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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隐秘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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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25:05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二章

       南京政府国防部大礼堂里,参谋总长顾祝同正在主持一场军事检讨会议。
  
  “现在共党的声势日益浩大,诸位如果再不警醒、再不奋起,到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能不能再在这里开会都成问题!诸位都很清楚,共党得势后,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声声长叹,气氛陷入了更深的凝重。
  
  大概一个小时后,国防部监察局首席监察官吴仲禧离开大礼堂,朝他的办公室走去。就在刚刚的会议上,顾祝同宣布了几项重大人事调令。吴仲禧将以中将部员职衔调往徐州剿总。长江以北正在酝酿一场大决战,调迁剿总就意味着有可能获得掌握军事部署的机会,可谓时机极佳。吴石将军已为他写好了抵达剿总后的引荐信,而他也已经推荐了一个人,全权代理自己在南京的首席监察官的工作。
  
  推开办公室门,一个身着笔挺军装的男人正静静地坐在这里等他。见吴仲禧回来,他立刻起身,敬礼。这个人正是一年前调来监察局的夏继成。
  
  一切都很顺利。按惯例,夏继成会接受一次例行甄别,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唯一的意外情况,就是警察总署突然提议由他们亲自负责这项甄别工作,毕竟他曾隶属警察系统。而此次甄别的负责人,正是那位田副署长。
  
  夏继成听说过田副署长和新任刑二处处长钟百鸣的关系,也猜到这次谈话一定会涉及他在上海期间的情况,包括杨奎之死和那封匿名信。但是当对方有意无意问及自己和顾耀东的关系时,他还是微微一惊。田副署长不可能平白问起一个无名之辈,对自己和顾耀东好奇的,应该是那位远在上海的钟处长。是那傻小子遇到麻烦了,还是惹麻烦了?夏继成正思忖着,敲门声响了。
  
  “进来。”田副署长似乎知道是谁要来。
  
  一个和顾耀东年纪相仿,模样也相仿的年轻男孩走了进来。他望着夏继成,露出一个稚气满满的笑容,像极了一朵向日葵。那一瞬间,夏继成有些愣神。
  
  田副署长对夏继成微微笑道:“这是邱秘书。最近你就不要离开南京了,我们需要随时向你了解情况。邱秘书会担任你的助手,协助搜集材料和记录。”
  
  邱秘书灿烂一笑:“夏监察官。”
  
  夏继成回过神来,朝他笑了笑。以协助之名,行监视之实,这是见惯不怪的伎俩了。
  
  离开田副署长办公室后,邱秘书就开始寸步不离,像一张狗皮膏药贴在了夏继成身上,“夏监察官,这段时间我当您的助手,所有的勤杂事务您都交给我就行了。千万别拿我当外人,有任何事您都可以告诉我!”
  
  面对邱秘书的献殷勤,夏继成毫无反应。
  
  对方不识趣地继续套着近乎:“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当警察。听说您在上海警察局的时候,也收过不是警察学校出身的人,好像还是学法律的。您看我有希望吗?我也是学法的,我是从日本法政大学毕业的,警局也许也需要我这样的人吧?”
  
  夏继成忽然停下脚步,笑盈盈地看着他:“邱秘书,你为什么想当警察?”
  
  “因为都知道警局挣钱容易啊!监察局是个清水衙门,在这儿一个月的薪水,可能还抵不上警察一次从小摊贩那儿收的管理费。”说话时,邱秘书依然稚气满满地笑着,可惜这次刻意了些,以至于露出了藏在少年皮囊里的小聪明和俗气的世故。
  
  夏继成笑而不语地看着他,邱秘书被他看得发怵,只能尴尬地替自己圆场:“我是开玩笑的。为什么想当警察……是为了匡扶正义,保护百姓?”
  
  “哎呀,那你当不了警察。能喊出这种口号还能做到的,都是傻子。你是傻子吗?”
  
  邱秘书干笑两声,接不上话了。
  
  杨一学的取保候审没遇到什么大麻烦,除了一个字——钱。保释金一共要一千万,顾耀东从抽屉里翻出存折——还差八百万。
  
  顾悦西正趴在床边专心看小说,顾耀东敲门进来。
  
  “姐,借我点钱。”
  
  “多少?”
  
  “四百万。”
  
  顾悦西头也不抬:“去去去,没见我看小说吗?没心思跟你开玩笑。到底多少?”
  
  “八百万。”
  
  “嘭”的一声,顾悦西栽到床下去了,她手忙脚乱爬起来就狮吼:“你在外面惹事了?还是去炒股了?轧金子了?你是不是去赌钱了?不想活啦顾耀东!没钱!一分都没有!”
  
  等她一通狮吼完了,顾耀东才找到说话的空档:“是杨会计的保释金。要交一千万,我存折上只有两百万。”
  
  一听是为了赎人,顾悦西不吭气了,嘀嘀咕咕去衣柜里翻东西:“钱我倒是有一点,就是不多。你把头转过去!”顾耀东只得赶紧背过身子。顾悦西这才从衣柜里很秘密的角落拿出一个小木盒,遮遮掩掩取出一沓钱,“一共就攒了五十万私房钱,本来打算买支新口红的。”
  
  顾悦西数着钱,顾耀东贼兮兮地朝小木盒里张望:“不是还有存折吗?”
  
  顾悦西赶紧捂住盒子:“那个不能动!……不是不能动,是动不了!存折是你姐夫的名字。再说存折上一共就一百万,都给你了,我喝西北风去啊!反正就这五十万,要不要?”
  
  顾耀东拿了钱就走,顾悦西跟在后面嚷嚷:“下个月发了薪水就还我!利息是一支口红!要最近流行的杜鹃红!别买错了!”
  
  顾邦才也把家里的存折和现金都拿出来了,他坐在饭桌边一边剥着花生米吃,一边看顾耀东和顾悦西算账。
  
  耀东母亲拎着一个布口袋从外面回来:“弄堂能出钱的都出钱了,一共凑到两百万。”
  
  顾耀东:“现在一共六百万,还差四百万。”
  
  耀东母亲一听,转头看向顾邦才:“那你去卖两只股票好了呀!”
  
  顾邦才手里的花生米“啪嗒”掉桌上,一家人都看着他。
  
  “卖股票……也不是不行,就是现在行情不好,卖了要亏钱的。”
  
  顾耀东:“要不我还是再问问别人吧。”
  
  耀东母亲一把按住他:“家里又不是没有钱,干吗要出去欠债?让你爸爸明天就去卖股票,与其放在股市里打水漂,还不如拿出来帮杨会计。”
  
  “哎你这个人!我也没说不把钱取出来……”
  
  “早就该取出来了!一天到晚又是轧金子又是炒股,忙得来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每天几千万进出的资本家!结果每次都是一百万进去剩个铜板出来。”
  
  “妇人之见!《观察》周刊都讲了,现在的通货膨胀就是政府在变魔术,今天一百万明天就给你变成一万!我不拿去折腾,还不是照样贬值!”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顾悦西赶紧喊道:“爸,妈,不是在说杨会计的事吗?”
  
  一家人吵吵嚷嚷的大混战,顾耀东趴在桌上抱着一堆钞票来来回回地数,还差四百万,卖股票大概需要两三天时间,也就是说福朵只要再等两三天,就能等到她爸爸回家了。一想到这个,顾耀东手里的钞票也开始闪闪发光。
  
  齐升平晚上有私人饭局,出门前,他接到段局长打来的一个电话,电话很长,重点就是催促他尽快为绑架案善后。
  
  段局长叮嘱他尽快走个过场,然后宣布破案,这就是一起社会盗匪为勒索五十万美金而策划的绑架案。最后拿警局准备好的五个人顶包,悄悄执行枪决,这件事就算了结了。一来给外界一个交代,二来案子破了,尚荣生才会再露面。“太平计划”不能因为这个小插曲就此停滞。
  
  齐升平当然明白,向尚荣生索取财力支持,是因为蒋经国要来上海整顿经济。段局长口中的高层,除了警察总署田副署长,还有警备司令部的袁副司令,以及上海市政府财政局的丁局长。他们利用内部消息操纵股票,官商勾结中饱私囊,而市政府的金库却被蛀出了一个大窟窿。想到这里,齐升平倒是觉得一身轻松,和他们比起来,自己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琴一鹤,两袖清风了。
  
  打完电话,齐升平便出门上了车。夫人一身精心打扮,已经在车上等了他好半天。
  
  齐升平:“到底什么朋友?请客吃饭还这么神神秘秘。”
  
  “下午麻将桌上吕行长介绍的,说对方千托万托,一定要他牵线,今晚就跟你见面。”副局长太太从脖子上摘下一串项链,“这是人家给我的见面礼。红玛瑙的,和总统夫人戴的那条一模一样。”
  
  齐升平迎着车外的灯光端详玛瑙珠子,朦胧透光,确实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车子开到了金门饭店。在包间里候了多时的,是大东船运公司的黄董事长,五十来岁,脑满肠肥。一见齐升平来了,立刻赔着笑端茶倒酒。
  
  原来是前段时间,他弟弟因为一桩强奸杀人案进了警察局。没想到今天下午,他听到消息,他弟弟成了尚荣生绑架案的绑匪,要判死刑。
  
  齐升平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我记得绑匪名单上没有姓黄的犯人。”
  
  “他是因为强奸杀人的罪名被抓的,怕事情传出去给家门抹黑,所以用了假证件,假名字,警局的人才以为他是个无业游民。”
  
  “哦……这就难怪了。”
  
  “说起来也冤枉,哪有什么强奸杀人。”姓黄的开始一脸愤慨地声讨,“那个女老师家境贫寒,舍弟一直好心资助她,她反倒恩将仇报,勒索钱财。最后勒索不成,自己从楼上跳下去摔死了,结果有人报案说是我弟弟强奸杀人。现在好了,成了死刑犯,这才想起找我救命。”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手下将一只皮箱放到齐升平面前,打开来,左边是金条,右边是美金,“只要您能帮忙从中松动,什么都好说。除了这些,我还已经派人把一辆别克世纪轿车开到您府上了,六缸发动机,市面上已经绝版的。”
  
  齐升平克制着心里的喜悦,淡淡说道:“为人兄长,这份苦心还是要体谅的。”然后又忧国忧民地叹了口气:“现在真是乱套啦,像这种为了攀附权贵以死相逼的事情,已经不足为奇了。”
  
  副局长夫人对于自己牵线促成这顿饭局颇为得意。回家路上,她想起饭桌上说的案子,有些好奇:“那个女老师,当真跳楼自杀啦?”
  
  “那女人被扔下楼之前,已经被人勒死了,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你说呢?”齐升平把玩着箱子里的金条,说得轻描淡写。
  
  夫人恍然大悟,感叹了一句“真够狠啊”,然后便接着欣赏她的红玛瑙项链了。仿佛只是茶余饭后听了一则有些惊悚的桃色新闻,与她没有任何相干,顶多是明天和太太们逛街打牌时,多几句猎奇的谈资。
  
  第二天,齐升平把王科达叫到办公室,将一个信封放到了他面前。王科达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美金。
  
  齐升平:“一个穷酸老师命也不值钱,死就死了吧。他弟弟确实和绑架案无关,但也不是清白人,花钱买命,不算白收他的钱。”
  
  王科达看起来对美金没太大兴趣,不过他还是收下了:“那我马上给他办手续。”
  
  “不用手续了,悄悄弄出去了事。不过太子换出去了,还得再找只狸猫。现在这个人顶替的是谁?”
  
  “是那边的洪队长。”
  
  “尚荣生虽然没见到稽查处五个人的样貌,但身高体型是有印象的。一定要找接近的,模样不重要,反正戴上头套也没人看得见。人找好了,马上办发布会。等死刑一执行,事情就结束了,没有人会去翻尸体。”
  
  洪队长身高一百七十二公分,偏瘦。从看守所在押犯人的档案来看,不是太矮就是太胖,直到王科达翻到其中一人,上面写着身高正好是一百七十公分。
  
  王科达在看守所见到了这名身高身形都符合要求的盗窃犯。上海本地人,摆了个小菜摊,无权无势无背景,唯一的小毛病就是家里有个上小学的女儿。但是也不算什么大麻烦,一个十一岁的小丫头,闹不出大事。
  
  王科达转身去了登记室,值班警员徐三赶紧迎上来:“王处长,那个叫杨一学的,是您要找的犯人吗?”
  
  王科达:“对。一会儿把他头发剃了。”
  
  徐三一愣:“不过……那是刑二处的犯人,要不,我先请示一下刑二处?”
  
  王科达看了眼登记簿,最近提审杨一学的签名栏上,写的是“顾耀东”和“赵志勇”。他不屑地笑了笑:“刑二处的犯人,刑一处从来都是随便用。这件事我说了算。”
  
  等事情办妥,绑架案就要结案了。局里就会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案件告破。作为专案组组长,王科达知道自己肯定是要上台发言的。现在该操心的是发言稿如何写漂亮,至于这最后一只替罪羊,反正执行完枪决就要埋土里,是谁都无所谓。
  
  但是王科达万万没想到,接下来的结案工作以及之后的发布会,居然转给了来警局才几个月的钟百鸣负责。一开始段局长提出这个建议时,齐升平也很犹豫。王科达心高气傲,这么一来肯定会伤他的面子,甚至凉他的心,更何况还是自己去当这个恶人。但是段局长点了一句田副署长,齐升平便明白了,让钟百鸣去台上露脸,上报纸,这份诚意不是为了钟百鸣,而是为了给远在南京的田副署长看。比起田副署长的面子,其他人似乎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很快,钟百鸣就接到了通知。他当然谦虚了几句,但是这一次没有推辞。他很乐于成为警局向田副署长献媚的工具,至少在现在,这是自己最大的价值所在。不过这一次被推到台前,钟百鸣就不打算再退下来了。要让自己具备更多价值,而不仅是田副署长伸到上海的触角,就要从现在开始筹谋。找一只听话又忠诚的小狗,是他要做的第一步。
  
  于是,就在顾耀东为杨一学筹措保释金的短短两天内,警局里从上到下,从明到暗,很多人和事都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钟百鸣把赵志勇叫到处长办公室,关上门,给他递了把椅子,然后告诉他,要让他来主管接下来的绑架案调查,这差点吓坏了赵志勇。
  
  “我不行的处长!虽然我在警局也干了几年了,但是从来没办过什么大案。这么重要的案子,我办不好的!”
  
  “有的人,一生平淡,自得其乐。还有的人,一生平淡,一生不甘。你是第二种。”钟百鸣笑着,直直地看着赵志勇的眼睛,仿佛要一直看进他心底,挖出他藏在心底最隐秘角落里的心事,“也许夏处长更欣赏顾耀东那样的人,但我更看好你。其实你是很聪明的,只要交给你的事情,你都能办妥帖,这就是我挑选自己人的唯一标准。”
  
  在这个警局里,很少会有人把重要的事交给赵志勇。偶尔一两件,他便会觉得受宠若惊。钟百鸣这番话让他觉得眼底和心底都有些潮湿。他想哭,可又觉得幸福。原来被当成自己人是这样的感觉。
  
  “您希望我怎么调查?只要您交代,我一定办妥。”说这些话时,赵志勇脑子里闪过很多他一知半解但又说不全的四字词语,比如两肋插刀,比如能堪重任,比如栋梁之才。这让他觉得自己有一点了不起。
  
  一天之后,警局在礼堂里召开了一场关于案件说明的新闻发布会。站在台上说话的是钟百鸣,台下坐满了记者和警员。
  
  “我们的警员仔细梳理了案件,整理了线索,所以调查进展得非常顺利。”钟百鸣将五张模糊不清的犯人照片贴到黑板上,看起来很是欣慰,“昨天晚上,我的外勤分队已将五名嫌犯抓捕归案。犯人对绑架罪行供认不讳。赎金已悉数追回,物归原主。尚荣生绑架案宣布结案。由于尚荣生身份特殊,案件影响极其恶劣,法院连夜审理此案,并已判处五人死刑。五日后执行。特在此召开新闻发布会,向社会各界做一个案情交代。”
  
  台下所有人都很意外,赵志勇倒是很惊喜:“这么快就抓到了!连审都审完了!”
  
  “绑匪一共五人,都是本地无业游民,不学无术,常年以行窃为生。作案动机是为了敲诈五十万美金的赎金。”
  
  顾耀东有些纳闷,小声问赵志勇:“你报告里不是提到有一个人不是本地口音吗?处长怎么说都是本地游民?”
  
  赵志勇似乎也觉得奇怪:“是跟我写的有点不一样……”
  
  就在这时,钟百鸣喊道:“赵警官?”
  
  赵志勇赶紧起立:“到!”
  
  “在本次案件中,赵志勇警官做了非常详尽的调查。我们能这么快破案并抓捕嫌犯,也是得益于他全面准确的调查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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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25:40 | 只看该作者
  钟百鸣一说完,记者的镜头纷纷对准赵志勇,闪光灯不断。赵志勇激动得一个立正,敬礼。
  
  “赵警官,请到台上来。”
  
  “是!”
  
  上台前,赵志勇小声对顾耀东说:“案子破了,人也救了,别计较几个文字。”
  
  说完,他便上台站到钟百鸣身边,朝大家敬礼。钟百鸣将一面写着“匡扶正义”的锦旗交到了他手中。
  
  现场掌声雷动,闪光灯此起彼伏。顾耀东似乎也认可了赵志勇的说法,长舒口气,真心替他高兴。
  
  王科达看着风光无限的钟百鸣和赵志勇,也没跟谁打招呼,起身便离开了礼堂。
  
  刘队长赶紧跟出来:“处长,后面的不听啦?”
  
  “有什么好听的?案子怎么破的你心里没点数吗?”王科达本来心里就不痛快,被他再一问火“噌”地就蹿了上来。做事的是自己,台上风光的是他们。给稽查处收烂摊子就够窝火了,现在居然还成了给刑二处张罗跑腿的!“让我做嫁衣?他们在警局里还排不上号!”王科达一脚踹翻了礼堂门口的花篮,黑着脸离开了。他当然不会去找齐副局长婆婆妈妈地吵吵,那只会让自己更难堪,但是这口气他也不打算咽下去。
  
  晚饭时间,顾家饭桌上没有饭,反倒是堆满了存折和现金。顾家一家四口人围着一桌子钱,愁容满面。
  
  顾邦才也从纸袋里拿出几捆钞票放在桌上:“这两天股市行情不好。两百万的股票,卖了只拿出来一百万。”
  
  耀东母亲:“我们家就算还过得去的,弄堂里的人都不宽裕,能出力的人也都出力了,也就只能凑这么多。”
  
  顾耀东:“要不我去警局问问,看能不能预支点薪水。”
  
  顾悦西犹豫片刻,从兜里拿出存折放在桌上:“我去银行问了。存折是多多爸爸的名字,但是我也可以取。”
  
  “姐……”
  
  “行了行了,这里面也就一百万。我也尽力了。还差两百万,怎么办?”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
  
  顾悦西一开门,看见丁放站在门口:“丁作家?”
  
  丁放笑盈盈地问:“悦西姐,顾耀东在家吗?”
  
  “在啊。”
  
  “我有点事情找他。”
  
  说着丁放就往里走。顾悦西忽然反应过来,赶紧大喊着追进去,“但是现在不方便!”
  
  顾悦西追进来时,丁放已经站在客堂间。顾耀东和父母齐刷刷地趴在满桌子大捆大捆的钞票上,一边护着钱,一边和丁放大眼瞪小眼。
  
  丁放很茫然:“你们在干什么?”
  
  顾悦西:“还能干什么,数钱啊。这是我们家所有人的全部财产,万一真闯进来一个小偷强盗,我们家就彻底完蛋了。”
  
  丁放:“出什么事了吗?”
  
  顾耀东:“是弄堂里的杨会计,遇到点麻烦,进警察局了。我们想凑钱把他保释出来。”
  
  “哦。要多少钱?”
  
  “一千万。”
  
  顾耀东刚说完,顾邦才就嚷嚷起来:“我看警局真是穷疯了!哪个平民百姓家里一下子凑得出来这么多钱!又不是个个家里都开银行,想拿多少拿多少!”
  
  “没关系,一千万我有啊。”丁放从坤包里拿出支票本和笔,随手写了一张交给顾耀东。
  
  顾家四个人都愣住了,好像他们刚刚为之殚精竭虑、心力交瘁不是一千万而只是十块钱,接着他们又开始怀疑丁放根本不懂什么叫作一千万。
  
  丁放仍然一脸迷茫:“不够吗?那我再写一千万。”
  
  四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够了够了!”
  
  “我们只差两百万,这太多了!”
  
  丁放:“钱多点不是更好办事吗?”
  
  一家人竟然反驳不了。
  
  顾耀东:“你看这样行吗,我跟你借两百万,还款期限你……”
  
  丁放特别认真:“两百万能干什么?再说你们把钱全拿出去了,吃饭怎么办?一千万多了,那我就写五百万吧。”说着她就兴冲冲地重新写了一张支票,“唰”地撕下来塞给顾耀东。
  
  耀东父母和顾悦西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活了几十年,生平第一次遇见有人这么兴高采烈地借钱出去。顾耀东还真是命中不缺贵人啊!
  
  自从杨会计出事后,福朵一直是顾家在照顾。顾耀东去杨一学家给福朵送饭,丁放也赶紧跟着他出去了。
  
  顾耀东刚说了个“谢谢”,丁放就打断了他:“我来找你是有别的事。”丁放从坤包里拿出一张报纸,上面是赵志勇从钟百鸣手里接过锦旗的照片,“‘匡扶正义’不是你的理想吗?怎么现在成赵志勇的口号了?”
  
