官还在抱怨:“装模作样检查半天,看得清吗?”
  
  顾耀东:“他眼睛不好了吗?”
  
  “早就老眼昏花了。”
  
  顾耀东若有所思地回头望向正在关铁门的老头:“要是以后您不想来送饭,可以把通行证给我,我来送。”
  
  刘警官冷笑着瞥了他一眼:“我倒是想啊,你去问问杨队长能不能同意?”顾耀东不吭声了。
  
  看守所是一排东西走向的平房,入口在中间。顾耀东进门之前,注意到右边一排房子的第二间,有扇窗户是冲着院子里开的。
  
  从入口进去后,是一条很短的南北竖向走廊,走廊右侧是登记室,一扇大窗户朝走廊开着,值班的警员可以清楚看到每一个进来的人,这是看守所的第二道关卡。往前走到头是与走廊垂直的东西横向通道,一东一西,两边都可以通行。刘警官敲门的时候,顾耀东已经记清楚了地形。
  
  值班警员徐三一听敲门,赶紧把什么东西藏到了桌子下面。开门看见是刘警官,这才放松下来:“是你啊,吓我一跳。”他看见跟在后面的顾耀东,问道:“哎,这位是谁啊?”
  
  刘警官熟练地在登记簿上签名:“跑腿的。”
  
  顾耀东敬礼:“长官好!”
  
  徐三从桌子下面拿出酒瓶,一边朝刘警官挤着眼睛:“行啊,都有小弟可以使唤了。”
  
  刘警官很是得意:“新来的,凑合用用。”
  
  徐三打开柜子,里面一排一排挂满了钥匙。他选出其中一副,共两把,递给刘警官:“带个小弟在后面,派头都不一样了!我什么时候才能混成你这样啊?”
  
  “慢慢熬吧。”
  
  顾耀东眼睁睁看着刘警官从徐三手里接过了钥匙,拿在手里晃着圈,他的目光也跟着钥匙在晃圈。
  
  徐三想了想,指着门边的水桶和墩布小声说道:“哎,能让他帮我把走廊扫一扫不?正好我这儿带了瓶好酒,我们可以喝两杯。”
  
  “这有什么不能的?”刘警官转头对顾耀东吩咐,“一会儿顺便把走廊扫了!”
  
  顾耀东:“是!”
  
  刘警官拿着钥匙离开了登记室,顾耀东拎着餐盒赶紧跟上,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跑到门边抄起墩布和水桶,朝徐三笑了笑:“我这就去!”说完追着刘警官出去了。
  
  从登记室右边的房间经过时,他注意到这间房门虚掩着,样子也和其他的不同。从地理位置来看,这就是刚刚在院子里看到的有扇窗户朝院子开的房间。
  
  通道弯弯曲曲,光线很暗,两侧都是牢房,每间牢房配备封闭铁门,只在门上方留有一扇很小的探视窗。顾耀东跟着刘警官走到通道尽头,站在最后一间牢房外,看着刘警官用那副钥匙中较小的一把打开了探视窗。听着钥匙转动的声音,他呼吸有些急促了。
  
  探视窗“吱呀”一声开了。
  
  刘警官:“给他吧。”
  
  顾耀东僵硬地站在原地,没有反应。
  
  “不是你要来看的吗?怕什么?”
  
  顾耀东咽了下口水,埋头走到探视窗外,双手捧着餐盒从狭小的窗口伸进去。刘警官鄙视地白了他一眼,因为顾耀东这样子太过谦恭了,简直像是来赔罪的。
  
  刘警官一声吼:“陈宪民,吃饭!”
  
  一阵哐哐当当的声音传来。顾耀东双手捧着餐盒伸在半空中,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
  
  哐当声停止了。一双手从他手里接过了餐盒,一声“谢谢”,温和而有力。
  
  “不……不客气。”顾耀东的头越埋越低,下巴都快要戳进胸口了。自始至终,他也没敢抬头看陈宪民一眼。
  
  刘警官不耐烦地把他推开,一边锁探视窗,一边说道:“跟犯人客气什么?行了,人也让你看了。把地打扫干净。我去跟徐警官说点正事。”
  
  顾耀东依然心绪起伏着。
  
  刘警官回了登记室,顾耀东望了望已经锁上的探视窗,一咬牙,一边墩地一边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很快,他就到了登记室右边的房间门口。隔壁登记室里传来刘警官和徐三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两人喝酒正喝到兴头上。顾耀东试着推了推那扇虚掩的房门,门开了。屋里光线昏暗,依稀可见屋里堆满劳保用品,应该是储物间。朝院子的那面墙上,果然有一扇换气窗,插销从里面插上了。顾耀东朝窗户走去,刚走两步,刘警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怎么在这儿?”
  
  顾耀东吓得赶紧转回身:“想上洗手间,走错了。”
  
  “不知道问吗?”
  
  “我看你们正喝得高兴,没敢过来打扰。”
  
  刘警官盯着他好半天,盯得顾耀东有些发怵了,刘警官忽然憋了个饱嗝出来:“地都墩完了?”
  
  “完了。”顾耀东说得还算镇定,刘警官没看出什么异常,又走进储藏室四下打量一番,也没见什么异常,这才说道:“院子里等我去。”
  
  顾耀东应声朝外面走去。也许是意识到危险过去了,放松的一瞬间,他的汗水哗地涌了出来,警服里的衬衣被汗湿透贴在了身上。
  
  刘警官关上储物间门,回了隔壁登记室继续喝酒。
  
  徐三和他干了一杯,小声问道:“跑狗场最近有好注吗?我也想赌一把。”
  
  “听说有几只狗都不错,胜率很高,有兴趣合伙买吗?”
  
  “行啊!明天你把资料都拿来看看,选一选。哎,你这个打杂的还真不错。要不明天还带上吧?”
  
  “干什么?”
  
  徐三挤眉弄眼:“我这儿还有好几间房子等着收拾,有他帮忙干活,我也好陪你多喝两杯啊!”刘警官一边琢磨着,一边又和他干了一杯。
  
  顾耀东站在院子里那扇换气窗下,抬头望着。窗户很高,要想从这里翻进去,需要一点准备。他蹲下去,用手丈量从地面到窗户的大概高度……
  
  刘警官拎着餐盒出来时,顾耀东蹲在地上看蚂蚁,看得津津有味。
  
  “看什么呢!”
  
  “蚂蚁!”顾耀东一脸幼稚地跑了过来。
  
  刘警官瞄了他两眼:“人我帮忙带你看了,你的事就算办完了。答应我的报告,你明天别忘了。”说完他把餐盒往顾耀东手里一塞,吹着口哨朝大门走去。
  
  顾耀东跟在后面,琢磨了片刻,追上去说道:“刘警官!我刚才太紧张了,还是没看清楚陈宪民的样子。”
  
  刘警官一听急了:“什么意思?想赖账?”
  
  “不是不是,报告我回去就写!就是能不能麻烦您明天再带我来一次?”
  
  “还来?”
  
  “明天保证看清楚,以后不会再麻烦您了。”
  
  刘警官想起了徐三的话,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就最后一次,记着,你又欠我个人情。”
  
  “谢谢刘警官!”
  
  这天夜里,顾家乱了套。顾悦西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似乎有东西不见了。她急急忙忙冲下楼,一边喊着:“爸,你看见我的沙龙贵宾证了吗?”
  
  顾邦才正在客堂间看报:“什么东西?”
  
  “美发沙龙的贵宾证,一个蓝色的小本子。多多爸爸公司发的,一年才这一本!”
  
  “没看见。”
  
  顾悦西着急了:“我明明放抽屉里了!我还打算明天去做头发的,没有这个人家根本不让进!”
  
  顾邦才被她吵得把老花镜一摘:“我头上就这么几根毛,要你那个东西干什么?”
  
  “那妈和顾耀东呢?”
  
  “你妈妈才舍不得去这种地方呢。顾耀东?他知道什么是沙龙吗?”
  
  正说着话,多多拎着书包嚷嚷着从楼上跑下来:“妈!我的猴子呢?”
  
  顾悦西:“什么猴子?”
  
  “面人啊,我下午刚捏的!”
  
  “不是在书包里吗?
  
  多多把书包翻给她看:“看,没有了!”
  
  顾悦西:“爸!家里进贼了!”
  
  顾邦才被两人吵得晕头转向,这时,耀东母亲又大呼小叫地从楼上冲下来:“见鬼了!见鬼了!
  
  顾邦才:“又怎么了?”
  
  耀东母亲把手里的一个小相框给他看:“你看看是不是见鬼了?”
  
  相框里是顾耀东一家人的合照,唯独顾耀东的脑袋被抠去了,只剩下身子和一个诡异的洞。一家人面面相觑。
  
  顾耀东反锁了房门,正聚精会神地趴在台灯下干活。桌上放着一本蓝壳证件,一张合照里剪下来的大头照,还有一只猴子模样的面人。他小心翼翼用刀片把顾悦西的照片剔下来,把自己的大头照贴了上去。一本蓝壳证件就算制作完成了。和刘警官那本相比,同样的大小,同样的蓝色,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他很满意地打开笔记本,划掉了计划列表里的第一项。
  
  第二天,顾耀东刚进刑二处就被赵志勇拉到一旁的角落。
  
  赵志勇:“你到底在搞什么?巴结一处也不能这么露骨啊!”
  
  顾耀东犹豫着没开口。
  
  赵志勇少见地生气了:“你这回真的伤大家的心了。”
  
  刑二处的警员们各自忙着“正事”,织毛衣,算金价,吃东西,夏继成坐在座位上看报,生活一如往常,好像谁都没有被影响到什么,也没有谁关心顾耀东和赵志勇在说什么。
  
  赵志勇:“给大家认个错,事情也就……”就在这时,刘警官到二处门口张望,咳了两声。顾耀东仿佛听到召唤一般,匆匆说了句“我先走了”就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刘警官:“结案报告呢?”
  
  顾耀东从兜里拿出报告给他。刘警官看了看,很满意地收起来:“嗯。还凑合。上过大学是不一样。”说着又把送餐盒塞给顾耀东,“走吧。”
  
  顾耀东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刘警官走了。二处的人这才放下手里那些不知所谓的“正事”。谁也不说话,是因为心里都别扭着。
  
  肖大头:“下回也别咳了,拿个哨子一吹,跑得比狗还快!”
  
  夏继成笑而不语,端着茶杯走到窗边。楼下院子里,顾耀东跟着刘警官走远了。
  
  看守所守门的老头又在慢吞吞地检查刘警官的证件:“今天来这么早啊?才十点四十。”顾耀东一听,瞄了眼岗亭里的挂钟。
  
  刘警官:“什么十点四十,你再看看清楚。”
  
  老头凑近了看挂钟:“哎哟,都十一点四十了,呵呵,眼神不灵光了。”顾耀东抱着饭盒戳在一旁,暗自窃喜。
  
  刘警官领着顾耀东穿过院子:“这次把人看清楚,可没下次了。”
  
  “是……刘警官,反正我要进去,要不一会儿我替你送饭,你也可以歇会儿。”
  
  “你去?”
  
  “等他吃完我再把餐盒拿出来。我肯定能做好。”
  
  刘警官不置可否。顾耀东跟在一旁偷偷瞄着他,一丝忐忑,一丝期待。
  
  登记室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瓶酒和下酒的花生。刘警官照例在签字。顾耀东看着徐三拿出陈宪民牢房的钥匙,又看着钥匙从他手里交到刘警官手里,目光被死死黏在了上面。
  
  刘警官:“哎哟,今天带的酒不错啊!”顾耀东正要开口,那副钥匙忽然伸到了他鼻子跟前。“顾耀东,你去。”刘警官拎着钥匙晃了晃,顾耀东赶紧接过去。
  
  “小的是探视窗,大的是门,只许开窗,不许开门。”
  
  “是!”
  
  “送完饭,把隔壁两间空牢房也收拾出来!”
  
  “是!”
  
  顾耀东拿上钥匙,又从门边拎了水桶和墩布,离开时还不忘很有礼貌地掩上了门。走在走廊上,他觉得自己好像踩着棉花,脚有些软。
  
  沿着走廊走了一段,拐了一个弯,顾耀东看后面没有动静,从兜里摸出面人猴子。他太紧张了,手一抖面人掉在了地上。他哆嗦着捡起来,用钥匙按在上面,按照他的计划面人上应该留下清晰的钥匙模印,可用力太猛,只留下了一个洞。他赶紧把面人重新揉成一个团。就在这时,刘警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顾耀东?”
  
  顾耀东怔了怔,把面人攥进手里,回身面对刘警官。
  
  “你干什么呢?”
  
  “我……”
  
  刘警官瞪着他:“问你干什么呢!”
  
  顾耀东面如死灰,对方忽然一伸手,把送餐盒拎到他面前:“餐盒都不拿,你送什么饭呀?”
  
  顾耀东赶紧接过餐盒:“对不起!光想着钥匙,忘了。”
  
  “办点事情这么马虎!”刘警官嘟嘟囔囔地回去了。
  
  顾耀东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仔细听着对方的脚步声走远了,消失了,他才重新将攥在手心里的面人揉成一个团。这一次,他成功在上面留下了钥匙模印。
  
  又走了一段,顾耀东从胸口兜里拿出警哨,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最后他又站在了那间不知该如何面对的牢房外。沉默地站了片刻,顾耀东敲了敲门,然后用小钥匙打开了探视窗。随着哐当哐当的脚镣声,一个身影走过来。
  
  顾耀东颤抖着手,把餐盒递进狭小的窗口。一双手接了进去。依然是那个温和而有力的声音:“谢谢。”
  
  顾耀东想说点什么,却开不了口。
  
  “你是新来的吧?”里面的人弯腰下来,似乎想通过探视窗看顾耀东。顾耀东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靠在墙边躲着。他还是不敢面对陈宪民。
  
  片刻之后,脚镣声又响了起来,越来越远。顾耀东鼓起勇气挪步到探视窗外。在伸手去关探视窗的瞬间,他朝里面看了一眼。陈宪民穿着破旧的囚服,腰板挺直地坐在墙边。虽然身陷囹圄,他却是一身不卑不亢的风骨。
  
  顾耀东的心隐隐震了一下。他缓缓地关上了探视窗。
  
  两分钟后,他已经在储物间,轻轻打开了储物间换气窗上的插销,很坚定,甚至带着点视死如归的味道。
  
  顾耀东打扫完徐三指定的两间空牢房,一身脏兮兮地回了刑二处,夏继成就站在门边。刑二处除了他,没有其他人。
  
  “所有人都去例行巡查,你干什么去了?”
  
  顾耀东刚想编个借口,夏继成又接着说道:“浑身脏兮兮的,搞得跟刚从牢房里放出来似的。”
  
  “处长,我今天能请假早点回去吗?”
  
  “理由?”
  
  顾耀东眼神躲闪:“我有点不舒服。”
  
  “哦,那得赶紧去买药。后天押送陈宪民,二处也参加,可别耽误了。”
  
  “不会的。”顾耀东心虚地看了他一眼,匆匆跑到办公桌前抓起挎包就跑了出去。
  
  夏继成望着他的背影,估算着什么。
  
  顾耀东一进房间就反锁了房门,然后把挎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床上,开始一一清点。蓝色证件、刚刚在锁店配好的钥匙、五金店买的锉刀,还有安眠药、小刀……每清点一样,他就在笔记本的计划列表上划掉一样。
  
  顾邦才在客堂间看报,顾耀东下楼走过来。
  
  “爸。”
  
  顾邦才摘下老花镜,看见顾耀东把一个鼓囊囊的信封放在桌上:“我这个月的薪水。您和妈留着用。”
  
  顾邦才嘿嘿笑了两声:“你第一次发薪水,自己买点东西去吧。”
  
  “我也不缺什么。”
  
  耀东母亲正好从灶披间出来,顾耀东干脆把信封塞给她:“要不就给家里改善伙食用吧。”
  
  耀东母亲倒是很高兴:“行。那我明天去菜场,买点好肉。晚上给你烧红烧肉。”
  
  “我还不知道明天晚上能不能回来。”
  
  “有任务呀?”
  
  顾耀东支吾着:“应该是吧。不管我回不回来,你们吃饭都别对付。”
  
  “说得好像你不回来了似的。不管多晚,你总归是要回家的呀!我给你烧好了放着,回来饿了还能吃个夜宵。”
  
  顾耀东看起来神色有点不对,勉强应付了两声,就转身上楼去了:“我上去睡了。”
  
  耀东父母觉得有点不对,互相看了一眼。
  
  顾悦西坐在梳妆台前擦雪花膏,多多已经在床上睡了。
  
  顾耀东敲门进来:“姐?”
  
  “嗯。”
  
  “你最近经常回来吗?”
  
  顾悦西使劲揉着脸上的面霜,从梳妆镜里瞪他:“嫌我总回娘家蹭饭呀?”
  
  “不是。我最近……有点忙,万一警局执行任务我几天回不来,你多回来陪陪爸妈。”
  
  顾悦西有些奇怪地回过头来,顾耀东已经离开了。
  
  沈青禾站在晒台边。远处,送油的车进了加油站。她看了一眼手表,转身离开。刚要下楼,正好遇到顾耀东上来。两人在狭窄的楼道口堵着,顾耀东并没有让路的意思。
  
  “沈小姐,你那笔生意还顺利吗?”
  
  “目前看来还不错啊。”
  
  顾耀东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是几张租房广告:“我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这几间房子都还不错,治安很好,租金也不贵。”
  
  沈青禾接过来看了看,有些纳闷:“谢谢,生意忙完了我就去看看。”
  
  “这两天万一有人来家里打听我的事,你就说跟我不熟。”
  
  沈青禾心里有些狐疑,还想多问两句,顾耀东已经下楼回了房间。她看着那几张租房广告,越发纳闷了。
  
  当天夜里,耀东父母和顾悦西就围在一起开起了紧急会议。桌子中间放着那个鼓囊囊的信封,令人不安。
  
  顾悦西先开了口:“是有点不正常吧?无缘无故地跟我讲这些话。”
  
  顾邦才:“看他的样子,领了薪水也不是很开心……有问题。”
  
  沈青禾下楼,顾悦西赶紧小声招呼她:“沈小姐!沈小姐!快过来!”她一边把沈青禾拉过来,一边说着:“你帮我们分析分析,耀东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怎么了?”
  
  顾悦西指了指楼上,压低声音说道:“刚刚他好像在跟我们交代后……”后半截她不知该怎么说。
  
  沈青禾:“后事?”
  
  “差不多吧。他让爸妈好好吃饭,让我多回家陪陪他们。好端端的说这些,什么意思?”
  
  沈青禾一听,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
  
  顾悦西:“你也觉得不对吧?”
  
  沈青禾勉强挤出笑容:“可能只是要出去执行任务,也不用太担心了。”
  
  顾邦才忽然笃定地说道:“我知道了。”所有人看向他。“这小子,一定是得罪长官了,人家要开除他!”
  
  顾悦西:“只是丢了饭碗,也不用跟我们交代这些啊!”
  
  顾邦才:“他哪里受过挫折?再说男人都是要面子的,他觉得自己在警局待不下去,甚至在上海也待不下去了!所以想离开这个地方!我看肯定是这样!”
  
  耀东母亲慌了:“那……那怎么办!”
  
  顾邦才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要慌,这件事好解决。我看家里好像还有一些上好的鸡蛋。”
  
  顾家人你一言我一语,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出主意,沈青禾沉默地坐在一旁,脸色有些凝重。
  
  夜里,大家都睡下了。沈青禾悄悄出了门,按照约定去了福安弄附近的一条小路。一辆黑色轿车就停在那里等她。
  
  夏继成:“警局西边有个院子,用来放囚车和货车的,知道地方吧?”
  
  沈青禾:“知道。”
  
  夏继成:“押送陈宪民的囚车就停在里面。明天晚上九点,你到院子外面等我。带上改油箱表的工具。”
  
  “警卫怎么处理?”
  
  “这个你不用担心了,他们每晚有雷打不动的牌局,我有办法避开他们。”
  
  “知道了。我正好也有事想找你!”
  
  夏继成从后视镜看着她:“加油站有情况?”
  
  “不是加油站,是顾耀东。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夏继成并没有想象中的惊讶,只是淡淡地问道:“是不是跟家里交代后事了?”
  
  沈青禾很诧异:“你怎么知道?”
  
  “这傻小子心里有个结,他是要自己去解开。”夏继成说得很平静,沈青禾看了他片刻,明白了过来:“什么都不打算做吗?”夏继成没有回答。傻小子在磕磕绊绊往前走,如果他后悔了回头了,当然什么都不需要做。如果不回头呢?夏继成笑了笑,想起十年前也有一个愣头小子,磕磕绊绊,但是一往无前。
  
  天一亮,顾耀东就背着挎包匆匆下楼。走到门口时,他诧异地看见鞋子已经摆好了,旁边还放了一篮鸡蛋。沈青禾也从楼上下来了,静静看着他。
  
  顾耀东:“沈小姐,这篮鸡蛋是……”
  
  “顾先生、顾太太给你准备的,让你拎到警局,送给长官。”
  
  顾耀东一头雾水:“为什么要送长官鸡蛋?”
  
  “你不是因为得罪长官,怕在上海待不下去,所以昨天跟大家交代了一堆后事吗?”
  
  “后事?”他明白过来,尴尬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青禾装傻:“那是什么意思呀?”
  
  顾耀东语塞了。沈青禾拎起鸡蛋递给他:“拿着吧,不然他们心里一直不安。顾警官,其实我挺羡慕你的,一家人都这么关心你的事。你可不是无牵无挂的一个人。”
  
  顾耀东心里似乎被触动了什么,最后还是一咬牙,拎着鸡蛋离开了。
  
  刑二处里气氛有些古怪。夏继成坐在办公桌前,望着面前一篮圆滚滚的鸡蛋涨红了脸,过了好半天他才憋出来一句:“以后,谁都不许再带莫名其妙的东西来警局!”
  
  四周发出阵阵闷笑。赵志勇在一旁叹气:“让你给大家道个歉,谁让你拎一筐鸡蛋来!”顾耀东坐在座位上,面红耳赤。
  
  李队长:“处长,晚上我们去老地方吃饭,您也来吧。”
  
  夏继成:“行。你们先去,菜随便点,我晚点过来付钱。”
  
  众人来了精神:“谢谢处长!”
  
  “明天参加押送,都提起精神来。”
  
  小喇叭:“是押送陈宪民去提篮桥监狱?”
  
  “对。”
  
  肖大头:“他们一处就够了,我们去凑什么热闹啊?”
  
  “这是副局长对我们的特别照顾。二处已经够边缘化了,参加这种行动,对你们来说是好事,以后履历表上也能多一笔。晚上吃饱喝足了,明天早上准时报到。”
  
  大家都收拾东西往外走,只有顾耀东还坐着。
  
  夏继成瞟着顾耀东。他正心不在焉地翻着档案,写写画画。
  
  “顾耀东,走的时候记得锁门。”
  
  “是。”
  
  刑二处只剩下顾耀东一个人。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挎包里的那本蓝壳证件如同一颗心脏突突悸动着。
  
  杨奎走进一处处长办公室,习惯性地锁了门。
  
  “处长,明天早上几点出发?”
  
  王科达似乎没听见他的问题,他正靠在椅子上,思考着什么。过了片刻,他才开口说道:“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石立由在大昌客栈被人劫走,问题到底出在哪个环节?你分析过吗?”
  
  “想过,可能是共党有眼线碰巧在客栈看见了吧。”
  
  “我从来不相信巧合。”
  
  “可是我们把人藏得这么秘密,除非他们是千里眼顺风耳,否则怎么可能知道?”
  
  王科达脸色有些阴沉:“这件事在我心里一直过不去,就像长了一个瘤,让人越来越难受,越来越惶恐。因为在我看来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就是我们警局内部……出了问题。”
  
  杨奎警惕起来:“您是说,内鬼?”
  
  “当然了,我对你是完全信任的。但是这么多天了,我实在找不到第二种解释。”
  
  杨奎想了想:“需要向副局长汇报吗?”
  
