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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隐秘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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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26:17 | 只看该作者
  孔科长气得脸都白了:“什么人哪!有借无还!”他愤怒地离开了,顾耀东正要追上去,赵志勇从刑二处跑出来,兴冲冲地把他拉进去:“快来看看!”
  
  顾耀东被赵志勇拉到办公桌前,只见桌子擦得亮堂堂,自己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刚要转身说“谢谢”,赵志勇猛地端出一小盆仙人球,扎得顾耀东差点叫出来。
  
  “男人之间送花太肉麻,就送你一颗仙人球。恭喜你啊,耀东。”赵志勇郑重其事地把仙人球摆到顾耀东桌上,一脸讨喜地朝他笑了笑。
  
  顾耀东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新来的”变成了“耀东”,好像一夜之间二处就对他有了情分,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肖大头发现茶杯空了,下意识地敲了敲杯盖:“顾耀东?”
  
  “到!”
  
  肖大头想了想,起身自己去倒开水:“没事,我自己去吧。”
  
  顾耀东更加不适应了。
  
  小喇叭小声对于胖子说:“连肖大头都不使唤他了,这回是真的咸鱼翻身喽!”说着,他起身去倒茶,发现热水瓶被肖大头倒空了,只得嘀嘀咕咕地拎着热水瓶出去打水。刚到门口,他就好像看见了什么惊人的东西。“快快!赶紧过来看!千年难遇!”
  
  肖大头和于胖子赶紧凑过去,顾耀东也被赵志勇拉了过去。四人凑在门边往走廊张望,只见李队长和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孩站在远处说话。那女孩看着约莫二十三四岁,披着一头精心卷过的长发,但没有一丁点俗气。
  
  小喇叭:“这样貌,这身材,我说千年难遇不过分吧?”
  
  肖大头和于胖子一起“嗯”了一声。赵志勇没说话,他已经完全看呆了。顾耀东也没说话,因为他不明白到底要看什么。
  
  小喇叭:“有人认识吗?”
  
  肖大头、于胖子和赵志勇一起摇头。
  
  小喇叭:“顾耀东,你见过吗?”
  
  顾耀东很笃定:“没有。”
  
  不一会儿,李队长带着年轻女孩进了刑二处。他扫了一圈,顾耀东已经摆弄那盆仙人球了。
  
  李队长:“顾耀东。有人找你。”
  
  “谁?”
  
  “这位小姐。”
  
  众人茫然地看向顾耀东,但是顾耀东比他们更茫然。
  
  年轻女孩:“顾警官,方便出来说几句话吗?”
  
  顾耀东稀里糊涂地跟着对方去了走廊一处无人的角落,女孩停下脚步,他也赶紧停下。
  
  年轻女孩:“听说那名记者把我的照片底片交给你了,能还给我吗?”
  
  顾耀东:“我不认识你啊。”
  
  对方显然怔了一下:“我们前两天刚见过。”
  
  顾耀东很认真地想了半天:“没有,没见过。”
  
  “你来我家登记户口,遇到记者。我叫丁放。”丁放说得很无奈。
  
  顾耀东实在不能把眼前这个女孩和那个窝在书堆里不修边幅的女作家联系起来,扑哧笑出声:“怎么可能,那个丁小姐明明邋里邋遢……”话说一半,他终于认了出来,不敢再吭声。
  
  丁放没好气地说:“现在能把底片还给我了吧?”
  
  顾耀东领着丁放去了自己办公桌,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那本《鸾凤禧》也翻了又翻,但并没有底片。
  
  二处警员聚在周围窃窃私语。
  
  小喇叭:“这小子行啊,刚立功就有红颜找上门来了。”
  
  李队长专心织毛衣:“那姑娘就是上次被记者骚扰的那个。”
  
  大家恍然大悟。
  
  赵志勇不由得感叹:“英雄救美,看来还是值得的。”
  
  顾耀东还是没找到底片。
  
  丁放:“你肯定没记错?”
  
  “肯定没记错。”
  
  丁放看着他翻箱倒柜,眼神越来越怀疑。
  
  顾耀东忽然想起什么:“赵警官,你刚才收桌子看见一个小纸袋吗?”
  
  赵志勇痴痴地望着丁放,全然听不见他说话,直到肖大头踢了他一脚才回过神来。
  
  顾耀东拿起那本《鸾凤禧》:“看见一个小纸袋了吗?我就放在这本书里的。”
  
  “没有啊。”
  
  “奇怪,我明明夹在书里了。”
  
  “清洁工刚才来过,会不会是……”
  
  顾耀东拿着小说就跑了出去。
  
  来到警局后院几个大垃圾桶前,顾耀东把制服和书放在一旁,挽起衬衣袖子,伸手到垃圾筒里翻找。丁放站在旁边默默看着,从办公室到现在,她越来越怀疑这是演的一场戏。
  
  “顾警官,你知道那些底片值多少钱吧?”
  
  顾耀东似懂非懂地看了她一眼,继续翻找。
  
  “我实在不相信这么重要的东西会被人扔进垃圾堆。要是你已经卖给别人,不如直接告诉我,省得演戏浪费大家时间!”
  
  “找到了!”顾耀东花着脸从垃圾堆里捡出了那个小纸袋,递给丁放:“不好意思,味道不太好闻。”
  
  “谢谢。”丁放依然是一脸冷冷的样子,接过底片转身就走。
  
  “等等。”顾耀东把放在制服上的《鸾凤禧》递给她:“这本小说好像是你的?”
  
  丁放一脸“我明白了”的样子,从坤包里拿出一支笔:“直说就好了,何必拐弯抹角。”
  
  “什么?”
  
  丁放看他一脸木讷,径直拿过他手里的书,在小说扉页写下“东篱君”三个字,还给他。“我从来不答应任何人的签名要求,今天破例一次,算是感谢。不过下不为例,这也不代表我就愿意跟你继续有来往。”
  
  “哦。”表示他听见了,“为什么要签名?”
  
  丁放的手定在空中,半天没反应过来:“你那天替我解围,又一直留着底片,不是为了要东篱君的签名?”
  
  “东篱君是谁?”
  
  “你没听说过东篱君?”
  
  摇头。
  
  “也没看过她的书?”
  
  “就是这本吗?讲的什么?”顾耀东看了看手里的小说,上面写着“东篱君著”。
  
  丁放没好气:“灯红酒绿,男男女女!”
  
  顾耀东笑呵呵地把书还给她,老实得让人下不了台:“我不感兴趣。”
  
  丁放接过书,只觉得自己在这个小警察面前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简直要低到尘埃里。
  
  “丁小姐,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回去做事了。你认识出去的路吗?”
  
  “当然认识。”丁放转身就走。
  
  “反了!”
  
  于是丁放乖乖掉了个方向,“从容”地离开了。她默默在心底发誓,除非被枪抵着头,否则绝不再踏进警局半步!绝不再见这个小警察!最好老死不相往来……想到这里,她不禁又回头望了一眼顾耀东,只见他正在整理被弄脏的衬衣,拍拍打打也无济于事,衬衣上的污渍显然是清除不掉了。
  
  顾耀东舍不得把制服套在脏兮兮的衬衣上,只好拿在手里。这时他无意中看见垃圾堆里有几张卡片。捡起来一看,是五张沾满油漆的户籍底卡。他忽然想起了孔科长和杨奎的那番对话,有些高兴,也许自己能帮上忙了。
  
  一辆车停在警局院子里,刘警官从车上下来。夏继成拿着一包烟假装偶然经过,一边走一边在兜里摸着什么。
  
  刘警官敬礼:“夏处长。”
  
  夏继成:“嗯。哎?你有火吗?”
  
  “有。”刘警官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火柴,不小心掉了一张纸票出来。夏继成捡起来一看,是一张丽园跑狗场的票。刘警官顿时紧张起来。刚刚去大昌客栈送完日用品,他见跑狗场就在附近,便一时手痒去赌了两把,没想到会这么倒霉被夏继成撞见。
  
  夏继成若有所思:“你不知道警员禁止赌博吗?”
  
  “这……这是刚刚帮别人买的……”
  
  “上班时间,私自外出帮别人买狗票?”
  
  “不不不!我是到丽园附近执行任务,顺便买的!”
  
  夏继成瞟了眼车后座,那个包裹没有了。“撒谎。”
  
  刘警官:“是真的!我到丽园对面送东西,送完就顺便买了一张,真的不是专门去的!”
  
  “有人可以证明吗?”
  
  “这……这是杨队长给我一个人安排的任务,只有他能证明。可是……夏处长,这件事……您能不能别告诉杨队长?”
  
  夏继成沉吟片刻,故作严厉:“狗票没收,下不为例。”
  
  刘警官感激涕零,冲着夏继成的背影鞠躬:“谢谢,谢谢!”
  
  夏继成一边走,一边摩挲着手里的狗票,思忖着什么。忽然一个人影从走廊拐角处冒出来撞到他怀里,是顾耀东。
  
  夏继成被臭得连退三步,捏着鼻子打量他:“你几天没洗澡了?”
  
  “对不起!我马上去清洗!”
  
  夏继成瞥了一眼那几张一看就是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户籍卡:“你很闲吗?怎么还捡垃圾回来?”
  
  “是一处借走的户籍卡,孔科长好像在找这个。”
  
  夏继成一听,不动声色地拿过来看了一眼,上面的油漆很显眼:“这就是你筛查出来的那些户籍卡?”
  
  “是。不过这些只是其中五张。”
  
  “怎么扔垃圾堆了?”
  
  “听杨队长说是去取的时候弄脏了,清理不掉。处长,这像蹭了油漆吧?”
  
  夏继成看了他片刻:“没亲眼看见就别瞎猜。赶紧给孔科长送过去。”
  
  “知道了。”顾耀东转身要走,夏继成又叫住他:“顾耀东。”
  
  “嗯?”
  
  “送完东西回二处。以后跟着我执行任务。”
  
  立正,敬礼,习惯性地做完这两个动作后,顾耀东愣住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嘴已经笑得咧到了耳根上:“是!”
  
  夏继成转身离开,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一个小时以后,夏继成已经和沈青禾坐在了垂柳依依的湖边长凳上。
  
  沈青禾:“已经查清楚了,丽园跑狗场对面,有一家大昌客栈,最近几天确实在刷油漆。”
  
  夏继成:“那就没错了。杨奎曾经把户籍底卡带给叛徒指认,带回来的时候卡上蹭了油漆。应该就是这家客栈了。”
  
  “地方确定了就好办。老董已经拿到了有叛变嫌疑的人员照片,一共三个人。我马上通知行动队的同志去甄别。”
  
  “客栈里应该有便衣,小心一点。”
  
  “知道了,行动由他们执行。事情办妥了我就离开。”沈青禾看起来心情不错,“还以为得等几天,没想到这么快。你怎么找到油漆这个线索的?”
  
  “是顾耀东碰巧提醒了我。”
  
  沈青禾有些意外,转而不屑:“小人,就算是,那他也是无心的!”
  
  大昌客栈门口是一条不算很繁华的马路。一名警委行动队队员从客栈出来,朝马路对面的茶楼走去。此时沈青禾和另两名队员已经等在包间里。这天天气很清爽,沈青禾穿着旗袍,外面还套了一件小开衫。桌上放着泡好的茶,还有两件油漆工的衣服。
  
  很快那名队员就到了。他匆匆进来,反锁了门,然后快速汇报刚刚侦察到的情况。
  
  “已经确认了。他们藏在客栈的人叫石立由,叛变之前是情报组的发报员。”
  
  沈青禾拿出三张照片,拎出其中石立由的照片:“是这个人吗?”
  
  对方看了片刻:“对,就是他。”
  
  沈青禾在烟灰缸里烧掉三张照片。另外两名队员迅速套上油漆工的衣服。
  
  一名队员问道:“哪个房间?”
  
  “三楼靠走廊最里面的14号房,对面房间里是两名便衣。行动的时候得先把他们支出去。”
  
  “知道了。”
  
  沈青禾:“我在一楼,如果有意外情况,马上通知你们。”
  
  现在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客栈一楼大堂里坐了不少食客。沈青禾坐在一个方便观察情况的位置,悠闲地吃着荠菜馄饨。客栈里依然有很浓的油漆味,楼梯口还立着“油漆未干”的牌子。她已经提前打听过,那两名油漆工今天休假。所以他们的同志会告诉客栈老板,漆匠铺想趁这几日天气晴好尽早完工,增派了他们二人来加班加点干活。
  
  两名地下党乔装的油漆工已经到了石立由房间门口,他们先敲开了对门便衣所在的房间。
  
  “先生,打扰了,我们来给窗户补刷油漆。”
  
  屋里一共两名便衣,一人半躺在床上看杂志,开门的便衣上下打量着他们:“这会儿?”
  
  “很快就完工,味道重,怕熏着您,要不您上外面透透气?”
  
  那名便衣转头问同伴:“下去抽根烟吧?”
  
  另一个人懒洋洋地放下杂志,从床上起来:“动作快点!”
  
  两名便衣离开了房间。确认对方已经下楼后,二人迅速反锁房门,从油漆桶底部抽出枪支和绳索。
  
  沈青禾吃着馄饨,看着两名便衣警察出了客栈。街上很安静,两人在客栈外抽着烟,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就在一分钟后,一辆黑色轿车在门口停下,杨奎下了车。
  
  两名便衣看见他,赶紧扔掉烟头。
  
  杨奎走过来,不满地压低声音:“不是交代了至少留一个人守着吗?怎么都出来了?”
  
  “屋里有工人刷漆,我们就下来抽根烟。”
  
  杨奎狐疑地望向楼上,示意二人跟他进去。经过一楼大堂时,他扫了一眼,食客们聊天的、吃饭的,热闹而随意,并没有谁在意他。
  
  三楼倒是安静。两名“油漆工”轻声开门,站到石立由房间门口。其中一人将枪藏在身后,示意另一人敲门。
  
  杨奎带着人匆匆上楼,越走越快,两名便衣一路小跑跟着。前面右转就快到了。杨奎暗暗抽出了手枪,猛地一转弯,只是一条安静的走廊,走廊尽头放着一个“油漆未干”的牌子,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杨奎去了石立由的房间,一切正常。他又敲响了对门的房间。很快,一名“油漆工”开了门,屋里还有一名“油漆工”正在刷窗框,除此以外没有其他人,也不见任何异常。
  
  “先生,这么快就回来啦?我们才刚刷了一小半。”
  
  杨奎晃了晃证件:“警察。身份证带了吗?”
  
  两名“油漆工”应声递上证件。一个“张明文”,一个“张明武”,职业一栏都写着“油漆工”。
  
  杨奎打量他们:“张明文,张明武,哥俩?”
  
  “啊。”
  
  “文武双全哪。”杨奎又盯着二人看了几眼,这才把证件还了过去,“动作快点,刷完了赶紧走。”
  
  油漆味道很刺鼻,杨奎捂住鼻子退了出去。
  
  石立由和杨奎在屋里关着门说话,两名便衣被安排等在门口,无聊至极。其中一人拿出香烟想来一根,发现空了,悻悻地将盒子揉成一团扔在地上,随意一脚踢给同伴,一来一回,二人就这样在走廊上踢起“球”来。
  
  又是一脚,“球”蹦跳着滚向走廊尽头。那里放了块“油漆未干”的牌子,走廊到此为止。往右转,有一扇通往客栈外部消防通道的安全门。门上了锁,所以这相当于一条死路。但是在走廊尽头和右边的安全门之间,有一处仅能一人容身的死角。沈青禾就一动不动地躲在那里。刚刚如果不是她及时中断两名同志的行动,他们就和杨奎撞上了。但是她自己也因为来不及撤退被堵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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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26:57 | 只看该作者
  眼看“球”越滚越近,沈青禾下意识地挺直背,又往后靠了一些。
  
  忽然,一只脚伸出来拦住了“球”。
  
  “技术不错吧?”那名犹如在足球场上成功停球的便衣得意地问同伴。两人继续你来我往。
  
  又是一个长传,这一次那名便衣没能停住“球”,纸团从他脚边蹿过,直奔走廊尽头,最后停在了沈青禾脚边。她静静地从坤包里摸出手枪。那名便衣一边埋怨同伴踢的角度太刁钻,一边嘟嘟囔囔地朝沈青禾藏身的地方走去。脚步声越来越近。
  
  沈青禾静静站在逼仄的死角,旗袍已经汗湿贴上了后背。
  
  “吱呀——”悠长的开门声响起,是杨奎从石立由房间出来了。
  
  两名便衣赶紧迎过去。
  
  杨奎看了看周围:“在干什么呢?”
  
  一名便衣赔着笑:“没烟了,踢着盒子玩玩儿。”
  
  杨奎瞥了一眼躺在走廊尽头的纸团:“这两天没出什么岔子吧?”
  
  “没有,您放心。”
  
  “嗯。吃饭了吗?”
  
  “还没。”
  
  “走吧,一块儿吃点。”杨奎和两名便衣离开。
  
  走廊里恢复了平静。两名“油漆工”拎着工具出来,轻轻敲响叛徒的房门。
  
  很快,门开了,石立由一个人站在门后。
  
  一名“油漆工”笑盈盈地:“先生,我们来给窗户补刷油漆。”
  
  沈青禾将手枪放回坤包时,瞥见小开衫的袖子后面蹭了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是锈红色的油漆。
  
  大昌客栈的后门出去是一条狭窄小路,路上停了一辆轿车。沈青禾在路口的报摊翻着杂志,手臂上随意地搭着小开衫。很快,她就看见两名“油漆工”扛着裹成卷的地毯从后门出来了。二人将地毯扔进后备箱,迅速上车驶离了客栈。
  
  沈青禾给手里的杂志付了钱,朝远处走去,在离大昌客栈十条街开外的地方,她将沾了油漆的开衫扔进了垃圾桶。
  
  到了黄昏时分,沈青禾已经回到北京东路,前面不远处就是电车站,再往前走就是福安弄了。她抱着一袋苹果,像是刚从菜场回来,心情舒畅。
  
  一辆电车靠站。顾耀东刚一下车,就看到沈青禾从不远处走来。对方好像也看见了他,高兴地朝他挥手。顾耀东很意外,出于礼貌,也只好腼腆地挥了挥手表示回应。
  
  沈青禾朝他走过来,从纸袋里拿出一只苹果:“吃苹果吗?”
  
  “不用了,谢……”话没说完,沈青禾就已经和他擦肩而过。顾耀东这才发现她是在和站在自己身后的母亲说话。
  
  “顾太太,我刚买的苹果,又脆又甜。”
  
  耀东母亲拎着菜篮子,里面也放了几个苹果:“不用啦,沈小姐,我刚好从菜场回来,也买了苹果。哎?不过好像没有你这个水灵呀。”
  
  “下回您要买苹果提前告诉我,菜场好些人经常从我这里买肥皂和罐头,所以每次有好的蔬菜水果,他们也会给我留一点。”
  
  “难怪你总能买到好东西。”
  
  顾耀东戳在一旁,干巴巴地说:“妈,下次不用来车站接我了。”
  
  耀东母亲一心一意地欣赏苹果,“哎呀,还真是越看越好……”她热络地挽住沈青禾的胳膊,“沈小姐,你认识的人多,那有没有路子买到又便宜品质又好的火腿咸肉呀?”
  
  “我跟好几家南货店都熟得很,下次您要买火腿咸肉先告诉我,我让他们给您留着。”
  
  两个女人聊得火热,从苹果到咸肉,从烫头发到新新百货月末的促销,天上地下琐琐碎碎,就是没有顾耀东插嘴的份儿。
  
  他自讨没趣地说:“我回去了。”果然无人理会。顾耀东悻悻地跟在后面,忽然觉得这个叫沈青禾的女人正在润物细无声地渗透进顾家。
  
  吃过晚饭,沈青禾到门口哼着歌洗苹果。顾耀东出来刷鞋,正好听见邻居跟沈青禾说话。
  
  “沈小姐心情不错呀!有大买卖吧?”
  
  沈青禾笑盈盈地:“小生意,赚的钱也就够买两天小菜的。”她洗完了苹果,从顾耀东身边经过时看了他一眼。
  
  顾耀东:“恭喜啊。”
  
  沈青禾原本没理会,走了两步又停下,有些认真地说:“今天这笔买卖对我来说太重要了,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钱虽然没赚几个,但是特别解气。”
  
  “你在跟什么人抢生意吗?”
  
  沈青禾笑而不语,转身进屋。顾耀东只觉得好笑,开心成这样还说没赚钱,这女人也不见得有多会说谎。
  
  沈青禾回了客堂间削苹果,耀东母亲端着一大盆脏衣服,从她背后的楼梯间下来。
  
  “咦,沈小姐,你的衣服蹭上脏东西了,用不用我顺手帮你一道洗了?”
  
  沈青禾削着苹果,埋头东看西看:“哪儿脏了,我怎么没看见呢?”
  
  “你当然看不见啦。”
  
  顾耀东听着二人说话,有些好奇地望去。
  
  耀东母亲走到沈青禾身后,指着后腰:“喏,在背后,这里……”
  
  沈青禾心里一沉。
  
  耀东母亲凑近了仔细端详:“锈红色的,像是油漆,估计不太好洗。”
  
  “我今天就去过菜场,那儿没有人刷油漆啊。”
  
  “那会不会是……什么东西的血啊?”
  
  “哦,我是去过一趟肉店。”
  
  耀东母亲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就对了!”
  
  听着又像是在闲聊。顾耀东没太在意,回头继续刷他的鞋子。
  
  “我正好去门口洗衣服,换下来顺手帮你一道洗了吧。”
  
  沈青禾客气着:“谢谢啦顾太太,我又不是小孩子,晚些时候我自己洗吧。”说完,她吃着削好的苹果,慢悠悠回了亭子间。
  
  关上门后,她迅速反锁,快步到梳妆镜前查看。后腰上果然蹭了一些锈红色油漆。沈青禾一面庆幸只有耀东母亲看见了,一面从衣柜里拿出干净衣服换上。
  
  深夜,顾家人都睡了。沈青禾拎着忽明忽暗的煤油灯轻声上楼。关上门窗,她吹灭了煤油灯,从里面取了一些灯油抹在旗袍的油漆印上。
  
  第二天清晨,大昌客栈的两名便衣警察敲着石立由的门。“石先生?起床了吗?……石先生?”敲了好半天也没有回应,二人意识到不对劲,赶紧叫来老板开门。
  
  屋里很安静,床上的被褥没有打开,看样子整夜都没人睡过。茶几上放着喝了一半的茶水和摊开的杂志,没有任何打斗痕迹,一切都定格在昨天中午杨奎来时的样子。但石立由不见了,房间里空空荡荡,地上光溜溜的……
  
  老板一拍大腿,喊得痛彻心扉:“地毯!我的地毯没了!”
  
  夏继成在刑二处窗边,蒙着报纸睡大觉,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很是惬意。
  
  于胖子放下电话:“队长,有客栈老板报案,说是有客人失踪了!”
  
