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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隐秘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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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08:34 | 只看该作者
  顾耀东看着周围警员都哈欠连天的样子,也觉得自己是有些着急了:“不好意思,辛苦你们了。”
  
  他笑着看向赵志勇,赵志勇勉强地笑笑,别开了脸。
  
  回了会场,顾耀东和丁放一下车就被刑一处警员左拥右簇,看似保护,实则是控制。
  
  王科达脸上堆着笑:“丁小姐,安全起见,你和顾警官搬到我们刑一处的地方吧。二位先喝点水,吃点东西,放松放松再细谈。”
  
  说罢他将顾耀东带进了自己的住处。
  
  丁放想跟着进去,被杨奎横插一脚拦住:“丁小姐,你住在旁边那栋。”
  
  丁放被杨奎带到了隔壁楼里,二楼的一个房间已经收拾出来了。她进房间看了看,转身想出去:“替我谢谢王处长,我还是想住原来的房间。”
  
  杨奎没有让路的意思:“原来的房间已经有人住了。”
  
  “那我去找顾警官。”说着丁放就要出去,竟被杨奎粗鲁地一把推了回去。
  
  她愣住了。
  
  杨奎:“丁小姐,我也不愿意伺候人,现在是奉命安顿你,麻烦配合。”
  
  丁放:“请你客气一点!”
  
  杨奎关了门,“唰”地拎了把椅子坐下:“你别多事,我当然也可以绅士了。我问两句话就走,不打扰你休息。你为什么要上邵白尘的车?”
  
  “我要回上海,正好遇见他,当然就同路了。”
  
  “会还没开完,你为什么突然回上海?”
  
  “这是私人原因,我不想说。”
  
  杨奎冷笑:“警察问话,不是不想说就可以不说的。”
  
  丁放被他激怒了:“我是犯人吗?”
  
  杨奎不擅长和女人纠缠,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好吧,最后一个问题。邵白尘下车以后,你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了?”
  
  “什么人也没看见,只听见枪声。但是顾警官说山里打猎的人多,有枪声也正常。”说完她忽然觉得不对,“邵先生不是已经平安到上海了吗?你问这个干什么?”
  
  杨奎好像没听见她的问题:“这两天你就别出门了。外面不安全。饭菜会有人送来,饿不着你。”
  
  “我要见顾警官!他是我的私人警卫,必须跟我在一起!”
  
  “哦,那我现在就以队长的身份宣布,会场警力不足,从现在开始你的私人警卫被我们征用了。”说完,杨奎起身准备离开。
  
  “这是软禁!”丁放愤怒地喊道。
  
  “你们文人说话就是难听,好心保护,怎么叫软禁呢?”
  
  “还轮不到你一个警察队长用这种下作手段对我。”
  
  说着丁放就要冲出去,杨奎像抓犯人一样擒住了她,丁放挣扎着大喊:“顾耀东——顾耀东——!”
  
  杨奎早就一肚子火了,一把将她推在地上:“你这么想要警卫,我可以给你当啊。”
  
  “你不配!”
  
  她爬起来跑到窗边,开窗大喊:“救命!救命!”
  
  赵志勇正郁闷地独自坐在路边,听见喊声,猛地一惊,像是丁放的声音!他赶紧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影从窗户边被人拉开了。他越想越担心,起身朝那栋楼跑去。
  
  杨奎抓着丁放的头发将她掀在地上,给了她一个耳光,然后锁上了窗户。
  
  丁放倔强地看着他,解恨似的说:“芝麻大的官也好意思当我警卫。你连顾耀东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杨奎心想他迟早会把顾耀东的手指一根根剁下来,冷冷地说道:“你也就是个写字的,别把自己太当回事。”说罢他开了门,招呼两名警员进来:“嘴堵上,手也铐上。”
  
  杨奎刚从房间出来,就看到赵志勇冲了进来:“怎么了!丁小姐怎么在喊救命?”
  
  “你听错了。”
  
  “她人呢?”赵志勇下意识地想往里走。
  
  杨奎站到他面前,赵志勇抬头和他的目光一接触,就赶紧避开了,唯唯诺诺,不敢对视。
  
  杨奎:“就算在刑二处,你也是最怂的一个,谁给你胆子过问我的事?”
  
  “杨……杨队长,那些年轻作家会找她的。”
  
  “说她不舒服,不想有人打扰。”
  
  赵志勇鼓起勇气说:“能让我看看她吗?”
  
  杨奎盯着他看了片刻,明白了过来,取笑道:“你也想当护花使者?”
  
  赵志勇不说话了。
  
  “行啊,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他拎着赵志勇的衣领到了房间门口,假惺惺地给他整理着衣服,赵志勇汗水都吓出来了。
  
  杨奎:“人就在这里面。她对我们警察有些误会,怕她胡言乱语扰乱大会秩序,所以暂时扣押了。”
  
  赵志勇愣住了:“扣押了?”
  
  “你不是吵着要看她吗?从现在开始,你来守这个门,我让你从早看到晚。”
  
  赵志勇赶紧退了两步:“我不行的!杨队长!我这就走!求你了别让我当看守!”
  
  “什么,我是在替你委屈啊!你又不比顾耀东差,昨天晚上他们没回来,你这么替他们着急,忙前忙后,到处托人,一大早又跟着满山找,结果两个人一回来就没你什么事了!太不仗义了!”
  
  赵志勇又一次被杨奎说中心事,除了失落,更觉得难堪。他习惯性地又去想顾耀东的木讷;想一个还不如自己的底层警员和一个众星捧月的女作家完全是云泥之别;想他们之间从来都只是公事公办的警民关系。但他骗自己已经骗得很吃力了。
  
  “反正我好心给你这个机会,你要是敢溜了,或者放跑她,后果,你就自己担着吧。”说着杨奎开了门。
  
  赵志勇一看丁放的样子,刚刚还胡思乱想的脑子一瞬间空白了。
  
  杨奎亲密地搭住他的肩膀,对丁放说道:“丁小姐,顾警官现在没空,换他的好兄弟照顾你。他可比顾耀东会做人多了!”他又坏笑着拍了拍赵志勇:“好好看着。有事情我随时来帮忙。”
  
  杨奎离开了,走之前安排了两名手下在门口守着,既看着丁放,也看着赵志勇。比起死硬的顾耀东和丁放,他更厌恶赵志勇,低眉顺眼,像一堆没有骨头的软肉,随便往哪儿一扔他都能趴着活下去。
  
  赵志勇听见门口没动静,赶紧拿掉了塞在丁放嘴上的枕巾。
  
  丁放:“顾耀东怎么样了?”
  
  “你自己都这样了,还管什么顾耀东啊!”他有些恼火。
  
  “杨队长他们有问题。快把我解开,我要给上海打个电话。”
  
  赵志勇没有动手。
  
  丁放疑惑了:“赵警官?”
  
  “我陪你在这儿。”
  
  丁放没明白:“顾耀东可能有麻烦,你陪我在这儿有什么用!”
  
  “应该不会的,他是警察,最多就是例行问话。”他埋着头,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
  
  丁放终于明白了,只是不敢相信:“你是真的要替杨奎看押我?”
  
  赵志勇的头越埋越低,他看不见丁放的眼神,但他知道那一定是充满了和杨奎一样的鄙视。
  
  “你……你口渴吗?我给你倒杯水喝。”他匆匆起身倒了杯水递给丁放,丁放把脸转开了。他识趣地把水杯放在一旁:“要是口渴了,你叫我。”
  
  丁放看了他片刻,惨淡地笑了笑,别开脸,不想再和他多说一个字。
  
  顾耀东坐在王科达房间里,也听到了丁放刚才的喊声。
  
  这时杨奎进来了,他赶紧起身问道:“杨队长,丁小姐怎么了?”
  
  “累了,已经休息了。”杨奎暗中朝王科达递了个眼神。
  
  王科达坐到了顾耀东对面:“好了。你的问题问完了,那就换我问了。丁小姐为什么突然回上海?”
  
  “可能……是在生我的气。”
  
  王科达没听懂:“生你什么气?”
  
  顾耀东有些尴尬:“那天晚上我和沈青禾去树林,很晚才回来,可能因为我是她的私人警卫,她觉得我不该擅离职守。”
  
  “就因为这个?”
  
  “是。”
  
  虽然王科达认为这是个十分离谱的原因,但顾耀东太坦然了,连尴尬的情绪都那么真实,以至于连他也分辨不出这是实话,还是对方演技太好,只能又问道:“她见到你以后,说了什么?”
  
  “她说好像听见有枪声,可能是猎人打猎吧。”
  
  “还说什么了?”他一直盯着顾耀东,似乎想看透点什么。
  
  顾耀东忽然从他的目光里意识到什么,多了一丝警惕。
  
  “就这些。”
  
  “邵白尘下车的时候,她在附近看见过其他人或者车吗?”
  
  “没有,她一直在车上,什么都没看见。”
  
  “那后来,你为什么打伤那两名货车司机?”
  
  顾耀东看了他几秒:“王处长,你怎么知道有两名司机?”
  
  “这不是你回来路上自己说的吗?”
  
  “我只说有形迹可疑的人。”
  
  顾耀东看着王科达,等待他的回答,但是王科达没有回答。于是他想起了那晚遇到有人撬邵白尘房门,他告诉沈青禾自己要向王科达汇报时,沈青禾说的那番晦涩的话。当时没有听懂的,现在懂了。他余光瞟着桌上有部电话,应该就是王科达提到的那部莫干山唯一能和外界连通的电话。
  
  “你知道我们遇见的两个人是假司机。”
  
  “话不能乱讲。”
  
  “邵先生根本没有回上海,对不对?”
  
  两人目光对峙着。
  
  过了片刻,王科达低声对警员说道:“把他押进去。”
  
  一名警员用枪抵住了顾耀东,另两人押着他进了内屋,用手铐将他铐在墙角的下水管上,然后锁门出去了。顾耀东使劲拽了几下手铐,全是徒劳。
  
  王科达看着杨奎用钥匙反锁了内屋房门,说道:“晚上我要跟内政部的人确认名单,还有两天就行动了。这两个人就一直关着吧,不管他们在怀疑什么,关起来,就没办法乱讲话了。”
  
  夏继成从菜场里穿过,朝鸿丰米店走去。组织上已经根据他的建议,派人接触了一名叫杰克的美国记者。对方果然对莫干山交流会很感兴趣,已经决定前去采访。他不是普通记者,齐升平一定会派人全程盯着。今晚的牌局,他会找机会让齐升平主动把这个任务交给自己。湖州方面的同志也已经做好了接应准备。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不知道老董此时让他来接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鸿丰米店门口挂着“长期收购大米”的牌子,夏继成看了一眼,进了店。
  
  老董关上密室门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夏继成:“这次见美国记者,我们有一个意外的发现。”照片上是一对夫妇和一个小女孩的全家福。“这是在杰克收藏的老照片里看见的。能认出来这个小女孩吗?”
  
  夏继成:“有些面熟。”
  
  老董:“这是一张全家福。这个女孩,是丁放。”
  
  夏继成非常诧异,“丁作家?”他又仔细看了照片,指着照片上的中年男人说,“可是照片上这个男人是……”
  
  “对。所以说很意外。”
  
  夏继成想起了丁放到警局钦点顾耀东做私人警卫的一幕。显然,那个女孩喜欢他。他将照片还给老董,打算第二天去一趟警局档案室,也许有些东西到了莫干山会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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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09:18 | 只看该作者
  傍晚,沈青禾去货运车行的仓库给邵白尘送了食物和消炎药。他小腿的枪伤只是擦伤,吃消炎药后也没有发炎,这是万幸。可沈青禾看起来忧心忡忡。顾耀东和丁放被救回来后,就失去了联系。反正所有人都认为她和顾耀东是恋人身份,她就索性以恋人身份去了趟会场,但是没能见到顾耀东,只听说他和丁放都搬到了王科达安排的新住处。这是个很不好的信号。
  
  邵白尘见她心不在焉,问道:“姑娘,出什么事了吗?”
  
  “有个小警察,他救了丁作家,我担心他回去以后没那么容易脱身。”她想了想,见邵白尘吃了东西,恢复了些许精力,便又说道,“邵先生,有些实话我必须告诉您。现在莫干山的情况很不好。那天带您回莫干山,是因为您伤得太重,路上过关卡容易被发现。其实您不应该再回来的。现在如果您决定离开,我会想办法把您送走。”
  
  “那你呢?”
  
  “我要留下来。我还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姑娘,我能猜到你是什么人。虽然我不清楚你要做什么,但我知道警察队伍有问题,我又是唯一的证人,紧要关头说不定能帮上忙。这是我要留下来的理由。”
  
  沈青禾很是感动:“谢谢。”
  
  “你救我一命,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沈青禾想了想,说道:“我姓蔚。”
  
  “蔚小姐?”
  
  沈青禾笑了笑:“我该走了。邵先生,墙角那排货箱,中间第四个可以打开侧板,里面是空的。如果有情况,您就到箱子里躲一躲。被褥也收进去,别被人发现有住过的痕迹。”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邵白尘看着沈青禾,似乎想起了一些故人,感叹道:“老夫和蔚姓人家真是有缘。十多年前,沪上曾有一户殷实人家,也姓蔚。男主人开得好几家工厂和公司,女主人满腹诗书,乐善好施。可惜上海沦陷的时候,夫妇两人和他们的女儿都惨死在日本人刀下,从此家破人亡。那时候你还小。应该没听说过这桩惨案。”
  
  沈青禾怔怔地望了他片刻,眼眶有些红了:“上海沦陷的时候,我十三岁,已经不小了。”
  
  邵白尘:“当年,很多和我一样穷困潦倒的文人,都或多或少接受过他们的帮助。老夫一直心存感激,没想到如今遭此劫难,又是为蔚家人所救。”
  
  沈青禾离开仓库后,在卡车上默默坐了很久。她没有告诉邵白尘,蔚家那个女儿并没有死。那年她十三岁,一个叫邵屹的男人把她从日本人刀口下救了出来。十三年后,邵屹成了上海市警察局刑警二处处长,蔚家女儿成了一名跑单帮的女商人。故人已逝,往事也鲜有人再提及。今天蓦然提起,沈青禾只觉得莫干山的一切仿佛是命中注定,注定她要踏上父母曾走过的路,接着走下去,走得更孤单,但是也更远。
  
  顾耀东依然被关在王科达房间的内屋里。门缝里飘进来饭菜香味,但他感觉不到饿。他注意到下水管道中间有一个铁箍,于是用指甲盖当螺丝刀,忍痛拧开螺丝,松开铁箍,果然,一条缝隙露了出来,那是两段管道的接缝处。他试了试,手铐可以顺利取出。
  
  他用身体挡住缝隙,假装依然被铐着,然后开始在屋里乱踢乱蹬,弄出很大动静,大喊着:“我要吃饭!我肚子饿了!”
  
  杨奎和两名警员正在外面抽烟玩牌,他不耐烦地冲内屋吼了一句:“别喊了!处长没交代要给你饭吃!”
  
  屋里继续传出顾耀东的吼声:“我要见王处长!我也是警察局的人!你们不能这样虐待我!杨奎——!杨奎——!”
  
  “他妈的居然敢叫我名字!”杨奎怒气冲冲地扔下牌,用钥匙打开内屋门便冲了进去。两名警员怕出事,赶紧跟进去。
  
  杨奎过来直接一脚踢在顾耀东肚子上:“活得不耐烦了!”
  
  “我也是警察局的人!你们擅自扣押警察!我回上海要向夏处长和副局长举报!”
  
  杨奎更冒火了,使劲踹顾耀东,顾耀东竟也毫不示弱用脚踹他,拼命反击。
  
  两名警员赶紧去拉杨奎:“杨队长别冲动啊!万一处长看见了,不好交差!”
  
  杨奎:“处长跟内政部的人吃饭去了,我就是把他打死了也没人管!”
  
  顾耀东:“你也太小看我了。好歹我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跟副局长合过影,上过报!打死我了警局能放过你吗?”他知道“名牌大学”四个字对杨奎有怎样的刺激。
  
  果然,杨奎拔出警棍劈头盖脸就朝他打来。两名警员拼命抱着杨奎往远处拉,喊着:“杨队长!真要出人命的!”
  
  顾耀东看准时机,从水管缝隙抽出手铐,冲出房间,将门反锁。
  
  杨奎三人一怔,冲过去开门,顾耀东已经在外面用警棍别住了门把手。
  
  杨奎:“兔崽子!开门!”
  
  顾耀东几乎是扑到那部电话前,哆嗦着摇电话,拨号:“我要接上海市警察局,刑警二处。”
  
  正是下班的时候。刑二处警员结伴走出办公室。李队长走在最后,一边走,一边织着毛衣。
  
  小喇叭:“这两天小日子闲得太舒服了,李队长,你这都是给孙子织第三件毛衣了吧?”
  
  李队长笑着:“小子长得太快,给他多备几件。”
  
  众人锁了门,刚走两步,电话铃声响了。
  
  肖大头:“门都锁了,别接了。”
  
  小喇叭:“处长也不在,有事明天再说吧。”
  
  李队长走了两步,犹豫着,最后还是回去开门了:“还是接吧。万一是处长呢?”
  
  他慢吞吞开着锁。
  
  顾耀东戴着手铐的手紧紧抓着话筒,焦灼地等着。内屋的三人不断地踹门,撞门。
  
  李队长开了门,慢吞吞走过来,拿起夏继成桌上的电话夹在肩膀上,一边继续织毛衣一边说道:“喂?这里是……”
  
  顾耀东仿佛见了救星,冲着电话大喊:“队长我是顾耀东!我找处长!”
  
  “你说处长啊?处长他不在啊……你在莫干山玩得开心不?”李队长发现有一针织错了,于是一边专心数着针数,一边心不在焉地闲扯着:“去哪儿了?还能去哪儿啊,他去副局长家里,他们有牌局,这会儿可能正打得热火朝天,不好打扰的。你有什么事情先告诉我,回头我再……喂?喂?怎么断了。”他嘟囔着挂了电话。
  
  顾耀东手有些发抖,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重新摇电话:“喂,我要接上海市警察局齐升平副局长家。”他转头望向房门,杨奎在屋里拼命踢着,一下,又一下,眼看门已经被踢裂了。顾耀东紧紧抓着话筒,满头大汗。
  
  齐升平家里宾朋满座,唱片机里响着轻柔的歌声。齐升平、夏继成和两个男人在打麻将。几名夫人坐在一起聊天,另外几名男客在喝着香槟高谈阔论。
  
  电话响了。
  
  用人接电话:“喂。你好。”她放下电话走到麻将桌旁:“先生,电话是找夏处长的。”
  
  夏继成诧异:“找我?”
  
  齐升平:“把电话拿过来。”
  
  用人拖着电话线,将电话送到夏继成身边,递上话筒。
  
  夏继成嘀咕着:“谁呀,打到这儿来了。喂?”
  
  顾耀东听到话筒里传出夏继成声音的一瞬间,声音也有些颤抖了:“处长……我是顾耀东。”
  
  “莫干山电话线不是断了吗?你怎么打来的?”夏继成一边不动声色地听电话,一边继续打牌。
  
  “我在王处长的房间,整个莫干山只有这一部电话能打通。处长,我觉得莫干山有问题。到这里的第二天,有一名叫邵白尘的作家发现有人埋尸体。因为这个他接连遇到危险,现在……”因为太过紧张,顾耀东说着说着竟然失声了。他清了清嗓子,继续强装镇定地说,“现在下落不明。丁小姐回上海的路上也遇到歹徒,差点被绑架。我担心其他参加大会的人也会遇到危险,因为……因为我怀疑背后下黑手的人是王……”
  
  “和了!”
  
  顾耀东拿着话筒愣住了:“什么?”
  
  麻将桌上,夏继成高兴地推倒牌:“顾耀东,你是我的福星啊!今天晚上这还是第一把和牌!”他拿开话筒,小声对三位牌友说道:“副局长,二位,不好意思,我先把电话处理了。”然后他拎着电话去了一旁:“你刚才说什么,我忙着看牌,没听清。”
  
  电话两头都没有人再说话,仿佛是两个黑洞。
  
  顾耀东怔怔地拿着话筒,听着话筒那头稀里哗啦搓麻将的声音,过了好半天才开口说:“打扰了。”然后他便挂了电话。杨奎三人破门而出,将他按在了地上。
  
  夏继成还在那头拿着电话说:“喂?哎?这臭小子……敢挂我电话!”他不悦地挂了电话。
  
  顾耀东被杨奎按在地上拳打脚踢,警员拼命拉着杨奎,但是他已经打红了眼。
  
  “队长!要出人命的!”
  
  刘警官慌张跑进来:“处长回来了!赶紧拉开!”
  
  很快,王科达走了进来。杨奎这才松开顾耀东。王科达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朝两名警员使了个眼色,二人立刻将顾耀东押回内屋,重新锁上了门。
  
  王科达:“还嫌乱子不够多吗?”
  
  杨奎满不在乎地活动着打疼了的拳头,讪笑:“他自找的。对不起,处长。我下回注意。”
  
  王科达:“带人到姓蔡的中枪现场,再仔细查一遍。现场可能有第四个人,保密局的人找不到线索,不代表真的没有。”
  
  齐副局长家里,牌局依然热火朝天。齐升平喝了口茶,起身下了牌桌:“各位太太也来练练牌技吧,我和夏处长谈点事情。”
  
  两位太太说笑着坐了上来,他和夏继成二人去了书房。
  
  齐升平关了门,点了根烟:“电话都打到这儿来了,莫干山有情况?”
  
  “电话里听得也不太清楚,大概就是在汇报他保护丁作家的情况。这小子好像是刚知道王处长房间里有电话能打通,大惊小怪的。如果真有什么情况,王处长应该早就跟您汇报了。”夏继成说得很无所谓,似乎那真是一通无关紧要的电话。
  
  “王处长一直没来电话。估计也是没什么可汇报的。不过我这边倒是有个情况。你听说过一个叫杰克·福特的美国记者吗?”
  
  夏继成假装回想了一番:“是不是那个美国《生活》杂志的摄影记者?好像是年初才派来上海的吧。”
  
  齐升平吐了口烟,有些心烦:“这才来了几个月就搞得不得安宁。一个美国人,跑到上海来专门拍难民、乞丐、妓女,这不是摆明给政府难堪吗?”
  
  “我也看过他的照片,贫富悬殊,街头行刑,市民反抗,大部分都是不适合发表的东西。”
  
  “偏偏就是这个人,主动提出要去莫干山交流会,今天正在向警局申请通行证。我们还不好直接拒绝。”
  
  夏继成假装不解:“那就让他去吧。反正交流会也没什么见不得光。”
  
  “继成啊,你不知道……王处长这次是带着任务去的。”
  
  “我知道,保护会场安全嘛。”
  
  齐升平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现在是守着二处,两耳不闻窗外事。大会是内政部办的,人也是他们邀请的,警局动用整整一个处的警力,当然不会只是去当警卫。”他看了看夏继成,压低声音说道,“这几天让他们畅所欲言,是因为他们的言行将决定自己是否还能返回上海。明白我的意思吗?”
  