  “先不必。现在没有证据,但却是一个警示。它在提醒我,即使是在警局,大家都穿着同样的制服,但谁的制服下面藏了尾巴,没有人知道。”
  
  “明天就要押送姓陈的去监狱了,万一您的怀疑是真的……”
  
  王科达打断了他:“这趟押送,我有些新的想法。”杨奎会意,凑到办公桌前,王科达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天色渐晚。福州路口的第一盏路灯亮了,一盏接一盏,朝警察局所在的185号延伸去。
  
  顾耀东一个人坐在没有开灯的刑二处,空荡,昏暗。从中午开始他就一直坐在这里,喝了八杯水,翻了十本档案,直到此刻窗外的路灯由远及近亮了起来,他才背起挎包离开了二处。
  
  站在看守所铁门外,他掏出小蓝本看了看。蓝色外壳上写着“丽云沙龙贵宾证”,里面贴着他自己的照片。晃眼一看,这和刘警官手里的证件非常相似。太阳已经下去了,月色还没有亮起来。路灯很昏暗,这是一天中光线最暗的时候。这样的光线,加上那个守门老人不灵光的视力,用这本美发沙龙贵宾证蒙混过关一定没问题。
  
  顾耀东将小蓝本揣回兜里,敲了敲门,他知道,一定要多敲几下,多等一会儿,那个动作迟缓的老人才会慢悠悠地来开门。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然而他正要敲第二下,门“唰”地开了,速度之快,犹如一个干脆利落的耳光打在顾耀东脸上。一个陌生年轻警员站在那里,眼睛在暗夜里闪闪发亮。
  
  “有事吗?”年轻警员问道。
  
  顾耀东蒙了:“请问……平时那位老警官呢?”
  
  “回家了。”
  
  “怎么回家了?”
  
  “换班了,他当然是回家休息去了呀!”
  
  顾耀东如同五雷轰顶。
  
  年轻警员:“找他有事?”
  
  “不是,我……我要进看守所……”
  
  “哦。”年轻警员朝他一伸手:“通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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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51:40 |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顾耀东直愣愣地瞪着守门的警员,手插在兜里不敢拿出来。
  
  年轻警员又说了一遍:“通行证。”
  
  “好像忘带了。”
  
  “没有不让进。”
  
  “我白天来过,落了点东西。我进去拿了就出来。”
  
  “这是看守所,没有证件一律不得通行。”
  
  顾耀东埋头在口袋里摩挲着沙龙贵宾证,刚磨磨蹭蹭掏出来半截,抬头一看到对面仿佛八卦炉里锻造出来的火眼金睛,就乖乖把露了个头的贵宾证按了回去。
  
  对方已经不耐烦了:“到底有没有?”
  
  “没有。”
  
  “砰”的一声,铁门关上了,和守门人一样冰冷又坚定。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蛐蛐的叫声此起彼伏着。顾耀东站在铁门外,脑子一片空白。他茫然地朝四周望去。看守所附近的一间仓库正在修缮,地上堆了一些砌墙用的方砖。一块砖,两块砖……他望着那堆砖头,目光没有焦点,心底机械地数着。数着数着,这些砖头渐渐填满了大脑里的空白,他好像想到了一个办法。顾耀东走到那堆砖头面前,捡起一块,一言不发地朝远处的看守所走去。
  
  警局附近的小酒馆正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刑二处警员坐了一桌,桌上只摆了酒瓶和花生米。肖大头和于胖子、小喇叭叽叽喳喳喝着酒,李队长问身边的赵志勇:“顾耀东怎么这么晚了还不来?”赵志勇吃着花生米:“我走的时候他还在警局写结案报告,可能还没写完吧。”
  
  看守所侧面的墙角下已经垒了五块砖头,这是第六块。顾耀东踩了上去,伸手够了够院墙,还是够不着,于是转身继续去捡砖头。隐隐约约,他听见看守所里有电话铃声。顾耀东有些窃喜地加快了速度,打算趁对方接电话的机会翻墙入院——在他的世界里,这已经是能想到的最有效的办法。
  
  小酒馆里,五个热气腾腾的烧饼端上了桌,刑二处五名警员各分一个。于胖子:“光吃烧饼,太素了吧?”
  
  小喇叭:“想吃肉?得等处长来。”
  
  于胖子哀怨地咽下口水:“处长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还不来呀!”
  
  看守所院墙下的砖头已经垒成了一个小台阶。顾耀东站在远处,估算了一遍距离和高度,刚打算冲上去,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他回头一看,是那名守门的年轻警员。顾耀东僵住了。出师未捷身先死,也许说的就是他。
  
  年轻警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顾耀东。”
  
  年轻警员“哦”了一声,确实是刚刚那个电话里提到的名字。“进去吧。”说完他转身走了。顾耀东愣了几秒回过神来,赶紧跟着对方进了看守所大院。他已经没心思去打听原因了,只要能进去,其他事以后再说。
  
  登记室里,徐三正喝着小酒听着收音机,顾耀东敲门进来了。
  
  徐三认出他,有些意外:“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中午来送饭的时候,像是把警哨落在这儿了,我来找找看。”
  
  顾耀东假装在屋里东摸西找,趁徐三不注意,他往柜子下面扔了一个用纸币揉成的球,然后趴在地上喊道:“哎?谁的钱啊?”
  
  徐三果然把小酒瓶往桌上一放,麻利地凑了过来:“哪儿呢?”
  
  “就这儿,柜子下面。”
  
  徐三趴在柜子下面看:“哪儿?”
  
  “最里面,您仔细看看。”顾耀东一边说着话,一边悄悄朝放酒瓶的桌子走过去。
  
  徐三眼睛一亮:“还真是!肯定是我的。”他伸手去掏,够不着,于是又变换各种姿势费劲地继续去够。趁徐三专心致志掏纸球,顾耀东从挎包里掏出安眠药粉末,抖进酒瓶。粉末撒了些在桌上,他哆嗦着用手抹掉,晃着酒瓶……
  
  徐三拿着纸球转回身时,顾耀东正在检查门后的水桶和墩布,“这屋里没有,可能就落在里面了。”说着,他朝徐三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打扰你了,徐警官。”
  
  徐三想了想:“自己找去吧。找到马上出来。”
  
  很快,顾耀东就在之前扔警哨的角落捡回了警哨。他站了片刻,平复了心情,回到登记室:“找到了。谢谢。”徐三看了眼他手里的警哨:“行了。走吧。”说罢他调大了收音机音量,就着音乐和花生米继续喝小酒。顾耀东看着他喝了几大口下了药的酒,走出了看守所。
  
  院子里漆黑一片。他在树下站了片刻,周围很安静,没有巡逻的警卫,守门人从岗亭里也看不见这里,应该是安全的,但不知为何顾耀东总觉得有一道目光在暗处看着自己。他抬头望了眼树枝上的麻雀,咽了下口水,轻声走到储物间那扇换气窗下,从挎包里拿出父亲的伸缩铜烟斗,拉到最长,刚好可以够到换气窗。他利用烟斗一钩,换气窗打开了。窗口很狭小,他爬上去,蜷成一团挤了进去,然后往下一跳……
  
  徐三的花生米刚送到嘴边,就被“啪嗒”声吓掉了。他愣了愣,拿出手电筒去了走廊。
  
  顾耀东刚要从储物间开门出去,忽然看到门下缝隙有一道光闪过。当他意识到外面有人时,脚步声已经停在了门口。
  
  徐三举着手电,小心翼翼推开了储物间的门。屋里墙边和货架上堆满了劳保用品,并不见什么异常。他举着手电朝货架走去,顾耀东就藏在那背后。徐三绕着货架走了一圈,顾耀东也绕着货架躲了一圈。就在这时,他猛然发现换气窗还敞开着,自己跳进来以后竟然忘了关上它。眼看手电筒的光束朝换气窗的方向移动而去,顾耀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光束忽然停止了。他顺着光束望去,只见墙上趴着一只硕大的蜘蛛,八只脚毛茸茸的。
  
  徐三有些发怵,转身溜了出去,在走廊里吼了一声给自己壮胆:“谁啊,这么晚了不睡?都安静点!”说罢他回了登记室。又喝了两口小酒,有些乏了。今天的困意似乎来得比往常早了一些。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到单人床躺下了。
  
  登记室门口挂着壁灯,越往里走,光线就越暗了。顾耀东独自朝走廊深处走去,昏黄的灯光从身后照来,逆光里依稀能看见他一脸的坚定。
  
  很快,他就到了走廊尽头关押陈宪民的牢房门口。他从挎包里掏出钥匙,插进门锁,但是意外发生了。钥匙插到一半被卡住了。顾耀东怔了一下,更加用力地试了试,还是不行。他从包里摸出小锉刀,控制着尽量不出声音地打磨起钥匙来。尽管提前有准备,但真到必须要用上的这一刻,他的手还是在发抖。
  
  徐三躺在单人床上已经昏昏欲睡,一阵风把窗户吹开了,夜风凉飕飕地灌了进来。他只得不情愿地爬起来关窗,就在他站在窗前的一刹那,一个相似的画面模糊地在眼前闪过:还有一扇窗户也敞开着……好像就在刚刚,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徐三躺回到床上,迷迷糊糊地思索着。当他意识到那是储物间的换气窗时,困意和酒意顿时被惊得全无。他从床上蹦起来,匆匆翻出手枪,轻声拉开了门。
  
  顾耀东埋头锉钥匙时,徐三站在登记室门口,将子弹上了膛。那一声清脆的“咔哒”沿着蜿蜒空荡的走廊传到了最深处的牢房门口。顾耀东一惊,回头望去。身后是漆黑一片。
  
  徐三推开储物间的门,手电筒“唰”地照向换气窗。令人意外的是换气窗好好地关着,插销也是插上的。徐三一时有些糊涂了,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顾耀东听见不再有动静,犹豫几秒,一咬牙埋头继续锉钥匙。刚刚在储物间,如果不是那只蜘蛛,也许就已经被徐三发现换气窗的疏漏了。虽然他在徐三离开后马上做了弥补,但不知道这一关算不算过去了。他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锉钥匙的速度。锉刀划过手指,血流了出来,他仍然没有停下。
  
  徐三不敢大意,举枪缓缓朝走廊深处走去。一旦他在走廊尽头转过那个弯,顾耀东就会暴露无遗。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巧地在他肩上拍了拍。徐三吓得立刻回转身,却发现枪口对准的是刑二处处长。他怔了怔,刚脱口而出一个“夏”字,耳光就扇在了他脸上。
  
  顾耀东听见动静,赶紧靠在墙边,大气不敢出。
  
  徐三捂着脸蒙了。夏继成没有说话,转身朝登记室走去,徐三赶紧跟着往回跑。直到进了登记室,夏继成才黑着脸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关门。”
  
  顾耀东躲在墙后,战战兢兢地探出半个脑袋张望。走廊里已经恢复了空荡和寂静。汗水流下来迷了眼睛,他匆匆用手一抹,又开始打磨钥匙,浑然不知脸上留下了几道血印。
  
  徐三关了门,还在因为刚刚那个耳光心有余悸着:“夏处长,您怎么来了?”
  
  “需要向你汇报吗?”
  
  徐三瞥见酒瓶还放在桌上,更加心虚了:“不敢不敢,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一边说话,一边想偷偷把酒瓶藏起来。
  
  夏继成:“不用藏了。我在外面就闻见酒味了。值班时间喝酒,还开着门,想让关在里面的囚犯都知道我们的警员是酒徒吗?”
  
  “我……我就喝了一杯……”
  
  “哦,我冤枉你了。”
  
  “没有没有!是卑职违反纪律!夏处长,我下次保证不敢了!”徐三想起手里还拿着枪,“您看,我还是很谨慎的!刚才听见有动静,好像是储物间的换气窗被人打开了!我怕有情况,赶紧去确认!”
  
  “结果呢?”
  
  “可能是我看错了。”
  
  “连幻觉和现实都分不清,恐怕喝的不只一杯吧?”
  
  徐三不敢吭声了。
  
  “还不收起来?”
  
  徐三赶紧把枪锁回抽屉,一边解释着:“刚才确实有声音,可能是您走路有点响动,我就误会了。但不管怎么样,说明我的心还是时刻保持警惕的。”
  
  夏继成随手翻着桌上的登记本,漫不经心地说着:“进了法察处,你还有解释的机会吗?”
  
  徐三一愣:“法察处?”
  
  “玩忽职守罪,这件事汇报上去,结果恐怕不会太乐观。”
  
  这下对方真的被吓破胆了:“夏处长,我知错了!您给我一个机会!”
  
  登记本上面并没有顾耀东的名字,夏继成放下心来。他看了徐三一眼,把登记本扔给他:“刑二处有一名盗窃犯关在这儿,我有问题要问他。”
  
  “是!”徐三手忙脚乱地在登记本上查找:“刑二处……盗窃犯……找到了!十四号房!”他从柜子里取出钥匙,几乎是讨好地递到夏继成手里。
  
  夏继成的火气似乎消下去了一些,朝桌上的酒瓶抬了抬下巴:“还不扔了?”徐三连忙把酒瓶扔进桶里。
  
  “下不为例。”
  
  “是!是!谢谢夏处长!”
  
  夏继成又瞪了他两眼,离开了登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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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52:29 | 只看该作者
  顾耀东小心翼翼地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锁打开了。幸福来得那么轻盈,一瞬间他竟然愣住了。走到这一步,对夏继成或者沈青禾来说也许只是水面起了几圈小涟漪,但对顾耀东来说,已是足足九九八十一难。
  
  陈宪民听见开门的声音,一回头,一个穿着脏兮兮的制服、头发被汗水湿透、手上脸上血迹斑斑的小警察赫然站在面前,朝他稚气一笑:“陈先生,我来带您出去。”
  
  陈宪民怔怔地看了他片刻,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但每一种“可能”在顾耀东干净的眼神面前似乎都不成立。“我们认识吗?”他只能开门见山地问了。
  
  顾耀东小声地:“我叫顾耀东,是刑二处警员。”
  
  陈宪民依然一头雾水。
  
  顾耀东红着脸,鼓起勇气说道:“对不起,您在木匠铺的线索,是我从户籍科找出来的。那个时候我以为您真的是……杀人犯。”
  
  “那现在呢?”
  
  “我只知道您没有杀人,不应该在这儿。”
  
  陈宪民终于明白了过来,不禁一笑:“你就是那天来送饭,但是一直没有露面的那个小警员。”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您。”
  
  “谢谢你的好意。对不起,我不能出去。”他说得云淡风轻,却震得顾耀东脑袋嗡嗡作响。这是他万万没想过的意外状况。
  
  “为什么?”
  
  陈宪民笑而不语。
  
  “明天他们就要把您转到提篮桥监狱去,进了那个地方,是不可能再逃出去的!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
  
  陈宪民朝他背后望去:“你一个人进来的?”
  
  “是!”顾耀东想了想,以为自己明白了什么,“您是担心我一个人没办法把您带出去。我虽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但是提前做了很多准备!我有一套很完善的计划!我画了地图,给看门的警察酒里放了安眠药,不会伤着人,但是他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他一边说,一边从鼓囊囊的挎包里往外掏东西,“这是给您准备的衣服,您从这儿出去,走十分钟就有夜总会,门口有的是黄包车。这些是给您准备的钱,您可以去火车站或者码头,走得越远越好!”
  
  陈宪民沉默地看了他片刻:“那你呢?
  
  “我?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脱身?”
  
  这问题让顾耀东愣住了。
  
  “计划很完善,可是警官,你把自己忘了。”
  
  此时此刻,顾耀东才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有多么幼稚,多么漏洞百出。他竟然就想用这样一个不堪一击的计划把人救出去。换了谁都不会跟自己走的。然而就是这个幼稚而漏洞百出的计划,让陈宪民从心底里感动。顾耀东当然不会知道这一切,他只是埋着头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自己……他们不一定会发现是我,就算发现了,我总会有办法的。只要能让您离开……您不想自由吗?”
  
  “我被捕,其实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丝毫没有记恨你,更不打算连累一个正直善良的年轻人。”
  
  顾耀东的心隐隐被刺痛了,他苦笑着说:“‘警察’二字曾经是我的梦想,现在觉得有些讽刺。”
  
  陈宪民望着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也迷惘过的自己,那些迷惘过的很多人。“‘人,应该忠于年轻时的梦想。’这是德国诗人席勒说的话。曾经有人把这句话送给我,现在我也同样送给你。走吧,年轻人。”说罢,陈宪民走到墙边坐下。顾耀东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但对方已经不打算再多说一句话。
  
  夏继成沉默地站在门口,仿佛已经能看到顾耀东脸上的失落。其实他知道一定会是这样的结果,但还是放任顾耀东去做了。他好奇顾耀东会走到哪一步,更重要的原因是这是唯一能解开顾耀东心结的办法。他不希望这个小警察从此只能畏畏缩缩地躲在负罪感里度日,于是一路护他到这里。一直以为,顾耀东此番“劫狱”带给自己的或许是一两个需要善后但还不算太棘手的麻烦;又或者一切顺利,不用替他收拾烂摊子;再或者他还展现出些许成为地下情工人员的能力,给他一点惊喜。但他从未想过,顾耀东给他带来的会是感动。
  
  顾耀东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看守所的,他失神地晃进警察局大楼,失神地朝大门口晃去。夏继成“碰巧”从楼上下来,看起来像是刚下班的样子。在这个时候见到顾耀东,他表现得十分意外。
  
  “二处聚会,你怎么还在这儿?”
  
  顾耀东摸出警哨:“报告处长,白天弄丢了警哨,怕挨骂,所以想找到再去。”
  
  夏继成打量着他,手上和脸上有血迹,头发上的汗水依然没有干透。“你是去西天取警哨了吗?一副遭了九九八十一难的样子。”
  
  顾耀东没有说话。寂静的大楼里,从他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叫声显得格外响亮。
  
  凉爽的夜风拂着法桐,叶子沙沙作响。顾耀东坐在树下的小面摊,抱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狼吞虎咽。夏继成坐在一旁,面前只放了一个小酒瓶,一只酒杯。顾耀东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他大口地几乎连气都不喘地往嘴里塞着面条,似乎想借此堵住什么东西。
  
  夏继成:“慢点吃,没吃饱就再叫一碗。”
  
  顾耀东头越埋越低,越吃越快,不敢有片刻停顿。夏继成不是一个擅长安慰别人的人。这种时候,他只能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明白地嘀咕着:“就不知道吃了饭再找警哨吗?肚子叫得跟敲钟一样。”
  
  顾耀东抱起面碗大口喝汤,眼泪终于再也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夏继成默默看了他片刻,喝着酒望向了别处。树叶依然沙沙地摇着,如此温和。
  
  面吃完了,二处聚会还是要去的。夏继成开车,顾耀东坐在后座,望着车窗外的法桐和霓虹灯交错闪过,刚刚在牢房里发生的一切恍如一场梦。手上被锉刀划破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有一句话比伤口更加清晰地戳动他的神经。
  
  他抹掉脸上最后一点泪痕,很认真地说:“处长,我今天遇见一个人,他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人应该忠于年轻时的梦想。”
  
  “这话说得很对呀。是什么人说的?”
  
  “一个叫席勒的诗人。”
  
  “哦,你今天遇见的就是这个诗人?”
  
  这问题忽然让顾耀东觉得鸡同鸭讲。他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并且不想再多解释哪怕半句:“只是突然想起您了。”
  
  “我和说这句话的人很像吗?”
  
  “不。你们完全不一样。”是啊,无知,庸俗,一个整日只知道啃鸡腿打麻将玩忽职守假公济私的俗人,哪里知道什么诗人,什么梦想。他和陈宪民当然不一样,大概也和任何一个年轻时有梦想的人不一样。夏继成从后视镜看向坐在后座一本正经鄙夷着自己的顾耀东,忍着没有笑出声。
  
  顾耀东:“处长,明天的押送任务,我想请个假。”
  
  “这不可能。”
  
  “我还想当警察,可我怕明天的行动会让我对‘警察’这两个字彻底失望。”
  
  顾耀东说得很认真,夏继成也回答得难得认真:“就当是自己的成人礼吧。这个世界不会和想象中一样美好,但说不定会发现,它也不是你以为的那么糟糕透顶。”
  
  小酒馆门口的厨子在“啪啪”摔着面团。顾耀东一下车,就被夏继成推到刑二处的桌前杵着。一桌子正在喝酒笑闹的警员齐刷刷地看向他,仿佛在看不速之客。气氛就像门口烘烧饼的炉子一样干巴。
  
  赵志勇看见他脸上和衣服上有血渍,小声问道:“你跟人打架了?”
  
  顾耀东:“不小心摔了一跤。”
  
  肖大头:“走错地方了吧!这是二处聚会,不是一处。”
  
  夏继成从后面走了上来,众人赶紧起身。
  
  夏继成:“都坐吧。想吃什么菜尽管点。不过酒都节制点儿,明天还有任务。”
  
  李队长:“您放心,我保证看着他们。”
  
  夏继成走过来拿起酒瓶:“今天只有一杯酒是例外。”他倒了两杯酒,自己拿了一杯,另一杯塞给了顾耀东。“顾警官进警局一个月,今天头一次一起吃饭。这杯酒,算是我代表刑二处欢迎他。”
  
  顾耀东犹豫片刻,仰头一口喝光了。夏继成也干了这杯酒,然后郑重地把酒杯放在桌上,看着这帮二处的警员。大家面面相觑,桌上的空酒杯显得格外意味深长。又过了好一会儿,夏继成才笑盈盈地说道:“晚上还有牌局,我就不在这儿煞风景了。你们慢慢吃。”
  
  众人起身相送,夏继成离开以后,他们再一次齐刷刷地望向顾耀东。
  
  顾耀东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赵志勇有些不落忍,正要拉他坐下,肖大头发话了。
  
  “赵志勇?”
  
  赵志勇只得坐下。
  
  肖大头问顾耀东:“怎么,人家一处连冷屁股都不愿意给你贴了?”
  
  顾耀东没说话。
  
  “二处最恨吃里爬外。但是既然处长发了话,我们也不能为难你。你起码表示一下诚意。”肖大头把两瓶酒放到顾耀东面前,“这不为过吧?”
  
  赵志勇赶紧偷偷拽李队长:“队长!处长说了要有节制!”
  
  李队长清清嗓子:“一瓶吧,意思意思。”
  
  肖大头哼了一声,拎起一瓶放到顾耀东面前:“这是底线了。想回二处,自己掂量。”
  
  顾耀东一咬牙,拿起酒瓶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了起来。
  
  夏继成今晚并没有牌局,这会儿他已经从鸿丰米店出来了。刚刚在密室,他和老董确认了第二天的营救计划。今天晚上他会把囚车的油放掉三分之二,然后把油箱表改成满油状态。按距离估算,囚车到白外渡桥就会没油,他们一定会就近加油。而那附近唯一的加油站,就是夏继成从一开始选定的,让沈青禾每天从顾家顶楼晒台监视的那一家。加油站已经换成了警委行动队的同志,人救出来以后,就是老董的事情了。
  
  夏继成走到福州路一处街角,沈青禾拿着坤包过来了。二人朝警察局西边的大院走去。侧门上了锁。沈青禾一边观察周围的情况,一边摘下发夹递给夏继成。门锁几秒就被打开了。这样的配合对他们来说再普通不过,几乎不需要什么言语。
  
  二人从侧门进了院子,远远朝正门望去,可以看到门卫室里四名警员正在打麻将。院内露天的地方停有数辆警车和卡车。沈青禾跟着夏继成穿过车辆,进了一间仓库,里面停着几辆押送犯人用的囚车。
  
  夏继成用手电筒照亮了其中一辆的车牌:“是这辆。”他掩上仓库门,守在一旁。沈青禾戴上手套,开始熟练地拆油箱表。
  
  夏继成:“明天你留在顾家,押送车队到一号位置的时候,你就在晒台上挂一条黄色床单,告诉他们可以行动。从晒台西边望下去有个电话亭,如果有情况,我会响两声铃挂断,一共两次。代表马上终止行动。”
  
  沈青禾:“知道了,我会马上把床单撤下来,通知行动队撤离。”油箱表很快就拆下来了,沈青禾一边调试,一边问道:“之前我跟你说顾耀东有点不对劲,没出什么事吧?”
  
