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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连载』 《陆小凤之凤舞九天》 古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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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4 11:20:48 | 只看该作者

  岳洋却没有笑,他们大难不死,劫后重逢,本是很难得的事。

  但是他却连一点愉快的样子都没有,竟好像觉得陆小凤死了反而比较好。

  幸好陆小凤一点都不在乎,他早就知道这少年是个怪物。

  "你是不是本就要到这里来的,根本就没有打算要到扶桑去,可是你怎么会知道老狐狸的船会在哪里遇难?怎么会来到这里?"这些话就算问了出来,一定也得不到答复的,陆小凤索性连提都不提。

  现在他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这里还有些什么人?老狐狸、牛肉汤他们是不是也到了这里?"岳洋冷冷道:"这些事你都不必问。"

  陆小凤道:"我既然已经来了,怎么能不问?"

  岳洋道:"你还可以从原路回去,现在还来得及。"陆小凤笑道:"你就算杀了我,我也绝不回去的。

  岳洋沉下脸,道:"那么我就杀了你。

  他右掌上翻,左掌斜斜划了个圈子,右掌突然放圈子里穿出,急砍陆小凤左颈。

  他的出手不但招式怪异,而且又急又猛,就在这短短的二十天里,他武功竟似又有了精进。

  武学一道,本没有侥幸,但他却实在进步得太快,简直就像是奇迹。

  就只这一招,已几乎将陆小凤逼得难以还手。

  陆小凤这一生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高手,当真可以算是身经百战,久经大敌,却还很少见到武功比这少年更高的。

  这种变化诡异的招式,他以前居然从来没有见到过。

  他凌空一翻,后退八尺。

  岳洋居然没有追击,冷冷道:"你退回去,我不杀你。"陆小凤道:"你杀不了我,我也不退。"

  岳洋道:"你不后悔?"

  陆小凤道:"我早就说过,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岳洋冷笑,再次出手,立刻就发现陆小凤的功夫也远比他想象中高得多。

  无论他使出多怪异的招式,也沾不到陆小凤一点衣抉,有时他明明已将得手,谁知陆小凤身子一闪,就躲了开去!

  陆小凤本来明明有几次机会可以击倒他的,却一直没有出手,仿佛存心要看看他武功的来历,又仿佛根本就不想伤害他。

  岳洋却好像完全不懂,出手更凌厉,突听花径尽头一个人带着笑道"贵客光临,你这样就不是待客之道了。"花径尽头是花,一个人背负着双手,站在五色缤纷的花丛中,圆圆的脸,头顶已半秃,脸上带着种很和气的笑容,若不是身上穿的衣服料质极好,看来就像是个花匠。

  一看见这个人,岳洋立刻停手,一步步后退,花径的两旁也是花,他退入花丛中,身子一转,忽然就无影无踪。

  那和和气气的小老头却慢慢的走了过来,微笑道:"年轻人的礼貌疏慢,阁下千万莫要怪罪。

  陆小凤也微笑道:"没关系,我跟他本就是老朋友。"小老头抚掌道:"老友重逢,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少时我一定摆酒为两位庆贺。"他又笑道:"山居寂寞,少有侠客,只要有一点小事可以庆贺,我们都不会错过的,何况这种大事!"他轻描淡写的说着,一种安乐太平满足的光景,不知不觉的从言语之间流露出来,听在久经忧患的陆小凤耳里,真是羡慕得要命。

  小老头又问道:"却不知贵客尊姓大名?"

  陆小凤立刻说出了名姓,在这和和气气的小老头面前,无论谁都不会有戒心。小老头点点头,道:"原来是陆公子,久仰得很。"他嘴里虽然在说久仰,其实却连一点久仰的意思都没有。

  陆小凤少年成名,名满天下,可是他听起来,却和张三李四,阿猫阿狗全无分别,这倒也是陆小凤从来没有遇见过的,小老头又笑道:"今天我们这里恰巧也有个小小的庆典,却不知贵客是否愿意光临?"陆小凤当然愿意,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今天你们庆贺的是什么?"小老头道:"今天是小女第一次会自己吃饭的日子,所以大家就聚起来,将那天她吃的菜饭再吃一次。"连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庆贺,世上值得庆贺的事也未免太多了。

  陆小凤心里虽然在这么想,嘴里却没有说出来,只希望他女儿那天吃的不是米糊稀粥,这些日子来他嘴里实在已淡得出鸟来。

  小老头道:"陆公子心里一定好笑,连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庆贺,世上值得庆贺的事也未免太多了,差可告慰的是,小女自幼贪吃,所以自己第一次吃饭,就要人弄了一大桌酒菜。"他虽然说出了陆小凤的心事,陆小凤倒并不惊奇,他的想法本是人情之常,无论谁听到这种事,都难免会这么样想的。

  小老头又笑道:"这里多年来未有外客,今日陆公子忽然光临,看来倒也是小女的运气。"陆小凤笑道:"等我吃光了你们的酒肉时,你们就知道这不是运气了。

  小老头大笑,拱手揖客。

  陆小凤道:"主人多礼,我若连主人的尊姓大名都未曾请教,岂非也不是做客之道?"小老头道:"我姓吴,叫吴明,口天吴,口月明。

  他大笑又道:"其实我最多只不过有张多嘴而又好吃的口而已,日月之明,是连一点都没有的。"他笑,陆小凤也笑。

  经过了那些艰苦的日子后,能遇见这么好客多礼,和气风趣的主人,实在是运气。

  陆小凤心里实在愉快得很,想不笑都不行。

  走出花径又是条花径,穿过花丛还是花丛,四面山峰滴翠,晴空一碧如洗,前面半顷荷塘上的九曲桥头,有个朱栏绿瓦的水阁。

  他们去的时候,一阁里已经有十来个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年纪有老有幼,性别有男有女,有的穿着庄严华丽的上古衣冠,有的却只不过随随便便披着件宽袍。