  其他人都还在等着李队长发话,只有顾耀东好像屁股装了弹簧,“噌”地站起来——终于有任务了!
  
  李队长这才慢悠悠地放下毛线活:“过去看看吧。哪家客栈?”
  
  于胖子:“陕西南路,大昌客栈。”
  
  夏继成掀开脸上的报纸:“日子怎么就这么不太平呢……”
  
  李队长:“处长,我们去就行,您不用亲自出马了吧?”
  
  夏继成已经懒洋洋地朝外走了:“走吧。睡得腰酸背痛,正好活动活动。”
  
  顾耀东兴高采烈地跟着二处警员下楼,一边走一边整理警棍、警哨,“赵警官,您看我这么戴对吗?”
  
  赵志勇放下勘察箱,帮他调整:“以后叫我赵志勇就行。”
  
  “您是前辈,一会儿上街我保证听指挥!”顾耀东说得很认真,也很大声,赵志勇恨不得钻到地缝里。
  
  “小点声小点声!以前我这么说,那是因为你是新人。现在不一样了!以后大家互相照顾。”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顾耀东说“互相照顾”,这让他感觉自己变得有用了。这种感觉很好,很振奋。
  
  警察局院子里停了一辆巡逻车。顾耀东倒数第二个上车,看见大家都已经坐好了,窗边还剩一个很不错的位置,便乐呵呵地坐了上去。赵志勇刚要叫他,被肖大头按住。
  
  顾耀东看见赵志勇和肖大头挤在一起:“肖警官,这个位置宽敞,你来坐吧?”
  
  肖大头难得客气:“你坐,你坐。”
  
  顾耀东笑得很甜:“那就谢谢了。”他又瞥见了赵志勇的勘察箱,“赵警官,我能看看勘察箱吗?我上的那个学校,看不见这些东西。”
  
  赵志勇:“要不你还是坐……”肖大头一把拎过勘察箱塞给顾耀东,“人家要看就看呗,别废话。”赵志勇看了肖大头一眼,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最后一个上车的是夏继成。他走到顾耀东面前,对方正兴致勃勃地埋头研究勘察箱里的一堆稀奇玩意儿。
  
  夏继成:“哎?哎?”
  
  顾耀东抬头一脸傻笑:“处长!”夏继成朝前面抬了抬下巴。顾耀东看了看,车最靠前的地方还有一个空位,是背朝司机的。
  
  顾耀东:“不用了,我就坐这儿挺好的。坐前面我怕晕车。”
  
  “哦,要不你来当处长?”
  
  周围一阵窃笑,肖大头尤为幸灾乐祸。
  
  赵志勇实在忍不住了,小声说:“那是处长专座!”
  
  “对不起!处长您坐!”顾耀东红着脸赶紧起身,灰溜溜地拎着东西去了司机背后的座位,面朝所有人,无地自容。
  
  在刑二处接到电话之前,王科达就已经到了大昌客栈。他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不敢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手里。
  
  一名便衣说:“昨天晚上我们吃完饭,洗了个澡,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想着石先生已经睡了,就没敲门。早上再来,人就已经不见了。”
  
  王科达:“就是说,连人什么时候失踪的都不知道?”
  
  杨奎给了他俩一人一脚:“蠢货!”
  
  没过一会儿,二处也到了大昌客栈。客栈老板并不知道屋里几个穿便衣的就是警察,打完电话就在门口眼巴巴等着。二处警车一到,他就像见了救星,赶紧跑过来。在这种场合,二处警员还是很要面子的,一个个利落地从车上跳下来,仿佛一车精兵强将。顾耀东最后一个歪歪倒倒下来,刚一下来就哇地吐了一地。谁也没说话,那感觉就像所有人憋足力气吹了个球,结果被人防不胜防地泄了气。
  
  从下车到进客栈上楼,客栈老板一直跟在队伍旁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我开门一看,妈呀,就剩一个光溜溜的木地板!地毯没了!那地毯我买来才一年多,还新着呢!”
  
  肖大头:“别老说地毯了。你不是报的失踪案吗?我问你失踪的是什么人?”
  
  “就是那间房的房客呀!地毯没了,人也没了,哪那么巧?我那条地毯能抵他一个月的房钱!肯定是他偷走了!”
  
  李队长:“房客把地毯卷走了?”
  
  “是啊!”
  
  李队长:“那不就是丢了条地毯吗?”
  
  “是啊!”
  
  于胖子:“丢地毯你报什么失踪案?”
  
  老板振振有词:“我要只说丢了条地毯,你们能来吗?”
  
  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只有夏继成还往前走着,还有一个例外是顾耀东。他昏昏然地跟在处长屁股后面,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肖大头在后面喊:“处长!您回去休息吧。就是失窃案,我们办就行了。”
  
  夏继成哼了一声:“这么贵的地毯,得给人家找回来呀!”
  
  客栈老板:“谢谢长官!”说完白了肖大头一眼。
  
  顾耀东望着夏继成的背影,也许是因为晕车,天旋地转中,他觉得处长好像和平时有点不一样。
  
  刚到出事的房间门口,王科达就出来了。双方人马碰面,似乎都很意外。
  
  夏继成:“王处长,你怎么也在这儿?”
  
  王科达挤出笑容:“来给你当个马前卒啊。”
  
  夏继成:“就是桩失窃案,还搞得你我都跑一趟,这客栈面子不小啊。”
  
  两名处长说话的时候,二处警员已经进屋勘查现场。杨奎和两名便衣也在屋里。现场气氛变得有些敏感。杨奎从来没有这么窝火,这是他的地盘,就因为出了点闪失,现在居然轮到“后勤部门”来横插一脚。
  
  王科达也同样憋着火。他把夏继成拉到一旁:“实话告诉你吧,这不是普通的失窃案。我丢了一个重要的人。”
  
  夏继成脸上写满惊讶:“你是说这儿的房客?”
  
  “是我策反的一名共党。我一直安排他住在这儿,还派了人守着。现在人没了。”王科达显然说得很不情愿。
  
  “我说怎么连王处长你都惊动了,原来还有这些瓜葛。”
  
  王科达:“这件案子,我想申请接手调查,你看怎么样?”
  
  “说‘申请’太见外了。王处长能接手,我当然求之不得。”夏继成笑得很坦然,从惊讶到恍然大悟,他演得滴水不漏。
  
  顾耀东终于不觉得是踩在棉花上走路了,也终于能看清屋里的情况了。衣帽架上挂着外套;桌上有一只烟头掉在烟灰缸外面,烟灰呈一根圆柱状;他又到处翻翻看看,掀开枕头时,看见下面压了一只手表,刚拿起来想细看,杨奎直接从他手里拿走手表,交给刑一处的便衣:“现场找到的东西都带回一处,案子我们接手了。”说完,他不屑地瞟了一眼顾耀东。
  
  夏继成和王科达刚好走进来。
  
  夏继成:“现在开始,案子由一处接手。李队长,带二处的人出来吧。”
  
  二处的人既意外,也不意外。李队长动了动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挥手让二处警员离开房间。顾耀东还磨蹭着东看西看,被赵志勇拉着出去了。
  
  客栈老板一看穿警服的人全都往外走,顿时慌了:“各位警官,你们不能不管了呀!”
  
  夏继成笑眯眯地:“里面那位长官穿上警服比我厉害。房客我管不着,但是地毯一定给你找回来。”
  
  小喇叭忽然一惊一乍地喊道:“哎呀,于胖子!你衣服蹭脏了!”
  
  于胖子上下左右地找:“哪儿脏了?我怎么没看见呢?”
  
  “你当然看不见啦。”小喇叭指着于胖子背后:“在背后,这里。看着像是油漆。”
  
  顾耀东忽然像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
  
  顾耀东:“老板,你们新刷了油漆?”
  
  客栈老板:“是啊,这客栈有些年头了,想着修补修补。”
  
  顾耀东凑到门框前,观察着锈红色油漆,若有所思。夏继成在一旁观察着他,也若有所思。
  
  刑二处警员悻悻地上车准备打道回府。顾耀东走到后面,见夏继成身边有空,立刻凑了上去。
  
  “处长,处长!我觉得这不是普通的失窃案!我看见枕头下面有一只手表。手表比地毯值钱,他要是为了钱,怎么会只偷地毯,真正值钱的手表反而不要了?”
  
  夏继成:“可能忘了吧。”
  
  顾耀东认真想了想:“不对不对,您听我说。我刚刚看见衣帽架上还挂着外套,外套都不穿就出门,这不合常理。”
  
  刑二处其他警员已经上了车。于胖子坐在门边,热情招呼夏继成:“处长,快上车吧!外面太热……”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夏继成就关上了车门。车外只剩他和顾耀东两个人。
  
  顾耀东一看这架势,有些忐忑。
  
  “还有吗?”
  
  “桌上烟灰的形状,一看那支烟就不是抽完的,是靠在烟灰缸旁边,自己烧完的。”
  
  “那又说明什么?”
  
  “说明这个房客没有出门的打算。我怀疑是另外有人带走了他和地毯!处长,我怀疑这是绑架案!房客被人绑架了!”
  
  “哦……有理有据,分析得很精彩啊。”
  
  顾耀东高兴起来:“我也觉得。”
  
  “要不你改行去写侦探小说吧,我在出版社有熟人,给你推荐推荐?”夏继成嘴角不屑地“啧”了一声,转身上了车。
  
  于胖子喊着:“顾耀东,你还走不走了?”
  
  顾耀东只能不甘心地上了车。看着夏处长跷腿坐在窗边那个最好的位置,一副饭吃三碗闲事少管的样子,他忽然明白了,来时觉得处长和平时不一样,一定是因为自己晕车晕过了头。
  
  王科达从房间里出来,杨奎丧气地跟在后面。
  
  王科达:“给老板再付几天房钱,房子暂时别让住人,案子没结之前,我们可能随时要回来再查。另外,如果有人回来,让他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杨奎:“知道了。对不起处长,下次我用人再谨慎一点。”
  
  “守门的两个,滚蛋吧。别让我再在警局看见他们。”说完,王科达大动肝火地离开了。
  
  顾耀东并没有因为夏继成的冷嘲热讽就打消怀疑。这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上午,他和邻居任伯伯那只叫“二喵”的老猫一起躲在福安弄弄口。二喵在等耗子,他在等沈青禾。
  
  看到沈青禾拎着菜篮子从弄堂出来,他立刻跟了上去,一路上闪转腾挪,好不惊险。但是一进菜场,沈青禾就像鱼入大海再也不见踪影。顾耀东认出这就是报到那天遇到沈青禾的菜场,难道又是来买便宜菜?
  
  周围人头攒动,顾耀东站在人群中间搜索着,周围是高声叫卖的菜贩肉商和挑挑拣拣的男女老少,赤橙黄绿的蔬菜让人眼花缭乱。补鞋匠在缝缝补补,面摊老板在摔打抻拉,还有旧书摊、典当铺、四明发廊、鸿丰米店……就是没有沈青禾的身影。等他瘪着肚子拖着腿回家,一进门就吓一跳,沈青禾好端端地坐在客堂间,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已经下肚,连汤带水喝得干干净净。
  
  顾耀东咽了两下口水,假装去倒水喝。耀东母亲听见声音,从灶披间出来:“沈小姐刚买的面条,给我们也买了一份,一直等你回来下锅,上哪儿去了?”
  
  “出去逛了逛。”
  
  “都两个小时了,还以为你不回来吃饭了。”耀东母亲嘟囔着回了灶披间。
  
  “谢谢啦,沈小姐。”顾耀东说话时偷偷打量对方,沈青禾朝他笑了笑,起身去了灶披间。顾耀东揣摩着那像是一丝冷笑。
  
  耀东母亲在门口水斗洗桌布,顾耀东又凑了过来,小声说:“妈,问你件事。”
  
  “干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沈青禾昨天回来的时候,你看见她衣服上蹭了脏东西?”说“沈青禾”三个字时,他几乎只用了口型。
  
  耀东母亲被他弄得一头雾水:“是啊。”
  
  “是油漆吗?”
  
  “我开始看着像,不过应该不是。她去过肉店,可能蹭了血水。”
  
  “什么颜色的?”
  
  “怪不得你姐说你读书读傻掉了。血水嘛,当然红的喽,不然还能什么颜色?”
  
  “你看清楚了?真的是血水,不是油漆?”
  
  耀东母亲又想了想:“当时就瞄了一眼,没仔细看,现在也记不清楚了。你老揪着这个问东问西干什么?”
  
  沈青禾出来洗碗,顾耀东立刻很拙劣地假装洗手。
  
  “顾太太,您炉子上烧了菜吗?闻着有点煳味。”
  
  “坏了!我忘了!”
  
  “您快去吧,桌布我来洗。”
  
  耀东母亲匆匆跑进屋,沈青禾挽起袖子,很干练地洗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之前的对话。顾耀东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回了屋子。
  
  三楼晒台上晾着一排衣服,其中一件旗袍正是沈青禾在大昌客栈穿的那件。顾耀东见周围无人,捧着旗袍就开始翻来覆去地检查。后腰位置已经没有任何污渍。他还是不死心,凑过去贴着闻了闻,肥皂味下面似乎还掩盖着某种特殊的、熟悉的味道。他反复嗅着,回忆着……
  
  “我衣服没洗干净吗?”
  
  顾耀东僵住,转头一看,沈青禾就端着木盆站在旁边。她鄙视地白了他一眼,去一旁晒桌布。
  
  顾耀东犹豫着,故作随意地问道:“沈小姐,你的衣服是用肥皂洗的吗?”
  
  “对啊。”
  
  “我闻着有一股灯油味呢?”
  
  “昨天晚上丢了颗扣子,屋里太黑,只好拎着煤油灯找,可能染上味道了。”
  
  沈青禾说话时,顾耀东一直盯着她看,但是看不出一丝异样。
  
  “听我妈妈说你衣服上沾了油漆,我本来是想提醒你用灯油就能洗干净。”
  
  沈青禾看起来很费解:“什么油漆?就是在肉店蹭了点血水,水一冲就没了。”顾耀东听得半信半疑,沈青禾说话了:“问题问完了吗?”
  
  “完了。”
  
  “好,那现在换我问。一个男人,你抱着女人的衣服闻是什么意思?”
  
  顾耀东完全没想到对方会甩出这个问题,一时哑了口。
  
  “顾警官,你是不是以为我租了顾家房子,和你同一屋檐下,你就能打我的主意?”
  
  “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抱着我的衣服干什么?”
  
  “今天遇见一个失窃案,在大昌客栈……你去过大昌客栈吗?”顾耀东准备换个思路。
  
  “没有。”
  
  “客栈在刷油漆,我以为你衣服上蹭的也是油漆,所以想问问你是不是去过。万一你知道什么线索呢?”
  
  “就算我衣服上是油漆,上海那么大,刷油漆的地方那么多,我就一定是在大昌客栈蹭的吗?”
  
  “不一定……”
  
  “我也不相信,一个东吴大学法学院的高才生会做出这么幼稚的推理。所以很明显啊,这些都是你在为自己的龌龊行为编借口!顾警官,你对异性有好奇之心,我能理解……”
  
  “不不不,我对异性没兴趣!”话一出口,他更尴尬了。顾耀东已经没有了思路,他甚至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说话。
  
  “我对你不光没兴趣,甚至还觉得讨厌。要不是已经交了三个月房租,我现在就搬出去了。下次要是再看见你偷偷摸摸干这种恶心事,我就去警局投诉!别忘了,我在警局里面有人,让你从警局滚蛋也不是什么难事。”
  
  沈青禾抱着空木盆从顾耀东身边经过,顾耀东本能地退了两步。沈青禾似乎还不解气,走到楼梯口又回头说道:“好心劝你一句,赶紧找个女朋友吧。”说完她才一脸鄙夷地下楼去了。顾耀东像是劫后余生,杵在那里找不着东南西北。
  
  第二天中午,沈青禾去了鸿丰米店。和老董假装询问两句米价,二人就去了密室。
  
  老董关上门:“昨天怎么没过来?”
  
  “那个姓顾的警察在跟踪我。”
  
  “他怀疑你了?”
  
  “已经解决了。他没什么经验,很容易对付。”沈青禾转而高兴地说,“昨天我看见他们把人带走才离开的,路上没出什么问题吧?”
  
  老董看起来心事重重:“路上倒是没问题,石立由也带回去审了。但是他交代了一些情况,很棘手。”沈青禾这才意识到事情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这个人叛变前是发报员,他违规保留过几份重要电报,想留在关键时候保命。东西被藏在客栈了。电报涉及我们最近在南京的人员部署。一旦泄露,会牵连到很多人。”
  
  沈青禾想了想:“东西藏在哪儿了?我想办法去取。”
  
  “说在客栈卫生间。问题是现在没办法确认他交代的是实话,还是一个圈套。”
  
  老董还在思考着,沈青禾已经起身准备离开:“交给我解决吧。这个风险必须去冒。”
  
  刑二处里依然是织毛衣、看报、剪指甲,一屋子警员都在安静、忙碌并且专注地游手好闲着。顾耀东望向夏继成的座位,那里空着。
  
  他问赵志勇:“处长呢?”
  
  “陪副局长吃饭去了。”赵志勇两手在空中搓着麻将,小声说道,“下午他们有牌局。”
  
  顾耀东的心又凉了一截:“大昌客栈的案子,我们还查吗?”
  
  “查什么查,案子都变成一处的了。”
  
  “要不再去客栈找找线索?我总觉得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失窃案。”
  
  赵志勇翻着杂志,打了个哈欠:“有空再说吧。”顾耀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围,大家都闲着,可也谁都没有空。
  
  肖大头:“赵志勇!”
  
  “到!”
  
  “出去帮我买盒烟。”
  
  “马上去!”离开前,赵志勇对顾耀东小声说,“案子是永远查不完的,但是薪水只有那么多。来了二处,你就得学会享受生活啊!”看顾耀东没吭声,赵志勇担心他又在动歪脑筋,特意叮嘱道:“现在那是刑一处的案子,你去查就叫越权。到时候被发现了人家饶不了你。”说完,赵志勇很积极地跑出去买烟了。
  
  于胖子拿出象棋,问小喇叭:“来两盘?”
  
  棋局摆了起来,刑二处也亢奋了起来。顾耀东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在于胖子“我刚刚看错了”的哀号声以及小喇叭“人生如棋,落地无悔”的训导声中,他默默做了一个决定。
  
  黄昏时分的天空已经像是夜里八九点般暗沉。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味道,远处乌云压顶,沉闷地响着雷声。
  
  耀东母亲站在家门口,拿着两把雨伞朝屋里喊:“顾邦才——你快点呀!”
  
  沈青禾端着一盆热水从灶披间出来:“顾太太,这么晚了还出门呀?”
  
  “要下大雨了,去车站给耀东送伞。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沈青禾端着水盆回了亭子间,从窗后看着耀东父母撑着伞离开了弄堂,这才换上干练的衣裤和鞋子,然后从衣柜里拿出一只小木箱,用挂在脖子上的小钥匙开了锁,取出一把小匕首别在腰间。
  
  离开顾家时,她没有拿伞,只将头发扎起来塞进了帽子,就匆匆跑了出去。杨一学每天都要骑自行车上下班,这会儿,车就停在他自家门口。沈青禾看了看自行车,又看了看天空中越来越密布的乌云,转身跨上车,骑进了暮色中。
  
  大雨将至,街上仅剩的行人都是行色匆匆,大昌客栈门口几乎看不见什么人了。沈青禾将自行车停在附近的小路上,确认周围没有异常后,进了客栈。
  
  丽园跑狗场附近,一辆电车靠站了。顾耀东下了车,朝一条街外的大昌客栈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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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43:17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客栈里依然弥漫着浓郁的油漆味。沈青禾从衣服里抽出一根铁丝,借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轻轻插进石立由房间的钥匙孔。很快,门开了。进屋后她直奔卫生间,反锁房门,从内兜取出一支手电筒,借着那一束光,寻摸着石立由留在这里的情报。
  
  顾耀东刚要跑进客栈,忽然想起了赵志勇的叮嘱,这确实是刑一处的案子了。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也许更合适。于是他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绕到了后门小路上。石立由房间的窗户关着。他又看了看周围,有一户人家门口靠着一架木梯。顾耀东轻声走过去,背起木梯,看见旁边还有一堆破铜烂铁,又从里面抽了一根钉子。
  
  轻轻将木梯子搭在墙边,他爬到梯子顶端,踮起脚伸直手刚刚能够到窗户。推了推,果然锁住了。屋里黑灯瞎火,应该是没人。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根钉子,从窗户缝隙伸了进去……
  
  卫生间的壁灯上布满灰尘,当手电筒光束照在上面时,灯罩上隐隐显出几道指印。她正小心翼翼拆着灯罩,忽然,外面传来“啪嗒,啪嗒”的响声。她立刻关掉手电筒,将门推开一条缝朝外张望。
  
  屋里一片漆黑,窗外也是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异常。
  
  随着雷声和风声大作,“啪嗒”声也随之停止了。
  
  沈青禾又侧耳听了片刻,确实没有声音,只能疑惑地关上门,重新打开手电筒。她轻轻拆掉灯罩,在灯座里摸索着。
  
  待到那一阵雷声和风声过去,雨水就劈头盖脸打了下来。此刻的顾耀东踮着脚挂在窗台下面,活像一只眼巴巴等着上岸的落水狗。刚刚那一阵风吹得梯子直晃,他手一滑把钉子掉在了窗台上。这会儿好不容易捡回来,又开始继续拨弄插销。插销刚拨起来,又掉下去,再拨起来,再掉下去……每拨动一次插销,就发出“啪嗒”一声响。
  
  沈青禾第二次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缝,查看情况。屋里还是没有任何异常,门和窗户都关得好好的。窗外漆黑一片,只有偶尔亮起的闪电照亮玻璃上的雨点。
  
  关上门后沈青禾不自觉地加快了动作。灯座里果然藏了一根卷得很细的纸条,她将纸条展开,借着手电筒光一看,正是电文。她迅速将电文装回衣服内袋,然后将灯罩复原。
  
  又是一道闪电。只见那根钉子慢慢地伸向插销,慢慢地挑起……这一次,插销终于被拨开了。踮着脚扒着窗被淋得鼻涕横飞的顾耀东,眼睛一亮。
  
  沈青禾收拾妥当,再次确认没有疏漏后,从卫生间闪身出来,刚一出来就看见一个身影正在翻窗户。她心里一惊,立刻退了回去。那个身影从窗外挤了进来,站在窗边拧着衣角的水。一道闪电闪过,沈青禾从门缝里看清来者竟然是顾耀东。
  
  大雨中,客栈老板撑着伞站在后门外的小路上,顺着架在墙边的木梯子朝上望去,只见三楼丢地毯的那个房间窗户大开着。
  
  顾耀东全然不知自己的出现打乱了沈青禾的计划。他很高兴地拧干了衣角,又用手抹了一把脸,然后就从挎包里拿出手电筒开始到处找线索。
  
  沈青禾从门缝里看着外面的手电筒光晃来晃去,有些焦灼。好不容易等到顾耀东去了内屋,她赶紧开门出来,然而刚出来就听见有人在用钥匙开门。她只得再次躲回卫生间。前脚刚关上门,还没来得及反锁,后脚顾耀东就冲了过来。开门声也惊到了他,屋里无处可躲,他第一反应就是往卫生间里钻。可是这门似乎有什么毛病,怎么推都推不开。
  
  此时的沈青禾正在里面拼命抵着门,一边抵一边拼尽全力拉上插销,终于反锁了门。
  
  就在这时,房间门吱呀一声开了。屋里静得可怕。过了几秒,灯也被打开了。只见客栈老板站在门口,举着扫把探头探脑:“是谁!谁在里面?”他扫了一圈,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只要再往里几步,他就能看见卫生间门口的顾耀东。沈青禾和顾耀东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两人都死死贴着门一动不敢动。
  
  “还躲?我都看见窗户外面的梯子了!”
  