  夏继成装作恍然大悟,接着又犯起愁来:“要是这样……那记者去了可是个麻烦啊!”
  
  “内政部的意思是找个由头拒绝。局长让我来斟酌,这是把难题甩给我了。”
  
  “我倒是觉得直接拒绝不太合适。万一莫干山有一批人回不来被他知道了,会怀疑我们不让他去是因为心里有鬼。到时候在公开场合质疑,我们会很麻烦的。不如就学丁小姐,给他也派一名私人警卫,名义上保护,实则严加防范,保证照片是干净的。”
  
  齐升平思忖着,夏继成安静地坐着,等着他的目光转向自己。
  
  片刻之后,齐升平果然看向了他:“那就你亲自去吧,别人我信不过,还是你去我放心。再说,一个处长亲自护送,也能让我们的美国朋友感到警局的诚意。”一番安排,竟让他有几分自诩周到起来。
  
  夏继成:“这没问题。我开车送他去莫干山,全程陪同。不过……王处长那边,如果有行动,可能需要提前知会一声,我才好安排记者避开。”
  
  “我会让他把具体行动计划告诉你,你们相互配合。”齐升平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莫干山秀色可餐,还是值得一拍的嘛。要是再能拍出政府和文化界代表们其乐融融的场面,那就更是皆大欢喜了。”
  
  夏继成也笑着说:“您放心,卑职一定带这位记者先生看到,中国并非只有他镜头里的腐败和混乱。”
  
  齐副局长家的牌局散场后,夏继成就去了鸿丰米店。根据老董得到的消息,湖州游击队的同志现在已经到了山脚下的德清县,随时可以参与行动。夏继成在纸上画出了从德清县到莫干山的地图,很快,他和老董就商定好了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夏继成:“由湖州方面派一名同志伪装成货车司机上山。我们把人送到他的车上,他负责开车把人转移出去,游击队在路上接应。这是从山上下来的线路,这里是关卡,有警局的人守着,每辆车都会查,肯定过不去。在这之前有一条小路,汽车只能开一小段,但是人可以继续往山下走,一直通到河边。游击队就在这条路上等,从水路转移他们。你看怎么样?
  
  老董:“好,我来安排。”
  
  “邵白尘是十二人名单里的其中一个,根据顾耀东提供的情况来看,青禾一直在保护这位邵先生,这说明她暂时是安全的。我明天一早就动身,中午应该就可以见到她。”夏继成一口气说完这些,似乎用了很多力气。当人陷于极度担心的时候,常常会出现这样的疲惫感。
  
  老董知道,沈青禾是他要求亲自前往莫干山的最大理由。那个女孩是他的牵挂,不过现在,他好像还多了一个牵挂。“不得不说,顾耀东这个电话让我对他刮目相看啊,竟然有本事用王科达的电话送回来这么多情报,只身闯虎穴,这是个有胆有谋的人。”
  
  夏继成笑了:“胆是有的,谋,估计就……将来再学吧。”
  
  他一字不漏地听清并且记下了顾耀东在电话里说的每句话。这个电话带给他的安慰,是顾耀东永远不会知道的。
  
  一夜过去了。
  
  王科达的房间内屋里,一名警员“唰”地拉开窗帘,盛夏灼热的阳光便射了进来。
  
  顾耀东依然被铐着,遍体鳞伤。为了避免他再有小动作,警员将他一只手铐在下水管,另一只手铐在了床头。这一夜他也不知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反正脑子里一直断断续续响着搓麻将的声音,还有夏继成那声欣喜若狂的“和了”,起码在他梦里喊了七八遍。每喊一次,顾耀东的心就凉一次。
  
  一盆水迎头泼来,顾耀东这下是真的凉透了。他猛然清醒过来,看见王科达站在他面前。
  
  “听说,你在电话里控诉我?”王科达不紧不慢地问道。
  
  顾耀东看着他,没说话。
  
  “你以为夏处长会因为你一个电话,就腾云驾雾来替你伸张正义吗?你忘了,我是处长,他也是处长,他当然知道我在莫干山干什么。”
  
  这时,杨奎开了门,但是没进来,只是站在门边朝王科达点了点头。王科达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起身出去了。顾耀东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便知道背后又有事发生。他死死瞪着杨奎,但是除了瞪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杨奎被他瞪着,恨不得将他两只眼珠子抠出来:“顾大警官精力过剩,今天也别给他饭吃了。好好休息休息。”说完他朝顾耀东啐了一口,也离开了。
  
  杨奎跟着去了外面客厅,王科达从衣服内兜拿出一张信笺纸,递给他:“来得正好,内政部已经确认名单了。除去失踪的邵白尘,一共二十五个人。名单你收起来。回上海的时候,安排他们坐最后一辆车。”
  
  杨奎看了看名单,揣到兜里:“知道了。车上的刹车和方向盘都改好了,到时候随便找一名当地司机,让他陪那一车人上西天。”
  
  王科达:“嗯。说你的事吧。”
  
  杨奎递给王科达几张照片:“我刚从蔡队长中枪的地方回来,这次有发现。在树林旁边发现了一段车辙。地方很偏僻,一般不会有人去。估计就是凶手开车留下的。”
  
  王科达:“看这宽度应该是货运卡车。当地车行查了吗?”
  
  “查了,他们只有一种型号的卡车,轮胎花纹和这个对不上。但是,外来车辆有收获。”杨奎把“外来”两个字说得很重,并且朝关押顾耀东的内屋房门看了一眼。“能查到的外来卡车,有五辆轮胎花纹和照片上一样。其中一辆的车主,是沈青禾,不知道这算不算可疑?”
  
  王科达微微一惊:“马上查她的住址!”
  
  杨奎示意外面五名警员进来:“沈青禾,前两天都见过吧?你们两个分头去客栈查这个女人,她不一定用真名登记,这两天住进来的女人都要查。你们三个,带家伙,等下跟我去抓人。”
  
  警员:“是!”
  
  三名被分配带家伙的警员进了内屋,各自准备武器。顾耀东被铐在一旁看着他们。两天两夜没有吃饭,为了打那通愚蠢透顶的电话,他又白挨了一顿打,折腾到现在,顾耀东终于有些体力不支了。
  
  “那女的通共?”一名警员问同伴。
  
  “不是通共,我看杨队长的意思,怀疑她就是共党。”
  
  “沈什么不是副局长的朋友吗?”
  
  一个“沈什么”,让原本已经昏沉下去的顾耀东惊醒了:“你们在说谁?谁是共党?”
  
  “你亲爱的沈小姐呀。”一名警员讥诮道。
  
  顾耀东慌了,一股血冲上脑门:“她怎么可能是共党!谁告诉你们的?”
  
  “杨队长当然有证据才这么说。是不是,把人带回来一审就知道了。”
  
  “不可能!她是来莫干山做生意的!她来会场送货!水果罐头!你们都吃了!”
  
  没人在意水果罐头。
  
  一名警员打趣道:“哎?那天晚上在邵白尘门口吹哨子的就是你和沈青禾吧?夫唱妇随啊!”
  
  “得了吧,他要是共党,撑不过三天,必死无疑。”
  
  顾耀东真的慌了,使劲拽着手铐:“警官!警官!”三人热络地闲聊着,根本没人理会旁边这只热锅上的蚂蚁。
  
  “趁还没出发,先去吃点东西吧。”
  
  “行啊,吃什么?”
  
  “听说餐厅今天烤了面包,还不错。”
  
  三名警员闲扯着离开了。
  
  顾耀东拼命挣扎着嘶吼:“喂!喂——!”
  
  没人理他。门重新锁上了。
  
  他第一次体会到哭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他恨不得生拉活拽蜕层皮剐层肉也要将手从手铐里拽出来,可是手挤得乌紫了,手铐也陷进肉里了,依然徒劳。他大声喊着,嘴角哆嗦着,血往上冲得眼睛红了,汗往下淋得整个人凉透了。可是这些没有一丁点用处,除了让他越发像只快脱水的公鸡。顾耀东有些绝望了。
  
  王科达很快就搜到了沈青禾用本名登记入住的客栈。房间里一切正常,桌上放了本《王云五小词典》,还有记账本和一些报纸。他翻了一遍,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这时杨奎跑进来汇报说,查到沈青禾还用另外的名字租了一间仓库,就在货运车行。王科达脸上有了笑意,租仓库来干什么?大概不是为了存货,而是为了藏人——那个被她从荒野开车救走了的邵白尘。
  
  沈青禾照例去了仓库。每天她都会带上水和食物,坤包里装上小瓶的消炎药和一小捆绷带,到仓库给邵白尘送饭换药。临走时,她会将用过的旧绷带和棉签全部带走,扔到很远的地方。今天也不例外。邵白尘说这两天都没人来过,门口连走动的脚步声都没有。沈青禾放下心来,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
  
  她从二楼下来,刚走进院子,就看见一辆警车停在了前面。王科达带着杨奎和三名警员下了车。沈青禾心里一紧,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王科达看上去很惊讶:“沈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在这儿租了间仓库堆货。王处长,你们怎么也来了?”
  
  “有人报警,说有形迹可疑的人进了货运车行,一直没出去。我们担心和邵作家看见的那桩杀人案有关,赶紧过来看看。”
  
  “是吗,我在房间里点货,倒是没注意。”沈青禾一边应付,一边回忆着她是否跟邵白尘交代过墙角那排货箱的第四个可以藏身。
  
  “既然你在这儿,我们当然要优先照顾熟人。杨队长,好好查一查沈小姐的仓库,尤其门窗,看有没有被撬的痕迹。万一真有歹徒藏在里面,那就太可怕了。”
  
  “这就不用了吧!我临时租的仓库,就是堆了一些山货,劫财害命也不会盯上我呀。”
  
  “这可不是普通歹徒,大意不得。”说话的时候,王科达已经示意杨奎带人上楼了。
  
  沈青禾情急之下大声喊起来:“杨队长——!杨队长——!”
  
  她冲上楼挡在房门外,大声说:“怎么搞得好像我才是犯人一样?我租的仓库你们说进就进,不合适吧?”
  
  杨奎:“行了,别装蒜了。自己心里明白。”
  
  “杨队长,你什么意思?”她努力提高音量。
  
  “搜出来,大家就不用讲废话了。”杨奎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她:“进去搜!”
  
  三名警员跟着进了屋里,沈青禾赶紧跟进去。
  
  之前邵白尘躺着的地方,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褥子和馒头、水壶都不见了,看不出有人住过的痕迹。她又下意识地看向第四个货箱,没有异常。沈青禾松了口气。
  
  杨奎和三名警员迅速检查内外两个房间。王科达也仔细观察着屋内情况,除了到处堆放的货箱,就是一些脏乱的杂物,没有任何生活用品。
  
  王科达看似很随意地问道:“沈小姐,你平时住在这里吗?”
  
  “当然不是,我住在客栈,那边不方便放货箱。这是用来囤货的地方。”
  
  “哦……囤货。”王科达东看看,西看看,摸了摸货箱。
  
  沈青禾一直看着王科达,忽然,余光瞥见对方身后的地上有个白色的东西。一看,是给邵白尘的消炎药,不小心掉了一片在地上,王科达只要一回身就能看到,“您看,我这里确实也不像有人进来过的样子。”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装作不经意地走到王科达身边,用脚踩住药片悄悄碾碎了,粉末渗进铺地的稻草,没了踪迹。“生意人最怕警察找上门,您就别为难我了。”沈青禾小声说着。
  
  王科达回头看着她,似乎对她主动靠过来这个行为有点奇怪。青禾装作识趣地退开了两步。
  
  “还是要好好查一查的。搞不好是亡命之徒啊,杀人埋尸被邵作家看见,竟然还找上门来想灭口。可惜那晚让他们跑掉了。”王科达抽出警棍,随意地敲了敲几个货箱,声音沉闷,看来里面确实装了东西。
  
  杨奎和另三名警员过来集合了,都摇着头,一无所获。
  
  沈青禾:“没事就好。辛苦你们了。”
  
  杨奎:“我再到院子里看看。”刚要出去,王科达叫住了他:“杨队长,等一下。”
  
  王科达走到靠墙的几排货箱前,问沈青禾:“里面装的什么?”
  
  “山货。打算拉回上海卖的。”沈青禾不动声色。
  
  “哦……那天听你说要收一批山货回上海卖,我就有些动心,想跟你合伙做这笔生意啊。”说着话,王科达忽然用警棍撬开了最上面的货箱盖子,里面堆满了干蘑菇,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沈青禾脸色有些不好了:“这次是小本生意,不想空着车回上海,所以随便买了点山货和茶叶,赚不了什么钱。王处长,下次吧。”
  
  王科达朝杨奎使了个眼色:“生意人,怎么能轻易下逐客令呢?”
  
  杨奎立刻示意警员开箱检查。第一个箱子已经被王科达撬开了,杨奎用警棍在干蘑菇里一通乱搅,没发现藏了人。于是又撬开了第二个。
  
  “就是些山里的蘑菇,实在不值几个钱。”沈青禾说着要去拦杨奎,但是被王科达伸手挡住了。
  
  青禾质问道:“王处长,我来莫干山夏处长也是知道的,都是合法买卖,这到底什么意思?”
  
  王科达没理会她,只对杨奎说:“继续。”
  
  杨奎查完了第二只箱子,又去撬第三只。
  
  沈青禾面如死灰,一步一步后退,暗暗拉开了她的坤包。里面放着她的勃朗宁手枪。
  
  第三只箱子还是山货,只不过从上好的干红蘑变成了清香扑鼻的笋干。眼看杨奎要开第四只箱子,沈青禾已经准备拿枪了,门外忽然响起咔嚓咔嚓的声音。
  
  王科达一惊,立刻示意两人控制沈青禾,一人开门,然后他掏出手枪埋伏在了门边。
  
  门开了。只见夏继成笑盈盈地站在门口。在他身后,一名记者模样的外国人正举着相机到处拍照,咔嚓作响。
  
  大家都愣住了。王科达收了枪,正在撬第四个箱子的杨奎也停了动作。
  
  王科达:“夏处长?”
  
  夏继成:“哟,这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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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10:21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章

       不明来历的外国记者还在不停拍照。杨奎指着他就冲了过来:“哎哎哎,这谁啊?谁让你在这儿拍照的?”
  
  杰克没理会这位粗鲁的警官,扭头问夏继成:“夏先生,我可以拍这些仓库照片吗?我喜欢记录这些画面。”显然,这一路上他和夏先生相处得很不错。
  
  夏继成一脸绅士,扭头问沈青禾:“沈小姐,这是你的仓库吧?”
  
  “是。”
  
  于是夏继成又笑着对杰克说:“那您可能需要征求一下这位女士的同意。”
  
  沈青禾也笑着:“当然可以,我不介意。”
  
  杰克:“谢谢。”他朝杨奎礼貌地笑了笑,从他眼皮子底下进了屋,兴致勃勃地继续拍照。杨奎戳在那里尴尬至极。
  
  王科达一头雾水:“夏处长,这是……”
  
  夏继成笑呵呵地说:“杰克·福特,美国《生活》杂志社的记者。他想拍一期关于上海文人的专题,副局长让我亲自护送他过来。”他意味深长地压低了声音,“杰克先生以前的照片,大多是反映我们政府的不足之处,影响很大。副局长希望此次莫干山之行能展现一些正面的东西,尤其是政府和民众和谐相处,国泰民安的美好画面。”
  
  王科达会意,示意杨奎停止行动,和另外三名警员都到一边集合站着。
  
  这时,杰克用镜头对准了夏继成和王科达:“夏先生,我给你们拍一张合影吧?”夏继成和王科达二人赶紧笑着,杰克给二人拍了一张,然后又去了门口,拍院子里成排的卡车。
  
  王科达瞬间收起笑容,小声埋怨道:“怎么能让这种人来?”
  
  夏继成一脸无可奈何:“身份敏感,副局长也不好直接拒绝啊!”
  
  “要待多久?”
  
  “待到结束,和我们一起回上海。”
  
  王科达刚要发作,夏继成赶紧安抚道:“别急王处长,我知道你有任务,副局长都跟我说了。”他压低了声音,“你负责任务,我负责杰克,该避开的我都让他避开。”
  
  杰克从门口进来,举起相机对准了杨奎一行警员。
  
  杨奎赶紧伸手去挡:“哎哎哎!这就别拍了!”
  
  王科达:“杨队长,赶紧送杰克先生到车上休息!”
  
  杨奎小声问:“处长,那这儿不查了?”
  
  王科达压着火气:“没听见要和谐相处吗?相机在这儿举着呢,还查个屁。赶紧把他弄走!”
  
  杨奎不甘心地拍了拍第四个箱子,只得作罢,悻悻地说:“杰克先生,请跟我来吧。”
  
  屋里只剩沈青禾、夏继成和王科达了。
  
  王科达想起什么,装作随意地问道:“老夏,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夏继成装傻:“我不知道啊。我不是来找你们,我是来看我的货。”
  
  “这批货是你的?”
  
  夏继成笑而不语。
  
  于是王科达假惺惺地说道:“沈小姐怎么不早说,要知道是夏处长的东西,我何必还费这个事呢!”
  
  沈青禾冷笑:“您说搜查逃犯,我哪想到连货箱都要打开查呀。”
  
  “我可是见过拿货箱藏犯人的。”王科达开着玩笑,但是三个人都听过一位心理学家的理论——这世上没有所谓的玩笑,所有玩笑里都有认真的成分。
  
  “行了行了,既然是你的货,我还查什么呀?走了。”
  
  夏继成领情地笑着:“回上海请你喝酒。我和沈小姐说两句话,马上出来。”
  
  “不打扰你们发财。”王科达又瞟了两眼箱子,离开了。
  
  沈青禾给夏继成使了个眼色,示意屋里有人:“夏处长,为了你这批货,我可惹了一身麻烦。”
  
  夏继成很默契地和她谈起了生意:“我知道,价格上肯定不会亏待你。”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了一个信封给她,“数数吧。”
  
  沈青禾数着钱,夏继成开始在屋里找什么东西。
  
  夏继成:“有品质好的药材,尽量多收。现在什么东西到了上海价格都能翻上三倍,赚了钱我们四六分。”说话时,他找到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小盒子。
  
  沈青禾奇怪,刚要问,夏继成示意她不要说话。
  
  王科达下楼走了过来,小声对杨奎说:“你回去,找机会查一下剩下的箱子。我应付记者。”
  
  “知道了。”
  
  杨奎上了二楼,躲在暗处,很快,夏继成和沈青禾说着话从仓库房间出来了。
  
  沈青禾:“还有些茶叶放在车上了,东西都还不错。”
  
  夏继成:“莫干山的黄芽很有名气,货好就多收点。”
  
  杨奎看他们下了楼,心想这二人应该是去车上看货了,于是轻手轻脚进了房间。货箱还放在原地。他刚要去开箱子,夏继成忽然推门进来了:“杨队长,还有事?”
  
  杨奎心里骂着娘,脸上赔着笑:“钥匙好像落在屋里了。”话已经这么说了,他只得把戏演完,装模作样找起钥匙来。
  
  夏继成笑盈盈地坐到邵白尘所在的第四只箱子上:“别找了。跟王处长共事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一处吗?你回来是想看我的箱子。”
  
  杨奎听出不对,赶紧解释:“夏处长,莫干山这两天出了点事,您可能不太清楚……”
  
  “我不喜欢说废话。”夏继成从杨奎腰间抽出警棍,直接撬开了第五只箱子。杨奎赶紧凑过去看,箱子里是药材,里面埋了一个小盒子。他刚要伸手去拿,夏继成忽然一脚把箱盖踩下来,压在杨奎手上,然后他不慌不忙拿出枪,抵住了杨奎的头。
  
  夏继成冷冷地说:“我已经够给你面子。想动我的货,那就是得寸进尺了。我不插手一处的事,你们也别插手我的生意。想查我的货,让王处长亲自来找我。”
  
  “不不不,王处长没有这个意思!”
  
  “还想看盒子里装的什么吗?”
  
  “不用!已经看清楚了,是药材。”
  
  夏继成看了杨奎片刻,看得他发怵了,然后又问道:“真看清楚了?”
  
  “真看清楚了!”
  
  夏继成一改阴冷,笑着收了枪,沈青禾适时地进来了,看二人这神情就知道事情已经解决了。
  
  夏继成装模作样问道:“杨队长,钥匙找到了吗?”这话像是在沈小姐面前给他留面子。
  
  处长给台阶下,杨奎便赶紧识趣地下来了:“哦,找到了。”
  
  “沈小姐,那我们就告辞了。”夏继成开了门等在门边,杨奎只得先出去。夏继成看了沈青禾一眼,随后也离开了。
  
  沈青禾锁上门,赶紧打开第四个箱子,将藏在里面的邵白尘扶了出来。沈青禾发现邵白尘裤腿上有血渗出来,卷起裤腿一看,果然是小腿的枪伤裂开了。好在不算很严重。她从坤包里拿出每次随身带来的绷带和药,重新处理了伤口,收拾干净拆下来的旧绷带,关上了被王科达一行人撬开的几只箱子,又检查了屋内是否还遗落了不该遗落的东西。一切终于恢复原貌,沈青禾和邵白尘都松了口气。此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细节,以至于在一天之后,这个疏漏险些让她丧命。
  
  杨奎灰溜溜地上了警车。王科达看了他一眼,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王科达的警车启动了,夏继成跟在后面驶出了货运车行。
  
  回去的路上,杨奎悻悻地汇报:“剩下的箱子里是药材,里面还藏了个小盒子。估计装的违禁品。”
  
  王科达显然不太满意:“只有这些?”
  
  “我没敢细查,夏处长有些不高兴。”
  
  “他没说什么吧?”
  
  “就是让我别插手他的生意。”
  
  王科达叹了口气:“我们还是底气不足啊。要是姓沈的卡车轮胎花纹是唯一一个和树林那辆吻合的,今天就直接抓人了。万一弄错了,回了上海反倒尴尬。”
  
  “处长,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以我的直觉,还是沈青禾嫌疑最大。前两天在邵白尘门口吹哨子的人,保密局虽然说是男的,但是没过多久沈青禾就挽着顾耀东回来了,这太巧了。如果说顾耀东和沈青禾是那种关系,那姓沈的完全可以利用他去做一些事情。”
  
  王科达思忖着:“当然不能排除这个女人的嫌疑。但是必须谨慎。副局长和夏继成的买卖都是通过她在经营。万一弄错人,伤了他们的财路,到时候你我都要倒霉。”
  
  两辆车停在了王科达所住的别墅外。一行人下了车。
  
  王科达对随行的三名警员说:“安排一个房间,请杰克先生好好休息。”
  
  三人客气地领着杰克离开了。
  
  夏继成走了过来:“王处长,刚才记者在场,有件事我不方便问。那天顾耀东打电话来,我听得稀里糊涂,他好像说……你们软禁了一个叫丁放的女作家?”
  
