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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隐秘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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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5 13:37:20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二章

       在顾耀东被拉进来的一瞬间,一队警察从他原本想逃走的那个方向冲了上来。如果不是夏继成将他拉进来,他刚刚就和警察迎面撞上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顾耀东死死瞪着夏继成,瞪得眼睛都发酸了他也没眨一下,似乎只有这样瞪着,眼前这个不知是人还是幻象的处长才不会消失。他从未想过和夏继成的重逢会是在这样突然而混乱的状况下。除了意外,更是让人鼻子一酸的惊喜。
  
  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处……夏监察官。”
  
  “不叫处长了?”夏继成靠在门边淡淡地问道,他通过门上的玻璃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心思全在外面,甚至都没正眼看一眼顾耀东。
  
  顾耀东咧嘴笑了,轻轻喊了一声:“处长。”他笑得那么安心,似乎已经忘了门外还有一堆荷枪实弹的警察正在疯狂地搜捕他们。在处长面前,他依然笑得像朵干净阳光的向日葵。
  
  夏继成仍旧没看他,只是伸手扳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扳向了正对门口的方向。于是两个男人就这样站在门两侧,用同样的姿势握着枪,同样望着外面。
  
  是年夏天,吴仲禧以国防部中将部员职衔去了徐州剿总后,由于有吴石亲自撰写的介绍信,夏继成得以顺利出入机要室。就在两天前,总司令刘峙和副总司令杜聿明前往前方视察,吴仲禧在刘峙的参谋长李树正的陪同下,在机要室看到了作战地图,二万五千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详细标明了国共双方部队的驻地、番号、兵种等,把东起海州、西至商丘的整条战线的形势反映得清清楚楚。吴仲禧暗中记录下了主要部署,将情报交给了夏继成,并命他即刻返回上海,经上海的情报线将这份对整个战局至关重要的情报发往中央。
  
  老董已经将近来的不利情况全部告诉了夏继成,但这是必发不可的情报,夏继成最终决定将情报拆分成段,分批发送,每次在十分钟之内结束。今天是约定的收发报日子,就在刚刚,第一段情报顺利发出了。
  
  阴暗的走廊里充斥着杂乱的脚步声,手电筒四下晃动着,两队人马正举着枪踹开每个房间门,逐一搜查。顾耀东和夏继成藏身的房间就在走廊的中间位置,眼看敌人从两边合围过来,越来越近了。
  
  顾耀东持枪盯着门外,夏继成走到窗边朝楼下望去。院子里有几名负责巡逻的警察经过。
  
  “长进不小。”夏继成盯着楼下,低声说道。
  
  “我知道。”顾耀东盯着走廊,也低声说道。
  
  两个人终于都笑了。许久未见,如今再见却像是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一切都那么熟悉。千言万语不用说出口,似乎一切都是了然的。
  
  楼下巡逻的警察走远了,院子里恢复了黑暗。
  
  很快,钟百鸣就带人搜到了顾耀东和夏继成藏身的房间门口,他一脚踹开房门,屋里却空无一人,只剩窗户还开着。他冲到窗边一望,窗外墙上有一根下水管一直伸到一楼。显然,他的大鱼就是顺着这根水管逃走了。
  
  院子里响起低沉的油门轰鸣声,一辆黑色轿车从远处一跃而出,朝医院大门方向冲去。钟百鸣从楼里追出来朝轿车开了两枪,子弹击中车尾,火花四溅。
  
  郑新趴在塔顶迅速瞄准朝轿车开了一枪。子弹从驾驶座斜前方的玻璃射入车内。轿车晃了晃,但并没有停下,很快消失在步枪瞄准器的视野中。郑新放下了枪,他非常确定,自己刚刚打中了开车的那个人。
  
  沈青禾的货车停在凤阳路电车站附近。周围很安静,几乎没有人往来。顾耀东在电话里说如果等到七点半还不见他现身,她就必须撤离,可她还是执着地等到了八点。已经八点了,整整晚了半个小时,顾耀东依然没有现身。
  
  沈青禾开着货车,以凤阳路电车站为中心,一圈一圈往外搜索。最后开回到了福安弄外。弄堂里很安静,从车里望去,顾家亭子间和顾耀东的房间都黑着灯。顾耀东没有回来。沈青禾只觉得心跳越来越慢,越来越沉。但是不到最后一刻,她依然固执地不肯做任何猜测。在车里坐了片刻,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在顾耀东重回警局遭到严刑拷打的那天,她曾经带他回自己的旧公寓住过几日。一个急刹车,货车停在了公寓外。楼上的房间果然亮着灯,沈青禾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匆匆上楼,从过道一个花盆下摸出钥匙开了门。屋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有些暗。一个穿白衬衣的男人背对着她站在卧室里,似乎在收拾什么东西。沈青禾下意识地认为是顾耀东,也没有多看。此时她的注意力还在门外。因为怕被跟踪,她又观察了片刻,确认安全后才关了门。
  
  “我在车站等到八点,还以为你出事了!”因为太多担心,沈青禾语速很快,几乎是一股脑地往外倒,“我开车在凤阳路附近转了一大圈,又到福安弄找,看你也没回家,我都不敢去想你是不是……”
  
  男人从卧室走了出来,当昏黄的灯光映在他脸上时,沈青禾才看清面前的人是夏继成,一时间愣住了。
  
  夏继成笑着关上了卧室门:“顾警官这会儿应该到家了。”
  
  沈青禾怔怔地望着他,红了眼睛。仿佛老友久别重逢,心有千言无语,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夏继成只是看着她笑了笑,走到窗边静静看着外面的情况。
  
  “好久不见。”沈青禾轻声说道。
  
  “最近可能会经常见了。”
  
  “顾耀东说有人在凤阳路以北发报,是你?”
  
  “对。”
  
  看得出二人心里都不平静,但却一直在用平静的态度说着无关个人,只关乎任务的事情。
  
  沉默片刻,沈青禾问道:“为什么突然回上海?”
  
  “有一份情报,事关长江以北的战斗,要经上海发往中央。”
  
  “警察局和保密局启用了新的侦讯机器,正在全城严查,这段时间电台很容易暴露。”
  
  夏继成没有说话。
  
  沈青禾看着他,明白了过来:“这是必须要冒的险。”
  
  “对。”
  
  “你说,需要我们怎么做?”
  
  “我的发报员被枪手看见,可能已经暴露了。我需要重新找一名发报员,手法要熟练,发报速度要快。”
  
  “好,我和顾耀东来想办法,星期三之前一定找到。还有吗?”
  
  “还有,就是要演一出戏。”
  
  夏继成打开卧室门,桌上放着急救用品,还有带血的绷带。沈青禾诧异万分地看向他。果然如她所担心的一样,顾耀东受伤了。夏继成告诉了她事情的整个经过,以及接下来需要他们三个人共同完成的一场戏。枪伤本身并不严重,但中枪这件事严重到足以摧毁顾耀东。
  
  “只要这场戏演好,就能安全过关。”夏继成依然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拿起外套,看了眼手表,“我必须回去了。这几天我住在金门饭店,如果有事,就以做生意的名义找我。”
  
  两人擦肩而过时,沈青禾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拉住了他的胳膊。
  
  “给我几分钟时间,让我做个汇报吧。关于你离开上海这段时间我的所有情况。”
  
  夏继成笑了笑:“我从电台听到过上海的情况。很替你们骄傲。”
  
  “不是上海,是我。”
  
  又是片刻的沉默。
  
  “你离开前,留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是和顾耀东搭档。这个任务我完成了,但不是仅仅当作任务来完成的。我想我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故事了。”
  
  曾经的恋人牺牲后,沈青禾是唯一一个走进过夏继成心里的人。但他最终选择了将这份感情深埋在心底。现在听到这番话,仿佛是兄长听到妹妹说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真心替她高兴。
  
  “不管这个故事平平淡淡还是轰轰烈烈,也不管最后结局如何,对我而言都是无可替代的。所以我现在也终于明白,你的那个已经结束的故事,对你而言有什么样的意义。今天站在这里,我也终于可以诚实地、坦坦荡荡地说一句,我一直很担心你,一直很想你。但这些担心和惦念是作为同志、战友和亲人。”
  
  “从上海到南京,又从南京到上海,这么长时间,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汇报。”
  
  “希望这个汇报能让你放心。当年你拼命救下来的那个女孩,现在总算不用你操心了。”
  
  “我现在也可以很坦诚地说,当年救你,对我而言也是一个意义非凡的故事。”
  
  沈青禾笑了,这一次,她大大方方地握住了夏继成的手:“老搭档,欢迎回上海。”
  
  福安弄的路灯已经灭了,远远望去,沈青禾看见整条弄堂只有顾耀东家透出灯光。她走到家门口抬头望去,依然是顾耀东在房间的窗口放了一盏台灯,灯光刚好照亮家门口。沈青禾会心一笑,头顶的一片灯光让她备感踏实和温暖。
  
  顾耀东坐在床边,沈青禾替他扣上了睡衣扣子:“暂时已经止血了。这段时间你不能去医院和诊所,换药的事就交给我。”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能演好这场戏。对了,今天处长夸我有长进了。”
  
  “他也夸我终于不用让人操心了。”
  
  二人相视一笑。
  
  “顾耀东,谢谢你。”
  
  “谢我?谢我什么?”
  
  “很多很多。比如……这盏灯,很亮,很温暖。”沈青禾望着他,眼睛里映着小台灯橘黄的光,看起来有着动人的暖意。
  
  从明天开始,他们将要共同接受一场巨大的考验。但此刻他们没有丝毫畏惧,因为现在他们不仅有已经变强大的彼此,还有夏继成。三个原本天各一方的人,命运却奇妙地交汇在了一起。
  
  第二天,技术员按照郑新的描述画出了那名发报员的画像,警局很快下达了秘密搜捕令。但这并没有结束,天不亮的时候,钟百鸣就接到消息,那辆被遗弃的黑色轿车在一条僻静的小路里被找到了。驾驶座椅背上发现了弹孔和血迹,按位置和弹道推测,开车的人应该是左侧身体中枪,肩部或者上臂都有可能。郑新没有看见开车的是什么人,不过这个人带着枪伤,要找出来应该不困难。
  
  但是钟百鸣心里还有另一团疑云,郑新曾抱怨当时有警察用手电筒乱晃,否则他第一枪就打中发报员了。真的只是乱晃吗?还是有人混在昨晚的队伍里,故意暴露狙击手?
  
  就在满腹疑问时,钟百鸣站在刑二处的办公室门口,看见顾耀东的位置空着。
  
  “李队长,顾耀东呢?”
  
  “早上打电话来,说生病了,请一天假。”
  
  钟百鸣警觉起来:“顾警官什么病?”
  
  “昨天刮大风,那糊涂孩子晚上睡觉没关好窗户,发烧了。”
  
  昨天晚上有人中枪,今天他就请病假,事情会这么巧?回办公室后,钟百鸣立刻叫来赵志勇,让他带人和自己一起去“探望”顾耀东。刚穿上外套准备出门,方秘书忽然敲门进来了:“钟副局长,齐副局长请您去他办公室一趟。”
  
  “现在?”
  
  方秘书赔笑:“是。他说想介绍您认识一位客人。”
  
  钟百鸣也笑着:“我现在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回来再说吧。”
  
  “是位贵客。您还是去一趟吧。”
  
  钟百鸣有些憋火:“齐副局长的贵客,我见不见应该不重要吧?”
  
  “这个……您还是去吧,齐副局长说您会很感兴趣的。”
  
  再推辞就显得不识抬举了,钟百鸣只得把外套一扔,恼火地去了齐升平办公室。
  
  门口站了两名穿军装的警卫,里面传出阵阵笑声。他心下纳闷,莫非军队来人了?自己好像和军队没什么瓜葛。敲门进去,只见齐升平和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谈笑风生,茶几上摆着茶壶和两只杯子。两个人看见他,都没有起身的意思。
  
  “齐副局长,您叫我?”钟百鸣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他穿着笔挺的军装,挺阔的军用呢子大衣,皮鞋铮亮,整个人很随意地靠着沙发,跷着二郎腿,手也很随意地搭在沙发背上,一看就和齐升平关系匪浅。
  
  齐升平:“给二位介绍一下吧。这位是钟百鸣,钟副局长。”
  
  夏继成瞄了钟百鸣一眼,接着喝茶。
  
  齐升平:“这位和你可是有渊源的啊!你当初调来警局刑二处,就是接他的班。”
  
  钟百鸣很是意外,他见过夏继成的照片,一时竟没认出眼前这个军官就是本人。他和警察时期的神态、气质完全不一样了。
  
  “夏处长,久仰大名。”钟百鸣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以为初次见面总是要握个手,但夏继成丝毫没有起身握手的意思。他只能尴尬地把手收了回去。
  
  夏继成一脸客套地笑着:“我已经不是警局的人了,还是按规矩称呼吧。别介意啊钟副局长,怕乱套。”
  
  “怎么会呢。久仰大名了,夏监察官。”钟百鸣脸上一直挂着和平常一样的笑容,但心里极不是滋味。
  
  齐升平招呼他坐下了。钟百鸣看着夏继成给齐升平的杯子里倒茶,但并没有人要给他加一只杯子的意思,只觉得更别扭了。两人甚至根本不在意他的存在,自顾自地聊着警局往事。那些都是钟百鸣来警局之前的事,他一无所知,于是也插不进嘴。两人越是热络,便显得杵在旁边的钟百鸣越发难堪。
  
  齐升平:“真没想到你这一趟去南京,再回来就已经是少将了。这可是和段局长平级了啊。”
  
  “晚辈始终是晚辈,在您面前就不提这些了。”夏继成一脸谦卑,给足了齐升平面子。
  
  齐升平很满意地笑了,似乎这才想起钟百鸣的存在:“在南京,应该经常能见到田副署长吧?我们钟副局长当初就是他钦点调来警局的。他可是田副署长的得意弟子。”
  
  钟百鸣隐隐有些自豪:“承蒙田副署长信任,只希望在警局有所作为,不要让他失望才好。”
  
  夏继成一脸淡漠,“哦……我跟田副署长来往不多,跟唐总署长倒是经常一起吃饭打牌。”敷衍了两句,他便转回脸看向了齐升平,“说起当初的王科达通共案,总署长还记忆犹新,夸您办案严谨不苟,堪为典范。”
  
  钟百鸣脸色更难堪了。他总算明白齐升平为什么要让自己来这一趟,什么贵客,什么新老刑二处处长见面,不过是想炫耀他的人脉关系罢了。
  
  正想借故起身告辞的时候,齐升平笑着拍了拍夏继成的左肩膀:“那件事,我知道你在南京也没少出力。”只见夏继成身子微微一斜,脸上有些抽搐,似乎被人拍到了痛处。钟百鸣的神经猛然一跳。夏继成换了个坐姿,看起来更像是为了掩饰肩上的疼痛。
  
  钟百鸣:“夏监察官……您不舒服吗?”
  
  夏继成装傻:“什么?”
  
  “我看您好像肩膀有点……”
  
  “哦。关节痛。上海这天气,一到秋冬交替就湿冷得受不了……钟副局长很细心啊。”
  
  “我刚来上海的时候也是这样。我认识一个很有名的中医,让他给您做做针灸,立竿见影。”
  
  夏继成笑着:“好意心领了。我没有这个空闲时间。”
  
  钟百鸣盯着他,半开玩笑道:“您这可有讳疾忌医的嫌疑啊。”
  
  齐升平挥挥手示意钟百鸣不用再劝了:“你是不了解我这位老弟。他随性惯了,谁劝也没用,等到哪天他自己痛得受不了,自然就知道去找大夫了。”
  
  夏继成哈哈笑着,钟百鸣脸上也堆着笑,眼睛却像鹰一样盯着夏继成,渴望从他的笑容里看出点什么破绽。
  
  齐升平:“言归正传。夏监察官这次来上海,是奉国防部监察局之命,参加市政府行政大会督办禁舞案。白天都在市政府,只有晚上得闲,想约警局的各位聚一聚。”
  
  夏继成:“我在金门饭店订了包间,钟副局长晚上也赏脸来吃饭吧?”
  
  钟百鸣:“钟某的荣幸,一定来为您接风洗尘。”
  
  夏继成回警局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刑二处。二处警员推推挤挤地站在走廊尽头,朝齐副局长办公室张望着。每个人都在手忙脚乱地整理警服,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赵志勇一个人站在远处,他很想过去站在刑二处的队伍里,可是走了几步又犹豫了。不知道为什么,在刑一处当了这么久队长,潜意识里他还是拿自己当二处的人。可是这一刻,他忽然悲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并且再也不会是刑二处的人了。他黯然地转过身,朝远处走开了。
  
  等了十多分钟,齐升平的办公室开了门。众人赶紧齐刷刷地站直,刑二处这帮警员很少会集体展现出如此飒爽抖擞的精神风貌。
  
  夏继成披着呢子大衣,戴着军帽,身后跟着两名警卫员,意气风发地朝刑二处一帮警员走过来,脸上依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很清楚,钟百鸣已经上钩了,这会儿他正像一只垂涎猎物的猎犬一样跟在自己后面。
  
  李队长:“立正!敬礼!”
  
  “处长好!”
  
  夏继成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各位,好久不见。”
  
  李队长:“处长,欢迎您回警局!去二处坐坐吧!您回来大家都特别高兴,都盼着跟您说说话。”
  
  夏继成:“我在市政府还有个会,时间上不允许了。另外,我现在也不是警局的人,这方面还是要注意分寸的。”
  
  刚刚还雀跃的众人,刹那间冷了下来。他们都很茫然地看着昔日最亲密的处长,完全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些像打官腔一样的话。
  
  钟百鸣笑呵呵地安慰道:“夏监察官有公务在身,大家多理解。聊私事,还是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各位,不打扰你们办案了。”夏继成最后笑着客气了两句,便带着两名警卫离开了。
  
  二处一帮人沉默地站了很久。
  
  钟百鸣正送夏继成朝停车的地方过去,李队长一路小跑从后面追了过来。
  
  “处长……钟副局长。”李队长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那个……他们几个年轻人,非要让我来问问您,晚上有没有时间,想请您去老地方吃个饭。”
  
  “晚上我约了警局几位副局长吃饭。”夏继成态度很冷淡。
  
  “那……那明天呢?反正总是要吃饭的,大家就是想给您接个风,说说话。看能不能抽一顿饭的时间,或者今天晚点也行,我们等您,反正我们吃饭都晚……”
  
  “抱歉啊李队长,公务缠身,诸多不便。我尽量吧。”
  
  李队长望着他生分的面孔,最终只能笑了笑:“没关系。大家都理解,不能耽误正事。”说完,他失落地回了楼里。
  
  钟百鸣:“看得出来,二处这些警员对您感情很深啊。”
  
  “毕竟上下级一场,这些场面上的功夫,谁都是要做的。”这话听着已经不是冷淡,而是冷漠了。
  
  但是钟百鸣依然没死心:“那倒未必。我代管过二处一段时间,虽然您人调走了,可他们一直视您为处长啊,尤其是顾警官……”
  
  夏继成半开玩笑地打断了他:“你这么说,让别人听见可要对我有意见了。我离开这么久,除了跟齐副局长有交情,跟局里其他人早没有关系了。要说还占着这个处长位置,那是得陇望蜀啊。”
  
  二人说着话,到了吉普车边。一名警卫跳下车开了车门。
  
  见夏继成上了车,钟百鸣忽然问道:“夏监察官,您有段时间没回来,上海变化很大啊。晚上就没有到处走走逛逛?”
  
  “我倒是有心,就是市政府那帮官员不肯给我时间啊。”
  
  “也好,现在治安乱,昨晚在同德医院还有交火。就离您住的金门饭店不远,您……肯定听见了吧?”
  