  沈青禾听者有心。
  
  客栈老板越想越来气:“当我这里是茅厕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地毯都给我卷走了,还想偷什么?”
  
  顾耀东终于一脸尴尬地站了出来。
  
  对方看清了他的制服:“你是警察?”
  
  顾耀东无地自容地走过去,鞠了一躬:“对不起,吓着您了。我是想来看看作案人还留下什么线索没有。”
  
  “警察你光明正大地进来好了呀,翻什么窗户?”
  
  “这个案子不归我们处管了。我是偷偷来的。”
  
  客栈老板上下打量他:“大半夜的,你真是警察?”
  
  “这是我的证件。”
  
  客栈老板戴上老花镜费劲地看着:“上海市警察局……刑警二处……”
  
  “警员顾耀东。”
  
  两人说着话,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沈青禾溜出卫生间,矫捷地从顾耀东来时的窗户翻了出去。
  
  客栈老板把证件还给顾耀东,换了笑脸:“长官,那您可一定要好好查,我还等着你们帮我把地毯找回来呢。”他一边唠叨着,一边转身离开了:“哎,这两天真是触霉头,丢了地毯,还得提心吊胆,生怕再有什么奇怪的人回来。”
  
  屋里只剩顾耀东一个人了。他回到卫生间门口,试探地一推,门竟然开了。他愣了愣,忽然意识到什么,跑回窗边一看,一个戴帽子的人影正顺着木梯往下爬。
  
  他大喊:“喂——”
  
  对方正好爬到最后一格,轻盈落地。顾耀东翻窗出去,腿都跨上窗框了,对方竟然抽掉了梯子。
  
  “喂——什么人!”顾耀东跨在三楼窗台上,朝下一看,顿时有点晕眩。他转身跳回屋里,冲出房间朝楼梯跑去。眼前的走廊蜿蜒曲折,还要经过很长一段才能跑到楼梯。两秒之内,他已经朝相反方向的走廊尽头冲去。上一次跟着刑二处来,他就注意到走廊尽头有一扇安全门,门后就是户外消防通道。顾耀东猛地一推,门上挂着的生锈的锁就松开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消防通道,举着手电筒朝下照去,夜雨中,手电筒的光束照在了那个正想逃之夭夭的戴帽子的人身上。
  
  顾耀东大喊:“警察!站住——!”
  
  喊声一出,对方抬腿就跑。
  
  由于年久失修,金属的消防通道已经被锈穿了,前几级台阶摇摇欲坠。顾耀东一咬牙,奋力一跳,“当”的一声落在了二楼。
  
  手电筒滑落下去,灯泡摔得粉碎。
  
  周围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沈青禾微微回头望了一眼,朝附近弄堂跑去。
  
  雨越来越大了。
  
  沈青禾压低帽子,穿梭在大小弄堂,顾耀东在后面穷追不舍。在这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当人们都躲在屋里开着橘红小灯享受这份诗意时,两个人在街上跑得水花四溅,仿佛整个城市只剩下这一对玩命的猫和老鼠。
  
  沈青禾拐进一条小路,靠在墙上喘粗气。刚喘几口,顾耀东就一个急刹车出现在路口,也大口喘着气:“别跑了!我……我是不可能放过你的……投降吧,免得……大家都跑断气……”
  
  话音未落,对方就已经冲了出去。顾耀东只能咬牙切齿地继续跟上。哪怕最后不能把这小贼抓回警局,起码也要看清他是男是女,长相如何。
  
  顾耀东追着神秘人拐进一条小路,一进去就愣住了。前面是一堵高墙,死路一条。两侧都是门窗紧闭的民居,对方却不见了踪影。他试着往上爬了爬,连三分之一的高度都够不到。
  
  此时的沈青禾正挂在高墙另一侧,手脚并用往下爬。刚爬一半,顾耀东忽然从背后冲了出来,短短一分钟的时间,他竟然已经找到捷径绕了过来。这是沈青禾万万没想到的。她心一惊,手一滑,从高墙上摔了下来。顾耀东冲过来就是一个猛扑,对方灵活地埋头一钻,从他臂弯里钻了出去。
  
  追逐只能很不情愿地再次上演。
  
  耀东父母撑着伞等在雨中。又一辆电车靠站,下来两个乘客匆匆撑伞离开,依然不见顾耀东的身影。
  
  耀东母亲有些担心:“都末班车了。耀东这顿饭局时间也太长了。”
  
  顾邦才:“他现在是警局红人,要跟上司和其他警员搞好关系,时间长一点也正常。”
  
  耀东母亲叹了口气,很是心疼:“哎,总归是辛苦。有时候我倒希望生的是两个女儿,像沈小姐一样,白天做点小买卖,晚上在屋里看看小说,早早就睡了,不用大半夜的还在外面辛苦。”
  
  顾邦才:“饭局再怎么说也就是吃吃喝喝,总比这么晚了还要上街抓犯人好吧?”
  
  沈青禾“嗖”地拐进一条小路,顾耀东很快就追了进来。这是一条两栋楼房之间的通道,两侧高墙陡峭,漆黑狭窄,几乎仅能容一人通过。沈青禾正跑着,忽然一只猫擦着她的脸一跃而过,她本能地一个急刹车,顾耀东避之不及直接撞在她后背上。他顺势往前一环抱,紧紧箍住了对方。沈青禾从腰间摸出匕首,本想拔刀出鞘,犹豫了几秒还是别了回去。
  
  两人一直纠缠着,僵持着。沈青禾完全没想到这是个如此难缠的拼命三郎,如果是其他人,她早就下狠手三两下解决战斗了,偏偏是他。
  
  “警察!不许动!把手举起来!”沈青禾已经筋疲力尽,小警察还生龙活虎,“快把手举起来!”
  
  忽然,沈青禾停止了挣扎,咬牙切齿地举起手来。顾耀东刚露出一丝得意,忽然也僵住了。他发现自己的双手正死死箍着对方的胸部——女人的胸部。那一瞬间,他的血液好像停止流动了。曾经听街上的小混混开玩笑说,男人摸到女人这个部位时,会有一种电流通遍全身的酥麻的触电感。可是顾耀东并没有,他只是僵硬,几乎所有感知器官同时丧失能力的僵硬。
  
  沈青禾趁机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过了好几秒,顾耀东才痛得一声大叫松了手。等回过神来,对方早就跑远了。
  
  他从小路追出来,只见戴帽子的神秘人骑着自行车消失在夜雨中。临到头他还是没有看见对方的长相,只知道或者说摸到,那应该是个女人。
  
  顾耀东垂头丧气地沿着小路往回走,在刚刚打斗的地方,一个东西在地上闪着银光。他捡起来一看,是一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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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44:11 | 只看该作者
  夜雨依然下着,齐副局长家的用人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混着法桐清香的空气透了进来。公寓里灯火通明。副局长太太穿着祖母绿旗袍,坐在黑色皮质沙发上,用雕花小银叉吃着用人切成小丁的苹果。红木地板映着铜质吊灯的灯光,墙上挂着西洋风景画,窗帘是酽酽的藏青色,绣着钴蓝色花纹,在灯光下仿佛潋滟的湖面。屋里的一切摆设都是讲究的,哪怕最不起眼的角落,放的也是挂棱雕花玻璃六角柜。
  
  小客厅关着门,里面烟雾缭绕。夏继成、齐升平和另外两个中年男人在打麻将,一看便都是这里的常客。
  
  牌桌上闲聊时,夏继成有意把话题引到了顾耀东身上,嫌他抢了老警员风头。齐升平今天手气不错,一边摸牌,一边半开玩笑地打趣夏处长是刀子嘴豆腐心。
  
  夏继成正好顺水推舟:“我照顾他,也是看在东吴大学高才生这个名头上。真要说感情,那还是跟老警员深。”他打出一张三万。
  
  齐升平:“碰!”
  
  夏继成:“说起这个,正好有件事想跟副局长您申请申请。陈宪民的案子二处一点没参与,我看那帮老警员都有点低落,要是方便,押送那天能不能让他们也跟着去?”
  
  “行啦,你这个处长的心情我理解。这样,下周移交犯人去提篮桥监狱,一处负责执行。你带二处也参加。”
  
  “王处长不会介意吧?”
  
  “我去跟科达说,他这个人心胸还是有的。再说刑一处、刑二处合作又不是什么大事。”
  
  “那我替二处谢谢副局长了。”说着话,夏继成看似很顺手地打了一张五万。
  
  副局长高兴地把牌一推:“和了!”
  
  末班车已经过去很久了,耀东父母还等在车站。远处,终于出现了一个拖着脚步筋疲力尽的身影。耀东母亲撑着伞就跑了过去:“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淋着雨走回来呀?二十多岁的人了,看见下雨也不知道找个地方躲一躲!”
  
  顾邦才:“看你这么晚不回来,还以为你跟警局的人吃饭去了。湿成这样,那是长官给你派任务了?”
  
  顾耀东有些心不在焉:“也不是……今天警局有点事。爸妈,下次我回来晚了你们也别来车站接了,这么大的雨,你们也当心身体。”
  
  顾邦才:“你就别担心我们了,你要是生病了,你妈更操心。”
  
  耀东母亲:“快回去吧,沈小姐一个人在家,万一亭子间又漏雨了,她一个人也不好应付。”
  
  顾耀东一个激灵:“她自己一个人在家?”
  
  耀东母亲:“对呀,我们出门的时候她正打算睡觉。”
  
  福安弄的路灯在大雨里忽明忽暗。经过杨一学家门口时,顾耀东看到屋檐下放着那辆自行车。满大街的自行车几乎都长一个样,这似乎说明不了什么。他望向弄堂尽头自己家的亭子间,窗帘后透出橘黄色的灯光。
  
  亭子间开了一盏小台灯,沈青禾已经换上了睡衣睡裤,桌上放着刚才那身湿漉漉的衣裤。她匆匆从湿衣服里掏出电文,藏在床下夹板中,同时把从大昌客栈到亭子间的全部过程回想了一遍,应该没有留下纰漏。刚刚在杨一学家门口停自行车,她还特意用袖子擦了一遍车身,在这种大雨的夜里应该不会有人专门盯着一辆自行车研究。
  
  顾耀东蹲在自行车前,摸了摸车身,有些潮。自行车停在淋不着雨的屋檐下,但是车轮却滴着水。
  
  一进家门,他就注意到门边放着一把干爽的雨伞。“那是留给沈小姐的。”耀东母亲说,“看样子是没用。”她一边说话一边去了天井里晾伞。“赶紧上楼把湿衣服脱下来。还有啊,下次再遇见下雨,你也别一个人站街上躲雨了。叫辆黄包车舒舒服服坐着回来,别光心疼钱不心疼自己。车钱妈妈给你出。”
  
  从门口到楼梯,地上一直有水渍。顾耀东顺着水渍朝楼上望去,完全没听清母亲在说什么。他满腹狐疑地朝楼上走去。
  
  耀东母亲嘟囔着:“心不在焉。看着吧,明天一早肯定是打着喷嚏下来。”
  
  顾耀东一身湿透地在亭子间门口站了片刻,敲响了房门。沈青禾迅速将桌上湿漉漉的衣裤裹成一团,寻找安全的藏匿地点。
  
  敲门声再次响起。
  
  沈青禾:“谁呀?”
  
  门外传来顾耀东的声音:“是我,顾耀东。”
  
  沈青禾一边应付,一边在屋里寻找可以放这团湿衣服的地方,衣柜里面,下面,写字台,窗帘后,似乎都不够安全,“不好意思,我已经睡觉了。有事明天再说吧。”她一把将湿衣服塞进了被窝里。
  
  “雨太大了,我担心屋里漏水。”
  
  “可我已经睡下了。”
  
  沈青禾用毛巾迅速擦干桌子,擦干出门穿过的鞋,放到床边,然后把湿毛巾也塞进了被窝。这时,她从梳妆镜里看见自己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
  
  顾耀东站在门口,再一次很有礼貌地敲门:“万一把地板泡坏了就不好修了。麻烦你开一下门。”
  
  屋里没有声音了。又敲了几下,还是没有回应。他犹豫了几秒,正要撞门,门开了。站在门后的沈青禾穿着睡衣睡裤,踩着拖鞋,戴着睡帽,神态慵懒。
  
  “顾警官,你这样半夜进来,我很不方便的。”
  
  目光碰触的一瞬间,两人忽然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对方的眼睛,似乎这一碰触让彼此都想起了某件尴尬的事。小台灯太过幽暗,显得小小的亭子间也遮遮掩掩,不明不白。顾耀东干咳两声打开了顶灯,屋里顿时亮堂起来,那一丝混乱的东西也消散了。
  
  “漏雨了吗?”他从沈青禾身边走过,进了屋。沈青禾杵在门边竟有一丝拘谨。
  
  放在床边的鞋子是干的,但地板上到处有水渍。漏雨的正下方摆了一个水盆,雨水滴在盆子里溅得到处都是。
  
  “漏得越来越厉害了啊……晚上家里来客人了吗?”话题转得很生硬,他实在不擅长套话。
  
  沈青禾冷冷地:“没有。”
  
  顾耀东把桌子拖到漏雨处的正下方,又把水盆放到桌上:“这样不会把地板弄湿。”然后他装作随意地说:“我看从楼下到这儿全是湿脚印,还以为来了客人。那是你出去了?这么大的雨还出门呀。”
  
  “屋子里漏了一地的水,我穿着湿拖鞋下楼,当然把地上踩湿了。我租房子的时候可没想到漏雨会这么厉害,早知道这样,便宜我也不会租的。”
  
  沈青禾一脸愤愤然地应对自如,倒是顾耀东被她说得矮了一截,老实巴交地:“真不好意思,我明天找人来修。”说完他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假装检查地板,眼珠子却四处乱瞟,被子里鼓着一团,像是放了什么东西。
  
  沈青禾发现了他的疑心,立刻朝床边走去:“本来想好好看看小说,就因为漏雨,我折腾了一夜,好不容易睡着了你又进来搅和一通。我好歹是个女孩子,就算怕漏雨泡坏地板,也不能半夜三更的……”顾耀东一回转身,刚好撞上,二人顿时像被点了穴,一齐变得口舌迟钝目光闪躲。
  
  沈青禾闷头坐到被窝里,下了逐客令:“这雨怎么没完没了……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要睡了。”
  
  顾耀东走出亭子间,轻轻关上了身后的门。他很想再仔细咀嚼一遍亭子间里的所有细节,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有点乱。
  
  沈青禾懊恼地一把摘掉睡帽,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披散下来。她跳下床,从衣柜里拿出小木箱,又从床夹板中取出电文,想放到小木箱里。可在那团湿衣服里摸索了半天都没找到钥匙。沈青禾愣住了。
  
  屋里没有开灯。顾耀东睁眼躺在床上,抬手看着被那个神秘人咬的伤痕。是沈青禾吗?他努力回忆着关于大昌客栈神秘人的一切线索,可唯一真正称得上线索的,就是对方被他狠狠箍在手臂里的胸部……每每想到这里,他就想不下去了。
  
  夜已经深了,顾耀东依然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起身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了那把小钥匙,走到窗边,迎着夜空的微光仔细端详着。
  
  第二天,顾耀东少见地起晚了半个小时。他打着喷嚏刚到饭桌边坐下,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就摆到了面前。
  
  耀东母亲:“淋得一身都湿透了,能不感冒吗?快把姜汤喝了。”
  
  桌上放着报纸,版面上很大一张当红女影星的照片。头发微卷,眼神迷离,衣服已经褪到了低得不能再低的位置,胸前一大片雪肌甚是抢眼。顾耀东只瞄了一眼,就立刻面红耳赤地埋头喝汤。
  
  耀东母亲顺手拿起报纸看了一眼,啧啧摇头:“现在这些女明星,生怕别人看不见。谁还没见过世面一样的呀!再这样下去不让你爸爸订报纸了。啧啧啧……”顾耀东抱着碗,脸埋得更深了,生怕被人看见他那一脸没见过世面的面红耳赤。
  
  这时,沈青禾也打着喷嚏下楼来。
  
  耀东母亲:“哎呀,沈小姐也感冒了?”
  
  沈青禾笑着:“夜里看书受了点凉,不严重。”正说着话,耀东母亲已经热情地把她拉到饭桌前坐下:“正巧耀东也感冒,我熬了一大锅,你也喝一碗。”
  
  “真的不用了,顾太太。”
  
  “顺道的事情呀,又不是现熬,住在一起就不要这么生分啦。”
  
  再推辞就显得不近人情了,沈青禾只好坐下。
  
  耀东母亲去了灶披间,只剩顾耀东和沈青禾面对面坐着。两人一言不发。顾耀东偷偷看了沈青禾一眼,就是这一眼,竟有一股电流瞬间通遍了他的全身。昨晚箍住那个女人胸部时没有出现的触电的感觉,竟然在看见沈青禾的这一刻出现了。不仅如此,那时通通罢工的感官也凑热闹似的活跃了起来,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像潮水一样涌来,他甚至能听见沈青禾的头发丝滑动的嘶嘶声,异常鲜活,异常敏感。
  
  顾耀东埋头往肚子里猛灌姜汤,喝得呼呼作响。他不知道昨天夜里那个人是不是沈青禾,想不清楚,也不敢想。也许看一眼她的胸部就能确认,但是他连沈青禾的一根头发丝都不敢看。
  
  沈青禾也不自在地弄弄衣服,弄弄头发。面前这明明就是个普通人,是毫无情分的房东;是差点坏了她行动的警察;是原本营救结束搬出顾家后,就应该再无交集的普通人,可一夜之间突然就没办法把他当普通人了。她尴尬,拘束,不安,更恼火的是自己会莫名地脸红。
  
  耀东母亲端了碗姜汤给沈青禾。
  
  “谢谢啦,顾太太。”
  
  “哎哟,看看你的脸,红得来。”耀东母亲摸了摸沈青禾的额头,“哎?没有发烧呀!怎么会这么红?”
  
  沈青禾的脸更红了:“可能……屋里有点热。”
  
  “我觉得还好呀。”
  
  “我看街上已经有女孩子穿裙子了……”
  
  耀东母亲一听,又把那张印着低胸女影星的报纸拿过来:“我刚刚还在讲。看看,这才几月,还没多热呢,这些女明星就穿成这样。我是不是应该写信去反映一下?街上那么多连女孩子手都没碰过的年轻人,像我们家耀东,看着多尴尬!”
  
  顾耀东和沈青禾不敢看对方。
  
  耀东母亲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赶紧喝姜汤吧。我闭嘴,不啰唆了。”但是她并没有闭嘴,而是一声尖叫:“哎呀!你的手怎么了?”
  
  “被咬了。”
  
  “被什么咬了?”
  
  顾耀东看着伤痕,想了想:“野猫。”
  
  沈青禾呛了一口:“姜汤有点辣。”
  
  两个人此起彼伏打着喷嚏,不遗余力地给自己灌着姜汤,只为了能让杵在旁边的耀东母亲少说两句话。这顿早饭,大概是有生以来吃过的最难受的一顿早饭。
  
  经过杨一学家时,顾耀东正好看见他在开自行车锁。
  
  杨一学憨厚地笑着朝他挥手:“早啊,顾警官。”
  
  “杨先生早。”他本来已经走过去了,想起什么,又退了回来,“杨先生,您昨天骑车回来的时候下雨了吗?”
  
  “没有啊,怎么了?”
  
  “回来的时候看车停在屋檐下,我担心它淋着雨,就过来看了看,车轮是湿的。”
  
  “那可能是雨水溅上去了,哎呀,你倒是提醒我了,以后下这种大雨还是拿回屋里吧。”
  
  “是啊,停在门口,也容易被别人骑走吧?”
  
  杨一学说得很肯定:“那不会的,我上了车锁。正规锁店买的,人家店老板保证了,别说一般毛贼,就是神偷也打不开的!”
  
  顾耀东望着杨一学骑车远去的背影,越发糊涂了。
  
  沈青禾站在晒台边,默默看着顾耀东的一举一动。另一个方向,运送油桶的卡车开进了加油站。她看了眼手表,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时间。
  
  沈青禾带来的电报让老董格外高兴,电报内容一旦泄露,很多工作都会前功尽弃。沈青禾解除了一个大隐患。叛徒的问题彻底解决了,但是这名功臣看起来却是心事重重。
  
  老董:“你去的时候,还顺利吧?”
  
  沈青禾:“有点问题正想跟您汇报,不知道严不严重。”她抬头看着老董,欲言又止,不知道这件事究竟该从哪一部分说起。
  
  “啪”的一下,顾耀东踉跄着被推到房间中间戳着。还是大昌客栈那间客房,夏继成和王科达黑着脸坐在一旁。推他的人是杨奎,后面还站了一圈刑一处警员,个个虎视眈眈,恨不得生吞了他。
  
  王科达正要开口,夏继成先说话了:“谁允许你一个人来现场的!这是刑一处的案子,你来就是越权,不知道吗?”
  
  “知道……”
  
  “知道来现场之前为什么不申请?”
  
  顾耀东很老实地说:“您昨天打麻将去了。”
  
  “什么?”
  
  “我没找到人。”
  
  夏继成吧唧两下嘴:“我打麻将,叫个黄包车就能到的地方,又不是隔了十万八千里!找不到我你就越权办事?我下回要是真离开上海了,你岂不是要上天?半夜三更来一通胡闹,今天才来汇报情况,还敢嘴硬!”
  
  王科达听得心烦:“算了,他来这一趟毕竟还是有发现。也不算完全胡闹。”
  
  夏继成随手抓起桌上的一本杂志,气哼哼地:“王处长,你想问什么你问吧。我不想跟他讲话了,看他就来气!”
  
  顾耀东拘谨地戳着,一动不敢动。
  
  王科达:“顾警官,你这趟也算歪打正着。既然你跟他们的人面对面交手了,那我就跟你了解一下情况。对方来了几个人?”
  
  “一个。”
  
  “来干了什么?”
  