  王科达想了想,说得很谨慎:“不是软禁。这几天会场里发生了一些事情,她疑神疑鬼,我担心她乱说话引起大家恐慌,所以对她采取了一些措施。”
  
  夏继成笑着:“别误会,我不是要干涉什么。”他从车上拿出一张报纸,递给王科达:“这两天在档案室翻资料,偶然看到一张前年的报纸,有点不敢相信。”其实这是夏继成特意去档案室,按照老董给的照片找出来的旧报纸。老董给他看过的那张照片,是杰克送给前几天新认识的记者的,而那名记者就是警委同志假扮的。所以他不能直接给王科达看照片,否则按王科达的性子,如果有心顺着照片往回查,会查出杰克来莫干山并没有那么简单。
  
  王科达接过报纸一看,上面有一张丁家的合照。
  
  王科达:“这不是财政局丁局长吗?”
  
  夏继成:“你看看照片里的女孩。”
  
  王科达仔细看了片刻,很是诧异:“是丁放?”
  
  “对。这是老照片了。丁作家是丁局长的千金。这篇文章是关于政府高官的家庭生活,里面提到丁局长曾经送他的女儿去美国留学,但是不到一个月,她就在美国失踪了。现在看来,丁小姐是偷偷回了上海,隐姓埋名,变成了文坛的东篱君。”
  
  王科达盯着照片反复确认,依然有些不敢相信:“丁局长的千金?”
  
  “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啊,怪不得她当时有底气来警局钦点私人警卫。”夏继成一副很感叹的样子。
  
  王科达猛然想起什么,对门口两名警员说道:“去!赶紧把人放出来!”
  
  赵志勇依然在房间里守着丁放。丁放被铐在床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赵志勇知道她没有睡着,只不过不想看见自己罢了。
  
  敲门声忽然响了。他赶紧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两名刑一处警员,有些紧张地问:“怎么了?”
  
  警员没理他,直接进去给丁放松绑。这时,夏继成和王科达、杨奎三人也到了门口。
  
  赵志勇又惊又喜地喊道:“处长!”
  
  夏继成:“你怎么在丁小姐房间里?”
  
  赵志勇看了眼杨奎,赔笑着说:“我来帮忙照看丁作家。”
  
  丁放已经松了绑,她拍干净衣服,整理好头发,看起来很平静。
  
  “丁小姐,之前不知道您的身份。误会。”王科达赔着笑,说得很客气。
  
  丁放看也没看他一眼,而是径直走到了赵志勇面前,冷冷地盯着他。赵志勇头越埋越低,心里一边想着丁小姐大概会骂自己几句,一边想着王科达刚刚说不知道丁小姐的身份。她是什么身份?不是作家吗?还好夏处长及时来了。赵志勇思绪混乱地、不断地想着事情,这是他所习惯的逃避办法。丁放一直没有说话,赵志勇便又想,是不是因为处长的缘故,丁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原谅自己了?于是他忐忑地抬头看向丁放。
  
  一抬头,丁放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赵志勇愣住了。
  
  丁放推开夏继成,又走到杨奎面前,抬手要打,被杨奎死死抓住了手。
  
  杨奎依然很傲慢:“丁小姐,是我们怠慢了,消消气。”
  
  王科达对杨奎和手下警员厉声喝道:“你们先出去。”
  
  杨奎甩开丁放的手,带着警员离开了。
  
  夏继成看着赵志勇,心情有些复杂,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也回去吧。”
  
  赵志勇木然地走出房间,身后的门被关上了。他脸上挨打的地方有些发红,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他心想,丁小姐并不是讨厌自己,只是太生气了,以至于忘了自己也是被迫为之。赵志勇从来都是一个擅长自我安慰的人,很多情绪,熬着熬着也就过去了。那时候他并不知道,那些隐而未发的情绪并没有真正被忘记,它们只是沉积在心底,仿佛雪崩前的最后几片雪花,悄无声息。
  
  王科达请丁放坐下了:“早知道您是丁局长的千金,就不会有这种误会了。”
  
  丁放有些戒备:“你们怎么知道我的事?”
  
  夏继成:“只是碰巧。”
  
  王科达:“既然是自己人,你也知道哪些话是不能对外讲的了。万一因为风言风语出了岔子,南京追责下来,你麻烦,丁局长也麻烦,那就不值当了。”
  
  “我们家自己的事,轮不到外人操心。”丁放说得不留情面,这让王科达很尴尬,“顾耀东为什么不来接我?”
  
  王科达没说话。
  
  丁放明白了,一声冷笑:“你们把他也软禁了。”
  
  “毕竟你们单独在外一夜,警员擅自外出,按纪律我们是要调查的。”
  
  “他是我请来的私人警卫,如果调查完了没问题,麻烦让他尽快回来站岗。”
  
  王科达讪讪地:“那当然。”
  
  丁放看了他两眼,又看了看夏继成,面无表情地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夏继成和王科达了,夏继成仿佛是经丁放这么一提醒,才想起自己还有名手下,于是笑盈盈地问道:“王处长,顾耀东呢?”
  
  王科达没好说话,干咳了两声。
  
  顾耀东依然被铐在那间内屋,声嘶力竭地从早上吼到下午,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听见有人开门,他猛地惊醒过来。开门进来的是杨奎和王科达。
  
  他有些腿软,一边挣扎着站起来一边大喊:“王处长!沈青禾她不可能是共党!你们……”
  
  话音未落,夏继成从门外走了进来。
  
  顾耀东愣住了。
  
  夏继成走过来蹲在他面前,一言不发地打量他。遍体鳞伤,眼睛通红,像只被挂在这里浇了开水等着拔毛的落汤鸡。
  
  就这样看了片刻。
  
  夏继成从一旁捡起顾耀东的警帽,戴在他头上,扶正,然后起身,笑着看向王科达:“现在该把人还给我了吧?”没什么疾风骤雨,他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王科达竟有些不寒而栗。
  
  从王科达的房间出来是一条通道。通道有些窄,地上铺着铁锈红的木地板,前方不远就是别墅大门,门上有好看的拱形彩色玻璃,夏继成快步走在前面,顾耀东拖着软成面条的腿,一路跟在后面。走廊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外面的蝉鸣。阳光穿透彩色玻璃照进来,五光十色,仿佛现在的一切都是半梦半醒间。
  
  顾耀东着急忙慌地追上去,刚喊了句“处长”,夏继成倒是先不紧不慢地说话了:“你在这儿遇见沈青禾了?”
  
  他轻松得让顾耀东更心急了:“是,王处长他们……”
  
  夏继成咧嘴一笑:“我刚见了她。沈小姐让我转告你,下半年的房租她已经赚到了,回去就交钱。”
  
  这下顾耀东愣住了:“她没事?”
  
  “没事啊。就是忙着她的生意。”
  
  “王处长怀疑她是共产党!”
  
  “不可能。你看她数钱的样子就知道了。”
  
  “可是一处的人说有证据!”
  
  “你信了?”
  
  顾耀东想了想:“不信!她除了赚钱什么都不会,绝对不可能!”他决定让这几天发生的事成为他和沈青禾之间永久的秘密,他会替她守口如瓶,尤其是在这位处长面前,决不泄露半个字!
  
  “这就对了啊!”夏继成很配合地相信了。
  
  顾耀东还是不太确信,心想这处长一看就不是个谨慎的人,昨天打电话他还在搓麻将,怎么可能今天一来莫干山就弄清楚情况了?他小跑着跟在后面,叽叽咕咕:“王处长真的就这么算了?没有抓她,也没审她?”
  
  “嘭”的一声,顾耀东一头撞在了夏继成身上,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停下来了。
  
  夏继成拍了一下他的警帽,一字一句笃定地说:“沈小姐是我的生意搭档,除非有确切证据证明她通共,否则抓她就是断我的财路。王处长不会这么干的。”说罢他转身继续朝外走去,“晚上八点她应该在客栈,要是不相信,你可以自己去问她。”
  
  顾耀东在后面望着夏继成的背影,有些纳闷,这位处长常常让他纳闷。阳光从拱形玻璃直射进来,不时被夏继成挡住,他的背影也变得忽明忽暗。有那么一瞬间,顾耀东觉得处长似乎不是自己看见的那个处长,但是那声欣喜若狂的“和了”立刻就从他脑子里蹦了出来,于是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顾耀东和夏继成敲开丁放的房门时,她已经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见她安然无恙坐在窗边看书,顾耀东松了口气。
  
  丁放一抬头,看见顾耀东脸上有伤:“你脸怎么这样了?”
  
  “不小心撞了一下,没事。回来以后没有人为难你吧?”问完以后,他就看见丁放看了眼夏继成。
  
  “没有。问了几句话,就让我回来了。”
  
  “没威胁你什么吗?”
  
  丁放闪烁其词:“本来有些误会,不过夏处长替我解决了。”
  
  顾耀东狐疑地转头望去,夏继成悠闲地靠在门边,得意地朝他抬了抬眉毛。
  
  “顾警官,其实……”丁放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把软禁的事如实告诉他,但是刚开口就被夏继成打断了。
  
  “顾耀东,没事的话就不要影响丁小姐看书了。”
  
  “那我不打扰你了。”顾耀东转身要出去,又想起什么,“丁小姐?”
  
  丁放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那个……我的衣服。”
  
  丁放没反应过来:“什么?”
  
  顾耀东小心翼翼:“我的制服,能还给我吗?”
  
  连夏继成都嫌他不解风情了,他把脏兮兮的制服塞给顾耀东,一把将他推了出去,自己赖在里面,还关了门。
  
  他走到丁放面前,小声说:“他和你不一样。你说得越多,会害他越多。”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王处长是来执行任务的。如果出了问题,他查到顾耀东从你这里知道了一些上层的秘密,你觉得他会放过这小子吗?”
  
  丁放有些惶恐:“你们到底要在莫干山干什么?”
  
  “那是王处长的事。我不关心。只有一点,别把顾耀东拉下水。他是个傻子,有时候会拿自己的一切开玩笑。”
  
  丁放见过夏继成几次,几乎每次都是吊儿郎当,和身边认真诚恳的顾耀东截然不同。但说这话时,夏继成难得认真,也难得诚恳,丁放便知道这件事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
  
  门开了,夏继成若无其事走了出来,顾耀东看着他只觉得十分可疑,怀疑他刚刚在屋里威胁了丁放什么。
  
  于是他很认真地对丁放说:“回上海之前我始终是你的警卫。不管有没有危险我都会守在周围的。”说着他还特地瞟了一眼夏继成,“不用理会别人的话。”
  
  丁放:“放心,王处长和杨队长不会为难我了。这是真心话。”
  
  夏继成一脸嫌弃地看着顾耀东:“别整天疑神疑鬼。莫干山没你想的那么可怕。丁小姐,他两天没吃饭了,我先带他填肚子去。”
  
  顾耀东还犹豫着不肯走,夏继成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嫌他丢人现眼似的裹挟着他离开了。一路上顾耀东还挣扎着回头大喊:“不管他们跟你说了什么,你都不用怕!”
  
  丁放望着他,心情复杂。一个在警局不入流的小警察拼尽了全力保护自己,到现在还在担心她的安危。也许在夏继成、王科达和杨奎眼里,顾耀东就是个被丁大局长的女儿戏弄了的傻子。这一刻,她无比希望自己真的只是一个无权无势无背景的东篱君,无比希望自己真的命悬一线甚至最好有个三长两短,至少这样能不枉费他的一番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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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10:56 | 只看该作者
  还是在那家镇口附近的小面摊,顾耀东抱着一大碗咸菜面狼吞虎咽,旁边已经放了两只空面碗。夏继成似乎不饿,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他吃。
  
  “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我以为你和王处长不一样。”
  
  “哦。现在觉得呢?”
  
  顾耀东看了他一眼:“处长,我该说实话吗?”
  
  夏继成想了想:“算了吧。你可能觉得我还不如王处长呢。玩忽职守,游手好闲?”他明知道这呆子嘴里说不出好话,但莫名又有些期待。
  
  顾耀东看了他片刻,没说话,埋头继续吃面。
  
  夏继成气得嚷嚷:“你个臭小子!三碗面白请你吃了!”
  
  “我两天没吃饭了。”
  
  夏继成闷了半天,转头朝老板喊道:“再煮两碗面!”
  
  顾耀东又吃了几大口,包着一嘴面问道:“处长,你觉得莫干山真的安全吗?”
  
  “不然你怎么能坐在这儿安安稳稳地吃面。”
  
  “邵先生下落不明,那两个假装司机想骗走丁放的人也没查到,还有到这里第一天就发生的杀人案……这么多疑问,我怕这风平浪静是假的,很多东西被掩盖了。然后明天天一亮,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跟我说这些话,不怕我再让人关你禁闭?”
  
  顾耀东苦笑:“怕你干什么?你根本不会在乎我说的这些东西。这些对你不重要。”
  
  夏继成看见顾耀东眼里竟多了一丝苍凉。短短这几日,他经历了很多,想了很多,也许心里还有一些东西被动摇甚至摧毁了。但有一点夏继成丝毫不担心,面前这只已经吃了三碗面的饿鬼,依然是那个刚来警局时大声喊着“匡扶正义,保护百姓”的小警察。
  
  “面来了——”老板将两碗热腾腾的咸菜面放到顾耀东面前。
  
  “处长,谢谢您的面。”说完又埋头大口吃起来。
  
  夏继成嘀咕着:“都说吃人嘴软,你这小子怎么不按常理呢?”说这话时,他露出了一个不经意的笑容。
  
  太阳已经西斜了,赵志勇一个人站在主楼外,朝入口大门张望着。餐厅就在这栋楼里,饭菜香味已经从里面飘出来了,听说今晚还有煎牛排,他似乎已经能闻见铁锅上的焦香。他刚刚已经在里面找了个好位置,还专门跟服务生交代了,免得被别人占了去,最后他还跟餐厅特别要求加了一瓶红酒。处长大老远从上海过来,当下属的自然应该好好安排,顾耀东是不懂这些人情世故的,只能自己来张罗。
  
  不一会儿,夏继成和顾耀东从外面回来了。
  
  赵志勇赶紧挥手喊着:“处长!”
  
  二人走了过来,夏继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一个人带着这个拖油瓶,累坏了吧?”
  
  赵志勇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眼顾耀东,“顾警官进步很快,我没帮上什么忙。”他似乎不太想讨论顾耀东,话题一转说道,“处长,这里的餐厅还不错,听说晚上有煎牛排,我在里面找了个好位子,一起吃饭吧?”
  
  夏继成:“不用了。我们吃过了。”
  
  赵志勇很意外:“吃过了?”
  
  夏继成瞪了眼顾耀东:“本来只是想随便请他吃碗面,结果这饿鬼一口气吃了五碗!真是花处长的钱不心疼啊。”
  
  饿鬼还嘴:“您让我吃饱为止的。”
  
  “那是客套话!”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夏继成对顾耀东的抱怨,在赵志勇看来全是偏爱。他被冷落在一旁,心里五味杂陈。
  
  “再顶嘴,面钱从你薪水里扣!气死我了!”夏继成一边嚷着,一边假装气哼哼地离开了。
  
  剩下顾耀东和赵志勇两个人杵着。
  
  顾耀东刚要说话,赵志勇先开了口:“你也吃不下了吧?没关系,我还约了其他人一起。你回去吧。”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自己进了餐厅。
  
  晚餐时间总是很热闹的。服务生依旧端着香槟托盘穿梭其间,美丽的小姐依旧弹着钢琴,周围的文人和刑一处警员都是三三两两一桌,只有赵志勇形单影只,闷头吃饭。晚餐果然有牛排,人人都在夸赞鲜美多汁,焦香四溢,只有他吃着心里发酸。
  
  晚饭过后,赵志勇又在外面一个人坐了会儿,然后才回了屋。赵志勇不像平时那样热情,正在洗衣服的顾耀东和他打招呼他也没回答,只闷头到床边看报纸。顾耀东有些尴尬,只能继续搓衣服。
  
  赵志勇下意识地摸了摸挨耳光的地方。
  
  顾耀东看他脸有一片发红,关心道:“你的脸怎么了?”
  
  赵志勇赶紧放下手:“丁小姐没告诉你吗?”
  
  “没有啊。”
  
  赵志勇看他脸上青一团紫一团,说道:“我没事……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两个人之间忽然尴尬了。
  
  顾耀东一边洗制服,一边使劲想着话题。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谢谢你拜托王处长来找我们。”
  
  “是沈小姐的功劳。”
  
  “还是谢谢你。”
  
  赵志勇有些蹿火:“你要是实在没什么可聊的,安静洗衣服就行。”
  
  顾耀东不吭声了,自己去窗口晒制服。赵志勇看着那件制服挂在窗口上飘来飘去,就想起了那天丁放把自己裹在制服里的样子。那么脏的衣服,她穿得那么爱不忍释。赵志勇犹豫了会儿,还是没忍住问道:“顾耀东,你和丁小姐在山里单独住了一夜……发生什么事了吗?”
  
  顾耀东显然在回避:“没有。没什么事。”
  
  “我看见她回来的时候穿着你的衣服。”
  
  “山里太冷,我就借给她了。”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你和沈青禾的关系,我差点都要以为你和丁小姐才是恋人了。你们看起来真的很亲密。”
  
  “这怎么可能,我只是个警卫。”这句话顾耀东说过很多遍,但是这一次,他有点底气不足。
  
  “你当自己是警卫,可她把你当英雄啊。”
  
  顾耀东一时哑然。
  
  赵志勇很失落,他转开脸不去看顾耀东,自言自语着:“谁都知道你们不会有危险,我还是担心了一夜。可她只把你当英雄,我反倒成了无耻懦弱的人。连处长也是一样,来了莫干山第一件事就是单独带你去吃饭。跟我呢?说了不超过三句话。我这个人,好像真的没什么用。”
  
  “当然有用!我进警局的第一天,你就教我生存法则,所以我才没被开除,现在还能来莫干山执行任务。赵警官,你真的帮了我很多!”
  
  这不是安慰,是顾耀东的真心话。赵志勇听着却只是苦笑:“你什么都不会,却能在警局待到现在,知道为什么吗?不是因为我教了你生存法则,也不是因为你比我勇敢比我聪明,是因为你运气好。”
  
  赵志勇落寞地离开了。顾耀东转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伤,不知该说什么。
  
  夏继成和顾耀东分开后,去了王科达的房间。王科达接了一通齐副局长的电话,讲完电话,他就让杨奎给了夏继成一张名单。
  
  王科达:“这是最后确定的名单。内政部的意思是这些人绝不能留了。”
  
  夏继成目不斜视:“这个我就不看了,毕竟我又不参加行动。”
  
  “副局长交代了,你还非看不可。”
  
  “我管好杰克就行了,这个看了也用不上啊。再说这涉及保密问题,还是不知道的好,一身轻松。”
  
  王科达直接将名单塞到了他手里:“到了这儿你还想躲清闲?副局长刚刚在电话里说了,不光要看,还要记住这些人,防止记者跟他们单独接触。这可是原话!万一他被那些人煽动,搞出几篇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的新闻,大家都难堪。”
  
  “我怎么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夏继成牢骚满腹地打开名单,一边默记,一边装作随意地聊着天,“对了,我们上山的时候听关卡警卫说,普通车辆只有每天晚上七点放行一次?”
  
  王科达说得很无奈:“邵白尘失踪以后,我们就开始管控关卡了,防止再被共党钻空子。压力太大啊!”
  
  夏继成看完了名单,有些惊讶:“这上面二十五个人,都要除掉?”
  
  “对。都是死硬分子。”
  
  “动静这么大,怕不好跟外界交代啊。”
  
  王科达和杨奎对视了一眼,笑着说:“这个你放心。回上海的路上,让他们坐同一辆车,路上我们会安排一场交通意外,谁也追究不到我们头上。”
  
  夏继成赶紧做明白状:“哦,对,对,意外……行了,这两天我好好看着美国记者,回上海我也亲自开车送他。该回避的都回避。”
  
  看完名单,他递给了杨奎。杨奎顺手将名单装进了左胸前的口袋里,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但今天夏继成格外留意了这个细节。
  
  王科达:“夏处长,吃饭了吗?”
  
  “吃过了。和顾耀东一起吃的面。”
  
  王科达想了想,还是说道:“顾警官的事,不好意思啊。情况特殊,他又……太有主见,我只能采取这种措施。”
  
  夏继成脸上看不出喜怒:“不提这个了。”
  
  “我和杨队长还没吃饭,一块儿再去吃点?”
  
  “你们去吧。我折腾了一天,累了。”夏继成跟着起身朝外走,装作忽然想起来:“王处长,我方便在你这儿打个电话吗?”
  
  “这有什么不方便。”王科达嘴上爽快,心里却盘算起来,他对杨奎说,“门口等我一下,我换件外套。”
  
  夏继成也不介意,当着王科达的面摇起电话来。
  
  上海的金门饭店大堂里,老董一身商人打扮,站在吧台边。他看了眼手表,正好八点。这是他和夏继成约好的联络点。
  
  电话准时响了。
  
  服务生接电话:“喂,您好。金门饭店咖啡厅……请问,哪位是佟先生?”
  
  “我是。”老董从服务生手里接过电话,“谢谢。”
  
  电话里传来夏继成的声音:“佟先生,我今天看了那批药材,品质确实很好,拉回上海就算价格翻三倍也会是硬通货。沈小姐为了收这批货累坏了,今天看见我好一通抱怨。”
  
  王科达换着外套,耳朵听着电话。
  
  “要不是之前答应过分给你两箱,我是真舍不得啊。”夏继成捂着电话,朝王科达笑笑,“生意上的事,见笑了。”
  
  王科达也笑笑:“我就不杵在这儿影响你了。”
  
  夏继成目送他离开房间:“你的货明天就可以叫人来拉走。东西就在莫干山货运车行的仓库,现在关卡有管控,每天只有晚上七点放行一次。就让你的司机晚上七点上山吧,我让沈小姐八点在仓库等他。”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客栈外。一个穿着风衣,戴着帽子的男人下车,进了客栈。
  
  沈青禾披了件蓝色小开衫,坐在写字台前翻着那本《王云五小词典》。一旁的账本上,画了一个茶叶价格的表格,里面写着几行数字,像是价格和数量。这是只有沈青禾和夏继成能看懂的密码。在苏联接受特训时,他们就开始将情报变成英文字母、数字和汉字交错的代码,隐注在《王云五小词典》里,解码索引则是关于货物交易的手绘表格。这些年来,夏继成和沈青禾的生意不断,情报也不断。夏继成能知道沈青禾的第二个落脚点在货运车行仓库,就是因为看到了她留在账本上的信息。
  
  门外响起敲门声。沈青禾起身去开了门,外面的光线有些昏暗。一个男人风尘仆仆地站在那里,帽檐下,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屋外下起小雨,天色渐暗了。屋里亮着橘色的小台灯,温暖而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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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11:53 | 只看该作者
  夏继成靠在窗边,沈青禾坐在书桌前。他一边凭记忆背出名单,她一边在纸上记录。
  
  沈青禾很错愕:“二十五个人?这么多?”
  