  夏继成轻描淡写地说:“他自己溜进看守所,想把陈宪民救出来。”
  
  沈青禾一脸惊诧:“还真的去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刚,我来这里之前。”
  
  “结果呢?”
  
  “失败了。”
  
  “这么冒险的事,怎么不阻止他?”
  
  “他不可能就这样把陈宪民救出去,陈宪民也不会答应跟他走。但是见这一面能让他解开心结,起码知道陈宪民并不责怪他。”
  
  沈青禾“啧”了一声,嘟囔着:“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在你看来倒是意义非凡。”
  
  夏继成笑了:“笨拙,却令人感动。以前只觉得他是一个不错的警察,现在发现,他是一个真正勇敢的人。”沈青禾接过他的话:“因为一个真正勇敢的人,会用生命去冒险,但不会用良心冒险。”夏继成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沈青禾拿着工具从囚车上跳下来:“我也喜欢读席勒的诗。油表改好了。”
  
  夏继成眼里闪过一丝复杂而微妙的东西,但很快就消失了。那些回忆并不能也不应该改变他和沈青禾。夏继成看了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你还得去个地方。”
  
  沈青禾完全没想到,这天夜里夏继成给自己的第二个任务,是去小酒馆,把那个像死咸鱼一样趴在长凳上不省人事的顾耀东领回家。
  
  电车上,顾耀东坐在沈青禾身边醉得不省人事。车一转弯,他的头就朝沈青禾肩膀靠来。沈青禾很警惕地用一根手指戳开他的头,她看起来那么嫌弃,多用一根手指都嫌多。然而电车减速时,顾耀东又朝前栽去,脑袋“砰”地撞到前面铁栏杆上。在他第三次撞向铁栏杆时,沈青禾忍无可忍地一把拉住了他的耳朵。毕竟是夏继成交代的差事,最终,她还是只能一脸嫌弃地让顾耀东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好不容易把顾耀东扛回了家,沈青禾将他扔在床上打算一走了之。顾耀东忽然吼了一声:“骗子!”把沈青禾吓一跳。他躺在床上神志不清地念叨着:“处长就是个骗子……他让我不要忘了初心,可是他从来就没有初心!他根本不知道初心是什么……”
  
  沈青禾慢慢走了过去,弯下腰,凑近了看着顾耀东那张通红的脸,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顾耀东睁眼望着天花板下沈青禾的那张脸,眼神没有焦点:“我就是不懂。我想当好警察,结果做什么都是错的。全都是错的。他们错了,我也错了。”沈青禾正想说什么,那只死咸鱼“哇”地吐了出来……
  
  顾耀东再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躺在干干净净的床单上,穿着干干净净的睡衣。窗口上挂着已经洗过的制服,在风里微微晃动着。他猛然想起什么,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越想越不对。
  
  耀东母亲正在准备早饭,顾耀东从楼下跑下来,大声问道:“妈!昨天晚上你给我换的睡衣?”
  
  “没有啊,我跟你爸去打麻将了,回来看见你都已经睡了。”
  
  顾耀东怔了怔:“那也不是我爸了……是我姐?”
  
  “悦西昨晚上倒是带着多多回来了。”
  
  顾悦西正在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描眉毛,多多还在睡觉。顾耀东猛地推开门,吓得她手一滑,眉笔在脸上拉了一道长长的黑线。
  
  “姐,昨天晚上是你帮我换的睡衣?”
  
  顾悦西没好气地叫嚷:“我脑子坏啦?你都多大的人了,凭什么要我给你换睡衣!”
  
  顾耀东被吼得心惊肉跳,赶紧退出去关上了房门。最后,他一脸狐疑地望向亭子间门。沈青禾开门出来,两人正好面对面:“沈小姐……”
  
  沈青禾捂着鼻子打断了他:“顾警官,你是不是喝酒啦?一股酒臭!”
  
  顾耀东很尴尬,小心翼翼地问道:“昨天晚上,是你送我回来的吧?”
  
  “不是啊,我打牌很晚才回来,回来就直接睡了。”沈青禾一脸坦然,她瞄了顾耀东一眼,小声问道,“我在屋里都听见了,你该不会还以为是我帮你换的睡衣吧?”顾耀东心虚地干咳两声。沈青禾白了他一眼,转身去了楼上。于是顾耀东又很认真地想了半天,难道是多多?
  
  出门前,父母跟了过来。顾邦才问他:“鸡蛋给你们处长了吗?”
  
  顾耀东:“给了。”
  
  “给了就好。往后再有得罪长官的事,说说好话,送点礼,人家不会跟你计较的。”
  
  耀东母亲也放心了:“是呀,有事跟家里商量,别一个人想东想西。”
  
  顾邦才:“今天警局有任务吗?”
  
  顾耀东迟疑了一下:“有。”
  
  “那赶紧去吧。”顾邦才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喊着,“打起精神来!争取再立一功!”顾耀东有些无奈地看了看父亲,闷头离开了,顾邦才还在后面大声喊:“小子!好好表现!”
  
  押送时间快到了。王科达正在齐副局长的办公室汇报情况,因为齐升平特批了刑二处一起参加行动,所以夏继成也在一旁。
  
  “一会儿押送,杨队长带队,他和陈宪民一辆车,我跟在后面。”王科达一边说话,一边看似随意地摘下警帽,理了理头发,顺手把帽子放在了一旁。
  
  副局长:“一处押送,二处负责守在外围,如果出现意外情况,立刻支援。”
  
  夏继成:“是。”
  
  副局长:“陈宪民从看守所上囚车的时候,多派两个人看着,别到时候想不开来个自我了断,最后我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王科达:“他已经上囚车了。”
  
  夏继成有些意外,齐副局长显然事先也不知情:“哦,这么早?”
  
  王科达笑着:“一会儿人多眼杂,怕出岔子。”这个解释合情合理,齐升平便也没有多在意。他看了眼手表:“行了,都去准备吧。八点准时出发。”
  
  夏继成和王科达一起离开了办公室,刚走几步,王科达忽然说道:“哎呀,帽子落在副局长桌上了。我回去一趟。”夏继成望着王科达返回办公室,隐约觉察到有些不对劲。
  
  刑二处警员各自摆弄着配枪。顾耀东看着桌上的枪,一言不发。赵志勇倒是激动地在一旁比画着:“听说我们今天和一处配的是一样的枪!”
  
  肖大头一贯的大嗓门:“配枪好啊!今天只要枪打响了,这个月的奖金就有着落了。”顾耀东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小喇叭有点担心:“人人配枪,这架势,今天不会真出什么岔子吧?”
  
  于胖子哈着气,使劲擦手里拿着的一面铜镜:“我们就是守在外围,人一送到提篮桥,任务就算完了,有什么好紧张的?再说天塌下来了有一处顶着,真出事了也轮不到我们头上。”铜镜已经擦得很亮堂了,他拿出一卷绷带,仔仔细细把铜镜绑在胸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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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53:39 | 只看该作者
  小喇叭:“这什么呀?”
  
  于胖子“铛铛”敲了两下铜镜:“我太公留下来的,当护心镜不错吧?”
  
  小喇叭看了他片刻:“你不是说守在外围不会有事吗?”于胖子不吭声了。
  
  这时,看守所的徐三在门口探头探脑张望,他看见了顾耀东,挥手喊着:“顾警官?顾警官?”顾耀东认出他来,以为是自己昨晚在看守所留下了什么破绽,赶紧起身出去,将对方领到走廊没人的角落。
  
  徐三赔着笑:“还记得我吗?徐三,登记室,看犯人的那个。”
  
  顾耀东有些忐忑:“您找我有事?”
  
  徐三吞吐着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来问问,我在登记室喝酒的事,你跟别人提过吗?”
  
  “没有啊。”
  
  “那……那个,你们处长呢?他说起过吗?”
  
  “你说夏处长?”
  
  “是啊。”
  
  顾耀东正好看见夏继成走到徐三后面:“处长。”
  
  夏继成:“马上要出发了,还在这儿说闲话?”
  
  顾耀东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徐三,回了刑二处。
  
  夏继成看了眼徐三,徐三赶紧心虚地敬礼:“夏处长。”
  
  “你来这儿干什么?”
  
  “也没什么……没事。”说着徐三转身就想走。夏继成觉得不对劲:“等等。”徐三只能硬着头皮回来。
  
  “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登记室吗?”
  
  徐三苦闷地:“其实我来就是因为这个事。今天一早就有人来登记室,把我给替了,说是让我放两天假。”
  
  夏继成若有所思:“什么人?”
  
  徐三:“他们刑一处的。夏处长,我来其实就是想问问……我喝酒的事,上边儿是不是知道了?这是不是要开除我的意思啊?”
  
  夏继成想了想:“换个地方说话。”
  
  徐三跟着夏继成去了院子里一处僻静的角落。夏继成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周围的情况:“我说过别再提这件事。你是想让其他人知道,我包庇警员酗酒吗?”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被开除。”
  
  夏继成装作随意地问道:“他们怎么通知你的?”
  
  徐三:“一大早我刚到登记室,他们就已经在那了。说一处提重要犯人,他们要亲自办手续。我说我在登记室都两年了,我也可以办啊!不就是那个姓陈的杀人犯吗?结果人家直接就把我推出来了,连看都不让我看一眼。您说那个陈宪民,我从早到晚看着,比他们都熟悉长什么样,有什么不能让我看见的?他们把我赶出来,还放假,到底什么意思呀?”
  
  夏继成思忖着徐三的话:“也可能只是特殊程序。”
  
  “真不是要开除我吗?
  
  “行了,没人会无缘无故开除你。该放假就放假去。”
  
  徐三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谢谢夏处长!”说罢,他点头哈腰地离开了。待徐三走远,夏继成看了眼手表,匆匆朝看守所走去。
  
  院子里停着囚车,车厢门是关上的。刑一处警员已经在此集合。夏继成一个人悠哉地走了过来:“王处长下来了吗?”
  
  一名警员说道:“报告夏处长,还没有。”
  
  “哦,那我上去找他。”夏继成作势要离开,忽然想起什么,“你们怎么都在车外面守着?犯人一个人在车上?”
  
  对方被他问得有点蒙:“是。”
  
  夏继成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仿佛这帮人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齐副局长刚刚交代要严加看管,把他一个人留在车里,万一寻了短见,你们谁来担这个责任?”他说得正颜厉色,警员们都被说愣住了。
  
  夏处长对于他们的迟钝很是恼火:“赶紧上去两个人看着呀!”
  
  一名警员慌忙打开车厢门,趁两名警员上车的空当,夏继成瞄了一眼坐在车厢里的犯人。他穿着又脏又破的囚服,戴着黑头罩,手上和脚上都戴着镣铐。可是裤腿下面露出的一小截袜子是白净的。夏继成明白了一切。
  
  他迅速回到刑二处,警员们还在互相整理装备。夏继成黑着脸吼道:“一处都在楼下集合了,你们怎么还在这儿磨蹭!”众人这才有了正行,动作麻利起来。
  
  待所有人离开,夏继成马上拿起电话。囚车上的人不是陈宪民,这趟押送是陷阱。按照约定,他应该马上给沈青禾发出中止行动的信号,然而刚拨两个号码齐升平就进来了。他只能放下电话:“副局长。”
  
  副局长:“李队长带他们出发了?”
  
  夏继成:“是。刚刚离开。”
  
  齐副局长“嗯”了一声,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刑二处空着,他慢悠悠地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齐升平看起来心情不错,大概是因为王科达刚刚折返回去,跟他汇报了关于这趟押运的秘密计划。王科达要借囚车明修栈道,引鱼上钩,再暗度陈仓,另择时机将陈宪民押往提篮桥监狱。这计划让齐升平很满意,现在就只用在警局等好消息了。
  
  “正好得空闲,想跟你聊一聊。”看齐升平一脸推心置腹的样子,夏继成百爪挠心,但他只能赔着笑脸说:“我给您泡茶。”
  
  福安弄周围一切如常。沈青禾在晒台上晒着衣服。晒台侧下方就是电话亭。只要铃声响起,她从这里就能清楚听见。沈青禾看了眼手表,已经八点了,电话一直很安静,这说明一切顺利,囚车应该按计划从警局出发了。
  
  押送车队从看守所进了福州路,一路向东驶去。
  
  王科达的黑色轿车跟在囚车后面,杨奎和刑一处警员坐在囚车的后车厢里。大概是因为太憋闷,蒙头罩的“犯人”想用手摘下头罩。
  
  杨奎踢了他一脚:“别乱动。”
  
  “憋死了。让我换口气吧!”
  
  杨奎想了想,把头罩摘了下来,里面的人是给陈宪民送饭的刘警官。“换口气就赶紧戴上。”
  
  “在车里就不用了吧?”
  
  “你知道共党的眼睛在哪儿盯着吗?石立由的事忘了?如果他们想救姓陈的,这趟路上就是最后机会。”
  
  “放心吧,我都穿成这样了,他们就是站在面前也不可能认出来。”刘警官说着话,一边跷起二郎腿。杨奎瞥见他裤腿下露出一小截白袜子,皱了皱眉头:“怎么不换袜子?”
  
  刘警官:“看守所给的袜子太恶心了,实在上不了脚。”
  
  周围人一阵笑。
  
  一名警员小声问道:“队长,我们这样先斩后奏,副局长能同意吗?”
  
  杨奎:“还不是怕漏了风声?搞不好这趟能借刘警官钓大鱼,是吧,刘警官?”
  
  刘警官:“万一人家根本没打算劫囚车呢?”
  
  “共党不会放着他们的陈组长不管的。最好多来几个,别枉费我们演这出戏。”杨奎说得很跋扈,似乎他已经料定了,并且期待着这趟押送之行不会风平浪静。
  
  前面是一个三岔路口,刑一处的两辆车驶向中间那条路,负责外围支援的其他警车分别去了左右两边。三队人马继续向着东边的外白渡桥方向而去。
  
  刑二处的警车沿着右边那条路慢悠悠开着。一车人各怀心事。顾耀东坐在窗边,低落地望着外面,思绪时断时续。也许是昨天晚上喝多了,整个早晨都是昏昏沉沉的。脑子中间像被塞了什么东西,令人恹恹地提不起精神。
  
  赵志勇:“队长,我们是不是守在外围就行了?”
  
  李队长:“反正我接到的任务是这样。”
  
  赵志勇:“陈宪民都上了囚车了,不可能再出什么问题吧?”
  
  小喇叭:“那可不好说。”顾耀东一听,回头望向他。小喇叭压低了声音:“听说姓陈的是个组长,还是共党一个重要情报组的组长,不是一般角色。”
  
  于胖子:“难怪一处这么卖力。”
  
  小喇叭:“他们卖力,人家共党也不可能坐视不管。懂我的意思吗?”
  
  对于这种话外之音,通常顾耀东会“哦”一声,其实什么也没听懂,但这一次他的反应极快:“你是说他们会派人来救陈宪民?”
  
  于胖子脱口而出:“别乌鸦嘴!”
  
  顾耀东不再说话,望向窗外的眼睛里不自觉地多了些许亮光。
  
  夏继成已经给齐升平的茶杯里加了两次水,但是他依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齐升平:“一处和二处的人都出去了,就我们俩,正好说说关于你的事。你也看见了,这次押送,王处长真的特别用心。”
  
  “王处长办事一向尽心尽力,我是自愧不如啊。”夏继成笑得很勉强,齐升平看在眼里,以为是这番话戳到了夏继成的敏感处,让他不是滋味了。
  
  齐升平:“我知道,你这个人不喜欢出风头,心思也不在这上面。我其实很欣赏淡泊名利的人,但是又希望你能更上一层楼。毕竟,在这个警察局里,你是我的人啊……”
  
  “明白。”夏继成惭愧地低下头,不经意地看了眼手表。车队已经出发二十多分钟了,最多再有十分钟,他们就会发现需要加油,转往福安弄附近的加油站。到那时候就晚了。
  
  齐升平:“现在的局势,光靠破两个刑事案子,是很难给上面留下印象的。所以王处长才对陈宪民的案子不遗余力啊。等他把人一送到提篮桥,过段时间再一押解南京,嘉奖令很快就会下来。到时候,你让我怎么摆你的位置?”
  
  齐升平的声音在夏继成耳边嗡嗡作响,他起身再一次给茶杯加热水:“卑职惭愧,让您费心了。”
  
  加油站偶尔有普通车辆开进来,三名乔装成油工的警委行动队队员笑容可掬地向来人解释着,加油站空了,送油的车还在路上,抱歉地请他们去别家加油站看看。同时,他们的同志正用一辆假装抛锚的轿车和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将油车堵在了小路上。按照计划,在营救行动结束之前,这辆油车是不会抵达加油站的。
  
  沈青禾依然在晒台上等消息。衣服已经晒完了,盆子里还剩一件黄色床单,那是代表开始行动的安全信号,看样子今天能顺利挂上了。
  
  刑一处的车队朝外白渡桥方向前行。囚车司机注意到油箱表的指针一直在下降,回头对坐在后车厢的杨奎说道:“杨队长,车快没油了。”
  
  杨奎:“出门的时候不是还满油吗?”
  
  “可能油表出了点问题。”
  
  杨奎想了想:“前面和南苏州路交界的路口,有一家加油站。能坚持到那儿吗?”
  
  司机看了眼仪表:“应该能到。”
  
  大概又过了五分钟,囚车靠边停车了。王科达的轿车随即停在后面。杨奎重新把头罩套在刘警官头上,然后下车跑过了过来:“处长,车快没油了,我们准备到南苏州路口的加油站加油。”
  
  王科达有些不满,低声说道:“出发前怎么不检查一下?”
  
  杨奎:“我当时看了油表,是满油啊。不过这车年头太老了,油表经常出问题。”
  
  王科达不太放心:“派个人向总局汇报情况,让总局用电台通知各车,到中山东一路和南苏州路的交界路口,等我命令再出发。”
  
  很快,刑二处的车载电台里就传来了总局女警的声音:“请各车到中山东一路和南苏州路的交界路口等候,不要过桥,等待指令。
  
  刑二处警车在路边缓缓停下,众警员伸着懒腰下了车。于胖子看见路边有一家小面摊,热气腾腾很是诱人,于是看向李队长:“队长,反正要歇会儿,吃碗面去?”李队长没说话就算是默许了。一行人到面摊坐下,于胖子摸着被护心铜镜压瘪了的胃,站在一排调料罐子前兴冲冲地跟老板交代“多放小葱多放汤”,他几乎已经要忘了绑这面护心铜镜是为什么。
  
  这儿离福安弄已经很近了,走路也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顾耀东看着周围熟悉的街道,不自觉地朝福安弄的方向望去。
  
  弄堂里很安静,偶尔传来二喵慵懒的叫声。沈青禾正在晒台上浇着花。这时,她望见押运车从远处朝加油站的方向驶去,于是从水盆里拿出黄色床单,在最显眼的位置晾了起来。乔装成加油工的警委队员看见她发出的信号,立刻就位。
  
  囚车和王科达的轿车先后开进了加油站。三名加油工正在用大量清水冲刷地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打翻了。
  
  杨奎从囚车后车厢下来,下车时他很谨慎地只开了一条很小的缝,然后马上关了门。
  
  一名加油工问道:“警官,您加油?”
  
  “对。”
  
  “真不好意思,暂时没油了。送油车已经在路上,您稍等一会儿。”
  
  王科达下车跟了过来:“怎么回事?”
  
  杨奎:“这儿也没油了,得等油车来。”
  
  王科达思忖着,既警惕又隐隐有些兴奋。他看了一眼杨奎,眼神一交汇,杨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鱼可能要上钩。
  
  王科达若无其事地走到加油泵旁,望向周围。方圆十米之内几乎没有任何遮挡,加油站暴露在周围所有楼房的视线中。他笑着问身旁一名加油工:“油车还有多久到?”
  
  加油工:“应该快了。”
  
  “油站一点油都不剩?”
  
  “是啊。”
  
  王科达打量着对方:“我记得油站是早晚各有一次补给的。这才早上几点,昨晚送的油就没了?”他问得很随意,像是在闲聊。
  
  加油工一脸抱歉:“刚好有一队拉货出城的卡车,让他们给加空了。”
  
  王科达听着对方对答如流,“哦”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
  
  一名加油工用水冲洗着囚车所在的位置,车似乎太碍事了,他客气地对杨奎说道:“警官,能麻烦你们把车挪一挪吗?刚才来加油的卡车打翻了一箱染料,得赶紧打扫,要不干透了就不好洗了。”
  
  杨奎抬脚一看,鞋底确实踩了一脚染料,他不满地在地上蹭着鞋子:“往哪儿挪?”
  
  加油工指着一旁:“那条小路吧,您倒车进去,停在那儿谁也不挡着,走的时候也方便。”
  
  杨奎走到小路口朝里望去,路很窄,仅能容一辆车通过。小路尽头,是另一条横向的小路,呈T字。他看了一眼王科达,王科达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此时,两名警委行动队人员就埋伏在那条横向小路的左右两侧,只要囚车倒进来,后车厢门就会刚好停在他们面前。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开门,救人,然后把人送到旁边一条小路里。那里停着一辆卡车,车没有熄火,司机就在驾驶座上随时等着出发。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囚车里坐的并不是陈宪民,而是满满一车荷枪实弹的警察。
  
  杨奎大声朝囚车司机喊道:“把车倒进小路去!”
  
  小路路口太窄了,第一次没能倒进去。司机卖力地来回转着方向盘,调整着方向。
  
  此时此刻的刑二处里,那场令夏继成焦灼和煎熬的谈心还在继续着。
  
  副局长慢悠悠喝了口茶,压低了声音:“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双十协定虽然签了,表面上也风平浪静了,但很多问题在重庆谈判会上是悬而未决的。”
  
  夏继成:“是啊。政治民主化、党派合法化、军队国家化,还有特务机关、释放政治犯、奸伪、受降,这么多问题,一共也只有几条达成协议。”
  
  “共党兜里有苏联在东北缴获的日军轻兵器,国军背后有美国援助,谁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些都说明内战只是时间问题。我们,也要为自己早做打算啊。”
  
  夏继成装作很受教的样子:“以前总觉得警察局不比保密局,不用人人都盯着共党。再说王处长在这方面觉悟比我高,他抓共党,我抓点小贼,大家都各司其职。听了您这番话,我现在如梦初醒啊。还是目光太短浅。”
  
  “王处长可是早就深谙此道。今天这趟押送……他没少花心思。我在等他的消息,说不定会有意外惊喜。”
  
  “一定会的。”
  
  齐升平看了看他:“不好奇吗?”
  
  夏继成坦然地:“好奇是肯定的,不过更不敢忘分寸。我还是和您一起等消息吧。”
  
  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是让齐升平最欣赏的地方。他笑了笑,看眼手表:“估计这会儿车队快到外白渡桥了。过了苏州河,就是一条大路直奔提篮桥。等他们的好消息吧。”他终于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齐升平离开了刑二处。夏继成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确认对方已经走远,他才迅速拿起电话。
  
  司机来回转了几圈方向盘后,囚车终于顺利倒进了小路。眼看那个满载警察的后车厢离警委行动队的人越来越近,福安弄外的电话铃声忽然刺耳地响了起来。沈青禾错愕地望向电话亭。
  
  两声铃后,电话断了。很快,铃声再次响起来,一声,两声。之后,周围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出意外了,行动要马上终止!沈青禾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将那条晒在最显眼位置的黄色床单“哗”地拉了下来。加油站的三名队员看见了信号,那名冲洗地面的加油工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囚车挡住了小路视野,埋伏在里面的同志此刻是看不见信号的!他赶紧对一名同伴说道:“洗不干净,去后面帮我拿个刷子。”对方立刻会意,转身想从后门绕去小路,却被王科达叫住了。
  
  “等会儿。”他慢慢走过来,一脸笑容,目光却透着犀利,“我要看看你们的证件。”
  
  此时,沈青禾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一边下楼,一边匆匆将披肩长发扎了起来。从顾家出来后,她走得不紧不慢,一身裙子加高跟鞋,看起来只是要出去逛街喝咖啡而已。
  
  杨一学推着自行车回来,正好迎面碰上:“沈小姐出去呀?”
  