  “她一直躲在卫生间,我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什么时候来的?”
  
  “不清楚。”
  
  “看见对方的样子了吗?”
  
  “没有。”
  
  王科达不敢相信他竟然一问三不知:“追了半天,你就一点线索没发现?”
  
  顾耀东犹豫着,摇了摇头。
  
  夏继成一脸平静地看着杂志。
  
  杨奎带着几名警员搜查卫生间。刘警官踩在一名警员身上查看天花板,另两人在水箱、洗手池等地方摸摸看看。
  
  刘警官:“队长,上面什么都没有!全是灰!”
  
  一名警员盯着灯罩看了会儿。
  
  杨奎:“怎么了?”
  
  警员:“报告,就是觉得有点干净。”
  
  杨奎扒开他,亲自上手拆了灯罩灯座,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有。
  
  他又问另一名检查地面的警员:“下面呢?手印,脚印?”
  
  警员:“没有。”
  
  杨奎:“不可能啊,姓顾那小子说人一直躲在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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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44:41 | 只看该作者
  刘警官:“也可能就是躲一躲吧,不然在卫生间还能干什么?”
  
  杨奎看了看壁灯,又看了看抽水马桶,彻底蒙了:“是啊。难不成专门回来一趟,就是为了拉泡屎?”
  
  客栈老板愁眉苦脸地等在门口。王科达一行人从房间出来时,两名油漆工拎着工具,正好走到对门房间门口。
  
  一名工人问客栈老板:“老板,这房间还刷漆吗?”
  
  客栈老板:“刷呀。”
  
  杨奎一愣:“不是已经刷过了吗?”
  
  油漆工也一愣:“刷过了?没有啊!我们只刷了走廊,还没开始刷屋里。”
  
  杨奎冲进两名便衣住的房间,到窗边一看,窗框确实已经刷了油漆。
  
  王科达警觉起来:“怎么回事?”
  
  杨奎:“那天下午我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两名工人说要进屋刷漆,让我们的人出去避避。”
  
  王科达:“是这两个人吗?”
  
  杨奎打量两名工人:“不是。”
  
  王科达恼火地质问老板:“你客栈里来两名假油漆工,你不知道?”
  
  客栈老板:“我联系的是漆匠铺,他们派谁来我也管不着呀!”
  
  王科达又问杨奎:“看那两个人的证件了吗?”
  
  杨奎:“看了。兄弟两个,一个叫张明文,一个叫张明武,我当时还说了句文武双全。”
  
  王科达:“马上去户籍科查他们的地址。”
  
  夏继成靠在门边,不动声色地听着。顾耀东忽然从他背后凑了上来,小声说道:“处长,我说这不是普通失窃案吧?”夏继成瞪了他一眼,抬腿走人了。
  
  刑一处警员准备打道回府。顾耀东下楼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他从裤兜里摸出了那把钥匙,追上正要走出客栈的杨奎。
  
  “杨队长!”
  
  杨奎一脸嫌弃:“有话快说!”
  
  顾耀东拿出那把钥匙:“昨天追那个人的时候,我捡到这把钥匙,有可能就是犯人遗落的。”
  
  “怎么不早说?”杨奎接过钥匙看了看,“不就是最常见的钥匙吗?这能有屁用!”
  
  顾耀东很认真地指给他看:“您看,这上面写了两个字——‘铭玉’,应该是生产钥匙的公司名字。说不定从公司能查到点什么。”
  
  这时一名警员跑进来:“杨队长,车准备好了。”
  
  杨奎瞄了顾耀东两眼,把钥匙揣进自己的裤兜,转身走了。
  
  顾耀东刚要跟出去,夏继成忽然悠悠地从后面走上来,站到他身边。
  
  夏继成:“会打麻将吗?”
  
  顾耀东:“什么?”
  
  “麻将,会吗?”
  
  “不会。”
  
  “哦,那得赶紧把你教会。”
  
  顾耀东小声说道:“处长,我不太喜欢这种浪费时间的活动。”
  
  夏继成鼻子哼了一声:“再不把你的时间浪费掉,迟早被你拖累死!”
  
  回警局的时候,王科达主动邀请夏继成坐自己的车。他开着车,夏继成坐在副驾驶座上。同为刑警处处长,一个踌躇满志,一个愁云惨淡。
  
  夏继成:“我就不该把这小子从户籍科弄回来,这才立功几天就开始惹麻烦了。”
  
  王科达:“当初劝你开除他,你就是心软。你说留着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用?”
  
  夏继成:“是啊,都跟对方直接遇上了,这么好的机会,结果他一个重点都抓不住。哪像人家杨队长,一来就查证件,两三下就抓到重点!”
  
  此刻,王科达的心情已经比在客栈时舒畅了许多。原以为大昌客栈的事彻底没戏了,没想到杨奎关键时候没有掉链子。在看人这方面,自己还是比夏继成更具慧眼。
  
  “杨奎确实不错。客栈这边虽然失手了,但他很敏锐啊,马上揪出来两名假油漆工,有可能查下去就是一锅端。”他说得有几分得意。
  
  夏继成长叹一口气:“所以说,还是你好命啊,科达兄。”他悻悻地望向窗外,似乎已经开始琢磨起教顾耀东打麻将的事。
  
  在乡村气息十足的松江郊外,一栋年久失修的老宅子已经被各种爬藤植物占领了。墙上停了几只乌鸦,呱呱叫着,备显凄凉。杨奎和一众警员站在老宅门前,目瞪口呆。
  
  一名警员问道:“杨队长,是这儿吗?”
  
  杨奎低头看看手里拿着的户籍底卡,又抬头看看面前的老宅子:“张明文,张明武,松江县九亭镇老街13号,没错啊。”他上前轻轻一推,门吱呀开了,里面荒草丛生,破败不堪。
  
  警员们在荒废的院子里四处查看,一名老农背着鸡蹒跚而过。
  
  杨奎喊道:“哎!等会儿!”
  
  老农停下脚步。
  
  杨奎:“住在这儿的人是叫张明文、张明武吗?”
  
  “是啊。”
  
  “人呢?”
  
  “早死啦。”
  
  杨奎一怔:“死了?”
  
  “都死五六年了。肺痨,十痨九死啊。”背篓里的鸡“咯咯咯咯”叫个不停,老农颤巍巍地离开了。周围又恢复了寂静。
  
  警员们面面相觑。一阵冷风吹过,院子里的荒草簌簌晃动,众人不寒而栗。
  
  广阔的田野上,一条马路蜿蜒而过。沈青禾的货车沿着平坦的马路,迎着阳光朝远处驶去。车后面坐着的,正是那两名乔装油漆工的警委行动队队员。如果不是夏继成提前准备了文武兄弟的一套证件,事情也许不会这么顺利。
  
  货车最终停在一条僻静的小河边,警委的同志已经在船上等着他们。沈青禾送两名队员上了船。“船上的同志会带你们撤离。等这件事平息了,你们再回来。”
  
  一名队员和她握了握手:“辛苦你了。也替我们谢谢白桦同志。”
  
  沈青禾笑着说道:“保重。”
  
  小船静静地驶离了岸边,顺流而下,消失在远处。
  
  刑一处的处长办公室敞着门,两本证件“嗖”地飞了出来,掉在地上。外面的人小心翼翼地瞅了瞅,是“文武兄弟”的证件。再朝里张望,只见杨奎和另几名弟兄正在挨训。
  
  王科达:“还‘文武双全’?两个大活人,说变成死人就变成死人?你们就一丁点儿线索都找不出来?”
  
  众人都臊眉耷眼不吭声。杨奎犹豫半天,吞吞吐吐地:“处长……其实,我这儿还有一个东西,就是不知道算不算线索。”
  
  “什么东西?”
  
  杨奎把顾耀东给的钥匙拿了出来:“这是顾耀东那晚捡到的,说是从那个逃走的人身上掉下来的。”
  
  王科达拿着钥匙看了片刻:“然后呢?”
  
  杨奎很认真地指点给他看:“您看,这上面写了两个字——‘铭玉’,应该是生产钥匙的公司名字。说不定从公司能查到点什么。”
  
  王科达看了他片刻,从自己身上掏出钥匙,扔在桌上:“把你们的钥匙通通拿出来。”
  
  杨奎和众警员赶紧拿出钥匙,在桌上一字排开。
  
  “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
  
  杨奎仔细一看,六把钥匙五把都写着“铭玉”。
  
  王科达:“上海五百多万人,五百多万把钥匙,两百多万把都是铭玉公司生产的,你告诉我怎么查?顾耀东是傻子,你也傻了?”
  
  警局走廊的窗户边,杨奎“啪”地将钥匙拍在窗台上,冲面前的顾耀东吼道:“上海五百多万人,五百多万把钥匙,两百多万把都是铭玉公司生产的,你告诉我怎么查?你是傻子,当我跟你一样是傻子?”
  
  顾耀东被他吼得缩头缩脑。
  
  “滚!赶紧滚!看见你就来气!”杨奎气得一把将钥匙扔出窗外,转身就走。
  
  午休时间的警察局很安静。大家都在房间里打着瞌睡,只有顾耀东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到处扒拉着。远处的草丛里,一个什么东西闪着银光。
  
  顾耀东赶紧跑过去,果然是那把钥匙。他刚要伸手去捡,一只脚伸过来踩住了钥匙。他抬头一看,是夏继成。
  
  夏继成看了他几秒,这才挪开脚,慢慢地捡起钥匙,递给了他。
  
  顾耀东:“谢谢处长。”
  
  “嗯。”
  
  顾耀东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没开口。他恭恭敬敬地后退几步,转身要走。
  
  “顾耀东?”
  
  “到!”
  
  夏继成笑眯眯地:“没事。走吧。”
  
  顾耀东“哦”了一声,离开了。夏继成摊开手,手心里是被他调包过来的沈青禾的钥匙。
  
  夜幕下的中正东路熙熙攘攘,与西藏南路交界的地方就是夜晚最热闹的王国——大世界。在这个繁华中心背后,是僻静的弄堂区。夏继成的车就停在这里。从车窗望出去,能看见被大世界映得流光溢彩的夜空。
  
  他坐在驾驶座上,把钥匙递给了坐在后排的沈青禾。
  
  沈青禾松了口气:“真的是被顾耀东捡到了。”
  
  “我给他换了一把没用的仓库钥匙,不会怀疑到你身上。”
  
  沈青禾想了想:“可我还是觉得,最安全的办法是搬出来。肯定能另外找到合适的地方作为观察哨。”
  
  “明天起就要开始布置营救点。临时再找不容易。”
  
  “万一那天晚上我真的留下了破绽呢?他一直在试探我。”
  
  “那就应付过去。”
  
  “他虽然没有经验,但总能抓着要害,人又一根筋,早晚会给我带来麻烦的!”
  
  沈青禾说得特别严肃,夏继成忽然笑了,笑得她有些心虚。
  
  “笑什么?”
  
  “你这个结论,怎么听都像是在夸他。”
  
  “我会夸他?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他就是想趁热打铁再多抓几个人,多立几次功!无耻!混蛋!”
  
  沈青禾简直已经出离愤怒,夏继成很诧异地从后视镜看着她,这么强烈的情绪,总得有什么缘由。
  
  “你跟他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没告诉我?”
  
  “没有!”
  
  这时,老董从外面走来,打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座上。两人停止了谈话,安静得有些突兀。
  
  老董察觉到有些不对:“出问题了?”
  
  夏继成和沈青禾已经各自收拾好了情绪,在任务面前,其他任何事,都是不重要的。
  
  夏继成:“私事。已经解决了。”青禾没有说话,这表示默认。
  
  老董很干脆地:“好。那我说任务。行动队的人已经安排妥当了。警局那边怎么样?”
  
  夏继成:“副局长答应让二处和一处共同押送。明天开始我们就动手准备。”
  
  沈青禾从内兜拿出一张手绘地图交给二人。上面重点圈出了顾家以及附近的加油站,并且详细画出了这两个点之间的大小弄堂,其中几条用红色画了线。
  
  老董仔细看着地图:“油罐车每天几点往加油站送油?”
  
  沈青禾:“晚上八点一次,偶尔早上七点半还会有一次。”
  
  夏继成:“好。这两个时间都可以利用。行动当天我们就在加油站动手。人救出来以后,从小路撤离,这样容易甩掉他们。”
  
  沈青禾:“地图上的每一条路我都亲自去了,红色标注的这些里弄,就是能够通行卡车的。”
  
  老董:“青禾,你在顾家的任务完成得不错啊!”
  
  沈青禾本想说什么,看到夏继成投来的目光,把话咽了回去。
  
  “明天开始,先动手准备撤离用的卡车。”夏继成用笔在地图上画圈,“一共四辆,分别停在我安排好的这四个地方。”那四个圈里,其中一个就是远处五光十色的大世界。
  
  夜已经深了。夏继成开车将沈青禾送到福安弄附近。
  
  “就在这儿下吧。”他说得没什么人情味,沈青禾已经习惯了。正要下车,夏继成又问了一句:“你和顾耀东之间真的没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没事。”
  
  夏继成看到了她一闪而过的犹豫,但是他不打算戳破:“行动当天需要你在顾家放置安全信号,所以现在不能出任何意外。尽快处理好他的事。以你的能力,打消顾耀东的怀疑不会太难。”
  
  沈青禾沉默地下了车。
  
  第二天中午,顾耀东趁警局午休的时间溜回了福安弄。沈青禾果然不在家,这是个好机会。他站在亭子间门口,坏笑着拿出了那把夏继成捡给他的钥匙。
  
  弄堂里的卢太太牵着九岁儿子,和耀东母亲一边说话一边朝顾家走来。
  
  卢太太:“这孩子,非要缠着我看明星警察,只好来打扰你们家耀东了。”
  
  耀东母亲已经自豪到满脸放光了,嘴上还使劲谦虚着:“哎哟,哪是什么明星,都是一个弄堂看着他长大的。”
  
  “报上都说了,耀东现在就是我们上海警察最年轻的形象代言人。”
  
  耀东母亲开门:“明星倒说不上,不过人家局长也讲了,警局现在就是要培养像他这样有文化、学历高的警员。再加上我们家耀东模样不错,说话做事又光明磊落,报纸这么写倒也不算夸张。”
  
  说着话,三人已经穿过客堂间,站在了楼梯下面。抬头一望,只见顾耀东在亭子间门口猫着腰,拿着一把钥匙反复试探往锁孔里插,穿着制服的背影竟显得有些猥琐。钥匙怎么也插不进去,他稍一用力,门竟自动开了,他几乎是跌进了亭子间。
  
  耀东母亲和卢太太面面相觑,彼此都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顾耀东拿着钥匙在屋里每个有锁孔的地方试探,但是没有一个地方能插进去。他不死心,又在衣柜里翻了片刻,结果翻出了那只藏在衣服堆里的小木箱。他顿时来了精神,满怀期待地一插,还是插不进去。
  
  耀东母亲轻声走过来,看了片刻:“干什么呢?”
  
  顾耀东连忙站直,满面通红:“没什么。我回警局了!”说完他匆匆将小木箱放回衣柜,逃也似的离开了亭子间。
  
  当天吃晚饭,顾耀东一直心不在焉,顾邦才酒喝完了面吃完了连汤都喝干了,他才只动了几筷子。终于,门口有人招呼道:“沈小姐回来啦!”他立刻将一直捏在手心的钥匙放到桌上。沈青禾进来看了他一眼,就去一旁倒热水喝。顾耀东以为她没看见,趁她倒水赶紧又把钥匙往桌角上推了推,推到最显眼的地方。然而沈青禾甚至没有朝他这个方向转一下身,就端着水杯去了楼上。
  
  他还是没有死心。沈青禾去水斗洗衣服,他就蹩脚地假装踩滑,将钥匙“落”进了沈青禾的水盆。沈青禾面无表情地将钥匙捞出来,晃晃,顾耀东只能识趣地领回去,还得说声“谢谢”。
  
  他仍然没有死心。沈青禾上楼,他就下楼,一把钥匙刚好就掉出来,掉在对方脚尖前。
  
  “咦?沈小姐,是你丢了钥匙吗?”
  
  沈青禾终于从衣领里拎出了一把挂着的钥匙,笑着对他说:“我的钥匙在这里。”说完,她头也不回地上了楼,剩下顾耀东戳在那里。这一幕,被站在楼梯下面的耀东母亲看得真真切切。
  
  顾邦才坐在卧室床上看报,耀东母亲忧心忡忡地走进来,关了门。
  
  顾邦才头也不抬地问道:“今天又有邻居来看我们家明星啦?”
  
  “还明星呢……顾邦才。我觉得你应该和儿子好好谈一谈了。”
  
  “谈什么?”
  
  耀东母亲压低了声音:“他追女孩子的方式好像有问题。”
  
  顾邦才一脸诧异地摘下老花镜。
  
  警局午饭时间,顾耀东跟着刑二处警员去食堂。下楼时正好遇见杨奎和刑一处的人吃完饭上楼。几名一处警员小声抱怨着。
  
  “这案子真是晦气!”
  
  “刘警官当天回去就发烧了,我今天肚子也不舒服,是不是撞鬼了?”
  
  “我当警察三年,头一回遇见死人作案的。现在想起来还浑身发毛。”
  
  杨奎厉声说道:“不就是假证件吗?瞎说什么!我看,不是撞了鬼,是撞见老对手了。”
  
  顾耀东望着刑一处的人走远了,好奇地凑到赵志勇身边打听:“赵警官,他们刚刚说撞见老对手,是查到那个人的身份了吗?”
  
  赵志勇:“听说过‘白桦’吗?”
  
  顾耀东想了想:“树?”
  
  赵志勇笑着:“两年前我刚来警局时,也这么以为。”说完他进了食堂,顾耀东怔了怔,赶紧追进去。
  
  李队长等几个人已经坐了一桌边吃边聊,顾耀东和赵志勇也端着饭盒过来。
  
  李队长:“依我看,杨奎分析得没错。能把他们从一开始就当猴耍的,也只有‘白桦’了。”
  
  肖大头:“这个人在保密局挂号多少年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人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赵志勇对顾耀东说道:“现在知道了吧?‘白桦’是一名共党地下情工的代号,保密局的宿敌。”
  
  顾耀东:“有人见过他吗?”
  
  赵志勇:“从来没有。”
  
  小喇叭说得绘声绘色:“飞檐走壁,神出鬼没。连我这样的包打听,到现在也没搞清楚他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赵志勇:“碰见‘白桦’,一处这次怕是要哑火。别看他们在我们面前神气,‘白桦’面前,一处和我们就是一个档次,人家根本不把他们当对手。”
  
  夏继成吃着烤鸡,悠哉地走进来。赵志勇和顾耀东背对门口,完全没注意到。
  
  顾耀东小声插话:“可是你们刚才说没人见过他。”
  
  赵志勇:“是没人见过他的正脸,但不代表没有人跟他交过手啊!”
  
  顾耀东一下子来了精神:“我们警局有人跟‘白桦’交过手?”
  
  赵志勇无比自豪:“就是我啊!以前我也以为这人是杜撰出来的。直到后来有一天,我被他从背后一秒打晕!”
  
  啪啪两下,夏继成从后面给了一人后脑勺一巴掌,拍得二人脸都快贴饭盒里了。
  
  “处长……”
  
  夏继成板着脸:“在这儿替别人吹嘘聒噪,让法察处的人听见,会以为你们同情共党。”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回了刑二处,大家准备各自午休了,顾耀东思来想去终于还是拉住赵志勇,小声问了一句:“‘白桦’会是个女人吗?”
  
  他说得很小声,但是所有人都听见了。众人齐刷刷看了他片刻,憋出一阵大笑,笑得顾耀东不知所措。
  
  顾耀东却一言不发,一脸认真。
  
  赵志勇有些起疑了:“你那天晚上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李队长:“说‘白桦’是女人,依据到底是什么?”
  
  顾耀东“噌”地红了脸,半天憋出来一句:“猜的。”
  
  肖大头不屑地说:“不仅是女的,还是个美人,是不是还希望她像传说中的田螺姑娘一样就住在你家里啊?”在一旁喝茶的夏继成呛了一口。顾耀东不吭声了。
  
  这时,两名警员从外面回来,其中一人说道:“不用争了。大昌客栈的案子已经结案了。”
  
  顾耀东很惊讶:“案子破了?”
  
  “不是破案。听说是客栈老板主动销案,一处当然没理由再查了。”
  
  “他报的是失踪案,房客找到了吗?”
  
  “那谁知道。反正案子销了。”
  
  夏继成看了一眼顾耀东,说道:“销案也好,最近到处都不太平,没必要为这么点小事浪费警力。”顾耀东看着一脸无所谓的处长,把话咽了回去。
  
  他赶去大昌客栈的时候,客栈老板正在看报纸。
  
  顾耀东:“老板,我是前两天来查失踪案的警察。我想再跟您了解了解情况。”
  
  客栈老板:“我不是已经撤销报案了吗?”
  
  “为什么?”
  
  “因为人已经找到了呀!没有人失踪,我还报什么案?”
  
  顾耀东很意外:“什么时候找到的?在哪儿找到的?”
  
  “这个我不关心,反正有人说人已经找到了,而且漆匠铺也把地毯钱赔给我了,地毯就是被他们的人弄脏了,那两个工人怕赔钱,所以偷偷给我扔了。其他事我不清楚!”
  
  顾耀东心情复杂地走出客栈。来之前赵志勇就告诉过他,来也是白来。其实顾耀东隐约能感觉到,他明白的事所有人都明白,地毯不一定是被扔了,人也不一定真的找到了。只是大家因为一些原因选择了饭吃三碗闲事少管,至少这样到每个月领薪水那一天,可以分文不少。那是最合时宜的警察,但未必是顾耀东想当的警察。
  
  福安弄里欢声笑语,沈青禾正在和几个小孩玩闹。杨一学的女儿杨福朵摇摇晃晃地骑在自行车上,沈青禾和两个小孩在后面推车。远远望去,她笑得灿烂无邪,仿佛和十一岁的福朵一样是个小女孩。
  
  福朵跳下车:“青禾姐姐,该你了。”
  
  沈青禾:“我哪里会骑自行车呀!”
  
  “没关系,我们扶着你。”
  
  “我是真的一点都不会,为了学这个我摔过好多次,实在太笨了!
  