  “对,比我们预估的多一倍。都是文化界参加反内战运动的领头人。内政部和警局串通好,后天要在回上海的路上动手。所以我们必须提前。”
  
  “我的任务是什么?”
  
  “明晚八点,湖州地下党会有一名同志到货运车行仓库接人,我需要你把这张名单上的人带过来。”
  
  “这没问题。我已经想好了,邵先生可以帮我。”
  
  “邵白尘?”
  
  “对……其实,这个人和我还有些渊源。”
  
  夏继成有些意外地回头看她。
  
  “我也是才知道的,我父母曾经帮过他。上海沦陷的时候,他以为蔚家所有人都死在日本人刀下了。他不知道还有一个蔚青未,被你救了下来……今天又是你……”沈青禾在说自己的往事,但并不悲凉。相反,她得到了那段痛彻心扉的往事留给她的唯一一份礼物,并且一直牢牢捧在手心。那就是夏继成。
  
  往事如大雨倾盆,片刻间他们任自己沉浸其中,当窗外的雨声清晰起来时,他们的思绪便又回到了这间客栈,这盏小台灯下。
  
  再开口,依然是任务。
  
  “王科达如果没有确凿证据,暂时不会再找你麻烦。但还是多加小心。”
  
  “我会的。对不起,我没有按时返回上海。名单交不出去,也找不到人接应,我能想到的办法,就只有留下来了。”
  
  “你不用自责,换了我也会这样做的。”
  
  沈青禾看着他靠在窗边的背影,欣慰地笑了笑,“我本来以为会是警委其他同志来莫干山……”她怀着一丝小心、一丝期待地问,“是你向老董申请的吗?”
  
  “老董派我来的。可能他觉得,以我的身份来莫干山最合适吧。”他说得轻描淡写,也合情合理。说的人一如既往隐瞒了自己的关心,听的人也一如既往相信了。
  
  夏继成:“名单记得及时销毁。明晚八点,你把人带到仓库,送他们上了车,你的任务就完成了。其他事交给我。”
  
  “知道了。”沈青禾似乎是随口问道,“对了,顾耀东怎么样?”
  
  夏继成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问题不大,还能吃得下五碗面。”
  
  于是沈青禾也一脸傻笑:“哦,吃得是有点多。”
  
  夏继成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笑的是,他被王科达放出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问你的情况。现在你见了我,也是一样。”
  
  沈青禾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明明是最后才想起来,随口一问。这不一样!”
  
  夏继成看了一眼手表,七点五十分。他朝窗外望去,雨已经停了:“他说八点到楼下找你。差不多快到了。我先走了。”
  
  夏继成离开了,沈青禾一个人站在屋里,不知道该不该下楼。
  
  黑色轿车慢慢开走了。夏继成一直看着后视镜,不一会儿,那个穿制服的身影出现在了后视镜里。又过了一会儿,那个披着蓝色小开衫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后视镜里。
  
  夏继成笑了,一丝欣慰,一丝释然。他踩下油门,车子很快便消失在了暮色里。
  
  顾耀东湿漉漉地站在路灯下,看着沈青禾朝自己走来,总算松了口气。她真的安然无恙。
  
  两个人站在路灯下,都有些不自在。
  
  “你来找我有事?”沈青禾先开了口。
  
  顾耀东看了看周围,将她拉到远离路灯的地方,然后从兜里拿出了那颗琉璃小花。
  
  “这是我捡到的。”顾耀东盯着她,“在树林里。”
  
  沈青禾看上去一脸不解:“这是什么?”
  
  “你发夹上的花。我不会认错的。树林里开枪的人是你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不想打探你的身份,只想知道邵先生是不是被你救走了。”
  
  沈青禾有些生气:“顾警官,你这样的猜测会给我惹麻烦的。”
  
  顾耀东很诚恳地说:“这两天我们一起遇到的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夏处长,你是可以相信我的。”
  
  他还想再说什么,沈青禾从兜里拿出了一枚发夹,上面的三颗琉璃小花完好无损。“你捡到的东西根本不是我的,我没去过树林,更没开过枪。你让我怎么回答?”
  
  顾耀东看着那三朵小花在发夹上熠熠生辉,愣住了。
  
  “这种发夹是最普通的款式,大街上很多女孩子都有。单凭这个东西就断定我是你要找的人,这太武断了。”
  
  希望变成了失望,他有些泄气:“这么说,邵先生还是生死未卜。”
  
  沈青禾觉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了,于是缓和了口气:“明天大会就结束了。等回了上海,邵先生的下落肯定能弄清楚。会场里还有那么多作家文人需要保护,你不能为了一个人整天心神不定啊!”
  
  顾耀东这才一副醍醐灌顶的样子。
  
  “如果顺利,我明天也能返回上海。最后一天了,我很忙,估计你也会很忙。顾警官,我们上海见吧。”
  
  顾耀东笑了:“上海见。”
  
  沈青禾心情复杂地朝客栈走去。“上海见”,这三个字如同空军飞行员挂在战斗机上的照片,是她最大的牵挂。她眷恋上海,但每一次离开时,她也做好了不能再见的准备。
  
  转眼就到莫干山文化交流大会的最后一天了。参会人员在主楼门口拍大合照,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一群警员用力举着明晃晃的反光板。
  
  杰克:“高点!再高点!”
  
  顾耀东将反光板高举过头。相机一闪,晃得他躲在反光板后睁不开眼。
  
  内政部官员激情澎湃地喊道:“现在我宣布!经过和平、友好地探讨,本届莫干山文化交流会圆满结束!今天晚上,内政部将在餐厅举办晚宴,为诸位践行!”
  
  掌声四起。文人们互道珍重,官员们四处赠送礼物,表达感激之情。这几天在交流会上,人们尽情讨论了政治和经济,表达了对国民政府的不满和期待,表达了对停止内战的渴望。内政部非但没有任何为难,态度还异常谦逊。于是人们相信这场莫干山交流是一次成功的对话,回上海后,一切都会好转起来。
  
  人们相互握着手,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只有顾耀东一个人站得笔直,充满质疑地盯着每一丝风吹草动。
  
  夏继成走过来,“啪”地打了一下他的警帽,帽檐挡住了顾耀东的眼睛。
  
  “放松点!别瞪着眼睛看谁都像犯人!”
  
  顾耀东扶起警帽,还是一副随时准备应战的样子。
  
  杰克举着相机过来了:“夏先生,我可以给你们拍一张合影吗?”
  
  夏继成立刻换了副笑脸:“当然可以!”
  
  他亲热地搂住顾耀东的肩膀。顾耀东板着脸站得笔直。
  
  夏继成小声说:“王处长答应把你放出来可是有条件的。最后一天了,别给人家添麻烦。”
  
  顾耀东还是绷得笔直,像个兵马俑:“处长,您不知道这几天莫干山发生了什么。突然的风平浪静才是最可怕的。”
  
  杰克按下快门,于是画面定格了夏继成的笑脸和顾耀东正义凛然的黑脸。
  
  一辆黑色轿车开进会场大门,停在了远离人群的树下。车窗摇下半截,车里的人望向远处的丁放。
  
  几名青年作家正拉着丁放照相,一名警员跑了过来:“丁小姐,你有电话。”
  
  电话是打到王科达房间里的。警员将丁放领进来后便离开了。王科达把电话递给丁放:“是丁局长。”
  
  父亲严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我派了车去莫干山接你,车已经到楼下了。马上收拾行李回家。”
  
  “我明天和大家一起坐警局的车回来吧,我不想搞得那么特殊。”
  
  “这次你必须听我的!否则我不会再同意让你一个人住在外面。”
  
  父亲说得不容商量,几乎是在命令。电话那头“咔哒”挂断了,丁放只能也无奈地挂掉了。
  
  王科达:“丁小姐,车就在楼下。”
  
  丁放:“到底为什么要我提前一天走?”
  
  王科达:“出于安全考虑,还是提前回去比较好。”
  
  丁放听得疑惑:“出于安全考虑是什么意思?”
  
  王科达皮笑肉不笑:“明天上车的人多,多少会有些混乱,我怕照顾不周啊。再说你的专车已经到楼下了,你就只管收拾行李,舒舒服服回去。”
  
  丁放望着他愣怔了片刻。她走到窗边,看见了停在树下的黑色轿车。她又朝另一边望去,那里是正在愉快合影留念的文人作家,人们开怀谈笑着,尤其是那一群年轻的作家,看起来无忧无虑。然而丁放心底却涌出一丝恐惧。
  
  “那些人呢?”
  
  “今晚内政部践行,明天一早坐车返回上海。就这样。”
  
  丁放怀疑地看着他:“好,我答应回去。不过我要带顾耀东一起。”
  
  王科达不想再多谈,开门送客:“他是你的私人警卫,这个随便你。”
  
  杨奎正等在走廊,丁放出来时看了他两眼。
  
  杨奎:“看什么,还想打我呀?不想走就不走吧,我还巴不得你留下来。”
  
  王科达呵斥道:“杨奎!”
  
  显然,他们有话不能让自己听见。丁放惶惶地转身离开了。
  
  王科达压低声音:“跟她说这些干什么!”
  
  杨奎啐了一口:“她不是想打我耳光吗?我看她最好也坐那辆车。”
  
  “闭嘴!”
  
  丁放听见身后二人进了屋,门关上了,心底越发恐惧。
  
  顾耀东一直注意着那辆停在树下的黑色轿车,之前没在会场见过,停在那里半天了也不见有人下车,着实可疑。他一边想着,一边走了过去。
  
  夏继成示意一旁的赵志勇过来:“看着他点,别让他再惹事。”
  
  赵志勇有些不情愿:“是。”
  
  顾耀东走近那辆黑色轿车,敲了敲车窗玻璃,一个男人摇下了车窗。他朝里面张望,车里还坐了两个保镖模样的男人。
  
  顾耀东:“你们是什么人?”
  
  刚问完,三个男人忽然一推车门下来了,看这架势像是顾耀东又捅了马蜂窝。赵志勇赶紧过来拉开他:“处长让你别惹事!”
  
  “小姐。”两个男人恭敬地喊道。
  
  二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丁放过来了。
  
  “他们是我爸爸的手下,来接我回上海。”
  
  丁放说得轻描淡写,但是顾耀东和赵志勇都蒙了。
  
  顾耀东:“你爸爸还有手下?”
  
  “他是上海财政局局长,有很多手下。”
  
  顾耀东还是一头雾水:“你不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在上海,靠写小说维持生计吗?之前你被记者骚扰,连一个能投靠的人都没有,还只能住到我家里。”
  
  丁放沉默片刻,对三名保镖说道:“你们在车上等我。”
  
  赵志勇看着丁放,他明白丁放有话要说,但并不想说给自己听。别说正眼,她连自己这个方向都没有看过一眼。于是他也消沉地退到了一旁。
  
  丁放:“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在上海有很好的生活。变成‘东篱君’只是为了逃避父母,因为那是我向往成为的人,可我并不是。”
  
  丁放瞥见王科达和杨奎从楼里出来了,王科达跟几名警员交代着什么,杨奎则不时看向自己和顾耀东。
  
  她皱起了眉头:“去收拾行李吧,我们回上海。”
  
  顾耀东:“我们?”
  
  “我有点私事要提前回去。我在车上等你。”说着,她准备上车了。
  
  “我要留下来。”
  
  丁放意外:“什么?”
  
  “我明天和其他人一起回上海。”
  
  “可是……你来莫干山是为了保护我,我都回去了,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这里还有这么多人。”
  
  丁放想起夏继成的暗示,如果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顾耀东,他只会更坚决地留下来,于是只说道:“你是我的私人警卫,你从上海把我送来,就应该把我再送回去!”
  
  顾耀东:“如果是以前,我不会这么说。我想现在可以了。即使没有我,他们也会把你安全送回上海的。我要留下来,这里还有我想保护的人。”
  
  丁放怔了片刻:“是沈青禾吗?”
  
  顾耀东没说话。
  
  杨奎已经走了过来,假惺惺道:“顾警官,你不去收拾行李吗?”
  
  顾耀东:“警局任务还没有结束,我要留下来。”
  
  丁放:“顾耀东!”
  
  顾耀东:“你回去吧。”
  
  丁放急了:“你怎么比我还固执!”她恨不得将心里所有的担心、怀疑一股脑说出来,但是这时候,她看到了杨奎的眼神,如果让杨奎看到自己把这些担心、怀疑告诉了顾耀东,他会怎么对顾耀东?可如果什么都不说,他也许会陷入更大的危险。忽然,丁放走上去,忘情地抱住了顾耀东。
  
  赵志勇一怔,赶紧转开脸。杨奎也以为是离别之前的扭捏,厌烦地看向了别处。
  
  顾耀东像根木头似的被丁放抱着,一动不敢动。这时,丁放在他耳边小声说:“离杨奎远点。明天可能会出事。”
  
  他愣住了。丁放松开他,转身上了车。
  
  车开走了。杨奎冷笑一声,朝远处走去。顾耀东转头望向杨奎,赵志勇则望着顾耀东,五味杂陈。
  
  那名在交流会上慷慨陈词的民盟代表闻少群,正和几个朋友站在一起聊天。夏继成和杰克说笑着从他身后走过。
  
  过了片刻,闻少群觉得不对,伸手一摸,发现兜里多了一支笔。他认出那是邵白尘的东西,诧异地回头望去,但是人群里并没有邵白尘的身影。除了几名文人,就只有那名姓夏的警察处长和美国记者在聊天。
  
  邵先生不是回上海了吗?他心生奇怪,单独去了一旁,打开笔帽,只见里面塞了一张字条,画着树林里的凉亭。
  
  很快,夏继成就看到闻少群单独离开了会场。
  
  在树林的凉亭里,闻少群果然见到了邵白尘。当邵白尘把自己的经历以及警察局要在回城路上下毒手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时,惊喜变成了震惊和愤怒。身为国民政府的警察,戴着保护者的面具,竟然在暗地里干刽子手的勾当。
  
  长长的谈话和沉默后,闻少群答应了邵白尘的提议——动员名单上的二十五人,一同撤往延安。这不是当逃兵,而是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战斗。
  
  事情一切都很顺利,直到王科达接到齐升平从上海打来的一个电话。
  
  当天晚上的践行宴丰盛到近乎奢侈。餐厅里所有灯都亮起来了,每张餐桌还额外摆上了一篮子矫揉造作的插花,衬得一室生春。服务生端着托盘供应美酒,内政部今晚格外慷慨,红酒、香槟比平常多了许多,连端酒的服务生也增加了好几名,大有让人不醉不归的架势。
  
  顾耀东和赵志勇坐在一桌,顾耀东拿着筷子心不在焉,一块肉夹了半天也没夹起来。他的注意力全在隔壁桌正和刑一处警员吃吃喝喝的杨奎身上。
  
  夏继成和杰克喝着美酒谈笑风生,四处应酬,顾耀东的那点心思全看在他眼里,但现在他更关心的是王科达。践行宴所有人都到场了,唯独王科达不在。这时,一名警员跑进来对杨奎耳语了一番,杨奎便起身离开了。
  
  夏继成借口喝多了有点头晕,从人群里退了出来。经过赵志勇身边时,他小声说:“你看着顾耀东,吃完回房间,晚上别到处瞎跑。”然后就离开了餐厅。
  
  顾耀东根本没注意到夏继成,他一直盯着杨奎,见杨奎出去了,也想跟出去,被赵志勇拉住了:“处长刚交代,吃完饭就回房间。你别为难我。”
  
  他说得冷冰冰的,顾耀东犹豫着只好坐下了。
  
  杨奎刚一进王科达办公室,就听到他交代一名警员:“马上通知上山的关卡关闭,明天我们离开以后才能恢复。”
  
  警员跑步离开了。
  
  杨奎走了进来:“处长,您叫我?”
  
  王科达:“你马上去一趟货运车行,告诉经理从现在开始到明天我们离开,车行里的车一辆都不许动。所有车钥匙封存,如果有人擅自动车,按扰乱治安处理。”
  
  杨奎:“出事了?”
  
  “没事,以防万一。齐副局长刚刚打电话,说是保密局去局长那儿告状了,怪我们警局大意,害他们损失了一个蔡队长。他担心共党会再搞小动作,我们要是再出差错,那就没法替自己说话了。”
  
  “我们害他们?那不是瞎扯淡吗?”
  
  王科达一脸无所谓:“戒严也好,从今晚开始禁止一切车辆进出,明天行动结束以后再解除。一了百了,今晚还能睡个安生觉。”
  
  夏继成敲门进来,见二人在说话,装作要退出去:“哎哟,不知道你们在谈事情。我过会儿再来。”
  
  王科达换了副笑脸:“进来坐啊夏处长,没什么要紧事。”他转头对杨奎说:“你赶紧去吧。”
  
  夏继成似乎没太在意杨奎离开,进来一屁股坐沙发上,抱怨道:“没想到这老美还真能喝,喝得我头都大了。来看看你这儿有头疼药没?”
  
  王科达去柜子里找药:“还真有。最近老是睡不好,我也隔三岔五头疼。”
  
  夏继成:“你呀,还是对自己要求太苛刻,压力太大,连带你手底下的个个都辛苦。这都几点了,还让人家杨队长出去执行任务。”
  
  “没办法,副局长电话打过来了,他吩咐的事,肯定得照办啊。”
  
  夏继成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倒了杯水:“要是有需要我带杰克回避的,提前说。”
  
  餐厅里,顾耀东食不知味,丁放的话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离杨奎远点。明天可能会出事”。会出什么事?杨奎他们在密谋什么?他转头望着杨奎的空位,放下了筷子。
  
  “我出去透透气。”
  
  顾耀东起身离开了,赵志勇埋头吃着饭,很想不去理会,可吃了两口,他还是放下筷子跟出去了。
  
  天色渐暗,别墅区里看不见什么人影,大家几乎都在餐厅里吃践行饭。顾耀东从主楼出来,没走多远,就看见杨奎从王科达的别墅里匆匆出来,上了辆警车离开了。
  
  他愣了下,赶紧从一旁推了辆自行车,骑上就追。
  
  赵志勇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喊:“顾耀东!”顾耀东已经骑远了,他只得也骑了一辆追出去。
  
  夏继成听到王科达说“今晚戒严”四个字时,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但开口照样是事不关己的调调:“戒严不是小动作,可别吓着那些文人。”
  
  “反正他们在会场里面该吃吃该喝喝,再晚点也就睡了,外紧内松,他们应该也察觉不到。”王科达从柜子里找到了药,递给夏继成:“一两颗就行,这药吃了容易犯困。”
  
  夏继成笑呵呵地接了过去:“无所谓,头疼得厉害,正好吃了蒙头睡一觉。”
  
  夏继成懒懒散散地回了房间,一关门,立刻看了眼手表。这个时间,沈青禾应该快到货运车行了。思忖片刻,他反锁了房门,迅速脱下制服,从行李包里拿出便装换上。他再次查看门锁,确定反锁好了,便从二楼窗户翻了出去。
  
  杨奎的车出了别墅区大门,一路朝西边开去,顾耀东蹬着自行车,远远跟在后面。警车拐了一个弯,消失不见了。他飞快地蹬着,朝着汽车消失的方向继续追去。暮色中,依稀能看到在很远的地方,灯光照亮了一块黄色牌子,上面是一个大大的“车”字。
  
  赵志勇追着追着,自行车忽然掉了链子。车子骑不了了,他踮脚朝远处张望,眼见顾耀东朝着那个亮着黄光的“车”字方向而去,很快消失在视野中。他摆弄了几下车链条,还是不行,只得推着自行车调头往回走了。
  
  杨奎已经到了货运车行的经理办公室,趾高气扬地通知对方:“明天早上十点之前,你们车行的车禁止使用,钥匙全部封存,违反戒严令的一律按扰乱治安处罚。”
  
  “是,是,警官,我这就锁上。”经理赶紧收拾东西,锁上了存放车钥匙的抽屉。
  
  杨奎靠在门边,望了一眼沈青禾租的那间二楼仓库:“那间仓库的东西搬走了吗?”
  
  经理顺着望了一眼:“还没有。那位小姐租到明天。”
  
  “哦……”杨奎想了想,悄悄从桌上拿了枚回形针,“行了,锁好就走吧。”
  
  经理离开后,杨奎去了沈青禾的仓库门口,他站在门外想了想,又望了望周围,见没有动静,用回形针开了门。
  
  杨奎没有开灯,借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了那几只依然堆在墙角的货箱。他依次开了箱盖,前三只仍然装着之前看过的干蘑菇、笋干和药材。他撬开那天被夏继成坐在屁股底下的第四只箱子,里面满是药材,也没什么特别。又打开第五只,那个夏继成不让他看的小盒子仍然埋在药材里。杨奎心想,姓夏的宁肯撕破脸都不让我看,估计不是违禁药品就是金条。看一眼放回原处,也不可能有人发现。于是他拿出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还是药材,和箱子里的一大堆没什么区别。
  
  这夏继成在故弄什么玄虚?杨奎心里嘀咕着,把小盒子放了回去。屋里也没什么可查的了,他起身打算离开,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既然是故弄玄虚,那就是为了掩盖他真正想掩盖的东西。是什么?
  
  杨奎停下脚步,转头望向第四只箱子。他第二次打开了这只箱子,一手举着手电筒,一手在满箱子呛鼻的药材里扒拉着,手电筒照在货箱内壁上,赫然出现一团血迹。他立刻把箱子倒空,箱底也有斑斑血迹。原来这才是夏继成和沈青禾的秘密,箱子里藏过身上带伤的人——除了邵白尘,不会是别人。
  
  会场的践行宴结束后,大家就各回房间休息了。一队警察在别墅区内巡逻,等他们走远后,领头的闻少群指挥两名文人在围墙边搭上梯子,然后一队文人依次翻墙爬了出去。
  
  与此同时,沈青禾已经开着卡车到了货运车行。她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七点四十分,离约定的接人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刚好够把货箱搬上车。路上如果有人问起来,也好说是拉货回上海。
  
  沈青禾走到仓库门口,用钥匙开了门,进屋刚一开灯,一支枪抵住了她的头。
  
  第四只货箱已经被倒空了,药材撒了一地。她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杨奎从门口走出来,轻轻关上了门:“沈小姐,这么晚了,来干什么?”
  
  “明天要回上海,过来点货。这违法了吗?”
  
  “那要看你怎么解释箱子里的血迹了。”
  
  “箱子是从货运车行租的,也许人家以前用来装过肉呢?我哪知道是什么血。”沈青禾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一个重要细节,那天邵白尘躲在箱子里,伤口裂开,她只包扎了伤口,但是忘记了检查箱子里是否被蹭上血迹。
  
  “你撒谎了。我来解释吧。上一次我来搜查,你在第四只箱子里藏了人。”杨奎从一旁拿过那只小盒子,扔在地上,“夏继成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拿个破盒子唱了出空城计。我以为他不让我看这只盒子,其实是不想让我看见第四只箱子里藏的人。树林里的车轮印子就是你留下的,箱子里藏的人是邵白尘,对不对?”
  
  沈青禾冷笑:“王处长知道你这么污蔑上级长官吗?”
  