  沈青禾笑盈盈地:“是呀,出去逛逛。”离开福安弄后,她拐进了一条无人的小路,越走越快。路尽头停了一辆没有挂牌照的绿色货车。营救行动前一周夏继成曾事先安排了几辆货车分别停在几个不同地点,这便是其中一辆。沈青禾一路小跑上了车,一脚油门就冲了出去。驾驶座下塞着备用的行头,她一边开车,一边从座椅下掏出鸭舌帽戴上,又换了工装外套,最后将高跟鞋一甩,踩上便于行动的平底鞋。待到干净利落地做完这一切,她已经像是换了个人。卡车从小路一跃而出,朝加油站赶去。
  
  二处警员还在街边面摊悠闲地吃面。顾耀东抱着面碗,脑子里始终想着路上的那番议论。也许真的会有人来救陈宪民?他不时望向警车上的车载电台。
  
  赵志勇:“怕有情况啊?”
  
  顾耀东:“如果有情况,车载电台应该会通知我们吧?”
  
  赵志勇:“通知是肯定会通知,不过不可能有情况的。安心吃你的面吧。”
  
  于胖子又往碗里加了一小撮香葱:“人家一处让我们守外围,也就是说这事跟我们关系不大。操那份闲心干什么!”
  
  李队长很惬意地喝了口面汤:“行了,我出门的时候看过了,今天是黄道吉日。”
  
  于胖子一听,面条卡在喉咙好半天才下去:“那对共党来说,今天不也是黄道吉日吗?”
  
  话音未落,沈青禾的卡车就风驰电掣地从一旁街上冲了过去,坐在临街位置的顾耀东被卡车带起的风掀飞了警帽。
  
  肖大头站起来就骂:“会不会开车呀!”
  
  顾耀东心有余悸地捡回帽子,等他戴上再抬头望去,卡车已经绝尘而去。
  
  王科达查看三名加油工的证件时,注意到其中一人头上汗涔涔的。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不舒服?”对方没有回答。守在一旁的杨奎暗暗将手放在了腰间的配枪上。
  
  而此时囚车已经停在了小路尽头。车屁股正好朝着路尽头的横向小路。埋伏在两侧的行动队员已经在后车厢门两侧做好了劫人的准备。领头的队员见所有人准备就绪,伸手去拉车门。囚车上的警员听见细微声响,所有枪口无声地对准了车厢门……
  
  就在车门要拉开时,沈青禾的货车沿着横向的小路呼啸而来。她从车窗伸出头大喊:“上车!”
  
  杨奎一听有动静,立刻拔出配枪跑到小路口朝里望去,只见囚车背后,一辆货车一晃而过。他朝天空放了一枪大喊道:“拦住那辆车!”
  
  一声隐隐约约的枪响从远处传来,正在唏里呼噜吃面的二处警员同时停下了筷子,望向枪声响起的方向。
  
  小喇叭:“什么声音?”
  
  于胖子有些紧张:“枪?”
  
  等了片刻,没有动静了。
  
  肖大头:“别瞎紧张,吃你的面。”
  
  众人各自埋头吃面,但显然心里都有些打鼓了。顾耀东拿着筷子一直望着刚刚响枪的方向。那是一片居民区,除了一条宽敞的大路,两侧都是错综复杂的里弄。如果站在自己家顶楼晒台朝那个方向望的话,应该还能看见一间加油站。
  
  囚车里的警员一脚踹开门蜂拥而出。在他们跳车的瞬间,警委行动队员已经上了沈青禾的货车。警员追在后面连放几枪,货车在火花四溅中冲出了小路。
  
  杨奎被囚车堵住了去路,只能折返回来朝一名警员喊道:“马上向总局汇报情况!”然后和王科达一起跳上轿车,追着沈青禾的货车而去。
  
  面摊上空第二次传来枪响,但这次不再是一声,而是绵延不断的交火声。一旁警车上的电台开始急促呼叫:“有人劫囚车!目标是一辆无牌照绿色货车,外围各车立刻向南苏州河方向追捕!重复!有人劫囚车……”顾耀东心里猛地一跳,真的发生了!瞬间袭来的急速心跳让他手脚发软。
  
  大家都忐忑不安地望向李队长,小喇叭问道:“队长,怎么办?”队长也在彷徨着,上吗?他想起了办公桌上还放着给孙子那件织了一半的小毛衣。这时,有人“刺溜”吸了一口面条,他转头一看,顾耀东在埋头吃面,看起来那么淡定。于是,沉默片刻后,他也拿起了筷子:“把面吃完。不急。”
  
  大街上,两辆从外围赶来支援的警车从左右两侧小路杀出,紧追在沈青禾的货车后。沈青禾从后视镜看着车后的情况,对车上的人说道:“我送你们到一号点,那儿停了一辆卡车,你们换那辆车走,车上有衣服和证件。”
  
  警委行动队员:“你呢?”
  
  沈青禾:“我能甩掉他们。”
  
  货车很快到了那家位于三条路交会处的三来澡堂。堆煤球的仓库里,停着那辆在大世界被黄浦分局收缴又被夏继成捞出来转移到这里的卡车。沈青禾将车停在仓库外,行动队员上了卡车,迅速换上车上备好的货运公司的工作服,俨然变成了一支货运小队。
  
  沈青禾一刻都没有多停留。她开着绿色货车从澡堂出来,加大油门朝尾随寻来的几辆警车迎面冲去。双方擦肩而过,警车急转掉头追上去。过了片刻,行动队员的卡车才从三来澡堂开出来,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几辆警车追着沈青禾的货车在大街小巷呼啸着穿梭。途中不断有警员下车,用路边的巡逻专用电话向总局汇报情况。十秒之内,总局就可以通过车载电台将逃犯的实时动向通报给各台警车。
  
  王科达轿车里的车载电台喊道:“目标逃往泰兴里方向!泰兴里方向!”杨奎将方向盘猛地一转,掉头追去。
  
  二处警员抱着面碗聚在警车外,全神贯注地听电台播报战况,仿佛是在听一段无比精彩的大戏。
  
  “泰兴里发现目标!”
  
  “目标已离开泰兴里,逃往傅家街!”
  
  “目标逃往华安里!”
  
  “目标消失,各队原地待命等待指示!原地待命等待指示!”
  
  “最新情况!泰兴里再次发现目标!”
  
  刑二处听得目瞪口呆。
  
  肖大头:“又绕回去了?”
  
  小喇叭:“一处好像在被领着绕圈子呀!”
  
  赵志勇小声地:“觉不觉得那个人很熟悉这一带?神出鬼没啊。”
  
  顾耀东紧张地盯着电台,在这场战斗里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角色,没有忘记警察的职责,然而还是默默地、偷偷地期待着什么。
  
  沈青禾开着绿色货车一路飞驰,不断有警车追上,又不断被甩掉。她直奔码头而去,四周到处是正在装货和卸货的大卡车。王科达的轿车很快就跟到了,他看见几辆警车已经追了进去,对开车的杨奎说道:“别跟过去。从外面包抄。”
  
  杨奎驾车从另一条小路绕了过去。
  
  沈青禾将车开到了码头一处很隐蔽的货箱堆放点,夏继成计划里的第二辆车就停在这里。她迅速换上黑色卡车,从另一条路离开了码头。半分钟之后,警车就包抄了绿色货车。警员持枪围了上来,拽开车门,才发现车里早已空空如也。
  
  刑二处车上的电台再次喊了起来:“目标车辆已截获。车内无人!重复,目标车辆已截获,车内无人!”
  
  小喇叭:“神了!这么多人追,说消失就消失了!”
  
  赵志勇突然嚷了一声:“我知道了!肯定是那个人又出现了!”
  
  小喇叭一拍大腿:“白桦!”
  
  赵志勇:“肯定是白桦!除了他,还有谁能把一处耍得团团转?”
  
  对顾耀东来说,“白桦”二字曾经只是一个传说,虚虚实实,遥不可及。然而此刻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有那么一刻,他希望传说成真。
  
  比起外白渡桥的枪火不断,此时的警察局倒显得格外祥和。电讯科有线股的几名女警说说笑笑地从房间出来,锁门离开了。等她们走远,夏继成用铁丝开了门。屋里的人都去参加例会了,接线记录就放在桌上。他很快找到了王科达最近几天的通话记录,在一连串的数字中,一个反复出现的号码格外引人注目。
  
  夏继成离开警局后,在三条街之外的电话亭里拨通了市电话局总台:“请查一下50023。”
  
  片刻之后,总台接线员给了回复:“您好,你要的地方是丽华公寓。”
  
  夏继成挂断电话,上车离开。
  
  沈青禾开着黑色卡车离码头越来越远,就在她以为甩掉了敌人时,杨奎开着轿车从侧面一条小路冲出来撞上了卡车屁股,王科达开枪打中了卡车轮胎。很快,有另外的警车也跟了上来。
  
  电台再次传来新警情:“目标在景安里!黑色卡车,左后轮胎中枪。各车迅速支援!”
  
  二处警员终于放下了面碗。
  
  肖大头:“队长,机会来了!走吧?”
  
  李队长慢悠悠起身:“出发。”
  
  大家都跳上了警车,顾耀东还愣着,赵志勇一把将他拉上去:“还愣着干什么?白桦现在被一处追得差不多了,我们赶过去说不定能捡个漏!”
  
  又是一枪,王科达击中了卡车右后轮胎。两只后轮胎都在漏气,沈青禾很清楚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
  
  不断有警车从各个方向冒出来。刑二处是肖大头开车,从侧面小路冲出来后,也汇入了追击的大军。子弹不断从各辆警车射向卡车,火花四溅。刑二处的人瞅准机会也开了几枪。顾耀东听着子弹在耳边嗖嗖飞过,又听见有人兴奋地吼着:“瘪了瘪了!两只后轮都瘪了!”他没有伸头去看,已经能想象到被打成蜂窝的卡车有多狼狈。他捏紧了手枪,脑子有些空白。
  
  在卡车彻底报废前,沈青禾歪歪扭扭地在一条小路路口停了车,下车跑了进去。小路很狭窄,卡车刚好堵住路口,将所有警车挡在了外面。警员们纷纷弃车朝里跑去。王科达和杨奎也下车追了进去。二处警员摩拳擦掌,在李队长的带领下最后一批追进小路。
  
  顾家的房子并不是白租的。福安弄处在福州路警察总局和提篮桥监狱的中间,是营救计划的必经之地。沈青禾每天会出门闲逛两个小时,以福安弄为圆心,向周围一圈一圈地扩散出去,每一条大街,每一条里弄,她都用脚走过无数次,也在心里排列组合过无数次。这副蛛网般的地图,她早就烂熟于心。她如猫一般灵活穿梭在大小弄堂,翻围墙,上屋顶……
  
  二处警员气喘吁吁跟着李队长往前追,顾耀东跑在最后,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他回头望去,什么也没发现,等再回转头来二处警员已经跑远了。这时,后面又传来响动。顾耀东迟疑了一下,朝和大家相反的方向追去。
  
  沈青禾从捷径绕回了最初的小路路口。她跳上一辆空警车,俯身熟练地拽出火花塞的两条线,搭了几下,警车顺利启动了。就在她抬起头来准备踩油门时,蓦然看见顾耀东就站在车头前,举着手枪对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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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55:09 |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顾耀东的枪口对准了警车驾驶座上的那个人。阳光从车后的方向射来,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四周渐渐静了下去,最后只剩下耳鸣的声音。逆光望去,车里的人有些恍惚。警帽檐在顾耀东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沈青禾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看见那个对准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她不动声色地从腰间掏出了手枪,然后将帽檐压得更低了。
  
  汗水流进了顾耀东眼里,阳光透过汗珠,竟将他眼前的景象蒙上了一圈似梦非梦的斑斓光晕。沉默良久,他扶正了警帽,举着枪一步一步靠近,靠近……沈青禾也默默地将手枪上了膛。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令她意外的是,顾耀东忽然背过了身去。沈青禾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鼻子竟有一丝发酸。她放下枪,启动警车,快速地消失在了街角。
  
  顾耀东死死盯着地上,烈日之下他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一切都静止了。
  
  刑二处警员悻悻地空手而归。
  
  肖大头:“还以为今天能捡个漏,跑了半天屁也没闻见一个。”
  
  小喇叭:“这么容易就被逮住,那还是白桦吗?”
  
  二处警员吵吵闹闹地沿着小路往回走,赵志勇远远望见一个穿警服的人站在小路口上发呆,走近了一看是顾耀东。
  
  赵志勇:“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耀东魂不守舍地抬头:“谁?”
  
  “你啊!”赵志勇推了他一下,“怎么了?丢了魂一样。不会真撞见白桦了吧?”
  
  警员们各自收枪,望着顾耀东。
  
  小喇叭忽然笑了,“不可能,要是真撞见白桦,他还能活命?”他一把拿过顾耀东手里的枪,“看看,保险栓都没打开!这小子根本不会用枪。”
  
  这时,王科达和杨奎带着刑一处警员从另一个路口跑了出来。弄堂错综复杂,他们为了返回停车的这个路口费了不少劲,人人都憋了一肚子火气。
  
  王科达:“追到人了吗?”
  
  李队长:“报告,没发现目标。”
  
  肖大头走到原本停车的地方,傻了眼:“哎?二处的车呢?”
  
  王科达:“怎么回事?”
  
  肖大头朝空荡荡的角落一指:“车没了!我记得是停在这儿的呀!”顾耀东咽了下口水。
  
  杨奎:“谁第一个回来的?”
  
  顾耀东:“是我。”
  
  杨奎:“看见车了吗?”
  
  顾耀东:“没有。”
  
  杨奎:“肯定没有?”
  
  “没有!我回来的时候,没有人,也没有车。我什么都没看见!”
  
  顾耀东回答得理直气壮,王科达更憋火了。他看了看一众筋疲力尽的警员,又看了看周围令人眼晕的无数个弄堂口,恨恨说道:“这么多猫,让一只耗子跑了,还顺带卷走我们一辆车?这不是耗子,是神仙啊!”
  
  沈青禾将警车停在一条安静的小路边,然后下车进了一间百货商店的后门。大约十分钟后,一位窈窕淑女从商店正门走出来,面前便是繁华喧嚣的霞飞路。沈青禾穿着新款连衣裙,脚踩高跟鞋,从商店台阶走下来,便隐没在了熙来攘往的人流中。
  
  丽华公寓里,两名便衣警员正在看杂志。陈宪民被手铐铐在床头,两名刑一处的便衣按王科达的要求守在这里。敲门声响了,二人警觉地掏出配枪,靠到门边。
  
  其中一人问道:“谁?”
  
  门外人说道:“夏继成。”
  
  便衣开了门,见果真是夏继成,赶紧收起枪敬了个礼。
  
  “夏处长。您怎么来了?”
  
  夏继成进屋,看了一眼陈宪民:“他没怎么样吧?”
  
  “没事。”
  
  “那就好。”夏继成朝陈宪民抬了抬下巴,脸上看不出喜怒,“给他披件外套。”
  
  王科达和杨奎上了小轿车,杨奎抱怨道:“我没觉得哪个地方露破绽了啊,这帮共党,鼻子怎么就这么灵?”
  
  王科达自言自语着:“好在留了一手……”话音未落,他和杨奎同时想到了什么。王科达低声吼道:“快!丽华公寓!赶紧给他们打电话!”杨奎跳下车就朝电话亭跑去。
  
  丽华公寓的电话铃声响起时,屋里已经空无一人。
  
  陈宪民身上披了件外套做遮挡,以免戴着镣铐引人注意。两名便衣押着他,跟着夏继成朝停在外面的轿车走去。一名便衣问道:“夏处长,现在就去提篮桥监狱吗?”
  
  夏继成:“对。”
  
  便衣有点不放心:“王处长怎么不通知我们呢?”
  
  “共党劫囚车,他正带人追捕,分不开身。”
  
  “可他之前交代,一定要等他到了才能离开……”
  
  夏继成停下脚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这是你们一处的案子,我只是受王处长委托送你们一程。等共党缓口气找到这儿来,你们就自己想办法吧,反正担责任的不是我。”
  
  夏继成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上了车。二人赶紧押着陈宪民上了后座。
  
  一路上,二人都在朝外面张望,似乎对路线有些起疑。车开到一半时,其中一人忍不住问道:“夏处长,从这条路也能到提篮桥监狱吗?”
  
  夏继成:“对。从乍浦路桥过苏州河,过了河就快了。”
  
  那名便衣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一句:“平时好像都是从外白渡桥过去,那条路近一点。”
  
  夏继成:“他们在外白渡桥遇到共党了,只能绕开。”
  
  对方终于放下心来:“难怪了。”
  
  另一人高兴地附和着:“王处长本来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没想到还真钓到鱼了。”
  
  夏继成笑了:“是啊,这个月你们的奖金恐怕要翻倍了。”
  
  轿车拐进了一条弄堂,远远地,已经能看见弄堂尽头有一棵大槐树。
  
  夏继成停了车:“从前面出去,很快就能看见苏州河。一处的人在前面接应你们。”
  
  两名便衣张望着:“他们在哪儿?”
  
  夏继成:“看见前面的大槐树了吗?就在树下。”树下果然隐约能看到人影。“我到旁边杂志社办点私事,你们自己开车过去吧,带着他没车不方便,送完人开回警局。”
  
  “知道了!谢谢夏处长!”
  
  夏继成下了车,又拍了拍车子叮嘱道:“一直朝大槐树开,别走错了。”
  
  轿车一路开到了大槐树下,不过等在那里的并不是刑一处,而是五名警委地下党齐刷刷的枪口。两名便衣慌忙想倒车,后路也被堵住了,领头的人正是老董。
  
  葱郁的大槐树下,老董将陈宪民送上了警委的汽车。情报小组的叛徒清除了,另外几名队员也拿到了当初在瑞贤酒楼没能拿到的新证件,得以在上海继续潜伏。而陈宪民即将撤往解放区,也许解甲归田,也许会去往新的城市以新的身份继续战斗。这一切的有惊无险,都得益于一个人。陈宪民最后望了一眼夏继成离开的方向,他什么都没有说。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沉默便是最大的敬意。
  
  夏继成独自靠在路边,一辆车缓缓停在了一旁。老董下了车,夏继成正要上车,老董叫住了他。
  
  夏继成茫然地问道:“怎么了?”
  
  老董神情有点怪异,说不清是担忧,还是窃喜:“有件事,你要有个准备。关于沈青禾和那个姓顾的警官。”夏继成更加茫然了。
  
  王科达从加油站追着沈青禾离开时,那三名乔装成加油工的警委队员得以脱身,第一时间就通知了老董。所以在来这里之前,老董其实去了那条他和夏继成、沈青禾共同制定的撤离路线。他从三来澡堂、码头一路追到沈青禾最后上警车的那个小路口时,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也许再晚几秒,他就会朝顾耀东开枪了……
  
  当老董把最后的结果告诉夏继成时,夏继成脸上也露出了同样怪异的神情——说不清是担忧还是窃喜。
  
  二处的车没了,一处来时坐的囚车倒是宽敞。于是回警局时,两个处只能灰头土脸地挤在一起。每个人心里都憋着气,白忙活了半天,最后还得像堆土豆似的被人拉回去。
  
  车子一转弯,于胖子挤在小喇叭身上,又一个急转弯,他挤在了杨奎身上。杨奎没好气地一巴掌将他推到肖大头和赵志勇身上:“挤什么呀!”
  
  李队长笑着:“杨队长,都是刑警处的,互相照顾照顾。”
  
  “让你们刑二处上车就已经很照顾了!”
  
  “我们也不愿意挤一辆车。这不是车被人偷了吗?”
  
  “是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警察执行任务连自己的车都看不住!”
  
  “这也是个意外。”
  
  “是意外倒另当别论了,能力不够也没关系,就怕有人是故意的!”
  
  “杨队长,你要这么讲话就不合适了……”
  
  李队长还想心平气和地理论,肖大头已经炸了:“自己抓不着耗子冲我们嚷嚷!追那么久还追丢了,我是不是应该怀疑你们故意放走了共党!”
  
  刘警官狐假虎威地推了他一下:“给谁扣帽子呢?”
  
  肖大头一把推回去:“说的就是你们,怎么了!”对方还想推搡,肖大头已经一拳挥了过去。大家都憋着火,等的就是有人先撕破脸,于是一场混战开始了。
  
  顾耀东一个人蹲在角落,还没有从刚刚发生的事情中抽离出来。身后的叫骂此起彼伏,拳头和警帽在空中横飞,身边都乱套了,而他独自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正咧着嘴傻笑,一记拳头横空飞来打在他脑袋上。打人的人不知道自己打了谁,顾耀东也不知道自己被谁打了。反正他也不在乎,这时候就算被踹到车底下去,也不会影响他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兴致盎然。
  
  刑一处一回警局,就被王科达劈头盖脸一顿训。“本来想在副局长面前露个脸,结果把脸伸到共党面前挨了两个耳光!居然还跟二处打架?嫌丢脸丢得不够多吗?”
  
  杨奎:“处长,是他们先挑的事……”话音未落,王科达已经抄起一个茶杯砸了过来:“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歪瓜裂枣,乌合之众!跟他们动手比跑了共党还丢人!”
  
  此时,那群歪瓜裂枣乌合之众,正排成一排站在刑二处办公室的墙边,等着夏处长发落。夏继成倒是不着急,一个人背对他们坐着,津津有味地吃着烤鸡,仿佛听不见对门不时传来的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
  
  于胖子小声说道:“肖大头,你今天厉害啦!”
  
  肖大头摸了摸脸上挂彩的地方:“不硬气一把,当我们二处都是软脚蟹呀?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几个人互相吹捧着,仿佛全然忘了自己也是一副鼻青脸肿的惨相。
  
  夏继成终于吃完了烤鸡,擦干净了手,回头看着他们,一帮人这才收敛了。夏继成看了他们一圈,最后目光停留在脸上抑制不住笑意的顾耀东身上。顾耀东赶紧收起笑容。
  
  夏继成:“配枪到武器科登记归还了吗?”
  
  李队长:“还没有……”
  
  夏继成:“行动结束必须第一时间归还,这是规矩,都忘了?”
  
  李队长:“对不起处长,我马上带他们去!”
  
  夏继成“嗯”了一声,便拿起报纸看了起来。众人面面相觑,还在等着下文,但处长静悄悄的,一直没下文。
  
  肖大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处长,打架的事,您不生我们的气?”
  
  夏继成看着报纸,头也不抬地说:“打都打了,我能怎么样?”所有人都憋着不敢笑出声。“磨磨蹭蹭。赶紧去还枪!”
  
  “是!”
  
  一帮人走出二处时,夏继成的声音从报纸后传来:“下不为例!”
  
  “是——”
  
  从武器科出来,赵志勇问顾耀东:“忙活半天,一颗子弹都没打出去就把枪还了。有点可惜吧?”
  
  “没觉得啊!”顾耀东说得不带半点遗憾,赵志勇奇怪地转头看着他,怀疑对方被烈日晒昏了头。“反正我也不会用枪。”顾耀东一脸认真,非常诚恳,非常坦然。
  
  当齐副局长质问为什么把陈宪民从看守所转移到丽华公寓仅仅几个小时,共党就能把人劫走时,夏继成回答得同样一脸认真,非常诚恳,非常坦然:“警察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确实有可能内部泄露。但我觉得不一定是共党的眼睛,也可能是其他人为了利益。毕竟现在愿意重金买消息的人太多了。”
  
  在旁边如坐针毡的王科达松了口气,也有些泄气:“我愿意接受调查。”
  
  副局长:“现在不用跟我解释,二位,还是想想局长问责起来如何交代吧!”
  
  夏继成一边宽慰王科达,一边继续向齐升平建议:“既然和陈宪民一起失踪的还有两名警员,索性就说是他们被共党买通。王处长本来计划得很周密,只是这一点没有提前察觉。”
  
  最终,齐升平在万般无奈和恼火中给这件事定了论:“也只能这样了。早知道还不如让陈宪民直接上押送车!搞得花里胡哨,结果被人家当猴耍!”
  
  从武器科回刑二处的路上,顾耀东正好看到夏继成和王科达从齐副局长办公室出来,他有些担心地问赵志勇:“赵警官,你说……他们还有可能抓到陈宪民吗?”
  