  一群小孩起着哄把她拉到车边:“我们帮你——”
  
  “好好好,那你们可得扶稳了。”
  
  沈青禾惶恐地骑上自行车,几个小孩在后面推着。没骑多远,她的车龙头就偏向了路边的路灯杆子。越是想避开,反而越是摇摇晃晃地直冲过去。眼看就要撞上了,她龙头一歪,尖叫着连车带人摔在地上。顾耀东忍不住笑了一声,想起自己当初学骑自行车也是这么狼狈。他忽然觉得,身边的很多人都和自己以为的不一样。原来觉得简单的人,可能很复杂;原来觉得复杂的人,其实可能很简单。
  
  从一户人家门口经过时,顾耀东看见门口放着垃圾桶。他摸出那把钥匙,犹豫片刻,扔了进去。等他走远了,沈青禾回头望向他的背影。她当然知道他站在那里,这出蹩脚的苦肉计,能骗住的大概也就只有像顾耀东这样简单的人了。夏继成曾说顾耀东是一张白纸,打消他的怀疑对沈青禾来说不应该是难事。但她偶尔会觉得,这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
  
  顾家的傍晚总是温馨的。屋里亮着橘色灯光,收音机放着音乐,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顾邦才在客堂间看报,耀东母亲在灶披间盛饭,顾悦西打着帮忙的幌子不断偷吃灶台上摆的几盘菜。
  
  “还是回娘家好。”顾悦西小声道,“妈,家里新来的租客怎么样啊?”
  
  “反正比你省心。”
  
  顾悦西刚刚“嘁”了一声,沈青禾就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悦西姐,初次见面,送给你一个小礼物。”她递上小盒子,“力士新出的牡丹香皂。据说最近很受欢迎的,你试试。”
  
  顾悦西惊喜万分:“味道很好闻呀!谢谢你啦,沈小姐!”
  
  耀东母亲:“沈小姐和我们一块儿吃晚饭吧,吃完还可以打打牌!”
  
  沈青禾刚想拒绝,就被顾悦西打断了:“住在一起就不要见外了。再说顾耀东那个书呆子很没趣的,从来不打牌,你不参加,我们就玩不了了。”
  
  沈青禾只好笑笑:“那我试试,就是牌技不怎么样。”
  
  晚饭后,一家人坐在天井里活动。牌桌上,耀东父母一组,沈青禾和顾悦西一组,四人玩骨牌,顾耀东陪多多在旁边玩沙包。
  
  刚刚第三局结束,耀东父母就不出意外地吵了起来。
  
  “顾邦才你会不会出牌啦!跟你一组连输三局!”
  
  “我怎么知道你出这张什么意思!”
  
  这时候,敲门声响了。
  
  顾耀东起身去开门。昏暗的夜色中,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口。
  
  “请问……沈青禾小姐是住在这里吗?”
  
  顾耀东:“是。”
  
  沈青禾在屋里听见了声音:“我去看看。”说完她起身去了门口,看到对方的一瞬间,她显然很意外,甚至有些紧张。
  
  站在门口的男人只是笑着:“沈小姐,我来通知一声,你订的货到了。”
  
  顾悦西在屋里喊:“顾耀东——!快过来替沈小姐一局!”多多跑过来将顾耀东拉进了屋。
  
  门口只剩沈青禾和那个男人。男人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小声说道:“我们有一辆卡车出意外了。”
  
  屋里笑语不断,夹杂着耀东父母不时的两句吵吵。顾耀东打着牌,瞟着门口,沈青禾和夜色中的男人说着什么,脸色有些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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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45:32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站在门口的男人是警委行动队队员,这个时候突然来顾家,只可能是坏消息。
  
  男人低声说道:“有一辆卡车被撞了。”
  
  沈青禾:“哪一辆?”
  
  “大世界的那辆,我们的人在仓库停车,结果被一辆轿车撞了。他现在脱不了身,车上又有行头,不然我不会冒险来找你。”
  
  沈青禾看起来很镇定,心底却免不了有些焦灼。她和大世界常年有生意往来,几乎每个月都往那里送洋酒、山货、香烟、茶叶。这辆装了枪械的卡车就是以送货的名义停在那里的。既然是她的车,现在出了事,也必须由她亲自去解决才合适。
  
  目送男人离开后,沈青禾关了门,笑盈盈地走到天井说道:“顾太太,你们打牌,我出去一趟。”
  
  耀东母亲:“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呀?”
  
  “刚刚有一批货到了。顾警官,只能你来替我了,我那个位置手气不错的。”沈青禾说笑着,从容地回了亭子间,迅速收拾东西。除了订货单,车辆证件,她还从小木箱里拿了一叠钱塞到空信封里,然后装进了坤包。
  
  顾耀东看着沈青禾出了门,转头很认真地研究手里的牌,脑子一边想,嘴上还一边念念有词。等到把桌上四个人的牌都心算了一个遍,这才胸有成竹地开口道:“该我出牌了。”刚一出牌,就被母亲一巴掌打掉。
  
  耀东母亲:“你还坐在这里?”
  
  顾耀东很委屈:“是你们说三缺一啊!”
  
  顾悦西又是一巴掌拍他头上:“怪不得你到现在还没交过女朋友!脑子读书读坏掉了!”
  
  “我怎么……”
  
  耀东母亲:“这么晚了,人家一个女孩子出门,你就不怕她遇到坏人?”
  
  “可她……”
  
  顾悦西:“亏你还是个警察!”
  
  两个女人一人一句,说得顾耀东毫无招架之力。最后,一直没说话的顾邦才“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啊!”
  
  顾耀东被推出家门时,弄堂里已经不见沈青禾的人影。顾邦才远远看见杨一学骑着自行车回来,赶紧朝他挥手:“杨会计!杨会计!借您的自行车用一用!”耀东母亲又追出来塞了一把雨伞给他:“晚上怕要下雨,带着吧。”
  
  顾耀东只得悻悻地骑着自行车带着雨伞出发了。出了弄堂骑了一小段,他远远就看见沈青禾上电车离开了。犹豫了一下,他还是不情不愿地骑车跟了上去。
  
  沈青禾坐在窗边,余光瞥见一个身影总是忽近忽远地跟在电车旁。当她看清那是顾耀东时,暗暗一惊。
  
  电车到了中正东路站。顾耀东远远看见沈青禾下了车,赶紧使劲蹬几下追过去。沈青禾去到马路对面,进了一家灯火通明的女士沙龙,似乎今晚出门就是直奔这里而来的。顾耀东追到门口时她已经不见了,门边竖着一块“谢绝男士”的牌子。无奈,他只得在门口找了个地方等着。
  
  中正东路上满是形形色色的店铺,各自在夜幕下闪着花花绿绿的霓虹灯。丁放就坐在其中一间咖啡馆的角落里,戴着眼镜,装束随意,一脸素淡,甚至连口红都没有抹一下。对于一个真正沉浸在写作中的人来说,形象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手稿的题目旁,署着她的笔名——东篱君。“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出身注定了她这一生都放浪不了。取“东篱”二字,是她给自己造的梦。丁放不知不觉停了笔,抬头望向窗外。街上行人熙来攘往,马路对面的女士沙龙门口,突兀地停着一辆自行车,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车旁。是顾耀东。丁放有些意外地望着他,从早晨坐进咖啡馆写到现在,这是她停笔时间最长的一刻。
  
  沈青禾从沙龙后门出来,沿着小路,匆匆走向远处染亮了夜空的大世界。
  
  事故发生在大世界的仓库门口,一辆黑色小轿车的车头撞进了卡车侧面,两辆车现在就停在这里,不少人在周围围观,闻讯赶来的老董和给沈青禾报信的男人都混在人群中。
  
  卡车司机是警委行动队的一名队员,他原本是要把车停在这里就走的,没想到车已经停好了,却突然冲出来一辆黑色轿车。警察也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但事情还是迟迟解决不了。
  
  他客客气气地对轿车司机说:“先生,我的卡车一直停在这里,确实不会是我撞了您啊。”
  
  轿车司机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满身酒气,一看便是刚从大世界喝得烂醉出来的。他上前就推了“卡车司机”一把,叫嚣道:“老子在警局上面有人,我说是你撞了,就是你撞了!”
  
  沈青禾从围观的人群后面挤了进来。
  
  一名警察捂着鼻子问道:“你喝了多少酒?”
  
  轿车司机喷着酒气:“管得着吗?你们黄浦分局的对吧?我已经给你们黄队长打了电话,赶紧抓人,扣车!再废话,小心黄队长把你们一个个都开除了!”说完他又揪着司机吼道:“今天不把这辆车查个底朝天,那老子在大世界就算白混了!”
  
  一名警察小声对同伴说:“快去问问黄队长还有多久到!”
  
  沈青禾看向老董,老董朝她微微摇了摇头。和一个醉鬼纠缠,容易再生枝节。现在只能等警察队长来了再想办法周旋。
  
  顾耀东依然还等在沙龙门口。路上行人渐少,霓虹灯也逐渐开始熄灭了。丁放是今天坐到打烊的最后一个客人。她抱着手稿刚走出咖啡馆,头顶咖啡馆的霓虹灯也灭了。她望着马路对面的顾耀东,似乎打算过去打个招呼,刚抬脚,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对着咖啡馆的窗户玻璃整理起头发和衣服来。
  
  夜空飘起了小雨。两辆警车从顾耀东面前驶过,朝着远处大世界的方向去了。
  
  他刚跑到屋檐下躲雨,一个身影就匆匆跑到他身边,他转头一看,是丁放。
  
  “丁作家?”
  
  “我叫丁放。”她瞟了顾耀东一眼,看见他手里拿着雨伞,“我没带伞,送我一段路吧。”
  
  “不好意思,我在这里等人。”顾耀东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让丁放下不了台,还认真地给她指路,“前面大世界门口有很多黄包车,你到那儿可以叫到车。不贵。”
  
  丁放想起上一次见面他在警察局翻垃圾堆,同样也让自己下不了台,就像个没脑子的笨蛋。她看了看沙龙:“你等的人在这里面?”
  
  顾耀东“嗯”了一声。
  
  “可这里早就打烊了。”
  
  顾耀东赶紧敲开沙龙大门一问,才知道这里已经没有客人了。他一头雾水地走出来,丁放还等在门口。“现在能送我了吗?”
  
  二人朝大世界的方向走去。顾耀东右手推自行车,左手撑伞。丁放走在他左边,抬头望了望,伞只遮住了自己右边肩膀。于是她往顾耀东身边靠了靠。顾耀东木讷地往旁边挪开。丁放瞟了他一眼,又往他身边靠了靠,想躲到伞下,顾耀东怕挤着她,又让开了。丁放一气之下快步朝前走去。
  
  “你不打伞了吗?”
  
  丁放没好气地说:“雨已经停了!”顾耀东放下伞一看,雨确实停了。
  
  大世界门口停了几辆黄包车,只有其中一辆有车夫,其他全不见了人影。顾耀东觉得有些奇怪,望了望周围,零星有人朝同一个方向跑去。
  
  他领着丁放走到车夫面前:“麻烦您送这位小姐去……你去哪儿?”丁放没理他,径直上了车:“常德路195号。”
  
  顾耀东随口问道:“先生,那些车夫怎么都不见人影了?”
  
  车夫:“旁边出了乱子,都去看热闹了。听说仓库门口有辆小轿车撞了拉货的卡车。连警察都来了!”
  
  顾耀东一听“拉货”和“卡车”,隐隐担心事情会不会和沈青禾有关。
  
  “丁小姐,那你注意安全!”说完,他骑上自行车,跟着那些看热闹的人朝仓库方向去了。黄包车朝相反方向跑了一小段,丁放望着顾耀东的背影,忽然叫住车夫:“等一下!”
  
  两辆黄浦分局的警车停在仓库门口,几名警察守在车旁严阵以待。一名队长模样的警察头子正和现场两名警员窃窃私语。
  
  顾耀东挤到围观人群里四下张望,果然,他看到了沈青禾。
  
  过了一会儿,那名警察头子和手下说完话,吐了口痰,走到了轿车司机和卡车司机面前。
  
  轿车司机:“黄队长,这事怎么解决?”
  
  黄队长看了他一眼,对卡车司机说道:“你的卡车挡路了,明白吗?”
  
  卡车司机:“真不好意思,我马上开走。”
  
  “把人家车撞坏了,就这么走?”黄队长朝手下抬了抬下巴,“人带回局子里,车扣下。”
  
  卡车司机:“我的车停在这里,一动也没动。这位先生开车撞上来,我也很无奈呀。”
  
  沈青禾从人群里走过去,拿出车辆证件给警察头子:“黄队长,这辆车子是我的,这是证件。”她小声说道,“能借一步说话吗?”对方看了她两眼,跟着她去了警车背后。
  
  黄队长:“你谁啊?”沈青禾从坤包里拿出订货单给他看:“这是订货单。车上是我给大世界送的货,临时停一停,没想到惹出这麻烦。”说着话,她又遮遮掩掩地拿出一个信封塞给他,压低了声音:“修车钱我赔给那位先生,这些您留着喝喝茶,打打牌,高抬贵手放个行吧。”
  
  黄队长打量沈青禾片刻,掂量掂量信封里的钞票:“什么货?”
  
  “就是几箱洋酒,几箱烟,还有点山货。”
  
  黄队长眯缝着眼又打量了她几眼,说得很刻意:“大晚上的,扰乱治安。”
  
  沈青禾赶紧又拿了一叠钱,塞到之前的信封里,笑盈盈地说:“下回送货一定注意。”
  
  黄队长这才把钱收起来:“司机是你的人?”
  
  “是。”
  
  “人,我可以放一马。但是车,必须扣了。”说罢他转身就走了回去,朝手下喊道:“把车拖回去。”沈青禾追过来还想说什么,黄队长一把推开她:“再妨碍公务,连你一起带走。”沈青禾往后踉跄两步,一个人扶了她一把。她转头一看,是顾耀东。
  
  “警官,我觉得你们不应该拖走卡车。”
  
  黄队长不耐烦了:“你又是谁?”
  
  顾耀东赶紧认真地递上证件:“我叫顾耀东,是上海市警察总局刑警二处警员。”
  
  黄队长心里咯噔一下,怎么把总局的人引来了?他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证件:“不好意思顾警官,不知道您是总局过来的。”
  
  “这辆卡车停在仓库旁边,并没有妨碍交通。我认为,这起事故是轿车司机酗酒驾车造成的。”这一瞬间,顾耀东的腰板挺得特别直,好像变回了法学院那个大学生。
  
  轿车司机想辩解,黄队长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然后赔着笑对顾耀东说:“没想到这件事会惊动总局,我这就处理好!其实也没伤着人,小案子,真的没必要往总局上报的。大晚上的还劳累您……”正说着,他忽然看清了顾耀东证件上的内容。
  
  黄队长:“进警察局还不到一个月?”
  
  顾耀东:“三周零两天。”
  
  黄队长变了脸,把证件扔给身边一名警察:“什么东西,拿本证件就想冒充金刚钻?”顾耀东一时没反应过来,黄队长在地上啐了一口:“在总局顶多也就是个泡茶跑腿的,还真当自己是警察了!”几名警察传看证件,窃笑不断。
  
  黄队长瞥着二人:“你跟这女人一唱一和,串通一气,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吧?搞不好连这本证件都是假的!”
  
  顾耀东:“这上面盖着章,要是不相信您可以核实。”沈青禾在后面轻轻拉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黄队长:“说对了,我就是不相信!证件没收,等我拿回局里鉴定完了再说。另外,要想取车,明天老老实实来局里接受处理,不然谁也别想提车!”说罢他带人扬长而去,货车被警察开走了,围观的人群也开始散去。
  
  沈青禾走到那名警委面前,很镇定地给了他工钱:“人没事就好。货我自己想办法,辛苦了。”对方会意,迅速离开了现场。沈青禾又看了看那名报信的同志,示意对方也撤离。目送两人都安全离开后,她装作随意地看向老董,老董微微点了点头,消失在散去的人群中。
  
  现场还有一个计划之外出现的人需要处理。沈青禾最后走到顾耀东面前,抬头看着他。
  
  “家里不放心你晚上出门。我送你回去吧。”
  
  沈青禾很冷淡:“不用了,谢谢。我还有事。”
  
  “那我跟着你。”
  
  沈青禾看了眼手表:“我去谈买卖的事,有警察跟着不方便。”
  
  “你想自己找他们把货要回来?”
  
  “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问题吧。”
  
  “这么晚了不安全。”
  
  沈青禾压低了声音:“对我来说钱比命重要!都说了是去谈买卖的事,我刚刚才损失了一车货,你是不是存心要让我再损失一笔生意?再说你跟去有什么用?有警察证件吗?有枪吗?什么都没有,就算我真的遇到危险你又能帮什么忙?别逞英雄了行不行?”她声音不大,但字字直戳痛处。她不能让一个局外人卷进这件事,尽管看得出来这个小警察不好受,可也只能用这个办法和他保持距离。
  
  “顾警官,我只是租了你家的房子,其实我们之间并不熟,最近你总是过分关心我的事,实在让人觉得难受。希望你我之间能保持起码的男女距离。”说完,她埋头就要走,顾耀东忽然拉住她。沈青禾有些怔忡,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发火。
  
  然而顾耀东只是把雨伞递给了她:“抱歉,没能帮上你。”沈青禾有些愣住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接过雨伞转身离开了。
  
  围观的人们逐渐散去。丁放站在人群最后,望着这一幕,转身上了等在一旁的黄包车。
  
  顾耀东落寞地推着自行车,朝与沈青禾相反的方向离开。
  
  远处的街角,沈青禾默默站在那里,望着顾耀东的背影越来越远。她用力甩了甩雨伞上的水珠,咬牙熬过心里的内疚。
  
  从大世界离开后,沈青禾按照老董的暗示去了鸿丰米店,详细说了车上那批货的情况。其中一只箱子里装的是行动当天的装备,就混在二十多箱山货里。好在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们不太可能有兴致熬夜开箱检查。警委司机得以脱身,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至于天亮以后的事情,就不需要青禾介入了。
  
  临时走,老董把雨伞递给她:“别落东西。外面又在下雨吗?”沈青禾看着这把不属于自己的伞,勉强地笑了笑:“没有。”
  
  顾家的人都已经睡下了。沈青禾轻声上楼,看见顾耀东房间门缝里透出灯光。犹豫片刻,她还是轻轻敲了敲。
  
  顾耀东开了门,沈青禾递上雨伞:“谢谢你的伞。刚才心情不好,不好意思。”顾耀东沉默地接了过去。沈青禾欲言又止,转身朝亭子间走去。
  
  “沈小姐。”
  
  沈青禾回头看他。
  
  “你听说过‘白桦’吗?”
  
  “树?”
  
  顾耀东苦笑了一下:“是啊,一棵树。我怎么会怀疑是你呢?”
  
  沈青禾故作一脸茫然:“怀疑我什么?”
  
  “不重要。我可能脑子坏了。”
  
  沈青禾憋着笑:“怎么能这么说自己呢!那……现在为什么又不怀疑了?”
  
  “除了赚钱和塞钱,什么都不会。怎么可能是你?”说完他转身回了房间,沈青禾还没反应过来,顾耀东的房门就关上了。
  
  沈青禾回了亭子间,关了门,站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居然跟他道歉?大概自己的脑子才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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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46:00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天,顾耀东从早上到警局开始,就一直坐在办公桌前写东西。
  
  赵志勇凑过来看了两眼:“新人总结?写得怎么样?”
  
  顾耀东苦笑:“写结案报告才发现,我进警察局以后一共就参与了两个案子,一个陈宪民,一个大昌客栈,两个都写不出结果。”
  
  自从木匠刘泽沛被刑一处逮捕后,就再也没了下文。顾耀东只知道他还有个名字叫陈宪民,犯了杀人案,除此以外,他对案件的了解仅限于报纸上一则豆腐块大的报道。寥寥几十个字,说得不明不白。他在警局里打听过案件的调查情况,但是大家都只说案子已经了结,除此以外只字不提。一桩杀人案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结案,封存了。
  
  一根手指在桌上“咚咚”敲了两声,顾耀东这才回过神来。
  
  夏继成拿起报告看了几眼:“客栈失踪案的人已经找到了,为什么写‘未结案’?”
  
  顾耀东很认真地回答:“因为我没有亲眼见到那个人。在哪儿找到的,人是死是活,还有那天晚上来客栈的到底是什么人,这些都没查清楚。”
  
  夏继成看了他片刻,“哼哼”冷笑两声,把报告随手扔桌上了。
  
  “处长,您不问为什么陈宪民的案子也是未结吗?”
  
  “一处的案子。我没兴趣。”
  
  顾耀东犹豫了一下:“那……我能打听一下,陈宪民最后是怎么判决的吗?”
  
  “别跟个长舌妇似的光打听别人的事。自己的事解决了?”
  
  “我?”
  
  “你的证件呢?”
  
  顾耀东顿时矮了半截:“您都知道啦……”
  
  夏继成瞪了他一眼,走到办公室中间,颇有气势地一声吼:“集合!”一屋子懒散的警员赶紧站起来。
  
  夏继成清了清嗓子:“去黄浦分局。”
  
  两辆警用卡车急刹车停在黄浦分局门口。刑二处警员几乎全体出动,各个穿着制服戴着警帽,精神抖擞,气势十足。夏继成只穿了衬衣,连警帽都没戴,看起来反倒是最随意的一个。
  
  顾耀东小心翼翼地最后一个下了车:“处长,我们这样冲过来,会不会影响不好……”
  
  一向温和的李队长把车门“啪”地一关,吓了顾耀东一跳。
  
  李队长:“堂堂上海市警察总局刑警二处的人,被一个分局的小队长把证件没收了,这才叫影响不好!”
  
  顾耀东诧异地看着他。
  
  李队长:“看什么?以为我只会织毛衣?”
  
  肖大头伸了个小指头尖:“顾耀东,你在我们刑二处虽然是这个,但也轮不到他们来欺负。懂吗?”
  
  顾耀东一脸似懂非懂的样子,赵志勇拉着他小声说道:“别看他们平时爱骂你,这种关键时候,不会含糊的。”
  
  顾耀东:“可他们确实没把我怎么样,大不了我去总务处补办证件。处长,真的不用为了我把事情闹大了。”
  
  夏继成:“你丢的只是证件吗?”
  
  顾耀东很老实地:“是啊!”
  
  赵志勇小声提醒道:“还有刑二处的脸面。”
  
  顾耀东看了看大家,所有人都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于是他不吭声了。
  
  这天阳光很好。黄队长正坐在分局后院的阳伞下,喝着碧螺春,看着两名警员清查卡车上的货箱。那名酗酒的轿车司机就站在他身后。
  
  他很惬意地呷了一口茶,茶杯放到面前的小桌子上,然后大声问道:“车上都什么东西?”
  
  一名警员报告:“报告队长,这些是洋酒和罐头。最后二十箱好像是山货。”
  
  黄队长:“赶紧清完!”他从兜里摸出一沓东西,一本是顾耀东的证件,他翻开看了看,不屑地扔到桌上,还有一个信封是沈青禾给的钱。他从里面抽了几张给轿车司机:“昨天那女人给的。这是你那份。”
  
  “谢谢黄队长。”
  
  “往后还是注意点儿,看好了情况再动手。”
  
  轿车司机数着钱:“在黄浦区这片,谁敢跟您过不去啊?那小警察被您没收证件,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这话显然很受用。黄队长跷着腿得意地:“别拍马屁了。昨天幸亏遇见的是个新人。要不然还很麻烦。”
  
  “是是是,下回一定注意。”轿车司机笑呵呵地杵在那儿,一直搓手,一副不满足的样子。
  
  “还有事?”
  