  杨奎:“我会跟王处长报告的。不光你有问题,夏继成也有问题。”
  
  沈青禾猛地从腰间抽出勃朗宁手枪指向杨奎,被杨奎一脚踢飞。几招交手后,杨奎从背后勒住了她。沈青禾拼命反抗,杨奎越勒越使劲,眼看她已经喘不过气……
  
  杨奎:“你演技不错,可惜今天栽我手里了。放心,我不会一枪毙了你,还要留着你去……”
  
  猛地一下,一只货箱砸在杨奎头上,砸得他摔在了地上。杨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砸蒙了,踉跄着想站起来,看清背后是什么人。
  
  沈青禾咳嗽着回头望去,只见顾耀东拿着货箱,满头大汗地站在那里。
  
  眼看杨奎晕头转向地要爬起来了,顾耀东举着货箱又一次砸下来。这一次杨奎晕了过去,不再动弹。
  
  王科达始终等不到杨奎回来,开门叫了一名警员过来,问道:“杨队长回来了吗?”
  
  “还没有。”
  
  他看了眼手表,杨奎走了已经有一个半小时了。从这里到货运车行,来回只用四十分钟,就算他办事耽误二十分钟,那也晚了半个小时。杨奎不是拖拉的人,一定出了问题。
  
  王科达:“给货运车行打电话!”
  
  警员小心地:“处长,您忘了,电话切断了。”
  
  “那赶紧叫人去看看啊!”
  
  警员正要离开,王科达又把他叫住了,“等一下!”他想了想,总觉得不踏实,“多带几个人,开车去。如果有情况,马上回来通报。”
  
  警员匆匆离开,又叫了另外五名警员,一共六人,开着警车直奔货运车行而去。
  
  被砸晕的杨奎还趴在地上。
  
  顾耀东抱着货箱,眼神有点发直:“你怎么样?”
  
  沈青禾被勒得有些说不出话,她咳了几下,沙哑着喉咙说:“你赶紧走。”
  
  “你呢?”
  
  “我还有事要做。”
  
  “你走。我看着他。”
  
  沈青禾忍痛爬起来,捡起地上的勃朗宁手枪:“回会场吧!别卷进来。”
  
  “他跑了你就麻烦了!我知道你来莫干山有重要的事,快走!”
  
  “让他看见你,你就再也脱不了身了!”
  
  “那就不脱身吧。”顾耀东说得不假思索,仿佛这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沈青禾怔怔地看着他,鼻子酸了。
  
  这时,外面有人轻轻敲门。沈青禾立刻示意顾耀东躲开。顾耀东将昏迷的杨奎拖到内屋。沈青禾将子弹上了膛,靠在墙边迅速拉开门。
  
  “邵先生!”
  
  顾耀东一听,连忙探头张望,果然是邵白尘。除了欣喜,他看沈青禾的眼神也更不一样了。
  
  邵白尘见屋里一片狼藉,沈青禾也有些疲惫,担心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放心,没事。大家到了吗?”
  
  “已经到齐了。他们现在就在竹林旁边的接应点。”
  
  “车应该已经到了。您先去,我马上下来。”
  
  邵白尘离开后,沈青禾关了门,顾耀东从内屋走出来。两人看着对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一切都已心照不宣。
  
  沈青禾看了眼手表,已经七点五十五分。杨奎必须除掉了,但不能在这里,王科达知道这是她的仓库,尸体会惹来麻烦。沈青禾迅速找了一根捆货箱的麻绳,给杨奎绑了手。然后卸了杨奎的枪,塞到顾耀东手里:“你什么都不用做。送他们上了车,我马上回来处理!”说完她便匆匆离开了。顾耀东看着地上的杨奎,笨拙地将手枪插到腰间,努力镇定下来。
  
  沈青禾匆匆下了楼,从后门出了院子,旁边就是接应点。但是那里并没有停任何车。她又回了院子,朝四周望去,除了货运车行的卡车,就只有自己的那辆车了。已经八点,二十五个人也已经到了,车却迟迟不出现。沈青禾有些着急起来。
  
  忽然一双手将她拉到了墙后隐蔽处。是夏继成。
  
  时间紧急,夏继成正要开口,沈青禾抢先说道:“杨奎突然找来了,我暴露了。”
  
  夏继成愣了几秒,然后问道:“杨奎呢?”
  
  “在堆货的房间里,顾耀东把他打晕了。”
  
  “谁?”夏继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耀东。我把杨奎绑起来了。等他们安全上了车,我马上回去处理。”沈青禾说得有些着急,杨奎随时可能醒过来,她不能让顾耀东一个人面对这种状况。
  
  就在这时,在很远的地方,亮起了星星点点的车灯。半山小镇依山而建,镇内地势高低起伏。货运车行建在地势较高的位置,因此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从低处有车朝车行方向驶来。
  
  夏继成:“杨奎一直没回去,警局的人找过来了。”
  
  沈青禾更着急了:“已经八点了,接应的车怎么还不到?”
  
  “计划有变,齐升平突然要求戒严,湖州那名同志上不来了。现在只能靠你和我把他们送下山。”
  
  沈青禾愣住了。
  
  远处,警车车灯正渐渐从几个小光点变亮,变大,它们离车行越来越近了。
  
  “今天晚上不要动你的车,免得王科达怀疑……”夏继成低声对沈青禾说着他的计划。
  
  顾耀东关了灯,反锁了窗户和房门,没注意到杨奎已经醒了。他躺在地上,偷偷挣脱了绳子,趁顾耀东不注意,伸手去摸腰间的枪,才发现枪已经被卸了。
  
  顾耀东察觉到杨奎有动作,刚要去摸枪,杨奎已经扑了上来。他万万没想到,两下把自己砸晕的人会是这条咸鱼。他更没想到的是,原来两三下就能解决的咸鱼,一番肉搏之后,自己不但没解决他,竟然还挨了几下。
  
  杨奎抹了把鼻血,顾耀东也抹了把鼻血。
  
  “行啊顾耀东,有长进了。”
  
  杨奎再次冲向顾耀东,顾耀东也向他扑过来。杨奎却虚晃一下,反手勒着他的脖子将他拎起来,一把按在窗户玻璃上。顾耀东的脸被挤扁了,滑稽地变了形,他几乎要窒息了。他使劲挣扎着,隐隐约约却看见楼下的院子里沈青禾在和什么人说话。那个人被卡车挡住了身子,时隐时现,看不清面孔。过了片刻,那个男人上了一辆卡车。
  
  夏继成搭线启动了一辆车行的卡车,沈青禾朝竹林方向挥了挥手,邵白尘带着文人们跑了过来。大家安静迅速地跳上了货厢。
  
  夏继成熄了火,下车,沈青禾跳上驾驶座。
  
  夏继成低声说道:“我先开车把他们引走,然后你再点火。从镇口下山,离关卡一半路程的地方有一条往南的小路。你沿小路一直开,游击队的同志会在路的尽头等你。把人交给他们,你马上返回客栈。明天早上关卡打开以后,再开你的车拉着货回上海。”
  
  沈青禾有些慌神:“顾耀东和杨奎怎么办?”
  
  夏继成:“杨奎不能死在这儿。但这与你无关。”
  
  沈青禾心跳很快,她死死盯着夏继成,他从来都是镇定的,从来都是有把握的,而自己也从来都是信任他的。但是这一刻她无比希望能从夏继成嘴里再多听到几句信心满满的话。
  
  “我会回来解决。”夏继成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沈青禾松了口气。
  
  夏继成:“任务完成你马上回客栈。没时间耽误了。一路顺利!”
  
  沈青禾:“一路顺利。”
  
  顾耀东被杨奎按在玻璃窗上,看着院子里的那个男人走到了另一辆卡车旁。杨奎自顾自说着:“刚刚看了货箱,我总算明白了。不光沈青禾有问题,你也有问题。不过最有问题的,是在背后给你们撑腰的夏继成!”
  
  上第二辆卡车前,夏继成犹豫了。他转头望向了仓库二楼。顾耀东就在那个房间里,和杨奎在一起。那个傻小子除了跟看守所犯人学了一招反手擒抱,什么都不会。他一无所知,一无所能。他有什么?
  
  信念。他比任何人都更有信念。
  
  房间里黑着灯,夏继成什么也看不见。他终于还是开门跳上了驾驶座,搭线点火,启动了卡车。
  
  顾耀东被挤成一摊扁肉贴在玻璃窗上,在认出夏继成面孔的一瞬间,震惊,呆若木鸡,恍然大悟。欣喜若狂,还是在无地自容?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太多复杂的情绪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以至于连自己湿了眼眶都没有知觉。
  
  就在杨奎伸手抓住他脑袋的瞬间,顾耀东忽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股力气,拧住杨奎的手就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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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13:05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六章

       就在顾耀东燃起斗志的同时,杨奎也从窗户看到了跳上卡车的夏继成。那才是他要等的大鱼,终于出现了。
  
  杨奎无心恋战,拎起顾耀东的头狠狠砸在墙上,然后扔下他就往外冲。顾耀东一个反手擒抱死死箍住了他。
  
  杨奎一个过肩摔将他摔在地上,刚想跑,顾耀东又一次顽强地扑上去,用反手擒抱箍住他,并且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扳倒在了地上。
  
  夏继成坐在卡车上,看着三辆警车驶进了货运车行的院子,压低了帽檐。
  
  六名警员下了车,打着手电筒四处查看。
  
  警员大喊:“队长——杨队长——”
  
  窗外传来警员的喊声。
  
  顾耀东抢先捡起被打落在地上的枪,指着杨奎:“别动。”
  
  杨奎没动:“行啊顾耀东,有两下子了。夏继成教你的?”
  
  顾耀东一把抹掉鼻血:“处长教我的东西,太多了。”
  
  杨奎啐了一口带血的口水:“别一口一个处长了。他和沈青禾有问题。我甚至怀疑姓夏的就是白桦。”
  
  “白桦”两个字让顾耀东微微一惊。
  
  杨奎表面跟顾耀东说着话,其实一直偷偷关注着院内的情况。他看见刑一处的人正在朝仓库楼的方向靠近。
  
  “我相信你是无辜的。就算帮他们做过什么,顶多算被蒙蔽,被利用。你也别在这儿傻拼命了,跟我回去见王处长,我保证不追究你的责任。够仗义了吧?”他一边说话,一边朝窗户挪步过去。
  
  顾耀东举高了手枪:“站在那儿,别动。”
  
  一名警员听见有低沉的汽车怠速声,循声找去。很快,他找到了那辆卡车,驾驶座上似乎有人影。他挥手示意两名同伴过来,然后举着手电筒,小心翼翼靠了过去。手电筒的光太微弱,照不清楚里面的人,于是他们越靠越近……
  
  忽然,卡车大灯“唰”地亮了,刺眼的光束射得警员们本能地遮住眼睛。
  
  夏继成空踩了一脚油门,发出轰鸣声。
  
  另外三名警员听见动静,也聚拢过来。
  
  一名警员问道:“谁在车里?……杨队长,是你吗?”
  
  夏继成猛地一脚油门,卡车径直朝前冲去,六人赶紧散开。
  
  “上车!都上车追!”六人一边喊一边各自上了警车。
  
  夏继成把油门踩到底,朝会场别墅的方向疾驰而去,三辆警车随后追了出去,喇叭声不断响起。
  
  顾耀东和杨奎都从窗户里往外瞄着,眼看着三辆警车追着一辆卡车冲出院子,杨奎有些沉不住气了:“你知道白桦的分量吧?如果夏继成真的是白桦,跟我一起把他揪出来,搞不好将来二处就是你的!这交易不吃亏啊!”
  
  “不是每件事都能用来做交易的。”
  
  “那你只能被他拖下水。自己算算,值得吗?”
  
  “无所谓值不值得,反正我也算不清楚。我就是要帮他们。”
  
  院子里,一切恢复了平静。沈青禾镇定地擦线点火,启动卡车,驶出了车行院子。她从另一条和夏继成不同方向的路,朝镇口方向开去。
  
  顾耀东瞥见另一辆车也驶出了院子,如释重负。
  
  杨奎见两条大鱼都跑了,气红了眼:“开枪啊!你有胆子开枪吗?”
  
  顾耀东用枪指着他,一步步退到窗边:“其实到现在我也没学会用枪,我连保险栓在哪儿都不知道。但是这对我来说不重要。”说着,他打开窗户把枪扔了出去,那么心平气和,仿佛这枪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戏弄杨奎的玩具。
  
  杨奎怔了片刻,歇斯底里地扑了上来。两个人像摔跤选手一样纠缠在地上,互相勒住了对方脖子……
  
  王科达在房间里坐立不安,杨奎还是下落不明,又一名警员慌慌张张进来报告说:“处长!有人不见了!”
  
  “什么意思?什么人不见了?”
  
  “我们刚刚查房,发现有几间房子空了,民盟的闻少群,还有另外几个……”
  
  王科达一把推开他冲了出去。
  
  别墅区里所有能开的灯全都打开了,晃眼而喧嚣。一群警员在高高低低的别墅间乱窜着,叫嚷着,像极了一群没头苍蝇。
  
  王科达接连踹开几栋别墅的房门,屋里都是空的。
  
  刘警官匆匆跑过来:“处长,目前发现少了十二个人!还在接着清点!”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警车喇叭声和枪声。
  
  王科达一个激灵,掏出枪吼道:“把人全叫起来!跟我出去!”
  
  警员住的几栋楼外停了一排警车,警哨声急促而尖锐地响着,赵志勇一脸茫然地跟着其他人从楼里匆匆跑出来,拉着身旁的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有人跑了!”
  
  王科达喊道:“都上车!”
  
  警员迅速上车,赵志勇扒着车门还在回头朝楼里张望,顾耀东还没有回来吗?
  
  车上警员不耐烦了:“你上不上车?”
  
  “上!上!”赵志勇赶紧跟了上去。
  
  王科达的黑色轿车带着警车车队朝外面冲去。
  
  在那间没有开灯的仓库里,顾耀东和杨奎死死勒着对方的脖子……顾耀东想了很多,他想福安弄,想爸妈和姐姐,想晒台上的咸肉和二喵,他和沈青禾说过要在上海见;而处长,他还有很多话想跟处长说,很多很多以前没说过的话。
  
  慢慢地,杨奎晕了过去。顾耀东松开他,想从地上爬起来,然而终于也体力不支晕倒在了地上。
  
  夏继成的卡车呼啸而过,三辆警车追在后面,不断按喇叭、开枪,肆意将小镇的安宁击得粉碎。夏继成特意绕了一个圈,先从车行绕到了会场别墅附近,然后再朝他的目的地开去。他知道自己吸引警力越多,沈青禾带着那一车二十五个人就越安全。
  
  果然,在开到会场附近时,其中一辆警车拐去了别墅区,刚到门口就遇到王科达的车队出来。
  
  警员赶紧报告:“处长!有辆卡车从车行冲出来!我们已经鸣枪示警!对方还是没有停车!往湖边方向去了!”
  
  王科达:“找到杨队长了吗?”
  
  警员:“没有!”
  
  王科达:“带路!追!”
  
  车队跟随那辆警车疾驰而去。
  
  夏继成的卡车沿着树丛中的小路疾驰。
  
  湖就在前方不远处了。
  
  他从手套箱拿出扳手,卡在油门上,然后踢开车门纵身一跳,隐匿在了路旁的树丛中。卡车继续朝湖边直冲而去。
  
  跟在后面的两辆警车并没有察觉到有人跳车,只看见那辆卡车直直地冲进了湖里,激起巨大的水浪。
  
  王科达一行人赶到湖边时,卡车正在渐渐下沉。
  
  王科达:“车上的人呢?”
  
  最先到这里的一名警员说:“报告处长,没看见。”
  
  王科达:“下去几个人,搜!”
  
  几名警员跳下湖,朝卡车游去。
  
  王科达在岸边看着,思忖着,越想越觉得不对。他转头望向周围的大群警员,除了固定站岗的警员,几乎所有警力都倾巢而出,被一辆卡车带到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湖边。
  
  王科达问身边的警员:“你们整个会场都仔细搜了?”
  
  警员:“所有别墅楼和礼堂、餐厅、仓库都搜了。确实没发现失踪的人。”
  
  王科达越发不踏实,想了想说:“你马上开车回去,通知守门的警卫封锁入口。如果杨队长回来了,让他在会场等。”
  
  “是!”警员跳上一辆警车,往回开去。
  
  车行至小路狭窄处时,路中间多了一块石头。他只得停了车,下车将石头搬开,然后绕车查看了一圈,不见有异常,这才回了驾驶座。
  
  就在他下车搬石头时,夏继成已经钻到了车底盘下挂着,警员丝毫没发现。待车辆重新发动后,夏继成无声无息地从底盘爬上来,跳进了后车厢。
  
  湖里的几名警员游到了卡车旁,驾驶座是空的。
  
  “处长,司机不见了!”
  
  王科达:“把货厢打开!”
  
  几名警员泡在水里,使劲拽门。
  
  “打不开!锁住了!”
  
  王科达恼羞成怒地掏出枪:“都让开!”他发泄般地连开几枪,打烂了锁。
  
  货厢门打开了,里面空空如也。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夏继成之所以选择这片湖,是因为从湖边返回会场别墅,必定会经过货运车行。
  
  那辆被派回去的警车,一刻不停地从车行外开了过去。过了片刻,当车灯光亮彻底消失在远处,周围一切恢复寂静时,夏继成从暗处走了出来。他站在那块被路灯照亮的写着“车”字的黄色广告牌下,冷冷地望向仓库所在的二层楼房。
  
  漆黑的房间里,杨奎渐渐睁开了眼睛。一阵猛烈地咳嗽,他缓过气来了。
  
  这时他看到了倒在一旁的顾耀东。
  
  枪已经被扔掉了。杨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从堆货箱的地方找了只扳手。就在他举着扳手要朝顾耀东的脑袋砸下去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回头望去,只见夏继成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杨队长,我说过谁也不能动顾耀东吧?”
  
  杨奎木然地看着一个陌生的夏继成,知道一切都完了。
  
  沈青禾从车行离开后,一路很顺利地下了山。按照夏继成交代的路线,她将卡车开到了那条小路的尽头,前面没路了。一名农夫打扮的中年男人挑着柴从林子里出来,沈青禾打量他几眼,又看了看周围情况,下了车。
  
  男人:“姑娘,前面没路了。开车过不了。”
  
  沈青禾:“请问,从这儿走路能到河边吗?我有一批货,想从水路运走。”
  
  男人:“这么晚,怕是没有船了啊。”
  
  沈青禾:“湖州一位叶先生跟我订了五条船的货,今晚必须送走。”
  
  男人心中明了,上前来主动同她握了手:“船已经在河边等了,后面的事交给我们吧。”
  
  林子里又出来几名拿枪的游击队同志,他们领着文人从山路朝下面的小河走去,沈青禾同邵白尘握手告别:“邵先生,我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这些是湖州游击队的同志,他们会负责送你们到安全的地方。”
  
  邵白尘:“蔚小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沈青禾笑了:“一路顺利。”
  
  寂静的河边,一行人上了停靠在岸边的五艘小船。船桨在岸边用力一撑,小船便被推向了河心,沿着小河顺流而下,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嗡呜——嗡呜——”顾耀东耳边响着自行车轮空转的声音,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他慢慢睁开眼,眼前是模糊的楼梯,模糊的地面,一个模糊的后脑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看见自己坐在车行的院子里,面前那个后脑勺是夏继成,他正蹲在一旁安静地修着自行车。
  
  夏继成回头看了他一眼:“醒了?”
  
  顾耀东猛地回过神来,慌忙四处张望。
  
  “你找杨奎?”
  
  “他知道你们……是那种人了!”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但依旧能听出满肚子的焦灼。
  
  夏继成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哦,知道就知道了吧。”
  
  “他会告诉王处长的!他说这次一定要把白桦揪出来!”
  
  “他不会。”
  
  “他会!”
  
  “不会。”
  
  “他肯定会的!”顾耀东急了,忘了自己应该压低声音说话。
  
  夏继成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相信我。他不会了。”
  
  顾耀东也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杨奎不是不会告密,而是不能了。
  
  “沈青禾怎么样?”顾耀东忽然又想起沈青禾来。
  
  “她很好。”
  
  “邵先生呢?”
  
  夏继成不禁笑了:“也很好。所有人都很好。一切都过去了。”他知道,如果不这么说,他会一直问下去,这小子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顾耀东松了口气,起身蹲到夏继成身旁,看着他修自行车。
  
  过了片刻,他很小声地问:“处长,你真的是白桦?”
  
  “一棵树?”
  
  顾耀东笑了:“嗯。”
  
  夏继成:“也许,在这个警察局里,我确实就是一棵树吧。”
  
  顾耀东:“一半扎根黑暗,一半迎接光明。根扎得越深,看到越多黑暗和腐烂,就会长得越高,越努力争取阳光。”
  
  夏继成也笑了:“臭小子,你不应该当警察,你应该去当诗人。”
  
  “谢谢处长!”
  
  夏继成打量他两眼,前两天因为那通电话被杨奎打的旧伤还未愈,今天又添了新伤,这会儿脸上红的紫的青的,五颜六色:“你这脸上新伤旧伤堆在一块儿,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来。回去……”
  
  顾耀东:“别对任何人提起来过车行。”
  
  “你也不是看起来那么傻啊!”
  
  “您也不是看起来的只喜欢吃鸡腿打麻将啊。”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车修好了。夏继成站了起来,看着顾耀东还蹲在地上一脸傻笑,蓦然想起那一年他初来警局报到时,像只流浪猫一样被人领进刑二处的样子。那时把这只没人要的猫捡进二处,是他做得最正确的选择。
  
  他蹲下去,然后抱了抱他:“顾耀东,谢谢。”
  
  顾耀东被抱着,有点蒙也有点腼腆。他也想抱抱夏继成,可又觉得不好意思,两只手在空中悬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最后只敢用手指尖戳了戳处长的肩膀。
  
  “处长……我有点不习惯这样。”
  
  夏继成放开他,干咳两声:“嗯,其实我也不习惯。”他起身拍了拍自行车凳子,“行了,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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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13:35 | 只看该作者
  夜晚的莫干山小镇已经恢复了平静。夏继成蹬着自行车,载着顾耀东从夜晚无人的街上晃过。自行车嗖嗖冲着,夜风凉凉吹着,顾耀东顶着一张满是伤痕的脸,心底是满满的兴奋和踏实。在这个陌生的山间小镇,在这个看似平凡的夜,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起点。
  
  王科达的大队人马已经回来了,他们在楼外空地集合,个个灰头土脸。
  
  王科达:“杨队长还没消息?”
  
  刘警官:“已经派人出去找了。”
  
  一名警员跑过来:“处长,刚刚问了关卡,他们今晚没有放行任何人和车,也没有看见可疑人员在周围出现。”
  
  王科达怒火中烧地骂道:“在这儿住了四天,天天哄着伺候着,现在吃饱喝足,嘴一抹,说消失就消失!当我们是老妈子吗?”
  