  “能这么快抓到绑匪,赵警官确实有功劳。”
  
  “那你呢?”
  
  “钟处长给我安排了其他任务,我没有参与这个案子。”
  
  “尚荣生的案子满城轰动,你真的甘心被打去冷宫,做那些默默无闻的小事?”
  
  “上中学时,我的老师说过一句话,如果我手上在剥一个橘子,那剥好这个橘子就是眼下最重要的事。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杨会计保释出来,然后再把盗窃案查清楚,如果他真是被冤枉的,我要还他清白。”
  
  丁放松了口气,原本还担心他会有点失落。看样子自己想错了,他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小警察。
  
  福朵一听爸爸明天就能回家,惊喜地大口大口吃完了顾耀东和丁放送来的饭菜,恨不得立刻把自己吃成个胖子,好让爸爸不用担心她这几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听顾耀东说明天还要给杨一学摆一顿接风宴,福朵包着满满一嘴饭一脸傻笑。丁放看着她,也跟着一脸傻笑。
  
  “丁小姐?”
  
  丁放依然呵呵笑着。
  
  “丁小姐?”顾耀东无奈又喊了几声,她才回过神来,“明天晚上用我去接你吗?”
  
  丁放:“我?我还是不来了吧,你们邻居聚会,我一个外人在这里不方便。”
  
  顾耀东半开玩笑:“你现在是债主,不算外人。”
  
  虽说是以“债主”的由头邀请丁放,但丁放还是很开心,更何况顾耀东还说自己不是外人:“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明天我负责买肉!”
  
  三个人兴高采烈地商量着明天的接风宴,又是咸肉豆腐,又是红烧菜心,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大锅热腾腾香喷喷的白米饭。三个人七嘴八舌,说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杨一学家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温馨了,福朵觉得自己太幸福了。
  
  王科达把车停在警局院子里,单独叫来了赵志勇。赵志勇忐忑不安地坐上车后,王科达塞了一个信封给他,正是齐升平让自己给强奸犯找替死鬼时塞的好处费,信封连同里面的钱,原封不动。其实王科达拿回去以后连打都没打开过,他从来就不在意这种钱,现在看着觉得更窝火。
  
  赵志勇打开一看,一沓美金,顿时愣住了。
  
  王科达:“给你的。”
  
  “给我?”赵志勇想了想问道,“这是尚荣生绑架案的奖金吗?”
  
  “算是吧。”
  
  赵志勇天真地笑着:“其实我就是帮钟处长整理了一下调查报告,也算不上多大的功劳,这些奖金太多了。”
  
  “杨一学是你们处的犯人吧?”王科达忽然话锋一转,“我开门见山地说了。你给他做一份口供,也是认罪书,证明他是尚荣生绑架案的五名绑匪之一。”
  
  “不不不,王处长您搞错了,他被抓进来是因为被怀疑偷了一双小孩的皮鞋,而且好像还是被冤枉的,他只是买了赃物。杨一学跟绑架案没有关系!”
  
  “所以是让你给他‘做’一份口供。”
  
  “可是记者会上,钟处长说五名绑匪已经抓到了啊。”
  
  王科达冷笑:“你真当他这么神通广大?他公布的五个人,就是我从看守所里随便给他找的。杨一学就是其中一个。”
  
  赵志勇终于反应了过来,恐惧得浑身发冷:“王处长……这五名犯人,是判了……判了死刑,要被枪毙的。”
  
  “真正的绑匪没抓到,那只能选几个替死鬼。”
  
  赵志勇鼓起勇气:“能不能让杨一学留下?他是个老实人,家里还有个十多岁的女儿。”
  
  “他是唯一一个符合条件的。要怪只能怪他命不好。”王科达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空白文件纸和一支笔,递给赵志勇,“就在车上写吧。写完了,马上送这五个人去提篮桥监狱。赵警官你亲自护送,让他们好好记住你的脸。”
  
  赵志勇顿时慌了:“我?王处长,口供我可以写,求求你别让我去送!”
  
  “你和你的钟处长不是很风光吗?全上海都知道你们是破获绑架案的英雄。刑一处不跟你们抢风头,但是也不能给你打杂擦屁股。”
  
  说罢,王科达下了车,弯腰从车窗朝赵志勇笑着:“赵警官,你在警局混了这么些年都是个跑腿的,难得钟处长看得起你,关键时候要对得起伯乐的信任啊!有些难关,咬咬牙迈过去了,将来就是海阔天空。是上是下,自己选吧。”
  
  王科达关上了车门,靠在车头抽着烟。他在看守所看到过杨一学的提审人上有赵志勇的名字,赵志勇很清楚杨一学是无辜的。王科达曾经担心杨一学有家人,把他弄死了可能会出岔子。但是现在他不在乎了,谁都不如杨一学更合适,因为捏死这只蝼蚁不需要任何代价,却最能折磨赵志勇的良心,让钟百鸣难堪,而这让他觉得浑身舒坦。
  
  赵志勇一个人坐在车里。他看见横在自己面前的是千尺深渊,可又看见深渊旁就是万丈高峰,爬上去翻过去了,也许就真的是海阔天空。
  
  赵志勇去找了钟百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在遇到难题时的第一反应已经变成了向钟处长求助,仿佛那不只是他的伯乐,更是他的人生导师。
  
  钟百鸣当然明白王科达的目的。在他看来,王科达犯了一个很多人都会犯的错误,就是在不重要的细节上过分计较高低胜负,这往往会让自己被突然画上句号。而钟百鸣只在乎是否能够顺利地持续地在警局里往前走,只要不影响这件事,那就是旁枝末节,可以略过。既然王科达觉得这么做能解气,那就让他解气好了。至于赵志勇,打发他不会比打发一只小狗更难。
  
  于是钟百鸣叹了口气说道:“王处长毕竟是处长,他开了口,志勇啊,你这样让我很为难啊。”
  
  “处长,我真的不是故意拆您的台,实在是……我从来没害过人,一下子这么大一件事情,我实在过不了心里这关啊。”
  
  “既然你实在办不下来,那我也不勉强了。王处长那边我也会跟他解释的。最近也比较辛苦,绑架案的事你就不用过问了,给你放两天假休息休息。事情我找别人去办。总会有合适的人嘛!”
  
  那个“合适的人”会是谁?赵志勇很失落,更觉得伤心,他好像辜负了处长,让他寒心了。
  
  “处长,您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那倒也没有。只不过你跟我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可能我看人还是不够准吧。”
  
  钟百鸣始终没有责怪赵志勇一句,甚至还充满了自责,这让赵志勇更难受了。他纠结着走到了门口,然而最终他还是关上门,回到了钟百鸣面前。
  
  他生平最怕辜负人,他想,也就是一次,就这么一次,再肮脏再糟心的事情做完这一次他就把它们全部揉成一个团,永远塞进心底最角落里的小盒子,永远锁上不再打开。也许要不了多久,根本就不会有人记得这些事了。
  
  顾耀东到财务室交完保释金,终于办完了取保候审的全部手续。他拿着盖了大红章的通知书,兴高采烈地跑去了看守所。
  
  看守所大院门口停着一辆高级轿车,黄董事长正坐在车上等他的弟弟。徐三按王科达的吩咐,直接把“吴连生”放出来了。
  
  顾耀东和“吴连生”擦肩而过时,对方忽然拽住了他,笑吟吟地说:“警官,又见面了。”
  
  过了好半天,顾耀东才认出来面前这是被他亲手逮捕的强奸杀人犯,他很是诧异:“你怎么会……”
  

  “还记得那天我说的话吗?你亲手把我抓进来,从这儿出去的时候,我要让你亲自来送我。”
  
  黄董事长站在车边,厉声喝道:“上车!”
  
  “吴连生”放开顾耀东,笑着上了车,扬长而去。
  
  顾耀东急着去保释杨一学,也来不及细想,朝看守所跑去。远远就看见院子里停了一辆囚车。几名警员正在押送五名犯人上车,每个犯人都戴着手铐和黑色头罩。顾耀东看了几眼,也没在意,进了登记室。
  
  他把通知书递给了徐三:“徐警官,我来领一名叫杨一学的犯人。这是取保候审的手续。”
  
  徐警官看了一眼通知书:“杨一学?刚刚押出去了啊,就在外面囚车上。”
  
  顾耀东一头雾水:“要押到哪儿去?”
  
  “提篮桥监狱。”徐三把通知书扔还给他,“绑架尚荣生,已经判了死刑啦。你交多少保释金都没用的。”
  
  顾耀东一怔,赶紧冲出去。
  
  五名囚犯已经全部被押上囚车后车厢了,两名警察刚刚关上车厢门,顾耀东就冲了过来大喊着:“你们搞错了!车上有一名犯人不是绑架犯!”
  
  另外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察立刻过来,用枪挡住顾耀东:“退后!马上退后!”
  
  顾耀东举着手里的通知书:“这是杨一学取保候审的手续!我已经交了钱办了手续!全部审核都通过了!都是合法的!他应该马上跟我回家!”
  
  “抱歉啊小警官,我们接到的命令是立刻押解提篮桥监狱。”
  
  “可他根本不是绑架犯!”
  
  一名警察翻开名册,看了两眼,举到顾耀东脸面前,上面赫然写着杨一学的名字,还有指印,“看清楚了吗?这是押送名单,名字,手印,一样不差。”说罢他收起名册,对同伴挥了挥:“锁门。”
  
  眼看犯人所在的后车厢门要被锁上了,顾耀东不管不顾地推开警察,冲上去拉开车厢门大喊:“杨先生!杨一学!!”
  
  一个蒙着黑色头套的人挣扎着扑过来,因为什么也看不见,他摔倒在了车厢里。
  
  顾耀东:“杨先生!是你吗?”
  
  两名警察过来拉扯顾耀东,顾耀东拼尽全力拽着车门。
  
  旁边警察吼道:“快把他拉开!”
  
  杨一学循着顾耀东的声音往这边爬:“顾警官?顾警官……”
  
  “是我!这是怎么回事?”
  
  两名警察用枪瞄准了顾耀东:“再不让开开枪了!”
  
  杨一学声音哆嗦了:“我没有绑架人……他们说按手印我就按了,我以为是要放我回家……”
  
  顾耀东最终还是被警察合力拽开了,他挣扎着大喊:“肯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一定救你出去!”
  
  门被关上的瞬间,顾耀东听到杨一学最后绝望的声音:“顾警官!耀东——”几名警察将他按倒在地,用枪托狠狠击中了他的头部:“哪儿冒出来的疯子!”视线在晕眩中逐渐变得模糊,天旋地转中,顾耀东看着囚车越开越远……
  
  囚车开出了警局后院。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是缩成一团浑身哆嗦,咬着手小声哭泣的赵志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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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26:18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三章

傍晚,顾耀东一走进福安弄,就看见远处的杨家灯火通明。邻居们正在张罗杨一学的接风宴,几个男人在门口拴鞭炮,还有送菜的,搬椅子的,进进出出很是热闹。
  
  杨家的灶披间里热气腾腾,耀东母亲、顾悦西和另外两名女邻居拴着围裙忙得团团转。
  
  客堂间里,福安弄的邻居悉数到场,热闹喜庆。顾邦才和两名男邻居正合力将大桌子摆到屋子中间,顾悦西端着两盘热菜出来,刚好摆上桌。
  
  丁放也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了,水果、红酒、蛋糕、奶酪……她不断从口袋里往外掏东西,好多都是福安弄居民没见过的洋玩意儿。
  
  福朵举着一红一黄两朵头花从屋里跑出来:“悦西姐姐,你看我戴哪个头花好看?”
  
  “红色吧!红色喜庆!”
  
  耀东母亲从灶披间探出半个身子,大声问道:“还没有回来呀?咸肉烧豆腐都要炖糊掉啦!”
  
  这时,门口挂鞭炮的男人看见顾耀东走回来了,赶紧朝屋里喊:“回来了回来了——!耀东回来了!”
  
  顾悦西朝灶披间喊着传话:“妈——!回来了!咸肉烧豆腐能端出来了!”
  
  很快,耀东母亲就在众人夹道欢迎的阵势下,小心翼翼端着一大锅咸肉烧豆腐出来了。福朵说爸爸最爱吃这道菜,所以大家凑齐材料炖了一大锅。
  
  耀东母亲:“吃一碗出一身大汗,什么晦气都去得干干净净!”
  
  压轴大菜上了桌,顾耀东也走了进来,所有人都充满期待地看着,可等了半天不见今天的主角。
  
  顾邦才:“哎?快叫杨会计进来呀!”
  
  福朵自己跑到门口张望,弄堂里没有人,“耀东哥哥,我爸爸呢?”
  
  “对不起,他今天……暂时还要留在警局。”顾耀东埋着头,终于还是说出口了。
  
  屋里的气氛一时陷入冰点,大家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吴太太躲在人群里小声说:“我就知道要空欢喜一场的。”
  
  丁放:“是保释金不够吗?”
  
  顾耀东:“钱已经交了。”
  
  耀东母亲:“给了钱,那警察为什么还不放人呀?”
  
  福朵有些害怕了:“他们不同意爸爸回家吗?”
  
  顾耀东勉强朝她笑笑:“没有。昨天是我没了解清楚,取保候审的手续比较复杂,不是当天就能放人的。”
  
  顾悦西:“那要几天?”
  
  “警局让我等消息。对不起福朵,我第一次办这种事,什么都不了解就跟你许愿了。对不起大家,让你们白忙一场。”顾耀东眼神有些惨淡,丁放看在眼里只觉得心疼。
  
  门口的男人朝屋里喊:“里面的给句话呀!鞭炮还点不点啦——”
  
  吴太太喊了回去:“人都没回来,点给谁听呀?”整条福安弄,就属她对顾耀东最看不顺眼。一年前学生游行时,她儿子被警察打伤,至今背上还留着伤疤,她便恨屋及乌怨上了顾耀东。
  
  吴先生拿着刚打开的红酒傻眼了:“哎呀,我一听外面喊‘回来了’,就把红酒开了。”
  
  又是吴太太埋怨道:“这酒是给杨会计接风的。回来的又不是杨会计,瞎开浪费钱!”
  
  丁放一听,立刻冷着脸说:“酒是我花钱买的,一瓶给杨会计,一瓶给顾警官。不浪费。”吴太太被她噎得不说话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安慰的,有失望的,也有质疑的。只有顾耀东一直没说话,像个做错事的学生一样站在那里,既没分辩也没解释。
  
  邻居们三三两两散去,杨家便冷清了下来。刚刚还被填得满满当当的屋子,此刻显得格外空荡。
  
  顾耀东送丁放离开福安弄,一路上都闷着没说话。等周围都没人了,丁放才小声问他:“是不是出意外了?”
  
  “我今天去看守所接他,他突然成了尚荣生绑架案的绑匪。现在人已经押到提篮桥监狱了。”他说得有些无力。
  
  丁放惊讶:“他不是因为盗窃案被抓的吗?”
  
  “我也不明白。回来一路上我都在想,还是想不明白。”
  
  丁放不假思索地说:“明天我就回我父母家去。我爸爸认识一些有权有势的朋友,只要他开口,那些人肯定会帮忙。顾耀东,别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
  
  顾耀东只能朝她笑笑,说了句谢谢。他并不知道,对丁放来说回父母家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更不会知道,这个决定将会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送走丁放以后,顾耀东在沈青禾的亭子间里站了很久。屋子空着,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处长走了,沈青禾也走了。忽然之间要一个人面对这种事,顾耀东觉得自己好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里,茫然,不安,甚至有些恐惧,但他必须学会自己摸索。
  
  松江郊区的联络点,沈青禾躺在床上醒了过来。她腹部动了手术,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但是伤口还在发炎。
  
  这几天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沈青禾总有个不好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怕自己突然消失给顾耀东惹麻烦,也许是担心那天救人时留下了破绽,也许只是因为身体太虚弱,容易胡思乱想,她总感觉福安弄好像出事了。沈青禾很想回上海看看,但老董走之前下过命令,她有枪伤,又在绑匪面前露过面,在确认安全之前,不得返回。
  
  就这样不安地等了几天,终于等来了老董派来的联络员。他给沈青禾看了报上登出的五名绑匪的全身照,让她辨认这是否是那晚交赎金时看见的绑匪。照片很模糊,那晚绑匪又都戴着黑色面罩,沈青禾只能看出他们身形是接近的。
  
  从绑匪被抓到法院宣判死刑,这一切都快到令人生疑。审判过程没有公开,更蹊跷的是警局对外宣称已将犯人押往提篮桥监狱,但是在监狱的同志根本没找到这五个人的踪迹。除了警委,上级也已经指示包括保密局、警备司令和市政府在内的其他情报线参与调查。现在一切都只能等消息。
  
  联络员临走时,沈青禾给了他一封信,然后又从脖子上取下一把挂在项链上的钥匙,托他回上海后一并交给顾耀东。
  
  顾耀东想了一夜,忽然想明白了,杨一学被栽赃恰好说明那五名绑匪有问题。
  
  第二天一到警局,他就把赵志勇拉到了院子里没人的地方:“你知道杨一学被转到提篮桥监狱去了吗?”
  
  赵志勇心慌了一夜,被他一问顿时更慌了:“不知道啊。他不是就偷了一双皮鞋吗?怎么会去提篮桥……”
  
  “我昨天办好取保候审的手续,去看守所领人,可他们说杨一学是尚荣生绑架案的绑匪,要马上转去监狱。他怎么突然就变成绑匪了呢?”顾耀东说得很认真,丝毫没发现赵志勇的异常。
  
  “那可能是……可能是那五个人里有人抓错了,后来发现杨一学才是绑匪。”
  
  “这不可能。”
  
  “耀东啊,连尚荣生自己都不知道绑匪是什么人,你又怎么知道杨一学是不是绑匪呢?他本来就穷,去做这种事也不奇怪。”赵志勇只想尽快敷衍过去,结束这场谈话。但这大概是他说过的最让自己难受的谎言。
  
  “别人可能,他不可能。”
  
  “可你证明不了啊!就算你去找尚荣生,他也不能给你作证。因为他从头到尾就没有看见过绑匪的脸。”
  
  “那证明杨一学是绑匪的证据是什么?钟处长让你负责这个案子,抓错人这么大的事他应该会告诉你吧?”
  
  赵志勇一下慌了手脚:“不不不!我从头到尾只是帮忙整理了调查报告,其他根本什么都没做,也不知道!”
  
  “那份报告我帮你整理过,里面提到的好几个细节,钟处长在记者会上都说错了。他为什么篡改报告?”
  
  顾耀东说得特别笃定,也特别倔强。赵志勇怔住了,他最害怕的就是看见顾耀东这样的眼神,让他有种被一口咬住了的恐惧感。
  
  顾耀东还以为他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有问题,于是更认真地说道:“警局里有人在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他们在掩盖一些东西,所以才会这么快抓人,这么快定罪,判死刑!赵警官,我们还有机会翻案,你的那份报告就是证据,我们可以给南京政府写信,向行政院警察总署检举!”
  
  “没有什么证据!”赵志勇忽然情绪失控了,他怕极了自己真的会被咬住不放,“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处长在记者会上念的报告没问题,我就是这么写的,一字不差!”
  
  顾耀东愣住了,“你说有人不是本地口音,你还说绑匪用了汉奸逮捕证……”
  
  “你到底想干什么?顾耀东,你一定要把我拖下水才甘心吗?我从来没写过你说的那些东西!还南京政府,一个拉车的,我凭什么要为了他去和上层作对?我根本不认识杨一学,他绑没绑架尚荣生跟我有什么关系?”
  
  “绑匪已经判了死刑,那是要被枪决的!”顾耀东总觉得是不是赵志勇没听明白或者忘记了,这样下去杨一学是会死的,否则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要当齐天大圣去闹天宫我不拦你,别把我拉上。我是个老实人,但是我不傻!你也别总当傻子了行吗?”
  
  二人沉默地对峙着。顾耀东明白了,赵志勇什么都明白,是自己忘记了刚进警局时他教的“生存法则”——长官没点头的案子,不听,不理,不办,耳聋眼瞎才能活得长久。他当然不是坏人,也并不冷酷凉薄,只是不想当傻子而已。
  
  顾耀东笑了笑:“可是这世界上怎么可能都是聪明人,总是要有傻子存在的。”
  
  顾耀东转身要走,赵志勇忽然冲上去拉住他:“你忘了匿名信了?钟处长对你还有疑心!就算你不替我考虑,总得为自己想想吧?现在你去就是往枪口上撞!”
  
  “那也要试一试。”
  
  “你就这么自信?上次其实是我没告诉你,钟处长根本不是对你不放心这么简单,他是怀疑你通共!通共啊!他觉得警局里有鬼,你现在做的这些事就是一遍一遍提醒他你就是那个鬼!知道一旦被他认定通共会是什么后果吗?值得吗?”
  
  顾耀东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拿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朝警局大楼走去。赵志勇没有再追,刚刚说那些话似乎已经用光了他全部力气。
  
  顾耀东径直去了刑二处处长办公室。面对他的质问,钟百鸣一脸坦然:“我看过认罪书,他交代得很清楚,也按了手印。”
  
  “杨一学被押走前我见过他,我听得很清楚他说自己是被骗的。”
  
  “你是东吴大学法学院的高才生。学法律的人不该说出这么外行的话啊。给一个人定罪,是依据警察的感觉和犯人的一面之词吗?杨一学伙同另外四名无业游民,绑架勒索尚荣生。这些他在认罪书里都供认不讳。”钟百鸣说得语重心长,但是今天,顾耀东并不吃这一套。
  
  “关于绑匪的好几个细节,不是本地口音,逮捕证,还有怀疑绑匪根本不是无业游民,这些赵警官的报告里都有,为什么记者会上你说得不一样?”
  