  赵志勇:“依我看没戏了。姓陈的肯定已经被共党转移了。”
  
  “那开卡车那个人呢?”
  
  “你说白桦?那更不可能!就从来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样!”
  
  夏继成看了顾耀东一眼,转身离开了。
  
  赵志勇在一旁小声地说:“真要有什么线索,上面也不会透露给我们。这种消息,只可能处长才知道。”顾耀东若有所思。
  
  夏继成正在卫生间方便,顾耀东鬼鬼祟祟进来,站到处长身边。
  
  “处长。”
  
  “嗯。”夏继成别扭地瞟了他一眼。
  
  顾耀东憋了半天说道:“处长,他们抓到人了吗?”
  
  “你指的谁?”
  
  “陈宪民,还有……卡车上那个人。”
  
  “陈宪民是彻底跑了。不过卡车上那个人……”
  
  顾耀东果然紧张起来:“被抓到了?”
  
  “你有线索吗?”
  
  “没有!”
  
  “如果有线索,可以告诉我,我直接汇报给副局长,这个月你的奖金就有着落了。”
  
  顾耀东斩钉截铁:“真的没有!”
  
  夏继成瞟了他一眼:“那就别瞎打听。”
  
  “是。”过了片刻,顾耀东还不死心地问,“他们真的也没有线索吗?”
  
  夏继成要冒火了:“你是不是想让我憋出毛病?”
  
  “处长,您慢慢来!我走了!”顾耀东乐颠乐颠地溜了出去。
  
  夏继成在后面嚷嚷:“以后有事能不能换个地方谈!”嘴上吼得愤愤然,脸上却是藏也藏不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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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55:55 | 只看该作者
  顾耀东背着挎包一路朝福安弄飞奔回去,阳光照在脸上神采飞扬。到了家门口,他努力平复好激动的心情,这才推门进去。
  
  家里一片安宁。耀东母亲和顾悦西在天井里择菜。
  
  顾耀东:“妈,沈小姐回来了吗?”
  
  “还没有,我从菜场回来她就不在家了。你脸怎么了?”
  
  “今天执行任务,不小心撞了。”他摸着脸上挂彩的地方,倒是一点看不出难受。
  
  顾悦西觉得奇怪:“哎?你怎么知道沈小姐出去了?”
  
  “我……就是随口问问。”顾耀东支吾两句,上了楼。到了亭子间门口,门虚掩着。他好奇地推门进去。亭子间狭小破旧,但收拾得很整洁,桌上的小酒瓶插着一支像是路边随手摘的野花,透着女孩的温柔。梳妆镜前放着一把梳子,顾耀东拿在手里看得出了神,这一刻,屋里再稀松平常的东西也都变得和平时不一样了。
  
  “顾耀东?”
  
  顾耀东一回头,看见顾悦西站在门口。“你在做什么?”
  
  他慌忙放下梳子:“没什么。”
  
  “我明明看你拿东西了。人家一个女孩子住的房间,你跑进来做什么?”
  
  顾耀东没敢吭声,尴尬万分地从她身边挤了出去。
  
  晒台上花草很香,风景很美,远处的加油站在夕阳下格外醒目,醒目到有些突兀。在这里住了二十四年,在晒台上看了二十四年的风景,顾耀东第一次觉得加油站是如此特别的存在,也忽然明白了沈青禾为什么住进顾家,为什么经常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站在这里。
  
  顾悦西上来晒衣服,看顾耀东正一脸傻笑,随口问道:“又发薪水了?高兴成这样。”
  
  “是比发薪水更高兴的事情。”
  
  “那是发奖金了?”
  
  “和钱没有关系。姐,你有没有觉得,如果有一天突然发现你早就熟悉的人,其实和你以为的完全不同,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顾悦西嚷嚷起来:“开心?有什么好开心的?你姐夫,嫁给他以前觉得他又斯文又有本事,结了婚才发现他是又笨又邋遢!气都气死啦!”
  
  “我是说,有的人你以为她很普通,可其实她很了不起!你很想做但又做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现她也在做!而且她做得很漂亮!”
  
  一个白眼甩了过去:“小说看多了吧。你说的那是白娘娘。”
  
  顾耀东无奈:“算了,跟你说也说不明白。”
  
  此时的沈青禾正在鸿丰米店向老董汇报情况,与顾耀东完全相反,她忧心忡忡,并且有点乱了阵脚。“按理说我帽檐压得很低,他应该看不见我的脸。可是他主动让我离开,我又有些拿不准了。”
  
  尽管掩饰得很好,但老董还是看出来了,这在沈青禾身上是不常见的。“我听老夏说,他曾经想一个人营救陈宪民。掩护你离开,也许只是因为你在做他想做的事情。”
  
  “那我现在应该回去吗?”
  
  “既然没有接到老夏的电话,那说明你还没有搬家的必要。总之,一切多加小心,有情况我随时通知你。”老董注意到她胳膊上有血渍,“受伤了?”
  
  沈青禾这才注意到自己受了伤:“皮外伤,没关系。”这会儿她没办法集中精力去想伤口的问题。一想到顾耀东用枪口对准自己然后又毫无征兆地背转身去,她就心烦意乱。
  
  行走在悬崖边缘是她生活的常态,早就习惯了。暴露或是没有暴露,不论哪种结果她也都能平静面对并且果断处理,这都不足以让她心烦意乱。真正让她烦乱的,是坐在警车上鼻子发酸的那一刻,以及在那之后绵延不绝的剧烈心跳。理智告诉她那是因为感激顾耀东的救命之恩,可是直觉告诉她,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微妙,更复杂。
  
  顾家的晚饭时间到了。耀东母亲和顾悦西忙着端菜,顾耀东在灶披间盛饭,他似乎在等什么人,总有意无意地朝门口张望。这时,有人开门进来,他“嗖”地从灶披间蹿出去,结果是父亲回来了。他脱口而出:“爸!怎么是你?”
  
  顾邦才蒙了,“怎么是我?”这问题莫名其妙到让他大脑空白了好几秒,然后两眼一瞪,“怎么不能是我?”顾邦才嘟嘟囔囔进了屋,顾耀东还在朝外面张望,弄堂里依然不见沈青禾的身影。顾悦西在后面狐疑地打量着探头探脑的顾耀东。
  
  吃完晚饭,收拾好了碗筷,又陪父亲看报纸说了会儿话,顾耀东一看手表,已经晚上九点。他拎着空垃圾桶出了门。
  
  弄堂里的路灯已经灭了。他趿拉着拖鞋朝弄堂口走去,站在弄堂口朝远处望了一圈,依然不见人,只得又拎着桶回去。刚到门口就被顾悦西拦在了外面。
  
  “你在等什么人吗?”
  
  顾耀东装傻:“没有啊,我出来倒垃圾。”
  
  “可是吃饭前我刚倒过。”
  
  “那怎么还臭烘烘的。肯定是没倒干净!”
  
  顾悦西目光犀利地盯着他:“你是不是在等沈小姐?”
  
  “我进去了!风好大呀!”
  
  顾耀东一溜烟蹿进了屋里。顾悦西看着他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什么。
  
  晚上一家四口玩骨牌时,顾耀东心不在焉,一听外面有动静就从窗户朝外张望,这更加深了顾悦西的怀疑。她轻轻碰了碰母亲:“妈,你不觉得他有点古怪吗?”
  
  耀东母亲还没说话,顾耀东忽地放下了牌:“我出去透透气。家里太热了!”说罢他站起身就出了门。
  
  三个人被晾在屋里面面相觑,顾邦才完全是一头雾水:“家里有这么热吗?”
  
  顾悦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妈,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晚风一阵一阵从弄堂吹过,空气里有股潮湿的味道。顾耀东在门口假装随意地走来走去。蛐蛐轻盈地“唧——唧——”叫着,他脑子里也在一遍遍地“唧——唧——”叫着。他只是望着弄堂口,等待着,担心着。远处开始闪电,夏天的雨水总是说来就来。
  
  就在顾耀东脸上落下第一滴雨点时,弄堂口一个身影远远走来。他渐渐看清了那是沈青禾,下意识地转身就朝家跑去。不偏不倚一阵风吹来,门被关上了。顾耀东傻了眼,使劲推着门,沈青禾已经走到了他身后。
  
  “这么巧。我出来倒垃圾。”
  
  沈青禾看了看他手里和周围,并没有垃圾桶。撒谎技术一如往昔的拙劣。
  
  顾耀东干咳两声:“我正要回去拿垃圾……”沈青禾不想多去揣测什么,默默用钥匙开门,回屋。
  
  走到亭子间门口时,顾耀东跟了上来。沈青禾停步望着他。
  
  “沈小姐,我有话想跟你说。”
  
  “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行吗?”
  
  顾耀东注意到了她胳膊上的伤口:“你受伤了?”
  
  “不小心蹭破皮。对不起,我累了。”她回应得很冷淡。顾耀东还想说什么,沈青禾已经进了屋。她轻轻反锁了房门,然后就像静止了一样在门后站着,静静忐忑着,对抗着。手脚有些乏力,应该是因为紧张,毕竟现在还不能确定门外是敌是友。沈青禾机械地用这个念头塞满整个大脑,以免有些奇怪的东西想要恣意妄为。
  
  一门之隔,顾耀东也静静地站着,犹豫着,就在他终于鼓起勇气准备敲门时,早在门缝后观望着的顾悦西冲了过来,一把将他拉回房间。
  
  顾耀东很是茫然:“姐,你干什么?”
  
  顾悦西关了门,小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
  
  “你就打算这样直接告诉沈小姐吗?”
  
  顾耀东愣住了,她怎么会知道自己今天看见警车里的人是沈青禾了?难道她也知道沈青禾的身份?
  
  “你这样会把沈小姐吓跑的!”看着顾耀东更加听不懂的样子,顾悦西接着说道,“也难怪,你对这方面一窍不通,只会直来直往。不过女孩子是不吃这一套的。表白需要气氛和情调,明白吗?
  
  “什么表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喜欢上一个人,当然会觉得她跟以前不一样。你在晒台上拐弯抹角说那么多,不就是想告诉我你喜欢沈小姐吗?姐姐那么多小说不是白看的,现在就在帮你出主意呀!”
  
  顾耀东终于听明白了。
  
  看那么多小说又怎么样?不着边际!幼稚!滑稽!他不屑地哼哼着,如果他能看到自己脸红的样子,一定会觉得自己才更加幼稚和滑稽。
  
  “你没听过田螺姑娘吗?人家本来在你家里住得好好的,晚上躲在田螺壳里,白天变成妙龄女子,你戳破了那层纸,田螺姑娘的身份藏不住了,只好回了天上。你和沈小姐才认识多久呀?你冷不丁戳破这层纸,人家万一接受不了,说不定明天就收拾行李走了呢?”
  
  顾耀东不再哼哼了,顾悦西一通胡说八道,他居然从中听出了几分道理。
  
  “要是不想让沈小姐搬出去,你就听我的,什么都不要说。这种事情要慢慢来,姐姐会帮你出主意的!”说罢,顾悦西离开了房间,剩下顾耀东一个人站了很久。
  
  沈青禾一直站在门后,听见再未有动静,刚要走开,门口忽然又响起一阵脚步声,然后又恢复了安静。她打开门缝朝外一看,门口地上放了一个盒子——是药膏。
  
  顾耀东从门缝里看到沈青禾拿起药膏,但是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沈青禾将药膏拿回了亭子间。他这才轻轻关上了门。
  
  深夜,小雨渐渐变成了大雨。晒台上的衣服和咸肉已经提前收进屋里了,剩下花盆里的月见草被这场纷乱的夜雨搅得不得安宁。
  
  顾耀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对门亭子间里,传来轻轻的漏雨声。
  
  滴答,滴答……
  
  沈青禾也失眠了。
  
  滴答,滴答……
  
  雨水从屋顶轻轻地滴下,敲在水盆里,敲在她的神经上,一声声,一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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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56:48 | 只看该作者
  雨后的早晨格外清新。经过一夜浸润,泥土散发出混杂发酵的味道,很多东西在这个夜晚悄悄地变柔和了。
  
  顾耀东一开门,沈青禾正好从亭子间出来,胳膊已经上了药。两人看见对方,都有些不自在。
  
  顾耀东还是先开了口:“伤口好些了吗?”
  
  “好多了。”
  
  顾耀东不知还能说什么,转身要下楼,沈青禾叫住了他:“顾警官,我昨天在车上好像看见你了。你们在附近执行任务。你看见我了吗?”
  
  顾耀东看了她片刻,笃定地:“没有。”
  
  “我坐在驾驶座,你就站在车头前面。”
  
  “我不记得了。”
  
  “我在那一带送货,迷路了,本来想下车问你,可你一看见我转身就走。”说话时,沈青禾一直在打量顾耀东,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他的脸,竟然和印象中有点不一样。
  
  顾耀东挤出一脸生硬的笑容:“那肯定不是我。要是看见你,我会打招呼的。”
  
  “哦,可能是我认错人了。”
  
  顾耀东犹豫着下了几格楼梯,停下脚步:“你是在哪儿遇见我的?”
  
  沈青禾想了几秒:“衡山路。一家唱片公司门口。”
  
  顾耀东也想了几秒:“我一直在南苏州路附近。我在东北,你在西南,不是一个方向。”
  
  两人对视片刻。
  
  沈青禾笑了:“看来确实是我眼花了。谢谢你的药膏。”
  
  “不客气。”
  
  早饭桌上,耀东母亲也看见了沈青禾胳膊上的伤口。
  
  耀东母亲:“沈小姐,你的胳膊怎么了?”
  
  “昨天出门送货,不小心蹭破了。”
  
  “以后出门都小心点啊,你看你和耀东一个脸上受伤,一个胳膊受伤,怪让人担心的。”
  
  顾耀东和沈青禾看了看对方,没有说话。
  
  顾邦才:“以后出门确实要多留神。刚刚出去买报纸,听说昨天附近打枪。现在外面越来越乱了。”
  
  顾耀东注意到正在吃饭的沈青禾迟疑了一下。
  
  耀东母亲和顾悦西都有些紧张。
  
  耀东母亲:“什么时候的事?”
  
  顾邦才:“上午九十点钟吧,就在南苏州路。”
  
  顾悦西:“那离我们福安弄很近呀!什么人打枪?”
  
  顾邦才刚要说话,顾耀东接过了话头:“是警局的人。”所有人看向他,他好像没觉得有什么大事,继续吃饭。
  
  顾悦西一把拿掉他的筷子:“你也在?”
  
  “嗯。”顾耀东瞄了眼沈青禾,“我们押送犯人去提篮桥,有人劫囚车,结果就交火了。但是最后没抓到人。”
  
  顾邦才:“还真是这样呀!听说那个人就在我们这一带绕来绕去,对这一带弄堂熟悉得不得了!”
  
  耀东母亲和顾悦西越听越害怕。
  
  耀东母亲:“哎呀,该不会就是住在我们这一带的人吧?”
  
  沈青禾一直没说话,只管安安静静吃饭。
  
  顾悦西:“千万别躲到福安弄来了!”
  
  耀东母亲:“呸呸呸,不要乱讲话!怪吓人的!”
  
  顾耀东知道沈青禾在想什么。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地放下碗:“其实我看见那个人了。”
  
  大家都很惊讶,沈青禾也停了筷子。
  
  顾耀东:“那个人最后是开警车跑的。当时他坐在驾驶座上,我就站在车头外面。面对面地看见他了……但是我什么都没看清楚。”
  
  沈青禾诧异地抬头看他。
  
  顾邦才:“这么近都没看清楚?”
  
  顾耀东十分坦然,并且肯定:“嗯。太阳晃得我睁不开眼,那个人又戴了帽子,压得很低,只露了小半张脸。”
  
  耀东母亲听得心脏突突跳:“离得那么近,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个人就开车跑了。不过你们放心,那个人往福安弄相反的方向跑了,不会躲在这一带。”
  
  耀东母亲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安全第一!”
  
  顾邦才忽然想起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低声问道:“这件事,你们处长知道了吗?”
  
  “还没说,主要是开不了口……实在太丢脸了。”
  
  “好好好,没说就好!这件事传出去会影响你在警局的前途!千万不能说!往后这事就是我们家的秘密,包括多多,谁也不许再提!”
  
  饭桌上的人很默契地达成了一致意见。
  
  顾耀东端起碗继续大口吃饭,假装不知道沈青禾一直在偷偷打量自己。沈青禾观察了好一会儿,实在看不出什么破绽,这才放松下来。毕竟顾耀东说谎的技术从来都是很拙劣的,能骗过自己的概率不大。
  
  顾耀东在门外水池刷牙,想起最后沈青禾安心吃饭的样子,不禁咧着满是牙膏泡泡的嘴笑起来。刚一笑,顾悦西带着父母围了上来,朝顾耀东一指:“他已经跟我承认了,他喜欢沈小姐。”
  
  正在喝水漱口的顾耀东一口吞了下去:“姐,你胡说什么!”
  
  顾悦西:“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不能承认的?昨天我问你,你也默认了啊!”
  
  “那是因为我以为你在说……反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撒谎。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说沈小姐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说的人不是她。”
  
  “那你说的谁?”
  
  顾耀东语塞。
  
  “昨天就看你不对劲了。偷偷进人家房间,拿着人家的梳子当宝贝,人没回来你就跟丢了魂似的,大半夜的还去敲门。”
  
  顾耀东觉得好笑:“这就叫喜欢?”
  
  明明是反问,可所有人都好像听不懂这是反问,乐呵呵地抢着回答:“是呀!”
  
  这下顾耀东蒙了:“这……这就叫喜欢?”
  
  顾邦才:“你姐姐说得有理有据。看样子错不了。”
  
  耀东母亲:“沈小姐人蛮不错的,又懂事嘴又甜,长得也好看。我们没有意见!”
  
  顾悦西:“你不承认,只是因为你傻,你不知道什么是喜欢!顾耀东,你就是根木头。”
  
  三个人连珠炮似的说完就回屋去了,剩下那根木头张着糊满牙膏泡泡的嘴,云里雾里。
  
  又过了两天,顾耀东休假在家。一家人和弄堂邻居约好了去任伯伯家玩牌。耀东父母先出了门,顾悦西一边穿鞋一边朝楼上催促:“顾耀东!快下来!就等你了!”
  
  顾耀东嘴里喊着“来了来了”从房间跑出来,刚要下楼,看见亭子间开着门,地上放着已经接了大半盆雨水的盆子。他想起了前两天那场夜雨,于是下楼对顾悦西说道:“姐,我不去了。我有事。”
  
  顾悦西:“你能有什么事?”
  
  “正经事。”
  
  沈青禾正好从外面回来,顾耀东赶紧拘谨地坐下,随手抓了张报纸看。
  
  顾悦西:“沈小姐,一块儿去任伯伯家玩牌吧?顾耀东有事去不了。”
  
  沈青禾:“好啊。”
  
  顾耀东从报纸后偷瞥着二人出了门,等到外面传来关门声,便立刻扔下报纸,背上工具箱去了晒台。他搭了木梯子笨手笨脚爬上亭子间的屋顶,小心翼翼地修补起来。
  
  沈青禾跟着顾悦西朝任伯伯家走去,走到一半,忽然想起忘带钱包,只得又折返回去。顾耀东趴在屋顶上,丝毫没察觉到有人回来了。
  
  沈青禾进了亭子间,从床下小木箱里拿出一沓钱。顾耀东听见动静,从漏雨的小洞往下一看,只见沈青禾正手指如飞地数着钱。他像是窥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赶紧像只壁虎似的趴在屋顶上不敢动弹。沈青禾也听见了动静,她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并没有人,于是只好一肚子狐疑地继续数钱。顾耀东见没被发现,这才小心翼翼地往下爬,不料一脚踩滑,屋顶的瓦片稀里哗啦掉了一大片,露出一个大洞。
  
  沈青禾吓得手里的钱掉了一地,她抬头一望,赫然看见头顶的洞口外,杵着顾耀东一张尴尬的脸。
  
  两人四目相对。
  
  沈青禾终于反应过来,吼道:“大白天的偷看人家数钱!你想干什么?”
  
  十分钟后,她已经坐在屋顶上,补好了洞,盖上了最后一片瓦。顾耀东无地自容地站在一旁,看着沈青禾从梯子上下来。
  
  顾耀东:“对不起,本来是想帮你……”
  
  沈青禾看着他满身的灰尘,眼里有一闪而逝的感动,不过开口说话时已经和平常一样冷淡了:“没关系,你也算帮上忙了。”
  
  “我?”
  
  “要不是你捅出这么大一个洞,我也下不了决心自己来修啊。”
  
  顾耀东更加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我下楼了。”
  
  沈青禾忍不住叫住了他:“顾警官。”
  
  顾耀东回头看她。
  
  “记得你好像说过,我是个眼里只有钱,斤斤计较唯利是图的人。我一直觉得你很讨厌我。为什么还帮我?”
  
  顾耀东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很诚恳:“人的看法是会变的。”
  
  沈青禾听得茫然:“我做了什么好事,让你改变看法了吗?”
  
  顾耀东想起了姐姐那番关于“田螺姑娘”的胡说八道,于是把话咽了回去:“没有。”
  
  这个回答太实在了,实在到让沈青禾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只是觉得钱也没那么讨厌了。再说我修的是自己家的房子呀!这不能算帮你。”顾耀东稀里糊涂地一通瞎说,完了埋头就走,唯恐露馅。
  
  沈青禾在后面喊:“下回再敢爬屋顶偷看我数钱,我就去报警!”
  
  顾耀东站在楼梯上,不自觉地傻笑了一下。
  
  沈青禾站在晒台上也止不住地笑了。她顺手拿起一旁的水壶给花草浇起水来。租住在顾家的这段时间,她的生活里不知不觉多了很多东西。比如天未亮时杨会计的扫地声,顾家早饭桌上的闲扯家常,福安弄里的炊烟,打盹的二喵,来来回回拎着菜篮子的主妇以及太阳落山时灶披间里的切菜声,还有这晒台上混合着肥皂、咸肉和月见草的烟火香气。
  
  其实这些算不得特别陌生。她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神仙,十三岁以前,也是有家有父母的。那时候住在花园洋房,她也喜欢在阳台上用洒水壶给玫瑰浇水。从圣玛利亚女中放学回家的路上,她和同学钻弄堂捉迷藏,那时候弄堂里也是飘着这样的烟火气的。这些曾经在她幼年生活里存在过,后来又消亡了很多年的美好,在福安弄,在顾家,仿佛失而复得了。但她是过客,途经这些美好,已足够幸福。
  
  沈青禾不急不缓地浇着花,那晚被大雨搅得不得安宁的月见草,已经又萌发出新的花蕾了。
  
  午后的布兰咖啡馆坐满了客人。夏继成坐在窗边位置,不一会儿,沈青禾也进来了,在他对面坐下。“到很久了吗?”今天天气不错,她说话也带着轻快。
  
  夏继成:“刚到。”
  
  戴着白手套的服务生走过来。
  
  “两杯咖啡。给这位小姐一份栗子蛋糕。”夏继成吩咐完,看着沈青禾笑了笑,“心情不错啊。”
  
  “好久没出来喝咖啡了。”
  
  “我听老董说了你和顾耀东的事。”
  
  “顾耀东在警局跟你说过什么吗?”
  
  “打听过几句是否抓到陈宪民和劫囚车的人,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你现在弄清楚情况了吗?”
  
  “没有。”沈青禾说得有些犹豫。
  
  “他是张白纸,没有任何经验,套话应该不难。”
  
  “我试探过,可他说话半真半假,有时候觉得他在装傻,有时候又觉得他是真傻。有时候觉得他只是随口说说,有时候又觉得他话里有话在试探我。反正我是被这张白纸搞糊涂了。”她像是在抱怨,可又听不出恼火的意味。
  
  夏继成看着她,忍不住又笑了:“你的意思是遇见高手了。”
  
  一个白眼翻了过来:“当然不是!”
  
  服务生端来了两杯咖啡和蛋糕。
  
  夏继成:“尝尝吧。这家的栗子蛋糕很出名。”
  
  沈青禾拿起银叉时,笑得像个有糖吃的小孩子:“你连我爱吃栗子蛋糕都记得?”
  