  夏继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脱掉警服以后,我好像没那么敏感了。治安的事就交给你们操心吧。钟副局长,晚上见。”
  
  警卫一脚油门,车子开走了。
  
  钟百鸣觉得自己找到些头绪了。住在同德医院附近,左边肩膀有痛感……这位夏监察官恐怕不只是来上海开大会这么简单。也许他就是昨晚在同德医院中枪的共党,但他始终没有忘记另一个人,那就是顾耀东。夏继成和顾耀东的关系之深,他早就有所察觉。一个左边肩膀疼,一个突然请病假,究竟是凑巧,还是他们在唱双簧想要掩饰什么?
  
  如果是唱双簧,那么……是谁在掩护谁?
  
  钟百鸣回办公室后,再次叫来了赵志勇:“你现在去一趟顾耀东家,但是别说是我让你去的,就以你个人的名义。去以后想办法看看,他的左肩或者左臂有没有枪伤。”
  
  赵志勇很诧异:“您怀疑他是同德医院那个人?”
  
  “我也希望他真的只是发烧了而已啊!”
  
  “可是,局里已经查出来通共的人是王科达……”
  
  “王科达被定罪,是真的通共,还是因为需要拿他应付总署,你我心里应该都有数。再说,谁能判定局里只有一只老鼠呢?也许还有人,他不是通共,而是就是共党。”他和颜悦色地拍了拍赵志勇的肩膀,“我现在当然是希望排除他的嫌疑,万一有事,也避免你被拖下水。这不算为难吧?”
  
  赵志勇心情复杂地朝他笑笑:“那我去买点吃的。看病人,总不好空着手。”
  
  钟百鸣掏出钱夹,抽出两张美金给他。
  
  赵志勇推了回去:“不用了副局长,耀东是我朋友,他生病,我自己掏钱买点营养品是应该的。”
  
  “行了,你母亲还等着你攒够钱接她来上海动手术。跟我就不要客气了。再说这算办公事。”说着,他很体贴地把钱塞到了赵志勇手里。
  
  赵志勇只能收下了钱,可是没有丝毫感动。自从上次在杂货铺听见钟百鸣下令抓那对夫妻的儿子做人质,他心里就像梗了一块什么东西。钟百鸣依然是那副和善的笑脸,对他也依然照顾有加,可赵志勇再也找不到那种亲近的感觉了。
  
  赵志勇在食品公司买营养品时,顾耀东和沈青禾正在家里商量重新找发报员的事。沈青禾刚刚从米店回来,她和顾耀东提议的人选,跟老董想到的人选是同一个——周明佩。沈青禾前几天已经送她到城外安顿了下来,按规矩,明香裁缝铺暴露,她应该暂避一段时间再重新工作,但夏继成的情报非同寻常,而周明佩是目前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发报员。沈青禾只能再去郊外和她见一面,是否冒这个险,要由周明佩自己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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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5 13:38:05 | 只看该作者
  临走前,沈青禾给顾耀东的伤口换了纱布。伤口有炎症,他一直在发烧,好在吃了药,好好休息应该没有大碍。沈青禾见时间不早了,只能咬牙匆匆离开。
  
  沈青禾走后,赵志勇抱着一纸袋罐头敲开了顾家门。
  
  耀东母亲热情地领他进了屋:“哦,赵警官呀,知道的知道的,经常听耀东提起你!”
  
  “听说耀东病了,我来看看他。”
  
  顾耀东正收拾那堆带血的纱布,就听见楼下有说话的声音,他赶紧将带血的纱布藏到衣柜下面。刚躺回床上,母亲就领着赵志勇推门进来了。
  
  “耀东,赵警官来看你了。”
  
  顾耀东从被窝里探头出来,一脸憔悴。
  
  耀东母亲过去摸了摸他额头:“还是这么烫。你好好躺着,我下去给你煮点吃的。唉,这孩子。”她转头朝赵志勇说道:“让你们警局长官担心了吧?”
  
  赵志勇支吾:“钟副局长……让他安心休息。没事。”
  
  寒暄了两句,耀东母亲下楼熬粥去了。赵志勇有些拘谨地找了个地方坐下。
  
  “我……我来看看你。”
  
  “没事,就是着凉了有点发烧。”
  
  赵志勇犹豫半天,过去很生硬地摸了摸顾耀东的额头,“烫手了!”他脱口而出,但是没有半点替病人着急的意思,反倒是满心高兴。
  
  顾耀东纳闷地看着他。赵志勇赶紧掩饰着自己不合时宜的高兴,他从纸袋里拿出两个马口铁罐头,在身上蹭干净:“我的意思是,烧出一身汗很快就好了。吃个水果罐头吧。来看你也不知道买什么合适,看店里写的这是好东西,就买了几个。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他一边说话,一边开罐头,怎么也打不开。
  
  顾耀东躺在床上,忽然发现从他的角度能看到衣柜下面露出来的绷带。趁赵志勇不注意,他赶紧起身假装在柜子里找衣服,将绷带又往里塞了塞。
  
  赵志勇依然在絮絮叨叨,笨手笨脚地撬着罐头,当他回头看见顾耀东蹲在衣柜前的背影时,才猛然想起自己并不是真的来探病。他怔怔地盯着顾耀东的左肩,只觉得那地方灼得自己眼睛生疼,于是机械地一步一步走过去,就在他要伸手去拍那只肩膀时,顾耀东拿着外套站了起来。赵志勇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赶紧收回手。
  
  顾耀东朝他笑笑:“有点冷,拿件外套。”
  
  “让我拿就行了。你发着烧,再有什么事就叫我。”说完,他心虚地继续埋头开罐头去了。
  
  “这个时候来,得专门请假吧?”
  
  “处里也没什么事,钟副局长……他刚好有事也不在,我就偷溜出来了。”
  
  “其实就是有点低烧,睡一觉就好了。赶紧回去吧。”
  
  赵志勇只顾着撬罐头,“从我认识你到现在,就没见你生过病。你是不知道发烧有多磨人,整个人都要脱层皮。一会儿你尝尝水果罐头,听人家说酸酸甜甜,应该还不错。”说这话时,赵志勇似乎又忘了自己不是来探病的。他到底是个善良的人,一不小心就会忘记那些被人硬塞在脑子里的恶意。
  
  顾耀东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有些感动。
  
  罐头依然打不开。顾耀东拿过去也研究了半天,用了各种办法,还是打不开。
  
  “早知道不买这洋玩意儿了。”赵志勇抓耳挠腮。
  
  顾耀东忽然笑了出来。
  
  赵志勇很茫然:“你笑什么?”
  
  “那年在游行现场维持秩序,我们两个被打得一起住院。我衣服掉了颗扣子,谁也不会缝。你跟我只能大眼瞪小眼,就像现在一样。”
  
  赵志勇也笑了:“是啊。那时候躺在一个病房里,有说不完的话。”
  
  “你还教我怎么去检验自己喜不喜欢一个人。”
  
  “都是跟杂志瞎学的,不过起码检验出来你喜欢沈小姐了,当年你还嘴硬不承认!”赵志勇蓦然有些感慨,“现在你们都订婚了。”
  
  时间过得真快,很多事情都变了,但留在过去的那些真挚和开心变不了。一时间,两个人仿佛又回到从前,可以无所顾忌地说笑。
  
  “这些东西,我知道你平时也舍不得买来吃。谢谢。”顾耀东很真心地说。
  
  然而他的话却无心地提醒了赵志勇来顾家的使命,于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伸出手,迟疑地捏了捏顾耀东的左肩,“跟我就不用客气了。”他生硬地笑着,又顺着往下捏了捏左上臂。
  
  顾耀东一怔,抬头望着他。
  
  赵志勇见他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反应,终于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真的,没事就好。”
  
  这一瞬间,顾耀东忽然明白了赵志勇来的真正原因。刚刚的感动全然变成了笑话。
  
  赵志勇还在自顾自地开着玩笑:“当年被一颗扣子难倒,现在被一个罐头难倒,我们两个还真是一点没变。”
  
  “也不算是完全没变吧。”顾耀东说得很失落。
  
  冷场了片刻,赵志勇努力找着话题,他忽然想起什么,兴奋地说道:“对了!有个好消息!你猜今天谁来警局了?”见顾耀东不说话,他又自问自答道:“夏继成,夏处长!现在是夏监察官!”
  
  顾耀东很冷淡地“哦”了一声。
  
  “你的夏处长啊!不激动吗?等你病好了,回警局肯定还能见到他!”
  
  “在南京的时候就见过,夏监察官高升,我就不去高攀了。”
  
  赵志勇哑然。两个人尴尬地坐着,赵志勇偷偷看了看顾耀东,两人目光对碰时,赵志勇赶紧笑笑,顾耀东回应了一个生硬的笑容,也不知还能再如何面对,他沉默地别开了脸。
  
  送赵志勇离开福安弄时,不知为什么,顾耀东想起了赵志勇的妈妈。
  
  “赵警官——”他朝赵志勇的背影喊道。
  
  赵志勇赶紧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
  
  “你妈妈的病好点了吗?”
  
  “半个多月没收到信了,至少没有坏消息吧。”
  
  “还是打算接她来上海动手术吗?”
  
  “我还在攒钱。快了。”
  
  “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这是真心话。”
  
  赵志勇感动地看了他片刻:“谢谢。也是真心的。”
  
  赵志勇转身走了。顾耀东望着他消失在弄堂口,只觉得心里特别难过。
  
  这天晚上,在金门饭店富丽堂皇的宴会厅里,钟百鸣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夏继成。席上坐着警局几位副局长以及各处的长官。大家谈笑风生,觥筹交错。夏继成不论做什么,始终都是用右手,左手要么放在桌上要么揣在衣兜里,似乎有什么不方便之处。钟百鸣喝着酒,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同样是在这个晚上,刑二处一帮警员还是去了以前总和夏处长吃饭的那家小饭馆。桌上摆着酒菜,他们等了整整两个小时,没有人动筷子,抱着一丝执拗的期待,一直等到夜色浓了,街上没有行人了,店里也已经没有其他客人了,连老板都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桌上摆着几盘凉透的菜,四人沉闷地坐着,脸上尽是失落。
  
  “处长可能真的分不开身吧。”于胖子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小喇叭:“处长说尽量,‘尽量’的意思,应该就是不来了。”
  
  李队长叹了口气:“散了吧。我去付钱。”
  
  四人各自埋头戴警帽。就在这时,一个装烤鸡的纸袋子“啪”地放在桌上。四人抬头一看,夏继成穿着军装风尘仆仆地戳在他们面前,一脸不高兴:“我还没来,付什么钱?”
  
  夏继成脱掉军装,把衬衣袖子一撸,一副准备开干的架势:“老板!来壶热酒!”
  
  于是四人也争相雀跃着脱掉了警察制服,刚刚还是几条死气沉沉的咸鱼,这会儿全都活了过来,饿成一张皮的肚子也肆无忌惮地叫唤了起来。他们撸起袖子,准备拉开架势大吃一顿,狠狠宰一宰他们亲爱的处长。
  
  夜晚的小饭馆里,一桌人热热闹闹,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曾经的旧时光。
  
  一辆马车停在郊外一处民居门口,周明佩一身村妇打扮,拎着行李箱从屋里出来,她锁了院门,将行李箱放上马车,正要上去,只听见有人喊道:“周太太?”
  
  周明佩回头一看,认出是沈青禾。这么晚了赶来,她立刻意识到可能有事。
  
  “不好意思,有个姐妹来送我,说两句话就走。”她笑着跟车夫解释了两句,便去了沈青禾的卡车旁。
  
  沈青禾:“你要离开这里?”
  
  “我接到命令,这段时间要保持静默。所以我打算回老家去陪陪孩子,大半年没见他了。出什么事了吗?”
  
  “有点突发情况,我们的一名发报员暴露了……”
  
  “现在需要发报员?”
  
  “对。您考虑一下,如果可以……”
  
  周明佩淡然地笑了笑:“不用考虑了。”她转身到车夫跟前,给了他一些钱,“老伯,不好意思,我今天不走了。”
  
  周明佩回到沈青禾面前:“我随时准备恢复工作。”
  
  沈青禾松了口气:“发报时间定在下周星期三。这周末,您到永福路的米亚咖啡馆,警委的同志会提前到那里。您去吧台就说取留给白小姐的东西,一个周福记的点心盒子。他听见就会跟您接头了。住处和发报机都由他来安排……周太太,谢谢。”
  
  赵志勇夜里去见了钟百鸣。他坐在钟百鸣的车里汇报,看起来情绪不太好:“我摸过他的左肩和手臂,里面没有绷带。人也确实在发烧,烧得都烫手了。”
  
  “这就算肯定了?起码要亲眼看见才能说肯定。”
  
  “我很用力摸的,他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反应。”
  
  钟百鸣冷笑道:“他要真是共党,你就是把骨头给他打碎了,他也不会哼一声。假作真时真亦假,听过这句话吗?”
  
  “没听过。”赵志勇垂着头脱口而出,“其实我也听不懂。但是以后我真的不想再做这种打探朋友的事了。”他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尽管依然是一副软塌的样子,但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反抗了。
  
  钟百鸣显然很不满:“那就多做做你能做好的事。比如杂货铺那对夫妇,你问过了吗?打电话的人找到了吗?”
  
  “老板娘一直在找,她说肯定是附近买东西的时候见过,但是暂时还没找到。”赵志勇想起那个男孩,又难受起来,“孩子在您手上,他们不会耍滑头的。”
  
  “在警局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是没长进。看见新来的郑新了吗?这样的人往刑一处一放,你说以后我怎么摆你的位置?你做事不是为了我。说得难听一点,你现在是要拿钱替你母亲多续几年命。以后别再跟我讨价还价。懂了吗?”
  
  赵志勇下了车,看着轿车绝尘而去,只觉得背上和心底都凉透了。
  
  按照计划,顾耀东第二天回了警局。不出所料,钟百鸣亲自带他去了医务室,显然他跟医生也已经事先打过招呼了。
  
  那名医生装模作样地量了下体温,便对顾耀东说道:“上衣解开,我要给你打一针。”
  
  “不用了大夫,我已经好多了。”
  
  “你现在还有低烧,不压下去会再烧起来。赶紧,把左边肩膀胳膊都露出来。”
  
  “其实我回家吃点药就行。”顾耀东说着就要起身,结果被医生一把按着坐下。
  
  “你是不是害怕打针?那不行呀!有病一定要及时治疗。你要是病严重了,上面会怪我看病不认真的!”
  
  顾耀东再次起身要走:“真的不用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哎哎哎,到了医务室就得听我的!再说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怕打针呀!”说着话,他竟拉住顾耀东的领口猛地一拽,从领口到胸前的几颗扣子被一顺溜地拽开了。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门口的钟百鸣适时地走了进来:“怎么回事?”说话时他打量着顾耀东。
  
  顾耀东的衬衣从肩膀上滑了下去,整个左肩、左胸和手臂都露了个精光。能够清清楚楚看见,那上面没有任何伤口。钟百鸣冷冷地看着,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释怀。顾耀东心里很清楚对方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委屈地拉上衣服:“我说了句不想打针,大夫就拉我衣服!”
  
  钟百鸣挤出笑容:“该打的针,还是得打。”
  
  说完悻悻地离开了。既然顾耀东没有枪伤,那夏继成的嫌疑就又多了几分。夏继成不是顾耀东,他该好好想想,要怎么样才能把这位监察官的皮扒下来了。
  
  夜里,沈青禾把消毒药和纱布藏在衣服里去了顾耀东的房间。
  
  “事情都在按处长的计划进行。钟百鸣应该暂时打消对我的怀疑了。”顾耀东一边说话一边解衬衣扣子。
  
  “新的中转点也建起来了,是一家照相馆。老董专门托人弄了些磺胺粉,给你伤口消炎用的,已经放在店里了,明天我就去取。另外,米店伙计明天就会跟周明佩接头,负责在城里把她安顿下来。”
  
  “希望顺利吧。终于感觉一切要回归正轨了。”
  
  顾耀东脱掉了衬衣。就在他背部的中央位置,盖着一块纱布。沈青禾一点一点揭开纱布,赫然露出一道斜长的伤口。
  
  那天在同德医院中枪的人的确是顾耀东,但并不是左肩位置。在郑新枪响的一瞬间,坐在副驾驶座的夏继成一把将顾耀东按在了方向盘上趴着,但还是没能完全躲过去。子弹从左前射进来,擦过顾耀东的背部射入了椅背。
  
  沈青禾小心翼翼地给伤口抹药,伤口又红又肿,发炎得很厉害,这些普通消毒药品已经不起作用了。他在医院打的是退烧针,也只能治标不治本。沈青禾看着伤口心疼不已,更多的则是深深的忧虑:“要是子弹再偏一点,或者再深一点,被打中的就是脊柱了。”
  
  顾耀东故作轻松地问道:“担心我了?”
  
  “我才不担心。”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说一句你担心我吗?”
  
  沈青禾小声嘀咕:“我不是担心。我是后怕。”
  
  顾耀东怔了怔,感动又甜蜜地笑了。
  
  沈青禾蹲在他身后,一边贴纱布,一边轻声说:“以前我说过,如果我能走五十步,你能走一百步。其实我希望你能一直走下去,但不用像我们一样,仰面深海。希望你这条路有阳光,有温度,就像这条弄堂一样。你从福安弄走出去,将来有一天,你也要平平安安走回来,还是那个福安弄的顾耀东。”
  
  顾耀东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她说:“如果我能走一百步,那你也一定能走一百步。我从福安弄走出去,就一定会带着你走回来。不管路有多远,要走多久,今后的路我们都一起走。”
  
  沈青禾望着他笑了。他捧起她的脸,在她额头上深深地亲了一下。
  
  一切都在步入正轨,危机也似乎快要过去了。等到星期三夏继成发完最后一份电报,任务就完成了。那时候再来应对钟百鸣,会从容得多。
  
  总之,这个夜晚是美好的,此时此刻他们也相信,明天后天未来,都会是美好的。谁也不会预料到,这份美好在天亮以后便戛然而止了。
  
  杂货铺老板夫妇一直在找那晚打电话的人,老板娘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直到这天,当她从铺子一直找到两条街外的鸿丰米店时,终于想起来,她前段时间来这里买过米,那个年轻人就是店里的伙计。
  
  钟百鸣接到消息后,立刻带人去了米店附近。远远望去,米店外挂着“长期收购大米”的牌子,一切正常。
  
  这时候,伙计从米店里出来了。
  
  钟百鸣低声说道:“留三个人在这儿,别惊动里面,也许还会有鱼上钩。剩下的跟着伙计。”
  
  这天是警委约定和周明佩见面的日子。伙计去了米亚咖啡,一路上总觉得不对劲,似乎有人跟着,他朝后面张望了几次,但又看不出什么可疑。那晚他去杂货铺打电话的事,回米店后没来得及向老董汇报就出去了。后来见裁缝铺脱险,也没出什么其他问题,他也就没再提这件事。莫非是有人因为那个电话盯上自己了?
  
  伙计站在咖啡馆门口越想越不安,当即决定取消接头。他匆匆上了门口一辆黄包车,拉起了雨棚挡住自己。黄包车刚要离开就被人拦了下来,只见雨棚被掀开,外面是钟百鸣的一张笑脸。
  
  在米亚咖啡馆对面的客栈房间里,伙计被打得血肉模糊,依然什么都不肯招。于是钟百鸣又叫人押来了杂货铺的夫妇。拳头打在自己身上固然痛,但钟百鸣深知对某些人来说,打在别人身上才是真正的不能承受之痛。
  
  钟百鸣笑盈盈地说:“既然你不愿意讲,那就换他们讲吧。另外,去个人通知赵队长,把那个可爱的小朋友也带来。”
  
  几名便衣将吓瘫了的老板夫妇绑在椅子上开始用刑,伙计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顾耀东躺在床上,高烧导致他大汗淋漓,昏昏欲睡。伤口炎症越发严重了,再这样下去,即便钟百鸣不查他,他自己的身体也会扛不住。
  
  “顾耀东?……顾耀东?”沈青禾蹲在床边,轻声喊着,“我马上去取药,再坚持一下。”
  
  “你要去哪儿?”
  