  钟百鸣往后靠了靠,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我记得,你不是专案组成员。你怎么知道这些细节?”
  
  顾耀东没有回答。
  
  “顾警官,你在警察局一直是这么做事的?”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钟百鸣意味深长地说:“你现在的态度,很容易让人怀疑你有被赤化的倾向啊。”
  
  “这和政治立场没有关系。我只站在警察的立场。”
  
  “毕竟专案组组长是王处长,我只不过在台上说了几句漂亮话。你可以不信任我,但总要信任王处长吧?他在你们警局这么多年,你现在这样岂不是在质疑他办的案子有问题?”
  
  “作为警察,调查案件不是应该只对真相负责吗?”
  
  “作为警察,别忘了你现在的任务是整理档案啊!”钟百鸣叹了口气,一副为顾耀东操碎了心的老好人样子。
  
  顾耀东并不感恩,他很冷淡地说:“已经全部整理完,放到您的书柜里了。”他转身离开,走到门边时,回头对钟百鸣说:“钟处长,你那天在我家看到席勒的书,问我有没有信仰。其实我有,我信仰良心。”
  
  离开刑二处后,顾耀东直接去了刑一处,并且不知好歹地推开拦路警员,硬闯进了王科达的办公室。
  
  王科达不仅不生气,反倒还笑容满面,似乎早就等着顾耀东来找自己了:“你说杨一学?我知道啊,你们二处的盗窃犯嘛,偷了一双小孩的鞋子。”
  
  顾耀东克制着情绪:“他以前是个会计,现在在街上摆了个小摊卖菜,从来不跟人结仇,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老百姓,我知道没有人会去故意害他。可能只是不小心,有什么东西搞错了。”
  
  “不会搞错的。”王科达呵呵笑了两声,“人是你们二处的赵志勇赵警官亲自审的,口供也是他写的,他办事那么认真,怎么可能搞错呢?”
  
  顾耀东愣住了。
  
  “人还是他亲自押送到提篮桥监狱的。这件事他应该最清楚的啊!”王科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恨不得下一秒就想看他去和赵志勇斗个你死我活。
  
  顾耀东想过这件事是钟百鸣做的,想过是王科达,也想过如果他们都不承认,他就去找齐副局长甚至段局长举报,他还可以去报社曝光,去南京警察总署投诉,但是万万没想到,会是赵志勇。
  
  李队长在一张大纸板上刷了胶水,然后把刚才从报上剪下的几张照片贴上去,全都是赵志勇在记者会上讲话和领锦旗的照片。墙上挂着那面“匡扶正义”的锦旗,李队长把纸板挂到锦旗旁边。
  
  肖大头:“队长,至于吗?”
  
  李队长:“处长吩咐了,我照办。赵警官立功,也是我们二处的荣耀。可喜可贺。”
  
  赵志勇只觉得那副锦旗刺眼,跟队长请了病假,精神恍惚地离开了警局。
  
  赵家小面摊上,两个男人在喝酒吃小菜,两个人都喝醉了,吵吵嚷嚷弄得一片狼藉。赵母一个人收拾了残羹剩饭,又去炉灶边煮面。
  
  一名男客人不耐烦地催促:“老板娘!面好了没有?”
  
  “来了来了!”赵母赶紧去端面,赵志勇忽然过来把碗接了过去:“我来。”
  
  赵母有些高兴:“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处里没什么事。”一抬头,他看见母亲居然和李队长一样,把报纸上领锦旗的照片剪下来挂在伞下面了。他赶紧面红耳赤地要把照片取下来。
  
  “怎么了?”
  
  “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太招摇了。”
  
  “现在治安不好,经常有小混混来找麻烦,妈妈把你的照片挂在这儿,心里也踏实一些。”不过赵母还是笑着把照片取了下来,“我们志勇一向是个老实孩子,不喜欢炫耀。不想挂就不挂吧。”
  
  “没关系,你喜欢就挂着。”
  
  赵志勇默默把照片挂了回去,转身去洗碗,却看见了站在远处望着他的顾耀东。他依旧穿着制服,背着挎包,和离开警局时一样,只是看起来低落而疲惫。赵志勇怔了怔,但似乎早料到了这一刻,五味杂陈地朝他笑了笑。
  
  今天是赵志勇亲自煮的面。顾耀东看他熟练地在锅里滚面条,在碗里调作料,又看着蹲在地上一边洗碗一边擦汗的赵母,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很快,赵志勇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过来,连同筷子,一并放到顾耀东面前。
  
  顾耀东沉默片刻,大口吃起来。
  
  “没想到我还会煮阳春面吧?”
  
  “嗯。”
  
  “味道怎么样?”
  
  “比伯母的手艺还是差一点。”顾耀东竭力显得轻松一些。
  
  赵志勇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七岁的时候,她就开始卖阳春面了。最早是在老家淮安,后来我们一家人来了上海。每天放学以后我就来她的小面摊,看她一碗一碗地煮面,饿了我就吃一碗,困了就拿两把椅子拼在一起睡一觉。这个小面摊,对我来说就是大上海的全部。”
  
  “你父亲呢?”
  
  “来上海的第二年他就走了,大概是觉得这种日子太难熬,突然就离开了,再没回来。”
  
  顾耀东看着他,想说点安慰的话,可今天怎么也说不出口。
  
  “没关系,其实我不怎么难过。我是很幸福地长大的。本来我想接着把小面摊经营下去,但是我妈不肯教我煮阳春面。她说卖面条什么都好就是太辛苦。后来我当了警察,她特别高兴。”
  
  “赵警官,你想听听福朵的故事吗?”说这话时,顾耀东依然大口吃着面,好像只是在闲聊。
  
  赵志勇沉默了片刻,平静地问:“跟我很像吗?”
  
  “很像。她在福安弄出生,她妈妈因为难产去世了。福朵出生的时候我十岁出头,我看着她在弄堂里长大。她和你一样身边只有一个亲人,也和你一样幸运,虽然只有一个亲人但还是很幸福地长大了。一直到今年年初,杨一学上班的公司破产了。他去码头扛过沙子,拉过黄包车,卖过菜,每次有邻居去买菜他都会多给几把。大家都说他不会做生意,一个当过会计的人,怎么会不会算账呢?”
  
  “是啊,总是做亏本买卖。他和我妈妈也很像。”
  
  “福朵马上要上中学了,脚上穿的还是前两年买的鞋,脚趾都从鞋子前面伸出来了。杨一学不想让她进中学被人家笑话,攒了很久的钱想给她买一双新鞋,但是攒钱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涨价的速度。他不抱怨官员贪污受贿中饱私囊,也不抱怨政府的不作为让这个国家千疮百孔濒临崩溃,只觉得是自己还不够努力。所以他没日没夜地干活,赚钱,只为了给女儿买一双像样的新皮鞋。赵警官,也许杨一学对别人来说什么都不是,但是对他女儿来说,他就是全世界。”
  
  赵志勇看起来有些漠然:“可是已经晚了。认罪书是他亲手按的手印。人也关进死刑犯的房间了,两天后就执行枪决。晚了,谁也没有办法了。”
  
  顾耀东大口吃面,一直没有抬头,他努力控制着情绪,以至于声音有些颤抖:“到底还缺什么?不是说只要凑够钱,事情很容易解决吗?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是钱不够吗?我可以再去借。多少钱我都可以去借。求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赵志勇默默地看着顾耀东,过了片刻,他遮遮掩掩地从裤兜里摸出王科达给他的信封,从里面抽了几张美元,放到顾耀东的面碗旁:“耀东啊,他们给我这些美金的时候,我手都在发抖,这辈子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美金。”
  
  顾耀东吃着面,看着美金,筷子顿了顿。他什么也没说,继续埋头吃面,越来越大口,似乎想用满嘴的面条堵住什么:“是王科达,还是钟百鸣?”
  
  “都是,又都不是。我不知道这些钱背后到底是什么。算是帮我一个忙,收下这些钱,别再管这件事了。”
  
  “可我是个警察。”
  
  赵志勇苦笑:“你有时候就是太像一个警察了。”
  
  顾耀东包着满嘴的面,终于还是停下了筷子。这几张美金除了让他为失去警局里唯一一个朋友感到痛心,更觉得羞耻。
  
  另一边,一个乞丐步履蹒跚地过来向赵母讨饭。
  
  “你怎么又来啦?昨天不是跟你讲过了吗,最近面粉涨价涨得厉害,我做点小本生意不容易,别再来啦。”赵母一边抱怨着,一边给乞丐煮面,“最后一次了,真的最后一次了啊,以后别再来啦。”
  
  两名醉汉拿酒瓶敲着桌子:“老板娘!结账!收钱!”
  
  赵母:“来了来了!”
  
  “这么慢!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赵母慌慌张张过去,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刚站稳,就看见赵志勇戴上警帽,走到两名醉汉面前。
  
  一名醉汉嬉皮笑脸道:“警官,你也来吃面?”
  
  “先生,一共五万块钱。”赵志勇面无表情地说。
  
  两名醉汉赶紧老实下来,付清了钱,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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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27:08 | 只看该作者
  再回头时,顾耀东已经不见了人影。桌上放着阳春面的钱,还有那几张美金。赵志勇坐了下来,盯着那几张美金,眼神空洞。其实那个信封从王科达塞给他那天开始,就没从裤兜里拿出来过。今天是第一次打开。他不知道应该把这些美金放到哪里,用来做什么。这笔钱和他的良心一样无处安放。但是他想,如果重新选择一次他还是会这样,他宁肯当懦夫也不能从警局滚蛋,因为对妈妈来说,他也是她的全世界。
  
  顾耀东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周围很热闹,他努力看着,看人来人往,看卖花男孩缠着一对恋人买红玫瑰;看一身灰蓝西服的职员拼命追赶开走的电车;黑色小轿车在烦躁地朝挡路的小贩按喇叭;主妇拎着两把小青菜专注地和菜贩讨价还价。这个盛夏的夜晚如此多姿多彩,而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一个人在大街上泪流满面。
  
  宁华弄3号的亭子间,是何祖兴的家。屋里阴暗杂乱,墙上贴满了女明星的照片。桌上放着一张登有五名绑匪全身照的报纸,还有一摞刚冲洗出来的照片。何祖兴正拿着放大镜仔细对比。这个叫何祖兴的男人,正是那天从楼顶拍下了尚荣生绑架案全过程的记者。
  
  绑架案发生前,五名绑匪曾在下车抽烟时摘掉过面罩,而何祖兴刚好把这一幕拍了下来。
  
  虽然报纸上的五个人很模糊,但在反复对比后,何祖兴还是很高兴地确定了一件事,警局公布的五名绑匪是假的。原本想把绑匪照片高价卖给尚家,又怕惹麻烦遭绑匪报复,还在犹豫的时候警局就破了案。现在老天爷赏饭吃,他不打算找尚家要钱了,他要换个目标,而且还要把价格提高一倍。
  
  于胖子从外面回来,顺便把刑二处的信都带回来了。赵志勇去领信的时候,于胖子顺嘴说了一句,信封上怎么只写了收件人“赵志勇”,没有寄件地址。顾耀东在一旁听着,有些纳闷。
  
  赵志勇也没在意,以为是老家亲戚来信了。他拆开信,看见里面有一张从高楼顶拍下的五个男人的照片,心里还嘀咕着这是什么东西。再一看信纸,上面用报纸上剪下的字块拼成了一句话——“绑匪并非警局公布之人,若想此事不被曝光,于收信翌日上午十一时携两万美金到复兴公园假山区凉亭。”最后,信封里还附上了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赵志勇举着“匡扶正义”锦旗的照片。
  
  赵志勇面如死灰。他好像听见那根被他抓在手里拉着他往山顶爬的绳子“啪”地断了,他掉进了下面的深潭,越沉越深,深不见底。
  
  小喇叭和于胖子在旁边打闹,于胖子非要看越剧女演员写给小喇叭的信,一边嚷嚷着这两人肯定偷偷好上了,一边去抢。小喇叭躲他的时候,不小心撞在了赵志勇身上。赵志勇如惊弓之鸟猛地一推,把小喇叭推在地上摔蒙了。
  
  于胖子赶紧去扶他:“赵志勇,你干什么呀?”
  
  赵志勇死死攥着信纸,瞪着二人。
  
  李队长:“赵志勇?你怎么了?”
  
  “离我远点!”
  
  肖大头一下子火了:“真当自己上过报纸就了不得了!”
  
  赵志勇仓皇地将信纸和信封塞到衣兜里,跌跌撞撞地离开。
  
  小喇叭揉着屁股爬起来:“他撞鬼了呀?”
  
  顾耀东走到刑二处门边,看见赵志勇跑到楼梯口边时,遇到王科达。他慌慌张张说了什么,然后就被王科达拉走了。
  
  王科达把赵志勇拉到了楼梯口的僻静角落。
  
  赵志勇慌了:“为什么是我?警局那么多人,参加绑架案调查的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为什么这封信要寄给我?”
  
  王科达看完了信:“恭喜你呀,赵警官。终于也有树大招风的这一天了!你是这起案子的头号功臣,人家当然要找你。”
  
  赵志勇更慌张了:“王处长,您就别开玩笑了。这个人拍了照,只要把照片一捅出去,我们就完蛋了!”
  
  王科达把照片和信收进了自己兜里:“按他约的时间地点去,直截了当解决了就行。小事一桩。”
  
  “两万美金呀!我哪里凑得出来两万美金?”
  
  “谁让你凑钱?让你去把人解决了。”
  
  赵志勇怔怔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第一天进警局吗?别在我面前装天真。”
  
  “我没干过那种事……王处长,我当警察五年,连枪都没摸过几回。这一下就两条人命!一个杨一学,一个写这封信的人。我不行的!我干不了!赶紧把那五个人从死牢里放出来吧!我们再开一个记者会,承认错误说抓错了人,一切还来得及!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去抓真正的绑匪啊!”赵志勇已经语无伦次了。
  
  “这不可能。”
  
  “要不……对,我可以告他,他敲诈勒索警察!正大光明地给他判刑!”
  
  “你想让杨一学顶包的事见光?”
  
  赵志勇哑然,只能惶恐地看着他。
  
  “这件事没别的办法。杨一学的口供是你伪造的,五名囚犯的押解手续也是你亲自办的,每一份移交手续上都写着‘赵志勇’三个字,你不想干也得干。明天你必须去见这个人,如果他真的有照片,照片和底片都要拿到手,最后把人也处理干净。”王科达轻描淡写地说完,转身就走了,好像刚刚只是交代他去见个朋友那么简单。
  
  赵志勇一个人站了很久。他仿佛看见了一只摇着尾巴想进屋的看门狗,主人心情好时,也许会让它站在门口朝富丽堂皇的屋里看两眼,但是狼群袭来,狗便被扔出去当挡箭牌,而身后那扇门也就关上了。
  
  匿名信虽然看不出对方身份,但至少可以肯定不是共党,否则早就跳出来大做文章了。只要不是共党,这件事就好办,这是齐副局长和两位处长的共识。
  
  齐升平在烟灰缸里烧掉照片,然后把那一页信纸给了钟百鸣:“把信还给赵志勇。明天让他按信上说的去。”他特地又强调了一句:“记住,是他一个人。”
  
  钟百鸣立刻明白了:“这件事就是他和寄信人之间的私人恩怨,如果将来出了问题,赵警官会一个人顶在前面,和警局没有任何关系。”
  
  午餐时间,钟百鸣把赵志勇带去了一家高级西餐厅,给他点了一份最贵的牛排,然后把那封匿名信还给了赵志勇。赵志勇大概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木然地坐着,等着他替王科达下命令。但是钟百鸣并没有下任何命令,而是向他诉起了苦衷。
  
  “这件事说起来背后复杂。也就是对你,我才透露一点。绑匪是政府的人。我们不可能把自己人抓起来,承认绑架案是我们自导自演的吧?”
  
  赵志勇一脸诧异。
  
  “背后牵扯诸多,一旦曝光,恐怕会是地动山摇。所以王处长说的也有道理,写匿名信的人和他手里的照片必须消失。”
  
  “那……那我们就说暂时没有抓到绑匪,悄悄把那五个人放了,这样也不行吗?”
  
  “那只会让人质疑警察局的办事能力,局长和副局长不会同意的。王处长的办法虽然极端,但是保险。再说你也知道,我来警局时间不长,就算我反对也未必能管用。”
  
  “可我觉得灭口实在不是个好办法,一步错,步步错,我会越陷越深的。王处长只想把事情解决干净,他不会管我的死活。”
  
  “勒索信是个意外。这种时候只能选择顾全大局,切忌妇人之仁,因小失大。毕竟,党国的利益是高于一切的。更何况我根本不关心什么绑匪,什么杨一学,还有这个写匿名信的人,他们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关心的是你,我不想你的下半辈子都被人勒着脖子度过啊!”
  
  钟百鸣说得很诚恳,赵志勇一时忘了恐惧,竟有些感动。他想了很久,最后问道:“处长,如果将来有一天出了事,我知道自己会是被推到前面去顶罪的人。我只想问一句,到那个时候会有人救我吗?”
  
  “我当然会救你!”钟百鸣说得不假思索,“以我的身份,有些不该说的秘密我也对你说了。我真心待你是自己人,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
  
  赵志勇总算找到一丝安慰:“我明白,警局里也只有您是真心为我好。”
  
  “放心吧,你不会越陷越深。过了这一关,你今后的路只会越走越顺利。”
  
  赵志勇只觉得钟处长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自己身上。这件事钟处长并没有做错什么,要怪只能怪自己当初不该答应王科达。现在能不能过这一关,不仅关系到自己的前途,还关系到钟处长的前途。赵志勇最怕自己辜负人,这让他活得畏缩拘谨,但在某些情况下,他又会矛盾地、莫名地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孤胆侠气。
  
  一下午,顾耀东都暗暗盯着赵志勇的一举一动。赵志勇没再有任何可疑的举动,只是闷头坐在座位上,手里一直拿着一把小铁锁,反复地打开,锁上,打开,又锁上。
  
  快下班了,他也终于做出决定了。其实已经没有选择,只是那封匿名信揣在兜里随时都让他心惊肉跳,他不想把这个肮脏可怖的东西带回家。于是他把信封放进了抽屉,然后又把桌上印泥印章一类的私人物品也收了进去,最后,用那把纠结了一下午的小铁锁锁上了。
  
  赵志勇的锁挂在抽屉上晃来晃去,顾耀东的目光也跟着晃来晃去。
  
  办公室里,每个人的办公桌抽屉上都有一把这样的小锁,顾耀东也不例外。这是警局统一采购的用品,几百个锁,大概只有锁芯和配的钥匙不一样。
  
  顾耀东眼睛看着赵志勇的锁,手里摸着自己抽屉上一模一样的锁,思忖片刻,他掏出钥匙,打开锁,取下,揣进了自己的裤兜。
  
  警员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办公室,赵志勇也在收拾东西,正准备离开,顾耀东走了过来。
  
  “赵警官,能借你的印泥用一用吗?”
  
  赵志勇有些意外:“等一下。”他从裤兜里摸出钥匙,打开抽屉上挂的小锁,然后习惯性地取下钥匙放进裤兜,将打开的锁放在了桌上。
  
  趁赵志勇在抽屉里翻找印泥的空当,顾耀东故意碰掉了堆在桌上的一摞书和档案袋,东西掉了一地。他连连抱歉,赵志勇也没在意,蹲下去和他一起捡东西。在赵志勇埋头的同时,顾耀东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锁,放在桌上,拿走了赵志勇的锁,装回裤兜。
  
  赵志勇从抽屉里拿出印泥给了顾耀东,然后拿起桌上的小锁锁了抽屉。
  
  “谢谢。”顾耀东说得很淡定。
  
  赵志勇勉强地笑笑:“这么客气……你忙吧,我先走了。”
  
  顾耀东看着他离开了刑二处,回到座位上又看了会儿档案,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起身关上了刑二处的门,在门边站了片刻,没有听见响动,于是迅速到赵志勇桌边,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自己的那把锁,拿出了匿名信。
  
  赵志勇走到楼下时,越想越不踏实,那封信放在办公桌里就像个定时炸弹,万一被人看见……他不敢再想,匆匆又回了警局里。
  
  一推开刑二处的门,赵志勇就看见顾耀东坐在座位上看档案,整个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
  
  顾耀东抬头一脸茫然:“怎么回来了?”
  
  赵志勇支吾:“哦……忘了点东西。”他匆匆到自己桌前,见那把锁好好地挂在抽屉上,又拽了拽,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看着赵志勇顺利开了锁,拿走了信,顾耀东也暗暗松了口气,要不是他动作快,及时把锁换了回去,那就前功尽弃了。
  
  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人说话,便会显得格外尴尬。
  
  赵志勇看着面前这个不知还能不能称为好友的人,犹豫了片刻,问道:“有时间说两句吗?”
  
  顾耀东没说话,也没离开。
  
  “你刚来警局的时候,我总说自己是老警员,还教你什么生存法则。其实我在警局里连虾兵蟹将都算不上,顶多算只蝼蚁。”赵志勇自嘲地笑了笑,“就算我不说你也早就看出来了吧?蝼蚁是没有选择权利的,一旦出事,也是最先被舍弃的。”
  
  “即便蝼蚁,至少也可以选自己走哪条路。”
  
  “你还是一股书生气。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复杂太多了,说它荒诞都一点不为过。大家都这么过日子,我也这么过。大家荒诞,我也荒诞。我不比别人高尚但也不比别人更卑鄙,这难道也不对吗?”
  
  “我不想因为所见世界之荒诞就改变内心标准。因为这不对。”
  
  “这又是夏继成教你的?”
  