  这时,又有两名警员从楼里出来,一人抱了几个枕头。
  
  “处长!我们被骗了,失踪的是二十五个人,不是十二个。”
  
  “其他人都在被子里塞了枕头,所以我们发现晚了……”
  
  王科达立刻变了脸色,二十五人,不多不少,那就不是巧合了!
  
  队伍里,一名警员小声问赵志勇:“顾耀东呢?怎么不来集合?”
  
  王科达一听,扒开人群几步跨到赵志勇面前:“顾耀东在哪儿?”
  
  赵志勇支吾:“我……我不知道啊。”
  
  一名警员小声说:“会不会在夏处长那儿?”
  
  另一人小声说:“这么大动静,怎么也不见夏处长出来呢?”
  
  警员们窃窃私语起来。
  
  王科达也起了疑心,目光阴鸷地朝夏继成所住的那栋别墅楼走去。
  
  大门没有锁,王科达轻轻一推便开了。屋里光线昏暗,不像有人的样子。他沿着昏暗的楼道快步朝二楼的卧室走去。到了门口,他直接就去拉门把手,这时门忽然开了,开门的正是顾耀东。
  
  “王处长!”顾耀东似乎被吓了一跳。只见他挽着袖子,拎着热水壶,一脸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后,“我正要去打开水,您找夏处长吗?”
  
  这时,夏继成穿着睡衣,一边披外套一边睡眼惺忪地出来了:“王处长,外面怎么这么吵啊?”
  
  “出事了。”说话时,王科达快速扫了一遍屋里,夏继成的床一看便是在睡觉,另外沙发上放着枕头和被子,还有顾耀东的警帽。
  
  夏继成很茫然:“怎么了?”
  
  “你们什么都没听说吗?”
  
  “我吃了你给的头疼药就睡了。没人来通知我出事了啊!顾耀东,有人来过吗?”
  
  顾耀东很笃定:“没有。我就睡在沙发上,没听见敲门。”
  
  王科达半信半疑:“哦,刚刚有行动,所有人都参加了,就顾警官缺席,我还以为你出去了。”
  
  顾耀东有些不好意思:“处长晚上喝多了,人不舒服,我其实听见大家集合出去了……”
  
  夏继成:“是我让他留下来的。反正他去了也没什么用,搞不好还添乱,不如在这儿端茶送水。到底怎么了?”
  
  “名单上的人……全跑了。”说完,王科达便仔细看着二人的反应。
  
  夏继成很诧异:“跑了?那么多人,怎么跑?”
  
  “是啊。怎么跑?我也想不明白怎么就跑了!”
  
  王科达又看向顾耀东,顾耀东杵在一旁,一脸听不懂的样子:“处长,要不我还是去打点热水?屋里没水喝了。”
  
  就在这时,刘警官慌慌张张跑来:“处长!出大事了!”
  
  王科达烦躁地:“人都跑了还能出什么事?”
  
  “杨队长找到了。”
  
  “让他赶紧过来!”
  
  刘警官沉默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人在树林里,已经死了。”
  
  顾耀东偷偷看了一眼夏继成,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尸体是在后山一片树林里发现的。杨奎的警车停在林间,完好无损。他趴在方向盘上,身上没有一点血迹,车上也很干净。
  
  当王科达的手电筒从杨奎脸上晃过时,那张面孔让顾耀东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夏继成“啪”地打了一下他的警帽,遮住了他的眼睛:“你是警察,怎么吓成这样!”
  
  顾耀东扶起帽子,仍然埋着头:“报告,我,我第一次看见尸体……”
  
  赵志勇也跟着来了,看见尸体他也害怕,但是除了害怕,他还有些心事重重。
  
  刘警官检查了尸体:“脖子被拧断了。没有枪伤刀伤。”他又伸手去摸杨奎腰间的枪套,顾耀东心里猛地一紧,想起枪被自己从二楼仓库扔进院子里了,正想着在被人发现之前他得再去一趟,把枪扔掉,刘警官从枪套里抽出了手枪:“他的配枪还在。”
  
  顾耀东顿时对夏继成的严谨五体投地。
  
  王科达咬牙切齿:“杨奎跟了我四年,他什么身手我太清楚了。现在一个伤口都没有就被人弄死,这他妈到底什么人干的?”
  
  刘警官:“估计是撞见转移那帮文人的共党了。”
  
  王科达忽然想起什么,他一把推开刘警官,伸手去掏杨奎左胸的口袋,是空的。他又将所有口袋掏了个底朝天,全都是空的。王科达气哆嗦了。
  
  夏继成装傻:“怎么了?”
  
  “名单,那张二十五人的名单,一直在他身上。现在没了!”
  
  “会不会放在别处了?”
  
  “不可能,行动之前所有重要材料随身带,这是他的习惯。”
  
  夏继成一脸恍然大悟:“怪不得,不多不少,刚好丢了这二十五个人。”
  
  王科达想了想,对刘警官说道:“把车行经理控制起来。杨奎最后去的地方是车行,我要亲自去看看。”
  
  赵志勇偷偷看着顾耀东,而顾耀东则有些不安地看向了夏继成。
  
  货运车行院子里,刑一处警员拿着手电筒四处搜查。另一边,夏继成带着顾耀东和赵志勇也装模作样地四处摸摸看看。
  
  赵志勇趁夏继成不注意,拉住顾耀东,小声问道:“你晚上一直在处长房间?”
  
  顾耀东支吾着:“嗯。”
  
  “没去过其他地方?”
  
  顾耀东避开了赵志勇的眼神:“没有。”
  
  他骑自行车跟着顾耀东离开会场,亲眼看他朝这个门口亮着黄牌子的车行来了。他不再说什么,只是心底深深地失望了,带着一丝刺痛。在某些时候,隐瞒也是一种背叛。
  
  院子另一侧,王科达带人上了二楼,显然是朝着沈青禾的仓库去的。
  
  夏继成瞄着对方的行动,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赵志勇看着顾耀东:“没有。”
  
  顾耀东心思都在王科达身上,他有些紧张:“处长,他们去仓库了!”
  
  赵志勇:“你紧张什么?”
  
  夏继成看了眼赵志勇,搭住顾耀东的肩膀:“走吧,上去学习学习人家是怎么破案的。”
  
  他暗暗拽着顾耀东走开了,顾耀东小声说:“我跟杨奎在房间里打得乱七八糟,一眼就能看出来!”
  
  夏继成低声道:“镇定点。”
  
  赵志勇在后面望着他们亲密的背影,越发不是滋味。
  
  王科达一进仓库就皱紧了眉头,这显然不是他预料中的样子。
  
  夏继成搭着顾耀东的肩膀随后也到了,顾耀东进来一看,目瞪口呆。房间里整洁、干净,一切恢复如初,丝毫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他诧异地望向夏继成。
  
  夏继成倒是一脸迷茫:“杨队长又来查我的货了?”
  
  这问题让王科达很难堪:“他怀疑过沈青禾是共党。我以为他会再来这间库房。不过看这情形是没来过了。”他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沈小姐的事,杨奎可能误会了。老夏,别见怪啊,我们被人耍了,共党是在有计划、有预谋地愚弄我们。”
  
  这时,刘警官跑进来报告:“处长,经理已经被我们控制了。但他说,他收到戒严令后就离开车行回家了。有邻居作证,我觉得他应该没嫌疑。”
  
  王科达本来就憋着气,一股无名火登时就蹿了上来。他直接扇了刘警官一个耳光吼道:“你觉得?都他妈没嫌疑,杨奎是自己死的吗?接着查!”
  
  刘警官挨了打,不敢吭声。其他警员也都小心翼翼地不说话了。
  
  夏继成赶紧当和事佬:“杨队长殉职,知道你心里不好过。节哀吧。事情总会查清楚的。”
  
  王科达发泄了怒气,只剩下心灰意冷:“希望渺茫啊。再说二十五个人已经没了,查出来也无济于事。这回,我王科达是彻底败走麦城了。”
  
  离开莫干山的那天,阳光明媚。轿车行驶在绿意盎然的山路间,有凉风习习,有松竹清香。夏继成开着车,顾耀东和赵志勇坐在后面,记者杰克坐在副驾驶座,兴致勃勃地拍着照。
  
  顾耀东一直眼带笑意地盯着夏继成的后脑勺。夏继成一脸狐疑地转头望去,只见顾耀东和赵志勇各自望着窗外,并没有人看他。他只得摸着仿佛被目光灼痛了的后脑勺,纳闷地转了回去。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一年前了,那时候他带着一帮刑二处警员到黄浦分局给顾耀东讨回证件,回去的路上也是这样。想到这里,他眼里不禁又有了笑意。
  
  顾耀东望向窗外,阳光刚好照在他脸上,亮堂堂的。出发前处长曾说,莫干山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他说得没错,这真的是个很好的地方。
  
  赵志勇也望着窗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忽然很后悔来莫干山,后悔到了憎恶这个地方。
  
  傍晚,正是福安弄炊烟袅袅的时候。有人在水门汀池子淘米,有人坐在门口整理刚收的晒青菜,几个小孩子在弄口欢喜地买桂花糕,杨一学骑着自行车载着女儿福朵回来。任伯伯家的二喵又趴在窗台上打盹了,一只手忽然在它头上飞快地摸了几下,它懒懒地睁眼,只见顾耀东拎着行李飞奔而过,神采飞扬。
  
  顾耀东刚跑到家门口,正在门口玩水的多多就大喊着冲进屋里:“舅舅回来了——舅舅回来了——”
  
  父母惊喜万分地从灶披间跑了出来,母亲手里的菜筐还没来得及放下,父亲拿着锅铲,脖子上搭着毛巾满头大汗。
  
  耀东母亲:“回来了回来了,可算回来了!”
  
  顾邦才抹一把汗,嘴硬着:“哎呀,他就是去个莫干山,坐坐车大半天就到的地方。”
  
  顾悦西从楼上冲下来,手里还拿着小说:“谢天谢地!妈一天问十遍你什么时候回来,再不回来这娘家简直要住不下去了!”
  
  多多给顾耀东拎来拖鞋:“舅舅,给你拖鞋!”
  
  顾耀东笑着把警帽扣在他头上:“谢谢!”
  
  耀东母亲注意到他脸上的瘀青:“脸上怎么了?”
  
  “我最近不是在学擒拿格斗嘛,在莫干山也每天都练,撞的。”
  
  “不是被人打的就好。”
  
  顾悦西挤着眼睛:“他是丁小姐钦点去当私人警卫的,谁敢打他。”
  
  多多:“舅舅,给我买糖了吗?”
  
  顾耀东从兜里摸了一个小纸袋给他:“桂花糕。”
  
  顾耀东收着行李,偷偷看了眼母亲:“妈,沈小姐回来了吗?”
  
  “没有啊。”
  
  顾悦西凑过来,在行李包里翻着:“别一回来就打听沈小姐。我的礼物呢?”
  
  “什么礼物?”
  
  “你都知道给多多买桂花糕,去莫干山不要给姐姐带礼物的呀?”
  
  顾耀东赶紧从多多手里拿了一块桂花糕过来:“正好在弄堂口碰见有人卖桂花糕,就买了一袋。你也要吃么?”
  
  顾悦西气得直叫唤:“我是你姐,当我小屁孩呢!又不是不知道我没去过莫干山,随便给我带个什么都好!”
  
  “上海什么都有啊。”顾耀东一脸茫然,像他这样的人很难理解,同样的东西从千里迢迢之外带回来和在家门口买有什么不一样的。
  
  “这能一样吗?”顾悦西背对着门继续叫唤,顾耀东忽然瞥见沈青禾拎着行李从门口进来了,“真是木头,怪不得人家沈小姐看不上你……”
  
  “啪”的一下,顾耀东把桂花糕糊在了她嘴上,沈青禾红着脸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她笑着说:“几天不见了,顾警官。”
  
  顾耀东也笑着说:“是啊几天不见。”
  
  不过一天没见,他望着沈青禾,觉得仿佛已经隔了很长很长的日子。
  
  而沈青禾望着他,只觉得莫名地熟悉,仿佛他们之间认识,也已经有了很长很长的日子。
  
  顾家好多天没这么热闹了。顾邦才难得主厨,一边嚷嚷着“够了够了”,一边又加了两个菜,耀东母亲煮饭时也没往大米里掺红薯。到了开饭的时候,桌上满满摆了六盘菜,一锅雪白晶莹的大米饭,简直就像过节。再没有比一家人吃团圆饭更开心的事情了。
  
  沈青禾带了一堆礼物回来,正在挨个分发。
  
  “平时看顾先生爱喝龙井,这回除了龙井我还带了些莫干山当地的黄芽,您尝尝。”
  
  顾邦才笑呵呵接过茶叶盒子:“沈小姐有心啦。”
  
  “这是湖州城里买的折扇,一家老字号的,竹子用料蛮好,图案也精致。我看着不错,给顾太太买了两把。”
  
  耀东母亲:“一把就够了,还买两把。”
  
  沈青禾笑着:“万一麻将桌上哪个太太看上了,也好顺手送人家一把呀。”
  
  耀东母亲满心欢喜地把弄着扇子:“哎呀,看看,画的还是我喜欢的洋水仙。”
  
  “我看家里养了两盆,就猜您应该是喜欢。”
  
  “你这囡囡,办事情也太周到了。”
  
  沈青禾给了顾悦西一个牛皮纸包:“这是给多多的鞋子。”然后又给了她一个铁盒:“上回听你说身子没力气。这趟去湖州,正好遇见义乌有商人拉了一批红糖来卖,还是最好的‘义乌青’,我就给你带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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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14:18 | 只看该作者
  顾悦西:“哎呀,这可是补身子的好东西!鞋子也太及时啦,小孩费鞋子,这下今年都够穿了!谢谢了呀!”说完,她转头就拿着两样礼物在顾耀东面前晃:“看看,人家沈小姐出门做生意,给我们每个人都带了礼物,你倒好,连根草都没带回来!”
  
  顾耀东傻笑着不说话。
  
  耀东母亲:“这趟一个人跑湖州做生意,怪辛苦吧?”
  
  沈青禾:“累是累点,不过现在这世道,要想赚点钱哪有不辛苦的。”
  
  顾悦西:“人都瘦了。不像顾耀东,一趟莫干山回来精神抖擞,哪像去执行任务的呀!我看你顶多也就是跟着丁小姐去游山玩水,吃吃喝喝。”
  
  耀东母亲偷偷给了她一下:“说弟弟,你回娘家也不见带颗米回来!”
  
  顾悦西扒了一口白米饭,嚷嚷着:“大米都六千多块一斤啦!妈,我走的时候给我装二两米带走啊!”
  
  耀东母亲一听就犯愁:“二两?哎哟顾邦才,你这个女儿愁死我了,都要三十岁的人了,还是不知道怎么过日子。她还以为二两米能吃多久呢!一会儿给她装两斤带走吧!”
  
  “还是娘家好。”说话间顾悦西已经吃掉了一碗白米饭,笑嘻嘻地添了第二碗。
  
  多多拿筷子敲着碗:“外公我要吃肉!吃肉!”
  
  顾邦才一脸得意地起身去了灶披间:“端肉端肉!今晚外公掌勺,尝尝外公的红烧肉!”
  
  顾耀东端着饭碗,看着大家叽叽喳喳,一脸傻笑。离开短短几日,他觉得福安弄熟悉琐碎的生活恍如隔世,也更觉得弥足珍贵。
  
  顾悦西:“你傻笑什么?”
  
  顾耀东:“几天没回来,听见你们说话特别亲切。”
  
  顾悦西嫌弃地看他:“怪里怪气,肉麻死了。”
  
  顾邦才从灶披间探了半个身子出来:“话说莫干山就在湖州,离得那么近,你和沈小姐没遇见?”
  
  顾耀东和沈青禾看着对方,猛然之间,两人同时想起了那晚仓库里的一幕。
  
  顾耀东匆匆起身去灶披间:“爸——!我来帮你端肉!”
  
  沈青禾匆匆起身去倒水:“我去喝口水。”
  
  剩下众人一头雾水。
  
  顾邦才嘀咕:“我说错话了吗?莫干山是在湖州呀。”
  
  耀东母亲:“哎哟顾邦才,就你闲话最多。你的红烧肉到底好了没有呀?”
  
  顾耀东端着红烧肉过来:“来了来了。”
  
  耀东母亲:“沈小姐也来呀,吃饭了吃饭了!”
  
  沈青禾也红着脸过来了。
  
  桌上六个菜变成了七个菜。一家人终于落座,开始热热闹闹吃饭。
  
  晚饭后,照旧是天井里的骨牌活动。顾耀东回房间换了身衣服,从屋里出来时,他看见对面亭子间开着门,屋子中间放着行李包,于是一脸幸福地笑了。
  
  夜晚月光正好,天井里的几盆花草散发着恬静的香气。这都是些普通品种,要么是顾邦才从花鸟市场淘回来的减价货,要么是别家不想要了,或者养得半死不活了,白送的。没想到这群歪瓜裂枣进了顾家,竟然就挨个蓬勃水灵起来。仿佛这方天地有种魔力,生活在这里的不管是花是草还是人,都极容易生根发芽并且踏踏实实地生长。
  
  耀东父母、顾悦西和沈青禾在天井里玩着骨牌,笑闹声不断。
  
  顾耀东在客堂间给大家切西瓜,多多跑过来喊着要跟他玩捉迷藏。
  
  顾耀东:“那你去藏,我来找。”
  
  多多:“你数十下再来!”说着便跑开了。
  
  “六,五,四……”他一边数数,一边进了灶披间,走到角落一个柜子前。
  
  ‘三,二,一。”他打开柜门,多多正蹲在柜子里。
  
  顾耀东:“找到了!”
  
  多多愤愤地跑到顾悦西身边:“妈!舅舅耍赖偷看!不然怎么我藏柜子里他都能找着?”
  
  顾悦西:“傻小子,你舅舅小时候一遇到伤心事就往那个柜子里藏,你藏在那里面不是自投罗网吗!”
  
  耀东母亲:“每次还是你妈妈从柜子里把他拎出来的。”
  
  一家人七嘴八舌回忆着顾耀东小时候的糗事,顾耀东尴尬地看向沈青禾,沈青禾也刚好看着他,在莫干山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顾悦西回头一看,察觉出二人之间气氛有些微妙。
  
  夜里,家人都睡了。顾耀东没有开灯,蹑手蹑脚下楼去了灶披间。刚一进去,就看见一个人影趴在柜子前翻找东西。他吓得本能地往后一退。对方回过头来,原来是沈青禾。
  
  顾耀东干咳两声:“大晚上的,怎么不开灯呀。”
  
  沈青禾:“怕影响大家睡觉。我来拿药酒,你又来干什么?”
  
  顾耀东指了指她手里的药瓶子:“跟你一样。”
  
  福安弄的居民大多已经睡下了,只有些许年轻人还亮着橘色小台灯,在书桌前看书写字。顾耀东和沈青禾站在晒台边,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
  
  顾耀东看着沈青禾脖子上被杨奎勒的瘀青,问道:“伤好些了吗?”
  
  沈青禾把药酒瓶放到了他面前:“比起你算不得什么。”
  
  “要不是看见你也拿药酒,我都要觉得莫干山的事像一场梦了。”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说那晚我去仓库是为了那批货,会说我和杨奎的冲突是因为分赃不均,因为利益。”
  
  “那现在呢?”顾耀东转头望着她。
  
  沈青禾想了想,转头望向远处:“邵先生让我给你带个口信。他现在很安全。将来有一天会再回上海的。”
  
  这已经是沈青禾最大的坦诚了,顾耀东笑得很满足:“哦。”
  
  “还有……谢谢。”
  
  “哦。”
  
  沈青禾无奈了:“为什么每次跟你说真心话,我都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呢?”
  
  顾耀东“呵呵”笑了两声,因为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除了‘嗯’‘哦’‘呵呵’,没有话想问我吗?”
  
  顾耀东的表情认真起来,其实从莫干山回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想好了,于是很认真地回答道:“如果是以前,我会刨根问底。但是这次在莫干山,我心里面的疑问已经都找到答案了。所以没什么想问的。”
  
  沈青禾看了他片刻:“那我有个问题问你。”
  
  “你说。”
  
  “警局押送陈宪民的那天,你说你遇见劫囚车的人了。那个人开着车,你就站在车头外面,其实你看清楚她是谁了,对不对?”这个疑问在她心里已经很长时间了。
  
  顾耀东没说话。
  
  于是一切都明了了。一时间,沈青禾有些感慨:“顾耀东,你有时候真让人捉摸不透……能一眼看明白你的,也只有你的夏处长了。知道在夏继成眼里你是什么吗?”
  
  “知道。木头。”
  
  “是还没有发光的金子。”
  
  他眼睛都发光了:“真的?处长说我是金子?”
  
  “以前我觉得他瞎了眼。不过现在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是有慧眼的。”
  
  木头怔了片刻,红着脸小心翼翼地问:“这么说,现在你也觉得我是金子?”
  
  沈青禾白了他一眼:“都说了‘没开始发光’,得意什么?”
  
  她也觉得自己是金子。顾耀东觉得自己太幸福了,以前心里有很多问题,关于沈青禾的,关于处长的。这趟莫干山回来,这些疑问都变成了惊喜。现在感觉就像是有一道光照亮了警察局。“我想好了,我要跟着处长好好干,我要变成和他一样的警察。”他说得意气风发。
  
  沈青禾忍不住笑出来:“你真的很像他年轻的时候。”
  
  “你见过年轻时候的处长?”
  
  “不只见过。”
  
  “我和他真的很像?”
  
  “对啊,很像。”
  
  顾耀东好奇:“这么说,你跟我在一起,和你跟处长在一起,是一样的感觉?”
  
  “谁说是一样的感觉了?”沈青禾脱口而出,“我和夏处长在一起,只会觉得踏实,根本就不会紧张。只有跟你在一起心里才……”
  
  顾耀东听得很茫然,但是也很认真。沈青禾忽然不敢说了,一旦说出自己和他在一起会紧张,这木头一定会刨根问底。可是为什么会紧张?这问题细究起来,她就更紧张了。
  
  沈青禾一把将药酒瓶塞给他:“我伤得不严重,药酒你先用吧。”说完她转身就走。
  
  “沈小姐……”
  
  “还有事?”
  
  顾耀东犹豫着,埋头把弄着药酒瓶子,有几句话他已经在心里反反复复组织排练了很多遍,可憋了半天,临了还是说不出口。
  
  沈青禾仿佛突然明白了,嚷嚷起来:“哎,你不会是要我帮你擦药吧?”
  
  顾耀东拿着药瓶一时没反应过来。
  
  “想得美。”沈青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自从在饭桌上发现顾耀东和沈青禾古里古怪之后,顾悦西就一直留心着两个人的动静。见这二人大晚上在晒台待那么久,她心里就更有底了。顾耀东一下楼,就被她拽进了自己的房间。
  
  顾悦西关了门,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顾耀东被她看得发怵:“干什么?”
  
  “你有事。”
  
  “没事啊!”
  