  “就在新的中转点。老董专门托人给你带的磺胺粉,我取了马上回来。”
  
  顾耀东点了点头,沈青禾摸了摸他的额头,匆匆离开了。
  
  老董坐在柜台后算账,余光瞥见外面的菜摊旁有三个人形迹可疑。他假装到门口扫地。三名便衣装作在菜摊上挑挑选选,其中一人无意中和老董对视了一眼,老董立刻意识到对方有问题。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摘下“长期收购大米”的牌子,用门口的水桶冲刷了一下,放在地上晾晒,这代表米店不再安全了,看到信号的同志便会自动避开。
  
  老董从容地回了店里,然后迅速从暗处拿出手枪。
  
  沈青禾去了警委新的联络点——雨田照相馆。
  
  照相馆里透着阳光,一切都很平静。墙上密密麻麻挂着上百张照片展示品,都是沈青禾没见过的人和风景。她经历过很多,但其实看过的风景很少。墙上的每一张照片,对她来说都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她不知不觉看得出了神,想着今后自己和顾耀东又会是怎样的人生。
  
  负责人岳老板从内屋出来,把磺胺粉交给了沈青禾。
  
  这时,屋里的电话忽然响了。铃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有些刺耳。
  
  “喂,这里是雨田照相馆……她已经来了。”岳老板听着电话脸色一变,把电话递向沈青禾,“是老董,出事了。”
  
  沈青禾一怔,赶紧接过电话。
  
  老董在电话里声音低沉地说道:“米店暴露,伙计可能被跟踪了,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米亚咖啡馆的接头!”
  
  “你怎么样?”
  
  “我能脱身,不用担心,你马上去咖啡馆!”
  
  电话断了。
  
  沈青禾匆匆挂了电话,将坤包藏到货车驾驶座下,迅速朝米亚咖啡馆开去。
  
  杂货铺的男老板被打得满脸是血,女老板瘫在一边已经哭不出来。就在这时,赵志勇领着他们十岁的儿子来了。男孩跑进来高兴地喊着“妈妈”,老板娘赶紧扑过去抱住儿子,用他头上的圆帽遮住他的眼睛。
  
  老板娘哭着哀求道:“求求你,我儿子才十岁……”
  
  赵志勇在一旁呆若木鸡。钟百鸣通知让他把孩子带来,他以为是要让这家人团圆,却没想到是这样凄惨的一幕。
  
  钟百鸣笑着走过去,慢慢地,用力地,从老板娘手里抽掉帽子,让男孩直面这残忍的一幕。伙计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煎熬。
  
  于是钟百鸣笑着拿掉了他嘴里的抹布。
  
  “明香裁缝铺的电话,是我打的。”伙计痛哭流涕,他已经彻底崩溃了。
  
  “你来咖啡馆干什么?”
  
  “接头。”
  
  “暗号?”
  
  “去吧台取留给白小姐的东西,一个周福记的点心盒子。”
  
  货车一个急刹车停在小路边,沈青禾跳下车就朝米亚咖啡馆赶去。当她冲进咖啡馆时,周明佩正朝吧台走去。
  
  沈青禾扫了一眼,立刻认出喝咖啡的客人里有刑一处的便衣。既然来的是刑一处,那说明躲在暗处指挥行动的人就是钟百鸣。自己出现在米亚咖啡馆,必然会成为他的怀疑对象。并且但凡跟自己有接触的,都会被连带调查。如果她现在告诉周明佩撤离,哪怕只是一个手势或者一个眼神,都会让她被钟百鸣盯上。要想让她安全走出咖啡馆,只有一个办法。
  
  沈青禾抢先一步到了吧台,经过周明佩时没有丝毫停留,似乎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服务生:“小姐,您喝点什么?”
  
  “你好,我来取留给白小姐的东西,一个周福记的点心盒子。”这句接头暗号是沈青禾亲口告诉周明佩的,她知道这句话说出来也许就意味着牺牲,但此时此刻她没有任何犹豫。
  
  沈青禾的举动让周明佩明白了一切。她不动声色地找了个位置坐下,一切都那么自然。
  
  就在吧台旁边的小房间里,钟百鸣清清楚楚听到了沈青禾说的话。米店伙计猛地起身朝外冲去,期望用最后的努力向沈青禾发出警示。两名便衣立刻冲上去将他按在了地上。
  
  看着他的反应,钟百鸣一切都明了了。他从吧台旁的小房间走了出来,笑盈盈地站到沈青禾面前。
  
  “沈小姐,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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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5 13:39:0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文如玉 于 2020-11-25 13:40 编辑

第三十三章

       沈青禾很从容地看着钟百鸣:“钟副局长,这么巧。”
  
  钟百鸣笑盈盈地看了她片刻,兴奋,却又不慌不忙,“不巧。我是专门来等白小姐的。”他笑着拿过吧台上的点心盒子,“周福记,很有名啊。介意我打开看看吗?”
  
  “无所谓。”
  
  钟百鸣瞄着她,慢慢打开盒子,里面确实是满满的点心。
  
  “沈小姐,哦,不对,是白小姐。有时间一起喝杯咖啡吗?”
  
  说话时,钟百鸣始终是温和而春风洋溢的,仿佛只是在和一个朋友聊天。而沈青禾也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容。
  
  钟百鸣“请”沈青禾和自己同桌坐下了。周围还零星有几桌客人。就在沈青禾身后那张桌子,周明佩独自坐着,喝了口咖啡,镇定地翻着报纸。
  
  钟百鸣很绅士地问道:“沈小姐,想喝点什么?咖啡?汽水?还是果汁?”
  
  “白水就行。”
  
  钟百鸣笑了笑,对服务生说道:“两杯美式咖啡。”然后他打开了点心盒子,自己拿了一块美滋滋地吃起来,“别客气啊。”他指了指盒子。
  
  “谢谢。我现在不饿。”
  
  钟百鸣直接拿了一块点心放到她面前,直直地盯着她:“在咖啡馆,就做在咖啡馆该做的事。”
  
  沈青禾看了他片刻,拿起点心咬了一口,正要放下,钟百鸣忽然又说道:“不不不!都吃了!”沈青禾的手下意识抖了一下,“你现在有点紧张,不多吃点一会儿怎么扛得住?”
  
  沈青禾尽力保持着平静,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着点心。
  
  服务生送来了两杯咖啡。钟百鸣很绅士地道了谢,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沈小姐一个人来喝咖啡?”
  
  “对。”
  
  “哎呀,周福记的点心确实不错!”钟百鸣忽东忽西,似乎对这场谈话漫不经心。又吃了两口点心,他才又问道:“什么人给你留在吧台的?”
  
  “钟副局长要是喜欢,下次我亲自帮你买一盒。”
  
  “我是问,什么人给你留在吧台的。”
  
  “这是审问吗?我不知道现在连一个人喝咖啡也算犯法了。”
  
  钟百鸣不紧不慢喝了口咖啡:“顾耀东应该知道你来这里吧?”
  
  “我习惯一个人出门,不用每件事都跟他汇报。”
  
  “他是你的未婚夫,就不想约他来喝个咖啡,聊聊天?”
  
  “顾警官从来不喝咖啡,他这个人生活很无趣。”
  
  钟百鸣笑了:“知道什么样的人最有趣吗?明明很复杂,但看起来却比其他人都简单,甚至简单到像一张白纸,这样的人,才是最有趣的。”
  
  沈青禾也笑了:“我一定转告您对他的评价。”
  
  “这不完全是对顾警官。或者说,此时此刻,这是对沈小姐你的评价。”
  
  “谢谢。”沈青禾无所畏惧地直视着钟百鸣。
  
  一名便衣匆匆跑进咖啡馆,手里拿着沈青禾藏在卡车驾驶座下的坤包。他在钟百鸣耳边低声说着什么。那一瞬间,沈青禾便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安然无恙走出去了。
  
  钟百鸣笑着慢慢打开坤包,忽然又停了手,把包放到了沈青禾面前:“这样好像不太礼貌。沈小姐,还是你自己来吧。”
  
  沉默片刻。沈青禾把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整整齐齐摆在桌上,仿佛在等待最后的宣判。最后,是一盒磺胺粉。
  
  钟百鸣笑了:“磺胺粉。哦……有人受伤了。那让我来猜一猜。”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肩,“这里,枪伤。对不对?”
  
  沉默。
  
  钟百鸣招手叫来服务生,从钱夹里抽了几张美金给他:“多余的不用找了,算是小费吧。”
  
  “谢谢先生。外面下雨了,需要给二位叫黄包车吗?”
  
  “不用。我来负责送这位小姐。”
  
  周明佩喝着咖啡,红了眼眶。
  
  暮色下的上海,阴雨沉沉,悲戚而静默。
  
  一间废弃的工厂厂房里,沈青禾被反绑在刑具上。赵志勇畏畏缩缩地站在角落,甚至连抬头看她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了。沈青禾已经受过了重刑,在咖啡馆时还漂亮整洁的衣服此时已经被打得破烂不堪。在那张沾满血污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是干净的,眼里的光依然是明亮而倔强的。
  
  钟百鸣:“磺胺粉是送给谁的?”
  
  沈青禾:“我没那么大方。药是拿去黑市卖的。”
  
  钟百鸣冷笑着从衣兜里拿出那盒磺胺粉。“既然没有谁等着这盒药救命,那就扔掉也无所谓了。”他打开盒子,将药粉撒了一地,然后将空盒子扔在了地上。
  
  沈青禾咬紧了牙关,忍着没说话。
  
  钟百鸣快步过去,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在同德医院中枪的人是谁?药是送给谁的?”
  
  “我说过了,药是拿去卖的。”
  
  “是不是顾耀东?”
  
  “顾耀东受伤了吗?”沈青禾挑衅地看着他。
  
  钟百鸣沉默片刻,松开了她,喃喃道:“果然是夏继成。”
  
  “我只是个跑单帮的,你要污蔑夏监察官,别拖我下水。”
  
  沉默片刻,钟百鸣示意一旁的警员开了门,米店伙计被人架着进来了。沈青禾和伙计默默看着对方,一个依然倔强,一个已然绝望。
  
  伙计被推到角落站着,钟百鸣用枪指着沈青禾,转头问他:“你的这位沈青禾同志,今天因为你暴露了。多漂亮的小姑娘,不内疚吗?”
  
  伙计木然地看着这一切,脸上除了绝望,什么也没有了。
  
  “随便说点什么吧。比如今天为什么接头?药是给谁的?你开口,她就少受点罪。”
  
  忽然,伙计用力一咬,嘴里有血流了出来。
  
  “他把舌头咬了!”两名警员惊呼着跑上前用力掰开他的嘴。
  
  “怎么不看着点?”
  
  “副局长,送医院吗?”
  
  “人都废了,送去也是徒劳。”钟百鸣恼火地示意两名警员让开,然后转头问沈青禾,“他是你的同志?”
  
  沈青禾一声冷笑:“就是个米店伙……”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钟百鸣头也没转就一枪打中了伙计。沈青禾愣住了。又是两枪,伙计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赵志勇跑上去摸了摸脉搏,吓得一缩手:“他死了!”
  
  钟百鸣:“后院找个地方埋了。”
  
  赵志勇看着尸体像麻袋一样被人拖走,恐慌地问道:“副局长,要是被人知道我们打死人……”
  
  “志勇啊,知道我最喜欢什么时候的上海吗?就是现在。夜晚和白天是不一样的。夜晚的城市不需要警察,因为它不需要规则和秩序,这才是最真实的样子。等到明天太阳升起来,所有的罪恶都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看着笑容满面的钟百鸣,赵志勇只觉得毛骨悚然。
  
  “把她弄过去。”钟百鸣指了指满是血迹的角落,对赵志勇说道。
  
  赵志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后咽了回去。他颤抖着手解开反绑着沈青禾的绳子,扶她到墙边。青禾站在伙计被打死的地方,背靠着沾满鲜血的墙壁。钟百鸣用枪对准了她。
  
  青禾看起来很平静。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克制着内心的恐惧,可她毕竟只是个二十几岁有血有肉的女孩。当死亡真实来临时,她依然无法做到心如止水。沈青禾将微微颤抖的手藏在了身后。她眼里有泪光,但眼神没有一丝退缩。能做的,只是努力不眨眼,不让眼泪流出来。
  
  如果就要牺牲了,至少要站得像棵白桦树,永不动摇,永不妥协。
  
  “沈小姐,我再问一遍。药是送给夏继成的,对吗?”
  
  沉默。
  
  钟百鸣朝她脸侧开枪,子弹擦破沈青禾的脸射入墙内。
  
  “对吗?”
  
  依然是沉默。
  
  钟百鸣用枪瞄准了她的眉心。



  
  顾耀东躺在床上,高烧,虚弱,一阵一阵莫名的心慌和恐惧。他昏昏沉沉地醒来,看见坐在面前的人是父母。
  
  耀东母亲摸着他的额头:“还是烧得厉害。”
  
  顾邦才:“这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呢?一直不见好。”
  
  顾耀东无力地说:“就是着凉了,没事。”
  
  耀东母亲:“我觉得不像。吃了这么多药,要是着凉早就好了。还是去医院吧!”
  
  顾耀东正要说什么,楼下响起了敲门声。
  
  “可能沈小姐回来了吧?”顾邦才嘀咕着下楼开门去了。
  
  顾耀东一听,赶紧看了眼床头放的钟,已经晚上八点了,他记得青禾出门时还是白天。
  
  很快,顾邦才高兴地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耀东的朋友托大夫来送药,正好帮他看看病。”
  
  朋友?顾耀东望向门口,当看见从父亲身后走进来的人是一身郎中打扮的老董时,他愣住了。一颗心猛然沉入了无底深渊。
  
  老董:“我现在就给顾先生把脉。就是……要劳烦二位回避一下。”
  
  耀东母亲:“我就在旁边看看,不说话的。”
  
  顾邦才拉着她往外走:“人家大夫看病,不习惯有人在的。”
  
  耀东父母叽叽喳喳地下了楼。
  
  门关上了。屋里恢复了安静。
  
  老董低声说道:“我只能留五分钟。”
  
  “沈青禾出事了?”顾耀东死死盯着他。
  
  老董摸了摸他的额头,迅速从包里拿出针管和药剂:“她暴露了。为了救周明佩。”
  
  顾耀东压抑着情绪,声音有些发抖:“被捕了?牺牲了?”
  
  “周明佩看到她被钟百鸣带走了。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顾耀东死死盯着他,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董一边给他打针,一边快速交代着:“我现在给你打的是退烧针,然后帮你处理伤口,至少保证你能够自由行动。米店暴露了,警局马上会调查你。现在两条路。第一是你马上撤离。第二是……”
  
  “我留下来。”
  
  “第二是留下来,但这条路的终点可能是牺牲。”
  
  “我要留下来,不管终点是什么。”
  
  老董沉默片刻:“好。现在我说营救计划。来之前我见了夏继成,从现在开始需要我们互相配合。”
  
  顾家的敲门声响起时,正在灶披间熬药的耀东父母赶紧出来开门。
  
  “这回应该是沈小姐回来了。”
  
  一开门,站在门口的是赵志勇。顾邦才正要说话,只听见顾耀东也从楼上下来了。耀东母亲赶紧过去把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你发着烧,怎么穿个睡衣就跑下来了!”
  
  顾耀东看起来很平静:“我以为青禾回来了。赵队长啊。这么晚了有事吗?”
  
  “沈小姐托我来取点东西。”赵志勇目光闪躲,不敢看他。
  
  “哦,那辛苦你了。她房间在楼上。”
  
  两名便衣去了亭子间,在屋里翻箱倒柜。
  
  赵志勇有些不忍,低声说道:“手轻点。”说着他又偷偷看了眼顾耀东,顾耀东只是在旁边站着,脸色苍白,一直没说话。赵志勇原本还在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这件事,现在看来顾耀东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亭子间在老董来之后就已经收拾过了,老董带走了重要的东西,顾耀东把藏在床底的小木箱带回了自己房间。最终两名便衣一无所获。
  
  下楼时,耀东父母仍旧等在客堂间。
  
  耀东母亲不安地问道:“耀东啊,青禾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顾耀东:“没事,她临时有点生意要去外地,忘了带通行证。正好遇到赵队长,过来帮她取一下。”
  
  耀东父母期待地望向赵志勇。赵志勇迟疑了一下:“……沈小姐在火车站守着一堆货,走不开。我们检查正好遇上,我就来帮她取了送过去。”
  
  “顾警官,”赵志勇终于还是开了口,“局里有点急事,钟副局长请你去一趟。”
  
  警车里的顾耀东已经换上了警服,坐在赵志勇和另一名警员中间,像是被押送的犯人。除了赵志勇,其他人手里都拿着枪。
  
  长久的沉默之后,顾耀东问道:“有证据吗?”
  
  赵志勇:“证据确凿。”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
  
  夜色已经深了。警车停在了一处偏僻而荒凉的院子里。旁边就是那间废弃的工厂,窗户和门缝里透着灯光。
  
  顾耀东下了车,看起来很虚弱。他望着亮灯的地方,僵硬地走了过去。
  
  旁边两名警员一下车就抽起烟来,赵志勇从一名警员手里抽走了刚点燃的烟,“借一根!”他快步追上顾耀东,把烟塞到他手里,“抽根烟再进去吧。”
  
  顾耀东看着手里燃着的烟,有些失神。
  
  “知道你不会。听别人说,抽两口心里能好过点。”
  
  顾耀东颤抖着拿起烟,拿到半空中,还是放下了。他朝工厂走去,每一步都沉重而艰难。
  
  警员将顾耀东带去了工厂值班室。钟百鸣已经坐在这里等着了,他笑着朝顾耀东指了指椅子:“顾警官,坐!”
  
  顾耀东默默和他对视片刻,坐在了椅子上。在他侧面有一扇窗户,透过虚掩的窗户,顾耀东余光瞥见工厂厂房里趴着一个人。他知道那就是沈青禾。来之前,他明明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安危,可此时此刻,却不敢转头去看。他像个学生一样端正地坐着,竭力保持着镇定,可全身的血液都在朝头上涌。
  
  钟百鸣笑着走过去,一把推开了虚掩的窗户:“没关系,看看吧。”
  
  顾耀东怔怔地转过头去,赫然可见浑身是血的沈青禾躺在地上。尽管他已经竭尽全力做好心理准备,可当这一幕真真实实出现在眼前时,他还是彻底呆住了。
  
  “你的未婚妻是共党,我也很抱歉。想替她说点什么吗?”
  
  顾耀东仿佛没有听见,失魂落魄地坐着。
  
  “那么,你自己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依然是沉默。
  
  “好吧,理解你的心情。那就我来问。就从……沈青禾搬进顾家亭子间说起。”
  
  钟百鸣已经胜券在握了。他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打量着顾耀东,期待着他崩溃的那一刻到来:“沈青禾租住亭子间,是民国三十五年初夏,那时候你刚进警察局不久……”
  
  顾耀东怔怔地望着沈青禾,民国三十五年初夏,他仿佛又闻见那时满街的法桐清香。恍惚中,钟百鸣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起来。
  
  沈青禾趴在地上几近昏迷,鲜血将额前的头发糊成了一片,挡住了眼睛。她模糊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撒了一地的磺胺粉上,她艰难地转头望向另一边,那里扔着装磺胺粉的空药盒。终于,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仿佛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她努力朝空药盒爬去。
  
  旁边两名警员正在抽烟休息,其中一人见有动静,赶紧用胳膊碰了碰同伴:“快看。”
  
  对方瞄了一眼,讪笑道:“随她吧,再不活动活动,过会儿骨头断了就没机会了。”
  
  沈青禾用尽了全身力气爬过去,捡起空药盒,又努力朝一地粉末爬去。顾耀东怔怔地望着她,望着她用被打得血肿的手,颤抖着一点一点将撒了一地的磺胺粉末装进盒子。对她来说,此时此刻全身的碎骨之痛,或是即将来临的死亡,似乎都不如这一地看上去微不足道的粉末重要。
  
  一帮警员在旁边窃窃私语。
  
  “这女的疯了吧!皮都打烂了还惦记那些药。”
  
  “人家以为自己还能从这儿出去呢,还想着去黑市卖了赚钱呗。”
  
  “要么死硬分子,要么真是想钱想疯了。”
  
  顾耀东湿了眼睛。只有他知道,沈青禾心里的执念是自己。这个在旁人眼里或可笑或不可理喻或嗤之以鼻的举动,对他来说却是震撼。
  
  钟百鸣轻蔑地看着沈青禾,意味深长地说道:“顾警官,上海有那么多房子。以你对沈青禾的了解,两年前,她为什么偏偏要搬进顾家的亭子间?”
  