  顾耀东沉默片刻,把借的印泥放还到他桌上:“谢谢你的印泥。”
  
  赵志勇怔怔地看着顾耀东离开,忽然吼道:“总是会有人往上走的!那为什么不能是我?”门外已经没有人回应了。他看起来充满了不甘和愤怒,可更多是落寞。
  
  顾耀东一回家就抱着一摞旧报纸回了房间。他反锁了房门,把报纸一张一张全铺开摊在地上,然后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寻找他需要的字块,逐个剪下来。
  
  法桐掩映的街道两侧,是一栋栋风格各异的高级花园洋房。一辆黄包车停在其中一栋的雕花铁门外,从车上下来的人是丁放。她戴着眼镜,穿着很普通的旗袍,看起来和她要去的这栋洋房没有任何关系。
  
  在铁门外徘徊半天,最终她还是按下了门铃。
  
  丁乃生这一上午都在书房里关着门打电话。电话那头是段局长,丁乃生听着电话,神情很严肃。刚一挂上,等在一旁的夫人就赶紧问道:“段局长怎么说?”
  
  “灭口。只要拍照的人一解决,五名囚犯一死,事情就彻底过去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早知道就不打尚荣生的主意了。”
  
  丁局长显然很不满她这番妇人之见:“蒋经国马上来上海经济督导,国库里空空如也,不想办法填满,坐在这儿等着被查个底朝天吗?等这件事过去了,尚荣生的企业迟早还是要拿过来。”
  
  这时,用人来敲书房门:“先生太太,小姐回来了。”
  
  丁放站在客厅里,有些拘谨,一身随意朴素的打扮和富丽堂皇的环境格格不入,看起来更像是个客人。
  
  丁乃生和夫人从楼上走了下来。
  
  丁母:“回家了怎么也不上来?”
  
  “有点事情,我想找爸爸帮忙。”
  
  “一个月也不见回来一趟,一回来就是提要求。”丁母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旗袍袖子,小声抱怨,“这是什么料子呀?看看你这身打扮,穿的都是些什么衣服……不修边幅!”
  
  丁放不想和她争论,转头对父亲说:“爸爸,我有点私事想托你帮忙。”
  
  丁母打断了她:“你的事一会儿再说,你爸爸拿了几件东西回来,你选两个留下。”
  
  “我不想选。”
  
  丁乃生板着脸:“让你去你就去。你现在是想回来就回来,想走就走,我也不过问了,但是别一回来就惹我生气!”
  
  丁放有些委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每次回家,梳妆台上都放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精巧盒子,里面是镶着各种宝石的首饰。祖母绿,红宝石,随便哪个都是能保值的硬通货。丁放的回答每次也都只有几个字,“差不多”“没兴趣”“不喜欢”。
  
  丁母又开始絮叨:“你才刚满三岁那天,你爸爸就已经开始帮你准备嫁妆了。这些年但凡经他手的东西,他都把最好的抽出来留给你,恨不得把所有值钱东西都攒给你当嫁妆。这些都是要往市政府里送的,放到旧时候都是贡品呀!你爸爸也是欠了很大人情,才能从里面抽两三样出来。你说没兴趣不喜欢,那不叫懂事,是让人寒心。”
  
  寒心,这两个字从小到大丁放听了很多遍。父亲说自己天性凉薄,不知感恩。其实她也不太理解“父爱”,究竟是父亲太爱自己,所以才为她留下这些硬通货,还是因为他太爱这些硬通货,而自己只是他留下它们的一个借口。
  
  写了这么多小说,父母没有翻开过一本。她有那么多读者,她笔下的人物家喻户晓,但是父母甚至连她是在写书还是演电影都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清楚。其实她只想要那种俗气而热烈的关怀。
  
  丁放曾经把这样的故事连载到了报纸上,读者来信几乎都是责怪故事里的女主角身在福中不知福,最值钱的都给你了还想怎样?大概自己就是这样矫情而凉薄吧。她随手拿了一对金镶玉的镯子放进抽屉,算是完成任务了。
  
  丁父丁母坐在双人沙发上喝茶,丁放端正地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
  
  丁乃生:“自己的女儿,现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回来找我什么事?”
  
  “是我一个朋友的事情。爸爸,你知道前几天出了件大案子吗?一个叫尚荣生的人被绑架了。”
  
  丁乃生看了夫人一眼:“听说过。怎么了?”
  
  “我有一个朋友,他认识一个叫杨一学的人,是个拉车的老实人。也不知道警局怎么回事,把他当成绑匪抓起来了,还判了死刑。可他明明就不是绑匪,我想您在警局肯定有认识的人,也许能帮忙重新调查这件事,别冤枉了无辜的人。”
  
  丁乃生半晌没说话,丁母脸色也很不好,招呼用人都出去了。
  
  丁乃生:“你说的这位朋友,是什么人?”
  
  “你们不认识。
  
  “是上次送你去莫干山的那个小警察吗?”
  
  丁放想了想:“不是。是我的一个读者。他在找证据,想证明警局抓错人了。”
  
  “如果说能找到证据证明警局抓错了人,他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公之于众啊!警局的职责是匡扶正义,保护百姓,可现在他们在草菅人命。他肯定会想办法让警局道歉,追查真凶。如果有人指使他们袒护罪犯,他还会把这些躲在背后的老鼠都抓出来。”
  
  丁母脱口而出:“越说越不像话!你在外面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是在说我的朋友呀!我不关心这些事,我的生活就是关起门来写写小说而已。只不过如果能帮他,我是肯定要帮的。”
  
  “这件事我帮不了你。”丁乃生黑着脸起身就走了。
  
  “爸爸!”
  
  丁乃生头也不回地上了楼。丁放有些气恼,起身准备走人:“没关系,回来之前我也猜到可能会是这样了。你们不肯帮,我找别人。”
  
  丁母:“去哪儿?”
  
  “报社!”
  
  丁母一把拉住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登报。我在报社有的是朋友,明天一早绑架案抓错人的新闻就会传遍大街小巷。到那个时候警察局不想解决也得解决!”
  
  丁母使劲拽了她一下,厉声喝道:“囡囡,这些年你无忧无虑,是因为有你爸爸给你当保护伞。现在你二十二岁了,既然你这么明是非,有主见,我看有些事你也应该替家里分担了!”
  
  “什么意思?”
  
  “这件事如果再查下去,你会查到真正的绑匪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人。策划这起绑架案的,也就是你口中‘躲在背后的老鼠’,牵涉上海方方面面高官,为首的便是你的父亲丁乃生!”
  
  丁放呆若木鸡。
  
  用人们在餐厅进进出出,桌上的餐具很精致,连餐巾也是绣着花的。两名用人正在毕恭毕敬地给丁放端饭盛汤。一桌子丰盛佳肴,但是丁乃生和夫人并不打算和女儿共进晚餐。晚上有饭局,来的都是银行业和政界巨头,那才是值得花时间吃的饭。
  
  丁乃生换了一身质地上乘的西服,看起来很体面。丁母则穿了一身剪裁精良的旗袍,戴了珍珠耳环和翡翠镯子。她一向很在意自己的身材,平日保养起来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因此四十多岁看起来依然风姿绰约。
  
  临走前,丁母不放心,特地又坐到女儿面前交代道:“囡囡,事情你现在也知道了,但是可能还不太清楚后果有多可怕。你爸爸当着你的面不愿意讲得太严重。这次要是被曝光出去,不会是撤职那么简单,搞不好丁家要倾家荡产,我和你爸爸后半辈子也要在牢里度过。去年查办官员贪污,天津、南京可是枪毙过好几个官员的!明白吗?”
  
  丁母挽着丁父离开了。用人关上了餐厅门。过了片刻,丁放听见家里的大门也关上了。偌大的饭厅,满桌的饭菜,只剩下她一个人冷清地坐着。她有些后悔今天回来,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她也就什么都不用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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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27:50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四章

       匿名信约定见面的那天早晨,赵志勇收到了第二封信。又是一封用报纸字块拼成的信件——“老时间,地点有变。我会在三来澡堂恭候赵警官。”
  
  临时变地点,这倒是勒索案里常见的情况,更何况赵志勇整个人处于紧绷状态,根本没心思分辨真假。时间差不多了,他恍惚地离开了警局。顾耀东见他果真上当了,便匆匆赶往了复兴公园。
  
  按照那封匿名信的内容,顾耀东去了公园假山区的凉亭。时间到了,一个矮个男人很警惕地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顾耀东认出他竟然是那年在丁放家对自己大打出手的记者。
  
  何祖兴也认出了他:“怎么是你?赵志勇呢?我约的是他。”
  
  “他害怕,我替他来是一样的。”
  
  何祖兴一想,谁来也无所谓,只要能赶紧拿钱就行:“钱呢?”
  
  顾耀东从挎包里翻出一大堆东西,“这是我的存折,因为之前替人凑保释金,大部分都用了,还剩十万。”他又从手腕上摘下表,“这只手表我戴了五年,时间从来没错过,能值些钱。还有这个……这是我们家福安弄那套房子的房契地契。”
  
  何祖兴看傻了眼:“我要的是两万美金!你弄这些乱七八糟的来干什么?”
  
  “一天的时间,我凑不到那么多钱。”顾耀东从包里拿出本子和笔,“我可以给你写欠条,纸笔都准备好了。你说怎么写,我就怎么写。那些照片我一定要拿到。”
  
  “警察局让你来见我,连两万美金都不给你准备?”
  
  “我不是替警局来的。我是替那五名被冤枉的囚犯来的。既然你有照片能救这五个人,我愿意拿我所有的东西跟你买这五条人命。”
  
  何祖兴一时有些意外,这警察竟然不是来销毁证据,是来曝光的。但是再一想也就不意外了,那年在丁放家遇到他,他便是这样固执地抱着“正义”二字,又臭又硬,两年过去了他一点没变,还是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何祖兴并不想被他拖下水,他后退了几步,充满戒备地说:“我不跟你谈,让赵志勇来见我!”
  
  然而此时的赵志勇正战战兢兢地站在三来澡堂,怀里揣着王科达给他的一把柯尔特手枪。从前他一直觉得,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枪就是成功和荣耀的象征,只是没想到自己的第一把枪,是用来杀人灭口的查不到来源的黑枪。
  
  澡堂子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是一身慵懒,要么去热腾腾的池子里泡着,要么去长椅上舒坦地躺着,只有赵志勇一个人紧绷绷地杵着,贼眉鼠眼地瞟着。每次有人从他面前经过,他都小声问:“有照片吗?”
  
  问的多了,招来的白眼也多了。终于,老板不满地走了过来:“泡澡吗?不泡就出去!”
  
  赵志勇只能灰溜溜地出去了,站在澡堂门口一脸迷茫,却也松了口气。
  
  王科达奇怪赵志勇怎么会这么快就办完事回来。
  
  “我去了,没见到人。”赵志勇说得很无奈,也带着一丝轻松。
  
  王科达一听临时换了地方,立刻警惕起来。他问赵志勇要了第二封匿名信,信纸上不过是一堆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块,没什么异常。但是当他看到信封时,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信封上没有邮戳,也就是说信不是从邮局寄来,而是有人故意放在赵志勇桌上的。这个人不仅知道赵志勇收到了匿名信,还能随意进出刑二处。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想要那些照片。赵志勇猛然想起为了杨一学而奔走的顾耀东,顿时面如死灰。
  
  复兴公园里,何祖兴恼羞成怒地嚷着:“你把他骗去澡堂了?你这不是断我财路吗?别说五条,就算十条人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等我把照片卖给赵志勇,你找他要去!反正不见两万美金,你就是说破天我也不可能把照片给你!”
  
  “不就是两万美金吗?我带了。”
  
  二人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丁放。
  
  “丁小姐?”顾耀东很是意外,“你怎么来了?”
  
  丁放打开坤包拿出两叠美金,五味杂陈地看着他:“来帮你。”
  
  何祖兴一看丁放如此爽快,赶紧接过美金,眉飞色舞地数起来。
  
  顾耀东小声问道:“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赵警官收到信的事,你们段局长告诉我爸爸了。”
  
  顾耀东一脸恍然大悟。
  
  何祖兴数好了钱,从衣服内兜拿出一个信封交给顾耀东,然后兴高采烈地离开了。
  
  信封里装着照片和底片。那几张照片是尚荣生被绑架的全过程,以及五名绑匪抽烟的一幕。顾耀东高兴地指着照片:“你看,能看清绑匪的脸,根本没有杨会计,也不像记者会上公布的那五个人!”
  
  丁放看起来不太激动:“连房契都偷出来了,你父母知道吗?”
  
  “他们不会反对的。对了,手表和房契先抵给你,剩下的我写一张欠条。”顾耀东一边说,一边拿出纸笔写着:“除了每个月的薪水,我晚上再出去找份零工,家里的房子每个月在收租金……”
  
  “不用了。两万美金对我来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对我来说是。我先把借你的保释金还清。剩下的需要点时间,但是一年之内一定还清。这是欠条。”顾耀东很认真地把东西一一交给她。
  
  丁放犹豫了很久,挣扎了很久:“其实,我可以帮你把照片送去报社。这些不是普通照片,报社怕惹麻烦可能不会同意发表。毕竟我还算有点小名气,也认识很多负责出版的朋友,他们也许能帮忙。”丁放木然地听着自己的声音,却好像说话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陌生人。
  
  “那太好了!”小警察两眼闪闪发光。
  
  丁放愣住了。她原本准备了很多说辞用来说服他,却没想到对方只是一句“那太好了”。他凭什么这么相信自己?傻子吗?自以为很了解自己吗?
  
  “一直以为你只想当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作家,没想到一个最怕麻烦的人,肯为了五个不认识的犯人给自己找这么多麻烦。”顾耀东言语间竟透着一丝敬佩,丁放不敢看他了。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刹车声传来。王科达的警车停在了假山区外面,他带着一群刑一处警员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顾耀东拉着丁放就跑。
  
  公园里有一处观赏盆景的内花园,花园入口处有道小门。顾耀东一把将丁放推进园子,关了门,把自己和追兵隔离在了门外。
  
  “把门反锁上!”他喊道。
  
  丁放木然地照做,从里面插上了插销,她听见顾耀东在门那边低声说:“从园子里能绕出去!照片靠你了!”
  
  “顾耀东,你就这么信任我?”她质问道。
  
  隔着门,顾耀东看不见她脸上的无名火:“那当然!我们是在莫干山同生共死过的搭档!”
  
  丁放的鼻子酸了。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王科达带人追来了。她静静地站在门里,听着顾耀东在外面为自己对抗所有人。
  
  “搜!”
  
  刘队长带着手下对顾耀东一通搜身。
  
  “处长!没有!”
  
  “那就是在女的手上!门打开!”
  
  顾耀东死死贴在门上,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几名警员上来又拉又拽,铁门被撞得哐当作响。
  
  “松手!”
  
  顾耀东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刘队长拔出警棍:“我看你是要吃点苦头才行!”
  
  丁放站在门后,听着门那头不断的撞击,刘队长的叫骂,以及警棍打在身上沉闷的声响。她知道顾耀东已经做好了脱不了身的准备,但是他一定会让自己脱身。那一刻丁放觉得自己像披着画皮的鬼,如果有一天他知道自己拼了命保护的人原来是这样,一定很后悔。
  
  一声清脆的“咔哒”声,门后的插销打开,丁放推开门走了出来。顾耀东愣住了,警员趁机一拥而上将他按在了地上。
  
  丁放直直地看着顾耀东说:“他们知道我爸爸是什么人,不敢把我怎么样。”
  
  “他们根本……”
  
  “顾耀东,”丁放冷淡地打断了他,“事情我会办妥的。别跟他们斗了。不值得。”
  
  她径直走到王科达身边,低声说道:“东西我拿到了,但是我要带回丁家。如果有问题,你可以回去问段局长。”
  
  王科达看了看她,犹豫了几秒,示意刘队长放行:“行了,让她走吧。丁局长的千金,招惹不起。”
  
  顾耀东松了口气,暗自庆幸着,眼里闪着光。
  
  丁放最后看了一眼顾耀东,转身离开了。
  
  她多希望在自己说“把照片交给我”时,顾耀东能看穿她的谎言,能咒骂她是冷血的骗子,那样她就可以像个泼妇一样去抢照片,他们就可以撕破脸恶言相向甚至兵戎相见,从此水火不容,势不两立。可是她离开时,分明看见那个被痛打在地上的小警察满眼欢喜。
  
  她静静地走出了假山区,走出了风景如画的公园,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出来。
  
  顾耀东被带回了警局。关于第二封匿名信和照片的事,不管王科达怎么问,他都是不承认,不清楚,不知道。他很从容地讲了一遍自己为什么在上班时间和丁放去复兴公园,无非就是闲得无聊所以溜号约朋友见了个面。无聊但合情合理。
  
  王科达抽着烟,默默地看着他。眼前的顾耀东似乎什么地方有些不一样了,让他觉得陌生。他抽完最后一口烟,说道:“顾耀东啊,有一点,我想你还没搞清楚。夏继成已经去南京了,警局里从今往后再也不可能有人护着你。”
  
  “王处长,这个我知道。”
  
  王科达将烟屁股扔在地上踩烂,转身离开了。他当然没告诉顾耀东丁放临走时说的话,就让他满心欢喜等着吧。这么开心的事,何必戳穿人家呢?
  
  常德路195号,602房间。阳光透过白纱帘照在木地板上,窗明几净,温馨安宁。丁放一夜未睡,将房间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然后把所有东西打包装进了箱子。这间公寓有些年头了,但是丁放租住的这几年,一直爱护得很好。每次房东来收租金都会感叹她把房子越养越好了,恨不得她就这么租下去。
  
  丁放曾经也以为,她可以在这个小天地里任性很多年,不被任何人指望地自由自在很多年,但是一切就这么静悄悄地结束了。
  
  天亮时,丁放已经换上了一身符合局长千金身份的洋裙,看起来比平时精致很多,一夜之间也憔悴了很多。
  
  顾耀东兴冲冲地赶来了,一进门就感叹道“今天收拾得真干净啊”,感叹完了,他才注意到之前满满的书架空了,平常散落一地的手稿也都打包成了几捆。所有的个人用品都不见了。正想问,门房敲门走了进来。
  
  丁放:“让他们上来拿行李吧。我给这几盆花浇了水就走。”
  
  门房:“都要搬走了,还打扫得这么干净。”
  
  丁放有些伤感地笑笑:“住了几年,有感情了。”
  
  顾耀东很诧异:“你要搬家?”
  
  丁放没说话,门房替她解释道:“丁小姐不租这间公寓了,今天就搬走。”
  
  “虽然是租的房子,不过我已经拿它当自己的家了。但愿下一个租客能好好待它。”丁放把门钥匙给了门房,又摘下耳环塞给他,“陈叔,这几年谢谢你替我挡了那么多记者。我随身没带什么值钱东西,这些你留着。”
  
  门房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屋里只剩下顾耀东和丁放。
  
  两个人都沉默着。
  
  顾耀东看见堆在角落里大包小包的行李,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突然搬家?出什么事了吗?”
  
  丁放漠然地说:“顾耀东,以后我们可能没什么机会见面了,有些事还是应该让你知道。那天王科达没有搜我的身就让我走了,不是因为疏忽大意。”
  
  “我知道啊,因为你是财政局局长的女儿,他不敢顶撞。”
  
  “你真的以为,王科达会因为我是财政局局长的女儿就让我安然无恙地离开吗?这些照片一旦曝光,会威胁很多人的利益。我能走,是因为他知道我比他更希望这些照片消失。”
  
  “什么意思?”顾耀东有些恐惧,害怕心里的担忧变成真的。
  
  “因为我父亲就是那些‘很多人’中间的一个。他不是一个好官员,甚至不算一个好人。总是拿效忠党国做幌子,玩弄权术,中饱私囊。他根本不爱他的党国,在乎的只有利益还有他自己。他对我从来都冷冰冰,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关心的话,从来不看我写的任何东西。可是他知道我在莫干山有危险的时候马上派人来接我……”丁放有些失声了,她沉默了片刻,机械地说,“现在明白了吗?我根本没有去报社,照片永远不会见报了。”
  
  “可是你知道这些照片关系到杨会计的性命,还有另外四名犯人,他们都是替死鬼。”顾耀东并没有很激动或者愤慨,因为他仍然不相信。
  
  丁放惨淡地笑了:“人都是自私的。你要救杨一学,我要救我父亲。”
  
  三名保镖打扮的男人敲门进来,搬走了丁放所有的东西。
  
  丁放从坤包里拿出顾耀东的手表、房契、欠条,一一放到他面前:“这些还给你。”
  
  长长的死寂。
  
  常德路195号公寓楼外,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三名保镖将箱子放进了后备箱。丁放从公寓楼里走了出来,顾耀东冲了出来从后面一把拽住她:“福朵还在等她爸爸回家!你见过福朵的,她才十一岁,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别让她一个人长大!求求你了丁小姐!”
  
  丁放不敢看他,埋头拼命往前走,顾耀东依然拉着她不松手。
  
  “杨会计你也见过的!那是个善良到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的人,他那么努力那么认真地过日子,难道就因为有权有势的人犯了错,他就应该被人当蚂蚁一样踩死吗?像他这样的人不是才最应该过上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日子吗?怎么能连陪自己女儿长大的机会都不给他?”
  