  夏继成一副不近人情的面孔:“不记得,不过我知道女孩子都爱吃甜食。碰巧栗子蛋糕是这家的招牌点心。”
  
  沈青禾知道自己又是自讨没趣了,只能埋头吃蛋糕:“确实不错。”
  
  夏继成喝了口咖啡,放下杯子:“今天见面是因为有新任务。不过先说个题外话吧。那天的行动,你让我很惊讶。果断,勇敢,完全不像当年那个青涩的小女孩了。”
  
  “我是你一手训练出来的,当然不会差劲。”
  
  夏继成看着她一脸的骄傲,没有接话。
  
  沈青禾一边吃蛋糕一边说:“现在说任务吧,师父。”
  
  “我要你去见一个人。”
  
  “好。时间地点。”
  
  “中午十一点,国泰大戏院门口,他手上会拿两张《卡萨布兰卡》的电影票和一束黄玫瑰。”
  
  沈青禾又吃了口蛋糕:“这家蛋糕真的不错……是什么人?”
  
  “警委需要发展新人,我提议了一个人选。老董说提议已经通过了。”
  
  沈青禾包着满嘴的蛋糕愣住了。
  
  夏继成坦然地看着她:“现在还在观察期。也许他会是你将来的新搭档,也许什么都不是。”
  
  沈青禾一直埋着头嚼蛋糕,好半天才吞下去。方才的轻快都消失了。她放下手里的银叉,默默坐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觉得这个人能代替你吗?”
  
  “我的看法不重要。这是你的搭档,由你来决定。”
  
  “也就是说,我们的搭档关系到此结束了?夏处长。”
  
  夏继成尽量说得轻松一些:“现在还没有,不过就算将来结束了,我也还是你的师父啊。”
  
  沈青禾看了他片刻,说道:“我服从命令,但希望你知道,我并不愿意接受这个任务,在我心里你是唯一的搭档,任何人都不能代替。”说罢,她继续埋头吃蛋糕,不再多说一句话。
  
  夏继成安静地看着她。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刚好有一半照在沈青禾身上。她的发色不算黑,阳光下泛着棕色,显得比平常柔和。她坐在这一半阳光里,夏继成能感觉到有一种温度在她身上回升。她是生于阳光,长于悲凉的女孩。如果有可能,那个拿着两张电影票和一束黄玫瑰的人,会拉着她走回无遮无拦的辽阔阳光下。
  
  “看电影?”
  
  刑二处警员听见顾耀东惊讶的发问,纷纷回头张望。这小子又被夏处长叫去谈话了,也不知踩了什么狗屎运,处长竟叫他去看电影。
  
  夏继成放了两张电影票在桌上:“我约了沈小姐,但是现在临时有事。你去一趟,路上买一束黄玫瑰送给她,替我好好道个歉。”
  
  顾耀东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不能把花和电影票给她就回来吗?”
  
  “不能。我失约已经很没有礼貌了,要是再让女士一个人看电影,那就太没有风度了。”
  
  “处长,我平时很少看电影……”
  
  “那正好。这是美国电影,《卡萨布兰卡》,值得一看。”
  
  顾耀东还在磨叽着:“其实是我不大喜欢看电影。”
  
  夏继成嚷嚷起来:“让你办件事这么多废话!你只需要准时出现在国泰大戏院,谁关心你喜不喜欢!”
  
  顾耀东赖着不肯走,想了半天又想出来一个主意:“要不,让赵警官去?他喜欢看电影!”
  
  夏继成实在不理解了,恨不得敲开他的脑袋看一看里面到底在盘算什么:“陪女士看一场电影有这么难吗?又不是让你去约会!你只需要带上钱,如果她要喝饮料你就给她买一杯,如果她看完电影想吃个饭你就请她吃饭,回来找我报账。沈青禾就是个普通女人,很容易就哄过去了。”
  
  顾耀东欲言又止,赵志勇凑了上来:“处长,我好像听见你们叫我?”
  
  夏继成:“没事!忙你的去。”
  
  赵志勇“哦”了一声,看了眼顾耀东,小声说道:“你脸怎么这么红?又挨骂了?”顾耀东没吭声。
  
  赵志勇离开了,夏继成这才细细打量起他来:“你脸红什么?”
  
  顾耀东也不知道自己在脸红什么,大概是赵志勇说的吧,他又挨骂了,不然怎么会抬头一看见处长的眼神就赶紧避开?“处长,那我去了。”他拿起电影票转身就走了。
  
  夏继成在后面喊道:“别忘了黄玫瑰!”望着那个匆匆逃走的人影,以及那两只令人发笑的红耳朵,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桌上的茶水还飘着热气,夏继成喝了一口,随手拿起报纸。上面登着国泰大戏院的影片上映广告,最显眼的一幅便是《卡萨布兰卡》——
  
  “这世上有那么多城镇,城镇里有那么多酒馆,她偏偏走进了我的。”
  
  他蓦然想起了这句台词。
  
  失落?开心?后悔?伤感?还是欣慰?心里有个声音在问他。关于沈青禾,他知道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
  
  沈青禾准时到了国泰大戏院。她不情愿,但这丝毫不影响执行任务的认真程度。在这种地方接头,和人群融为一片是基本规矩。所以她特意打扮过了,一身碎花洋裙,素雅的高跟鞋,头发上别了一枚镶着三朵琉璃小花的发夹,看起来和周围那些逛街看电影的普通女孩没什么两样。
  
  沈青禾站在大戏院的玻璃门里,看了眼手表,已经到接头时间了,周围仍然没有任何人要朝她走来的意思。观众三三两两朝里走,门口的人越来越少。又等了一会儿。门口几乎已经没人了。路对面,很多人在等红绿灯……
  
  绿灯亮了,从人群后面挤出一个手拿黄玫瑰的人,朝大戏院飞奔而来。沈青禾推开玻璃门正要去接应,就在这时,她惊诧地认出那个人是顾耀东。
  
  沈青禾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顾耀东飞奔到了大戏院门口,这里空无一人。他看了眼手表,只比处长交代的时间晚了两分钟。沈青禾应该是还没有到。他扶正警帽,整理好黄玫瑰,站得笔直等在门口。身旁玻璃窗上贴着《卡萨布兰卡》的巨幅海报,顾耀东瞄了两眼,大概能猜到这是一个爱情故事,一想到要和沈青禾坐在一起看一个爱情故事,他就不敢往下想了。
  
  此时此刻,沈青禾就站在那扇玻璃窗后,两人之间隔着那张巨幅海报。
  
  夏继成选中的接班人,自己未来的搭档,就是顾耀东?沈青禾一脸的不相信,不理解,甚至还有一丝怒气。认识夏继成十年,搭档三年,这是她第一次怀疑起他的眼光。最终,沈青禾转身从侧门离开了。
  
  等到电影散场,顾耀东回到警局,把电影票和黄玫瑰放在夏继成桌上:“我等到电影散场,沈小姐还是没来。”
  
  夏继成似乎并不意外:“可能她也临时有事吧。辛苦你了。”对于沈青禾少有的违令,他不打算计较,至少这一次不会。
  
  因为他有预感,这场电影,这两个人会一起看的——在未来的某个时候。
  
  夏继成把黄玫瑰还给顾耀东:“花带回去吧。女人都喜欢花,她应该也不例外。”
  
  顾耀东下意识地想说什么。他接过花,想了想,鼓起勇气带着一丝自豪地小声说道:“处长,其实你不了解沈小姐。你什么都不知道。”说罢,他揣着心底的小秘密,轻快地回了座位,仿佛他是全世界最了解沈青禾的人。
  
  夏继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望着那个“全世界最了解沈青禾的人”,哼哼呵呵笑了两声。顾耀东并不算自以为是,因为此刻至少还有一个人和他有同样的想法,相信顾耀东即便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最”或者“更”了解沈青禾的人。那个人便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夏处长”。
  
  傍晚的一场雨,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顾耀东从天井的雨水桶里舀了一瓢水,装满花瓶,然后把那束黄玫瑰插进去,摆在了客堂间的饭桌上。沈青禾正好回来,在门边收了雨伞,进门一眼就看见了那束玫瑰。
  
  顾耀东:“沈小姐,这是夏处长送给你的花。”
  
  沈青禾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避开了眼神:“送我花干什么?”
  
  “他今天临时有事,没去成国泰,想跟你赔礼道歉。”
  
  “我最讨厌别人送花,最讨厌的花就是黄玫瑰。”她冷冰冰地说完,头也不回地上了二楼,剩下顾耀东杵在那里有点发蒙。
  
  一进亭子间,地上一摊水。沈青禾抬头望去,之前漏雨的地方又开始了。她没好气地把包扔在床上,端着水盆去接雨水。那天在屋顶补了半天,漏雨的洞反倒比之前更大了,水盆顾得了左边就顾不了右边。正恼火,敲门声响了。她冲过去一把拉开门,只见顾耀东捧着花瓶站在外面。
  
  “其实我替夏处长去了国泰,想跟你道歉,可我……”沈青禾“啪”地关了门,差点撞上他鼻子尖。
  
  顾耀东一动不敢动地站在门外。二人就这样隔着门站了片刻。
  
  沈青禾强忍下火气,开了门:“顾警官,麻烦你明天到警局转告夏处长,我今天也没去国泰。我也很忙。谢谢。”
  
  顾耀东小心翼翼地:“好,我一定转告他。”说完他赶紧捧着花瓶识趣地逃回了自己房间。
  
  沈青禾憋着火关了门,一回身,水盆踩翻了,刚刚接的雨水洒了一地。她再也控制不住,冲出亭子间,去对面拍顾耀东的房门。顾耀东胆战心惊地打开一条门缝,那个吃了炮仗一样的女人竟然硬从门缝挤了进去。
  
  沈青禾:“他当我什么人?随便叫个人来就想把我打发了?我答应跟他看电影是因为他是夏继成,是刑二处处长!说不来就不来,还想把我塞给一个新人!当我沈青禾就找不到其他人看电影了吗?”
  
  偏偏顾耀东记性很好:“你刚才说,你也没去……”
  
  “我是没去!那我就不能生气了?我现在就是一肚子气!我一看见你就满肚子无名火!顾耀东你是警察不是跑腿的!他让你去国泰你就去国泰,你就没有正经事可干吗?要不你就再笨点再傻点,让他觉得你一无是处!别老想着把你往我这儿塞!”
  
  顾耀东被训得不敢吭声。
  
  沈青禾看见了放在床头的花瓶:“你留着它干什么?”
  
  “我挺喜欢的。”顾耀东回答得很老实。沈青禾看着他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无话可说。顾耀东总是不自知地老实到让人无话可说。她窝火地转身要走,却被一把拉住。
  
  沈青禾:“你干什么?”
  
  顾耀东跑开,然后拿着一个水盆过来,沈青禾有些错愕。
  
  很快,顾耀东就在亭子间把两只水盆并排摆好了,漏下来的雨水刚好被两只盆子接住。沈青禾看着他一通忙活,窝在肚里的无名火变了味道。
  
  “今天跟夏处长的生意没谈成,心情不好。对不起。”
  
  “没关系。这回雨水不会落在地板上了。你早点睡,我回去了。”他轻轻关了亭子间门。
  
  那部《卡萨布兰卡》,沈青禾已经看了很多遍,她记得里面的每一句台词。电影是不会变的,如果一起看的人变了,也就找不到再看的理由。
  
  很久以后,沈青禾还是和顾耀东一起看了这场电影。再之后她才明白,和不同的人看同样的电影,故事是会不一样的。
  
  顾耀东回到自己房间,打开床头的台灯。灯光刚好照在花瓶里的黄玫瑰上,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安宁而温馨。
  
  这份安宁,最终还是在这年六月仲夏之际结束了。
  
  那天早晨,大街小巷格外安静。福安弄里也不见人影,除了一如往昔扫地的杨会计,人们好像都消失了一样。没了洗洗晒晒的女人和高谈阔论的男人,炊烟也只剩寥寥几缕,男人女人们都坐在屋里围着收音机或是报纸,默不作声。整条弄堂,只有任伯伯收音机里的女播音员软糯的声音在回荡:
  
  “国民政府六届二中全会的宪草修改提议案引起共党激烈反应。但国共双方仍未公开决裂。马歇尔将军下令美国对国民政府实行十个月的武器禁运……
  
  “日前,国军刘峙、程潜将军身先士卒,以二十万优势兵力攻打共军李先念部的六万中原军。收复鄂豫皖共党占领地区指日可待……”
  
  顾邦才坐在天井里,关掉收音机,叹了口气:“一觉醒来,和平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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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58:09 | 只看该作者
第十章

      转眼到了一九四七年。又是一个夏天。
  
  顾耀东站在电车上,望着车窗外的大街上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大批学生高举着“反饥饿反内战”的标语,正在游行抗议。
  
  电车到站。车门一开,声浪便扑面而来——
  
  “我们要饭吃!要和平!要自由!”
  
  “反对饥饿!反对内战!反对迫害!”
  
  顾耀东刚下车就被裹挟进人流中,他奋力从人群中挤出来,拐进福安弄。和乱哄哄的大街相比,弄堂里多少算是安宁的。
  
  回了家,母亲正好从灶披间端菜出来。晚饭两个素青菜和一盘分量很小的茭白炒肉丝。最近大半年,物价涨得厉害,薪水偏不涨,一日三餐自然也比不得从前精致丰富了。顾耀东帮着端菜,不管怎样,家里的灶火饭香总是让人心安的。
  
  耀东母亲:“明天你休假,陪我去三角地菜场买些菜吧。”
  
  顾耀东:“休假取消了。”
  
  耀东母亲:“为什么呀?”
  
  顾耀东:“最近到处游行,局长要求大家在警局待命。”
  
  正说话,顾邦才一脸悻悻地从外面回来了。
  
  耀东母亲:“咦,你不是约了打牌吗?怎么回来了?”
  
  顾邦才:“老刘工厂罢工,他也跟着游行去了。缺一个人,只好散了。”
  
  耀东母亲:“那种事情跟着瞎起哄,也不怕出危险。”
  
  顾邦才一脸忧国忧民地敲着桌子:“哎,乱了乱了,一打仗,全乱套了!以后没事都早点回家,少走夜路。”
  
  夜里,父母已经睡下了。顾耀东穿着睡衣坐在床上看书。他看了一眼时间,九点了,沈青禾还没有回家。又翻了两页,他放下书,轻手轻脚出了门。
  
  街上行人寥寥。顾耀东一个人坐在弄口,心不在焉地踢着小石头。远远地,沈青禾出现在昏暗的路灯下。他赶紧跑回家,听着沈青禾进了亭子间关了门,这才关台灯睡觉。
  
  第二天,沈青禾一早就出门了。她前脚刚出门,顾耀东后脚就跑下楼,抓起挎包,匆匆蹬上鞋子就要出去。
  
  耀东母亲从灶披间追出来:“你不吃早饭啦?”
  
  “怕迟到,不吃了!”
  
  耀东母亲赶紧把警服和警帽从衣架上取下来:“衣服帽子都没拿!慌什么呀?”
  
  顾耀东把帽子往挎包里一塞,警服团在手里就跑:“到了警局再换!走了——”
  
  沈青禾在前面走着,身后远处一个影子晃来晃去,那身白衬衣在阳光下格外扎眼。她只装作不知道,不紧不慢朝弄口走去。
  
  弄堂吴太太的儿子穿着大学校服从屋里出来,骑上自行车匆匆离开。吴太太追出来大声喊道:“老老实实在学校待着!别跟着上街闹事——!”转眼正好看到顾耀东经过,她笑着点了点头:“耀东,这么早就去警局啦。”
  
  顾耀东也笑着打招呼:“是啊。”余光瞥见沈青禾已经出了弄堂,他赶紧快跑几步跟出去。
  
  沈青禾刚从福安弄出去没几步,就遇到一群游行学生。领头学生高喊着:“大家团结一致!要让政府听到我们的声音!”队伍一边响应,一边声势浩大地迎面拥来。眼看沈青禾就要被撞到,那个穿白衬衣的身影一把将她拉到身后护着。沈青禾大概知道顾耀东为什么跟着自己,但这个举动还是让她有些意外。
  
  这时,几名大学生在他们身边停下了。男学生见顾耀东一脸学生气,又穿着白衬衣,便问道:“同学你是哪个大学的?”
  
  “我?”
  
  “我们现在要去《联合晚报》参加抗议活动,要求政府停止新闻检查制度,你也可以加入我们!”
  
  顾耀东支吾:“我……已经不是学生了。”
  
  一名学生猛然看到了顾耀东手里团成一团的警服,小声对同伴说道:“他好像是警察。”
  
  众人顿时警觉起来。
  
  男学生:“你是警察?”
  
  这次换沈青禾一把将顾耀东拉到身后:“我们是户口登记员。抱歉啊同学,我们还要去前面弄堂查户籍。”说完她拉着顾耀东就走。
  
  一直到了远离游行队伍的地方,她才停下:“以后再遇见这种事情,你还是先顾自己吧。”
  
  顾耀东红着脸不敢看她。沈青禾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他的胳膊,赶紧放开:“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大家不是同道人,别跟着我了。”
  
  “其实我知道,你用不着我帮忙。不过……虽然路不同,我们的方向是一样的。”
  
  也许是出于职业本能,沈青禾脑子里瞬间闪过当初顾耀东在警车外用枪口指着自己的瞬间。她有些警惕地问:“什么意思?”
  
  顾耀东笑笑:“你不是要去电车站吗?我也去。”
  
  沈青禾望着他的背影,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想得太多还是想得太少,近来她经常被顾耀东搞糊涂。也许是被夏继成有意发展顾耀东的念头干扰了,以至于她总怀疑顾耀东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幼稚,否则为什么选他?
  
  天边的云黑而厚,不知道雨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她想起一年前那个同样爱下雨的夏天,她搬进了顾家,发生了很多事。还以为早就忘了警车外的一幕,忘了那天回去后被一场大雨搅得心神不宁的夜晚。未来的局势很不明朗,如果这是棋局,那么现在便到了布局的时候,而这也意味着夏继成离开上海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她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一边朝电车站走去。街上人很多,很乱,但顾耀东的白衬衣依然扎眼地在前面晃来晃去,在阳光下白到发亮。
  
  鸿丰米店的米缸空空如也,店里一片狼藉,像是刚被洗劫过一样。伙计和老董在打扫。
  
  沈青禾有些诧异:“店里怎么了?”
  
  老董感叹:“米价一天比一天高,大家都慌了,早上一开门,全是拎着一麻袋一麻袋钱来抢米的人。”
  
  “现在两万块钱只能理个发。三十万也只能买一袋米。全乱了。”
  
  老董到门口摘下“新米到货”的牌子,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个新订做的“长期收购大米”的牌子挂上,苦笑着说道:“往后,接头的牌子就换成这个了。”
  
  伙计去门口给新牌子擦灰,老董领着沈青禾进了密室。最近的转移任务非常频繁,一星期之内沈青禾已经将十来名进步学生送到中转点撤离出城了。老董交给她一个点心盒子:“这里面有两本新证件,尽快通知联络线,安排伪装,把这两个人送出城。”
  
  “是什么人?”
  
  “《联合晚报》的主编郭明义和副主编李谦钊,都是我们地下支部的同志。他们今天在报社举行抗议活动,警委刚刚得到消息,警局和宪兵队要对他们实施秘密逮捕。”
  
  “前方打内战,后方打学生和文人,他们真是打上瘾了。”
  
  “前段时间清华大学发表《反饥饿反内战罢课宣言》,国民党就搞了个《维持社会秩序临时办法》,禁止十人以上的游行,结果遭到全国反对。他们这是恼羞成怒了。”
  
  沈青禾收好点心盒子准备离开,临走前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种时候,夏继成就应该留在警局,怎么反倒要主动陪他们副局长去南京述职?”
  
  董老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一趟南京之行,他非去不可。将来你会明白的。”
  
  顾耀东到了刑二处,刚换好警服,李队长就匆匆进来:“刚刚接到通知,《联合晚报》有人抗议示威。马上去现场维持秩序。”
  
  小喇叭:“这不都是一处的事情吗?让我们二处去干什么?”
  
  这时杨奎走了进来,口气很是傲慢:“副局长走之前交代了,二位处长陪他在南京述职期间,一切听一处指挥。”
  
  李队长没发话,算是默认了。众人只得不情不愿地准备出发。顾耀东一个人翻箱倒柜找东西,大半个人都钻进了柜子里,就剩了个屁股撅在外面。
  
  赵志勇凑过来看:“你找什么?”
  
  “喇叭。”
  
  “找喇叭干什么?”
  
  顾耀东从柜子里伸出头,一脸茫然:“不是要去维持秩序吗?”
  
  站在门口的刑一处警员一阵哄笑。
  
  “靠喊?管屁用。”杨奎晃了晃警棍,“得用这个说话,明白吗?”
  
  去报社的路上,二处警员坐了一车,每个人都拿着警棍和盾牌,气氛有些压抑。顾耀东偷偷瞟着大家,大家都面无表情。
  
  他小声问坐旁边的赵志勇:“赵警官,一会儿下了车我的任务是什么?”
  
  赵志勇苦笑:“能跟着走就行。”
  
  这回顾耀东听懂了,赶紧整理头发,扶正警帽,看见鞋子有些脏,又赶紧用手帕擦干净。
  
  赵志勇:“你干什么?”
  
  顾耀东笑呵呵地:“这样看起来精神点,给人家留个警察的好印象。”
  
  赵志勇没说话,大家都没说话。他们想起了当年,自己第一次出警执行这种任务的时候,也是这样天真善良,傻里傻气。
  
  警车在报社附近停了下来。肖大头深吸一口气,拉开车门,一个地动山摇的世界扑面而来……
  
  游行队伍举着“向炮口要饭吃”“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横幅,高唱着《团结就是力量》,浩浩荡荡地向着报社进发。
  
  李队长叹了口气:“下车吧。”
  
  警员们依次跳下车,顾耀东最后一个扒着警车下来,脚还没沾地,就被潮水般的人流裹挟着冲向了远处。他晕头转向地挥手大喊着:“赵警官——!李队长——!”二处的警员早已消失在人群中,无人响应。
  
  顾耀东被挤丢了帽子,踩丢了鞋。他狼狈地四处捡回行头,雨后的积水尚未干透,很快就弄得一身泥泞。好容易挤出人群,顾耀东一个踉跄摔倒在一双高跟鞋前,对方吓得连退两步。
  
  他抬头一看,是丁放。
  
  “丁小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丁放显然被吓到了,紧紧抱着一摞稿纸:“我来杂志社交稿件。”
  
  顾耀东:“群众游行,当心被误伤。”
  
  “顾警官,那你在这儿是……”
  
  “我来维持秩序!”他说得底气十足,但是说完后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因为他看起来更像是挨了揍。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尖叫。只见一辆警车冲进了游行队伍,横冲直撞。人们惊叫着四散躲避。领头的男人高喊道:“警察开车撞人!大家快分散!分散!”
  
  一群人朝顾耀东和丁放冲来。顾耀东赶紧将她拉到墙边,自己挡在前面。人群跑开以后,他才挪开身子:“太乱了,你还是等游行结束再来吧!”
  
  丁放没吭声,顾耀东回头一看,才发现刚刚还清新美丽的丁放,被自己泥泞的制服糊了一脸泥,书稿也弄脏了。
  
  “对不起!”他面红耳赤地从挎包里拿出手帕,丁放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没想到对方不假思索朝书稿伸手过去,原来人家只是要把书稿擦干净。
  
  丁放糊着一脸泥,默默看着顾耀东不说话。
  
  顾耀东倒是擦得又麻利又起劲:“这样就干净了!”
  
  尖锐的警哨声从远处传来。杨奎带着一处警员从冲进人群的那辆车里跳下来,大吼一声:“领头闹事的都抓回去!谁都别想跑!”
  
  几个人被警察扑倒在地,随后被塞进警车。
  
  一名学生朝顾耀东的方向跑来。
  
  杨奎在后面大喊:“顾耀东——!抓住他!”
  