  “你喜欢看电影吗?”顾耀东转回头直直地看着钟百鸣,不再逃避,目光与他硬碰硬地对峙着。钟百鸣一时没反应过来。
  
  “看过一部叫《卡萨布兰卡》的电影吗?‘世界上有那么城镇,镇上有那么多酒馆,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我很喜欢这句台词。”
  
  “我对虚构的故事不感兴趣。”
  
  “其实生活里多一点艺术,会很美好的。”
  
  钟百鸣冷冷地看了他片刻:“那我来告诉你所谓的艺术背后的真相。两年前的你,还是一张白纸。沈青禾之所以搬进顾家亭子间,全都是夏继成的安排。因为他想让沈青禾策反你。”
  
  赵志勇很诧异地看向顾耀东。
  
  顾耀东面不改色:“所以您认为我被策反了。”
  
  “还记得明香裁缝铺吧?那天我之所以扑空,是因为有人打电话报了信。这个人就是鸿丰米店的伙计。他是沈青禾的同党,而沈青禾当天曾到刑一处和刑二处吃饭的酒楼找你。环环相扣,所以我不得不怀疑,消息就是从你这里传出去的。”
  
  “刘队长当天泄露过行动信息,也许还有张警官李警官在您不知道的地方也泄露过信息,甚至直接联系过伙计。”
  
  二人直视对方,气氛有些紧张。
  
  钟百鸣忽然笑了,态度缓和下来:“你说的我也不是没想过。刚刚这些,都是我的推测。随口一说,别介意。作为个人来讲,我是很愿意相信你的。其实我也不愿意做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啊。但是今天,从沈青禾在咖啡馆说出接头暗号那一刻起,谁都无力回天了。她就是共党,否则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会让她主动宣判自己死刑。”
  
  沉默片刻,顾耀东也笑着说道:“副局长,您根本不了解我的未婚妻。”
  
  “今后会了解的。去见见她吧,我这个人还是很讲人情的。”
  
  两名警员将沈青禾架起来扔到受刑的椅子上。她几乎全身都失去知觉了,只有手还一直紧紧攥着那盒磺胺粉。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朝自己走来,她怔怔地抬头望去,逆着光,恍惚中看见顾耀东走到了自己面前。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埋下头慌乱地用袖子擦着脸,遮掩着那并不美丽的血污,那一瞬间她仿佛是个不小心弄花了脸的小女孩,不愿意让心爱的男孩看到自己这般脏乱。顾耀东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沈青禾愣住了。她清楚地看见钟百鸣、赵志勇和几名警员就站在周围。傻子吗?这样只会让他也被怀疑!她拼命想要挣脱他的手,顾耀东却死死攥着不肯松手。沈青禾最终放弃了。二人默默看着对方。
  
  顾耀东:“青禾,我从福安弄走出来,就一定会带着你走回去。一起走回去。”
  
  沈青禾朝他笑了,笑得泪流满面。
  
  两名警员推搡着带走了顾耀东,他被钟百鸣软禁到了另一个房间,理由是需要隔离调查,尤其是要查清楚他和沈青禾之间的关系。
  
  沈青禾被警员推倒在刑具上躺着。磺胺粉盒子“啪”地落在地上,药粉再次撒了一地。警员们开始卖力地绑绳子。沈青禾一直望着工厂的天窗,努力透过天窗望向遥远的夜空,望向那些隐秘在黑夜中忽明忽暗的星星。她知道接下来又会是一场暴风骤雨,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工厂一间小房间门口,守着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卫。屋里亮着一盏昏暗的小灯。顾耀东坐在地上,面前摆着的是钟百鸣差人送来的纸和笔。他让顾耀东写一份自查报告,交代清楚他和沈青禾认识的前后始末,并检举她住进顾家后的可疑之处。写文字对顾耀东来说不是难事,但他久久没有动笔。
  
  老董刚刚来顾家时,曾经说过一句话——以青禾的能力,如果当时只是走进咖啡馆,她是完全有办法脱身的。选择说出暗号,是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钟百鸣才不会再继续调查咖啡馆里的其他人,包括周明佩。
  
  到此刻,顾耀东真正明白了“白桦”这个代号的意义。
  
  警局档案室里拉着窗帘,亮着灯。桌上堆着大摞的旧报纸和档案。钟百鸣在这里翻了一个通宵,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天一亮,他就拨通了金门饭店的电话。
  
  “请转接国防部监察局夏监察官的房间。”
  
  夏继成穿着睡衣,站在窗边。电话铃响了好一会儿,他才不慌不忙接起来,懒洋洋说道:“喂……钟副局长啊。见面?我们前两天才一起吃过饭,刚见过啊。有什么事吗?”
  
  钟百鸣看着桌上的档案,谦虚地说:“我知道您在警局的时候,也很关注共党分子白桦的动向。这两天共党很活跃,我发现了一些线索,怀疑是白桦重新出现了。所以我想面见您,请教几个关于白桦的问题。”
  
  “你也知道刑二处过去的情况,这么多年,我对白桦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找我恐怕就找错人了。”
  
  “不管怎么说,您在警局这么多年,至少比我更熟悉白桦。”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个道理你应该也懂。这件事,你还是另寻高参吧。”
  
  钟百鸣脸上已经有了笑意,夏继成越是推辞,他就越是断定夏继成心里有鬼:“那……我想单独约您吃个饭,不谈公事,不知道您有时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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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5 13:41:12 | 只看该作者
  “抱歉,行政会议事务繁杂,实在分身乏术。如果以后有机会,一定安排专门的时间接待。”
  
  电话“咔哒”一声断了。钟百鸣放下了电话,禁不住扬扬自得起来。
  
  夏继成走到沙发边坐下,沙发上还坐着另一个人——依然一身郎中打扮的老董。
  
  老董:“他这是要耐不住性子了。”
  
  夏继成:“应该是从警局查到了什么,再加上青禾那盒磺胺粉,他现在是踌躇满志。既然给了他这么大希望,我们也不好让他失望,索性陪他把戏演到底。”
  
  和夏继成通完电话后,钟百鸣立刻叫来了赵志勇。
  
  “有件事要你去办。”
  
  赵志勇一听便明白了,有些厌倦地问道:“还是和顾耀东有关吗?”
  
  钟百鸣心情很好,所以他并不在乎赵志勇这点小情绪:“对,你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搬进顾家,借口我已经帮你想好了。住进去以后,你要盯着他警局以外的行踪,尤其是他和夏继成之间的来往。顾耀东信任你,所以这件事只能你去办。”
  
  “副局长,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您觉得顾耀东是共党,为什么不逮捕他?”
  
  钟百鸣笑了,只觉得眼前的赵志勇单纯得令人怜悯。他搂住赵志勇的肩膀,亲切地说:“对我来说,他已经出局了,但我需要他继续坐在这张牌桌上。”
  
  齐升平一路阴沉着脸,去了钟百鸣办公室。他没有敲门,而是直接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听说,昨天夜里上演了一出大戏啊。”
  
  钟百鸣故作谦逊:“确实抓了一名共党。顾耀东的未婚妻,沈青禾。”
  
  “为什么到现在,我既没有收到任何报告,也没有看到任何犯人?”
  
  对于齐升平的突然到来,钟百鸣并不像往常一样反感,反倒表现得很无所谓:“正要跟您申请一件事。沈青禾在警局里人脉很广,牵扯的人多。好在我调来得晚,不在那个圈子里。所以我考虑这件案子由我单独调查。如果得罪什么人,也不用牵连警局。”
  
  “你所谓的圈子,也包括我,对吗?”
  
  “齐副局长说笑了,我指的是顾耀东。您比较信任他,所以不想让您为难。”
  
  “在这件事面前,我从来只有一个立场,党国事业高于一切。”
  
  钟百鸣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个我当然相信。但顾耀东未必和您一样。我刚刚查到一些新的线索,打算重审他的未婚妻。您要是感兴趣,我很欢迎您加入审问。”
  
  齐升平琢磨着他的笑容,翻了翻桌上的几张旧报纸和档案,有些不敢相信。
  
  一名警卫打开工厂小房间的门,钟百鸣和齐升平走了进来。顾耀东依然坐在地上,一夜未眠。钟百鸣拿起那张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钟百鸣:“行了,让你检举未婚妻确实有些残忍,我就不为难你了。走吧,邀请你一起去听听沈青禾的故事。”
  
  顾耀东:“我不需要从别人口中了解她。”
  
  “你应该感谢齐副局长特批你参加审讯。今天的内容,你会感兴趣的。”
  
  齐升平冷冷地看着顾耀东:“希望你听完以后,也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顾耀东看着二人,隐隐有些不安。
  
  顾耀东被单独带去了值班室,从这里能看到沈青禾受刑的地方,但沈青禾看不见他。
  
  钟百鸣:“你就在这里吧。让沈小姐看见你,恐怕有的话她会有顾虑。”
  
  说完,他和齐升平去了工厂空地。方秘书坐在旁边记录。沈青禾被警员从刑具上架着下来,放到椅子上。
  
  钟百鸣:“沈小姐,又见面了。”
  
  沈青禾虚弱地说:“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还有必要再浪费时间吗?”
  
  “昨天见面以后,我去了档案室,坐了一整夜。最后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所以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抱歉,你的问题,我想我没有答案。”
  
  “但是这个,你一定有。”钟百鸣起身将旧报纸和照片放到青禾面前,“不知道我应该称呼你,米亚咖啡的白小姐?跑单帮的沈小姐?还是……曾经沪上名商的千金,蔚青未蔚小姐呢?”
  
  沈青禾一怔,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档案里有一张学生合影,是她初中时的毕业照。
  
  “昨天在咖啡馆见到你以后,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来警局负责的第一桩案子,是尚荣生绑架案。而你曾经提到过,你和尚荣生的女儿是圣玛利亚女中同学。所以我查了那一年的学生名册。最后找到了你,蔚青未。”
  
  “对,十多年前我叫蔚青未。这不是什么秘密。”
  
  “为什么要改名?”
  
  “既然你对我这么好奇,那应该也查到当年关于蔚家灭门惨案的新闻了。我父母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剩我一个人侥幸活下来,改名字,当然是为了活下去。”
  
  “你父母因为抗日而遇害,我很同情,也很敬佩。不过在我看来你改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你父母通共。而你在蔚家出事后不久,就从上海消失了。其实你是去了苏联。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你加入了共党。”钟百鸣将另一张发黄的旧照片放到沈青禾面前,“这是你在苏联学习野战特训医务时的照片。照片上这个叫陈婷的女人,就是你。”
  
  沈青禾看着照片上的自己,沉默了。
  
  “还有一件事,我很好奇。蔚家灭门那年,你只有十三岁,根本不可能逃脱日本人的追捕。你能活下来,真的只是因为改了一个名字吗?”
  
  一直平静的沈青禾,似乎被什么触动了。钟百鸣更加胸有成竹。
  
  “我查了民国二十六年的重大刑事案件,其中一件,一名二十多岁的男性青年被指控在法租界枪杀三名日本官员,一共三颗子弹,颗颗直击要害。你能活下来,就是因为那个人救了你,甚至说是他把你从死神那儿拉了回来。案发后,工部局警务处有一名年轻警察消失了,而且他的所有档案都被抹掉了。我又查了你在苏联受训期间,莫斯科东方大学军事学院的学员档案,和那名警察年龄、特征相仿的男人不在少数。我想做个大胆的猜测……那个救了你,并且在苏联带你加入共党的人,就是夏继成,对不对?”
  
  值班室里没有开灯,也没有任何光线。顾耀东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呆若木鸡。
  
  片刻的沉默之后,沈青禾微微一笑:“我和夏处长是三年前在上海认识的。他是齐副局长介绍给我的生意伙伴。仅此而已。”
  
  齐升平隐隐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
  
  顾耀东望着沈青禾,陷入了无以复加的震撼中,久久无法平静。
  
  警车送顾耀东到了福安弄弄口,他假装没看见弄口多了几名便衣假扮的补鞋匠和菜贩,道了声谢,便朝弄堂里走去。他其实也猜到了,钟百鸣之所以放自己出来,是想利用自己套出夏继成,这反倒有利于他们实施营救计划。既然弄口有眼线,那就好好利用眼线演这出戏。
  
  一进家门,欢声笑语就扑面而来。多多戴着不知谁的警帽横冲直撞,撞翻了放在屋子中间的一只行李箱。
  
  顾悦西顶着发卷咚咚咚跑下来:“臭小子,一分钟都安静不了!”
  
  顾耀东:“爸,家里来客人了?”
  
  顾邦才正要张口,耀东母亲一边跟什么人说着话,一边从灶披间走了出来:“灶披间就是这里了,家里随时烧得有热水,要喝水或者洗脸就自己来倒好了,不要拿自己当外人。”跟着她从灶披间出来的人是赵志勇。
  
  顾耀东愣住了。
  
  耀东母亲见他回来,赶紧热情地拉着赵志勇的胳膊说道:“看看,谁要搬来我们家!”
  
  顾耀东更诧异了:“你要搬来我家?”
  
  “本来是想等你回来,跟你商量的。我……”
  
  耀东母亲:“行了行了,我来讲吧。赵警官的妈妈不是在老家养病嘛,看病吃药需要用钱,他只好把原来租的房子退掉,省下来的钱寄回去看病。但是一时又租不到更便宜的房子,所以来暂住几天。”
  
  顾悦西:“赵警官真是个孝子啊。”
  
  耀东母亲:“所以我说,这种事不用商量耀东也会同意的。”
  
  赵志勇赶紧说道:“该交的租金我都会交的。”
  
  顾邦才:“交什么租金?我们怎么可能收你的租金?安安心心住着,这点事情我们顾家还是帮得上忙的。”
  
  一家人七嘴八舌,热情而热闹。顾耀东看着赵志勇,赵志勇无地自容地躲开了他的目光。顾耀东便明白了,这又是钟百鸣的主意。
  
  赵志勇将行李拿进了顾耀东的房间,顾耀东则收拾书本和衣服,准备搬去亭子间。两人在房间里各自收拾东西,总感觉隔了些什么。
  
  “伯母情况怎么样了?”
  
  “已经一个月没收到信了。我想回家看看,只是……刚好遇到沈小姐的案子。等这件事过去了,我就打算请假回淮安。”赵志勇偷偷瞄了他两眼,“沈小姐的事,你打算瞒多久?”
  
  “至少不是现在。等时间长了,家里人慢慢淡忘了,那时候再告诉他们,也许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二人沉默片刻。
  
  “耀东,我今天也是刚刚听说蔚青未的事。另外那个人,真的是夏处长吗?”
  
  顾耀东笑了笑,“如果有人告诉我,他们曾经是叱咤风云的英雄,我一点都不意外。不过我认识的只有跑单帮的沈青禾和刑二处的夏处长。其他一无所知。”他从衣柜里拿了套睡衣放在床上,“我的睡衣,你穿吧,大小应该正好。”
  
  顾耀东抱着东西去了亭子间,赵志勇望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
  
  第二天一早,顾家的炉灶就生起火来了,整个灶披间热气腾腾,米香四溢。顾邦才和顾耀东正在摆碗筷,耀东母亲端了一锅菜粥从灶披间出来。
  
  多多拿着筷子敲楼梯扶手,朝楼上喊着:“妈妈——快下来呀!今天有大米粥!白的大米——”
  
  顾悦西穿着拖鞋就冲了下来:“发财啦!半个月没见过大米了!”
  
  耀东母亲:“人家赵警官难得来一次,总要拿点好东西招待客人呀!”
  
  赵志勇也下楼了,看到顾家一家人热热闹闹围成一桌吃饭,既羡慕,又心酸。他埋着头就要往外走。
  
  “哎?赵警官下来啦。来吃饭。”说着耀东母亲就把他拉了过来。
  
  赵志勇看到饭桌上留了一个空位,筷子已经摆好了。顾耀东盛了一碗热腾腾的菜粥放到他面前。
  
  赵志勇很意外:“我也有?”
  
  耀东母亲理所当然地:“我们有,你当然有了!一人一碗呀。”
  
  顾邦才:“现在这个天气,一出门就冻得缩手缩脚。不吃暖和了再出门哪里行的?”
  
  赵志勇抱着碗喝了一口,看着身边的顾家人说着话,喝着粥,热闹而温暖。他没有顾耀东的好命,没能生在这样的家庭,但哪怕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也觉得幸福。听着他们七嘴八舌,赵志勇不禁跟着傻笑起来,然而人在幸福时总是容易患得患失。笑着笑着他便笑不出来了。他蓦然想起自己只是个过客,而且是一名心怀鬼胎的过客。于是他脸上开始火辣辣地生疼,仿佛看见自己是一把被人藏在暗处的刀,随时可能龌龊地捅出去,让这满屋的幸福支离破碎。
  
  几名警员站在刑一处门口说话,一看赵志勇和顾耀东前后脚走过来,赶紧把赵志勇拉了过去。
  
  “怎么和他一起来?他未婚妻是共党,当心被牵连啊!”
  
  顾耀东只当没听见,进了刑二处。
  
  二处警员坐在屋子里,都听见了外面说话的声音。顾耀东刚坐下,肖大头“噌”地就起身出去了。
  
  “陈大警官,你娶着老婆啦?”肖大头朝那名讪笑的警员问道。
  
  对方显然没反应过来。
  
  “快三十了还娶不着老婆,你怎么不着急呢?有时间在这儿碎嘴不如先给自己想想办法。”
  
  顾耀东正要劝肖大头,肖大头朝他摆了摆手:“行了顾耀东,说句心里话,你要是共党,我救不了你。我有老婆孩子,不想被人拖下水。但现在没有证据,我也听不得别人说风凉话。”
  
  赵志勇站在一处望了顾耀东片刻,默默回了座位。那之后他一直闷头坐在座位上,坐了很久。
  
  两名警员从外面执勤回来,一人拎了个小布袋,里面是一点大米。
  
  一人凑过来问道:“又是从鸿丰米店拿的?”
  
  “反正那个窝点都被端了,天天在那儿守着不能白守啊。有机会就拿点。”
  
  “下回换我去捞点。现在能买着米简直就要烧高香了。报上天天说‘全力遏制抢米风潮’,都瘪着肚子,神仙也拦不住啊。”
  
  赵志勇想着自己的心事,似乎听不见旁人说话。像是忽然之间决定了什么,他从抽屉里拿出纸笔写了起来。刚回来的警员笑嘻嘻地放了一小布袋米在赵志勇桌上,“赵队长,这是给您的那份。钟副局长面前,您就当不知道这事吧。”
  
  “哎?赵队长,要不你跟局里申请申请,下个月的薪水也直接发大米算了。”
  
  赵志勇仿佛没听见,拿着那张纸去了钟百鸣办公室。
  
  “副局长,这是我的请假申请。您看……顾耀东家能不能另外派个人去。不管他是不是共党,我实在不想再夹在中间了。”
  
  钟百鸣瞄了一眼申请:“他怀疑你了?”
  
  “没有。他以为我是真的找不到地方住。”
  
  “那是他们一家人不欢迎你?”
  
  “不是不欢迎,是对我太好了。不知道为什么,住在他家里,我特别想我妈妈。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收到她的信了,所以也想请假回老家看看。”
  
  钟百鸣看了他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正好,这是早上刚收到的信,我顺便帮你拿上来了。”
  
  赵志勇赶紧拆开看信,神色渐渐变得忧虑。
  
  钟百鸣似乎对信的内容一无所知,关切地问道:“怎么,家里情况不太好?”
  
  “病情恶化了,让我赶紧寄钱回去。”
  
  “要多少?”
  