  三名保镖跑过来拉开顾耀东,护着丁放上了车。
  
  “丁放!丁放!”他不顾一切地挣脱,冲到车边拍打着车窗,“离死刑只有两天了!这些照片是他们唯一的机会!如果连杨一学这样的人都没资格活下去,那到底谁才是有资格活着的人?这个国家连他这样的人都容不下,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一名保镖用枪托狠狠砸向了顾耀东的后脑勺。一直埋头不敢面对的丁放惊恐地抬起了头,眼睁睁看着顾耀东倒了下去。
  
  车开走了。
  
  顾耀东的身影越来越远。
  
  “停车!”
  
  “小姐,那个人太危险了。”
  
  丁放失控地吼道:“再说一个字我就让你滚蛋!”
  
  顾耀东趴在地上,血从后脑勺一直流到脸上,滴在地上。耳边模糊地传来鞋跟的哒哒声,一双高跟鞋停在了鼻尖前。
  
  丁放蹲在顾耀东面前,轻声说:“放弃吧顾耀东,这件事背后牵扯得太多,根本不是你这样的小警员能扭转的。这是个无底黑洞,再查下去,连你自己都抽身不了。”
  
  顾耀东仿佛听不见她说话,只是伸手无力地抓住了她的高跟鞋:“照片在哪儿?”
  
  丁放绝望了,她冷漠地说:“照片是我花两万美金买的,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天经地义。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用内疚。保重。”
  
  她掰开顾耀东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其实从第一次在这间公寓遇到顾耀东,从看见他替自己赶走那名小报记者开始,就应该知道劝他是多余的。他依然是那个一往无前的小警察,但世间再没有东篱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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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28:23 | 只看该作者
  天色渐暗,阴雨绵绵。顾耀东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福安弄,脸上的血迹混着雨水流了下来,他木然地用袖子擦了擦。福安弄一片萧瑟。杨一学在时,每天都会把弄堂扫得干干净净,如今已是满地泥泞和落叶。
  
  一个邮差打扮的男人在顾家门口张望,“先生,请问这里是顾耀东家吗?”
  
  “是。”
  
  对方递上了一封信:“这是给顾先生的信。”
  
  顾耀东关上房间门,拆开信,一把钥匙掉了出来。
  
  信纸上是沈青禾的字迹——不知家里是否平安。如有事需周转,床下小木箱内之物可帮衬一二。望福安弄一切顺遂。
  
  顾耀东从床下拿出小木箱,用钥匙打开。里面是一本存折,一些现金和不算昂贵的首饰,这便是沈青禾的全部家当。这些原本会带来希望的东西,现在却让顾耀东更加难过了。
  
  赵家的小面摊热气腾腾。赵母在炉灶旁煮面,赵志勇忙着给客人端面、收钱。
  
  一位客人在他身边的桌子坐下,赵志勇一边埋头数钱,一边招呼着:“阳春面、清粥小菜都有,您想吃点什么?”抬起头,是顾耀东。
  
  “还没吃晚饭吧?有刚熬好的骨汤,配阳春面正好。”
  
  “赵警官,我想去提篮桥看看杨一学。”说话时,顾耀东看着别处,眼里没了往日的神采。
  
  “你进不去。”
  
  “所以我来找你。你把他送进去,总应该有通行证。”
  
  “我不想插手杨一学的事。别逼我了。”
  
  这似乎是顾耀东意料之中的回答,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小面摊的客人来了又走,旁边那桌又有新的客人坐下了。
  
  “老板!一碗阳春面——”
  
  “来了——”
  
  赵志勇应了一声,转头对顾耀东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说完他便回了炉灶前,闷头煮着面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顾耀东一个人静静坐了片刻,起身离开了。
  
  其实来时便不抱什么希望,只是不知道还能去哪里,还能做点什么,只能像行尸走肉一样在街上晃着。
  
  恍恍惚惚走在街上,仿佛过了很久,赵志勇忽然从后面追上来,气喘吁吁地问他:“你带钱了吗?”
  
  “什么?”顾耀东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天送杨一学他们过去,我看那几名看守很喜欢喝酒。”赵志勇不敢看他,像个做了错事又不敢乞求原谅的孩子。
  
  赵志勇领着顾耀东去了一处废旧防空洞,手里拎着两坛用顾耀东的钱买的酒。那天囚车根本没去提篮桥监狱,而是来了这个防空洞。他不知道自己把顾耀东带来这里能有什么用,但至少能自己安慰自己,他也在赎罪。
  
  洞口竖着“洞内失修不得入内”的牌子。二人穿过黑漆漆的通道朝地下走去。越往下光线越暗,通道尽头是一扇铁门。
  
  赵志勇上前敲门。
  
  “谁呀?”一名负责看守的警员走了出来。
  
  “我是刑二处赵志勇。那天押送犯人来的。”赵志勇递上证件。
  
  “那天走的时候没跟你说吗?这儿不许带外人来。”
  
  赵志勇赶紧递上两坛酒,小声说:“里面有个犯人我们认识,您也知道过两天就要……就当积积德,让我们送送他吧。”说完他又把自己的钱都掏出来塞给了对方。
  
  警员瞟了二人几眼,总算给开了门。
  
  通道内阴暗潮湿,一路能听见滴水声和老鼠窸窸窣窣跑过的声音。赵志勇捂着鼻子咳了两声,这里的气味让他有些作呕。
  
  警员白了他一眼:“别嫌臭,这些人拉屎拉尿吃饭都在房间里,能不臭吗?这儿就是人间地狱,早死早解脱啊。”
  
  这话仿佛是鞭子抽在赵志勇脸上,他蓦然停下了脚步,心情复杂地朝顾耀东笑笑:“耀东,我不过去了。我在外面等你吧。”
  
  顾耀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地走下去。最终,他跟着警员到了一排门洞前,每个门洞都有铁门封锁。警员走到其中一间门口,用钥匙打开铁门,里面还有一道铁栏杆门。
  
  “杨一学!”警员大声喊道。
  
  肮脏狭小的门洞里,只有一个砖石砌成的台子,这就是床。墙角放了一只木桶,用来装排泄物。一个瘦削的身影缩在墙角。那个平日里最爱整洁,即便一身旧衣服也永远干净体面的男人,那个几十年如一日天不亮就把福安弄从头到尾扫得一尘不染的老实人,生命里最后一段时日却像老鼠般窝在这样一个恶浊龌龊的角落。
  
  尽管顾耀东已经竭力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眼前这一幕还是让他失控了。他拍着门喊着:“杨先生!杨先生!”
  
  杨一学抬起头,茫然地望向窗口。
  
  “我是顾耀东!”
  
  于是杨一学眼里有了亮光,他踉跄着起身过来。顾耀东看见他被剃了头,满脸胡子,身上穿着囚服。那个平日里总爱穿一件干净白衬衣的男人,变得如此憔悴邋遢。
  
  “福朵还好吗?哭得厉害吗?”他抓着铁栏杆,眼巴巴地问。
  
  “她很好,放心,弄堂里的邻居都在照顾她。”顾耀东忍着没有哭出来。
  
  杨一学松了口气,又恳切地说:“顾警官,你能不能帮我跟他们解释一下,或者帮我借下纸笔,我把事情经过写出来。警察都是讲道理的人,我也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他们不会平白无故就说我是绑架犯呀。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人家误会了呢?”
  
  顾耀东有些激动:“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是有人做了错事不敢承认!”
  
  杨一学怔了怔:“有人?”
  
  一阵沉默。
  
  “这么说,我是给人家当了替罪羊?”他木然地说。
  
  “我会拿到证据的!我知道有证据能证明你没有绑架人,再给我点时间!”
  
  杨一学抓着铁栏杆的手颤抖了:“没关系,我有心理准备。被关在这里,其实我也知道可能出不去了。”
  
  “一定能出去的!我还在努力!”
  
  顾耀东哆嗦着从挎包里拿出取保候审申请书,保释金收据,一一从铁栏杆塞进去,“你看,这是取保候审的手续,已经办好了。这是一千万的保释金收据,钱已经交了,警局既然愿意收钱,那就说明还是有希望保释出来的!这是我的存折,这是沈青禾的存折,还有我们家在福安弄的房契,这些全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钱!我带着这些再去求钟处长、王处长,求副局长,求局长,总有人愿意收这些钱帮我们的!”
  
  忽然,杨一学从铁栏杆里伸出手,按住了顾耀东的手。他苦涩地朝他笑笑:“耀东啊,辛苦你了。”
  
  “对不起。”
  
  “不怪你。要怪只怪我当初不该贪便宜,买了赃物。”他把东西全都还给了顾耀东,“回去吧。别费心了。年轻人在外面谋生本来就不容易,别因为我一个人的事得罪了长官。你是个好警察。”
  
  顾耀东强忍着眼泪:“第一天去警局报到时,我说我当警察是为了匡扶正义,保护百姓。大家都像在听笑话,现在看来真的是个笑话。”
  
  “我们是百姓吗?错了,是蝼蚁。”
  
  又是长长的沉默。绝望袭来的瞬间,人总是会有短暂的麻木,总是会本能地让一切静止,让痛苦延后,让自己再残喘最后一刻。
  
  “除了福安弄的房子,我也没有其他东西留下来了。房契在书柜第二个抽屉里。我在外面没有欠债,也没有得罪人,福朵一个人……”杨一学的嘴唇开始颤抖,他拼命保持着平静,却控制不住微微发抖的声音,“她一个人也可以安心过日子。”
  
  “绑架案当天有人无意中拍下了照片!我亲眼看到过!五名绑匪的脸清清楚楚!照片可以证明警局偷梁换柱拿你们当替死鬼!给我点时间,我能把照片拿回来的!”顾耀东压低声音红着眼睛吼道。
  
  “耀东啊,我以为自己会看着福朵慢慢长大,将来看着她有自己的家庭。也许我还会有当外公的那一天……”他抹掉眼泪,依然强装坚强地笑笑,“替我转告她,一个人长大会比别人更辛苦,但还是要与人为善,认真努力地生活。我……”杨一学哭得跪倒在地上,这个硬撑了很久的老实人终于崩溃了。“就算再艰难,再筋疲力尽,我也从来没有弯过一下腰。我这么努力这么认真地活,为什么临到最后是这样的结局?这个世界不该这样啊!”
  
  低沉的哭声回荡在肮脏阴暗的通道里,锤击着这个见不得光的世界的每个角落,也锤击着赵志勇的良心。他并没有在防空洞外面等顾耀东,而是一个人站在转角咬着袖子无声地啜泣,直到痛哭流涕。
  
  《海上女郎》杂志社的大门被“啪”地推开,顾耀东双眼充血地走了进来。
  
  “我是上海市警察总局刑二处警员。现在有一起勒索案需要你们协助调查。主编在哪儿?”
  
  两年前,那名记者曾经因为骚扰丁放被顾耀东带回警局。警局档案室依然留存了当年的案件记录,顾耀东很快查到记者叫何祖兴,又从户籍科找到户籍卡,查出他的供职处所正是这家《海上女郎》杂志社。
  
  “他去南京了。”主编战战兢兢地迎了出来,“英国政府送的‘重庆号’和‘灵甫号’要在中山码头靠岸,他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一张海军总部的茶会邀请函,说是要去登舰参观拍照。”
  
  当天下午,顾耀东就踏上了前往南京的火车。
  
  坐在同一列火车上的,还有赵志勇。就在顾耀东离开杂志社五分钟后,王科达也从丁放那里打听到了《海上女郎》杂志社。于是他又找上了赵志勇。
  
  赵志勇靠在车厢边,木然地望着窗外一棵棵树闪过。原本以为丁局长拿到照片,那个记者也就没有威胁了。但是王科达担心记者哪天缺钱了又会跳出来,再说谁也不能确定他有没有留备份。
  
  离开上海时,赵志勇什么都没问,他已经麻木了,仿佛自己接到的命令不是要去南京杀人灭口,只是去长江边的登舰茶会聊聊天喝喝茶就回来了。
  
  赵志勇走了,顾耀东也走了,刑二处桌上只留了一张外地探亲的请假条。
  
  钟百鸣拿着请假条回了处长办公室。他盯着假条看了片刻,关上门,拿起了电话。电话是打给保密局湖州分站崔站长的。
  
  “保密局湖州分站在南京的眼线,你还能联络上吗?帮我查一个叫顾耀东的人,最近几天是否到了南京……对。就是匿名信举报在莫干山有问题的那名警察。暂时没有找到通共证据,但是嫌疑很大。”
  
  南京中山码头,江水苍茫。天空阴沉沉地下着小雨,江面便更显得烟波浩渺了。顾耀东站在码头上,细雨纷飞落在他身上,只觉得有些清冷。不远处是富丽堂皇的望江饭店,海军总部的登舰茶会就设在那里。
  
  顾耀东在门口被警卫拦下来了。
  
  “先生,请出示证件。”
  
  顾耀东递上了身份证。
  
  “邀请函呢?”
  
  “我从外地过来,是来住店的。”
  
  “不好意思,这几天望江饭店被征用了,现在是海军总部的专用接待点。只有受邀参加的来宾才能入住。”
  
  顾耀东只得去了饭店对面的小吃摊,要了碗馄饨。他心不在焉地拿勺子搅着,目光一直停留在马路对面的望江饭店。
  
  一辆货车从远处驶来,停在饭店侧门。司机下了车,饭店里出来几个穿厨师服的人,从车上往下搬大麻袋。顾耀东似乎想到什么,扔下勺子到就朝饭店跑去。
  
  侧门外,警卫检查完了麻袋里的白菜,示意他们可以搬去后厨了。一名厨师费劲地扛起麻袋,朝侧门走去。顾耀东忽然冒出来,接过他的麻袋,闷头就朝侧门扛去。厨师还以为他是跟着货车司机来帮忙的,没有在意。
  
  警卫拦住了他:“你是哪儿的?”
  
  顾耀东用麻袋遮掩着脸:“跟着货车来的,帮忙卸货。”
  
  警卫看他快扛不住了,半信半疑地放了行。
  
  顾耀东在后厨放好麻袋,顺手拿了件厨师服披上,然后快速穿过安静的走廊从后门进了饭店大堂。鼎沸的人声扑面而来,一群负责迎宾的女大学生举着各种各样的标语和欢迎横幅,挤满了大堂。
  
  顾耀东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终于,他看见了远处正在等电梯的何祖兴。他一边从人群里往前挤,一边挥手大喊:“何记者——何记者——!”学生们的笑闹声盖住了顾耀东的喊声。
  
  就在这时,侧门外的警卫带着司机跑了进来,警卫指着顾耀东问:“就是那个穿厨师服的!是跟你的货车一起来的吗?”
  
  司机:“不是啊!我不认识他!”
  
  警卫立刻吹响哨子:“站住!”
  
  顾耀东更拼命地往电梯口挤。电梯门开了,何祖兴第一个挤了进去,就在顾耀东离电梯口只有几步时,被两名警卫冲上来按住了。
  
  “何祖兴——!”
  
  何祖兴似乎听见有人喊自己,踮起脚朝电梯外张望,然而顾耀东已经被两名警卫狠狠按在了脚下。他什么也没看见,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就在顾耀东被赶出去的同时,赵志勇到了大堂登记处。他出示了王科达给他准备好的通行证和邀请函,顺利拿到了入住客房的钥匙。他拎上行李,漠然地朝楼上走去。
  
  顾耀东满身泥泞地坐在小吃摊,面前摆着的还是那碗馄饨。他死死盯着饭店,一脸不甘心的样子。
  
  一旁的老板好心问道:“你是小报记者吧?”
  
  顾耀东回过神:“什么?”
  
  “想混进去拍照呀?行不通的,年轻人,他们查得严着呢!整整两艘军舰要开过来,听说连海军总部司令和国防部副处长都要亲自来!哪有那么容易混进去。”
  
  “我实在有急事。”
  
  “那你得想办法搞通行证。海军总部或者国防部认识人吗?有人就好办事。”
  
  猛然,顾耀东想到了一个人。
  
  黄埔路最北端1号,便是南京国民政府国防部。大门外戒备森严,令人望而生畏。顾耀东踌躇片刻,鼓起勇气走上前。
  
  警卫拦住了他:“证件。”
  
  顾耀东赶紧从挎包里掏出证件递过去,“我想找监察局一个叫夏继成的监察员。麻烦您通报一声。”刚刚被推出望江饭店时摔了一身泥,这会儿手拿着证件,也蹭得证件满是泥污。
  
  警卫用两根手指嫌弃地夹过去看了两眼:“你是警察?”
  
  “是。”
  
  对方显然很怀疑他的身份,上下打量着。顾耀东一身脏兮兮的,穿得又很朴素,实在看不出来他是从大上海来的刑警。顾耀东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些尴尬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泥泞。
  
  警卫把证件还给了他:“国防部在开大会,任何人不得入内。”
  
  “麻烦您托人转告一声,我叫顾耀东,我有急事找夏监察官!拜托你了,你告诉他我的名字他会见我的!”
  
  见警卫还在犹豫,顾耀东硬把证件塞还到他手里,苦苦恳求道:“人命关天,拜托了!”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后,一名警卫打开了铁锁。终于,伴随着长长的吱呀声,沉重的国防部大门缓缓打开了。高墙环绕的大院内,绿树蓊郁。大院正前方,是一栋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宫殿式建筑,气势逼人。那便是夏继成正在开会的地方——国防部大礼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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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29:01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五章

       大礼堂中央入口的门廊矗立着八根巨型爱奥尼亚柱,顾耀东从巨柱下经过时,门廊顶部的钟楼敲响了。钟声浑厚庄重,一声声,一下下,低沉地震动着礼堂里的空气。
  
  他跟随警卫穿过大厅朝礼堂大门走去,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越发衬出身在其中的人的渺小。顾耀东有些拘谨,这是一个他从未来过,甚至从未见过的世界。
  
  礼堂里一名警卫开门出来,顾耀东从门缝朝里张望了几眼,礼堂里高悬着水晶灯,一排排军官正襟危坐。主席台上,一名身穿军装的男人从旁人手里接过委任书,庄严敬礼。在大门关上的瞬间,顾耀东看见那人的侧脸很像夏继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会场门终于开了,军官们陆陆续续出来。顾耀东赶紧跑上前,却因为挡了路只能不断退让,像只在人流中迷途的小猫。就在他慌手慌脚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到了他面前。顾耀东抬头望去,真的是他。久别重逢,他心底涌着说不出的欣喜和澎湃。
  
  “处长!”他两眼亮闪闪地大喊出声。
  
  然而夏继成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于他的出现似乎既不意外,也不激动。
  
  旁边人来人往,一名军官经过时笑容满面地说:“夏监察官,恭喜啦!”
  
  “谢谢。”
  
  那个格格不入的傻子还在激动着,“处长,我刚才看见你……”
  
  “叫我夏监察官。”夏继成冷淡地打断了他。
  
  顾耀东怔住了,就在这时,邱秘书拿着一顶军帽从会议室里跑出来,热络地挥着:“夏监察官!您的帽子!”
  
  夏继成接过军帽戴上,被帽檐阴影盖住的目光显得更加冷峻而疏离了。顾耀东望着他,不敢再开口说话。说不清心里是失落还是难过,也许都有,因为他从未想过一年时间会让处长变得如此陌生。
  
  邱秘书打量着脏兮兮、湿漉漉的顾耀东:“这位是……”
  
  眼前这位国防部的年轻秘书衣着光鲜整洁,尤其是那双皮鞋,擦得油光水亮,顾耀东一时有些自惭形秽:“我……来找夏监察官。”
  
  邱秘书转头问夏继成:“是您的朋友?”
  
  “算不上吧,上海警察局的老部下。”
  
  顾耀东默默往后挪了两步,免得自己的泥污弄脏了他们。
  
  邱秘书倒是一副很热情的样子,主动和他握了手:“你好,我是夏监察官现在的新助手。我姓邱。”
  
  “既然都来了,去我办公室坐会儿吧。”说完,夏继成便转身离开了。
  
  邱秘书赶紧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刚才会上说要让共军对战略要点‘吃不掉’,对增援兵团‘嚼不烂’,我们这是准备一防到底了?”
  
  “现在是重点防御阶段,暂时性的。”
  
  “那将来还会打吗?”
  
  “一定会的,迟早的事。”
  
  “对了,要先恭喜您晋升上校。”
  
  夏继成和邱秘书说着话走远了,顾耀东默默跟在后面,只觉得很羡慕邱秘书。他能和处长无话不谈,而自己甚至已经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顾耀东跟着二人进了夏继成的办公室。这里比他从前在刑二处的办公室更敞亮,屋子一角放着一台唱片机,沙发旁的角几上放着几张报纸,屋子窗台上的云竹养得很水灵。夏继成似乎已经彻底融入这里的生活和角色了,到处都收拾得整齐有序,丝毫没了从前散漫的影子。
  
  邱秘书一副东道主姿态,热情地招呼着顾耀东。夏继成坐到自己的位置,冷眼看着二人。
  
  邱秘书给顾耀东端来茶水:“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我姓顾。顾耀东。”
  
  “哦,顾警官。看你风尘仆仆,刚到南京吧?南京这边好山好水,不着急回去的话,可以留在这儿多玩两天呀!”
  