  顾耀东下意识地握住了警棍。眼看那名学生从他身边跑过去了,他始终还是没有拔出警棍。
  
  杨奎吐了口唾沫:“孬种。”他挥手示意几名刑一处警员:“上车——!冲过去!”警车开始掉转方向。顾耀东意识到他们的目标是另一群还在摇旗呐喊的抗议人群。由于太过混乱,人们甚至没有察觉到警察已经在他们身后开始抓人了。
  
  他抓着丁放的肩膀,让她转了180度,面朝身后的小路。“赶紧走!”说完把她往前一推,自己转身朝骚乱中跑去。丁放回头望着他,眼神中带着些许感动。
  
  远处停着一辆高级轿车。司机见丁放回来了,赶紧下车替她开车门。
  
  司机:“丁小姐,这种地方太乱了,以后还是少来吧。万一出事了我没法向先生交代。”
  
  丁放坐回车上,从坤包里拿出刺绣手绢,擦干净了脸上的泥巴。她态度冰冷地说道:“他既然同意我来,你就只管开好你的车。”
  
  一声尖锐的警哨声从远处传来。
  
  是顾耀东,他冲向那些还没有察觉到危险的人,用尽力气吹响着警哨。
  
  忽然之间,四周鸦雀无声,人们齐齐回头看向他。顾耀东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佩戴的警棍。就在这时,他蓦然发现队伍里的一名学生是福安弄吴太太的儿子,早上出门才打过照面。两人都愣住了。
  
  人群里一个男人忽然指着远处大喊:“看!警察在抓人!”人们转头望去,身后的队伍已经被冲得七零八落,很多人正被警察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同样穿着警察制服的顾耀东顿时成了众矢之的,有人高喊了一声“黑皮狗!”激愤的人群顿时围了上来。顾耀东死死握着警棍,但最终举起的却是盾牌。他一面用盾牌挡住拳头,一面不断地、奋力地吹着警哨,像是在发出某种警示。
  
  终于,有人注意到从另一个方向冲来的杨奎的警车,赶紧大喊:“他们要撞人!大家快散开!”
  
  游行队伍乱作一团,四处奔逃。
  
  杨奎坐在副驾驶座,一眼在人群里发现了名单上的目标,他指挥着开车的警员:“往左边!抓那个穿蓝衣服戴眼镜的!”
  
  开车的警员看到顾耀东举着盾牌、吹着警哨,抱怨道:“他光吹警哨能抓着什么人啊!”
  
  “王八蛋……我看他是在故意帮倒忙!”杨奎拔出配枪,朝天鸣了一枪。
  
  顾耀东错愕地望向警车。枪声面前,警哨声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远处的一条小路上,沈青禾站在那里,远远望着这一切,以及顾耀东的一举一动。
  
  几名学生被警察追着朝小路跑来,领头的正是杨奎要抓的那个穿蓝衣服戴眼镜的男人。跑在最后的女学生被警察一把抓住了头发,拽倒在地。领头的男人刚要回去救,沈青禾就从后面打晕了警察。
  
  郭明义很警惕:“你是什么人?”
  
  “郭主编,你和李先生上了警察局和宪兵队的秘密逮捕名单。我接到上级命令,送你们到城外的安全地方避一避。”见郭明义犹豫着,她又低声说道,“暂时撤离是上级的命令,这不是逃跑,是要生存下来继续战斗!”
  
  “我们跟你走,那李谦钊怎么办?他不在这里。”
  
  “放心。今晚十点,我会带他跟你们会合。”
  
  郭明义一咬牙,带着几名被追捕的学生上了沈青禾的货车车厢。沈青禾最后望了一眼顾耀东的身影,跳上驾驶座,朝相反的方向开走了。
  
  警车依然在人群里横冲直撞,杨奎依然在猎捕着他的目标。顾耀东也依然未放弃,他四处奔跑着,用警哨发出无言的警示。
  
  警哨声回荡在城市上空,令人揪心。
  
  福安弄空空荡荡,平日里打牌下棋的桌椅如今都没人了。雨后落叶满地,惶惶而萧条。顾邦才匆匆回家,正好杨一学拿着扫把从屋里出来。
  
  杨一学:“顾先生,最近都不见你们摆牌局啦?”
  
  顾邦才:“又打仗啦!到处乱哄哄的,谁还有那个心思!”远处零星响着枪声,更显得可怖了。“杨会计,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扫地!赶紧回去吧!”
  
  杨一学笑呵呵:“日子总还是要过的。扫干净了,大家也舒心一点。”
  
  “唉,我看这福安弄也太平不了多久了!”顾邦才正要进家门,余光瞥见弄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只见顾耀东拖着疲惫的脚步进了弄堂。
  
  总在家门口听收音机的任伯伯,正在四处找着他的老猫:“二喵……二喵……耀东啊,你看见我的猫了吗?”
  
  “没有啊,任伯伯。”
  
  “唉,外面打枪把它吓跑了。二喵……二喵?”他颤巍巍地朝弄口方向寻去。
  
  吴太太的儿子正好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头上带着伤。在家门口停车时,他和顾耀东都看见了对方。他不屑地朝“黑皮狗”的方向吐了口唾沫。“黑皮狗”沉默地走开了。
  
  夜里,顾耀东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睡衣,总算恢复了人样。一家人聚在客堂间,顾悦西看着多多写作业,耀东母亲给儿子脸上擦药,顾邦才在天井里头闷闷地抽烟。
  
  远处隐隐传来枪声。顾邦才望着浑浊的夜空重重地吸了口烟:“又在打枪了。”
  
  顾耀东忽然想起什么:“沈青禾回来了吗?”
  
  耀东母亲:“还没有。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虽说只是租客,还是怪担心她的。”
  
  一条没有路灯的弄堂,沈青禾正躲在门洞里,小心翼翼地朝周围张望。确认巡警已经离开后,她向身后说道:“安全了。”
  
  一个男人走出来,手臂负了伤,满头冷汗。他是这次转移任务里的第二个人,李谦钊。
  
  沈青禾:“严重吗?”
  
  李谦钊:“还能坚持。”
  
  沈青禾:“前面的裁缝铺就是中转点。”
  
  李谦钊朝前面望去,弄堂深处,一家店铺门口挂着“明香裁缝铺”的招牌。
  
  沈青禾:“郭主编已经到了。今晚警委就会有人送你们出城。”
  
  “谢谢。”李谦钊注意到沈青禾的衣服被自己手臂的伤口蹭了一片血迹,“怎么办?路上遇到巡警你会有麻烦的。”
  
  沈青禾埋头看了一眼:“没关系,我自己想办法。你也保重。”
  
  电车已经收车了。沈青禾坐黄包车到福安弄附近,提前下了车。这样她还有一段距离来确认安全,以免将危险带回家。这是跟着夏继成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路上几乎没什么人。沈青禾脱下小开衫,假装随意地搭在胳膊上,挡住腰前的血迹。最近路灯都灭得很早,路上阴森森的,也算是对自己有利。远远地,已经能看见福安弄的弄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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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58:51 | 只看该作者
  顾耀东坐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翻书,不时地看时间。忽然一声枪响,他心里猛地一惊。有人在外面高声喊着:“抓住他——!别跑——!”声音离福安弄不远,又是几声枪响,似乎更近了。他扔下书,穿着睡衣和拖鞋就冲了出去。
  
  顾耀东心急如焚跑到弄口,但是并没有看见沈青禾。
  
  不远处又是两声枪响,有人大声喊着:“我打中他了!快追——!”
  
  他循着枪声方向不管不顾拼命跑去。
  
  沈青禾沿着昏暗的小路快步走着,经过一个路口时,有人从侧面小路口拐出来,跟在了她后面。她心里一紧,加快了脚步。周围不断从各个方向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警哨声、巡警的叫喊声。沈青禾的脚步愈发匆匆,身后人的脚步也跟得愈发匆匆。
  
  经过路口时,沈青禾迅速拐进一个漆黑的门洞,等着跟踪自己的人现身。但是脚步声越来越远,似乎朝另一条小路离开了。她等了片刻,悄悄朝小路另一头走去。也许巡警是从明香裁缝铺一路跟过来的,也许是在追捕其他什么人,她无从知晓。在无法确定安全之前,她知道自己不能回福安弄,她不想把危险带进那条弄堂。
  
  沈青禾朝远离福安弄的方向走去,一名巡警忽然从她身后的小路跑出来,大声喝道:“站住!”
  
  她用衣服捂紧腰间的血迹,没有停下脚步。
  
  巡警吹着警哨:“站住!听见没有?”
  
  沈青禾听见巡警从背后朝自己冲来,就在对方伸手快要抓住她的肩膀时,顾耀东忽然从前面冲出来,一手护住沈青禾,一手毫不犹豫地几乎是粗暴地推开了她背后的人。沈青禾怔怔地抬起头,看到顾耀东一头的汗水,和她从未见过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凶狠神情。
  
  巡警:“推搡警察,你想干什么!”
  
  顾耀东喘着粗气,没说话。
  
  巡警使劲吹警哨,另两名巡警闻声赶来。
  
  一名巡警拿出警棍:“你跑什么?”
  
  沈青禾:“真对不起警官,一个人走夜路害怕,我还以为是不安好心的人跟在后面,所以没敢停。”
  
  另一名巡警用手电筒在沈青禾和顾耀东身上照来照去:“证件拿出来。”
  
  沈青禾从坤包里拿出证件,巡警检查时,瞄了两眼沈青禾一直挡在腰间的衣服:“这么晚了还在街上干什么?”
  
  沈青禾:“我是跑单帮的,跟人谈买卖误了末班车,只好走回来了。”
  
  巡警:“刚才看见一个腿受伤的男人吗?”
  
  李谦钊受伤的地方是手臂。她微微松了口气,警察的目标不是李谦钊,也不是自己。
  
  沈青禾:“没有。”
  
  巡警把证件还给她:“手上拿的什么东西?”
  
  沈青禾:“外套。走路出了汗,刚脱下来的。”
  
  巡警:“拿过来看看。”
  
  沈青禾:“警官,这就是件外套。”
  
  顾耀东注意到她有些紧张。巡警想上手抢,被顾耀东挡开了手。“请你对女士客气点。”
  
  巡警蛮横地吼道:“干什么?妨碍警察执行公务!”
  
  顾耀东比他还横:“我是上海市警察总局刑警二处警员顾耀东。你们哪个分局的?”
  
  巡警果然被顾耀东的气势镇住了,“黄……黄浦分局,南京东路支队。”他越说越没底气,“第三巡查小分队。”
  
  顾耀东:“你们分局刑警科行动队的黄队长应该认识我。”
  
  巡警上下打量着一身睡衣拖鞋的顾耀东,半信半疑。
  
  顾耀东将手揣进了裤兜,一脸不容置疑:“如果不相信,可以跟我回家拿证件,或者请黄队长领你们到总局来验证我的身份。这是我的家人。我现在要带她回家。”
  
  沈青禾站在顾耀东身后,默默望着他穿着拖鞋的脚,因为跑得太急太快,半个前脚掌都伸到了拖鞋外面,白袜子已经戳黑了。
  
  三名巡警面面相觑。再看看沈青禾穿着高跟鞋的样子,的确也不像是半夜出来飞檐走壁的可疑分子,于是互使眼色,收回了警棍。
  
  一名巡警悻悻地说道:“顾警官,多有冒犯了。最近治安不好,以后还请您的家人晚上尽量少出门。”
  
  顾耀东:“谢谢。我会叮嘱他们的。”
  
  待到三名巡警走远了,刚刚一直在强装镇定的顾耀东才将有些发抖的手从裤兜里拿出来。
  
  沈青禾一直埋着头,盯着他的脚,眼睛有些红。“你跟谁学的这套说辞?”
  
  “夏……”顾耀东一开口,声音有些发抖,他赶紧清清嗓子:“当然是夏处长。像吗?”
  
  “差得太远了。”
  
  顾耀东挤出笑容:“气势确实还差了点。”他看着沈青禾捂在腰间的衣服,心里好奇,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问。
  
  “回去吧。”他转身离开。
  
  沈青禾:“这么晚了你出来干什么?”
  
  顾耀东头也不回地说:“二喵跑了。”
  
  沈青禾有点蒙:“什么喵?”
  
  顾耀东忽然回过身冒火地冲她嚷嚷:“任伯伯的二喵啊!猫害怕了瞎跑,你怎么也一样!下次再遇到危险你能不能直接往福安弄跑?这儿跟福安弄只隔了一条街,你绕来绕去到处乱窜,就是不往家里跑!”
  
  “刚才跟在我后面的人是你?”
  
  “不然是谁?我一直追,拖鞋跑掉了都追不上!真是……你这女人到底什么变的?穿高跟鞋还跑这么快!”一通嚷嚷完,顾耀东嘟囔着朝福安弄走去,“我看你就是猫变的!”沈青禾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似乎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数落过,也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紧张过。
  
  耀东父母早已经睡下。家里“吱呀”一声开门,顾邦才立刻醒了。刚才不断的枪响和喊叫,早就让人睡不安稳了。他披着外套从卧室出来,看见顾耀东从外面回来:“是你啊,不是已经睡了吗?
  
  “任伯伯的猫跑了,出去看看。爸,你睡吧。”说着他上了楼。
  
  沈青禾跟着也回来了。
  
  顾邦才:“沈小姐回来啦。”
  
  耀东母亲一听是沈青禾,顾不得头发睡得乱蓬蓬的,披着衣服就跑出来:“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
  
  沈青禾:“最近生意多,这会儿才忙完。”
  
  顾邦才反锁了大门:“往后还是早点回来吧。外面到处打枪,不安全!”
  
  耀东母亲:“别太拼命了,钱少赚一点不要紧,万一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我们要担心的。”
  
  沈青禾:“知道了,顾先生顾太太,下次我早点回来。”
  
  耀东母亲:“要是饿了,锅里还给你留了蒸红薯。晚上睡觉记着关窗,插销插好。”
  
  沈青禾望着耀东母亲乱蓬蓬的头发,恍惚间觉得自己不只是过客。
  
  顾耀东一进屋,就被端坐在屋里的顾悦西吓了一跳:“姐!你怎么在我的房间?”
  
  顾悦西诡异一笑:“出去干什么了?”
  
  “都说了,找猫。”
  
  “你拿这个蒙爸妈还差不多。是担心沈小姐吧?”
  
  顾耀东忽然一脸严肃地嚷嚷起来:“姐,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总赖在娘家?多多不用见他爸爸了吗?你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他啊!总是这样父子分离也太可怜了吧!”
  
  顾悦西被劈头盖脸一通训,还没来得及反击,就被顾耀东推出了门。
  
  沈青禾回到亭子间,把一直挡在腰间的外套放了下来,腰间的那片血迹已经干成了褐红色。按照耀东母亲的叮嘱,她反锁了房门,关了窗户,插了插销。小小的亭子间在这一刻静下来,仿佛这本就是属于她的。沈青禾知道这也是错觉,她当然只是福安弄的过客。这错觉让人幸福又惶恐,惶恐有一天会因此而患得患失。
  
  傍晚的南京城和上海一样弥漫着法桐的气味。
  
  国民政府门口整齐地停放着数辆黑色轿车。齐副局长带着夏继成和王科达从楼里出来,朝他的专车走去。司机下车,毕恭毕敬为他开门。
  
  副局长:“我在行政院还有个会。二位早点回去休息,明天一早返回上海。”说完,他上车离开了。
  
  从楼里又陆续出来几名一看便是重要人物的中年男人,有穿军装的,也有着便服的,各自上了专车。夏继成一边和王科达闲聊,一边暗地观察着这些人。
  
  王科达神秘地说:“看见了吗,保密局郑局长也到了。”
  
  夏继成:“之前还以为是空穴来风。这次来南京述职算是开眼界了。”
  
  王科达压低了声音:“依我看,述职只是个幌子。把警局和保密局凑一块儿干什么呀?……老夏,有大事!”
  
  夏继成:“我不操心。反正天大的事情也有你们一处先扛着。”
  
  王科达心里得意,嘴上还是抱怨了几句:“你这个人,就是爱躲清闲。”门口的车队已经驶远了,王科达越发自在起来:“晚上我约了几个南京的老朋友吃饭,一块儿吧?”
  
  夏继成看了看表:“我就不去了。答应副局长替他准备礼物,回去要送给太太,明天恐怕没时间去商店了。”
  
  王科达:“这种差事你倒是乐此不疲。那我先走了。”
  
  夏继成笑呵呵地目送他离开,然后回了旅馆,换了一身便服。
  
  夕阳渐渐在江上隐没,天光暗沉了下去。夏继成在燕子矶公园门口下了黄包车,沿着江边朝码头方向走了一段,便到了燕子矶老街。街不长,他沿着青砖灰墙向前走,不知道他此行是要去见何人,一切都和这条陌生的老街一样充满未知。
  
  夏继成在老街23号门口停了下来,这是一家炒货店。刚一进去,老板便迎了过来,带着抱歉说道:“先生,真不好意思,我们要打烊了。”
  
  夏继成笑着:“我要三两采芝斋的玫瑰水炒。”
  
  老板:“采芝斋?那可是在苏州啊。”
  
  “听说掌柜的从苏州讨了秘方,想来尝个鲜。”
  
  老板上下打量他一番,这才开口说道:“您跟我来。”
  
  夏继成随店老板去了一处公寓。三长两短地敲门后,一个中年男人开了门。
  
  炒货店老板:“上海的客人到了。”
  
  对方看着夏继成,点了点头:“请进。”
  
  炒货店老板应声关了门,守在门口。
  
  进屋后,开门的男人主动朝夏继成伸出了手:“白桦同志,我代表南京地下市委和陈书记欢迎你。”
  
  夏继成:“谢谢。刘副书记,董书记托我向您问好。”
  
  二人握着手,虽是第一次谋面,但却像是老战友般熟悉。
  
  “晚上一个人出来,安排妥当了吗?”
  
  “我有合理的借口。不过走的时候,需要一份玫瑰水炒。”
  
  刘副书记心领神会:“早就给你准备好了。老董告诉你这次来南京的目的了吗?”
  
  “他只说了四个字,未雨绸缪。”
  
  刘副书记笑了:“请跟我来吧。”
  
  夏继成跟着他进了内屋。屋里坐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虽然穿着便服,面相温厚,但身姿挺拔刚硬,一看便是军人出身。
  
  刘副书记介绍道:“这位是南京政府国防部监察局吴仲禧监察官。”
  
  夏继成显然很意外,敬了个礼:“吴先生。久仰大名!”
  
  吴仲禧看着他,仿佛是在看一名爱将:“在韶关警备司令部的时候,我就听吴石将军提到过你。你是他在陆大任教时最器重的学生,直到现在,提起当年鲜衣怒马少年时的夏继成,他都记忆犹新。”他起身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夏继成——一本英文版的《席勒诗选》。
  
  “这是他托我带给你的礼物。”
  
  夏继成打开书,扉页上手写了一句话——人,要忠于年轻时的梦想。
  
  书有些旧了。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话。他蓦然想起在保定军校读书的那几年时光,二十多岁,鲜活,无畏。这句话对他而言曾有过非凡的意义,如今亦如此。
  
  夏继成:“一别十五年,学生一直谨记老师的教诲。”
  
  刘副书记:“直到我们这个计划开始,看到上海提议的人选,吴将军才知道原来你和他早已同志同道,所以点名要你来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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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59:26 | 只看该作者
  吴仲禧:“国民党很快会将长江的防守问题提到议事日程上。长江以北将会有一场大决战。或许是一年之后,或许两年。但我们的棋盘从现在就要开始布局。”
  
  夏继成:“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刘副书记:“我听老董说你已经提议了一名人选,接替你在上海警委的工作?”
  
  夏继成苦笑道:“还在继续努力,等待时机。”
  
  刘副书记:“尽快做好交接。一个月之内,调令会送到上海市警察局。继成,南京是钟山龙盘、石头虎踞之地,在这里我们失去过八位市委书记,前路险恶,希望你做好一切准备。”
  
  夏继成:“为国家,为信仰,夏某不惜生命。”
  
  吴仲禧:“在军事参谋院,吴将军曾对我有救命之恩,于公于私,我都会尽全力为你在南京铺好路。白桦同志,我们很快会再见面。不过下一次,你就不再是刑警处处长了。”
  
  夏继成起立,敬礼,庄重而坚定。
  
  从南京回上海的火车上,齐升平一直在看报纸,脸色很不好看。夏继成一边和王科达扯着闲话,一边琢磨着齐升平在行政院的密会内容。
  
  齐升平把报纸递给二人:“看看吧,才走了三天,全乱套了!”
  
  报纸上是报社门口抗议活动的照片。
  
  王科达瞄了两眼:“还是镇压得不够。一会儿是工人罢工,一会儿是学生游行,这帮穷酸文人更可恶,跳出来喊什么言论自由,居然还敢煽动学生到教育部请愿,要求停止内战!”
  
  齐升平:“岂止是教育部?他们都敢跟卫戍司令部提四项要求了!要不是参政会邵秘书长出面调解,他们还能活命?”
  
  夏继成:“文人和学生,历来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齐升平有些感慨:“华北,苏杭,宁沪,到处都在喊“反饥饿反内战”。堂堂国统区里居然有六十万学生参加共党组织的游行。现在看来,共党的领导力真是匪夷所思。”
  
  夏继成笑着:“国共一开打,经济状况自然不佳。再加上二月份的《经济紧急措施方案》,政府宣布冻结生活费指数,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共党这是乘虚而入,一贯的伎俩。”
  
  王科达:“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啊。一天到晚满城灭火,精力全耗在这些破事儿上了。”
  
  齐升平想了想,问王科达:“这几天的行动都是杨奎在负责吗?”
  
  “是。”
  
  “他怎么解决的?”
  
  齐升平的眼神让夏继成忽然意识到,他很关心这个问题。换做以前,他是不会过问区区一个刑警处队长的办事手段的。这很重要。
  
  王科达:“还是秘密逮捕为主,现在看来效果不佳。回去以后还得多抓几个骨干,那帮刁民才知道分寸。”
  
  夏继成看着齐升平:“但是也怕出乱子,万一学生、工人倾巢而出,那些报纸杂志再联合起来,煽动言论,最后恐怕得我们警局背黑锅啊。”
  
  齐升平往后靠在椅背上,脸上微微有了些笑意,“继成考虑得很周到。正好也想跟你们传达一下,最近会有一项大的行动,南京的正式文件很快会传过来。在这个节骨眼上,切忌闹得满城风雨。”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笑意却更浓了,“且让他们再最后疯狂几天吧。”
  
  大的行动?节骨眼?这两个词让夏继成心里蒙上了一层阴云。
  
  又是一次民众请愿游行。一天之内,这已经是刑一处和刑二处第三次出警了,警察的使命感早就被磨光,剩下的只有疲惫和烦躁。
  
  杨奎坐在刑一处警车里,冷冷地盯着外面的人群。
  
  刘警官凑过来,小声问道:“队长,真要这么干?”
  
  杨奎瞪了他一眼:“副局长和两个处长都不在,怕什么?”
  
  “万一事情闹大了,怕不好收场啊。”
  
  “老子早就烦透不痛不痒的镇压了。不动点真格,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本分。”说着杨奎在弹匣里塞了子弹。
  
  刘警官一看越发忐忑了:“万一共党拿这个挑事,说警察先破坏和平,局长要追究到我们头上的。”
  
  “还用你说?刀呢?”
  
  刘警官赶紧从腰间取出备好的小刀,递给他。
  
  杨奎脱了外套,将刀和配枪藏在腰后:“二处有的是软柿子,挑两个挡在前面就是了。警服脱了,一会儿你配合我。”
  
  刘警官只得照做。
  
  报社门口,民众和警察对峙着。刑二处警员举着盾牌阻止民众冲撞大门。杨奎和刘警官穿着衬衣,从后面悄悄混入人群。刘警官挤到了顾耀东和赵志勇中间。
  
  游行队伍里,领头的男人高喊着:“我们要和平!反对内战!”
  
  众人高声响应,刑二处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请愿人群身上。两边人马推搡着,杨奎在人群中朝刘警官使了个眼色,然后暗中给了赵志勇面前的男人的肚子一拳。对方捂着肚子痛苦地倒了下去。刘警官悄悄从背后使劲推了赵志勇一把。赵志勇毫无防备地扑向了人群。
  
  有人大喊:“警察打人了!”
  