  “差不多是我三个月的薪水。”赵志勇快要哭出来了,“副局长,我能不能跟局里申请先预支一部分薪水,我可以写欠条!”
  
  “等财务科批下来,都猴年马月了。”说着,他从抽屉里拿了一个信封,“我手上的美金一共就这么多,你先寄回去,不够的再帮你凑。总之钱的事我可以想办法。但有一件事你要搞清楚,我不是施舍,而是看在你是孝子的份上在帮你。”他把那一信封美金放到了赵志勇面前,“手术费还没攒够吧?”
  
  “是。”
  
  “那就别这么多愁善感,当心矫情过头,耽误你母亲治病的大事。”
  
  “我知道了。”赵志勇没骨气地垂着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钟百鸣恢复了笑容:“请假条我就先收起来了,等沈青禾的案子一结束,我马上给你放假,让你安心回去陪你妈妈。好好盯着顾耀东吧,我也希望这件事尽快结束。”
  
  他拉开抽屉,把请假申请放了进去,然后关上抽屉,上了锁。赵志勇当然不会知道,抽屉里还放着好几封母亲写给他的信。每一封钟百鸣都看过了,刚刚给他的那一封根本不是刚收到的,而是钟百鸣选出来的,因为它最合适。
  
  鸿丰米店暴露后,夏继成和老董改在了江边见面。
  
  老董:“按你的计划,警委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等顾耀东的信号。另外,赵志勇搬进顾家了,应该是为了监控顾耀东。”
  
  “算是个好消息。”
  
  “还有,钟百鸣查到青禾的身世,怀疑你和她早就认识。好在工部局和东大军事学院的档案当时就销毁了。他现在的怀疑,反倒有利于我们营救青禾。”
  
  “青禾现在怎么样?”
  
  “受了重刑,一直很坚强。”
  
  夏继成望着江面沉默了。他曾经失去过最重要的人,十年过去了,他绝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再发生在青禾身上。
  
  今天原本不是下棋的日子,但顾耀东主动约了孔科长,反正闲来无事,切磋两盘。户籍科里除了他们便没有其他警员了。屋里很安静,只能听见象棋落下的声音。
  
  “有段时间没来,科里怎么不见什么人了呢?”
  
  “局里本来就在裁人,科里出了偷卖证件的事,他们就拿我的户籍科开刀,能裁的都给裁了,经费也缩减了。”
  
  “户籍科工作量这么大,人手不增反减,不怕乱套啊?”
  
  孔科长感叹道:“且看他们能得意到几时吧。顾警官,这里没有外人,我今天就说一次实话。不只是警局,怕是这政府也迟早要完蛋。”
  
  顾耀东怔了怔:“孔科长,这话可不能乱讲啊。”
  
  “大不了他们今天把我也裁了。但是共产党最后是一定会得天下的。你想,到时候警局这些人会有什么下场?”
  
  “什么下场?”
  
  “就两种结果,一部分人会被共产党替代,换上他们的人;还有一部分人,可以继续给共产党做事。”
  
  “那您觉得,什么人能够继续给共产党做事?”
  
  孔科长脸上有些自豪:“哪朝哪代都得有人管户籍不是?当年租界工部局用我,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后用我,以后共产党得天下了,一定还会用我。大上海几百万人姓甚名谁,住哪里,共产党管理上海也得了解情况不是?所以,在警局里混,不是看明面上光鲜不光鲜,而是看你的工作是不是对老百姓有用。”
  
  “哎?我赢了!”老孔兴奋地喊道。今天他似乎格外好运,这一下午,他大获全胜,顾耀东一盘也没有赢。
  
  但是顾耀东一点也不沮丧,他笑着收拾棋盘:“孔科长,最近我可能都不会来户籍科了。还有,刚才那些话以后还是放在心里吧。有的东西,时间会证明的。”
  
  没有了沈青禾的亭子间,显得格外空寂。从小到大看了二十多年的房子,竟然忽然变得陌生了起来。
  
  写字台上放了一杯热水,上面倒扣着一本证件。照片背后的胶水已经被蒸汽熏得湿软了。顾耀东从桌上的梳妆盒里拿出修眉小刀,轻轻剔下了潮湿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正是沈青禾。他又从衣兜里拿出了一本新的证件,这是下午偷偷从户籍科的失踪人口档案柜里拿出来的。他将那张照片小心翼翼贴在了这本证件上。证件上的人叫“王玉晨”,职业一栏是“纺织工”。从今天起,他的青禾就要变成这个陌生的女人了。
  
  关于制作证件的一切,都是沈青禾教会顾耀东的。他利用户籍科的条件做了很多本证件,送走了很多因为暴露而不得不隐姓埋名背井离乡的同志。即便有的人可以留下来继续潜伏,也会与从前的生活一刀两断,以全新的身份开始全新的生活,从此湮没在茫茫人海里。只是顾耀东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要用沈青禾教的办法亲手将她送离自己身边。他摩挲着那本证件,久久凝视着,恋恋不舍。
  
  早饭时,一家人正坐着吃油条,耀东母亲惊喜地拎着一个布袋子从灶披间出来:“哎哎哎,一袋子大米呀!谁放在灶披间的?”
  
  赵志勇不好意思地说:“是我放的。”
  
  顾悦西惊讶道:“赵队长,你也去抢米啦?”
  
  顾邦才:“这孩子,都说了住在这里不用掏钱!抢米又不是白抢,也是要掏钱的呀!这些起码得一麻袋金圆券吧?”
  
  “这是一处发的,不收钱,算是一点小福利吧。”
  
  耀东母亲:“赵警官,那真是谢谢了呀!”
  
  赵志勇腼腆地笑着:“不客气。”看到顾家人因为自己带来的一小袋米如此开心,他备感幸福,恍惚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其中一员。
  
  顾耀东穿着便服匆匆下楼,看起来像是有什么急事要赶着出门。
  
  耀东母亲:“来吃饭。”
  
  “你们吃吧,我出去买点东西。”
  
  赵志勇怔了怔,赶紧放下碗筷:“你们慢慢吃,我也去警局了!”
  
  顾耀东从福安弄出去后,赵志勇和门口假扮修鞋匠、菜贩的便衣警察也悄悄跟了上去。
  
  一路上,顾耀东瞻前顾后,一看便是有事情不想让人知道。走了一段后,他进了路边的公用电话亭。
  
  赵志勇和两名便衣躲在暗处,只看见顾耀东很警惕地打了一个电话,听不见他说了什么,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十六铺码头附近有一处黑市,聚集了很多小贩,嘈杂而混乱。顾耀东穿梭其中,赵志勇和两名便衣远远跟在后面。
  
  很快,顾耀东走到了一名小贩面前,遮遮掩掩给了他一些美金,然后从小贩手里接过一个盒子。他很谨慎地用报纸把盒子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才朝远处走去。
  
  顾耀东离开后,赵志勇和两名便衣找上了那名小贩。
  
  赵志勇:“打听一下,刚才那位先生买了什么?”
  
  小贩小声地:“磺胺粉,这市场就我一个人能搞到。要吗?”
  
  赵志勇诧异地望向顾耀东的背影,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顾耀东去了一间咖啡馆,独自坐在窗边的位置等着什么人。没过多久,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咖啡馆门口。透过半摇下的车窗,赵志勇看见开车的人正是夏继成。顾耀东从咖啡馆里出来,将报纸裹着的盒子塞进了车窗。车开走了,顾耀东也离开了。
  
  万分纠结之后,赵志勇最终还是走进电话亭,拨通了钟百鸣的电话。
  
  警车车队停在金门饭店外,二十多名警员跳下车迅速集合。
  
  钟百鸣一下车便气势汹汹地朝饭店走去:“把前后门堵起来!扣住监察局的车!跟我上去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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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5 13:42:08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四章

       钟百鸣带着警员声势浩大地一路杀到夏继成房间门口。几名国防部监察局警卫冲过来拦住他们。钟百鸣懒得废话,示意手下行动。几名警员一拥而上控制了对方警卫,两名警员直接撞开了房间门。
  
  夏继成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喝茶看书,几名警员上前直接用枪抵住了夏继成的头。
  
  钟百鸣带着赵志勇和另几名警员进来,客气道:“夏监察官,得罪了。打电话希望见面,您分不开身,只好上门来打扰了。”
  
  “这算是见面礼吗?”
  
  “那怎么够分量?您是少将监察官,我肯定得准备一份厚礼才敢来啊。”钟百鸣朝赵志勇递了个眼色。赵志勇会意,立刻带人搜查房间。
  
  “先礼,后兵,这是规矩。礼物会让你满意的。”钟百鸣一边说话,一边在房间里到处摸摸看看,顺手还拿了几颗桌上的蜜饯吃得津津有味,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很早以前我就有一个感觉,在这个警察局里,有那么几个身影总是晃来晃去,让我想起机器上的齿轮,平时若即若离,事实上它们一直保持着隐秘的联系。一旦按下开关,这几个齿轮就会咬合在一起,共同运作一件事。”
  
  “我没有耐心听你绕圈子。”
  
  “行,简单点。那天晚上,在同德医院发报,后来左肩中枪的那个人,是你吧?”
  
  夏继成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你怀疑我是共党,还中枪了。”
  
  “沈青禾和顾耀东前仆后继给你送磺胺粉,连我看得都感动了。”
  
  正说着,赵志勇从卧室里拿着那个报纸包着的盒子跑了出来。
  
  钟百鸣掂了掂盒子,笑了:“看看吧,这才是我要给你的见面礼。”他扬扬自得地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盒灸条。
  
  钟百鸣的笑容僵住了。
  
  夏继成笑了:“钟副局长,这恐怕是我见过最寒酸的见面礼了。”
  
  钟百鸣怔了片刻,突然吼道:“把他衣服扒开!”
  
  两名警员冲到夏继成面前却不敢动手。钟百鸣上前推开二人,一把扯开夏继成的睡衣,肩膀上没有任何伤痕。他还是不敢相信,直接扒掉了夏继成的睡衣。
  
  夏继成赤裸着上半身站在他面前,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看够了吗?”他冷着脸问道。
  
  钟百鸣哑口无言。
  
  警员们识趣地往后退。
  
  夏继成活动着肩膀:“你兴师动众地来找我,就是因为这盒灸条?”
  
  钟百鸣面色苍白,没有说话。
  
  夏继成从他手里拿过睡衣,穿上,发现扣子已经被扯掉了:“你知道我左肩的风湿病犯了吧?”
  
  “是,那天在警局见面,你提过。”
  
  “找个大夫,做做针灸,好像也是你建议的?”
  
  钟百鸣挤出难堪的笑容:“我不知道这里面是灸条。夏监察官,误会。”
  
  夏继成拿了两颗蜜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哼,确实误会。误会大了。”
  
  钟百鸣低声对赵志勇说:“赶紧把扣的警卫和车放了!”
  
  “钟某也是一心为党国利益,在抓共党这件事上,确实心急了。处置失当,多有冒犯,还望您包涵。改日一定负荆请罪,登门致歉。”
  
  夏继成无所谓地瞟了他一眼,捡起被他们扔在地上的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前几日有朋友送了这本《圣女贞德》,萧伯纳的戏写得有意思啊!尤其这句,‘人生两出悲剧,一是万念俱灰,一是踌躇满志。’呵呵,送给钟副局长,希望我们共勉。”
  
  钟百鸣站在那里,面如死灰。
  
  夏继成换上了笔挺的军装,和刚才判若两人。他扣上领口最后一颗扣子,拨通了电话:“接宪兵司令部。”
  
  钟百鸣带人突袭夏监察官的消息早就传回了警局,虽然大家表面都不吭声,但人人都等待着这场两虎相争的结果。
  
  方秘书匆匆去了齐升平办公室,显然又有新情况了。
  
  齐升平期待地站了起来:“夏,还是钟?”
  
  “夏!”
  
  不出多时,宪兵队的卡车和吉普车就一字排开停在了警局大楼外。几十名荷枪实弹的宪兵从车上下来,包围了警局。
  
  夏继成穿着军装和呢子大衣,戴着皮手套,从停在正中间的吉普车里跳了下来。
  
  守门的警察刚有动作,几名宪兵上去就按住了他们。夏继成盛气凌人地带兵进入警局大楼,径直走去钟百鸣办公室。所经过之处,不用他动一根手指头,便会有宪兵带枪控制住每一个房间的警察。
  
  两名宪兵直接踹开门,进去一把按住钟百鸣,卸了他身上的配枪。一旁的郑新下意识要去腰间摸枪,又是两名宪兵直接用枪抵住了他的头。
  
  夏继成冷冷地走了进来。
  
  钟百鸣:“这件事是我疏忽,听了下面的不实报告!我会亲自跟总署解释!”
  
  夏继成:“钟副局长,我觉得你说的‘先礼后兵’特别对。但是我今天没有礼,只有兵。”
  
  钟百鸣瞪着他,不甘地挣扎着。
  
  齐升平把夏继成送给他的画重新挂了起来,并且是在最显眼的位置。他悠闲地调整着角度,左调调,右调调,怎么都觉得不是最好。
  
  方秘书匆匆进来,关门汇报道:“副局长,宪兵队驻沪第九团来了六七十个人。六辆卡车,十辆吉普车。把警局围了!”
  
  齐升平似乎心不在焉,光顾着打量画:“你往后站点,看看挂正了吗?”
  
  方秘书只得退了几步:“左边好像还高了点。”
  
  齐升平又调了调。
  
  “正了。”方秘书又一次小心翼翼道,“副局长,他们已经把人按住了。”
  
  “按了?”
  
  “是啊。”
  
  “哎,宪兵和警察历来就纷争不断。前几年金都大戏院警宪火拼的血案,这么快就忘了?”
  
  方秘书小声地:“听说夏监察官被扒了衣服,奇耻大辱啊。只叫宪兵算客气了。他和装甲步兵第一营的钟营长是有私交的,要不是看您的面子,估计装甲车都要开来。”
  
  警察局被人围了,齐升平竟只觉得舒心:“这个老夏,脾气什么时候这么火爆了……走吧,劝劝去。”
  
  夏继成盛气凌人地朝外走去,钟百鸣被宪兵押着跟在后面。一路上,被封锁在屋里的警员都争相探头张望。刚走到楼梯口,就遇到齐升平带着方秘书过来了。
  
  夏继成:“齐副局长,给您添乱了。”
  
  齐升平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事情我也是刚刚听说。真的没办法通融了吗?”
  
  “国防部已经通告警察总署,这件事会交给淞沪警备司令部处理。战时诬陷高级军官,我也无能为力。”
  
  “这件事我有责任,对下属疏于管教,训导不力。但毕竟是我的下属……”
  
  夏继成板着脸:“抱歉,齐副局长。这个面子,我给不了。”
  
  “哦……这么说,现在我能做的,也只有配合调查了。”
  
  “还望理解。”说罢,夏继成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了。
  
  齐升平当然理解了,不仅理解,还一扫刚才的无奈,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哎?方秘书,听说食堂最近多了道荠菜团子,味道还不错?”
  
  “倒是比较爽口。”
  
  “走,尝尝去。”
  
  齐升平春风得意地朝食堂走去,方秘书赶紧跟上,献媚地说:“就是菜多肉少,太素了。”
  
  “那就让他们今天中午多加肉,我来解决经费。亏待谁,也不能亏待我们的警员啊。”
  
  宪兵押着钟百鸣到了一辆吉普车外。夏继成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摘下皮手套,示意两边的宪兵让开。宪兵识相地背过了身子。不等钟百鸣反应过来,夏继成直接给了他一拳。
  
  钟百鸣摸着被打出血的下巴:“知道你看我不顺眼,挑这个时候公报私仇,不够磊落吧?”
  
  “这一拳,是为了我那件被扯掉扣子的睡衣。”
  
  说完,夏继成又给了他一拳。
  
  钟百鸣好半天才缓过来,吐了口唾沫:“这一拳呢?”
  
  夏继成不慌不忙戴上手套:“这一拳才是看你不顺眼。押他去警备司令部。”
  
  夏继成跳上吉普车,扬长而去。
  
  那间废弃的工厂大门紧闭,警员有的喝酒,有的打牌,地上到处是空酒瓶和香烟头,一片狼藉。其中一人听见角落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走过去猛地朝杂物堆里一抓,拎起来一只耗子。
  
  一名警员讪笑道:“要不送给里面那位小姐玩玩?”
  
  “怎么玩儿?”
  
  “扔衣服里,领口袖口一扎。她禁得住鞭子、老虎凳,不一定禁得住耗子一口一口啃啊。”
  
  另几人哼哼唧唧讪笑起来。
  
  沈青禾被关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肮脏而阴暗。她遍体鳞伤地靠墙坐着。两名警员拎着耗子进来,上前就拉扯她的衣服。
  
  “你不是什么都不肯招吗?骨头硬没关系,看你细皮嫩肉,正好喂耗子!”
  
  “离我远点!”沈青禾拼命挣扎着。
  
  一名警员刚拉开沈青禾的领口,就被狠狠踢了一脚,痛得一声大叫,手上的耗子也一溜烟跑了。沈青禾起身要往外跑,被对方一把揪住头发拽倒在地,又被他在头部踩了一脚,一时间天晕地旋,她无力地趴在了地上。
  
  那人转身从同伴身上抽了把小刀,按着沈青禾就开始割她的头发:“真当自己是天仙碰不得了!我让你出了门也见不得人!”
  
  剩下的警员还在外面玩牌,忽然听见门口有动静。几人警惕起来,摸出手枪。其中两人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贴在门上听着。就在这时,工厂大门被猛然撞开,两辆货车一跃而入,直接撞飞了两名贴在门口偷听的警员。另外几人举着手枪,吓呆了。
  
  一名警员慌慌张张地从房间跑出来,大喊着:“外面怎么……”
  
  “啪”的一声,他被一枪击毙了。
  
  顾耀东举着手枪,沿着昏暗的走廊一直走到关押沈青禾的房间,他粗暴地一把拎起将沈青禾按在地上的警员,一枪托打得他眼冒金星。对方踉跄着猛扑过来,又被顾耀东一脚踹飞。他快步过去一把拎起对方衣领,一拳一拳清清楚楚地打在他脸上,直到他血肉模糊,成了一摊令人恶心的烂肉,再也醒不过来。
  
  恍恍惚惚中,沈青禾看见了走廊里中枪的警员,看见了外面被撞飞的警员,在牌桌上被击毙的警员,看见了老董,看见了货车,看见了警委行动队的很多人。远处大门外的阳光左右晃动着,越来越亮,离光明也越来越近。
  
  顾耀东背着沈青禾走出了工厂大门。阳光肆无忌惮地洒下来,晃得她睁不开眼。
  
  警委两辆货车一前一后行驶在开阔的郊外路上。路两侧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生机盎然。顾耀东开着车,沈青禾裹着他的外套靠在副驾驶座上,风一阵阵吹着她参差不齐的短发。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顾耀东左手开车,右手紧紧握住了沈青禾的手。阳光照在车里,弥漫着劫后余生的平静。
  
  车停在了树林口,老董和几名警委队员守在周围。这是警委的撤离通道,从这片树林穿出去,对顾耀东和沈青禾来说就是未知的世界了。
  
  沉默很久,顾耀东从驾驶座下拿出沈青禾平时藏在床底的小箱子和钥匙,交给了她:“赵志勇来搜查之前,我把这个藏起来了。我知道里面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更长的沉默后,他终于从胸口内兜里摸出了那本证件,“这是你的新证件。以后,你就不叫沈青禾了。”
  
  “家里如果问起来……”沈青禾红着眼睛哽咽了,“就说我出远门做生意,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
  
  “在户籍科做了这么多证件,我从来没想过会有一本是给你的,更没想过会是我亲手送你离开。”
  
  顾耀东死死地捏着证件,仿佛这一松手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沈青禾紧紧抱住了他。
  
  “保重。”
  
  “保重。”
  
  沈青禾走到老董的车旁,蓦然看见在很远的地方停了一辆黑色轿车。她怔了片刻,明白了什么。沈青禾站直了身子,朝那辆黑色轿车敬了一个军礼。
  
  夏继成坐在轿车里望着她,百感交集地笑了。
  
  货车载着沈青禾,终于消失在树林深处。
  
  耀东父母坐在天井里,心情愉快地给一条腌腊猪肉抹盐。顾耀东走到门口,听到父母兴高采烈地聊天,停下了脚步。
  
  顾邦才:“三阳南货店的咸肉,我好不容易托关系弄到一根,花了大价钱的!”
  