  “您看,这次的货可不少。又是洋酒又是山货……”
  
  黄队长瞄了他两眼:“行啦。车上的货要是有看上的,你就搬两箱吧。”
  
  “谢谢黄队长!”他正要去搬货,忽然又被叫住了。
  
  “等会儿。”黄队长站了起来,从轿车司机兜里拿出后补的那几张钱,揣回自己的信封里,“货分给你两箱,这个就不能给了。”
  
  轿车司机只能赔着笑:“行,这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那我就拿两箱货。”
  
  一名警员端着一碗煮面条过来,放到桌上:“队长,您的面。”面汤洒了一点在桌上,黄队长嚷嚷起来:“别把桌子弄脏了啊!”他顺手拿过顾耀东的证件,垫在面碗下。
  
  卡车上的两名警员,一个点货一个登记,已经查完了七八箱洋酒,还剩下二十个箱子,也许下一个打开,就会是警委的枪械。
  
  夏继成冷着脸,带着刑二处警员走进分局。门口警卫想拦,夏继成眼睛也没眨一下就朝前走了。肖大头和于胖子一把推开警卫,李队长倒是很客气,直接把证件亮给对方了。警卫一看,识趣地退开。一行人走在走廊里,盛气凌人。
  
  顾耀东一路小跑地跟在最后,望着走在前面的人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望着处长穿着白衬衣的肩膀在队伍最前面时隐时现,一时竟有些幸福的错觉,好像他们来这里出头并不是为了什么刑二处的面子,而是为了自己。这让他觉得自己成了二处很重要的一员。他一路小跑着,因为这小小的幸福,偷偷雀跃着。
  
  夏继成带着刑二处警员走进办案大厅,闹哄哄的大厅顿时静了下来。一屋子警员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李队长依然很客气:“麻烦请黄队长过来。”
  
  一名警员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他来了就知道。”
  
  “黄队长在后院清查违章卡车。”
  
  夏继成:“是昨晚大世界的车?”
  
  “对。”
  
  “哦,那正好。顾耀东。”
  
  顾耀东赶紧立正:“到!”
  
  夏继成看着他,一字一句:“这是你的案子。昨晚没办完的,现在去办完。”
  
  顾耀东走进后院时,正好遇见轿车司机朝他走过来,身后还跟了两名喽啰,一人抱了只货箱。
  
  轿车司机:“哎呀,这不是总局的大警官吗?怎么来这儿了?”
  
  顾耀东:“我来办案。”
  
  对方一脸嬉笑:“是来讨证件吧?不妨碍您了。”说着他就要走,没想到竟然被顾耀东伸手拦了下来。“对不起。那两箱东西你不能带走。”
  
  “黄队长亲自开了口,这是赔偿给我的修车费。”
  
  “对不起,还是不行。”
  
  轿车司机推了他一把:“别没事找事!我上面有人!”
  
  顾耀东扶了扶警帽,神秘兮兮地凑到他面前:“其实我上面也有人。”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夏继成带着二处警员过来了。
  
  轿车司机:“你们……”夏继成根本没正眼看他,一巴掌按在他脸上,像扒拉一根草似的将他整个人扒拉到了一米开外,自己一步不停地朝前走去。于胖子和小喇叭从喽啰手里拿过两只箱子,跟上夏继成。对方根本不敢吭声。
  
  顾耀东从司机面前经过时小声说:“就是他。”
  
  卡车下面摊了一地敞开的货箱,有洋酒,也有山货。卡车上还剩最后两个箱子。
  
  黄队长坐在阳伞下,正美滋滋地吃面,忽然看见一群陌生警察朝自己走过来,一时有点蒙。李队长走到他面前,把自己的证件放到桌上。黄队长看了看,赶紧起身,慌张地用袖子擦了擦嘴:“长官!”
  
  夏继成瞄见车上警员要动手开最后一个箱子,刚要开口,早就在一旁察言观色的李队长说话了:“那车货是你们该查的吗?”
  
  黄队长大喊:“别查了!赶紧过来!”
  
  黄队长赔着笑:“大家都是队长,有事好商量。”
  
  李队长:“我的队长和你的队长一样吗?”
  
  黄队长悻悻地干咳两声:“不一样,您是总局的队长,当然不一样。”
  
  李队长:“那就闭嘴。”
  
  夏继成终于等到说话机会:“黄队长……”他刚开口,肖大头就说话了:“处长,这事不必您费神。交给我们。”
  
  “处……处长?”黄队长傻眼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连制服都没穿,连话都插不上的人,竟然是上海市警察总局的一名处长。
  
  肖大头:“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吗?”
  
  黄队长看见了站在队伍最后面的顾耀东,明白过来,慌忙从面碗底下拿出证件,递给肖大头。肖大头没伸手接。顾耀东倒是很积极地跑过来,伸手去接,结果手被肖大头打开了。
  
  肖大头:“打发叫花子?没看这上面还滴着面汤?”
  
  黄队长:“是是是,我马上擦干净。”他赶紧用自己的衣服擦干净证件,再递给顾耀东:“抱歉啊,顾警官。”
  
  顾耀东:“没关系。”
  
  夏继成再一次要开口,站在他一左一右的于胖子和小喇叭已经抢先拍案而起。先是左边的于胖子把货箱往地上一扔:“怎么没关系?他都打齐副局长的脸了!”接着右边的小喇叭也义愤填膺地把货箱一扔:“这事性质很严重!”
  
  夏继成终于放弃了。他退到一边,坐到阳伞下那个原本属于黄队长的座位上,往桌上一跷腿,瞄着卡车上最后那只没打开的货箱,不再说话。
  
  黄队长着急地朝一名警员挥手:“赶紧把面收走!”警员赶紧把夏继成脚边那碗面条端走。他又朝另一名警员喊着:“傻站着干什么?去给总局处长泡茶啊!”
  
  “是!”警员匆匆跑开。
  
  安排完一切,他这才讨好地笑着,诚惶诚恐地问道:“诸位长官,我实在不知道事情会这么严重,怎么会……把总局的副局长都扯进来了呢?”
  
  李队长:“您不看报纸吧?”
  
  黄队长:“报纸?看!我看!”
  
  李队长:“上海市警察总局齐副局长和我们顾警官的合照,前几天刚登在报纸上。您,没看见?”
  
  黄队长瞠目结舌地看向顾耀东:“这位小顾警官?”
  
  顾耀东在后面偷偷拽李队长。
  
  肖大头:“东吴大学法学院毕业生第一名,总局刑二处最年轻、最有前途的新人,怎么到了你们黄浦分局的嘴里,就成泡茶跑腿的了?”
  
  顾耀东赶紧又去拽肖大头。
  
  黄队长:“顾大警官!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顾耀东面红耳赤,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赵志勇:“就算是泡茶跑腿,也不可耻啊。谁还没有过当新人的时候?”
  
  黄队长已经开始擦汗:“是是是。”
  
  一名警员匆匆端着茶杯过来,黄队长赶紧接过去,毕恭毕敬地端到夏继成面前:“处长,您请喝茶。”
  
  夏继成根本不看他,转头喊道:“顾耀东。”
  
  顾耀东:“到!”
  
  “那是昨晚被撞的卡车吗?”
  
  “报告!是这辆。”
  
  “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
  
  “轿车司机酒后驾车,撞坏卡车,按交通法需要赔偿修理费,并视情况拘留。卡车司机不承担任何责任,应该无条件将卡车归还给他。”
  
  “黄队长,这个处理方案合理吗?”
  
  “合情合理!马上照办!”黄队长飞快地朝手下挥着手,“快快快,东西都原封不动搬回去!通知卡车司机取车!把钱赔给人家!”交代完了,他回头赔笑着问夏继成:“长官,您看这样行吗?”
  
  夏继成:“我不关心卡车司机,我只关心我的人。”
  
  黄队长反应过来,赶紧走到顾耀东面前:“顾警官年轻有为,黄某冒犯了,您多包涵。”说完他瞟了眼夏继成,见对方没表态,只好给顾耀东鞠了一躬。
  
  顾耀东已经涨得满脸通红:“处长……我,我真的没什么。”
  
  夏继成这才慢悠悠起身,走到黄队长面前,精准地从他衣服胸口内袋掏出那只信封,扔在桌上:“黄队长,你跟人串通,故意撞车勒索钱财的事暂且不论。你当行动队长这两年敛财的数目和你经手的冤假错案,如果我想细查,足以让你这辈子都走不出牢房。像你这样微不足道的蝼蚁,我保证分局不会有人为你说半句话。让你继续当这个队长,是因为我们顾警官宅心仁厚,不想追究。”
  
  黄队长恨不得当场跪下:“谢谢处长,谢谢顾警官!”
  
  “这是顾警官的案子,也就是总局刑二处的案子。卡车我们要开回总局。你好自为之。”说完,他转头看着顾耀东:“顾耀东,结案有问题吗?”
  
  顾耀东的眼睛里闪着阳光:“报告,没有问题!可以结案!”
  
  夏继成:“收队。”
  
  回警局的路上,夏继成坐在副驾驶座,顾耀东和其他警员坐在后面。他看了看手里的证件,又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卡车,最后一脸傻笑地望向夏继成的后脑勺。夏继成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人在戳自己后脑勺,浑身不自在。他一回头,顾耀东赶紧埋头看证件。夏继成莫名其妙地摸了摸后脑勺。
  
  顾耀东这才又偷偷抬头望向处长。阳光透过车窗照在身上,觉得格外暖和。
  
  刑二处的警车停到上海市警察局门口,顾耀东刚一下车,就看到沈青禾迎上来:“夏处长,谢谢您了。”
  
  “举手之劳。”
  
  肖大头也开着卡车到了,小喇叭看着他把钥匙给了沈青禾,小声对于胖子说道:“我还以为处长真是为了顾耀东去的。原来是她的货。”
  
  李队长:“别多嘴。走走走,都回去,一堆事情没办完呢!”
  
  大家说着话进了警局,顾耀东也被赵志勇拽了进去,回头时,正好看到沈青禾把一个信封塞到夏继成兜里。那一瞬间,好像有一盆冷水从他头顶浇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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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46:53 | 只看该作者
  夏继成数着信封里的钞票,压低声音说道:“货安全。但是车不能停在大世界了。那条线路还有合适的停车点吗?”
  
  沈青禾松了口气:“肯定有,我马上找。”
  
  回刑二处后,顾耀东一直坐在座位上看着桌上的新人总结发呆,幸福来时很意外,结束时却一点不意外。处长还是那个处长,什么都没有变。
  
  夏继成回来了,从顾耀东身边经过时,发现他瞪着自己。原本已经走过去,又退了回来。“你这是表示感谢的眼神吗?”
  
  顾耀东没吭声。赵志勇在一旁推了他一下:“处长问你话呢!”
  
  “今天之内把总结交上来。”夏继成使劲回瞪了这小子一眼,这才去了处长办公室。
  
  赵志勇小声问道:“你怎么回事?”没等顾耀东开口,他已经反应了过来,“因为刚才沈小姐那个信封?”顾耀东不说话,算是默认了。赵志勇觉得他既傻得可笑,又傻得让人心酸,像极了当年刚来警局的自己,只不过自己的“进步”速度是远远超过他的。当警察一个月的时候,已经懂得说话恰到好处,做事适可而止,甚至总结出了一套法则。
  
  “耀东啊,在警察局这种地方,你我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角色。长官说什么,你点头就行,别较真,别多问。”
  
  “大家都是这么当警察的?”
  
  “你还是学生气太重。拯救世界轮不到我们,自己不被扫地出门才是要紧事。知道生存法则吗?”
  
  顾耀东一脸茫然:“什么?”
  
  “长官没点头的案子,不听,不理,不办。耳聋眼瞎才能活得长久。”
  
  赵志勇说得很认真,并且带着一丝自豪。顾耀东过了好半天才“哦”了一声。
  
  “顾耀东!有人找你报案。”
  
  顾耀东转头一看,是李队长站在门口喊,接着丁放就走了进来。赵志勇看到她的一瞬间,整个人都绷紧了。偏偏丁放还径直走了过来,就站在他面前。刚刚还口若悬河的赵志勇,忽然间浑身上下都不灵光了:“什……什么案?”
  
  丁放冷冰冰地说:“我找顾警官报案。”
  
  “顾警官?……啊!顾警官!”赵志勇赶紧往旁边让开,露出被他挡在后面的顾耀东。“耀东,快,你的案子。”
  
  顾耀东:“那我是不是应该先请示长官……”
  
  “这件事不用!破案要紧!你们聊,我不打扰。”赵志勇一边说一边后退,被椅子绊得一个踉跄。
  
  丁放把一张报纸放在顾耀东桌上,上面一则新闻标题是“当红女作家东篱君大揭秘”。
  
  顾耀东有些不明白:“丁小姐,我已经把底片还给你了……”
  
  “我知道。这跟上次的事没关系。我现在是来报案,我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回不了家,需要警察保护。”
  
  赵志勇又插话道:“丁小姐,我们处长交代顾警官今天必须交总结,要不我可以……”
  
  “不行,只能是顾警官。其他人我信不过。”
  
  赵志勇尴尬地拍了拍顾耀东的肩膀,笑着说:“耀东啊,那我也没办法,帮不上你了。”
  
  丁放毫不遮掩地直视顾耀东:“从一开始这就是你的案子,你有责任做到有始有终。顾警官,请你去看看我住的公寓变成什么样子了。”一个漂亮女孩如此斩钉截铁地要求对她负责,不用说未婚的赵志勇和小喇叭,就连已为人父的肖大头和于胖子也听得心潮起伏,思绪荡漾,只有顾耀东一门心思地翻抽屉找警哨。
  
  十多名记者围在常德路195号的法式公寓楼外,举着相机朝楼里张望着,不时有人高喊:“东篱君!请你出来接受采访!”顾耀东和丁放猫腰躲在路口,远远望着这一切。
  
  顾耀东有些纳闷:“记者来采访你,好像也不是坏事啊。”
  
  “是一群披着记者外衣的流氓。他们根本不看小说,只对我的三围和私生活感兴趣。”丁放说得很随意,转头一看才发现顾耀东红着脸头埋得很低,仿佛那两个很敏感的词语已经变成了画面。
  
  丁放忍着笑,有心逗他:“知道偷拍我换衣服的照片卖多少钱吗?”
  
  顾耀东老实巴交地摇头。
  
  “够你半年的工资。”
  
  小警察终于抬起了头,惊讶到说不出话。
  
  门房已经出来驱散了几次,记者们还是不肯离开。这时,一声警哨从后面传来。众人纷纷回头,只见顾耀东站在他们身后。
  
  “警局接到报案,有人在这里聚众扰民。请问哪位愿意跟我回去接受调查?”
  
  记者们一哄而散,公寓楼终于恢复宁静。
  
  顾耀东跟着丁放进了家门。丁放谨慎地反锁了大门,这才放松下来,随意地绾起头发一扎,戴上眼镜,将高跟鞋一甩,趿拉着拖鞋在屋里走来走去。
  
  “你打算怎么办?”
  
  “躲着。”
  
  “要不我替你在警局申请保护吧?他们知道你一个人住,又没什么背景,还会再来的。”
  
  丁放避开了顾耀东的眼神,似乎隐瞒了什么秘密。“不用了。大不了这段时间都躲在家里写小说。只要有吃的,我可以一个月不出门。”
  
  顾耀东掀开窗帘一角朝楼下张望,那些记者确实都离开了。
  
  丁放:“吃水果吗?”
  
  他放下窗帘准备离开:“不了。我该回警局了。”
  
  “你保证他们不会杀回马枪?”
  
  顾耀东想了想,只得说:“那我再待十分钟。”丁放脸上浮起一丝小小的甜蜜,转身去了厨房洗水果。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楼外。司机和其中一人留在车边,另外三个打手模样的男人下车,进了公寓楼。门房拦着他们问了几句,很快就放行了。
  
  顾耀东没有坐,一个人老老实实站在客厅,见一旁有书柜,便走过去随意看着。书柜里放了一排相框,在这其中,竟有丁放和陈宪民的合影。顾耀东很是诧异。丁放端着水果出来,正好看见顾耀东盯着照片看。
  
  “那是《新世界》杂志社的陈主编。我用‘东篱君’这个笔名写的第一篇小说,就是他替我发表的。”
  
  顾耀东有些愣神:“原来他真的是主编……”
  
  “你认识他?”
  
  “只在照片上见过。他的案子我参与了一点。”
  
  丁放不明白:“案子?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他的事吗?”
  
  “我有一段时间没去杂志社了。”
  
  “陈宪民已经被捕了,罪名是谋杀。”
  
  丁放先是一惊,转而一笑:“开这种玩笑不合适吧?”
  
  “现在人就关在警局,下周要转去监狱。”
  
  顾耀东说得很严肃。丁放这下彻底愣住了:“陈主编谋杀?你们有证据吗?”
  
  这问题让顾耀东也有些底气不足:“这是刑一处的案子,我不清楚细节。”
  
  丁放仿佛明白了什么,冷笑着:“哼,又是一桩冤假错案。”
  
  “丁小姐,人命关天的事,请不要妄下结论。”
  
  “你真的相信警局?信任警察?”
  
  顾耀东犹豫了一下:“当然。”
  
  “我更相信自己的脑子。如果你也见过陈主编,听过他的见地,了解他的品行,会和我一样相信他不可能是杀人犯。”
  
  丁放说得非常肯定。顾耀东看着合照,一直埋在心底的疑虑渐渐升腾了起来。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丁放以为又是记者,顿时紧张起来。
  
  顾耀东到窗边往下一看,只见楼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一名打手模样的男人守在车边。“不像记者。”
  
  丁放跑到窗边一看,脸上闪过一丝异样。
  
  敲门声再次响起。丁放见顾耀东掏出警棍,有些犹豫。这时,门把手“咔嚓”转动起来,显然是外面的人在试图开门。
  
  顾耀东把丁放往卧室里推:“快进去,锁上门别出来!”
  
  “你呢?”
  
  “我是警察,我来想办法。”
  
  丁放一咬牙,拉着他去了浴室:“浴室窗户能翻出去。我可不想明天在报纸上看见年轻警官横尸女作家公寓的新闻。”
  
  从浴室窗户翻出去,是公寓侧面的小院子。顾耀东顺着下水管爬到了一楼,挥手示意丁放可以下来了。丁放已经来不及换鞋,穿着拖鞋就爬了出来,顺着下水管快滑到一楼时,拖鞋掉了下去。她光脚抱着管子停在了半空中。
  
  顾耀东在下面压低声音喊:“下来吧!”
  
  “没鞋怎么下来!”
  
  “有我在!我接着你!”
  
  丁放豁出去往下一跳,顾耀东果然接住了她,又蹲下替她把拖鞋穿上,一边很认真地说:“别怕,我一定带你安全离开。”做这一切时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可丁放红了脸。
  
  顾耀东躲到墙后张望情况。那辆黑色轿车仍然停在公寓楼外。他下意识地拉住丁放的手,把她往身后拽。
  
  “知道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她回答得心不在焉。顾耀东盯着轿车,而她盯着自己被顾耀东拉着的手。
  
  三名打手从楼上看见了躲在院子里的顾耀东和丁放,朝门口同伙大喊:“人在下面——”守车的人闻声立刻追来。顾耀东拉着丁放拔腿就跑,慌乱中,丁放跑丢了拖鞋,顾耀东一把将她背了起来,一路狂奔。
  
  一个急转弯,丁放肩膀撞上墙角。
  
  一个跳跃,丁放脑袋撞上晾衣竿。
  
  一辆车经过水坑,水溅了丁放一身。
  
  这一切顾耀东全然不知。他只是一脸英勇地朝前奔跑着,奔跑着。
  
  终于,他背着丁放逃到了一处偏僻的弄堂,四下无人,追兵也被甩掉了。他气喘吁吁地放下丁放:“丁小姐,你安全了!”他高兴地回头一看,才发现丁放俨然变成了一只蓬头垢面的落汤鸡。
  
  顾耀东:“你怎么……”
  
  丁放扶正被抖落了无数次的眼镜,狼狈地看了看周围:“你打算把我扔在这里吗?”
  
  “公寓暂时不能回去了。你的父母住在什么地方?我送你过去。”
  
  “他们不在上海。”
  
  “那还有可以投奔的亲戚吗?”
  
  丁放摇头,她似乎很回避关于家人的问题。
  
  “朋友?”
  
  “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顾耀东无奈了。思来想去,能够落脚的地方大概只有客栈了。
  
  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数了一遍,然后领着丁放去了一间看起来有些简陋的小客栈:“我身上的钱,只够住这种客栈……”说着他看向对方。
  
  “别看我。我身无分文。”丁放拒绝得理直气壮,仿佛需要救济的人是顾耀东。
  
  顾耀东彻底无奈了:“要不你在这里等等,我去警局借一点。”
  
  “不用。睡这里怎么都比睡大街好。”说完她径直走了进去。
  
  客栈老板收了房费,去柜子里拿钥匙。顾耀东有些内疚地看着丁放,她似乎毫不介意周围环境,也不在意自己还趿拉着拖鞋的乱糟糟的形象。但是当两个醉汉拎着酒瓶进来时,她穿拖鞋的脚还是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老板拿着钥匙过来:“房间就从那边往里走。”
  
  客栈里乌烟瘴气。一个房间敞着门,四个男人正在打麻将,骂骂咧咧,烟雾缭绕。走了两步,一个中年妇女拼命拍门,边拍边喊着:“狐狸精!勾引我家男人!看我今天不撕烂你的脸!”再走几步,刚才的两个醉汉正往一个房间里闯,门里的男人拼命拦着:“去去去!哪来的醉鬼!都说你走错房间了,再硬闯我就报警啦!”
  
  丁放到了自己的客房,打开门,屋里狭小简陋。
  
  “谢谢你了,顾警官。”
  
  顾耀东出来后犹豫不决地走在街上。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
  
  五分钟后,他领着丁放走出了客栈。丁放趿拉着拖鞋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
  
  “去哪儿?”
  
  “我可不想明天一早在报纸上看见当红女作家离奇失踪的新闻。”
  
  福安弄炊烟四起,正是各家各户吃晚饭的时间。顾悦西又回来蹭饭了,一家三口刚动筷子,顾耀东也回来了,这也不稀奇。但是当他身后忽然又钻出来一个陌生女孩时,所有人的筷子都停在了半空中。
  
  顾耀东:“姐,你今天住家里吗?”
  
  顾悦西怔怔地:“家里?不住,吃完饭就走。”
  
  顾耀东:“那正好。我借用一下你的房间。这位丁小姐,暂时要在我们家住两天。”
  
  一家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丁放,又齐刷刷转向她脚上的拖鞋。
  
  丁放:“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三个人瞠目结舌地目送丁放上了楼。
  
  沈青禾从亭子间开门出来,正好和丁放打个照面。丁放认出她就是那晚在大世界仓库对顾耀东冷言冷语的女人,很意外。沈青禾见顾耀东带了个年轻女孩回家,也很意外,不过她什么也没问,也不应该问什么,安静地下了楼。
  
  丁放小声问顾耀东:“那位小姐是你朋友?”
  