  顾耀东看了看夏继成:“谢谢。我来是有案子,办完还要马上回去。”
  
  “哦,这样啊。那你们聊正事。”邱秘书起身到角落摆弄唱片机,但是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夏继成装作没在意他。
  
  “夏监察官。”顾耀东有些生硬地称呼道,“上海那边出了一些事。有个案子,我能找到的唯一证人是一名记者,他现在就在南京,但是因为要参加登舰茶会,他住进……”
  
  夏继成忽然打断了他:“我已经不在上海警察局了。警局的案子,你来找我会不会找错人了?”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来找您是想托您……”
  
  夏继成笑着:“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刚才你可能也听见了,我刚刚晋升上校,还要代管国防部监察局首席监察官的职务,现在满脑子都是局里的事,大大小小,千头万绪,实在没有精力再过问职责以外的事情。”
  
  “可是这件案子关系到一个无辜平民的性命,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处长……夏监察官,拜托您,帮我一次。”顾耀东恳求道。
  
  “顾警官,我们在上海的时候确实共事过一段时间,但是也仅此而已。现在你突然来南京,要我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越职过问一桩上海警察局的案子,这个于情于理都让我很为难啊……”
  
  夏继成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客气地打着官腔。顾耀东眼里满是失望,他宁肯夏继成能直接拒绝甚至骂自己两句,就跟从前一样。
  
  “公事我确实帮不上忙,也没什么可说。不过你要跟我叙叙旧,随便聊聊天我还是很乐意的。”夏继成朝邱秘书笑了笑。
  
  邱秘书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的,聊天叙旧,再杵在这里就太不识趣了,“夏监察官,那我不妨碍你们聊天了。”邱秘书离开了房间。
  
  但是他并没有真的离开,而是匆匆去了隔壁的房间。屋内有全套的监听设备,他戴上耳机,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开始记录。
  
  顾耀东沉默地坐了片刻:“抱歉,那我就不打扰了。”他正要起身,夏继成看似随意地走过来,忽然按住了他的肩膀:“没关系,既然都来了,喝杯茶再走。”
  
  顾耀东望着他,满是疑惑。
  
  “二处的人都还好吗?”
  
  “还好,就是……很多人和事,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还是经常会想起上海的。有时候听听唱片,回想回想过去在警察局的时光,感慨很多啊。”夏继成一边说话,一边朝唱片机走去,“平时喜欢听唱片吗?”
  
  “很少。”
  
  “推荐你听一听这张,励志社音韵部的管弦乐队演奏的。这支乐队在南京很有名气,蒋总统在励志社举行宴会,基本上都是聘请他们演奏名曲。”说着,他示意顾耀东过来。
  
  顾耀东一头雾水地照做了。
  
  “邱秘书,就是刚才那个年轻人。他跟你差不多年龄,日本法政大学毕业的,也是个高才生啊。年纪轻轻办事倒很周到,这张唱片就是他送给我的。”夏继成嘴上说着话,手上示意顾耀东看唱片机背后有一个小按钮。他不动声色地按下一个机关,打开唱片机底座,可以看到里面隐藏了一台正在运转的录音机。
  
  夏继成示意他不要说话。顺着唱片机的电线往上看。顾耀东看见了隐蔽的电线,延伸到天花板,从墙上一个小孔穿了出去。
  
  顾耀东恍然大悟,他诧异地看向夏继成。夏继成淡然地笑了笑,按下唱片机开关,交响乐一时充斥了整个房间,激荡着,澎湃着。夏继成站在唱片机前,似乎沉浸在了另一个世界中。顾耀东望着那个穿着军装的看似陌生的背影,明白了一切。
  
  夏继成送顾耀东到办公室门口时,邱秘书“凑巧”从远处走了过来,笑容满面道:“夏监察官,四厅补给处的处长想请您中午吃个饭,庆祝您晋升。”
  
  “在哪儿?”
  
  “新开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就在中山北路,听说烤肋排很不错。”
  
  顾耀东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尴尬得无地自容。
  
  夏继成:“抱歉啊顾警官,没能帮上忙,也没时间请你吃饭了。”
  
  顾耀东:“没关系,是我来得太唐突了……”
  
  夏继成示意楼梯口的警卫送他出去,顾耀东鞠了一躬,说了句“打扰了”,然后便跟着警卫离开了,湿漉漉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凄凉。
  
  邱秘书跟着夏继成回了办公室,他准备给四厅补给处打电话回绝邀请,刚拿起电话,夏继成问道:“海军总司令部的陈司长给了一张请柬吧?”
  
  邱秘书放下电话:“是啊,‘重庆号’和‘灵甫号’今天在中山码头靠岸,望江饭店有茶会,下午还要登舰参观。昨天您没回复,我就收进抽屉里了。”
  
  “林仙级轻巡洋舰啊!应该去开开眼界。”夏继成从抽屉里翻出了请柬。
  
  “我看您不像对军舰感兴趣的人啊。”
  
  夏继成笑笑:“当年在大西洋围捕‘俾斯麦’战列舰,‘欧若拉’护卫‘胜利号’击中了德国佬那艘超级武器,我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兴奋得从工部局警务处的椅子上摔到地上,四脚朝天。那是民国三十年,你还是个高中学生吧?”
  
  “咳咳……差不多。”对于自己的自作聪明,邱秘书也有些尴尬了。
  
  “‘欧若拉’现在改名‘重庆号’了,值得看看。”
  
  “那四厅补给处这边呢?您不去了吗?”
  
  “我不爱吃意大利菜。”说罢夏继成拿着请柬径直离开了,邱秘书赶紧追了出去。
  
  顾耀东离开国防部没走多远,一辆轿车忽然停在他身边。车窗摇了下来,开车的是夏继成,邱秘书坐在后排。
  
  夏继成:“这附近很少有车。正好出门,顺便送你一段吧。”
  
  “不用了,我……”
  
  “上车。”
  
  顾耀东不说话了。他伸手去拉副驾驶座车门,邱秘书热情地叫住了他:“顾警官,后边来吧。你可能不知道,夏监察官从来不让人坐他旁边。”说着他挪了挪屁股,腾出一个空位。于是顾耀东赶紧去后面。
  
  夏继成:“后面才换的新坐垫,你一身是泥别弄脏了。”
  
  顾耀东手足无措地戳在那里:“那……那我把外套脱了?”
  
  还是那么傻不愣登,夏继成无奈了:“意思是让你坐前面!”
  
  顾耀东只得又重新回了副驾驶座。邱秘书悻悻地挪回后座中间。
  
  一路上,顾耀东都情绪低沉地望着外面发呆。夏继成说自己要去的地方在中心地段,到了以后他就没工夫再管顾耀东了,要去什么地方,就自己再坐黄包车走。顾耀东应了一声,继续沉浸在低落中。
  
  又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车停了。
  
  “顾警官?……顾警官?我们到了。”
  
  顾耀东这才回过神来,匆忙下车。一下车他便愣住了,在他面前的正是望江饭店。
  
  夏继成:“对了,能帮我个忙吗?我车后面放了一箱酒,是送给朋友的。邱秘书是个读书人,没力气。只好麻烦你帮忙搬进去。”
  
  顾耀东克制着激动,配合他演这出戏:“好。”
  
  “谢谢。”夏继成朝他笑了笑。
  
  不出意外,门口的警卫又一次拦住了顾耀东,用不着夏继成张口,邱秘书就喝住了他们,“夏监察官是海军部的客人,国防部首席监察官带什么人进去,需要向你们汇报吗?”
  
  警卫偷偷瞟着夏继成,夏继成也不说话,只是黑着脸看着他。警卫赶紧让了路。顾耀东抱着一箱酒,终于进了饭店。
  
  宴会厅里灯火辉煌,弥漫着轻松的音乐,服务生端着盛满水果美酒的托盘,穿梭在军官和太太小姐中间。顾耀东将一大箱酒放到了门口。
  
  夏继成:“顾警官,我就不送你了。”
  
  顾耀东望着他欲言又止:“谢谢。”
  
  一名军官在远处举着酒杯大声喊道:“哎呀!夏监察官大驾光临!老兄啊,我还以为你不肯赏光了。”
  
  夏继成最后看了顾耀东一眼,转过身笑容满面地迎了过去:“陈司长的宴会,我怎么能错过呢?”
  
  顾耀东站在门口,望着他融入了另一个世界,转身离开了。
  
  一间客房里拉着窗帘,光线阴暗。桌上放着一瓶酒。赵志勇从牛皮纸袋里拿出手枪,将子弹上了膛,然后将枪别在了腰间,拿起桌上的酒瓶,一饮而尽。
  
  片刻之后,他走出了房间,沿着昏暗安静的走廊朝远处走去。
  
  何祖兴收拾好了照相机,正穿外套准备出门,敲门声响了。
  
  “谁呀?”
  
  门外有人说道:“何先生,楼下卫生间天花板漏水了,我上来看看。”
  
  何祖兴开门,狐疑地打量站在门口的男人。
  
  “我是饭店后勤部的。楼下天花板一直滴水,经理让我来看看是不是您这里的卫生间淌水了。”
  
  “什么饭店,才住两天就出毛病。你可得修好,不然我去找经理投诉你。”何祖兴嘟嘟囔囔地领着对方进了门,忽然觉得不对:“哎?我没用过水啊,怎么会淌水?”一回头,一支枪已经抵在了他头上。
  
  何祖兴看着他,猛然想起了报纸上领锦旗的那个警察:“你,你是那个姓赵的警察……”
  
  赵志勇拿枪的手有些哆嗦。
  
  就在这时,敲门声又一次响了,赵志勇一慌神,何祖兴转身就朝屋里跑去,他赶紧追了进去。
  
  顾耀东敲了好半天门,一直无人应答。就在这时,屋里传出一阵响动。他心里一紧,奋力撞开了门。屋内并没有人,但是椅子倒在了地上,一看便是刚刚有过争斗。再仔细一看,地毯上有拖拽痕迹,一直从客厅延伸到里面的房间。他顺手抄起桌上的烟灰缸,小心翼翼朝里面走去。
  
  就在这时,赵志勇走了出来。也许是酒精的原因,他看起来像是失了心智。顾耀东怔了怔,一把推开他冲进里面房间。只见何祖兴倒在墙角,嘴被堵住,手被绑在床头。
  
  一把枪抵住了顾耀东后脑勺,“为什么一定要死死揪着不放呢?”赵志勇声音有些发抖,“从杨一学的事情开始我就没有退路了。耀东啊,松手吧,你从上海追来南京,真的要逼死我吗?”
  
  “我带你回去,现在还能回头!”
  
  “我回不了头了。放过我这一次,事情就过去了。以后我会好好做人的。”
  
  顾耀东激动地转过身直面赵志勇:“那这名记者呢?杨一学呢?他们还有以后吗?”
  
  “今天我一定要把事情办成。顾耀东,我拿的是枪,你拿的是烟灰缸,现在走还来得及。”顾耀东一把拽住指着自己的手枪,和赵志勇扭打起来。
  
  赵志勇一脚踢开顾耀东,从地上捡起手枪,指着顾耀东。
  
  “算我求求你了,耀东。就这一次,你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安安静静走出去吧。我妈妈!你想想我妈妈!她比杨一学更辛苦更努力,别让她剩下的后半辈子一个人过。只要放过我这一次,我就能在警局里站稳脚,就能多一点选择的权利。人这辈子总会遇到一次自己没得选择的时候!你抬抬手这一关我就过去了!”
  
  “如果伯母真的和杨一学一样,她不会让我把你留下来,自己走出去的。”
  
  “想想你刚进警局的时候我是怎么照顾你的!肖大头他们都看不起你,排挤你,只有我赵志勇拿你当朋友!你是我在警局里唯一的朋友!”
  
  “你也是我在警局里唯一能说真心话的人……”又是一番搏斗,顾耀东终于夺下了手枪,他用枪指向赵志勇,“曾经。”
  
  赵志勇泄气了,苦笑着说:“其实我一直不理解,你为什么要给自己设这么多原则。人生哪有那么多必须遵守的东西?你为了这些所谓的原则在警局里横冲直撞,到处招人厌恶,到处惹麻烦。有人欣赏你吗?你有朋友吗?你的人生只剩下一堆干巴巴的原则了。”
  
  “不,我还有良心。”
  
  “我也知道人需要良心!但是大家都没心没肺地泡在臭水缸里,我捧着良心只会变成自己的负担!”
  
  “是一缸臭水我们就把它倒掉!而不是跳进去和他们搅成一锅!”
  
  “干吗要那么辛苦?我没有英雄梦,就想跟所有普通人一样,如果再能比他们过得好那么一点点,我就很满足了。这就是我想要的人生。”
  
  何祖兴挣扎着终于吐出了塞嘴的毛巾,惊恐万分地喊着:“他要杀我!警局抓无辜的人顶包被我发现了!他要杀我灭口!”
  
  赵志勇一步步朝窗户后退。
  
  何祖兴大喊:“别让他跑了!”
  
  顾耀东用枪指着他,却没有任何动作。
  
  “开枪啊!”
  
  依然没有任何动作。
  
  何祖兴:“你不是警察吗?你把他放跑了,他迟早还要祸害人!”
  
  赵志勇:“我不是坏人……我真的算不上坏人……”
  
  顾耀东有些哽咽。
  
  何祖兴被绑在床头,使劲挣扎:“你是不是不会用枪?给我!我来!”
  
  就在这时,赵志勇忽然纵身跳出了二楼窗户。顾耀东赶紧追到窗边,只见赵志勇摔在外面小路上,捂着脚望着他。顾耀东用枪指着他,然而纠结很久,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开枪。他把枪扔给赵志勇,猛地拉上了窗户,死死抓住窗框不敢松手,似乎只有这样看不见听不见他才能自欺欺人一次。
  
  赵志勇鼻子酸了,最后望了一眼关上的窗户,挣扎着一瘸一拐离开了。
  
  顾耀东给何祖兴一松绑,对方就连滚带爬地去收行李,“他还会回来要我命的!这地方不能住了!”
  
  顾耀东赶紧拉住他:“何先生,他们才是应该害怕的人!我需要你拍的那些照片,只要有照片,就能让他们认罪放人!”
  
  “照片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犹豫几秒,顾耀东最终还是没有提丁放,“您再想想,尚荣生被绑架的时候您就在附近,还有其他东西能证明绑匪身份吗?我可以给你钱!”
  
  “你救了我一命,要是真有办法我肯定分文不取告诉你。但是确实没有了啊!我拍下那些照片也是凑巧。当时只是为了试试新的相机。早知道有今天的事,我就仔仔细细把整个过程拍下来!”说到这里,何祖兴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我还有些拍坏了的照片,有的是焦距或者角度不对,有的是冲印的时候没定影充分。本来打算当垃圾扔掉的,有可能可以从里面找到点有用的东西。”
  
  “照片在什么地方?”
  
  “在上海,我家。海宁路鸿得里12号。
  
  顾耀东买了最近一趟返回上海的火车。站台上人来人往,他拎着行李包正要上车时,有人在身后喊了一声“顾警官”。一回头,他看见夏继成带着邱秘书站在不远处。
  
  顾耀东完全没想到夏继成会来送自己,一时竟有些结巴起来:“处……夏,夏监察官……”他费劲地组织着语言,夏继成呵呵笑两声打断了他,“别多想,主要不是送你,是想托你办件事。”他递给顾耀东一个信封,“回警局以后,帮我把这个交给副局长。”
  
  “要我跟他说什么吗?”因为刚刚的自作多情,顾耀东的脸现在红得像个猴屁股。
  
  “替我问候一声,说句谢谢。火车上鱼龙混杂,东西要随身带着。这里面……”夏继成凑到顾耀东耳边,低声说道,“是你的护身符,务必亲手交给副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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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29:46 | 只看该作者
  邱秘书也不由自主往前凑,但是什么也没听见。
  
  顾耀东领会了他的意思:“您放心,东西我一定完好无损带回上海,亲手交给他。”
  
  “时间差不多了,那就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
  
  夏继成转身离开了,顾耀东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喊道:“处长!”
  
  夏继成停下了脚步。
  
  “李队长抱了第二个外孙,又当外公了。肖大头轧金子赚了一条小黄鱼但是又被他弟弟借走了。于警官胃口还是那么好。小喇叭终于交女朋友了。赵警官……他很受新来处长的器重。那家小饭馆我经常去,老板娘换了新窗户,门口的猫都被我喂胖了。还有沈青禾,我们还是会吵架,但我再没想过换新房客,她也再没提过要搬走。我们很好,大家都很好!”顾耀东的口舌忽然变得特别伶俐,叽里呱啦一通流水账汇报完了,他舒了口气。
  
  夏继成没有回头,挥了挥手,上了车。
  
  回国防部的路上,夏继成开着车,脸上禁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邱秘书坐在后面,装作随意地问道:“夏监察官,您托顾警官带回去的是什么东西呀?”
  
  “一份厚礼。”
  
  “您都不在警察局了,还托他给以前的长官送东西?”
  
  “做人是要讲情义的。有些旧情,很珍贵。”
  
  “难怪您能一路高升。田副署长派我跟在您身边学习,我真是受益匪浅啊!”邱秘书一边说话,一边浑身上下摸笔记本,发现不见了。
  
  “找笔记本吗?好像掉下面了。”
  
  邱秘书一看,正是他的小本子。他赶紧很尴尬地捡起来,写了几句什么。
  
  赵志勇回上海后,去了警察局。钟百鸣领着他去了齐副局长的办公室,再加上王科达也来了,三名长官围着他,赵志勇诚惶诚恐地杵着,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豺狼包围的狗。
  
  王科达:“都解决干净了?”
  
  赵志勇不敢直视三人:“解决干净了。”
  
  “你亲手解决的?”
  
  “是……就,就在江边的树林里解决的。”
  
  “尸体呢?”
  
  “扔进江里了。”
  
  “你撒谎了。”
  
  赵志勇一下子慌了:“我……我没有!”
  
  “我问你,你在南京见到顾耀东了吗?”
  
  “什么?”
  
  “你走的当天顾耀东也去南京了。根据钟处长了解到的情况,他也在望江饭店出现过。他明显是去找那个记者的!”
  
  赵志勇一时语塞。
  
  齐副局长:“你还有最后说实话的机会。”
  
  赵志勇脑子里反反复复闪过的是那扇突然被关上的窗户,他一咬牙说道:“顾耀东是来找过记者,不过来晚了。他找上门的时候,我已经把事情办完了。他没妨碍什么。”
  
  钟百鸣:“哦,顾警官找记者想干什么?”
  
  赵志勇:“那五个人里,有一个叫杨一学的是他邻居。他想救人,所以一直在找证据,想证明我们抓了五只替罪羊。”
  
  王科达:“胡闹,简直是找死!副局长,我就直说了,当初莫干山行动的失败,还有杨奎的死,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完全打消对顾耀东的怀疑!他从到莫干山的第一天就惹是生非,我让杨队长收拾他,杨队长出事,我第一直觉就是这小子在搞鬼报复!当初要不是顾忌老夏的面子,我就已经把他交法察处严办了!说他通共,甚至是共党,没有人会惊讶吧?”
  
  钟百鸣思忖着什么:“顾耀东这个人,确实让人有点捉摸不透。有时候,我甚至都觉得他太像一个警察,又太不像一个警察了……不像一个国民政府培养出来的警察。”
  
  齐副局长:“你也觉得他有通共可能?”
  
  钟百鸣只是笑了笑:“我才刚来不久,这种事情,不敢妄言。”
  
  齐副局长:“哎,夏处长过去是对他过分庇护了。该检讨啊……”
  
  王科达:“一个警佐二级的小警员就敢公然和警局对抗,真要办他,还不就跟踩只蚂蚁一样?”
  
  赵志勇赶紧求情:“王处长,事情我已经办成了,顾耀东其实也没有……”话没说完,他看见钟百鸣示意自己闭嘴,于是哑口了。
  
  齐副局长:“既然大家都有怀疑,等他回来,该怎么办怎么办。好在记者已经解决掉,照片也在丁局长手上了,这件事不可能再出波折。”
  
  王科达:“我看不如今晚就拉那五个人枪决,提前动手,免得夜长梦多。”
  
  齐副局长:“钟处长觉得呢?”
  
  钟百鸣依然挂着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这案子是王处长主导负责。警局的事情,王处长决定的我都没有意见。”
  
  “那就今晚吧。”齐升平做了最后决定。
  
  赵志勇惶恐地看着面前三名警察官员,只觉得他们比最丧心病狂的犯人,甚至比鬼还要可怕。
  
  顾耀东蓬头垢面地红着眼睛拼命拍法院大门。
  
  警卫打开门:“干什么?”
  
  “我要找法官!我有案子要申诉!”
  
  “这才几点啊!外面等着去!”
  
  顾耀东熬了一夜,眼睛已经有些发直了。他不管不顾推开警卫就朝里冲。警卫赶紧吹着哨子一路猛追,但是很快就连顾耀东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办公室里,几名职员正懒懒散散地准备上班。男职员在打着哈欠穿工作服,女职员在化妆。
  
  顾耀东冲进来就大喊:“法官!我有案子要申诉!”
  
  几名职员吓了一跳,一名男职员上来就把他往外推:“哪儿来的!这才几点钟呀,还没到上班时间!”
  
  “再晚就来不及了!拜托你们帮帮忙,离行刑没几个小时了,五条人命啊!”
  
  顾耀东看见内屋门上贴着“法官休息室”的标牌,一咬牙冲过去猛拍门,“法官!法官!!”
  
  门口的警卫追了进来,赶紧去拉他:“你干什么!”
  
  “拜托开开门!我要替犯人申诉!警局抓错了!法院判错了!我有证据!我请求你们推翻重审!”
  
  一名职员问道:“你是律师?”
  
  “我是警察!”
  
  “警察也要按规矩办事,申诉有程序的。”
  
  “按判决结果今天中午就要执行枪决!我没时间再按程序了!”说着他推开警卫,又去拼命拍门。
  
  “好了好了,你别喊了。”男职员怕他吵到法官,态度软了下来,“把材料给我看看吧。”
  
  顾耀东赶紧从挎包拿出照片给他。
  
  男职员看照片:“什么案子?”
  
  “尚荣生的案子!”
  
  男职员诧异地抬头看他:“什么?”
  
  “尚荣生绑架案!”
  