  耀东母亲:“看着是不错,油光水滑的。收拾好了就晒到楼顶去。”
  
  顾邦才:“楼顶怎么敢放心呀?就晒天井里,我天天看着,免得被耗子啃了你又要哭天喊地。等耀东和青禾办婚事的时候,这是要拿出来撑场子的宝贝。”
  
  赵志勇从外面回来,见顾耀东默默地站在家门口,他也停下了脚步。
  
  耀东父母仍旧在叽叽喳喳憧憬着未来。
  
  “这两个孩子好得来蜜里调油,我看也该给他们张罗婚事了。”
  
  “新房就用耀东那间屋,把小床换成双人床。”
  
  “墙一定要再粉刷一遍,这个钱不能省的。”
  
  顾耀东转身离开了。赵志勇默默地望着他离开,什么也没说。
  
  那间广玉兰树下的小饭馆生意越发萧条了。桌椅凳子都堆在了墙角。屋里只放了一张桌子。夏继成和顾耀东坐在桌前,桌上放了一锅清粥,一碟咸菜。
  
  钟百鸣被关进宪兵队了,但是关不了太久。后天就是约定的发报时间,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夏继成决定将手摇式发报机换成大功率发报机,保证信号强度,唯一的问题是容易被监测定位。最后两个人同时想到了一个办法——移动发报。警局的电子侦察车上有电力设备,正好满足条件。
  
  夏继成不紧不慢地喝着稀粥:“背上的伤怎么样了?”
  
  顾耀东知道他的意思,不假思索地说道:“我能参加行动。”
  
  “好。星期三上午十点,你想办法把一辆侦察车开到大沽路139弄弄口,我和周明佩在那儿等你。”
  
  “我会准时到。”
  
  过了片刻,顾耀东又问道:“处长,你怪我吗?”
  
  “怪你什么?”
  
  “没有保护好青禾。”
  
  “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当年救了青禾的人,是你,对不对?”
  
  夏继成坦然地说:“对。”
  
  “在苏联带她走上这条路的人也是你。你把她从深渊拉上来,但是我差点把她弄丢了。”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顾耀东,知道我为什么要把青禾托付给你吗?因为你是一个底色干净的人。你小时候叫顾耀东,长大了叫顾耀东,以后还叫顾耀东。你在福安弄出生、长大,你有父母、姐姐,有邻居。每一步都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只有和你在一起,她才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这是你对她的希望?”
  
  “对。我希望等到胜利那天,她可以像大街上所有年轻女孩一样,喜欢逛街就去逛,想穿裙子就穿,不高兴了就痛痛快快吵一架,心里有秘密也不用藏。这些我从来没对她讲过,这是我的愿望,也是我的私心。”
  
  “以前我也以为,我和她会等到这一天。但是今天送她离开,忽然觉得好像一切又回到原点了。两年前,我们从不同的起点走到了亭子间,现在重新出发,未来路上还会不会再遇见,我不知道。”
  
  夏继成用筷子在圆形的咸菜碟子上画圈。
  
  “你在这一头,她在那一头,就算起点不一样又怎么样?转一个圈还不是会遇见。”
  
  离开时,老板娘照例给了他们一袋小鱼干:“夏先生,你远道回来,本来应该给你做顿好吃的。可是实在没办法,现在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好多人都去海潮寺施粥所吃救济饭了。过了今天,我也打算关门不做了。”
  
  夏继成给了她一些美金,老板娘惊讶道:“就是一锅清汤寡水,哪里要得了这么多?”
  
  “生意的事不用担心,情况很快会好起来的,你的小店肯定也能重新开起来。这就当是我预支的饭钱。”
  
  老板娘笑着:“那就借您吉言吧。谢谢了呀。”
  
  夏继成把小鱼干倒在角落。那只野猫很快跑了过来,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走在夜晚的街上,顾耀东感慨地问道:“处长,你也在那个咸菜碟子上,对不对?”
  
  夏继成装傻:“什么意思?”
  
  “就算你将来又离开上海了,转来转去,我们也还是会遇见!”
  
  夏继成“啪”地拍了下他的脑袋:“我能跟你们一样吗?咸菜碟子那么小,我是处长,起码得在那口大锅上吧?”
  
  顾耀东释然地笑了。路灯下是二人长长的身影。
  
  赵志勇刚到警局,一名警卫就走了过来:“赵队长,里面有人在等您。”
  
  “什么人?”
  
  “说是您老家过来的,等一上午了。”
  
  赵志勇匆匆到楼外,只见一名村夫打扮的中年男人蹲在地上,抽着烟袋。
  
  “赵大伯,你怎么蹲在这儿,进去坐着等我啊!”
  
  “要不是看在一个村子,又都姓赵的分上,我都懒得跑这一趟来找你!就在这儿说吧。”赵大伯起身,从衣服里掏出一张汇款单给他,“这是你往家里寄的美金。交你手上,我就回去了。”
  
  “这是寄给我妈看病吃药的钱,给我干什么?”
  
  “人都没了,还吃什么药?”
  
  赵志勇愣住了:“什么意思?什么叫没了?”
  
  “你不知道她半个月前就已经不在了呀?三番五次给你写信,让你回去见一面,你就是不吭声!她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悄没声息就断气了。全靠村里几个好心人凑了点钱,草草埋了。志勇啊,你妈妈就不该带你来这大城市。城里待得久了,眼睛看花了,心也凉了。”
  
  赵志勇失魂落魄地从抽屉里拿出钟百鸣给他的那封信。那时候太相信钟百鸣的话,没有仔细看信上的日期。现在他才看清,这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来信。
  
  他去了钟百鸣的办公室,钟百鸣还关在宪兵队,办公室里没有人。抽屉上了锁。他拿起桌上的台灯就用灯座砸掉了锁。拉开抽屉,里面果然还有几个信封,收信人都是“赵志勇”。他把所有的信都取了出来,一张张展开,按照日期排好。钟百鸣交给他的这一封关于需要钱治病的信,是放在倒数第三的位置。后面还有两封信,一封是“母病重,盼速回”,最后一封,是“母病故”。
  
  赵志勇拿着所有信离开了办公室。
  
  “赵队长,今天还巡逻吗?”几名刑一处警员经过。
  
  赵志勇失神地:“什么?”
  
  “今天轮到一处例行巡逻,都在等你安排。”
  
  “哦……”他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恍恍惚惚地走开了。
  
  “一处在这边!你去哪儿?”
  
  赵志勇依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迎头撞上两名警员,手里有两封信掉在了地上,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继续朝前走了。
  
  几名刑一处警员议论着。
  
  “什么意思?聋了一样。”
  
  “他把钟副局长坑了,可能知道自己要滚蛋了吧?”
  
  顾耀东在一旁看见这一幕,捡起了两封信追了过去。
  
  “赵警官?”
  
  赵志勇没听见。
  
  “你的信,刚刚掉在……”
  
  忽然,赵志勇扶着楼梯扶手踉跄着蹲了下去,他咬着胳膊,发出沉闷的啜泣声。顾耀东怔怔地看着他的好朋友就这样蜷缩在楼梯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再也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赵母生前开的小面摊只剩了一个空架子,曾经热气腾腾的炉灶已经凉透了,地上倒着一两把撤店时没带走的椅子,一片人去楼空的凄凉。
  
  赵志勇扶起一把破椅子坐下,抬头望去,周围高楼林立,华灯初上。这个破旧的小面摊处在繁华都市的最底层,幽暗而逼仄。
  
  顾耀东默默地站在一旁。两个人就这样望着夜空,望了很久。
  
  赵志勇:“住在你家这段时间,我去过好几次晒台。从那儿看夜晚的上海,特别漂亮。我第一次知道,上海的夜晚还可以是那样的。我和我妈妈,只能从这个小面摊看这座城市。抬头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低下头,就是揉不完的面粉,洗不完的碗,头顶的繁华永远不属于我们。”
  
  顾耀东:“其实进警察局以后,我也在学着从其他人眼里看这个世界。”
  
  “像杨一学那样的人?”
  
  “很多很多,杨一学,齐副局长,肖警官,还有你。”
  
  “刚进警局的时候,我也想过要匡扶正义,保护百姓。可是真正遇到比我还弱小的人向我求助,我才发现自己根本帮不上他们,就像杨一学。如果你真的试过从我的眼里去看这个世界,你应该能理解我做的一切。”
  
  顾耀东心情复杂地看了看他,又望向远处:“也许每个人能坚守的东西是有限的,但是该坚守的地方,不能退让。到现在我还是这么想。”
  
  赵志勇笑了,说不清是失望,还是羡慕,“夏继成曾经说过,有时候我和你很像,单纯,善良。但我们始终是两类人。你比我更坦荡,更磊落。其实我也试过从你的眼里去看这个世界,想知道为什么你能比我坦荡和磊落。今天站在这里,我突然明白了。因为你比我幸运。你在上海有家,有爱你的父母和姐姐,有不错的经济条件。耀东啊,如果我也生在那样的环境,我也会和你一样的,也许会做得比你更好。”说完这些,他长舒了一口气,似乎把一切都放下了,“不过现在明不明白都无所谓了。坚持了这么久,到最后想留住的还是没留住。我妈走了,我也算解脱了。”赵志勇从兜里拿出钥匙给他,“这是你家里的门钥匙。明天我就搬出去。”
  
  “搬到哪儿去?”
  
  “来顾家不是因为我没地方住,你肯定也猜到了。不过现在我是真的打算回淮安了。我现在特别想我妈妈,想回家。”
  
  赵志勇起身离开,走了两步停下来:“耀东,有个问题,我想听一句实话。那天你去码头买灸条,让我误会是磺胺粉。是故意的吗?”
  
  顾耀东纠结着,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真相:“我不知道你在附近。”
  
  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赵志勇笑了笑:“不管你是什么人,钟百鸣已经认定你是共党了。听我的,别再回警局了。”
  
  顾耀东沉默了很久,抬头望向小面摊上方那块被挤压在高楼之间的狭窄夜空,百感交集。
  
  星期三。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顾耀东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室,做着无关紧要的事。到了上午九点三十分,他起身离开了刑二处。
  
  几乎前后只相隔了十来秒,赵志勇也从刑一处出来了。他拿着辞呈去找齐升平,看见顾耀东朝楼上走去,倒也没在意。
  
  顾耀东去了电讯室隔壁的休息室,熟练地用铁丝开门进了屋。墙上并排挂着几件警员的警服外套。顾耀东摸出衣兜里的证件,选了其中一本照片和自己比较接近的,揣进了兜里。
  
  因为田副署长的斡旋,钟百鸣从宪兵队放出来了。九点四十分,他已经到了警局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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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5 13:42:55 | 只看该作者
  赵志勇在齐升平办公室门口遇到方秘书出来,对方说齐升平不在,可能今天都回不来,不过钟副局长马上就回来了,有事找他也一样。
  
  赵志勇很诧异:“他放出来了?”
  
  “对啊,我一早就接到宪兵队的电话。估计这会儿人已经到警局了。”
  
  “最后给他定了什么罪?”
  
  方秘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别担心,什么罪也没定。说到底也就是一场误会,夏监察官也不好太较真。”
  
  “那处分呢?处分也没有吗?”
  
  “钟副局长上头有人,处分?拖着吧,时间长了,可能就不了了之了。”
  
  失望,愤怒,还有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怨恨让赵志勇情绪失控了。他转身就朝钟百鸣办公室走去。刚到楼梯口,就看见钟百鸣带着郑新和几名警员气势汹汹去了刑二处。
  
  “顾耀东呢?!”
  
  李队长:“刚刚还在。”
  
  钟百鸣扫视了一圈,转过身,冷冷地对一众警员下了命令:“搜。”
  
  赵志勇想起刚刚看见顾耀东去了楼上,于是赶紧跑上楼,一层一层焦急地找他。
  
  顾耀东从电讯休息室闪身出来,刚要下楼,下面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钟百鸣已经带人搜上来了。
  
  他立刻朝楼上跑去,冲上天台,四处寻找可以脱身的地方。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喊道:“顾耀东。”
  
  他猛一回头,只见赵志勇一个人站在那里。
  
  “我跟你说过,不要再来警局。”
  
  “我是警察,回警局来不是很正常吗?”
  
  赵志勇忽然吼了起来:“跟你说了不要回警局为什么还要回来?你就听我一次不行吗?”
  
  顾耀东依然很平静:“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什么事?”
  
  沉默。
  
  “我看见你从电讯室出来了。你到底在干什么?”
  
  “赵警官,回淮安吧。别管警局里的事了。”说罢顾耀东转身就要从天台翻出去。
  
  “别动。”赵志勇一手用枪指着他,一手反锁了从楼梯通往天台的铁门:“我今天是来递辞呈的。要走了,我就想要一句实话。我想知道我在警局唯一把他当成朋友的人,到底是什么人……把衣服脱了。”
  
  顾耀东默默看着他。在他的后腰,同样别着一把手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枪拔出来直接朝赵志勇开枪,以他现在的能力,也许赵志勇还没反应过来就倒在地上了。然而最后他还是选择了脱掉衣服。
  
  “转过去!”
  
  顾耀东转过身子。背上的伤疤清晰可见。
  
  “真的是你。”赵志勇拿枪的手在颤抖,“你真的是共党。”
  
  楼梯间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推门。
  
  顾耀东默默穿上了衣服。赵志勇用枪指着他,煎熬着,纠结着。
  
  钟百鸣已经追到了天台铁门外,他一枪崩掉门锁,带人冲了进来。
  
  天台上只有赵志勇一个人。
  
  郑新和几名警员分散到平台各处搜查。
  
  赵志勇:“副局长,我正在找你。过了今天我就不当警察了。有些问题我要问你。”
  
  钟百鸣对他已是厌恶至极:“顾耀东刚刚是不是在这儿?”
  
  依旧是沉默。
  
  钟百鸣趴在天台边朝下望去,十层高楼,下面什么也没有。他回头看着赵志勇,轻蔑而唾弃地:“你知道窝藏共党是什么后果,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锁在抽屉里的那些信,你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解释吗?”
  
  “跟你有什么可解释的!”
  
  “我做那么多,不过就是想让我妈活下去。我要的真的不多。为什么连她去世的消息也要瞒着?”
  
  钟百鸣冷笑:“这应该怪你的好兄弟顾耀东啊。要不是为了抓他,我也用不着逼你留下来。”
  
  “我妈咽气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那是你自己的事。”钟百鸣不想再浪费时间,转身就要下楼,没想到赵志勇一把拉住了他。钟百鸣很是意外。
  
  “松手。”
  
  “你是个魔鬼,你想把我也变成魔鬼。”
  
  钟百鸣拎着赵志勇的衣领,将他推到了平台边:“虽然我要抓的人是顾耀东,我恨不得杀了他,但是在我眼里你还不如他。像你这种人,谁都可以踩在脚底下。你那个卖面条的妈妈也是一样!”
  
  钟百鸣狠狠推开了他。赵志勇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就在钟百鸣转身要走时,他红着眼睛扑上了上去……
  
  在钟百鸣追上天台时,顾耀东就已经沿着外墙水管从天台翻进了顶楼房间。他匆匆从十楼下到一楼,沿着光线阴暗的通道朝停放侦讯车的车库快步走去。
  
  忽然,身后轰然一声巨响。顾耀东猛地停住脚步,回头望去。
  
  阴暗走廊的尽头,是明亮的院子。赵志勇趴在地上,明晃晃的阳光照下来却是格外冰凉。血渐渐从他身下蔓延出来。顾耀东怔怔地看着他。这一刹那,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他只听见嗡嗡作响的耳鸣。
  
  院子里,警员们从四处围了上来,停止了呼吸的赵志勇渐渐被挡在杂乱的人影后。警员们惊恐、慌乱地大声叫嚷着,奔走着。
  
  十点整,到了侦察车换班的时间。顾耀东红着眼睛混在换班警员中上了其中一辆,出示了偷来的证件。侦察车驶出了警局,他回头望着十层高的警局大楼,直到车子开出大门,那栋大楼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侦察车顺利停在了大沽路139弄弄口。
  
  警委行动队立刻围上来,控制了车上全部警员。
  
  车厢内电子仪器和监听耳机等电子设备一应俱全。周明佩上车后,打开手提箱,迅速准备发报机,安装线圈,架设发射器,并用电线连接了发报机和车上仪器的电源。
  
  夏继成扯掉了连接车顶天线和车内仪器的电线,对顾耀东说:“你负责开车,我们在后面发报。电报内容很长,大概需要四十分钟。”
  
  顾耀东应声跳上了驾驶座。
  
  电讯室很快侦测到有人在大沽路一带发报。
  
  钟百鸣带队赶到大沽路路口时,报信的电子侦察车正停在路边。
  
  负责监听的警员赶紧放下耳机:“报告副局长,之前我们定位到信号在这一带,但是我们刚到信号就消失了。”
  
  警员们搜查完了周围民居,从四周跑回来。
  
  “报告,屋里没有发现电台。”
  
  车上另一名警员放下耳机喊道:“报告,另外一辆侦察车在长乐路发现信号!”
  
  钟百鸣又迅速赶到长乐路,但是同样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街上巡逻的另外两辆侦察车也从别的地方赶了过来。
  
  车上分别下来两名警员,其中一人问道:“怎么回事,我们追着信号到处跑,一会儿强一会儿弱,发报机就跟长了腿在跑一样。”
  
  另一人说道:“我们遇到的情况一样,刚才追过来的时候信号还很强。”
  
  钟百鸣心里一惊,冲过去戴上耳机,听见里面的滴滴声时大时小,同时,仪器上的信号灯闪烁时快时慢。这说明信号的位置在变化,离自己时远时近。
  
  钟百鸣望着窗外街上经过的汽车,低声问道:“有没有可能,有人在车上发报?”
  
  “手摇式或者自带电池的发报机倒是可以,但是它们功率都不大。这么强的信号,应该是要插电线的大功率发报机。”
  
  钟百鸣的视线停在了一旁的电子仪器上,他顺着电线摸下去,最终视线停留在电源上。
  
  “一共有几辆侦察车?”
  
  “六辆。”
  
  “马上呼叫另外五辆过来集合。”
  
  迎面而来两辆电子侦察车,朝和顾耀东相反的方向开去。擦身而过时,开车的警员还使劲朝顾耀东挥手,示意他掉头。
  
  对方远离后,顾耀东打开连通后车厢的窗户玻璃:“他们可能在集合了。”
  
  夏继成看了眼手表:“电报还需要二十分钟,继续兜圈子。”
  
  “知道了。”
  
  夏继成继续口述情报,周明佩全神贯注地发报,外界的一切似乎都对她没有任何干扰。
  
  五辆侦察车在钟百鸣所在的位置集合。
  
  “报告!3号车没来!”
  
  “马上通知各分局,追捕3号侦察车!”
  
  迎面而来的警车一个急转弯掉头,跟上了顾耀东的侦察车。与此同时,分布在各条街上的警车陆续得到消息,纷纷朝一个方向追去。
  
  很快,顾耀东车后的追捕者,就从一辆变成了一队。
  
  钟百鸣坐在其中一辆侦察车上,指示灯快速闪动着。
  
  “报告!信号强度非常大,而且很稳定!可以确定就是前面这辆3号侦察车!”
  