  “你跟沈小姐好上了。”
  
  “又瞎说什么?”
  
  “好吧,就算没好上,起码我敢肯定你喜欢她,而且她也可能喜欢你。”
  
  顾耀东怔了怔,有些心慌意乱:“姐,你最近是不是又看什么小说了。”
  
  “姐姐我看过的爱情小说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所以才能炼出这双火眼金睛啊。你们两个人肯定有事,而且就是这几天发生的事。”
  
  顾耀东像背书一样说:“我在山上,她在县城,连面都没见过。”
  
  顾悦西不耐烦:“行啦行啦,怎么回事你自己心里有数。我就问你,你不好奇沈小姐对你什么感觉?”
  
  果然,顾耀东一下子不说话了。
  
  “我敢打包票,她对你有好感,不信照我说的试一试就知道了。”
  
  “怎么试?”
  
  “就问她,要是你约别的女孩子去看电影,她介不介意。”
  
  “然后呢?”
  
  “她说不介意,随便约,那就是姐姐看走了眼,人家对你没有好感。”
  
  顾耀东想了想,壮着胆子问道:“介意呢?”
  
  “那就等于承认喜欢你呀,傻弟弟!”
  
  顾耀东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不想问。”说完他转身就想溜,顾悦西不依不饶拦在前面:“不想问你跟我打听这么多干什么?”
  
  顾耀东猫着腰往外挤:“我又不是傻子,她对我什么感觉我当然知道。我只是好奇书里怎么教的,这些通俗小说还真敢胡编乱造,误人子弟!”
  
  “你还不是傻子?通俗小说就是用来教你这种傻子的!”
  
  “姐,我书柜里有很多法律方面的书,你读两本充实一下自己,以后跟邻居吵架还用得上,比通俗小说有意思多了。”说罢他刺溜一下钻了出去。
  
  顾悦西气得在后面嚷嚷。
  
  顾耀东飞快地溜回自己的房间,没想到刚一进去,就看见沈青禾一脸不情愿地站在那里。他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沈青禾径直走过来,从他手里一把拿过药瓶和棉球:“伤在哪儿了?”她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简直像是满腹怨气来这里的。
  
  “后背。”
  
  “就帮你这一次。快点!”
  
  顾耀东红着脸:“那我要脱衣服的。”
  
  沈青禾哭笑不得,背过身一边熟练地准备药酒,一边伶牙俐齿地数落着:“你是小孩子吗?打针上药当然要脱衣服了!我以前学过护理,在医院给很多病人包扎过,没穿衣服的没穿裤子的,什么样的病人我没见过?”
  
  顾耀东被数落得不敢吭声,心想她说得也有道理,是自己想多了,于是乖乖脱下衬衣。
  
  “你又没什么特别,我完全无所谓的!”沈青禾还嘀嘀咕咕说着,一转身,眼前便杵着顾耀东赤裸的上半身,他竟然比看起来要强壮结实得多。她蓦然想起在莫干山仓库那晚,自己就是紧紧贴在眼前这身体上。刚刚还很有底气的沈青禾顿时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沈青禾像换了个人,面红耳赤,眼神躲闪,一开口连声音都有点跑调了:“转过去。”
  
  顾耀东赶紧老老实实背过身子,沈青禾一抬眼,看到他一背的伤痕,刚刚的慌乱刹那变成了心疼:“都是被杨奎打的?”
  
  “也不是。还有自己练功夫摔的。”
  
  沈青禾听着他说话,默默擦着药酒。
  
  “处长教的反手擒抱,我一直都在练,这次总算派上了用场。在莫干山我没有拖你们的后腿,没给你们帮倒忙,我真的特别高兴。”
  
  “除了高兴,就没有害怕过吗?”
  
  “当然有。自己危险的时候怕过,发现你有危险的时候,更怕。”
  
  顾耀东说着话,抬头时,无意中从镜子里看见身后的沈青禾和平时不一样,似乎因为什么而触动,眼里有他没见过的水光。
  
  他轻声说:“刚刚在天台我其实是想说,除了处长,还有一个人,她像一道光照亮了福安弄。从陈宪民得救那天开始就是了。明明她什么都没变,可我就是觉得她成了另外一个人。就好像身边突然有太阳升起来,到处都被照亮了。”
  
  沈青禾沉默了片刻:“天上只会有一个太阳发光。如果有人是那个太阳,那就是夏继成。”
  
  药酒擦好了,她埋头收拾着药瓶和棉球,顾耀东拿过衬衣披上。
  
  “这两天注意保暖,别搬重的东西。”说完她便打算走了。
  
  “沈青禾?”
  
  沈青禾站在门边,回头诧异地看着他。
  
  顾耀东:“很久以前,处长曾经给过我一张《卡萨布兰卡》的电影票,让我和你一起去国泰看电影。那次你没来。如果现在我再约你看这场电影,你愿意来吗?”
  
  “叫我全名,就为了问这个?”
  
  “啊。”
  
  “你买票我就来,如果正好没生意忙的话。”
  
  “那……那你介意我约其他人看电影吗?其他女孩子。”
  
  沈青禾很错愕。
  
  顾耀东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地又问了一次:“介意吗?”
  
  任伯伯家的二喵趁着月色出来活动筋骨了,它沿着水管飞檐走壁,一跃而上顾耀东的窗口。屋里站着两个人,隔着窗户,二喵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能闻见空气里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
  
  顾悦西牵着只穿了条裤衩的多多从楼下上来,一边走,一边用毛巾给儿子擦头发,“好不容易把你洗干净了,一会儿乖乖上床睡觉,不许再到处乱窜!”
  
  “再让我玩会儿!”
  
  “都几点了?你看看还有谁像你不睡觉的?这么晚了不睡觉,不是在干坏事就是有鬼!”
  
  刚一上二楼,就遇到沈青禾从顾耀东的房间出来。
  
  三人面面相觑。
  
  过了几秒,多多大喊:“青禾阿姨就没睡觉!”
  
  顾悦西尴尬地:“沈小姐这么晚了还没睡呀?”
  
  沈青禾支吾:“哦,我……我们谈点事情。”
  
  话音刚落,顾耀东也出来了,手上还正在扣衬衣扣子。
  
  多多又一次大喊:“舅舅也没睡觉!还在穿衣服!”
  
  顾悦西一把用毛巾捂住多多的眼睛,多多一边挣扎一边喊:“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呀!”
  
  顾悦西:“小孩子瞎看什么!”
  
  顾耀东和沈青禾反应过来,两个人都手足无措,面红耳赤。
  
  “我回房了悦西姐。”沈青禾匆匆回了亭子间,把门一关。
  
  顾悦西眼睛一瞪:“顾耀东!你们……”
  
  “姐,都这么晚了多多怎么还没睡觉?小孩子长身体,睡晚了不好的!”说罢顾耀东也刺溜缩回房间,把门一关。
  
  顾悦西左看看亭子间房门,右看看顾耀东房门,一脸不敢相信。
  
  夏继成在老时间去了鸿丰米店,这是个平常的接头日,但是老董给他带来了一个不平常的消息。
  
  “两件事。第一,二十五位进步人士全部安全转移到解放区了,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加入战斗,要用手里的笔向政府宣战!上级让我对你和青禾同志提出口头嘉奖,你们的努力非常值得!”
  
  夏继成很高兴:“谢谢。”
  
  “第二件事,国防部监察局的调令明天就会到警局。你,要做好去南京的准备了。”
  
  这并不是一个突然的消息,夏继成已经为此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但当听到“调令”二字时,他还是怔了几秒:“什么时候动身?”
  
  “上海的工作交接完,你随时可以动身。吴仲禧监察官已经在南京把一切打点好了。”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怎么,舍不得上海了?”
  
  “总觉得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老董,组织上对顾耀东的考察通过了吗?”
  
  “除了经验不足,一切都合格。”
  
  “战士都是百炼成钢。这趟莫干山让我更相信他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情工,甚至下一个‘白桦’。”
  
  老董笑了:“你真的很喜欢这个小警察。”
  
  夏继成也笑了,带着一丝自豪:“是。现在不常遇见像这样磊落又温情的年轻人了,我很喜欢他。”
  
  “如果现在提出邀请,我相信他会很乐意加入组织,不过,是为了你或者青禾。只因为崇拜某个人而走这条路,我担心走不长远。”
  
  “我明白您的意思。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这是他必须经历的过程。”
  
  “离开之前,我会把继续发展他的任务交给青禾。对顾耀东来说,她才是最重要的人。”
  
  “青禾能接受顾耀东了吗?”
  
  “其实她早就接受了,只不过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而且这一次莫干山之行,让我对他们的关系有了新的考虑。”
  
  老董若有所思。
  
  夏继成看着他,又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这两个年轻人在一起搭档,未来会有无限可能。也许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在战场上守望相助了。”
  
  齐副局长的办公室里,气氛不大好。齐升平站在窗边望着外面不说话,他不坐,夏继成和王科达也就不敢坐,三个人站着听收音机。
  
  “历史赋予我们这些文人作家的任务是用笔杆子争取和平,我们必须完成这一任务!我闻少群,还有今日团结在此的二十五位上海文化界同盟,正告国民政府,昆明有李公朴和闻一多,昆明之外还有千千万万个和他们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就不准备再回去的战士!正义是杀不完的……”
  
  齐升平关掉了收音机:“声音很熟悉吧?听声音就已经能想象他们得意的嘴脸。这还只是从莫干山逃出去的文人中的一个。”
  
  王科达脸色难堪:“小人得志。他们也只敢在收音机里叫嚣!”
  
  齐升平冷笑一声:“行政院的人,现在大概也和我们一样围在收音机旁边。只不过你在骂娘,人家在骂我们。”
  
  夏继成小心翼翼地问道:“副局长,行政院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以前觉得警局抓共党比不过保密局是因为没有机会,现在明白了,缺的不是机会是本事。王处长,这么说你没有意见吧?”
  
  “对不起副局长,刑一处的失职,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齐升平看了看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行政院要警局交一份书面报告,说说各位是怎么被共党愚弄的。让所有参加行动的警员各自写一份自查报告。你们就不必审察了,直接交到我的办公桌上。”对于这种于事无补的请罪,齐升平已经没什么兴致较真了。更何况王科达毕竟损失了一个杨奎,再继续让他难堪,会失了人心。现在也只能是把该走的过场走完罢了。
  
  顾耀东一进刑二处,就精神抖擞地一个立正敬礼:“警员顾耀东!回来报到!”
  
  大家齐刷刷地转头看他,都有些惊讶。
  
  小喇叭吹了个长长的口哨:“乖乖,这是谁啊!”说着他便和于胖子扑了上去,笑闹着搂住了顾耀东的肩膀。
  
  于胖子:“臭小子,去趟莫干山像变了个人!我都不敢认你了!”
  
  赵志勇随后进来了,一进来就看见大家围着顾耀东说话。他也没打招呼,闷头坐到座位上。
  
  小喇叭:“红光满面,老实交代有什么喜事?”
  
  于胖子:“还能是什么,肯定跟丁大小姐进展顺利呀!”
  
  顾耀东:“我是去当警卫,跟丁小姐没什么……”
  
  于胖子:“那就是沈小姐!我们都听说了,大晚上的两个人跑出去幽会,是不是呀,赵志勇?”
  
  赵志勇“呵呵”干笑了两声。
  
  顾耀东满脸通红:“我还是去扫地吧!”
  
  李队长笑呵呵地看着一群人打闹,一转头,注意到赵志勇似乎心情不好。
  
  李队长:“昨晚没睡好吗?”
  
  赵志勇:“嗯?不是……”
  
  李队长凑近了小声说:“在担心莫干山的事?那是他们一处搞砸的,算不到你头上。”
  
  赵志勇心情复杂地笑笑:“知道了,谢谢队长。”
  
  顾耀东很积极地扫地,想躲开小喇叭和于胖子,二人依然追着他叽叽呱呱个没完。
  
  赵志勇实在听不下去,起身就出去了。刚到门口,他就看见丁放拎着一个纸袋朝刑二处走来。然而丁放就像没看见他一样,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赵志勇一个人僵在那里,听着刑二处里小喇叭和于胖子诡异地笑着把顾耀东推到丁放面前,听着警员们喜闻乐见地起着哄,赵志勇只觉得自己比警局里的一粒灰尘还卑微。
  
  顾耀东和丁放去了楼道角落,那里没什么人经过,两个人好像都有话要跟对方说。
  
  丁放先开了口:“回上海,没了私人警卫,突然有点不习惯了。”
  
  “只要你有麻烦,我会随时去帮忙的。还有,谢谢你走之前的提醒。你走了以后,莫干山真的发生了很多事。”
  
  “杨奎的事我听说了。不管是什么人干的,我都不觉得难过。其他人我也不关心,只要你没事就行了。”她几乎是有些冷淡地说完这些,然后把手里的纸袋给了顾耀东,“这是送给你的。”
  
  顾耀东打开一看,是一件崭新的白衬衣,看得出来质地非常好。
  
  “山上过夜那天,我看你的衬衣旧了。就当这是给你的酬劳吧。”
  
  “我是以私人警卫的身份去的莫干山,保护你是我的职责,不能收这个!”
  
  “那我只好给你钱了。”
  
  “什么?”顾耀东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外面私人警卫是很贵的。反正我钱多,我爸是财政局局长嘛。”每次提及钱,丁放都特别坦然,就好像讨论的不是她的钱。
  
  “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在莫干山赵警官帮了我很多,这不能算我一个人的功劳。”
  
  丁放脸色忽然暗了下来:“别在我面前提他。他和杨奎一样,让我恶心。”
  
  顾耀东特别真诚地笑着说:“那你肯定是误会什么了。赵警官是最不会招人讨厌的那种人。”
  
  “你很了解他吗?”
  
  “当然。在这个警局,除了处长他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是个老好人,心地善良。就是因为太好说话,不懂拒绝,他经常会答应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
  
  丁放不假思索:“这叫懦弱。懦弱的人不过是换一种方式作恶罢了。”顾耀东还想再说什么,被她堵了回去。“你要相信,你看人的眼光真的很不怎么样。好了,我不想再讨论这个人。”她一把将纸袋塞给顾耀东,“礼物反正送给你了,穿不穿随你的便。”
  
  不等顾耀东回应,丁放就转身离开了。在走廊转过一个弯,她看见了埋头站在那里的赵志勇。
  
  “丁小姐,那天替杨队长守着你……”
  
  “是囚禁。”丁放打断了他。
  
  “我也是不得已。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你做出这种事。真的对不起。”
  
  “赵警官,你这副唯唯诺诺没有原则的样子,真的让我很厌恶。”
  
  丁放说得毫无表情,赵志勇呆呆地站着,看着她离开,只觉得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他是一个擅长自我安慰或者说自我欺骗的人,在被忽视被伤害的时候,这是他唯一能熬过去的办法。他就这样从当年的伪上海市政府第三警察局熬到现在的上海市警察局,四年光阴,他熬出了一套明哲保身的生存法则,他相信只要接着熬下去,很快就能柳暗花明。顾耀东初来乍到时,他带着弱者的惺惺相惜,同情顾耀东也亲近顾耀东,然而同时又在暗地里幸灾乐祸着,自以为终于熬到了柳暗花明的那一刻,他终于不再是警局的最底层,他很想回到家里的小面摊时能笑着跟母亲说“我现在特别好”。可是现在觉得,顾耀东的出现,只是让他的人生变得更糟心更晦暗。
  
  赵志勇浑浑噩噩地回刑二处时,小喇叭和于胖子正在欣赏丁放送给顾耀东的衬衣。
  
  于胖子:“一看就是成衣店订做的高级货啊。”
  
  小喇叭:“赵志勇,你的呢?快拿出来看看!”
  
  赵志勇:“我哪有。”
  
  肖大头看着报纸,插嘴到:“你们一起去的莫干山,怎么顾耀东有,你就没有?”
  
  赵志勇挤出难看的笑容:“我又不是她的私人警卫,人家干吗送我东西!”
  
  顾耀东看着赵志勇难堪的表情,有些不忍心。他把衬衣递了过去:“赵警官,这尺寸我穿着大了。你穿合适吗?”
  
  赵志勇看着他,强忍着情绪:“你不要也不用给我。我不缺衬衣。”
  
  顾耀东只得尴尬地把衬衣拿了回去。
  
  这时,夏继成进了办公室,顾耀东赶紧兴冲冲地喊道:“处长!”
  
  “嗯。”意思是听见了。
  
  他刚坐下,顾耀东就跑了过来:“您今天喝碧螺春还是普洱?”
  
  夏继成看着他,想了想:“以后这些事情不用你来做了。”
  
  “没关系!这也是警局工作的一部分!”
  
  “你也不算新人了,现在开始要多学点有用的东西。”
  
  顾耀东一脸茫然。
  
  夏继成:“副局长要求莫干山相关警员自查,你和赵志勇各自写一份杨队长出事当晚的报告,讲清楚你们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看见什么。尽快写好,直接交到副局长办公室。”
  
  到了午饭时间,顾耀东和赵志勇还趴在桌上写报告。赵志勇犹豫着,写写停停,似乎有什么难以下笔的地方。他偷偷瞟向顾耀东。
  
  顾耀东正好写完了,他放下笔问道:“赵警官,你写完了吗?”
  
  赵志勇没有抬头:“还没有。”
  
  “那我等着你,一块儿交了报告去吃午饭。”
  
  “我可能还要一会儿才能写完。你先去交吧。”
  
  “那好吧。”顾耀东拿上报告起身离开了,“我先走了。”
  
  赵志勇一直看着他出了办公室。刑二处警员都去吃饭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犹豫着,纠结着,最终还是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一个警局通用信封,然后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空白纸张,将笔换到左手,下笔写了起来……
  
  齐升平一回办公室,方秘书就拿了一摞报告跟进来。他将报告放在桌上,齐升平随手翻看起来。翻到中间时,看见两份报告中间夹了一个牛皮信封。他有些奇怪,打开来,里面塞了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写了一行字——
  
  杨奎被杀当晚,刑二处顾耀东曾尾随其后,前往货运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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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15:15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七章

       短短一行字,像重锤一样击在齐升平的神经上。他立刻重新查看信封,警局通用的牛皮纸信封,上面什么都没写,信纸上也没有落款。
  
  齐升平叫来方秘书:“看见这是谁送来的吗?”
  
  “他们交来的时候只有报告,没见着信封,应该是有人偷偷塞在中间的。”
  
  他又看了一遍匿名信:“马上叫夏处长和王处长过来。”
  
  方秘书刚离开,电话响了。
  
  齐升平:“喂?局长,现在吗?是,我马上过来。”
  
  局长办公室位于北楼五层,电梯上去后,一进屋便能看见高大敞亮的拱形玻璃窗,白色纱帘半掩着,幽静私密。红木地板上铺着一块棕色羊毛地毯,深绿色厚窗帘,黑色皮质沙发,处处都比齐升平的副局长办公室更显气派。段局长穿着质地上乘的衬衣,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站在书柜边擦拭工艺品。
  
  齐升平:“局长。”
  
  段局长:“嗯,坐吧。”
  
  齐升平坐在了黑色沙发上。茶几上已经摆了一套茶具,茶壶里冒着热气。齐升平很喜欢这套沙发,坐下去时的软硬程度和靠背弧度都刚刚好,皮质也比自己办公室里的更加柔软。
  
  段局长:“夏继成这个人,你怎么看?”
  
  “夏处长?能力还是有的,只不过心思经常不在警局,对争名逐利的事也没兴趣。比较务实。”齐升平没想到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夏继成的。
  
  “务实?”
  
  “就是……喜欢在外面做点小生意。只要不影响警局工作,这种事情我一般也不干涉。”
  
  “他的背景,你了解吗?”
  
  “我记得是陆军大学出身吧,吴石将军的学生。”
  
  段局长笑了笑。
  
  齐升平见状有些忐忑:“局长,他出什么问题了吗?”
  
  “桌上有封调令,你看看吧。”
  
  齐升平一脸疑惑地打开,很是诧异:“调去国防部?”
  
  “国防部监察局,有人点名要的他。”
  
  齐升平愣了半天。
  
  段局长感叹道:“都不是等闲之辈啊。”
  
  “我对他还是比较了解的,从来没听他提过在国防部有关系啊。”
  
  段局长走过来,倒了两杯茶:“那只能说,他不喜欢显山露水罢了。”
  
  “以为他是闲云野鹤,没想到在另辟蹊径……”齐升平还是有些回不过神。
  
  段局长递给他一杯茶:“尝尝这茶吧。”
  
  二人品茶。
  
  “每次来局长这儿,都能喝到最好的龙井。”
  
  “这是龙井里最好的狮峰。听说夏处长也喜欢喝茶?”
  
  齐升平有些意外:“平时是好两口。”
  
  “还有两罐,给他送去吧。祝他到南京一路顺风。”
  
  段局长说得轻描淡写,但这让齐升平立刻意识到夏继成的分量不一样了。
  
  “是。我替他谢谢局长的心意。”
  
  “莫干山的事情调查得怎么样?”
  
  “警员都写了自查报告,刚刚交上来。”
  
  “有什么发现吗?”
  
  有发现,但是齐升平迟疑了。
  
  从副局长办公室交完报告和那个牛皮信封回来后,赵志勇就一直心神不宁。顾耀东看他坐在位置上脸色不大好,关心道:“赵警官,你不舒服吗?”
  
  赵志勇失神地抬头看他。
  
  “你满头都是汗。”
  
  赵志勇一摸,这才发觉自己头上全是汗水。
  
  “是不是病了?”
  
  “没事……没什么,太热了。”
  
  “我把窗户打开,你透透气。”顾耀东给他倒了杯水,又去开窗。
  
  赵志勇心不在焉地喝水,悄悄瞥着顾耀东。
  
  这时,方秘书来敲门:“夏处长,副局长请您过去一趟。”
  
  赵志勇一听,顿时紧张起来。
  
  夏继成跟着方秘书离开了。顾耀东对这一切没什么反应,依然在专心扫他的办公室,好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赵志勇心情复杂地看他扫地,心想着天要塌了,这傻子还是只知道抓着眼前这点芝麻大的事,还做得兴高采烈,这大概就是他在警局的最后几天了……这么想着,赵志勇忽然鼻子发酸,他起身过去从顾耀东手里拿过了扫把。
  
  “我来。”
  
  顾耀东笑着拿回去:“不用,你不舒服就多休息。”
  
  赵志勇几乎是把扫把抢了过来:“我坐得肩膀疼,想活动活动。处长让你干点有用的。翻翻书翻翻档案,有什么想做的,现在就赶紧去做吧。”
  
  这话听着像是以后就没机会去了。顾耀东没听明白,不过也不在意,笑呵呵地道了声谢,说道:“那我去把没看完的材料看完。”
  
  赵志勇也不知道自己在胡乱讲些什么,他的脑子比嘴巴还要乱,于是只能去闷头扫地,不敢再看顾耀东。
  
  方秘书带着夏继成进了办公室,王科达已经等在里面了。
  
  夏继成:“副局长不在吗?”
  