  沈青禾听见顾耀东回答说:“租客。关系不熟。”
  
  耀东父母和顾悦西也在客堂间小声议论着。顾悦西一脸愤愤然:“妈,你还说顾耀东不知道怎么交女朋友。看见了吗?我们都被他骗了。”
  
  耀东母亲脑子有点乱,几天前还以为儿子和沈小姐之间有什么,她和顾邦才为此还很认真地彻夜长谈了一番,结果今天儿子就带了个陌生女孩回家,还要借住?正纳闷着,沈青禾从楼上下来了。她试探地打着招呼:“沈小姐下来啦?”
  
  沈青禾笑盈盈地说:“拿点热水。你们慢慢聊。”她拎了一壶热水,上了楼,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耀东母亲和顾邦才对视一眼,两人都糊涂了,难道之前判断错了?
  
  顾耀东领着丁放进了顾悦西房间。“刚才追你的那些人不像普通打手。你最近得罪什么人了?”
  
  “不清楚。”
  
  “需要报警吗?”
  
  丁放竟有些慌张:“不用!不用报警!”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我……最近拖欠了几篇小说稿,可能是杂志社找人来催稿吧,不用小题大做。我在这里借住两天,明天就去找新房子。”
  
  顾耀东也看出她有些不对劲,刚想问,丁放岔开了话题:“顾警官,能麻烦你帮我找双鞋子吗?”
  
  顾耀东敲开了亭子间门:“沈小姐,请问……你有多余的鞋吗?”
  
  沈青禾看了看站在顾悦西房间门口的女孩,虽然整个人乱糟糟的,但依然是放在人群里也亮得晃眼的那种女孩,不仅因为漂亮,还因为浑身透着清高和傲气。
  
  “如果方便,那位丁小姐想跟你借一双。”
  
  沈青禾看了眼女孩脚上的拖鞋,尺码似乎和自己差不多。她找了一双皮鞋,递给顾耀东。
  
  “谢谢。我借用两天,尽快还给你。”
  
  “谢谢就免了,穿坏了是要赔钱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除了钱什么都不喜欢!”
  
  顾耀东刚走出亭子间,身后的门就“啪”地关上了。
  
  丁放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她坐在顾悦西的床边,试了试鞋子,大小刚好。“谢谢你啦,顾警官。”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看见沈青禾对顾耀东冷言冷语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些窝火。
  
  顾耀东完全不在意沈青禾的态度,甚至没有感觉到她有什么态度。他想着自己的心事,从他在丁放家看到合照开始,关于陈宪民的那团疑云就一直挥之不去。
  
  “丁小姐,你说陈宪民不可能是凶手,除了因为了解他,还有别的理由吗?”
  
  “不是说这是别人的案子吗?”
  
  “他被捕和我有关系。如果这件案子有问题,我也有责任。”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理由。”
  
  顾耀东失望了。
  
  这一夜,他几乎没有睡着。第二天天不亮就直奔警局档案室,翻出了刊登陈宪民案件的那份报纸。头版最显眼的位置,是他和齐副局长的那张合影,只在角落里有一则不起眼的报道。报道说凶杀案发生在五月十六日,于是他又把五月十六日当天的所有旧报纸翻了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找什么,能找到什么,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肖大头拿着报纸走进刑二处时,顾耀东正坐在座位上盯着两张报纸一动不动,看起来心神不宁,甚至有些紧张。肖大头瞄见了那张合影,很是不屑:“还在回味你的光荣瞬间?”
  
  顾耀东忽然一把拉住他:“肖警官!请问您知道陈宪民一案的受害者,是什么人吗?”
  
  肖大头莫名其妙地甩开他:“不知道。”
  
  “那您知道他的作案动机吗?”
  
  “我需要知道吗?”说完他扔给顾耀东一个白眼,转身朝其他人挥舞着手里的报纸:“哎哎哎,通知各位,报上刚登的最新金价!金价又涨了!这个月薪水又贬值一半!”
  
  顾耀东抓起桌上的两张报纸去找小喇叭:“包警官,您跟一处的人熟,我想打听打听陈宪民的案子。”
  
  小喇叭神色警惕起来:“打听这个干什么?”
  
  顾耀东把两张报纸摊在桌上,一边说话一边指给他看:“报纸上写他的作案时间是五月十六日,下午一点到两点之间,他趁对方听唱片机时进入,所以没有惊动对方。可我在档案室查了当天的报纸,那天受害者所在的居民区停电。”他指着另一份报纸的角落里,四个不起眼的字——“停电通告”,声音有些颤抖了:“这好像不对啊。”
  
  “说不定就是报社编辑的笔误,别吹毛求疵。”
  
  “这种关键细节,怎么可能是笔误?”
  
  小喇叭不想再纠缠,干脆站了起来:“实话告诉你吧,我虽然号称小喇叭,但这个案子,我一个字都不想议论。以后你也少打听陈宪民的事。”小喇叭拉着于胖子避瘟疫似的离开了。
  
  李队长过来拍了拍顾耀东肩膀:“来警局快一个月了,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也该琢磨琢磨了。”说完李队长也走了。
  
  顾耀东失魂地站着,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吃午饭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角落,心事重重。赵志勇主动端着饭盒坐了过来:“总结写完了吗?”
  
  顾耀东埋头拨弄着饭盒里的青菜:“没有。”
  
  “是不是因为……那天丁小姐来找你,耽误了?她找你什么事?”赵志勇关心的显然是后半句。
  
  顾耀东抬头看着他:“我在她家里看到她和陈宪民的合照。”
  
  赵志勇大吃一惊:“她带你回她自己的家?”
  
  “丁小姐和陈主编认识,她说以陈主编的品行不可能是谋杀犯。我今天去档案室查了。这案子……好像真的有问题。”
  
  “小点声!我跟你说过的生存法则,耳聋眼瞎,忘啦?”
  
  “我问了二处的人,大家好像都在回避这个案子。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
  
  “姓陈的现在就关在警局,要不你亲口去问问?”
  
  顾耀东眼里有了光:“我一个人能去吗?”
  
  赵志勇简直怀疑他是真傻:“你还真想去呀?这是一处的案子,人也是他们审的,你现在去就是摆明打人家脸。再说了,杨奎杨队长当警察多长时间?你进警局才多长时间?让你纠正错误?可能吗?”
  
  顾耀东不吭声了。
  
  “丁小姐有疑问正常,但你是警察,不能人云亦云。不过这个丁小姐带你回家干什么呀?”
  
  顾耀东心不在焉:“有记者骚扰她。”
  
  “还有这种事!怎么不请求支援?”赵志勇很愤慨,但又带着点酸。
  
  “已经没事了,她现在住在我家里。”
  
  赵志勇又一次被震惊了。顾耀东不想再说丁放的事,他用筷子在碗里拨弄着食物,过了片刻,忽然起身离开了。
  
  他去了户籍科,但是发现不管陈宪民还是刘泽沛的户籍资料,都被刑一处拿走了。孔科长说,刑一处历来如此,他们不想让人查的,连一个字都不会留下。这让顾耀东更加不安了。
  
  这天的午饭,耀东母亲多加了两个小菜,一是因为顾悦西又回来蹭饭了,二是因为家里多了个年轻女孩。
  
  顾悦西坐在饭桌上不吃饭,一直拿着报纸看。耀东母亲一把抽走报纸:“怎么才刚回去一天又回来了!你还想不想好好过日子了?”顾悦西挤眉弄眼地把报纸拿回去,小声说道:“我回来有要紧事!”她举着报纸,一直在偷偷比对照片上的人和面前的丁放。报纸上的照片正是丁放,标题是“当红女作家东篱君大揭秘”。
  
  丁放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耀东母亲暗示了顾邦才几次,顾邦才只好勉为其难地开口问道:“丁小姐,那个……你是我们家耀东的……朋友?”
  
  丁放很坦然:“不是。我找顾警官报案,他帮了我。”
  
  顾邦才和耀东母亲对视一眼,看着面前的丁放大口大口吃饭,有很多问题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
  
  在两道目光的注视下,丁放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我是不是……吃太多了?”
  
  耀东母亲:“没有没有!尽管吃!”丁放这才放心地继续吃起来。
  
  “菜还合胃口吗?”
  
  “合胃口。我平常都是一个人吃饭,不是红房子就是德大西菜社,很久没吃过这种味道了。”
  
  耀东母亲诧异:“你天天去那种地方吃饭?”
  
  丁放很认真地想了想:“偶尔不想出门,也会让厨师来公寓做,不过我实在吃腻了。”
  
  耀东父母面面相觑,顾邦才小声说:“你说的是价钱,人家说的是味道。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丁放放下碗筷,端正了坐姿,特别真诚也特别感激地说:“顾先生顾太太,谢谢你们一家人的照顾。虽然这房子很破旧,但是很温馨。我很喜欢这里。”一番大实话说得耀东父母哭笑不得。
  
  顾悦西试探地问道:“丁小姐,我越看你和照片上越像……”
  
  丁放看了一眼报纸,很坦率地说:“是我。”
  
  耀东父母听得一脸茫然,顾邦才问道:“谁啊?”
  
  耀东母亲拿过报纸一看:“女作家,东篱君?”
  
  顾悦西呆了好半天反应过来,冲上楼去,很快又冲下来,把一本《鸾凤禧》和一支笔放到丁放面前:“我是你的书迷。能给我签个名吗?”
  
  丁放依然很坦率:“不好意思,我从来不给人签名。”
  
  顾悦西有些尴尬:“就……就签个名字就行。”
  
  “我现在的所有麻烦都是因为‘东篱君’三个字而起。抱歉,这个真的不行。”她朝顾悦西礼貌地笑了笑。顾悦西只能失望地收回了小说和笔。丁放看了眼她手里的《鸾凤禧》,似乎有一闪而过的犹豫,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埋头喝汤。
  
  耀东母亲在门口洗好了衣服,端着水盆进屋,刚要关门,一个打手模样的男人伸手拦住了门。
  
  “请问,丁小姐在吗?”
  
  耀东母亲很是警惕:“你找错了。这里姓顾,没有什么姓丁的小姐。”说着她又要关门,对方竟然粗鲁地一把推开,撞翻了水盆。盆子“哐当”掉在地上,衣服落了一地。
  
  “哎呀!我刚洗的衣服!
  
  丁放闻声噔噔噔冲下楼。
  
  男人一看她出来了,立刻笑脸相迎:“丁小姐。”丁放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看见耀东母亲还在一旁,只能把话憋了回去。
  
  “车就在弄堂口等您。”
  
  “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先生看到报纸,去了常德路公寓,查到这里不是难事。”
  
  丁放有些慌张地朝弄堂里望了一眼:“他也来了?”
  
  “是。”
  
  “告诉他,我不回去。”
  
  男人凑过来,小声说道:“您还是跟我回去吧。不然这一家人可就没有安宁日子了。”
  
  “威胁我?”
  
  “是先生的原话。”
  
  丁放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说:“把你身上的钱拿出来。”
  
  对方怔了怔。
  
  “全部!”
  
  男人赶紧掏出所有钱给她。
  
  丁放拿了一半给耀东母亲:“顾太太,这两天打扰了。这是给您的房钱,还有电费水费。”她又问那个男人:“盆子是你打翻的?”
  
  “我……”
  
  “想带我回去交差,就麻烦你把衣服重新洗干净。”说罢,丁放转身上了楼。
  
  他百般不情愿地捡起衣服:“太太,水池在哪?”
  
  耀东母亲凶巴巴地:“门口!”
  
  丁放回顾悦西房间,换回了自己的拖鞋。她拎着皮鞋经过顾耀东房间时,看见门没有关,不觉停下了脚步。屋里整洁干净,书架上一排排挤满了书。丁放想起他曾经问过自己,东篱君写什么故事。她说灯红酒绿,男男女女。那时顾耀东笑着“哦”了一声,他没读过,因为不感兴趣。他总是一无所知地让人下不来台。想到这里丁放不禁怅然地笑了笑,原来顾耀东也是喜欢读书的人,只是他不读自己的灯红酒绿、男男女女。
  
  沈青禾回来时,只见门口一个陌生男人在笨手笨脚地洗衣服,耀东母亲监工似的坐在一旁摇着扇子跟她打招呼:“沈小姐回来啦。”
  
  她纳闷地上了楼,在顾耀东房间门口遇见了丁放。
  
  “沈小姐,我正好想找你。”丁放把鞋子还给沈青禾,“你的鞋子。谢谢。”
  
  “不客气。”
  
  丁放又把剩下的那一半钱给了她:“这是借用鞋子的钱。要是你不想再要我穿过的鞋,买一双新的也绰绰有余。”
  
  “只是借去穿了一天,不用了。”
  
  丁放把钱塞到沈青禾手里:“那怎么行。你这么在乎钱,被人白白穿了鞋子,心里多不舒服。”她趿拉着拖鞋下了楼,剩下沈青禾一脸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
  
  从客堂间离开时,丁放又看了眼顾悦西放在饭桌上的那本《鸾凤禧》。她犹豫了一下,在扉页写上了“东篱君”三个字。
  
  耀东母亲等在门口,看丁放出来,赶紧拉住她:“我看那个人一脸歹相,真要跟他走?”
  
  “他不敢把我怎么样。顾太太,谢谢你们一家人的照顾。替我跟顾警官道声谢吧。”说罢,她恋恋不舍地看了眼顾家,跟着那个男人离开了。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福安弄外。
  
  丁放走到车旁,后车窗摇下来一半。里面坐着一个衣着讲究的中年男人。
  
  “上车。”
  
  丁放似乎早就想好了,很干脆地说:“再帮我办一件事,我就回去。”
  
  “别任性了。”
  
  “帮我查个地址。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
  
  中年男人有些无奈,皱着眉头看她。
  
  傍晚时分,顾耀东回了家。耀东母亲正在端菜上桌。
  
  耀东母亲:“丁小姐已经走了。”
  
  顾耀东:“去哪儿了?”
  
  “不知道。有辆黑色小轿车把她接走的。对了,她刚刚派人送了封信,放在你桌上了。”
  
  顾耀东站在书桌前,桌上放了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康悌路康益里5号,希望能帮你解开疑惑”。他愣了片刻,猛然反应过来,匆匆脱掉警服,换了身普通衣服就冲了出去。
  
  康益里隐于闹市,一共只有十来户人家。顾耀东很快就找到了5号,这是一处普通的石库门房子,两个中年女人在门口择菜聊天。
  
  顾耀东:“请问,《新世界》杂志社的陈主编,陈宪民先生住在这里吗?”
  
  两个女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小声问道:“你不知道他出事啦?”
  
  顾耀东:“听说了。我是他朋友,过来取些东西。”
  
  对方领着顾耀东到了陈宪民房间门口,一边开门,一边嘀咕着:“他租我的房子有三年多了。真没想到会是个杀人犯。拿了东西赶紧走吧。这屋子瘆得慌。”
  
  “谢谢。”
  
  中年女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顾耀东独自进了屋。屋里一看便是被人翻过的,到处扔着衣服、书和稿件,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凡有点用处的,大概都已经被刑一处拿走了。
  
  顾耀东拉开床头柜抽屉,里面放着几瓶药,药瓶上写着“科德孝”,旁边还扔着几张处方单。他拿起来翻了翻,看到其中一张时,他愣住了,处方单的时间写着5月16日。他慌忙从挎包里拿出报纸,翻到那则关于杀人案的豆腐块新闻——
  
  作案日期:5月16日,13时20分。
  
  顾耀东马不停蹄赶到开具处方单的医院,找到了负责诊治心脏病的那名医生。对方看过了处方单和报纸上陈宪民的照片,认出了确实是他的病人。
  
  最后,护士从预约看病的登记册上找了答案。
  
  “查到了。陈宪民当天预约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十分。各项检查、治疗,加上去药房排队拿药大概需要一个小时。所以两点之前他肯定不可能离开。”
  
  顾耀东心里绷着的那根弦,砰地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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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48:04 |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夏继成下了车,正往警局大楼里走,顾耀东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就窜了出来拦在前面,神色很紧张的样子。夏继成瞄了他两眼,绕开,刚走两步,顾耀东又窜上来拦在了前面。他只得领着这小子去了后院一处僻静的地方。
  
  顾耀东一副出了大事的样子,东张西望,直到确认周围无人,这才回过头看着夏继成,眼神直愣愣的。
  
  夏继成:“鬼鬼祟祟,到底什么事?”
  
  顾耀东话憋在嘴里,好半天开不了口。
  
  “借钱?”
  
  摇头。
  
  “还有比借钱更难启齿的事?”
  
  顾耀东终于逼着自己把话说出来:“处长,我犯错了。”
  
  “你犯错,我并不惊讶。”
  
  “这次是真的很严重。”
  
  夏继成发现这个傻子也有心事很重的时候,于是认真起来:“到底什么事?”
  
  “瑞贤酒楼,那个叫陈宪民的杂志社主编,他没有杀人。我帮一处抓了一个无辜的人。”顾耀东说得很痛苦,夏继成脸上微微闪过一丝异样。他又从挎包里拿出报纸、处方,一一给夏继成看。
  
  “案发当天他一直在医院,我去医院问过了,也查了从医院去案发现场的路,他根本不可能有作案时间。而且新闻里说他趁对方听唱片时闯进去,但是我查了当天报上刊登的停电通告,那一条街都停电,根本不可能放唱片。”
  
  夏继成拿着所谓的证据只看了两眼,就还给了他:“还以为什么大事。总翻旧账,你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他语气很轻巧,轻巧得让顾耀东愣了好几秒。
  
  “处长,他们抓错人,这不算大事吗?”
  
  “抓错也好,冤枉也好,这都不是你一个新人该管的事。”
  
  “所以我来找您,只有您开口,陈宪民才有申冤的机会。”
  
  “这不关我的事。”
  
  “可……您也是警察。”
  
  夏继成脸色沉了下来:“顾耀东,我对你已经够宽容了。别不识抬举。”
  
  “难道匡扶正义,保护百姓,还要分新案子和旧案子、新警察和老警察?”反正也从来都分不清好歹,索性豁出去了。
  
  “行了。我不喜欢听口号。回去吧。”
  
  顾耀东站着没动。
  
  “让你回去你就回去!”
  
  他还是不吭声,一脸倔强。夏继成“啪”地打了下他的警帽檐,帽檐遮住了顾耀东的眼睛。他一脸倔强地扶正帽子。
  
  夏继成有些冒火了:“你想怎么样?”
  
  “重新调查。”
  
  “然后呢?让报纸白纸黑字登出来,警察总局抓错人?你去公开道歉吗?还是让刑一处刑二处去?还是让副局长、局长去?”
  
  “我去。”
  
  “于公无用,于私有害。除了变成笑话,你的警察生涯也可能会就此终结。”
  
  “我愿意承担这个后果。”
  
  夏继成撕掉报纸和处方,扔在顾耀东脸上:“你不要脸面,别人要!我要!”
  
  顾耀东依然很倔强:“可是人命和良心比脸面重要。如果担心连累二处,我可以写一封匿名信交给局长,说明案件情况。”
  
  “就你聪明?就你看出案子有问题?你写信,局长就听你的?”
  
  “不试一试,难道眼睁睁看着有人被冤枉吗?”
  
  “在警察局这个地方,还轮不到你来当英雄。干不了就走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夏继成走到顾耀东面前,用令人生畏的目光看着他,“陈宪民被捕跟你没有关系,他的命运也不会由你来决定,自作主张只会给自己和别人带来更大的麻烦。顾耀东,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做自己没有能力负责的事。”
  
  一字一句,是警告,也是威胁。顾耀东迎着夏继成的目光与他对视,他想过夏继成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一个玩忽职守的人,一个庸俗、偷安、麻木的人,但从未想过他是一个如此不堪的人。
  
  夏继成走进刑二处,一脚踢翻了一把挡路的椅子。所有人都吓得一动不敢动。
  
  “今后谁再提陈宪民的案子,就自己去人事处递辞呈!滚蛋!”说完他进了处长办公室,把门“啪”地一关。
  
  众人面面相觑,小喇叭小声问道:“谁招惹处长了?”于胖子朝着随后进来的顾耀东抬了抬下巴,大家都明白了。
  
  赵志勇凑过来:“你是不是又在处长面前多嘴了?”顾耀东没说话。赵志勇犹豫了一下,拉着他就出了刑二处。顾耀东被他拽着一路下了楼,进了警局院子,最后到了一处他从来没到过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直接望见远处的警局看守所大门。
  
  赵志勇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踱步,几次欲言又止。
  
  顾耀东一直看着他:“你想训我的话,处长刚才已经训过了。”
  
  “他没直接开除你,已经很仁慈了。”
  
  “迟早会的。我跟他吵起来了。”
  
  赵志勇惊讶到不自觉地喊了起来:“还吵起来了?那可是处长,你的长官!”
  
  “我知道,可是人命关天……”
  
  看着顾耀东走入死路还一脸顽固不化的样子,赵志勇决定拉他一把。毕竟帮人暗室逢灯,绝渡逢舟,都是足以让人铭记一辈子的恩情。
  
  “顾耀东,在这个警察局里,我就真心拿你一个人当朋友,为了你我今天豁出去了!没错,陈宪民确实不是凶手。你知道,我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顾耀东愣住了:“那为什么逮捕他?”
  
  “他是共党。”
  
  “现在已经和平了。”
  
  “你真以为日本战败,大家就在一口锅里吃饭啦?太天真了。”
  
  “是蒋主席在重庆亲口说的,要和平建国,要用对话方式解决一切争端。各党派要‘长期合作,避免内战’。这些都写在《双十协定》里!”
  
  “所以才不能明目张胆地清除异己啊。说陈宪民谋杀,只是为了给他安个合适的罪名。现在明白了吗?”
  
  顾耀东明白了:“大家都在阳奉阴违。”
  
  “根本没有所谓的‘阴违’,你以为蒋主席就真愿意和平对话,平分天下?”
  
  “政治的事我不懂。可抗战已经胜利了,日本人都完蛋了,难道不应该天下太平吗?”
  
  “内战是迟早的事。这不是我说的,警局里大家都这么看。”赵志勇几乎已经把自己肚子里那点东西全掏出来了。
  
  “吴市长五月份宣布的大都市计划,收音机从早到晚都在广播,弄堂里人人都在听。国际大都会,花园城市,老百姓可都相信了!”
  
  “吴市长也没骗人啊!战后重建是肯定的。我们安安稳稳拿薪水,谁当家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顾耀东沉默片刻:“可陈宪民被捕跟我有关系。”
  
  赵志勇上下打量他,小声地问道:“你同情共党呀?”
  