  办公室里突然变得很安静,过了几秒,众人忽然爆发出一阵哄笑。
  
  顾耀东蒙了。
  
  “你要替那五名绑匪申冤?”
  
  “法院判死刑的五个人根本不是真正的绑匪!我刚刚找到证据!就是这些照片。这是绑架案当天在……”
  
  男职员笑得直喘:“行了你不用说了!你到底哪个警察局的?”
  
  顾耀东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上海市警察局,刑二处。”
  
  “还是总局的呢,没看报吧?犯人已经处决了。”男职员说得轻描淡写。
  
  顾耀东愣住:“这不可能……”
  
  男职员把报纸塞给他,“自己看吧,角落上有通告。”
  
  一场闹剧过去,众人三三两两散去,剩下顾耀东呆呆地站在原地。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事情开始得荒诞,结束得轻如鸿毛。顾耀东站在法院气势凌人的罗马柱下,望着街上的车水马龙,一脸茫然和绝望。空中明晃晃的日光照得他头晕目眩。
  
  电话很快就从法院打到了齐升平办公桌上。他挂了电话,一声冷笑,“大闹法院。陈法官到我这儿告状来了。”
  
  王科达:“我看这个人真的不能留了。迟早惹出大麻烦。”
  
  “你看着办吧。”齐升平起身走到窗边,眺望着远处的福州路,竟有些感慨:“一腔孤勇,抬棺死谏。其情可悯,其途当悲啊……”
  
  王科达去了刑二处,当着钟百鸣的面宣布道:“从现在起,任何人,在任何地方见到顾耀东,立刻带回警局查办!不许打草惊蛇,如果发现他有潜逃迹象,不必请示,立刻控制起来!——钟处长,不好意思了啊。”
  
  钟百鸣一脸抱歉:“也怪我疏于管教了。该配合的,二处一定配合。”
  
  “如果让我发现有人通风报信,直接送法察处严办!”王科达转头又对一旁的刘队长说道,“马上带人,到他们家守着。”
  
  二处一帮警员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所有人都明白,顾耀东这次是难逃一劫了。赵志勇埋着头,脸色难堪。
  
  天黑时,顾耀东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了福安弄。邻居们三三两两站在各家门口,拿着报纸窃窃私语。看见顾耀东回来了,他们有的回避,有的嗤之以鼻,有的摇头叹气。从弄堂口到杨一学家这一路,顾耀东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杨一学家门开着。顾耀东刚走到门口,就看见福朵从灶披间小心翼翼端了一碗面条出来。他下意识地往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退了两步。
  
  “耀东哥哥?”福朵高兴地喊道。
  
  顾耀东只能强颜欢笑地站了出来。
  
  那只小小的碗里,是清水中间漂着寥寥几根面条。
  
  “这几天,你都是吃这些?”顾耀东心酸地问她。
  
  “白面条已经很好啦。我肚子太小,再多就装不下了,再说还想留给爸爸……耀东哥哥,爸爸的事还是没有消息吗?”
  
  顾耀东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福朵赶紧又说:“没关系!我只是想他了。所以问问。”她的懂事,只让顾耀东更加觉得面对她的每一秒都是煎熬:“如果你见到爸爸,能在他面前夸夸我吗?就说我每天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他听见会高兴的。还有,我的毕业考试公布成绩了,我考了全校第十名!后天是毕业典礼,老师说我要上领奖台,校长会给我们发奖状。”
  
  “我们福朵这么厉害。”
  
  “要是他能看见我站在领奖台上就好了……”
  
  “你爸爸看着我长大,他也想看着你一路从小学生变成大学生,将来有自己的家庭,他还会有当外公的一天。其实他不想缺席你长大的每一步。”顾耀东埋着头,声音有些发抖。
  
  福朵沉默了片刻:“耀东哥哥。我爸爸,是不是出事了?”
  
  “家里……”一开口,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顾耀东极力忍着不在福朵面前哭出来,憋到满脸通红,憋到声音颤抖,似乎只要稍微松一口气悲痛就会让他溃不成军,“家里的煤球快用光了吧?我再给你拿点。”
  
  福朵看着他匆匆逃走的背影,眼里的光,蓦然黯淡了下去。一个十一岁的女孩,眼里只剩下了苍凉。
  
  顾耀东拎着装煤球的铁桶离开了福朵家,父母就站在家门口等自己,他失控地抽泣了一声又赶紧忍了回去。
  
  耀东母亲快步过来紧紧抱住了他:“杨会计的事大家都听说了,只有福朵不知道。”
  
  顾邦才:“你也尽力了。回去吧。”
  
  顾耀东好似没听见二人说话,拎着桶木然地朝弄堂口走去。耀东母亲本想喊住儿子,刚开口,就被顾邦才拉住了:“让他去吧。”
  
  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只是闷着头越走越快。就在这时一个人忽然从前面冲过来,拉着他就朝弄堂外跑。
  
  顾耀东怔怔地看着拉着自己手的人,是沈青禾。
  
  就在二人离开后片刻,一辆警车停在弄堂口,刘队长带着几名警员下车进了弄堂。
  
  小路灯光昏暗,空无一人。沈青禾捂着腹部的伤口,急匆匆地拉着顾耀东,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着:“事情我已经都知道了。警局派了人过来,可能知道你去南京的事了。这几天你不能回家,也别去警局。暂时就待在客栈,哪儿都不要去……”
  
  话没说完,顾耀东忽然停下了脚步。沈青禾回头看着他。顾耀东慢慢地无力地蹲了下去,他抱着头,将脸埋进了膝盖。
  
  沈青禾沉默片刻,蹲下去抱住了他:“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顾耀东咬着胳膊泪流满面。铁桶上的煤灰蹭了他一身一脸,混合着泪水,到处是黑印,“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她爸爸不会回来了……是我的错。如果当时我发现钟百鸣在记者会上撒谎的时候就重视起来,如果我没有把照片交给丁放而是自己送去报社,杨会计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如果,在警局里的人是夏处长,他一定有办法救出杨会计。”
  
  “你尽力了,不要苛责自己。”
  
  “我尽力了可还是失败了,到底该怎么做才对?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好,我来告诉你哪儿出了问题。上海的经济彻底失控了,不只是上海,整个国家都出了大问题。国民政府的官员表面喊着同舟共济共渡难关,私底下却干着中饱私囊的勾当。蒋经国奉命要来上海督导经济,那些人就慌了。他们自导自演了尚荣生绑架案,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交出资委会下属企业的掌控权,用资委会的财产来填补国库亏空。杨会计他们五个人就是绑匪的替罪羊。害死他的刽子手不是警察局的一两个人,而是这个国民政府,是那些人出了问题所以这个世界黑白颠倒了。”
  
  顾耀东在震惊中沉默了很久,猛然,他看见了沈青禾腹部渗出的血,喃喃道:“救走尚荣生的人,是你吗?”
  
  “我只是其中的一员。”
  
  “那天晚上在弄堂,那一枪你没有躲过去。”看着沈青禾衣服上渐渐晕开的鲜血,他明白了一切。
  
  沈青禾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伤口在渗血,强装无所谓地说:“没关系,已经从鬼门关回来了。”
  
  “我以为这几天只有我自己经历了天翻地覆,原来你也一样。”
  
  “我们所有人都在经历一场战斗。政府在想方设法让工厂停工,查封仓库,栽赃给尚会长莫须有的罪名,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屈服。再继续下去,企业会彻底垮掉的。我们一直在应对,但是很艰难。这些重工企业是未来中国仅有的工业基础,我们有责任把这些种子保存下来。要结束这场战斗就必须揭露绑架案背后的真相。这会是一场恶战。顾耀东……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顾耀东望着她。这些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话。愿意吗?似乎在很久以前,他心里就有了答案。
  
  刘队长一直带人守在福安弄,但是两天过去了,顾耀东一直没有出现。这天早晨,有巡警突然汇报说在宁波路一家客栈发现了目标。
  
  一个急刹车,三辆警车停在了客栈门口。刘队长刚下车,就看见顾耀东穿着便衣戴着帽子从客栈匆匆出来,似乎要去什么地方。二人对视几秒,顾耀东转身拔腿就跑,刘队长大喝一声:“在那边!”一众警察吹着警哨狂追而去。
  
  顾耀东被逼进小路,冲进了一栋五层小楼。肖大头三人和另几名警察随后追了进来。一楼,二楼,三楼……顾耀东拼命朝楼上跑着,推开一扇又一扇不知道通往哪里的门,在楼里穿梭着。
  
  楼越来越高,路越走越少,他冲到走廊尽头推开最后一扇门猛地冲出去,没想到是楼顶平台。周围没有任何相邻的房子,只在正前方三四米之外,有一栋矮楼房。除了跳过去,他没有任何退路。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推门,肖大头和小喇叭追了进来,显然二人也没想到这是一条死路,更没想到会是他们把顾耀东逼到了死路。三人喘着粗气,面面相对。顾耀东眼里没有丝毫退缩。过了片刻,他转头望向几米之外的矮楼房,除了跳过去没有别的办法了,无论如何他不能在今天被抓回警局。
  
  肖大头忽然转头问小喇叭:“人呢?”
  
  小喇叭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肖大头装模作样打量四周,仿佛看不见顾耀东一样:“明明看见他跑进来了,哪儿去了?”
  
  小喇叭意会:“是啊,奇了怪了!哪儿去了?”
  
  二人不约而同转身就走。刚到门边,就看到于胖子喘着大气筋疲力尽推门进来。于胖子看了看站在面前的肖大头和小喇叭,又看了看二人身后独自站在天台的顾耀东,一时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肖大头:“还看什么?人都跑了。死路一条,没法追了!”
  
  “哦!”于胖子倒是反应很快。
  
  肖大头:“你就没有一次不掉队的!回去能不能多练练?”
  
  “哦!”然后于胖子小声嘀咕道,“你们跑得快?跑得快还不是追丢了!”
  
  肖大头哼哼唧唧着在后面踢了他屁股一脚。三人吵闹着离开了。顾耀东默默望着那扇关上的门,红了眼睛。
  
  还是那片荒原,天高地阔,荒草无垠。顾耀东和沈青禾站在杨一学被枪杀的地方,地上的斑斑血迹已经变成了褐红色。
  
  沈青禾:“你因为杨一学,我们因为尚荣生,没想到最后我们走到了同一个交汇点。”
  
  顾耀东:“剩下的路我想和你们一起走。我要找到真正的绑匪,让有罪恶的人得到惩罚。我救不了杨一学,但至少不能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在黑暗里。”
  
  “走上这条路,就像仰面于深海。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
  
  “不论对面的敌人有多强大?”
  
  “也许我不了解站在对面的敌人,但我了解自己和谁站在一起,这就足够了。”
  
  沈青禾默默地看了他很久。
  
  “青禾,我在最黑暗的地方跌倒,心却突然明了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过自己要做什么。希望你能告诉我这条路应该怎么走。”
  
  “还记得夏处长的话吗?”
  
  “不要忘了当警察的初心。”
  
  “我会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教给你,教会你隐忍和迂回,教会你用更聪明和隐蔽的手段对付敌人。你可以走得很慢,可以适度妥协,但要铭记初心,永不回头。”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齐升平家门口。齐升平刚下车,就看见顾耀东从路边走了过来。他很意外,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并没有其他人。
  
  顾耀东鞠了一躬,然后双手递上夏继成的那封信:“副局长,这是夏处长托我交给您的东西。”
  
  齐升平有些迟疑,他没有伸手接信,而是问道:“你去南京见了夏处长?”
  
  “是,处长让我替他说一声谢谢,感激这些年您对他的照顾。还有……让我跟您认个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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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5 13:28:02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六章

      齐升平半信半疑地打量着顾耀东,显然,他很难相信面前这个人会主动跟人低头认错。
  
  顾耀东:“我知道,这次去南京肯定让王处长很生气。既然选择来警局,就应该遵守警局的规矩。大家都很辛苦,我做事不顾大局就是在拖累别人。我是真的知道错了。”
  
  齐升平一声冷笑:“错了,还是怕了?”
  
  “我知道王处长要调查我……我实在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顾耀东看起来显然是怕了。
  
  “那你也应该知道自己被调查的原因了?”
  
  “我没有通共。我就是为了救杨一学。说到底还是虚荣心作祟。都是一个弄堂的邻居,杨一学被抓以后,左邻右舍全眼巴巴指望着我,都以为我在警局里很有办法,我一时鬼迷心窍就夸了海口……副局长,我们家就我一个儿子,我父母都是老实人,我不想让他们变成弄堂里的笑话。以前是我不懂规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从头去学怎么当一个好警察。”
  
  这理由听上去倒是有几分可信,但齐升平断然不可能为了一个有通共嫌疑的底层警员心软,他冷漠地说:“顾警官,你不应该对我开口。以你的警衔,跟我还说不上话。”
  
  顾耀东又鞠了一躬,双手奉上那封信:“拜托您!看在夏处长的面子上帮帮我。”
  
  “这里面是夏继成替你求情的信?”
  
  “处长说是送给您的礼物。”
  
  齐升平有些疑惑,犹豫片刻,从他手里接过了信:“现在不马上逮捕你,已经是看夏继成的面子。如果你心里没有鬼,那就回警局接受调查。其他的,我爱莫能助。”说罢他转身进了铁门。
  
  顾耀东看起来很失望,在齐升平离开后,他偷偷望了渐渐关上的铁门一眼。
  
  齐升平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关上书房门,在台灯下拆开了那封信。他看完了信,如同顾耀东所预料的一样,他的表情渐渐从严肃变成了欣喜。
  
  黑暗的电影院里,顾耀东一个人看着电影。过了片刻,沈青禾走过来坐到了他旁边。
  
  “顺利吗?”
  
  “顺利。”说完,顾耀东又有些不自信地补了一句,“应该是顺利的。”
  
  “他看了信?”
  
  “没有当着我的面拆开。但是我能看出来,他一听这是处长送的礼物就很感兴趣。”
  
  “那就好。明天等我的消息,如果事情办成了,你就直接回警局,按我们商量的说辞来应付。我们的人也在加紧找那两名有枪伤的绑匪,还需要一点时间。他们是人证,再加上你的照片,人证物证齐全,我们的计划就可以开始了。”
  
  “现在明白处长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在警局留下来了。只要能重新回警局,我就能发挥作用,能做很多事。”
  
  “他的护身符能给你回警局争取一个机会,但回去以后肯定是一场拷问,能不能扛过去,只能靠你自己了。”沈青禾很担忧,不是因为怀疑,而是因为心疼,因为她已经可以预见顾耀东回去后将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她见过太多人从此再也站不起来。对于前二十多年都是在爱与呵护中长大的顾耀东来说,那将是不可想象的磨难。
  
  顾耀东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轻轻地说:“等我的好消息。”
  
  二人沉默地看着电影,显然都想着心事,不知银幕上所云。
  
  过了片刻,他们同时开了口:“处长……”
  
  沈青禾:“他在南京还好吗?”
  
  “他很好。”
  
  “那就好。希望我们作为搭档的第一仗不会让他失望。”
  
  十六铺码头,一队便衣警察突袭搜查了一艘货船。
  
  船主上前来阻拦,一名便衣问道:“周先生?”
  
  船主愣了一下:“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认错呢?你跟陈公博做生意的时候,可是很风光的!什么时候从日本回来的?”
  
  “什么日本?我从来没去过日本!”
  
  便衣不再理会,手一挥,示意几名手下搜船。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搜查结束了。领头的便衣匆匆跑到码头远处一辆黑色轿车旁。车窗摇了下来,坐在里面的是齐升平。
  
  “副局长,船上整整十箱货,字画,玉器银器,紫貂皮,还有红木家具,都是稀罕货,正在清点。”
  
  齐升平听得心驰神往:“陈公博当年要送汪精卫寿礼,这个周,可是慷慨解囊啊。”
  
  便衣谄媚道:“您的消息太及时了。他三天前偷偷从日本回来,肯定就是为了把这一船宝贝运去日本。”
  
  “珍贵的东西就应该留在该留的地方。要是因为这帮汉奸作祟,流落他乡,那我岂不成国家的罪人了吗?”齐升平言语间竟有些愤慨。
  
  那批文物自然要上缴国库,但是齐升平知道,他从清单上划掉的东西,晚上他们就会悉数送到自己府上。毕竟已经为国家挽回了这么大一船文物,拿一点小利犒劳自己,不算罪过。再说从抗战胜利那年国民政府严查严办汉奸开始,哪个官员不是这么干?自己不过照章办事罢了。齐升平心满意足地摇上了车窗。
  
  江边一艘小船上,沈青禾一身渔民打扮,远远望着那几名便衣警察将一箱箱货物从船上搬下来,装上了货车。
  
  警局大楼里安静得像是所有人都消失了一样,就在顾耀东出现的几秒之内,刑一处警员从暗处一拥而上,飞扑着将他按在了地上。刚刚还静悄悄的大厅顿时炸开了锅。
  
  顾耀东被按在地上,脸贴着地,没有挣扎。他看着刘队长的皮鞋走到鼻尖跟前,蹲下。
  
  “还敢大摇大摆走进来。顾耀东,你这次完蛋了。彻底完蛋了。”
  
  赵志勇在远处看着这一切,哆嗦着,纠结着。
  
  顾耀东被刑一处警员押上了楼,二处警员挤在楼梯口担忧地望着他,却都无能为力。
  
  李队长拉住刘队长,小声问道:“这是要押他去哪儿?”
  
  “抱歉啊李队长,接到命令,马上送审讯室。”
  
  李队长拉着他还想求两句情,刘队长不耐烦了:“两位处长都等着呢。”他只能无奈地松了手。
  
  赵志勇躲在人群最后,当顾耀东被押着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忽然挤上前抓住顾耀东的胳膊嚷嚷起来:“你说你这是何苦呢?早就劝你了,没那个本事还非要多管闲事!结果现在杨一学还不是死了!记者也死了!”
  
  顾耀东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心情复杂地看着焦灼忐忑的昔日好友。
  
  “一会儿王处长问起来千万别再乱讲话!认个错态度好点,事情就过去了!明白了吗?”赵志勇恳切地看着他的眼睛,那一刻,顾耀东相信他是在意自己死活的。
  
  离开南京时,顾耀东已经交代何祖兴去乡下避一段时间,不要去大城市,也不要坐火车和住客栈,以免被人追查到。他决定回警局,唯一要冒的险就是赵志勇,他必须赌赵志勇没有将南京的事情说出去。现在,他赌赢了。
  
  顾耀东戴着手铐,坐在审讯室。齐升平没有来,负责这场审讯的是王科达和钟百鸣。
  
  “副局长把你交给我审了。钟处长的意思呢,他不插手。夏处长远在南京,也救不了你。这也许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想说点什么?”王科达脸上挂着小人得志的笑。
  
  顾耀东看起来筋疲力尽,情绪低沉:“我走了一趟南京,终于看清楚现实了。我当不了英雄。赵警官收到的第二封匿名信是我伪造的,去南京也确实是想找那个姓何的记者。我想救杨一学,但是最后杨一学死了,记者也死了。我尽了全力结果还是一事无成。要开除就开除吧,我认了。”
  
  王科达冷笑两声:“你做了这么多,怎么可能开除呢?”
  
  顾耀东故作惊讶:“不开除我?”
  
  “当然!不轰轰烈烈地结束,枉费你对他们的一片忠心啊!”
  
  “他们是谁?”
  
  “呵呵呵,别装傻了。你是为了一个拉车的这么拼命吗?根本不是。你这么卖力要找出尚荣生绑架案的绑匪,其实是因为你在给共党做事。”
  
  顾耀东显然慌了手脚:“这不可能!我跟共党没有关系!”
  
  “不仅有,而且是从很早开始就有了。在莫干山我怀疑过你和杨奎的死有关,不过那次你命大,有人护着。莫干山让你们得了手,现在又想借尚荣生的绑架案大做文章,搞乱上海。”
  
  “我根本就不关心尚荣生的案子!一开始我连专案组都没参加!要不是因为杨一学,我根本不会卷到这件事里面来!我爸爸在弄堂跟人保证能把人救出去,我不想让他们一把年纪了还被人背后说闲话。”
  
  负责记录的刘队长小心翼翼地问道:“处长,这些还记吗?”
  
  “记啊!为什么不记?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一字不落记下来。”然后王科达皮笑肉不笑地对顾耀东说,“你现在爱说什么说什么,怎么说都行,我不在乎。反正最后都要送法察处,以通共罪处决。总要满足你一次当英雄的心愿啊!”
  
  “王处长,我在南京没有坏任何事!凭什么定我的罪?”
  
  “你去南京,就是错。”
  
  “你说我不服从警局纪律,办事不顾大局,这些我都认。但是我没有通共,你不能把这顶帽子往我头上扣!”
  
  王科达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从你刚进警局就开始跟我作对,我早就想把你这颗老鼠屎踢出去了。现在把这顶帽子戴你头上再合适不过呀!”
  
  钟处长一直坐在暗处观察二人,王科达说这话时,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王科达:“刘队长,一会儿好好审,认罪书上需要什么,就让他承认什么。警局的刑具不如76号花样多,但对付他足够了。”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笑呵呵地说:“对了,杨一学最后是我亲手打死的。他可能是这辈子第一次看见枪吧?确实是个老实人啊,吓得都瘫在地上了。早知道就在旁边多挖个坑了,等你因为通共罪被处决了,也好埋在那儿跟他做个伴。”
  
  顾耀东压抑着心里的情绪,手有些哆嗦了:“这是栽赃,逼供。”
  
  钟百鸣原本一直盯着顾耀东,但是不知不觉有那么几个片刻,他的目光移向了王科达。
  
  王科达走出审讯室,交代刘队长道:“人拉去刑讯室,只要他招了,马上把报告交法察处。我要以通共罪弄死他!”说罢他便扬长而去。
  
  钟百鸣随后出来,他一边走一边思忖着什么,慢慢停下了脚步。
  
  顾耀东被押出审讯室时,钟百鸣忽然走了回来:“顾警官,抱歉啊,我也无能为力。王处长毕竟是警局老人,你看……有没有可能让夏处长替你求求情呢?听说你去南京还见了他。”
  
  钟百鸣突然提起这个,顾耀东有些意外,他装作有些怨气地说:“我是去找过他。但是人家刚刚升了首席监察官,不愿意再管我的事了。”
  
  “他带你去了望江饭店?”
  