  赵志勇还没反应过来,愤怒的拳头就从各个方向砸了过来。顾耀东顶着拳头奋力将他拉出来。一时间,人墙被冲破,民众和警察混在了一起。就在这时,杨奎挤到顾耀东身边,偷偷用刀划向了他的胳膊。
  
  过了好几秒,顾耀东才忽觉不对劲,低头一看,手臂上鲜血直流。他愣住了。
  
  刘警官适时地大喊:“有人袭警!别让凶手跑了!”话音还未落,他的警棍已经挥向了顾耀东身边的一个男人。对方刚抬手,杨奎的枪就响了。
  
  四周刹那间安静下来。
  
  顾耀东眼看着那个男人肚子中枪,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猩红色的血朝自己脚下延伸而来,脑子嗡嗡作响。
  
  尖叫声四起。
  
  “警察杀人了!”
  
  “他们开枪了!”
  
  现场乱作一团,刑二处被挤散在人群中,看不见彼此,也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李队长在人群中努力踮着脚张望:“怎么回事?谁开枪了!”
  
  肖大头听见李队长的声音,但看不见人,只能大声喊着回应:“有人受伤了!”
  
  李队长:“谁开的枪?说了只许鸣空枪示警!”
  
  早就候在周围伺机动手的刑一处警员开始用警棍和盾牌殴打民众,高压水枪也开始肆无忌惮地扫射人群。
  
  一时间乱作一团。
  
  所有人都失控了。看着这一切,赵志勇捂着流血的脑袋蹲了下去。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被警察打翻在地,人群中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哭喊着“哥哥”冲过来。眼看她被人流推倒在地,踩在脚下,顾耀东奋不顾身冲了过去。
  
  不知谁大吼了一声:“别让他抓走我们的人!
  
  于是就在顾耀东伸手去拉女孩时,迎头一闷棍,他眼前黑了下去……
  
  一下火车,齐升平就匆匆带着夏继成和王科达赶回市警察总局。从大门口一路上楼到刑警处,连过道里都站满了被捕的民众,个个头破血流。齐升平越走脸色越难看。
  
  刑一处警员正在挨个登记身份,见副局长带着二位处长回来,赶紧敬礼:“副局长!处长!”齐升平根本不理会,径直朝刑一处而去。
  
  王科达跟在后面,小声问一名警员:“怎么全弄这儿来了?”
  
  警员:“杨队长说要好好整顿。”
  
  王科达脸都青了。
  
  李队长带着刑二处警员也在一处,顾耀东和赵志勇不在场。一屋子人都站着,只有杨奎坐着,腿跷在桌上若无其事。
  
  李队长很气愤:“杨队长,我们行动前说好的,只鸣空枪示警,不能实弹!”
  
  杨奎:“老打空枪,那帮人早摸透了,所以才没人怕你。”
  
  “现在把人打成重伤,谁来担这个责任?”
  
  “本来就欠打!再说就是几个穷酸文人,打就打了!”
  
  “那我们二处的人呢?顾耀东和赵志勇都受了伤!”
  
  杨奎一听就跳了起来:“你还敢跟我提顾耀东?就算今天他没挨这一棍子,我迟早也要找人废了他!上回瞎吹警哨,搞得我们要抓的人全跑了!你们二处都是些什么狗屁警察?信不信我往法察处上报说他是共党内奸?”
  
  门“啪”地一声被踹开,众人赶紧收声。
  
  齐升平带着夏继成和王科达进来,黑着脸扫视了一圈。
  
  齐升平:“很热闹呀。”
  
  王科达狠狠瞪了杨奎一眼,正要说什么,夏继成先发了火。
  
  “李齐坤,你抓那么多学生回来干什么?”
  
  谁都没想到被拎出来的会是李队长。夏处长难得直呼其名,看样子气得不轻。肖大头替队长憋屈,正要辩解,李队长悄悄拉住了他。
  
  夏继成:“让你们去维持秩序,你们把人全弄回警局,是要请他们喝茶吃饭全养在这儿吗?干不了就走人!闹得满城风雨,想干什么!”
  
  李队长很镇定:“对不起处长,今天场面失控了。”
  
  “失控了就开枪打人?国统区六十万学生参加游行,打算都杀了吗?我们才刚下火车消息就传过来了!局长、市长问责的电话马上就会打过来!你去解释。”这话像是说给李队长一个人听的,又不仅仅是。
  
  王科达当然明白夏继成什么意图,适时递上台阶:“夏处长,听说二处也有警员受伤。也可能开枪只是出于自卫呢?”
  
  杨奎:“就是他们先动的手,我们是自卫!”
  
  王科达:“闭嘴!”
  
  杨奎悻悻地不吭声了。
  
  齐升平:“到底是谁开的枪?”
  
  杨奎:“报告,顾耀东和赵志勇先动手打人,对方反抗,刺伤顾耀东,我只好开了一枪避免冲突升级。”
  
  夏继成听着他胡编乱造,脸上看不出喜怒。
  
  齐升平恼火地看了杨奎一眼,转头对王科达说道:“别让人查到子弹来源。咬定有人袭警,警方正在追查凶手。”
  
  王科达:“我马上办。”
  
  “一群没脑子的蠢货!”说罢,齐升平愤愤然离开。
  
  夏继成和王科达跟着出了刑一处,走廊上乌泱泱全是人。夏继成回头对李队长说道:“登记完了赶紧让他们滚蛋!乌烟瘴气,像什么样!”在警察局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被错抓的人因为他而避免了被送进审讯室遭受皮肉之苦的厄运。
  
  李队长带着刑二处队员离开,杨奎也出来了。
  
  王科达:“还不快谢谢夏处长给你留面子!李队长全替你扛了。”
  
  杨奎正要说话,夏继成打断了他,“不用。我训李队长,是因为他忘了自己的身份。队长就是队长而已,想跳出来兴风作浪,得先问问我这个处长同不同意。你不是我的人,轮不到我说什么。”他笑了笑,接着说道,“但是杨队长,法察处也不是你开口就能进的。要把我的人送进去,你还不够资格。”
  
  沉默。气氛僵得让人心都收紧了。
  
  王科达咂了咂嘴,厉声问道:“到底谁给了顾耀东一刀?抓到人了吗?”
  
  杨奎被夏继成看得不敢抬头。
  
  市长和警察局局长的问责电话,果然很快就打到了齐升平办公室。他灰头土脸地听着电话,除了“是是是”和“对不起”,其他什么话也没说。
  
  挂了电话,齐升平已经没心思发火了,对站在一旁的夏继成和王科达苦笑:“市长办公室、教育局、文化局,几乎所有政府部门都接到联名请愿,要求严惩行凶的警察。说吧,二位,怎么解决?”
  
  夏继成:“还是摆明警局希望和平解决的态度吧。能赔偿的尽量赔偿,息事宁人。”
  
  王科达:“这帮刁民,这次我们认,下次他们就会得寸进尺。依我看,赔偿可以,但要咬定是对方先动的手。二处不是有警员受伤吗?就让他们这么说。”
  
  “然后呢?”
  
  王科达:“我们警察吃了亏,但是照样该安抚安抚,该赔偿赔偿,这才更显得高风亮节!”
  
  齐升平想了想,问道:“二处哪个警员伤得最严重?”
  
  夏继成:“顾耀东。”
  
  “那就让他在医院安心养伤,统一口径,准备接受报社采访。”
  
  顾耀东和赵志勇坐在医院换药室。赵志勇情况稍微好些,只有头上有瘀青。顾耀东的胳膊和脑袋都上了药,医生检查后,让一旁的护士给他缠绷带。
  
  顾耀东:“大夫,请问那个肚子中枪的人怎么样了?
  
  医生:“救过来了,刚醒。”
  
  顾耀东松了口气。
  
  护士给顾耀东缠好了绷带:“好了,你们可以回家了。每天来换药就行。”
  
  这时,另一名护士匆匆跑进来:“等等!他们还不能走。”
  
  医生:“怎么了?”
  
  “护士长刚刚接到电话,说是院长交代,他们得住院。”
  
  顾耀东和赵志勇稀里糊涂地住进了两人间的病房。顾耀东僵着半条绑了绷带的胳膊,好不容易换上病号服,胸口的扣子掉了。
  
  医院没有多余的病号服,护士给了他一盒针线,让他自己补去。顾耀东胳膊有伤,拿着针线比画半天,换了各种别扭的姿势,最终还是放弃了用一只手缝扣子的想法。
  
  “赵警官?”顾耀东眼巴巴地望向赵志勇,“你会缝扣子吗?”
  
  “不会。”赵志勇回答得很干脆。
  
  二人大眼瞪小眼。
  
  病房里静悄悄的,外面不断传来嘈杂的说话声。
  
  一名护士进来送药,赵志勇问道:“护士小姐,旁边的房间怎么那么吵?”
  
  “隔壁几间住的都是受伤的报社员工和群众,听说他们参加请愿被警察打伤了,好多人来慰问。”护士好奇地看了看二人,“哎?没有人来探望你们吗?”
  
  赵志勇自讨没趣地闭嘴了。
  
  走廊上人来人往,连着好几间病房都充满了人间的温暖。病床上躺着伤员,有人拎着鸡蛋水果来探望;有人帮忙从食堂买饭回来,菜饭飘香;一个年轻女孩红着脸给病床上的男孩削水果,像是一对恋人;另一个女人在喂她的男人喝粥,一看便是老夫老妻,嘘寒问暖,温情脉脉。
  
  顾耀东和赵志勇可怜巴巴地戳在门口看着。顾耀东拉了拉因为缝不上扣子而不停从肩膀滑落的衣服,赵志勇咽了下口水,一对难兄难弟闷声回了自己病房。
  
  两人躺在冷冷清清的病房里,望着天花板发呆。
  
  “羡慕吗?”赵志勇问道。
  
  “什么?”
  
  “人家都有柔情似水的女朋友或者老婆陪着,又是水果,又是粥。我们两个大男人,扣子掉了也只能干瞪眼。”
  
  这时,门“咚咚”响了两声。
  
  两人怔了一下,仿佛听到了天使降临的声音,“噌”地从床上坐起来。
  
  赵志勇兴高采烈地喊:“请进!”
  
  门开了,原来是既不柔情似水也不会缝扣子的夏继成,而且还两手空空。
  
  两个病号失望至极:“处长啊……”
  
  夏继成一瞪眼:“‘啊’是什么意思?”
  
  二人装作没听见,赵志勇给他搬来凳子:“处长请坐,我去给您倒杯水。”
  
  屋里只剩顾耀东和夏继成。
  
  夏继成干巴巴地问道:“胳膊怎么样了?”
  
  “上了药,不怎么疼了。”
  
  “有什么要求,现在可以提。”
  
  顾耀东想了想:“处长,您会缝扣子吗?”
  
  “啊?”
  
  顾耀东摸了摸身上敞胸露怀的病号服,老实地说:“啊,您看,掉了。”
  
  夏继成笑眯眯地:“给你缝扣子,要不要再换个尿布啊?”
  
  顾耀东不吭声了。
  
  夏继成白了他一眼:“副局长让你们安心住院,先不用着急出去。”
  
  “医生说我们的伤其实不用住院。”
  
  “警局需要你们在医院里躺着,你就乖乖躺着。过两天会有报社记者来采访你。”
  
  “是关于这次游行吗?”
  
  “对。应该怎么回答,会有人写好送来。”
  
  顾耀东犹豫了一下:“处长,等我出院以后,还要参加这种行动吗?”
  
  “害怕了?”
  
  “不是害怕,是脑子糊涂了,不知道应该去做什么。你看外面那些人,就和福安弄的人一样,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游行的学生里甚至有我的邻居。”
  
  “就算早上你们还在一个弄堂吃早饭,穿上这身衣服你就是政府的警察,这就是你的职责。”
  
  “我的职责不应该是保护百姓吗?就因为他们说不想饿肚子,不想再打仗,就应该挨警棍甚至子弹?”
  
  夏继成沉下脸来:“顾警官,你这样很危险。这些话到我这里为止,在记者面前,一个字都不能提。”
  
  顾耀东有些沮丧,还想说什么,但是一看处长那张不近人情又不讨人喜欢的脸,突然就不想再说了。
  
  夏继成看了他片刻:“路很长,别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就行。”他装作随意地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顾耀东:“在南京的旧书店买了本书。随便看看,打发时间吧。”
  
  是那本英文版的《席勒诗选》。
  
  顾耀东很意外:“处长,您专门给我买礼物?”
  
  “帮副局长给太太买礼物,顺手买的。”他说得轻描淡写。赵志勇端着水杯回来,夏继成接过来喝了一口,便起身准备走了:“想吃什么就买,出院的时候我付钱。”
  
  赵志勇高兴地:“是,谢谢处长照顾!”
  
  夏继成离开了。顾耀东翻开那本席勒的诗集,看见扉页上手写着一句话——“人,要忠于年轻时的梦想”。字迹不张狂,但很有力量。他蓦然想起那年在看守所,陈宪民说过,曾经有人把这句话送给他,会是写字的这个人吗?顾耀东笑了笑,为自己不着边际的想象力。
  
  “人,要忠于年轻时的梦想。”一年前他初入警局,这句话清晰地戳动过他的神经,如今又是这样。讽刺的是,当初他把这句话说给夏继成听,只觉得鸡同鸭讲,一个整日只知道啃鸡腿打麻将玩忽职守假公济私的俗人,哪里知道什么诗人,什么梦想?可是今天,这位无知又庸俗的处长却送了一本写着这句话的书给自己。
  
  还是在布兰咖啡馆,还是那个座位,夏继成和沈青禾坐在一起喝咖啡。
  
  沈青禾:“什么时候回上海的?”
  
  夏继成:“今天。你说有情况汇报,什么事?”
  
  沈青禾压低了声音,有些忐忑:“我怀疑顾耀东知道我的身份了。”
  
  夏继成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紧张,喝了口咖啡淡淡问道:“他问你了?”
  
  “不是。他什么都没有说过,只是我的感觉。他最近……总是过于关心我的安全问题。我回去晚了,他甚至会在弄堂口等我。那天晚上转移李谦钊遇到麻烦,他可能是听到枪声,竟然一个人冲出来找我,还学你的样子用警察身份掩护我。如果不是因为知道我的身份,他为什么这么担心我出事?”
  
  沈青禾问得那么认真,带着一丝她自己察觉不到的幼稚。夏继成忍不住笑了。每每这种时候,他便会觉得面前这三头六臂的交通员还是十多年前那个简简单单的小女孩。
  
  沈青禾被他笑得一头雾水:“这事关我的安全问题,你笑什么?”
  
  “知道你的身份就一定会担心你出事吗?别忘了,他只是个没有政治立场的警察。”
  
  这话很有道理,于是沈青禾更迷惑了:“那是为什么?”
  
  “也许只是因为他喜欢你呢?”
  
  沈青禾愣了半天,忽然又羞又恼地嚷了一句:“你怎么跟女人一样搬弄是非,胡说八道!”
  
  夏继成不置可否,换了个话题:“顾耀东的问题我会跟老董商量。转移郭明义和李谦钊的事,你做得很好。但是现在我有些担心,秘密逮捕可能只是个开始。”
  
  沈青禾:“南京有风声?”
  
  夏继成:“政府最近频繁召见警局和保密局的高层,这是个信号。我尽力打听。”
  
  沈青禾犹豫了一下,问道:“在南京,还有别的消息吗?”
  
  “你指的哪方面?”
  
  “我是说,你去南京是警局的指派,还是……老董?”
  
  “你不该问。”夏继成回答得很干脆,并且不留情面。
  
  沈青禾沉默片刻:“还有任务要交代给我吗?”
  
  “去医院,看看顾耀东。”
  
  沈青禾不满道:“这算什么任务?”
  
  “你还欠他一场电影。”
  
  “我不想谈这件事。”
  
  “青禾,你迟早需要一个新搭档。”
  
  “其实就算你调离上海,我也完全可以一个人执行任务。在和你搭档以前我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为什么现在就一定需要一个新搭档?”
  
  “不是你需要他,而是警委需要他,而他需要你。”
  
  长久的沉默后,沈青禾说道:“我知道他是个好警察,也救过我,我很感恩。但是我们的工作并不是靠做好人好事就能胜任的。”这是她最后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合理的反驳理由。
  
  服务生送来一个纸盒:“先生,您要的栗子蛋糕。”
  
  夏继成:“谢谢。”
  
  沈青禾看了眼蛋糕盒子:“我今天不想吃。”
  
  “哦,这是让你带给顾耀东的。”
  
  “夏处长,搭档三年,这真的是我第一次怀疑你的眼光!”沈青禾愤愤地拿起纸盒,斩钉截铁,“我是绝对不会去医院的!”
  
  她气冲冲地走到咖啡馆门口,忽地想起什么,又悄声回到吧台前。
  
  服务生:“小姐,请问您需要什么?”
  
  沈青禾狡黠一笑,小声说道:“栗子蛋糕。”
  
  不一会儿,沈青禾捧着夏继成给她的那个纸盒蛋糕离开了。夏继成看了眼手表,他差不多也该走了,于是朝服务员招了招手。
  
  服务员很快就递上了账单:“先生,这是您的账单。”
  
  夏继成一边打开钱包,一边随意地瞄了一眼,顿时吓得眼珠子要掉出来。
  
  “这些是什么?”
  
  服务生:“刚才离开的那位小姐说,您要再买三十个栗子蛋糕。”他笑眯眯的,一看便是这个月的奖金又有着落了。
  
  夏继成尴尬地朝他笑笑:“不好意思,我打个电话。”
  
  “那这个账单……”
  
  夏继成小声说道:“我会付的,不过你得让我先打电话叫人送钱来。”
  
  沈青禾一个人坐在江边长椅上,大口大口发泄怒气似的吃完了夏继成买给顾耀东的栗子蛋糕,连半粒蛋糕渣都不想浪费。
  
  半小时后,她还是站在了医院门口,不情不愿。身旁就是一间卖小笼馒头的小店,冒着白白浓浓的蒸汽,看着很有食欲。她一边斩钉截铁地想着下一秒就走人,一边走到了蒸笼面前。
  
  “小姐,要小笼馒头吧?”
  
  “要五个。”沈青禾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十个吧。”
  
  店老板笑呵呵地拿出纸袋子装小笼馒头,继续热情地推销道:“马上给您装好。您要是去医院看病人的话,我们这里还有煮鸡蛋,正好补充营养!”
  
  沈青禾一脸嫌弃地暗暗“啧”了一声,十个小笼馒头已经是极限,再多花她半文钱都是要心痛的。
  
  顾耀东和赵志勇正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敲门声又响了。赵志勇已经不抱什么指望,继续瘫着。
  
  顾耀东:“请进。”
  
  丁放的司机走了进来,问道:“请问,您是顾警官吗?”
  
  “我是。”
  
  “丁小姐托我给您送东西来。”
  
  本来瘫在床上的赵志勇“噌”地坐了起来。
  
  司机示意门口的人进来。三名手下拎着木质食盒、鲜花和水果篮子进来,很快,色香味俱全的食物就铺满了桌子,鲜花也插好了。顾耀东和赵志勇已经看傻了眼。
  
  司机:“丁小姐托我带话,让您好好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
  
  一行人一阵风似的来了又走了。
  
  赵志勇好半天才合上下巴:“顾耀东,你和丁小姐到底什么关系?”
  
  “没关系啊。”
  
  “你对她……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顾耀东完全听不懂:“什么感觉?”
  
  “比如说,看不见的时候会想见,看见了又不敢看。”
  
  这比法学院教材上最令人费解的法律还令人费解。顾耀东念念有词地复述了两遍,依然不懂:“赵警官,你想问什么?”
  
  “你就没有……哪怕一丁点喜欢她?”
  
  “当然没有了!”他否认得不假思索,理所当然。
  
  赵志勇松了口气,笑着说道:“那这些菜,我吃点也没关系了。”说罢他拿起蟹腿就开吃,边吃边问道:“丁小姐人又漂亮,又有气质,你居然不动心。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没有,从来就没有。”这一次,顾耀东的否认比刚才慢了两秒。
  
  “说不定是你自己没发现而已。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吗?”赵志勇又啃了一口蟹腿肉,“简单点说,就是哪怕她给你的是一坨狗屎,你吃着也比别人给的山珍海味香。哎?螃蟹腿,你不吃啊?”
  
  “还不饿。”顾耀东笑得很憨实,“赵警官,你在这方面好像很有经验。”
  
  敲门声又响了。
  
  顾耀东:“请进。”
  
  这回是沈青禾黑着脸走了进来。顾耀东下意识地赶紧坐好,用手抓着衣服免得滑下去。
  
  赵志勇:“沈小姐啊。”
  
  顾耀东:“你怎么来了?”
  
  “有人硬塞给我的任务。”
  
  顾耀东想了想:“我妈?”
  
  沈青禾没理会他,正要把纸袋放桌上,赫然见一桌美味,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纸袋往身后藏了藏。顾耀东早就瞄见了,一把抢过来,打开一看,很是惊喜:“小笼馒头!”
  
  沈青禾嘀咕着:“早知道这儿有山珍海味,我就不浪费钱了。”
  
  “还有两个鸡蛋!”他开心得像是有糖吃的三岁小孩。
  
  其实餐盒里有的是鸡蛋,五香的酱油的,煎的煮的,想吃多少有多少。赵志勇一手拿鸡腿,一手拿螃蟹,奇怪地看着他。
  
  顾耀东忘了扣子的事,伸手去拿鸡蛋,手一松,病号服滑了下去,裸出半个滑溜溜的肩膀。他红着脸手忙脚乱把衣服拉上来,最后只能别扭地一手抓衣服,一手往嘴里塞食物。
  
  沈青禾看了一眼少颗扣子的地方,两根线头突兀地支在那里。
  
  “任务完成,我走了。”她走到门口,还是停了下来。纠结半天,回身没头没脑地冲顾耀东嚷道:“把你衣服脱了!”
  
  “什么?”
  
  不一会儿,沈青禾黑着脸走出病房。再看病房里,顾耀东正美滋滋地吃着鸡蛋,胸前的那颗扣子已经缝上了。
  
  “香吗?”赵志勇不怀好意地问道。
  
  “香。”
  
  “还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吗?”
  
  “什么?”
  
  “哪怕她给你的是狗屎,吃着也比山珍海味香。”
  
  顾耀东看了看赵志勇,又看了看手里的鸡蛋。鸡蛋确实很香,但赵警官这番理论,一定是歪门邪理。
  
  警局已经是下班时间了,王科达敲门进了齐升平的办公室:“副局长,您找我?”
  
  齐升平:“你在内政部警察总署有认识的人?”
  
  王科达:“是有两个浙江警官学校的同学。民国二十二年的时候我们刚好都在正科第三期。这次去南京,还跟他们吃了顿饭,叙了叙旧。副局长,怎么了?”
  
  “那就难怪了。”齐升平起身穿外套,“走吧,有人点名见你。”
  
  酒楼包间里,坐了三个穿便服的男人。齐升平领王科达进来时,其中两个与王科达年纪相仿的人站了起来。一个男人笑着同他握手:“老同学,又见面了。”
  
  王科达很是意外:“你们也来上海了?”
  
  主座位置,那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一直没有说话。
  
  齐升平:“这位是内政部警察总署田副署长。”
  
  王科达更惊讶了,赶紧敬了一个礼:“田副署长。”
  
  田副署长微微点了点头:“坐吧。”
  
  众人这才坐下。
  
  田副署长:“这二位是我的助手,听说和王处长是老同学。”
  
  王科达:“是,我们刚在南京见过。”
  
  田副署长:“既然都是自己人,我就开门见山讲了。这次来上海,我是奉内政部警察总署之命,解决游行闹事的问题。上海的请愿游行近来有失控的趋势,内政部责令警察总署和保密局尽快戡平叛乱,扫清障碍。当然,是不动声色地扫清。这个计划,需要交由上海市警察局执行。”
  
  齐升平:“段局长特地交代过,局内上下一定全力配合。”
  
  田副署长:“这件事和即将在莫干山举行的文化交流会有关。明面上的工作,内政部会另派专员来商议。今天要谈的,是我和诸位之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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