  “只是良心不安。”
  
  赵志勇将他拉到视野开阔的地方,指着远处看守所的铁门,门边有荷枪实弹的警卫把守着。“看见那扇铁门了吗?铁门里面就是关押陈宪民的地方。良心不安,又能怎么样?”
  
  顾耀东沉默了。
  
  赵志勇:“抓共党的事,在警局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从来不提。这些话要是传到共党那儿,是会被他们大做文章的。你要是不想连累我,就和大家一样装聋作哑吧。”
  
  “这种事,在警局不是第一次了。对吗?”
  
  赵志勇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青天白日之下,我们都是无权无势的小人物。有的事,糊涂点吧。”
  
  顾耀东站在顾家客堂间,望着墙上挂着的画框发呆。这是母亲挂在这里的,画框里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他和副局长的合影。看着照片,他想起赵志勇的那个问题。“又能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呢?也许是应该认真地想一想这个问题。
  
  过了片刻,他把画框摘下来,取出合影,揉成了一团。
  
  黄浦江边,夏继成和沈青禾一边走着,一边低声交谈。随着仲夏来临,城市里的空气也逐渐变得热浊起来,压抑且昏沉。只有在江边时,这清爽的江风能让人爽快地喘口气。
  
  自从大世界出事后,沈青禾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中转点替代它,现在终于有了成果:“我看了路线。有一家三来澡堂,刚好在三条路交会的地方,很适合作为撤退的中转点。后院有一个堆放煤球的仓库,平时也停货车,我们可以把卡车停在那儿。”
  
  夏继成:“以前和他们有生意往来吗?”
  
  “没有。不过我打听了,他们长期收购肥皂。我手上还有一批,把价格降低一点,他们肯定会要的。”
  
  “好。这样的话,用来撤退的四辆车都解决了。加油站有异常情况吗?”
  
  “没有。我早晚都在晒台上看了,送油的车都是老时间来。”
  
  “那一切按原计划进行。明天把卡车开到澡堂仓库,找个隐蔽的地方停好。让司机这次务必小心。”夏继成犹豫了一下,“另外……还有件事需要你多留意。”
  
  他的神情说不清是严肃,还是忧虑,又像隐隐带着一丝窃喜。这让沈青禾有些糊涂了。
  
  “怎么了?”
  
  “是顾耀东。”
  
  沈青禾先是有些意外,而后恼火:“他又惹什么麻烦了?”
  
  “他查到陈宪民并没有犯谋杀罪。他的反应让我出乎意料。”
  
  “觉得愧疚?”
  
  “不仅如此。他很愤怒地跟我争论了一番。”说这话的时候,夏继成几乎是笑眯眯的。
  
  沈青禾惊讶:“一个刚进警局的新人,敢跟你这个处长吵架?”
  
  夏继成干咳两声:“现在,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他生厌的人。”
  
  沈青禾忽然忍不住笑了:“夏处长,你好像有点……沮丧。”
  
  夏继成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些感慨:“他让我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
  
  沈青禾看了他片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十年前的你,可比他还傻。”
  
  两人相视一笑,望向江面。说话的人不能说真正想说的话,听话的人在装傻,沈青禾不知道这是不是也算一种默契。
  
  夏继成的车停在码头边。上车前,沈青禾问道:“你让我留意顾耀东,是怕他因为陈宪民的事冲动?”
  
  “对。这小子有时候是个拼命三郎。我怕他会影响到营救陈宪民的计划。”
  
  “我会多留意的。另外,不要再拿他和十年前的夏继成比较了。他和你不能相提并论。”说完,沈青禾转身离开了。夏继成站在车边,默默望着她的背影。沈青禾走了一会儿,再回头望去,夏继成的车已经开远了。
  
  沈青禾刚一进顾家客堂间,就看见耀东母亲端着刚洗好的衣服,盯着墙上的画框看,大概因为老花眼,她远远近近地看了好半天,待到终于看清,差点一口气厥过去:“这……这……撞鬼了!撞鬼了!”
  
  沈青禾赶紧跑过去:“怎么了顾太太?”
  
  “我挂在这里的照片,我们家耀东跟副局长的合照,成了……成了……”
  
  沈青禾这才看清,画框里放的是一幅鬼画桃符的儿童画——一只狗屁股特写,地上拉了一团大便。
  
  耀东母亲已经气到语无伦次:“谁干的……这是谁干的!”她冲着楼上喊,“顾悦西!是不是你把照片换成多多画的狗屎了!”
  
  沈青禾小声说:“悦西姐好像没回来。”
  
  “对,对,我气糊涂了……那是谁干的!这么缺德!顾邦才!是不是你发神经!”
  
  顾邦才匆匆从楼上下来,过来看了,一拍大腿:“哎呀!哪个兔崽子干的好事!我还没来得及请老顾家的三姑六婆表婶表舅来参观呢!照片呢?谁把照片换成多多的画了?”
  
  顾耀东也从楼上下来了。耀东母亲带着哭腔:“耀东,家里撞鬼了,快看看你最骄傲的照片变成什么了!”
  
  顾耀东走过来,瞄了一眼:“多多画得不错啊。”耀东母亲简直要捶胸顿足:“画得再好也是屎!到底谁这么缺德啊,把我们家耀东的光荣瞬间变成狗屎!”
  
  沈青禾拼命憋着笑。顾耀东端起母亲扔在地上的水盆:“我去晒衣服。”
  
  夕阳西下,晒台上染着淡淡的金色。顾耀东就在这淡淡的金色里晒着衣服。角落里种着几盆月见草,在这个月亮渐渐升起的时刻,这些植物便开始绽放硕大的黄色花朵。浓烈的花香,衣服上残留的肥皂,以及挂在屋檐下的咸肉,在晒台上混合成一股世俗而美好的人间香气。但是顾耀东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恹恹地晒着衣服。
  
  沈青禾难得地主动跟了上来。晒台上变成了两个人。
  
  “顾警官,心情不好?”
  
  顾耀东没搭理她。
  
  沈青禾走到晒台边,深吸了一口晒台上美好的香气,远远望着加油站:“这里风景真好。我喜欢在这儿看夕阳。让人觉得很平静,又充满希望。心情不好的时候,应该多看看这样的景色。”
  
  顾耀东在沈青禾身后晒着衣服,木讷地看了一眼她口中的景色,然后说道:“给人希望的不应该是朝阳吗?”沈青禾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也不知道今天发什么神经,跑来晒台安慰他,简直自讨没趣。
  
  顾耀东反问她:“你今天心情不错啊?”
  
  “对,我今天心情很好。”
  
  “又赚钱了?”
  
  沈青禾说得很坦然:“差不多。有笔生意,很快就能做成了。”
  
  “有时候倒是很羡慕你,有钱就开心。以前觉得自己的世界很简单,现在发现你才是最简单的。”
  
  沈青禾回转身,笑眯眯地看着他,“谢谢。顾警官,你看人眼光越来越准了。”她想了想,又说道,“等这笔买卖做成了,你也会很开心的。”说这话的时候,她是真诚的。
  
  顾耀东:“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攒够钱就打算搬出顾家,租个好一点的房子。你再也不用看我这副财迷心窍的嘴脸了。”
  
  顾耀东看着沈青禾离开晒台,叹了口气,继续心事重重地晒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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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3:48:42 | 只看该作者
  赵志勇坐在刑二处,很是忐忑,顾耀东已经站在窗边盯着远处看守所的铁门站了十多分钟,好像着了魔。赵志勇有些后悔那天带顾耀东去看那扇铁门了,更后悔跟他说了那番话。
  
  夏继成拎着烤鸡进来,看见顾耀东站在窗边,顺着他的目光一望,便明白了他的心思。
  
  赵志勇起身:“处长。”
  
  “嗯。”
  
  顾耀东回头看到他,夏继成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顾耀东埋头回了自己的座位。夏继成只得把话咽回去,悻悻地去了自己的位子。
  
  顾耀东一动不动地坐着,耷拉着脑袋,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夏继成瞄着他的背影,拿了张报纸,把烤鸡分成好几份包着,招呼赵志勇过去:“我今天胃口不好,你们分着吃。每个人都分点。”
  
  “是,谢谢处长。”
  
  赵志勇给每人办公桌放了一份。
  
  顾耀东推给他:“你吃吧。我不饿。”
  
  赵志勇小声暗示道:“处长给的。”
  
  于是顾耀东起立大声说道:“谢谢处长。我不饿!”夏继成刚要说话,木头疙瘩已经转身离开了二处。他只能尴尬地喝了口茶。
  
  这个季节的上海,一天能下好几次雨。到了下班的时间,外面又是大雨倾盆。一群警员堵在门口,没伞的人到处寻找同伴,有伞的人变得很抢手。
  
  赵志勇:“耀东,你带伞了吗?”
  
  顾耀东:“没有。”
  
  肖大头从楼里出来,“哗啦”一下撑开伞。赵志勇赶紧贴过去:“肖警官,我跟你一块儿吧,反正走同一个方向。”肖大头把伞一伸:“那你来。”赵志勇赶紧接过来,替肖大头撑着伞一起离开了。临走时他回头对顾耀东喊道:“你也去借把伞吧,先走了啊——”
  
  门口的人陆续离开了。
  
  夏继成下楼,远远就看见只剩顾耀东一个人站在楼外躲雨。他看了看手里的雨伞,正好户籍科孔科长也从楼上下来了。
  
  夏继成:“老孔,你带伞了吗?”
  
  “就是没有,正想着去门口看看能跟谁合打一把伞。”
  
  “用我的吧。”
  
  “那您呢?”
  
  夏继成把雨伞给了他:“还有事,现在走不了。再说我开了车。”
  
  大楼门口,顾耀东已经跑进了雨里。
  
  一路上都是躲雨的人。他跑到一家咖啡馆外的雨棚下喘气,雨似乎又大了一些。歇了片刻,刚要继续往前冲,一个男人“噔噔噔”地跑过来,也在这里躲雨。顾耀东见来人竟是夏继成,愣住了。
  
  “处长?”
  
  “你也没带伞?
  
  “嗯……您今天没开车吗?”
  
  “没油了。”
  
  “哦。”
  
  二人有些尴尬。
  
  夏继成:“带钱了吗?”
  
  “不多。”顾耀东掏出钱数了数。
  
  夏继成瞄了一眼:“够了。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
  
  “让你去你就去,这么多废话。”
  
  “毕竟要花我的钱。”
  
  这话听着很有道理,夏继成竟然无言以对。
  
  沈青禾所说的三来澡堂,位于三条路交会的路口上,地理位置机动灵活。门口车来车往,撤退时混入其中有利于隐藏。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中转点。
  
  夏继成领着东张西望的顾耀东进了澡堂:“淋了一身雨,泡个热水澡。”
  
  “帮您把钱交了我就回去。”
  
  “一块儿。”
  
  顾耀东拘谨地瞥了他一眼:“您是长官……我们一块儿不合适吧?
  
  “现在想起来我是长官了。那就我说了算。”
  
  顾耀东还在犹豫,夏继成嚷嚷起来:“小里小气,又不是让你白给。等发了薪水就还你!”
  
  澡堂里水雾氤氲。顾耀东泡在热水池子里,只露了个脑袋出来。他偷瞄了一眼旁边的夏继成,他闭目养神,很是惬意。
  
  “你的总结报告我看了,有法学院高才生的风范。”
  
  “谢谢处长。”
  
  “不过以后再提到‘白桦’,不要用‘传奇’这个词。”
  
  “为什么?”
  
  “读书的时候没学过这是一个褒义词吗?”
  
  “可他确实很传奇。对我来说,这个词很客观,也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这会让人误会你在美化共党。另外,警局不需要这种实事求是的报告。以后再写,让赵志勇教教你。”
  
  顾耀东不禁想起了赵志勇的生存法则,他有些迷惘:“处长,其实我不是很想学赵警官的生存法则。我也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该继续当警察。”
  
  夏继成这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看着他:“记得上一次我问这个问题,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记得。您说警察局不适合我,让我主动辞职。那个时候我不肯,是因为我始终相信这是一个匡扶正义的地方。只要我再努力一点,再谨慎一点,就不会继续犯错。可是现在我没这个信心了。”
  
  “就因为陈宪民的事?”
  
  “是,但也不仅仅是。我当警察马上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我做的事情不是错的,就是没有意义的。我怀疑自己永远做不了大家认为对的事情。”
  
  夏继成想了想:“喜欢逛街吗?”
  
  “我?”
  
  “如果去商店买衣服,一件便宜的,一件贵的,你会选哪件?”
  
  顾耀东完全不明白他要问什么,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便宜的吧。”
  
  夏继成:“看起来便宜的棉衣,其实偷偷比平时涨了价。而贵的西服反倒是已经降了价的。这个时候你选哪件?”
  
  “这样的话还是选西服更划算。”
  
  “可你发现西服降价是因为有瑕疵呢?”
  
  “那还是棉衣吧。毕竟需要穿西服的都是正式场合,有瑕疵不合适。”
  
  “棉衣虽然没有瑕疵,但它偏偏是你最不喜欢的颜色,那你怎么办?”
  
  顾耀东忍不住了:“处长,您到底想问我什么?”
  
  “你怎么就不问问你自己,为什么去商店买衣服?”
  
  顾耀东被问得愣住了。
  
  夏继成:“虽然我说了很多条件,但最终买哪件,不是应该取决于你去商店的初衷吗?为了御寒就买棉衣,为了出席正式场合就买西服。你在商店里站太久,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而来了。就好像有的人出门太久,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要上路。”
  
  顾耀东似懂非懂,喃喃自语着:“我忘了自己的初心吗?”
  
  夏继成起身披上浴袍,离开了水池:“时间差不多了。自己回去吧。”也不知顾耀东听见了没有,他一个人泡在水池里,若有所思,一动不动,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泡得满脸通红。
  
  夏继成悠闲踱步到澡堂休息室。几个老年人躺在休息榻上,看报,修脚,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夏继成在窗边找了个位置坐下,小工端来茶水。“先生,搓背吗?”
  
  夏继成:“不了。”
  
  小工离开以后,夏继成推开窗,从这里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楼下堆煤球的仓库。从大世界领回来的那辆卡车,这会儿就停在仓库门口,一名警委行动队同志乔装的司机正在卸货。
  
  十个箱子,全都搬进了仓库。
  
  司机关上了卡车后面的挡板:“一共十箱肥皂,齐了。”
  
  澡堂老板点了货,又看了眼车上,只剩了一堆给货箱遮雨的旧棉被。
  
  “你这货送得还挺小心。”
  
  “那是应该的。”司机递了盒烟给他:“老板,跟您商量个事。我拉货的许可证到期了,还没来得及补办。刚刚来的路上还遇见警察检查,实在不敢再上路了。能不能让我把车停在这儿几天?”
  
  “停多久?”
  
  “就两天。万一被警察逮到,钱可不少罚,我这两天的活儿就算白干了。”
  
  澡堂老板想了想,收起香烟:“行吧,反正这儿平时也空着。不过时间不能太长。”
  
  “哎!我明天就去补办证件。谢谢。”
  
  老板锁了仓库门,回到澡堂里。
  
  司机把卡车停到空地上。旧棉被下,藏着那一箱在大世界差点被发现的衣服和证件。确认一切都办妥当后,他离开了三来澡堂。
  
  楼上休息室的窗户也随之关上了。
  
  夏继成在更衣室换好了衣服,无意间注意到旁边的柜子还关着门。他拉了拉,柜门锁着,也就是说柜子的主人还没有来换衣服。他蹲下一看,顾耀东的鞋子果然还放在那里。一名小工正好进来,夏继成赶紧问道:“伙计,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走了吗?”对方一脸茫然,夏继成马上冲了出去。
  
  顾耀东泡在热水里已经昏昏然,缺氧使得他脸红到发紫,活像块猪肝,眼神迷离,眼皮也渐渐耷拉下来。他在热水里慢慢下滑,慢慢下滑……就在水没过顾耀东鼻子时,一双手架着胳膊将他从水里拎了起来。顾耀东已经软成了一根面条,瘫在池边地上。
  
  一盆凉水泼上去。
  
  “你疯了?热水里泡这么久!差点泡晕了你都不知道!”夏继成朝他吼着。顾耀东仍然一脸游离,似醒非醒。夏继成的手“啪啪”拍在他猪肝一样的脸上:“听见我说话了吗?”
  
  顾耀东半天才清醒过来,憨笑着:“处长,我听见了。您的话,这回我是真的听进去了。”
  
  夜晚的福安弄,家家户户都已经灭了灯。偶尔从远处传来狗吠声,更显安静。任伯伯家的二喵趴在窗台上。
  
  沈青禾披着外套,开了盏小台灯,坐在书桌前仔细完善她的行动地图。
  
  对面房间里,顾耀东也开了盏小台灯,他窝在被窝里,从枕头下拿出笔记本,里面夹着那张从画框里取出的他和齐副局长的合影。一个计划在他心里慢慢成形。
  
  三更半夜,两个人神神秘秘地躲在各自屋里,在昏黄的灯光下,一步一步将脑中的想法付诸图纸……
  
  警局发薪水的日子到了,刑一处和刑二处警员难得一见地在财务室一起排队。
  
  刑一处几名警员凑在一起,数着各自信封里的钱。其中一名警员问刘警官:“你拿了多少奖金?”
  
  刘警官伸了两根手指头:“这个数。你呢?”
  
  “跟你一样。正好领了钱,去不去狗场赌两把?听说最近有只狗,胜率特别高。”
  
  “去不了。吃完午饭还得去给姓陈的送饭。”
  
  在旁边排队的顾耀东听者有心。
  
  “还得送多久?”
  
  刘警官满肚子怨气:“估计还得要两天!”
  
  肖大头排到了窗口,财务员指了指登记册:“签字。”
  
  他看了一眼:“没有奖金吗?”
  
  “没通知就是没有。”
  
  肖大头悻悻地签字,拿了钱。
  
  刑二处警员一回办公室就炸了锅,整个二处,没有一个人领到一分钱奖金。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只有顾耀东没吭声。此时他是身在二处,心在一处。
  
  李队长织着毛围巾,慢吞吞地说道:“别牢骚满腹啦,在二处就是图个清静,省心。一处为什么有奖金?他们抓了多少人?抓的什么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肖大头忽然想起来:“对啊!一处抓陈宪民,顾耀东也有功。他这个月总该有奖金吧?”顾耀东聚精会神望着对门一处,没听见。
  
  肖大头:“顾耀东?”
  
  “嗯?”
  
  “我问你这个月有奖金吗?”
  
  “没有。”
  
  顾耀东说得很轻,但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水塘,立刻激起一片水花。
  
  “这就说不过去了呀!顾耀东有功,凭什么不给他奖金?”
  
  “摆明了欺负二处的人嘛!”
  
  “队长,要不您帮他去财务室问问?”
  
  李队长放下毛线活,站了起来:“嗯。虽然钱是顾警官的,但是公道是我们二处的。作为队长,我是得去讨个说法……”话音未落,顾耀东已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好像大家的义愤填膺和他没什么关系。
  
  走廊上是刘警官,他抱了只箱子正要进刑一处,顾耀东跑过来要帮他拿箱子:“刘警官,我帮你。”
  
  刘警官挤开他:“用不着。”
  
  “我是新人,应该多做事。”
  
  “松手,这是一处的东西,别人不让碰!”
  
  “那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您叫我。”
  
  刘警官不耐烦了:“闲得慌?那你可以打扫卫生啊。我正嫌座位下面一地花生壳没人扫呢。”
  
  “好,我马上来。”
  
  刘警官有些奇怪地瞟了他两眼,抱着箱子进了刑一处。
  
  刑二处的人站在门边,五味杂陈地看着这一幕。
  
  小喇叭看了看李队长:“队长,还去财务室吗?”
  
  李队长干咳两声,回去继续织毛衣:“乐得清闲。”
  
  顾耀东回了刑二处,脱了警服放到座位上,又挽起袖子和裤腿,一看就是准备去对门干苦力的样子。
  
  赵志勇凑过来:“处长交代你去帮忙?”
  
  “没有。”
  
  肖大头这次是真的冒火了:“那你去热脸贴什么冷屁股?”
  
  顾耀东笑了笑:“反正也闲着,找点事情做。”
  
  肖大头看着他,也笑了,不过是冷笑:“看出来了,有人不想在二处待了。”
  
  顾耀东没说话,埋头去了刑一处。他是个不善于解释的人,更何况这次他也不打算解释什么。
  
  刘警官一边剥花生,一边整理档案,花生壳噼里啪啦扔了一地。
  
  杨奎将一份报告扔在他面前:“你这结案报告写的什么东西,才这么几个字?”
  
  刘警官赶紧站起来:“队长,我实在凑不出来了呀。”
  
  “至少得写够一页纸吧?这种东西交上去,我也要连带着挨骂。重写!”说完杨奎离开了。刘警官嘟嘟囔囔坐下。
  
  顾耀东拿着扫把走到刘警官面前时,刘警官正在抓耳挠腮地凑字数。
  
  “刘警官?”
  
  刘警官一抬头,有些意外:“还真来了?”
  
  顾耀东看了看一地花生壳:“就是扫这里吗?”
  
  刘警官用脚在地上点来点去:“这这这,还有这……干脆都扫了吧!”顾耀东二话不说,拿着扫把就扫了起来。刘警官看了他一眼,继续抓耳挠腮写报告。
  
  一处和二处的门都开着,顾耀东的一举一动被大家看在眼里。他大汗淋漓地拎着两桶垃圾出来时,看见赵志勇站在刑二处门口看着自己。
  
  肖大头在里面嚷嚷:“关门关门!看着恶心!”赵志勇只得关了门。顾耀东在那扇紧闭的门外站了片刻,默默离开了。
  
  午饭时候,他习惯性地端着饭盒去刑二处那桌。赵志勇身边还有一个空位,赶紧朝他招手。顾耀东刚过来,肖大头就一脚踩在空位上,很是厌弃地捂着鼻子:“一股什么味呀,倒胃口。”
  
  小喇叭:“人家刚刚倒了整个一处的垃圾,有点味道,正常。”
  
  肖大头:“不是垃圾味,是马屁味。”
  
  于胖子朝刑一处那桌抬了抬下巴:“顾警官,那边,一处给你留着位子呢。”
  
  顾耀东心里不好受,只说了句“谢谢”,也没去一处那桌,只在附近找了个空位坐下。他注意到刘警官正埋着头大口吃饭,好像时间很紧。他面前放着送餐盒,看样子是要去给陈宪民送饭。
  
  一名警员问刘警官:“结案报告写得怎么样了?”
  
  刘警官:“哪有时间写,吃完饭还得去看守所跑腿送饭!烦透了!”
  
  顾耀东吃着饭,心思全在刑一处那桌,唯恐听漏了任何一句有用的话。然而在二处眼里,他这完全是一副眼巴巴盼着高攀的样子。二处的人没什么远大志向,也谈不上有多强的信念。正义感、荣誉感,这些都有点,但又没到可以为之拼命的程度。唯有一点,他们是讲情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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