  “他去参加宴会,让我帮着搬东西。”
  
  钟百鸣似乎在自言自语:“哦,那名记者恰好就住在望江饭店。呵呵,这倒有点巧了。”
  
  顾耀东被人押走了。钟百鸣望着顾耀东的背影,看不出喜怒。
  
  码头的几名便衣把齐升平抽出来的古董、珠宝送到了他府上。这一晚上,齐升平和夫人都忙着欣赏各种奇珍异宝。
  
  齐升平:“这个叫周和钦的汉奸是只肥羊啊,当初陈公博讨好汪精卫,没少从他这儿借花献佛。前两年惩办汉奸,陈公博被处决,他就跑去日本躲着了,估计是看着风头过去了,偷偷溜回来取家当。
  
  副局长夫人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一把玉如意:“光是玉如意就有六柄。夏继成卖你这么大一个人情,是什么意思?”
  
  “他在南京看得见摸不着,给我递这个消息算是卖个人情。只不过这份人情太大,有点头疼啊。”
  
  “这有什么可头疼的?”
  
  “顾耀东在南京闯了祸,王科达要查他。夏继成让他来送这封信,多少也有托我帮忙照顾的意思。”
  
  副局长夫人放下如意,又去试戴项链:“他这人重情义,这次你帮一帮他,以后兴许也有用得上他帮忙的时候。”说着她又拿起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根翡翠翎管,“升平!”她惊叹地喊道。
  
  齐升平接过翎管,迎着灯光欣赏着翡翠透出的盈盈绿光:“其实要说这个姓顾的是共党,确实牵强了点。”
  
  “一个象牙塔里走出来的书呆子,总是有一点理想主义的。他想当英雄,干出这些事情来也就不奇怪了。”
  
  副局长夫人起身打开唱片机,吴莺音软糯的歌声响了起来。看着夫人在书房里心情愉悦地晃着舞步,齐升平若有所思。
  
  阴暗的刑讯室里,顾耀东被绑在刑具上,遍体鳞伤。他抬着头,从狭小的天窗望着外面的夜空,平静地等待着。
  
  刘队长正在接电话,是齐副局长打来的,问了几句情况就挂了。
  
  一名警员说道:“我还以为要喊停手了。”
  
  “副局长大人怎么可能管他死活?他就是今天晚上死在这儿了,也不会有人过问一句。赶紧审!王处长还等着呢,再不开口就换刑具!总有让他怕的!”
  
  第二天一早,刑二处警员执勤回来,一开门,就看见顾耀东的桌上放了一瓶菊花。众人都愣了。肖大头冲过去直接抱起花瓶就砸了个粉碎。
  
  对面刑一处的门也开着,几名一处警员看到对面的动静,偷偷乐着。
  
  午饭时候,二处警员坐了一桌,气氛依然很沉闷。钟百鸣端着饭盒从旁边经过,听着他们议论。
  
  赵志勇:“顾耀东是个书呆子,根本不懂政治。如果警局里真有人通共,把帽子扣在耀东头上,不是反而让真正通共的人躲过去了吗?”
  
  肖大头:“赵志勇,你总算说了一次像样的话。”
  
  小喇叭小声说:“王处长可能也没找到什么通共的证据,只不过顾耀东得罪过他,所以才倒了霉……”
  
  钟百鸣敲了敲桌子:“王处长有证据也不用通告我们。吃完饭都回去做事,管好嘴。”
  
  众人埋头吃饭,不再议论。反倒是钟百鸣陷入了沉思。
  
  齐升平去了刑讯室。一夜过去了,顾耀东依然什么都没招。他进去一看,顾耀东遍体鳞伤,人还醒着。
  
  “用了重刑?”他问刘队长。
  
  “能用的都用了。”
  
  齐升平有些不敢相信:“这样都没开口?”
  
  “不,他开口啊,一直在说!但说的也确实都是废话!一点用都没有。”
  
  齐升平沉吟片刻,低声问道:“以你的感觉,他会通共吗?”
  
  “副局长,说实话……不像。他就是个书生,早就扛不住了,但确实什么都招不出来。”
  
  又沉默了片刻,齐升平离开了刑讯室。他把王科达和钟百鸣同时叫到了办公室,交代方秘书不能让任何人进来,然后关上了门:“叫你们来,是想说说我对顾耀东这件事的看法。”
  
  王科达立刻意识到事情可能有变。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顾耀东这个人,当初招收进警局一时也是传为美谈的。钟处长来得晚可能不知道,王处长应该记得。他是名牌大学高才生,当年对于重塑警局形象大有益处。段局长去南京述职,行政院还专门提起这件事,赞赏有加。本来这一次我的意思也是严办,但是一想到这些就顾虑重重。现在说顾耀东通共,这就等于在承认从局长到各位,大家都是一群糊涂虫。”
  
  王科达:“可是……他确实有太多嫌疑了!”
  
  “嫌疑,不是证据。”
  
  “我总能审出来的。”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然后呢?承认我们当初选人不慎,用人不当?坐在我这个位置,做事是要上上下下通盘权衡的。”齐升平语气有些重。
  
  王科达不吭声了。
  
  钟百鸣:“王处长也是谨慎起见,法察处如果能证明他清白当然最好,如果查出来真的有问题,及时清除,也算好事吧。”
  
  “要说顾耀东这种水平的人是共党,还在警局里潜伏了这么久,我想你们自己也不会相信。至于通共,借警局职务之便干过买卖情报勾当的人,不在少数,不能轻易定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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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5 13:28:33 | 只看该作者
  王科达:“顾耀东和他们不是一类人。这小子干这些不是为了钱那么简单,说什么为了面子也都是屁话。他是有信仰的,他的信仰不是唾沫星子,执着起来是很可怕的。这次就差点酿成大祸!”
  
  齐升平劝道:“毕竟没有造成实质性的破坏。五只羊和记者已经死了,证据丁局长也销毁了。我认为就没有必要自揭家丑了。既然顾耀东认了错,表示悔改,我建议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等了片刻,见王科达和钟百鸣没有表态,齐升平收起了笑容:“当初这批警员是我负责招收进来的,我还是希望能给自己保留一点颜面。二位觉得呢?”
  
  王科达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憋气地说:“您的安排我当然服从。但我确实不放心这个人,这次没找到证据不代表他清白。我申请把顾耀东调到刑一处,只要让我时时刻刻盯着,不可能抓不住他的尾巴。”
  
  钟百鸣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回刑二处后,钟百鸣立刻给田副署长打了一个电话,结果仍然是令他失望的。田副署长查过顾耀东和夏继成的谈话记录和录音,全都很干净。至于望江饭店,夏继成是去参加海军司令部陈司长的宴会,请柬几天前就发了,有没有顾耀东来他都是要去的,似乎并非他所怀疑的是为了顾耀东而去。
  
  钟百鸣仍然不死心:“还有一个疑点。邱秘书说夏继成在火车站交给顾耀东一封信,说是给副局长的礼物。我怀疑就是这份礼物让副局长突然改变态度,宣布停止调查了。这么看来,顾耀东回来自投罗网,有可能是夏继成的安排。他回来不是投降,而是卧薪尝胆。”
  
  “你对夏继成的怀疑,有确凿证据吗?”
  
  “暂时没有。”
  
  “那你确定顾耀东肯定就是通共的那个人吗?”
  
  钟百鸣犹豫了一下说:“也不能确定。”
  
  电话那头的田副署长有些不悦:“百鸣啊,有些利害关系你是要有数的。夏继成现在已经不是警察系统的人了,我这次能派人到他身边去,也是因为有例行甄别这个契机。如果没有确凿证据,总署是不方便再有动作的。这个人在国防部吃得很深啊,他是两个吴将军底下的人,明白吗?”
  
  话已至此,钟百鸣只能识趣地放下了电话。
  
  沈青禾一直在家门口徘徊,要么反复洗那么几件衣服,要么帮耀东母亲洗菜择菜,就这样从下午一直等到黄昏,还是不见顾耀东的身影。
  
  路灯已经亮起来了,她心神不宁地去了弄口。一名邻居经过时招呼道:“沈小姐,等顾警官呀?”
  
  “我没等他啊!”沈青禾口是心非,“任伯伯的猫又跑了,我帮他找找看。二喵——二喵——”她尴尬地一边装作四处找猫,一边朝远处张望。
  
  就在这时,她看见远处黑暗中,一个戴着警帽的人影扶着墙,缓慢地走了过来。她下意识地赶紧退到弄堂里,一边找地方躲,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头发和衣服。因为太过慌乱,她躲起来才发现自己脚上只剩一只鞋了,还有一只掉在了路中间。
  
  她想跑出去捡,又怕被顾耀东发现自己在等他,正手足无措时她听见顾耀东轻声问道:“青禾,是你吗?”
  
  沈青禾羞得无地自容地转头瞟了他一眼:“我出来帮任伯伯……”只一眼,她愣住了。
  
  几步之遥,顾耀东扶着墙站在路灯下,制服穿得整整齐齐,却能看到渗出的血迹。沈青禾怔怔地朝他走过去,全然忘记自己还光着一只脚。
  
  顾耀东咧嘴一个傻笑:“我回来了。”
  
  沈青禾红着眼睛扑上去抱住了他,而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沈青禾将顾耀东带回了她搬进顾家以前住的公寓。她动作麻利地反锁了房门,拉紧所有窗帘,打开一盏小灯,解开顾耀东的制服,里面的白衬衣已经被深红浅红的血湿透,粘成一片。
  
  刹那间眼泪夺眶而出。
  
  她狠狠地一把抹掉眼泪,迅速扎起头发,从柜子里拿出急救用品,戴上橡胶手套,像熟练的急救医生一样开始清理伤口。她不断提醒自己镇定,提醒自己忘记眼前的人是顾耀东,然而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涌。
  
  顾耀东醒过来时,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眼前是一间明亮安宁的公寓房间。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白纱帘轻轻飘动着。窗口外晒着顾耀东的制服。锅里热气腾腾炖着东西,袅袅白烟里,沈青禾在切菜。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沈青禾端着药过来:“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好多了。”顾耀东埋头一看伤口,才发现自己上半身没穿衣服,到处是绷带,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哪儿?”
  
  “搬到你家以前,我一直住在这间公寓。等伤好些再回福安弄吧,免得顾先生顾太太看见了担心。”
  
  顾耀东红着脸偷看了她两眼:“我扛过来了。他们信了。”
  
  “你担心我扛不住说错话吗?”
  
  “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
  
  沈青禾说得很随意,但是顾耀东灿烂地笑了。
  
  “把药喝了吧。炉子上在熬粥,我去看看。”
  
  “那个……”顾耀东红着脸支支吾吾,“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吗?”
  
  “是啊。怎么了?”
  
  “没事。”
  
  沈青禾一走,他就赶紧掀起被子朝被窝里看。
  
  “别看了,裤子在你腿上!”沈青禾头也不回地说。
  
  顾耀东尴尬地放下被子。
  
  从鬼门关回来以后,顾耀东恢复得很快,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催促着他。他每天大口吃饭,大口喝药。这样大概过了三四天时间,他基本恢复了体力。动心忍性之后,便是增益其所不能。再之后,便应是天降大任了。
  
  这天傍晚,顾耀东主动去了齐升平家,像个学生一样拘谨地坐在书房沙发上,过了好半天,他站起来生涩地鞠了一躬:“副局长,谢谢您的救命之恩。属下……卑职……”
  
  “行了,”齐升平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知道你不擅长这一套。夏处长的人,能关照的我自然要替他关照。”他看了看顾耀东脸上依然可见的伤痕,“身体怎么样?”
  
  “已经没事了。”
  
  “吃一堑长一智,未尝不是好事。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能回警局,我一定谨言慎行,警察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次我是彻底看清楚现实了,自己没有当英雄的本事,也没有当英雄的命,这个英雄梦就不要再做了。”
  
  齐升平笑了笑,起身去书柜里拿了两根金条,放到他面前,“收着吧。”
  
  “是。您放心,我会尽快交给夏处长。”顾耀东正要把金条收进挎包,只听齐升平说:“夏处长那份,我单独留了。这是给你的。”
  
  他一愣,赶紧把金条退回去,“副局长,我只是替处长跑腿,这个不能收!”
  
  “这是办事的规矩。你从前就吃亏在办事不按规矩。既然想重新来过,现在就要开始学着做。那封信你送得很及时,这是你应得的。”
  
  顾耀东看着两根金条,有些犹豫地说:“处长说,他远在南京,分身乏术,刚好我和沈小姐……又是恋人关系,所以他想把在上海的生意托给我打理。如果您有货要出手,我可以和处长一样通过青禾来周转。跟在处长身边两年,应该怎么做我都清楚。”
  
  齐升平很满意:“你在南京走这一趟,看来没有白走啊。”
  
  顾耀东将金条装进了挎包,“今后还望您多多指点,多多提携。耀东一定不忘您今天的救命之恩。”
  
  顾耀东离开后,齐升平坐在客厅沙发上惬意地享用着水果。夫人从旁边小客厅出来,问道:“过去不是听你说他很有原则吗?这种事情,在他眼里应该是黑暗透顶才对呀。”
  
  齐升平笑着说:“一个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黑暗?从他变成既得利益者开始。”
  
  “他就舍得他当警察的初心?”
  
  “初心都是虚的,人性也都是凉薄的。一根金条舍不得,那就用两根。只要拿更好的来换,一定舍得。”
  
  顾耀东终于回了福安弄,脸上的伤疤已经渐渐淡去了,对家里他只说是这几天去郊外集训摔的,应付了过去。
  
  吃晚饭时,耀东母亲的位置空着,除了她自己的一副碗筷,旁边还多放了一副。
  
  顾邦才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人都齐了,那我就正式宣布一件事。你们也看见了,桌上多了一副碗筷。因为从今天开始我们家要多一位新成员。”
  
  正如大家所料想的一样,耀东母亲牵着福朵进来了。
  
  顾邦才:“从今天开始,福朵就是我们顾家的小女儿,由我和你们妈妈来照顾。上女中以后,就要住校了,学费和一切衣食住行,我们会负责到底。钱的事你们不用操心,这些年我们两个人毕竟还是有些积蓄,我每个月有薪水,再加上我的股票不是白炒的,金子也不是白轧的……”
  
  “顾邦才,讲重点!”耀东母亲嚷道。
  
  “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们会尽心尽力抚养福朵长大。荣华富贵不能夸口,但一定让你衣食无忧,健康快乐。福朵,你看看耀东哥哥和悦西姐姐,就知道我没有骗人。”顾耀东和顾悦西都笑了。
  
  耀东母亲:“住校以后,什么时候想回家,随时回来。以后这里就是你家。”
  
  福朵有些腼腆地往耀东母亲身后靠,多多跑过去,主动将福朵牵到自己身边坐着:“我宣布,以后我就有姐姐了,谁也别想欺负我!”
  
  顾悦西:“哪还用等以后,现在就已经没人收拾得了你了!”
  
  “也别想欺负我姐!”
  
  “她要是你姐,那还是我小女儿呢。你要是保护不好福朵,有的是人揍你屁股!”
  
  一家人七嘴八舌,温馨而美好。沈青禾住进来那天,顾家从五个人变成了六个人。而从这一天开始,顾家从六个人变成了七个人。
  
  夜里,顾耀东和沈青禾蹲在晒台上,围着两根金条怎么也看不够。
  
  “组织上的意思,这个就不用交上去了。”沈青禾很认真地说。
  
  “两根金条啊!可以买好多东西了,药,衣服,还有枪!”
  
  “我当然知道!”
  
  “那为什么不要?”顾耀东急吼吼地伸手抓金条,“你不要,我去南京交给处长!”
  
  沈青禾一把按住金条,“我也没说不要啊!组织上的意思是给福朵。”
  
  顾耀东怔了怔,笑了。
  
  悲伤的情绪终于如同顾耀东的伤疤一样,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消散了,而福朵的眼睛里,也终于重新有了温度。福安弄这间小小的房子似乎有种魔力,能够温暖每一个住进这里的人。曾经的沈青禾,今天的福朵,她们带着悲凉而来,终有一天,会从这里重新走回阳光下。
  
  同德医院二楼的走廊尽头,是216号病房。门口守着两名便衣警员和两名便衣稽查处队员,戒备森严。病房里躺着的,正是被老董开枪打中肺部的那名稽查处队员。昏迷多日后,在这天上午,他的手指忽然动了。
  
  同样在这个上午,顾耀东回警局报到了。他的头发剪短了一些,脸上的伤口也淡去了,穿着一身熨得笔挺的制服,看起来精神抖擞。
  
  刚走到刑二处门口,二处警员就已经一窝蜂挤到门边。
  
  小喇叭:“回来了!”
  
  顾耀东笑着:“嗯,回来了。”
  
  肖大头:“还以为你这次要死在里面,就差往你桌上插菊花了。你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
  
  “别理他!有人往你桌上摆菊花,他第一个冲上去砸了。”
  
  顾耀东一脸幸福地傻笑。李队长慢悠悠地走过来。
  
  顾耀东敬礼:“队长,我回来报到了!”
  
  “回来了就好。”
  
  “局里停止对我的调查了,但是……王处长要调我去一处留一段时间。”
  
  “听说了。一处二处不重要,人在警局就好。”
  
  就在这时,刘队长带着两名警员匆匆跑进了刑一处。
  
  李队长:“赶紧去吧,可能有什么事。好好表现。”
  
  “是!”
  
  众人回了二处,只剩下一直站在角落的赵志勇犹犹豫豫没走。顾耀东看着他,二人心情都有些复杂。赵志勇朝他挤出一个笑容,顾耀东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也生硬地朝他笑了笑,然后转身进了刑一处。
  
  赵志勇僵着一脸多余的笑容,不知该如何收场。
  
  顾耀东一进刑一处,就看见刘队长和刚刚跑进去的两名警员在窃窃私语。王科达的办公室关着门,通常这种情况,就说明里面有重要的事情。
  
  “请问,王处长在里面吗?我来报到。”顾耀东问刘队长。
  
  “等会儿!处长在打电话。”
  
  等了一会儿,办公室门忽然开了,王科达一边打电话一边招呼刘队长进去,刘队长和两名警员赶紧跑了进去,谨慎地关了门。没过多久三人又出来了。
  
  “准备一下,马上过去吧。”刘队长说道。
  
  “命真够大的,那枪都打在肺上了,还能活到现在。”
  
  “所以说天意啊。那天晚上那女的,也就这个人近距离接触过,只有他能认出来。不然处长一直保护着干什么?”
  
  “现在只是有反应。等去了再……”刘队长说着话一转身,看见顾耀东杵在那儿,顿时有些警惕,“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等处长空了,进去报到。”
  
  话音刚落,王科达开门出来了:“欢迎啊,顾警官。以后就要天天在一起了,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吧?”
  
  顾耀东装傻,“不会!都是刑警处,不管二处还是一处,我都会好好做事。”
  
  “最好是这样。我这个人最不相信运气,鬼画张皮往身上一披就能装一辈子人吗?好运气是会用光的,是人是鬼,总会真相大白的。”说罢,王科达带着刘队长三人离开了。
  
  顾耀东忧心忡忡地望向他们的背影。尽管只断断续续听到几句,但他依稀可以判断,当天在弄堂里袭击沈青禾的其中一名绑匪,可能醒了。这意味着沈青禾有可能暴露。
  
  王科达一行人赶到216号病房,刚一进去,就看见一名医生正在给病人做检查。他过去一把拉开医生,质问负责守卫的人:“谁让他进来的?”
  
  一名稽查处队员说:“我们看见病人手指动了几下,所以就叫医生来检查了。”
  
  王科达打量医生:“以前的医生不是你。”
  
  “叶医生父亲去世,他这段时间都请假了。我姓郭,我跟他是同事。”
  
  王科达训斥一名刑一处的便衣警员:“我交代过不许随便让人接触病人吧?”
  
  “对不起王处长,是稽查处的人要求马上叫医生……”
  
  医生:“哎?我也是医生,我来看我的病人,这有什么不可以?”
  
  王科达:“病人什么情况?”
  
  “脑神经开始支配身体有反应了,说明有好转。手指神经系统很发达,恢复动作比较容易,但是人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这个不好说。”
  
  王科达给刘队长使了个眼色,刘队长立刻带手下将医生架了出去。
  
  不一会儿,稽查处陶处长也匆匆赶来了:“听说有反应了?”
  
  王科达很不客气地说道:“陶处长,你们稽查处的人办事也太不谨慎了!随便一个医生就敢往病房里带,万一有共党混进来呢?”
  
  陶处长没想到他会这么不留情面地兴师问罪,脸色也难堪起来:“有反应不叫医生,那你说怎么办?”
  
  这话倒是提醒了王科达。医院人多眼杂,也许是该想个更周全的办法了。
  
  顾耀东一边墩着地,一边观察着王科达的动静。从外面回来后,王科达一直在办公室里踱步。终于,电话铃响了,王科达马上拿起了电话,同时关上了门。
  
  顾耀东假装墩地墩到了办公室门口,但是什么也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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