  钟百鸣对郑新说道:“你到复兴中路东口高位。通知黄浦分局,堵住复兴中路支路出口,把目标往东口逼,在东口设卡。”
  
  郑新拎着枪械箱跳下车,上了随后跟来的一辆警车,拐进了小路。
  
  顾耀东油门踩到底,警车和侦察车追上来左右包抄,子弹打在车身上乒乓作响。
  
  枪林弹雨中,周明佩面不改色地继续发报,夏继成隐蔽在窗口后,一边清晰地口述情报,一边朝车外开枪还击:“顾祝同在徐州召集刘峙、邱清泉、黄百韬、李弥,确定部署按第一案,主力沿津浦路排开……”
  
  就在追捕车队越发庞大之际,警委的车队横空插入。它们挤开了敌人的车,像护卫队一样守在顾耀东的侦察车两侧。
  
  分局警察已经用沙袋堵死了主路两侧的小路出口,并在主路尽头设好了关卡,数支枪口对准即将来车的方向。郑新也已经在高楼顶部就位,用步枪瞄准了街上。
  
  车队从远处冲了过来。
  
  郑新瞄准了挡在3号侦察车前面的两辆警委卡车,两声枪响,两名司机分别中枪,卡车冲向了路边。
  
  眼看顾耀东的侦察车暴露在了狙击手的视野范围里,老董一脚油门冲到前面,用他的车掩护住了顾耀东。另外两辆警委卡车也随之冲上来,继续护卫在侦察车两侧。
  
  前面就是关卡,二十多名警员躲在警车后,齐刷刷用枪口指向来车方向。
  
  老董已经做好了冲关卡的准备,也许是因为默契,也许是因为同样抱着殊死一战的决心,后面所有的警委卡车都冲了上来,和老董形成一排并肩作战。
  
  郑新的子弹穿透玻璃击中了老董的肩膀。他踩死油门,带领警委车队冲向关卡,在猛烈的交火和冲撞中,关卡被警委车队冲开了一条血路。
  
  顾耀东红着眼睛,死死踩着油门冲过了关卡。
  
  老董的卡车撞停在路边,数名警察围了上来。然而他已经身中数枪,牺牲在了驾驶座上。
  
  前面就快到苏州河了。那一带原来有很多纺织厂和机械厂,现在都破了产,附近居民逃荒也跑得差不多了,几乎就是一座空城。
  
  钟百鸣坐在侦察车上,用笔在地图上画出了一个螺旋形,从外向内旋转,最终停在一个点。
  
  “通知分局人员,路口设卡,把目标车辆逼到苏州河边的工厂区,然后缩紧包围圈,在纺织厂这个死角集中所有火力。”
  
  顾耀东的侦察车被逼进了工厂区。
  
  后有追兵不断开枪,子弹打穿侦察车,击中了周明佩的手臂。夏继成一边迅速朝后车还击,一边问周明佩:“剩下的电报内容,记住了吗?”
  
  “记住了。”
  
  “需要多长时间发完?”
  
  周明佩很镇定,她撕下衣服,快速给自己包扎:“速度会受点影响,十分钟吧。”
  
  夏继成看见远处路边有一面巨大的广告牌:“顾耀东,看见前面的广告牌了吗?把它撞断挡住后面的车,然后你带周明佩下车。附近很多工厂已经荒废了,但是电路还在,剩下的电报交给你们。”
  
  “必须下车吗?”
  
  “工厂区很多断头路,钟百鸣把路堵成了一个螺旋圈,不超过五分钟我们就会绕到死路被逼停。”
  
  “那你怎么脱身?”
  
  “你们只管把剩下的电报发完。其他事我负责。”
  
  顾耀东准确撞断广告牌,倒在路上形成路障。一辆警车避之不及撞了上来,彻底堵住了路。后面的警车只得停下来清除路障。
  
  拐进小路后,夏继成扶着周明佩下车,将她和发报机交到了顾耀东手中。
  
  “不惜一切代价。明白吗?”
  
  “明白!处长,一会儿见!”
  
  跳上侦察车前,夏继成拍了一下顾耀东的警帽:“一会儿见。”
  
  在另一条小路尽头,郑新看到了这一幕。他拿着步枪悄悄下了车。
  
  工厂里破败荒凉,到处是逃荒后留下的空置厂房。
  
  很快,顾耀东在一台大型机器后找到了电源。周明佩迅速躲到机器背后的隐蔽位置,忍着枪伤剧痛继续发报。
  
  就在这时,周围传来轻微的响动。顾耀东立刻警惕起来。厂房有两层楼,底层是大型机器,二楼是一圈走廊。他拿着枪躲在机器后,屏气凝神寻找着可能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与此同时,郑新的瞄准器也对准了露出小半个身子的顾耀东。
  
  就在这时一声枪响,郑新中枪,翻出二楼栏杆摔了下来。顾耀东立刻又补了一枪,郑新当场毙命。
  
  他转头望去,开枪的是周明佩。
  
  周明佩:“这儿交给我。你赶紧去支援老夏。”
  
  顾耀东从郑新身上摸出车钥匙,望着周明佩,有些犹豫。
  
  “还傻站着干什么?知道你在担心他!快去啊!”
  
  顾耀东一咬牙,跳上郑新的车,一脚油门开走了。
  
  夏继成独自驾驶侦察车朝前驶去。
  
  前方已经是死路,路的尽头是纺织厂,那里停着一队警车,还有钟百鸣的侦察车。所有警员已经就位,数支枪口准对了夏继成。
  
  后面清除完路障的警车也追了上来。
  
  前面是死路,后面是追兵,路两侧没有出口。夏继成的目光停在了前方路边的加油站。
  
  “准备——”眼看钟百鸣就要下令开枪扫射。
  
  忽然之间,夏继成猛打方向盘挤着侧面的警车冲进了加油站。警车翻滚着砸向了加油桩,汽油从加油桩底部汩汩地冒了出来……
  
  顾耀东开着郑新的车赶来,刚跳下车,前面轰然一声巨响,火光冲天。巨大的冲击力扑面而来,将他掀翻在地。
  
  钟百鸣望着眼前的火海,以为发报机和发报员都化成了灰烬,一切都结束了。然而就在这时,周围的声音仿佛在一瞬间都消失了,只剩下侦察车里的仪器以缓慢的频率,发出一声声刺耳的“滴——滴——”
  
  他死死盯着闪烁的指示灯,走到侦察车前,拿起耳机,果然,里面依旧可以清晰地听见天线捕捉到的信号声,那台移动的发报机依旧在发报。
  
  他气急败坏地扔掉耳机,从车里抓起电话,正要通知增派人手继续抓捕,一声清脆的枪响,电话滑落了。开枪的人是顾耀东。又是几声枪响,钟百鸣倒地身亡。
  
  电子察讯车里的指示灯,在片刻后,也最终停止了闪动。
  
  工厂里寂静无声。周明佩摘下耳机,关掉了发报机电源。在无数人的前仆后继中,那份对淮海战役起到巨大作用的密电终于完整地发往了中央。
  
  顾耀东拿着枪,默默朝远处走去。身后是钟百鸣的尸体。再远处,是熊熊燃烧的大火……
  
  警局庆功会上,齐升平站在台上春风得意。
  
  “钟副局长在追捕共党白桦小组的行动中,临危不惧,英勇殉职,在此表达我们的缅怀之情……”
  
  齐升平嘴上说着悼词,却没有丝毫悲伤的意味。台下警员也热烈鼓着掌。只有刑二处的五个人,沉默不语。
  
  齐升平哼着曲子回了办公室。段局长在浙江省政府已经正式上任了。最迟下个月,警局局长的任命书就会下来了。钟百鸣死了,除了自己这个常务副局长,局里不会再有其他人选。
  
  方秘书一路跟在屁股后面奉承着:“副局长,我们也该准备准备了。您看……用不用提前把局长办公室重新布置一下?”
  
  “依你看呢?”
  
  “我觉得全部翻新一遍都不为过啊!那个墙纸早就发黄了,应该换。新局长,新气象嘛!”
  
  “行啊,你想换就换。”齐升平今天格外大方,“还有那个窗帘,我每次去都觉得暗沉沉的,花纹好像太老式了。”
  
  “我马上叫人量尺寸,去布行订做一副新的。”方秘书拿出笔记本,“我都记下来,叫人一条一条照着办。窗帘您喜欢什么颜色?”
  
  “蓝色吧。蓝色低调,看着也心情愉悦。”
  
  方秘书赶紧写下来。
  
  “地毯也叫总务处换了,这么多人踩来踩去,时间也长了,总觉得有股霉味。”
  
  “没问题。”
  
  这时候,电话响了。
  
  “喂?”电话里是唐总署长,齐升平赶紧一个立正,“是,刚刚给钟副局长开完追悼会,感慨万千啊。大家都在尽力平复情绪。我一定做好善后工作……什么通知?我没有接到您说的通知啊……是吗……”齐升平的神情渐渐从诧异变成了失落,“不会不会,大局为重,我个人服从安排。新任局长上任后,我一定督促全体官佐员警配合工作。是!”
  
  挂了电话,刚刚的春风得意也荡然无存了。
  
  李队长递了辞呈,打算和家人去乡下老宅住一段时间。从警局出来时,他已经换了便装。门口小货车上载着满满的行李。李太太站在车边等他。
  
  小喇叭:“队长,您真不回警局了?”
  
  “干了大半辈子,这个警察,我算是当够了。警局里熟悉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也该告老还乡啦。”
  
  肖大头:“就算不当队长了,也不至于要离开上海啊。”
  
  “二女儿在苏州生了孩子,我这个当外公的一共也就看过一眼。再不去,外孙怕是要不认得我啦。”他从车上拿了一个口袋下来,拿出四条围巾,给了四人一人一条,“也没什么东西留给你们。空闲时候织的小玩意儿,冷的时候随便戴戴吧。”
  
  李队长给于胖子戴上,发现围巾有点短。
  
  于胖子尴尬地笑着:“脖子肉多,短了点。”
  
  李队长:“这年头身上还能有肉,你也是有福气的人。”
  
  最后,他给顾耀东戴上围巾。
  
  顾耀东:“队长,以后还回上海来吗?”
  
  李队长笑着说:“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随遇而安,顺其自然吧。耀东啊,你也是一样,顺其自然吧。”
  
  小货车开走了。警局门口,刑二处只剩下他们四个人。
  
  顾耀东去了齐升平办公室。齐升平背着手站在窗边,望着外面,脸上看不出喜怒。
  
  “齐副局长,您找我?”
  
  “坐吧。随便聊聊。”
  
  顾耀东在沙发坐下。
  
  齐升平依然站在窗边:“依你看,那辆侦察车上炸死的,是什么人?”
  
  “有人说看见是夏处长。我不相信。”
  
  “不相信他是白桦,还是不相信他死了?”
  
  “都有。”
  
  齐升平从窗边走了过来,慢悠悠地从顾耀东身后走过。
  
  “警局核查了爆炸现场的所有尸体,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啊。谁也不敢说其中一个就是夏继成。但是从国防部监察局传来的消息,夏继成没有回南京。这个人彻底失踪了。”
  
  片刻的沉默。
  
  顾耀东听见身后“咔嚓”一声,什么东西抵住了他后背。他微微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齐升平用枪指着自己。
  
  “钟百鸣追捕发报员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那天上午赵志勇出事,我心情不好,所以提前离开警局了。”
  
  “去了什么地方?”
  
  “当时太难过,所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具体去过什么地方,确实不记得了。”
  
  “也就是没有证人。”
  
  “没有。”
  
  “顾警官,不要在刀尖上耍小聪明。你可能不知道。有人说,看见你也在那辆侦察车上出现过。”顾耀东哑然,正想着说辞,齐升平忽然笑着收起了枪,“如果是昨天,我一定会把你送进法察处。不过现在我改变想法了。有的时候,人还要学会变通。一条路既然不能再‘进’,就要早做‘退’的打算。”
  
  “副局长,您把我弄糊涂了。”
  
  “警局要空降一名新局长,姓毛。毛局长。听说了吗?”
  
  顾耀东故作惊讶:“是吗?我们都以为钟副局长殉职,您就是……”
  
  齐升平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了:“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就免了吧,听着尴尬。钟百鸣和夏继成的事,以后我不会再提,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但是,如果有一天上海改姓‘共’,希望你记得我今天放过你一马。”
  
  “副局长,您开这个玩笑,我怕是要整晚都睡不着觉了。”
  
  齐升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些话可以当作玩笑,但沈青禾的事,总不是玩笑吧?”他从办公桌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顾耀东,“这是钟百鸣调查沈青禾的全部材料。毕竟我和沈小姐也有这么多年交情,她又是你的未婚妻。我权当相信她手里这些磺胺粉只是为了赚钱。钟副局长殉职,只要我不提,以后没有人会再追究。”
  
  “谢谢您对青禾的信任。”
  
  “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们现在不是敌人,将来,也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顾耀东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接过了档案袋。
  
  一九四九年一月,一个清冷的上午,顾耀东坐在那间雨田照相馆,和岳老板一起小声听着收音机。
  
  “淮海战役是目前为止,我军歼灭敌人数量最多、政治影响最大、战争模式最复杂的战役……”
  
  “我们感谢英勇作战的我军将士,感谢几百万支前的民工,更感谢那些在隐蔽战线上英勇牺牲的同志们!”
  
  …………
  
  警局里依然没有夏继成的消息。爆炸现场发现了很多尸体,但是大部分都面目全非,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找不到。警局派了大队人马搜寻夏继成的下落,还是一无所获。
  
  他的生死,成了一个谜。
  
  但是顾耀东知道,他是白桦,他一定在某个地方,一定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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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转眼到了五月,又是法桐争相吐绿的春天了。
  
  福安弄外的报摊上,很多人在争相购买报纸。
  
  报摊老板高喊着:“五月二十二日最新消息!共产党攻占南昌!国民党公报承认,与长江接口的前线要地浏河已经撤空!”
  
  顾邦才一个人站在家门口,望着弄堂里的光景。任伯伯依然抱着二喵坐在家门口听收音机。曹先生家门口停着一辆小货车,一家三口正在搬家。他儿子如今大学毕业了,正是顾耀东那年去警局报到的年纪。比起当年参加游行时青涩的样子,如今稳重温和了许多。
  
  顾邦才大声招呼道:“曹先生!这就走啦?”
  
  “走啦,走啦!”曹先生走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听说共产党把天津管得有声有色,对老百姓很不错,反正儿子在那边找了份差事,我和他妈妈就打算一起过去,过过安稳日子。”
  
  顾邦才有些心酸地笑了笑。路灯下那张下象棋的桌子,以前总是热热闹闹围一群人,如今已经落满灰尘。
  
  饭桌上,顾邦才说起曹先生一家人要搬家的事情。
  
  耀东母亲:“真去天津呀?”
  
  “他有亲戚在天津开了个小工厂,打算让他儿子去做事。一家人就干脆都过去投靠了。”
  
  顾耀东:“还回来吗?”
  
  顾邦才:“肯定会的。共产党能把天津搞好,将来上海一定也会好的。”
  
  耀东母亲:“我反正哪儿也不去。”
  
  顾邦才:“我们当然坚守福安弄。国民政府把上海搞成这样,早该完蛋了。再熬一熬,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顾悦西:“多多爸爸从航运公司辞职了,以后不想出海到处跑了,免得一家人总分开。”
  
  顾耀东:“姐夫打算换到哪儿工作?”
  
  “还不知道,现在乱哄哄的,只能慢慢找。不过我和多多得搬回去住了。”
  
  耀东母亲:“也是好事。都是成了家的人,也该好好经营自己的小家了。”
  
  顾悦西:“青禾什么时候回上海?”
  
  顾耀东:“她托人带过话,说是今天就能有消息。我们约好下午通个电话。”
  
  耀东母亲:“那婚事呢?打算什么时候办?”
  
  顾耀东有些回避:“现在这么乱,等外面安定一些再说吧。”
  
  耀东母亲:“我知道,夏处长出了事你心里一直难过。但是事情都过去半年了,你也要往前看。”
  
  顾耀东笑了笑,没说什么。
  
  耀东母亲:“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去照相馆,顺道把你们的结婚照样式一起选了!等青禾回来,你们直接就去拍照。”
  
  钟百鸣死了,警局内部对于沈青禾的一切调查都停止了。这是齐升平自保的筹码。两天前,沈青禾得到警委新任书记的批准得以返回上海。但顾耀东隐隐觉得,这也许会是又一次更久的告别。
  
  沈青禾剪了齐耳短发,穿着旗袍,看起来比以前更清瘦了。她独自去了凤鸣茶楼,和一名陌生的警委联络员见面。
  
  联络员:“玉晨同志,上级让我来传达你的新任务。”
  
  沈青禾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南昌已经解放了,不出意外下一个就是上海。哪怕还不能恢复“沈青禾”的身份,但至少,也许,她可以用“王玉晨”的身份留在上海,和顾耀东一起迎接解放。
  
  “蒋介石已经调令胡宗南的主要部队集结西南地区,企图以川、康、云、贵为根据地,以重庆为据点,做最后挣扎。战争的重点已经转到大西南了。考虑到你父亲曾经和刘文辉是挚友,上级希望你能前往成都,参与策动川康起义的工作。”
  
  沈青禾愣住了:“去成都……那顾耀东呢?”
  
  “上海解放已经是大势所趋。重建警察体系将会是接管城市以后最迫切的任务。我们需要像顾耀东这样的同志来参与重建。他现在的任务就是坚守岗位,保存实力,等待解放。”
  
  “就是说,我们还是要分开执行任务……”她怔怔地呢喃着。
  
  “对。但是否执行这项任务,最终由你决定。”
  
  沉默片刻,沈青禾笑着说:“我随时做好出发的准备。”
  
  他交给沈青禾一本证件:“那好,这是你的新证件。”
  
  沈青禾翻开一看,上面的名字是“蔚青未”。
  
  “用你的真名执行这次任务,也是上级慎重考虑后的决定。你是蔚家唯一的后人,相信你父亲和刘文辉的特殊关系,能帮助你尽快在那边落脚。”
  
  “什么时候出发?”
  
  “不出意外的话,就在上海解放那天。”
  
  “走之前,我能和顾耀东见一面吗?”
  
  “‘沈青禾’这个身份毕竟已经暴露了。你们见面,可能会给他带来危险。”
  
  “知道了。”
  
  “你到成都以后就是‘蔚青未’了。出于安全考虑,在你离开上海的时候,关于‘沈青禾’的一切档案都要抹掉。尤其是在顾家,不要留下任何能证实身份的东西。”
  
  青禾当然会处理好一切,就像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一样。这不是她第一次执行这样的任务,只不过,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艰难。
  
  顾家一家人去了照相馆,耀东父母和顾悦西、多多在里面轮番照相。顾耀东一个人等在照相馆外的公用电话亭里。过了片刻,电话响了。他迫不及待拿起了电话,电话那头是沈青禾久违的声音:“是我。”
  
  “顺利吗?”他忐忑而期待地问道。
  
  沈青禾就站在街角的杂货铺,远远地,她能看见电话亭里的顾耀东。
  
  “顺利。”
  
  顾耀东松了口气:“那就好。什么时候能回福安弄?”
  
  照相馆里,顾悦西看见顾耀东在电话亭接电话,赶紧喊道:“来了来了,青禾打电话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兴冲冲地跑出去,一把拉开公用电话亭门:“青禾什么时候……”话说一半,她才发现气氛不对——不仅是不对,是压抑得可怕。她默默关上门,回了照相馆里。
  
  顾耀东死死攥着电话:“一张照片也不能留下吗?那能告诉我你要离开多长时间吗?”
  
  “也许一年,也许两三年。没有人知道答案。”
  
  顾耀东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望向天空。
  
  “青禾,如果有一天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解放了,你不用再隐姓埋名,至少我要知道怎么找到你。”
  
  “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以沈青禾的身份重新回到你的生活里。”
  
  “我可以不知道你要去哪儿,不知道你会变成什么人,但至少你要知道,我永远在福安弄等你。”
  
  沈青禾红着眼睛笑了:“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顾耀东咬着牙,准备挂掉电话。就在这时,耀东父母和顾悦西三个人忽然拉开电话亭门冲了进来。
  
  耀东母亲一把抢过电话:“青禾!青禾啊!我是妈妈啊!”
  