  方秘书:“他被局长叫去了,马上就回来了。请二位再等一等。”
  
  方秘书关门离开了。
  
  王科达一头雾水:“什么事啊?”
  
  夏继成笑着:“不清楚。等吧。”
  
  齐升平离开段局长办公室后先去了趟法医室。杨奎的尸体从莫干山运回来后,就直接送到了这里。
  
  法医从解剖室出来,摘掉口罩和手套说道:“颈椎骨折,窒息而死,没有其他致命伤,胃里也没有药物残留。”
  
  “确定?”
  
  “确定没有。对方可能是个老手,出手力道非常大。”
  
  齐升平若有所思,老手?顾耀东会是个老手吗?
  
  他拿着两罐茶叶回了办公室,夏继成和王科达赶紧起身。
  
  王科达:“副局长,是不是莫干山的调查有眉目了?”
  
  齐升平看了看二人:“杨奎被害当晚,最后去的地方是货运车行?”
  
  王科达:“是。我让他去通知车行当晚戒严。”
  
  他用钥匙开了锁,从抽屉里拿出那封匿名信:“我收到这封匿名信。有人举报,我们在莫干山的一名警员,当晚曾经尾随杨奎前往仓库。”
  
  夏继成和王科达都很意外。
  
  王科达:“我们的人?谁?”
  
  齐升平迟疑了几秒,然后看着夏继成说:“顾耀东。”
  
  夏继成不动声色。
  
  王科达赶紧看举报信:“这字迹,鬼画桃符啊。”
  
  夏继成瞄了一眼,脸色隐隐有些阴沉:“怕被人认出来,换左手写的吧。”
  
  王科达忽然想起来:“不对啊!夏处长那天喝醉了,顾耀东一直在房间照顾他。我没记错吧?”他转头盯着夏继成,想看出点什么来。
  
  他看出了夏继成似有难言之隐。
  
  夏继成:“我是喝醉了。”
  
  王科达:“你不可能说谎,顾耀东也不会分身术。那就是有人故意冤枉他了?”
  
  齐升平也眯着眼睛打量着夏继成。
  
  夏继成:“信上也没说错。他是去了趟仓库,不过是去替我办事的。”
  
  齐升平冷冰冰地:“现在还有时间解释。”
  
  夏继成:“我有一批货要托沈青禾运到南京。那天突然戒严,关卡又逢车必查,我知道东西跟着她的货车肯定运不出去了,所以让顾耀东去把东西取回来。王处长,那天你的人在场,这种事我不方便说太细,希望你能理解。”
  
  王科达:“那批货不就是药材吗?”
  
  夏继成皮笑肉不笑:“那是杨队长看见的。还有些生意,不方便给他看。”
  
  齐升平:“现在不用保密了。什么生意?”
  
  夏继成看起来很难开这个口:“金条。”
  
  齐升平:“沈青禾直接送去南京不是更好?为什么转道湖州?”
  
  夏继成:“她在湖州有路子送去南京,不必亲自跑一趟。”
  
  “那为什么又上了莫干山?”
  
  “本来是只打算到湖州城里的。刚好会场跟她订了一批酒和罐头,反正莫干山就在湖州境内,她就顺道上山做点小生意。”面对齐升平的咄咄逼问,夏继成倒是越发坦然,给人感觉似乎是觉得反正也瞒不住了,不如和盘托出,免得惹上麻烦。
  
  王科达半信半疑,试探道:“二月份,国防最高委员会可是发布了《经济紧急措施方案》,明令禁止买卖黄金啊。夏处长,你这么做,可是很危险的。”
  
  “现在物价都涨成什么样了?越禁,越说明黄金才是硬通货。你看现在各地高级军官,领到军饷钞票都暂不下发,全部装运到上海来抢黄金。运送战备的火车都成他们运钞票的专列了。中央银行连续十个月抛售金条,金价还不是照样日涨夜涨。全国都挤破了头来上海抢黄金,我们守着上海无动于衷,总有点说不过去呀。”
  
  看夏继成振振有词的样子,齐升平的态度缓了下来。毕竟,在他的认知里,这就是夏继成应该有的样子。
  
  王科达:“但是去仓库的这段时间,到底做了哪些事情,我觉得还是应该查一查。”
  
  夏继成笑得很无奈,“他能把一件事做好就已经很不错了。”他似乎想到什么,满脸惊讶,“王处长,你不会怀疑他是共党吧?”
  
  王科达指着匿名信:“就目前来看,他确实有疑点。”
  
  “没关系,当然可以查。只是顾耀东是什么水平,警局也都知道。你和杨队长也一直认为,他这样的人连给警局扫地都不配啊。”
  
  王科达有些尴尬:“也不是这个意思……”
  
  夏继成顺势半开玩笑道:“你就不用顾忌我的面子啦!他是我招进来的,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吗?只不过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看走眼罢了。要说他是共党……不知道是我眼光太差,还是共党眼光太差。”
  
  齐升平听着二人说话,思忖着,这时他看见了桌上的两罐茶叶……段局长,吴石,顾耀东,杨奎,这几个名字在他脑子里一一闪过。天平左边是段局长和吴将军,搭上一个顾耀东,天平右边是王科达和杨奎,中间放了一个夏继成,孰轻孰重,一看便知。
  
  齐升平:“匿名信只提到他也去了货运车行,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刚才局长问起调查情况,我也没有提起这封信。既然现在问清楚了,这封信就到此为止。”王科达还想说什么,齐升平适时打断了他:“这么大的行动搞砸了,最后却揪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调查,传出去了还以为我们在找替罪羊,姿态未免难看了些。”王科达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齐升平转而看向夏继成:“更何况,我们夏处长一向很照顾顾警官。临到你要调走,多少也要看在你的面子上留个愉快局面。”
  
  夏继成笑了笑:“谢谢副局长。”
  
  王科达一头雾水:“谁要调走?夏处长要调走?”
  
  齐升平:“调令今天刚刚到。去国防部监察局。”
  
  王科达和刚刚在局长办公室的齐升平一样诧异:“没听你提过啊,这么突然。”
  
  齐升平:“听说是监察局有人点名要你过去。”
  
  “是吴仲禧监察官。”夏继成说得很平常。
  
  原本靠在椅背上的齐升平,睁大眼睛往前挪了半个屁股:“就是那个首席监察官?”
  
  夏继成:“是。二月份经济管制以后,监察局抽调一半人手组建经济监察团,很缺人手,他就想让我过去。”
  
  “哦……难怪了。你们关系很熟吗?”齐升平语气里带着一丝隐隐的羡慕。
  
  “他和国防部史料局的吴石将军是莫逆之交,吴将军又是我的恩师,所以也算有些渊源。”
  
  夏继成对顾耀东的维护已经摆到台面上了,这也正常,谁都希望走时能善始善终。齐升平暗自庆幸在收到匿名信后,及时知道了夏继成身上的层层关系,否则一旦因为姓顾的小角色撕破脸,难堪的恐怕不是夏继成。
  
  王科达:“看不出来啊夏处长,搭上监察局这层关系,你的前途一片光明啊!”
  
  夏继成笑着:“说笑了王处长,他们都是党国的栋梁,夏某只是有幸跟着谋点生路罢了。”
  
  齐升平把两罐茶叶放到他面前:“这是段局长送给你的茶叶,这些年共事一场也是缘分,祝你到南京一切顺利。”
  
  夏继成赶紧起身,敬礼:“谢谢局长和副局长栽培。卑职一定不忘出身,更不会忘了副局长这么多年的关照。”
  
  齐升平意味深长地说道:“莫干山的事搞成这样,行政院肯定大为光火。监察局会着手详细过问的,上海警察局肯定要担责任,希望不要影响你的前途才好啊。”
  
  “其实您和王处长已经计划得非常周密了。我个人认为此次行动失败,当地保密局要负主要责任,毕竟是在他们的地盘,而且整件事就是从他们鲁莽杀掉那名湖州交通员开始出错的。这件事我一定会跟吴监察员详细解释。”
  
  到底是自己一手提拔的人,办事从来都这么让人放心,齐升平满意地看着他:“嗯……要走了,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夏继成埋着头,沉默了片刻:“二处的警员跟着我这些年,无功无过,都是些老实人,还望今后接替我的处长能多照顾他们。”他很诚恳,带着一丝伤感。这是今天坐在这间办公室里,他说过的唯一一句真心话。
  
  齐升平竟也生出些许伤感,笑着最后说道:“你是个讲情义的人,也不枉我这些年提携。今后你在南京,我们在上海,大家互相关照就是了。”
  
  夏继成和王科达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王科达:“夏处长,晚上一起吃饭,我给你践行。”
  
  “客气了。走得匆忙,还有好多事要办,好意,我心领了。”
  
  夏继成客气得有些距离感。王科达心想着他要高升了,忙着打点各路贵人,这就已经顾不上警局这个跳板了,于是只能悻悻地说道:“行吧。到了南京,可不要忘了我们这些上海的老朋友啊。”
  
  夏继成皮笑肉不笑:“这么说就生疏了。我的心还是在刑二处的。今后还望王处长多多照顾二处警员,尤其是顾耀东。”
  
  王科达犹豫了下,忍不住问道:“老夏,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这顾耀东实在算不上什么人才,你还一直这么照顾他,是不是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是有关系。”夏继成回答得毫不犹豫。
  
  王科达反而怔住了:“真有关系。”
  
  “不是一般的关系。”
  
  “亲戚?”
  
  夏继成笑而不语。
  
  王科达识趣地:“行了行了。副局长已经发话了,匿名信的事就过去了。我不会为难他。那就……祝你在南京一帆风顺,步步高升。”
  
  他朝夏继成伸出手来,夏继成笑着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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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15:55 | 只看该作者
  刑二处里,警员们像往常一样闲散地做着手头的事情。赵志勇看着桌上的案件资料,但是目光根本没有焦点。顾耀东出去了一直没回来,不知道他是不是被人抓走了。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不时瞟着门口,夏继成一进来,他立刻就紧张起来,想从处长脸上看出点什么结果,可又不敢看。
  
  夏继成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径直回了座位。
  
  李队长:“处长,是莫干山的事有眉目了吗?”
  
  夏继成很平静:“是其他事。”
  
  肖大头:“他们一处不是挺厉害的吗?抓这个抓那个,怎么这回损失了一个杨队长,反而抓瞎了呢?”
  
  李队长:“上交了那么多自查报告,什么线索都没有吗?”
  
  “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皮毛,没有调查价值。”
  
  听到夏继成这句话,一直装作看资料的赵志勇松了口气。这消息竟让他下意识地有些高兴。他这才突然意识到,从匿名信交出去的那一刻开始,自己就已经在后悔了。
  
  这一切夏继成都默默看在眼里。其实当他看到那一行鬼画桃符的匿名信时,就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刑一处的人要举报顾耀东用不着这种方式,也不必等到现在。
  
  小喇叭叫嚷着从外面跑进来:“新闻新闻!特大新闻……处长,您回来啦。”
  
  于胖子:“什么新闻?”
  
  小喇叭:“我刚听见一处的人在说,有人匿名举报我们顾耀东有嫌疑!”
  
  原本也抬起头以为是什么小道消息的赵志勇,赶紧把头埋了下去,仿佛只要埋着头就能把自己藏起来。
  
  “据说杨队长死之前最后去的地方是货运车行,信上说有人看见顾耀东跟着他去了!”
  
  肖大头:“赵志勇,你不是跟顾耀东住一个房间吗?他那晚真去了?”
  
  赵志勇支支吾吾:“他是跟我说过要出去,不过……我不清楚他去哪儿,我又没跟出去。好像……好像是去处长那儿了吧。”他求救似的看向夏继成。
  
  夏继成:“我刚刚已经在副局长办公室解释过了。顾耀东被我派去仓库取东西,之后一直留在我房间里。我不清楚写信的人到底看见了什么,但他和杨奎的死没有任何关系。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议论。”
  
  赵志勇心情复杂地埋头继续假装看资料。
  
  夏继成:“顾耀东呢?”
  
  李队长:“去楼下帮您擦车了。”
  
  夏继成走到窗口边,望向楼下院子里。从这里望下去,顾耀东的身影只是小小一团,正围着自己的黑色轿车忙前忙后。
  
  “谁让他去的?”
  
  李队长:“他自己。说是要给您擦得比镜子还亮堂。莫干山回来之后,这小子干什么都特别卖力。”
  
  车边放着水桶,顾耀东洗抹布,擦车,换一桶干净水,又接着洗抹布,擦车。擦完了车身,再用刷子蘸水刷轮胎。他仿佛是一个上山拜师学艺的小徒弟,虔诚而幸福。
  
  夏继成望着他,听着身后警员们叽叽喳喳,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最后要去的地方是人事室。夏继成把所有警局证件和几把钥匙放到了桌上。
  
  在顾耀东卖力擦车的同时,夏继成已经远远地朝警局大门走去了。这段路并不算长,可是他走了很久。
  
  站在门口,他最后望了一眼这四栋灰色的高楼。明天将会是他最后一次走进这里,留恋吗?也许已经由不得他选择记住或是忘却。这是他的青春,曾经也像顾耀东一样喊着“匡扶正义,保护百姓”,在这四栋楼里他学会了将这句话放进心底,永不泯灭;这是他的战场,在这里他从邵屹变成夏继成,又从夏继成变成“白桦”。
  
  走到今天,这场战斗结束了。
  
  踏出这里,便是一个未曾见过的世界。
  
  顾耀东兴冲冲地跑进家门:“我回来了!”
  
  一家人围在饭桌前,桌上放着大包小包,顾悦西正在分发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耀东母亲笑逐颜开:“快来看看,你姐夫出海回来,带了好多东西。”
  
  顾耀东:“姐夫这趟去哪儿了?”
  
  顾悦西:“广州。这男人花起钱来真要命,买这么一大堆,这趟出海算是白跑了。”
  
  顾耀东:“都有什么呀?”
  
  “砂糖橘、陈皮、红茶、南糖。这是给爸爸的树脚眼药散,说是对眼疾有好处。这是给妈的白马菜刀。你见过大老远背菜刀回来送人的吗?”顾悦西抱怨道。
  
  顾邦才:“不是还有两桶海鱼吗?”
  
  “鱼是不错,就是这个人太没有情趣了……”顾悦西总是这样,嘴上数落着,心里又想着他的好,最后抱怨就变成了嗔怪。再不解风情的男人,念家爱家也会让人心生温暖。
  
  顾耀东跑过去蹲在水桶前,饶有兴趣地看鱼在桶里游来游去。过了片刻,他忽然抬头问她:“姐,能给我一桶吗?”
  
  “干什么?”
  
  “送给我们处长。”
  
  “连你都学会讨好长官了?”
  
  “你不懂。我想跟着他正正经经当警察。”
  
  顾邦才很欣慰:“嗯,开窍了。”顾耀东笑嘻嘻地拎起一桶就朝外走。
  
  耀东母亲:“哎——明天早上再拿去警局也不迟啊!”
  
  顾耀东一边说话一边已经出了门:“万一死一条呢?现在送去最新鲜!我走了!”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夏继成在鸿丰米店最后一次向老董汇报完情况出来时,便远远看见沈青禾等在街角。这一刻终于还是到了。
  
  盛夏的傍晚,天边常常被霞光映得极其绚烂,但并不使人觉得温暖。也许是因为白天太过盛大辉煌,这最后的绚烂反倒有种曲终人散的孤寂感。
  
  起风了,沈青禾觉得有些凉,这种感觉原本只应属于离别之秋。她和夏继成沿着大路朝江边走去,远远地便能闻见黄浦江熟悉的气息了。
  
  “什么时候动身?”
  
  “后天的火车票。”
  
  “国防部监察局?”
  
  “对。我正打算去找你。出了点问题。”
  
  “怎么了?”沈青禾一下子紧张起来。
  
  “不是我,是顾耀东。莫干山的事情没有结束。有人给齐升平写了匿名举报信,说看见那天晚上顾耀东跟着杨奎去仓库了。”
  
  “他被逮捕了?”
  
  “没有。我暂时应付过去了。但是这封信会留在齐升平和王科达的神经上,时不时跳出来作乱。我希望你能配合他渡过这一关。”
  
  沈青禾的心情像在美国辛辛那提坐过山车。
  
  “怎么配合?”她茫然地问。
  
  “莫干山这一趟,刑一处、刑二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在谈恋爱了。”
  
  “我们只是演戏!是因为……”
  
  “因为需要互相掩护,我当然知道。但是现在需要你们继续演下去。我走以后,警局里会有不止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观察他。不管顾耀东还是你,都不能让人起疑心,更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长长的沉默。沉默地想心事,沉默地从南京西路走到了南京东路。
  
  “这是任务吗?”
  
  “算是吧。”
  
  “时限多久的任务?一个月,半年一年,还是无限期?”
  
  “这取决于你们的安全状况。”他理性得近乎冷淡。
  
  沈青禾停下了脚步:“除了顾耀东,还有其他话想对我说吗?”她期待地望向夏继成的背影,夏继成回过头来了,丝毫没有避开她的目光。
  
  “今后我不在上海,继续培养他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有你在身边,他会很快成长起来的。”
  
  “就这些?”
  
  “就这些。”
  
  前面已经能听见江水的声音。夏继成转回身,朝前走去。
  
  站在黄浦江边,望着江水翻腾着向前,目光便也随着它一路往前,看得久了,便容易让人想起一些很久远的事情。
  
  “等你到了南京,就是你看秦淮河,我看黄浦江了。”
  
  “不都是同样的长江水吗?”
  
  “你知道在你之前,那个位子上曾经牺牲过两名同志吗?”
  
  夏继成笑了笑:“‘欲得虎儿须入穴,如今虎穴是南京!’这是南京地下市委的陈书记上任前,她先生写的临别诗。在她之前,南京曾经牺牲过八位市委书记。壮士一去不复还,她是真正的勇士。我不算什么。”
  
  其实沈青禾知道自己不应该问这个问题。他是战士,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如果一切顺利,你还会回上海吗?”
  
  “也许会吧。如果一切顺利,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会迎来胜利。到那个时候,只需要一张火车票,不管上海南京,还是延安重庆,中国之大,可以去任何地方。我们就是普通人,生活里没有政治,只有山川湖海、柴米油盐。”
  
  沈青禾沉默了一会儿,这个傍晚她沉默了很多次,但也许所有的沉默都是为了说出最后这些话。
  
  “不知道今天该说后会有期,还是后会无期。就当这辈子都不会见了,有些话我今天一定要讲。我喜欢你,这句话我从来没有说出口,今天不怕讲出来。”
  
  夏继成没有意外,但是也没有回应。沈青禾也并不期待他有什么回应,只是望着江水慢慢地说着自己的话。
  
  “在苏联,你抄在床头的诗,我还记得。‘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其实我也知道,在你心里一直有一个故事。”
  
  “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很久以前就已经结束了。对不起。”
  
  沈青禾怅然若失,却也释怀了。这些年喜欢他,他只是假装不知道。原来他心里真的有爱人。那就好。她宁肯是这样。
  
  “你应该祝贺我终于可以翻过这一页。也许我现在还不明白,究竟什么是爱情,但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答案。我是沈青禾,不是一般人,不管接替你的人是谁,他都应该为有我这样的搭档感到幸运。”沈青禾竭力朝他挤出一个洒脱的笑容,足够骄傲,足够倔强。
  
  夏继成笑了:“这也是我的幸运。”
  
  他当然知道她的心事。曾经还是邵屹时,他拥有过一段爱情,那段爱情很普通,那个女孩也很平凡,平凡到再也无人能相提并论,以至于那个女孩死后,邵屹也不存在了。在那之后沈青禾是唯一走进过他心里的人,因为珍视,所以更认为她应该有属于她这个年龄和时代的爱情,属于她的青春回忆和轰轰烈烈。
  
  她也当然没有翻过这一页,带着骄傲和洒脱地说出这些,不过是在告诉自己,她应该,也必须放下了。
  
  “但愿今后还会再见。”她朝他伸出右手。
  
  夏继成没有回应她的握手,而是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拥抱。
  
  “后会有期。”
  
  她愣了片刻,忽然意识到这个她等了很久很久的拥抱,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于是她的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
  
  电车靠站了。顾耀东拎着一大桶海鱼下了电车,咸腥味惹得司机直皱眉头,他一边老实地笑着道歉,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水桶,生怕水洒没了,伤着他心爱的鱼。
  
  好不容易到了夏继成的公寓楼,顾耀东拎着水桶在门口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回应。不知道是处长出门了,还是自己找错地方了。他只得又拎着桶下了楼,打算去找门房问问。
  
  快到一楼时,他听见楼下有两个人说话,声音很熟悉。
  
  “夏处长,我们的合作关系到此为止了。到南京以后,多保重。”
  
  “你在上海也保重。”
  
  “祝你大展宏图,一切顺利。”
  
  水桶跌落地上,周围一片死寂,只听见水桶沿着台阶哐哐当当滚下去,仿佛是希望破碎的声音。
  
  水桶一直歪歪扭扭滚到了夏继成面前。他循着水迹朝楼道望去,只见楼道里几条海鱼七零八落地蹦来蹦去,顾耀东埋着头,一个人站在那里,看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了。
  
  他抬头望向夏继成:“处长,你要离开上海?”
  
  “对。”
  
  “还回来吗?”
  
  “不知道。”
  
  顾耀东怔怔地望着他,这算是什么回答?
  
  “顾耀东,明天,警局见。”夏继成头也不回地上了楼。那一瞬间,他看见顾耀东又变成了那只被人遗弃在走廊里的流浪猫,就像一年前来警局报到时一样。他真怕再多站一秒钟,面前的小警察就会痛哭出声。到那个时候,还能硬着心肠一走了之吗?
  
  清晨,阴雨依旧绵绵地飘着。杨一学没有出来扫地,于是福安弄就好像没有醒过来一样。炊烟没有升起来,偶尔有不得已早出的人,也是行色匆匆,连声招呼也没有。就像这夏日里的低气压一样,一切都沉闷得让人提不起精神。
  
  一宿未睡,也一宿未动。顾耀东就这样坐在地上,一夜之间消沉了许多,下巴上的胡楂也变青涩了。他的少年感,大概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褪去的。
  
  刑二处门口围着警员朝里张望,还有些警员来去匆匆,似乎在奔走相告着什么重大新闻。刑二处门里没有人说话,李队长看着夏继成,赵志勇看着夏继成,除了无故旷工的顾耀东,所有人都看着夏继成。气氛和这鬼天气一样压抑。
  
  夏继成已经不再穿警察制服了,他穿了一身便装,桌上放了个箱子,正一件一件把私人物品收进箱子里。
  
  李队长:“处长,您要调走,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们呢?这么突然,大家都有点接受不了。”
  
  夏继成:“调令也是刚下来的。”
  
  “您以后还回警局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走以后,应该会有新处长调来。我回不回来,你们都不会受影响。”
  
  肖大头愤愤地一脚踹翻了椅子:“他妈的肯定是因为那封匿名信!处长替顾耀东扛了这件事,搞得自己要被调走!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在背后干这种缺德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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