  沈青禾正要挂电话,忽然听见电话里传出嘈杂的声音。她诧异地转头望去,远远地,她望见了在电话亭里挤作一团的顾家人。刹那间她的双眼涌满了泪水。她下意识地要挂掉电话,害怕那些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会让自己好不容易坚定下来的决心彻底崩溃。然而电话里头不断地喊着:“青禾?青禾!”
  
  她终于还是将电话慢慢拿到了耳边。
  
  耀东母亲抓着电话不肯松手,顾邦才和顾悦西争抢着电话,顾耀东则已经被三个人挤到了外面。
  
  也不知电话那头有没有人在听,耀东母亲冲着电话一直说着:“亭子间不会再租给别人了,你放心做你的事情,家里什么都不用担心!房子我每天都会打扫,你要是想家了就往楼下的电话亭打电话,在外面要是累了,不想做事了,你就回来……”
  
  顾邦才想抢电话,怎么也抢不到,只能在旁边嚷嚷:“哎呀,重点!讲重点呀!”
  
  顾悦西一把抢过电话:“青禾,我是姐姐啊!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回来!家里不用担心,顾耀东你也不用担心!我会看着他好好吃饭睡觉,你一个人在外面也要好好吃饭睡觉,别舍不得钱,听见了吗?”
  
  终于顾邦才抢到了电话:“哎呀,你们都抓不住重点!还是我来讲!青禾,我是爸爸呀!你一个人在外面,要是遇见坏人,就报耀东的名字,人家一听他是警察就不敢欺负你,明白吗?还有啊,万一……”
  
  沈青禾拿着电话,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暮色垂垂。顾耀东一个人站在晒台上,望着远处的城市,小声放着收音机。
  
  战斗还没有结束,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这里依然是需要他坚守的战场。
  
  顾邦才走了过来,顾耀东关掉了收音机。
  
  “青禾真的是要去香港?”
  
  “嗯。她父母生前在香港留了一些产业。那时候青禾太小,一直由她父母的朋友在打理。最近刚刚联系上,他们希望物归原主,让她去接管。”
  
  “将来还回上海吗?”
  
  “也许吧。”
  
  “那你们的事……就这么搁置了?”
  
  顾耀东勉强挤出笑容:“看缘分了。”
  
  “那你自己呢?”
  
  “我?”
  
  “以前总想让你吃官饭,觉得体面。现在我算看清楚了,这大锅里的饭早就烂透了,不吃也罢。要是不想当警察了就辞职回来。”
  
  顾耀东一脸傻笑:“我不走。”
  
  顾耀东去了户籍科。孔科长照例把这几天新登记的户籍给了他:“你每天都来,半年了,到底在找什么人?”
  
  顾耀东笑了笑:“一个老朋友。”
  
  “很重要的人吗?”
  
  “是。很重要。”
  
  “可能人家早就离开上海了呢?”
  
  “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觉他有一天还会再出现。”
  
  顾耀东翻完,将户籍簿还给他。
  
  “还是没有吗?”
  
  顾耀东摇了摇头。
  
  “这恐怕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批户籍登记了。兵临城下,干完今天,我也要彻底告老还乡了。”
  
  “谢谢你,孔科长。保重。”
  
  齐升平在台上做战前动员,看起来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台下虽然坐满了警员,但全都木讷沉闷,仿佛是一屋子摆设。
  
  一回办公室,齐升平便开始匆匆收拾东西。
  
  方秘书敲门进来:“副局长,下午的动员会还是定在两点吗?”
  
  “我有急事要出去,下午的会让周副局长主持吧!”
  
  “周副局长也出去了。”
  
  “那就随便谁,谁愿意主持谁就上台去主持!”
  
  说罢,齐升平拿上外套和公文包,匆匆离开了警局。
  
  刑二处仅剩的四名警员各自坐在座位上,没有人说话,气氛伤感而压抑。
  
  门口几名警员匆匆忙忙跑过,其中一人敲着门喊道:“二处的去武器科领枪!马上要到外白渡桥支援防卫圈!另外赶紧统计一下人数,交一份子弹申请表!”
  
  二处的人无动于衷,似乎谁也没听见他的话。
  
  小喇叭说:“夏处长走了,李队长走了,赵志勇也走了。七个位子,现在空了三个。”
  
  四个人伤感地坐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片刻,小喇叭又说:“去楼顶喝一杯吧。”
  
  肖大头:“行啊!”
  
  于胖子:“这时候了,哪儿还卖酒给你喝?”
  
  小喇叭笑着从桌子下面拎出四瓶酒:“我从家里带了。”
  
  于胖子:“但是去楼顶的通道好像已经锁了。”
  
  顾耀东拿出一串钥匙:“钥匙在我这里。”
  
  另外三人笑了。
  
  坐在十层楼高的天台上俯瞰这座城市,风景是不一样的。这里看不见人间悲欢,看不见人间罪恶,于是很多的惆怅、郁结和愤怒,在这个更接近天空的地方不自觉地消减了。
  
  四个人坐在天台边,一人拿了只酒瓶,喝着酒,漫无边际地聊着天。
  
  肖大头:“今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于胖子:“你有打算吗?”
  
  肖大头:“我?呵呵,不知道,没想过。就我这个火爆脾气,除了当警察可能也干不了别的。”
  
  顾耀东:“肖警官,后悔来当警察吗?”
  
  “不后悔。我十八岁进捕房,最好的青春都交付在这儿了。只是有点遗憾吧,生错了时代,没能成为我曾经想成为的那种警察。”
  
  “也许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不可能啦。早不是年少轻狂的肖德荣了。青春不再,梦想也死在这儿了。”
  
  于胖子:“我跟你不一样。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当警察,从来就不想。我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大理想,就想当个普通人,开个小饭馆,每天炒炒菜,赚点小钱,跟老婆孩子过好小日子。”
  
  小喇叭:“你开饭馆,可能会自己把自己吃破产吧?”
  
  两人依然像从前一样开着玩笑,嘻嘻哈哈,只是笑容里多了一丝感伤。
  
  肖大头:“小喇叭,你呢?”
  
  正在笑闹的小喇叭忽然沉寂了下来。
  
  “我要结婚了。”他轻声说道。
  
  诧异,接着是激动和欣喜。
  
  于胖子给了他一拳:“行啊你!什么时候都到这一步了!居然一直保密!”
  
  小喇叭难以启齿:“是在台湾。”
  
  三个人愣住了。
  
  “对不起……她是一个演员,剧团和那些看戏打赏的官太太都要走了,她要演戏也不得不跟着过去。其实我想跟你们在一起。可我一个人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喜欢的女孩子也喜欢我,我是真心想跟她结婚。”小喇叭说得特别难过。
  
  顾耀东:“这是喜事,大喜事,恭喜你。”
  
  于胖子:“你的喜酒我们是喝不上了。这顿就算是提前祝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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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5 13:44:22 | 只看该作者
  小喇叭:“其实如果你们想一起去台湾,今天晚上就有船。”
  
  于胖子:“怎么去?一张船票十多条金子呢。”
  
  小喇叭满怀期待地说:“我有个亲戚在船上的炊事房做事。我都问好了!只要进了码头,他能把我们几个人都塞进炊事房,一起过去!从警局里搞到通行证还是很容易的!”
  
  于胖子笑了笑,没说话。四人沉默地喝酒。
  
  肖大头:“你呢大学生,今后什么打算?”
  
  顾耀东:“留在上海。”
  
  “还当警察?”
  
  “也许会吧。”
  
  “如果将来是共产党的天下呢?”
  
  “不管谁执政,我相信警察的职责是一样的。”
  
  肖大头看了他片刻:“顾耀东,跟当年刚来警局的时候相比,你好像一点没变,又好像变了很多。”
  
  “但是有的东西永远不会变,比如匡扶正义,保护百姓,这始终是我想做的事。”二人对视片刻,似乎有个秘密已经心照不宣。
  
  肖大头释然了:“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发现你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怎么办?现在知道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不重要,反正在我眼里你就是刑二处最傻的顾耀东。”
  
  顾耀东笑了:“我最喜欢这个身份。”
  
  肖大头:“看来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聚在一起喝酒了,干一杯吧。”
  
  “为了刑二处。”
  
  “为了我们七个人。”
  
  顾耀东:“为了夏处长和赵志勇。”
  
  阳光下,晶莹剔透的酒瓶闪着光,四个人一饮而尽。
  
  顾耀东从警局回福安弄时,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影等在弄堂口,是丁放。一旁停了辆黄包车,车上放着行李箱,车夫正在等她。许久不见,丁放看起来又素淡了许多,只是眼里曾经闪耀的那些孤傲和天真,也消失了。
  
  “顾警官,我来跟你告个别。我要离开上海了。”她笑着说。
  
  “一个人打算去哪儿?”
  
  “去杭州投奔姨妈。”
  
  “其实你不一定要去杭州。你喜欢上海,就应该留下来。”
  
  “在上海这二十几年,我好像已经过完了一生一世。我已经知足了。故事要完结的时候自然要完结,不画上句号也不行。”
  
  “在莫干山的那本小说,写完了吗?”
  
  “结局我已经想好了,我会把它写完的。就这样吧。要走了,能最后抱你一下吗?”丁放坦然地望向他,似乎并不抱什么期待。然而没有任何犹豫,顾耀东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那一瞬间,丁放的眼泪模糊了双眼。
  
  黄包车离开了福安弄消失在顾耀东的视野中。
  
  车夫一边跑,一边问道:“小姐,您是去码头吗?”
  
  “对。”
  
  “我听您跟那位警官说要去杭州,去杭州的话应该坐火车呀。”
  
  “我是要去香港。”
  
  夜里,方秘书开车送齐升平到了码头。岸边停了一艘船。
  
  方秘书:“古董和字画都已经打包好了,带不走的红木家具给您换成了金条,还有美金。总之能带走的都装船了。”
  
  齐升平塞给他一些美金:“辛苦了。等我安顿好了,马上接你来台湾。”说罢他拎着箱子匆匆下了车。
  
  船上堆满大小箱子,还有白布裹着的各种家什。四名船员看起来一身匪气,互使了个眼色。
  
  其中一人问道:“船上这么多箱子,装的什么?”
  
  齐升平有些警惕起来:“什么意思?”
  
  “大家生活都不容易。看你一身富贵相,想借点钱花花。”
  
  齐升平瞥见一旁地上扔着一团衣服。他拎起来一看,是军人制服,于是恍然大悟:“呵呵,原来是几个逃兵啊。”
  
  对方显然有些慌张起来。
  
  “再说废话,我把你们全都送到军事法庭,一个也别想逃。开船!”
  
  四人显然被他的话逼到了穷凶极恶的境地,一人拿出手枪,踢了踢行李箱:“打开。”
  
  “谁敢动我的东西!”
  
  一声枪响,齐升平跪了下去。
  
  又是几枪,他跌入了滚滚江中。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上海解放。
  
  顾耀东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刑二处。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收走了,就像从来没有人存在过一样。他最后看了这个房间一眼,锁上门离开。
  
  局长办公室里的青天白日旗已经撤下了。顾耀东庄严敬礼,郑重将几个牛皮纸袋和钥匙递给了一名共产党军官。
  
  “这是270名准备解放后潜伏上海的特务花名册。这是户籍科档案柜的钥匙,里面完整保存了全市450余万张人口卡片。”
  
  “辛苦了,顾耀东同志。”
  
  转眼几年时间过去了。
  
  一九五三年。初夏时节的上海城,空气里依然弥漫着法国梧桐的味道。
  
  福州路185号。从一九三一年建成时的中央巡捕房,到现如今的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安局,二十三年光景,这四幢灰色大楼里的人和事,已经同这楼里的木楼梯一样斑驳了。
  
  一间办公室的书柜里,摆着不同的勋章和奖章,墙上挂着“祖国忠诚卫士”的锦旗和很多奖状,看得出办公室主人是一名在公安战线上战绩赫赫的人物。在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年轻稚气的顾耀东与夏继成在莫干山的合影。
  
  “向左——转!向右看齐!”楼下传来振奋的口令声。
  
  身穿公安制服的年轻科长站在窗边,望着楼下院子里的新兵,一排年轻公安推推挤挤地站在一起。队伍虽然算不上整齐,但每个人都昂首挺胸,朝气蓬勃。
  
  一名年轻公安大声喊道:“报告!我当公安,是为了匡扶正义!保护人民!”
  
  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它一去无还,从不留恋,却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忽然流转,或许因为一个人,或许是一句话。或许,只是因为一个季节,一种气味。
  
  窗边那个挺拔而帅气的身影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禁笑了起来。
  
  一名公安敲门进来:“这些是今年申请来刑侦科的新人。局长说了,所有材料必须由您亲自审核。”
  
  顾耀东翻着档案,当他翻到其中一份时,蓦然停了下来。
  
  会议室里,两名公安正在和一名男人谈话。
  
  “我十八岁进捕房,三十五岁进上海市警察局刑警处。穿了二十年警察制服,做过好事,也做过不那么光彩的事。我脾气不好,但不算坏人。只要刑侦科用得上我,我愿意无条件留下来。”说话的人,正是肖大头。
  
  公安:“你已经干了二十年的警察工作,很多人如果像你这样都会觉得厌倦了。能说一说为什么还想继续做这份工作吗?”
  
  肖大头笑了:“因为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他让我对当警察重新有了信念。”
  
  谈话没多久便结束了。肖大头从楼上下来时,去顾耀东办公室送档案的那名公安追了上来。
  
  “肖德荣同志?”年轻公安热情地朝他伸出手:“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队伍。”
  
  “我被录用了?”
  
  “是。部门是刑侦科。我们科长亲自录用的。”
  
  “小同志?你们刑侦科的科长姓什么?”
  
  年轻公安刚要张口,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肖大头背后传来:“姓顾,顾耀东。”
  
  肖大头笑了,他知道从今天起,肖大头终于可以做回肖德荣了。
  
  顾耀东沿着木楼梯一阶一阶走上去。他喜欢从楼梯间透下的狭窄昏暗的光束,喜欢踩在暗红斑驳木头上的吱呀响声,这很有仪式感。
  
  越往上走,人便越少。转过一个弯,走廊的尽头是户籍科。屋里除了一名值班公安,就只有满屋的木质档案柜。屋里弥漫着旧时光般的安静。
  
  见顾耀东进来,那名公安从抽屉里拿出户口登记簿递给他:“顾科长,这些是昨天新登记的户籍,刚整理出来。”
  
  “谢谢。”
  
  “四年了,您每天来翻户籍登记簿,到底在找什么人啊?”
  
  “一个老朋友。”
  
  登记簿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
  
  “还是没有吗?”
  
  些许失落,些许坦然。顾耀东将登记簿整理好,放还到桌上。
  
  “也许,是他觉得还不到见面的时候吧。”
  
  广玉兰树下的小饭馆有了新气象,客人多了,也有了服务员。顾耀东好容易才找到个空位坐下,一名年轻服务员热情地替他擦干净了桌子。
  
  “同志,您要吃什么?”
  
  “麻烦给我一碗菜泡饭。”
  
  服务员去了厨房。顾耀东还和以前一样,从柜子里拿出工具,准备去修窗户。但是他意外地发现窗户一点问题都没有。
  
  服务员正好端了菜泡饭过来。
  
  顾耀东:“小同志,这扇窗户有人修过吗?”
  
  “不好意思,我才刚来几天,不清楚。这是您的菜泡饭。”
  
  “谢谢。”顾耀东狐疑地看了窗户一眼,放下工具吃饭。他吃了两口,似乎觉得味道不对,竟然一点都不咸。心想自己有段时间没来,老板的厨艺倒是好多了。
  
  临走时,他照例从罐子里拿了小鱼干。走到街角,正打算把小鱼干放到喂食的地方,却看见有人已经在他之前放了鱼干,那只胖胖的野猫正津津有味地吃着。
  
  顾耀东怔了片刻,忽然转身朝饭馆狂奔而去。他径直冲进了厨房,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老板娘正好买菜回来:“耀东来啦。”
  
  “夏处长回来了?”
  
  老板娘一脸茫然:“什么?”
  
  顾耀东激动地问道:“刚才那碗菜泡饭是您给我做的吗?”
  
  “我去买菜了,刚刚不在厨房呀。”
  
  “可是刚才有人给我做了一碗特别好吃的菜泡饭!窗户修好了,猫也喂了!”
  
  老板娘转头问一旁的服务员:“小林,厨房刚刚有人吗?”
  
  “没有啊。”
  
  顾耀东蒙了:“那你端给我的菜泡饭……”
  
  那名年轻服务员说道:“我进厨房的时候,已经放在灶台上了。我以为是老板娘提前做好的。”
  
  顾耀东失魂落魄地走出饭馆。一片硕大的白色花瓣徐徐飘落在他肩上。他抬眼望去,同那年夏继成第一次带他来这里时一样,门口的广玉兰树仍是一树白花,硕大的白色花朵在阳光下耀眼到令人恍惚,仿佛是梦里才能见到的景象。
  
  一声“丁零零”的电话铃声传来。
  
  他蓦然望向街边的电话亭。刹那间,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冲进电话亭猛地抓起电话。电话里并没有人说话。顾耀东和电话那头的人长久地沉默,时间仿佛静止了。
  
  终于,他忐忑地,充满期待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处长,是你吗?”
  
  电话里的人轻声说道:“顾耀东,谢谢你没让我失望。”
  
  又过了片刻,电话“咔哒”断了。
  
  顾耀东紧紧抓着电话,心潮起伏。
  
  顾耀东刚开完会回科长办公室,母亲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他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紧张兮兮地一问,结果是通知他亭子间要租出去了。
  
  “妈!不是说好了亭子间不出租吗?……你等我马上回来!”
  
  挂上电话,他匆匆请假离开了公安局。
  
  从解放到现在,已有大约五年光景。福安弄恢复了曾经的烟火气。弄堂里人来人往,晒台上的花草愈发葱郁了,各家各户门口的咸肉和青菜也都晾了起来。任伯伯依旧坐在门口听收音机。二喵又老了五岁,成了名副其实的老猫,不过身手依然矫健。但凡去过福安弄的人,都见过它在晾衣绳上的凌波微步。几个中年男人又在那张桌上下象棋了,周围一群看棋的人没有谁在乎观棋不语,每到焦灼处,他们便开始七嘴八舌地指点江山,热闹平和,生机勃勃。
  
  顾耀东一路狂奔跑进家门,耀东父母、顾悦西、福朵和多多从楼上说说笑笑下来。
  
  顾耀东:“妈!不是说好了亭子间不租出去吗?”
  
  “我都在电话里答应人家了。”耀东母亲笑盈盈地说。
  
  “就说家里的原因,临时有变租不了了。”
  
  “不行,租金都收了,反悔不了。”
  
  一行人自顾自聊着天,朝门口走去,似乎没有谁在意顾耀东的心情。于是他只能死乞白赖地跟在后面,说个不停:“租金退给人家。”
  
  “那不行。收了钱哪有再退的道理,人家也不会答应。”
  
  顾悦西嚷道:“搞不好毁约还要赔人家钱的,那就不划算了呀!”
  
  顾耀东:“反悔是我们不对,该赔钱就赔钱吧。”
  
  顾邦才也嚷了起来:“哎你个臭小子,当科长了不起啦?家里你说了算还是我们说了算?”
  
  “是你们说了算,可是当初答应过亭子间要一直留着……”
  
  耀东母亲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爸爸现在要去下象棋,我呢,要去做头发。你姐姐要带福朵和多多去公园。租客一会儿就来,你就自己在家等着吧。”
  
  说着几个人转身就往外走,顾耀东赶紧去拉他们:“爸!妈!再商量商量!”
  
  一家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推回门里。
  
  “没得商量!”
  
  “啪”的一声,门关上了。
  
  顾耀东推开亭子间门,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里面的摆设也和沈青禾走时一样。这几年过去,没有人舍得动过一下。他正怅惘,楼下敲门声响了。他一边匆匆下楼开了门,一边说着:“爸,这亭子间真的不能租!不是钱的问题……”
  
  话音未落,顾耀东愣住了。地上放着一只行李箱,站在旁边的是长发披肩,穿着连衣裙的沈青禾。
  
  沈青禾故作一脸茫然:“亭子间不能租了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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