  大家的态度都很轻松,神情都很愉快,红尘中所有的烦恼忧伤,都早已被隔绝在四面青山外。

  这才是人生,这才是真正懂得享受生命的人,陆小凤心里又是感慨,又是羡慕,竟似看呆了。

  小老头道:"这里大家都漫不拘礼,陆公子也千万莫要客气才好,陆小凤道:"既然大家都漫不拘礼,为什么要叫我陆公子!

  小老头大笑,拉起他的手,走上九曲桥。

  一个穿着唐时一品朝服,腰缠白玉带,头戴紫金冠的中年人,手里拿着杯酒,摇摇晃晃的走过来,将手里金杯交给陆小凤,又摇摇晃晃的走了。

  小老头笑道:"他姓贺,只要喝了点酒,就硬说自已是唐时的贺知章转生,所以大家就索性叫他贺尚书,他却喜欢自称四明狂客。"陆小凤也笑道:"难怪他已有了醉意,既然是饮中八仙,不醉就不对了。"他嘴里说话的时候,眼睛却在注意着一个女人,值得注意的女人,通常都不会难看的。

  她也许太高了些,可是修长的身材线条柔和,全身都散发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脸部的轮廊明显,一双猫一般的眼睛里动着海水般的碧光,显得冷酷而聪明,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懒散之意,对生命仿佛久已厌倦。

  现在她刚离开水阁中的一群人,向他们走过来,还没有走得太近,陆小凤就已觉得喉头发于,一股热力自小腹间升起。

  她仿佛也看了他一眼,猫一样的眼睛中充满轻蔑讥消的笑意。

  然后她就立刻转过脸,直视着小老头,慢慢的伸出手。

  小老头在叹息,道:"又输光了?"

  她点点头,漆黑的长发微微波动,就像是黑夜中的海浪。

  小老头道:"你还要多少?"

  她伸出五根手指,纤长有力的手指,表现出她内心的坚强。

  小老头道"你什么时候还给我?"她说:"下一次。"小老头道:"好,用你的首饰做抵押,还给我的时候再付利息"她立刻同意,用两根手指从小老头手中抽出张银票,头也不回的走了,连看都不再看陆小凤一眼。

  小老头却在看着陆小凤微笑,道:"我们这里并没有什么规距,可是大家都能谨守一个原则。"陆小凤眼睛还盯着她的后影,随口问道:"什么原则!"小老头道:"自食其力。"

  他又解释道:"这里有世上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厨子,无论哪一种享受都是第一流的,可是收费也很高,没有能力赚大钱的人,很难在这里活得下去。"陆小凤的目光已经从她身上移开了,他忽然想到自己的身上唯一的财产就是那把用夜壶改成的刀。

  小老头又笑道:"今天你当然是客人,只要不去跟他们赌,完全用不着一文钱。

  今天是客人,明天呢?

  陆小凤忽然问道:"他们在赌什么?"

  小老头道:"在赌银子,他们喜欢赌得痛快。"陆小凤道:"我可不可以去看看?"

  小老头道:"当然可以。"

  他笑得更愉快,"只不过你若要赌,就一定要小心沙曼"沙曼,多么奇怪的名字。

  陆小凤道:"沙曼就是刚才来借钱的那个?"

  小老头笑道:"她输得快,赢得也快,只要一不小心,你说不定连人都会输给她。"陆小凤也笑了。

  若是能将自己输给那样的女孩子,倒也不坏,只不过他当然还是希望赢的。

  桌上堆满了金珠和银票,沙曼的面前堆得最多,陆小凤一走过去,她就赢了。

  他们赌得果然简单而痛快,只用三粒殿子,点数相同的"豹六子"当然统吃,四五六"也不小,么二三"就输定了。

  除去一对外,剩下的一粒骰子若是六点,就几乎已可算赢定。

  她居然一连掷出了五次六点,猫一样的眼睛中已发出绿玉般的光。

  输钱的庄家是个已开始发胖的男人,看来和你平日在茶楼酒馆看见的那些普通人完全没有什么两样,但却出奇的镇定,一连输了五把,居然还是面不改色,连汗珠都没有一滴。

  他们赌得比陆小凤想象中还要大,但输得并不太精,既不会找门子,更不会用手法。

  只要懂得最起码的一点技巧,到这里来赌,就一定可以满载而归。

  陆小凤的手已经开始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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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4 11:20:14 |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冒险探挑源

  暴风雨终于过去,海面又恢复平静,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却已不知有多少无辜的生命被它吞了下去。

  海面上飘浮着一块块破碎的船板,还有各式各样令人想像不到的东西,却全都像是它吐出来的残骨,看来显得说不出的悲惨绝望。

  又过了很久,才有一个人慢慢的浮了上来,正是陆小凤。

  他还活着。

  这并不是因为他的运气特别好,而是因为他这个人早巳被千锤百炼过,他所能忍受的痛苦和打击,别人根本无法想象。

  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从他眼前飘过,他伸手抓住,竟是个青铜铸成的夜壶。

  他笑了。

  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实在也是件令人无法想象的事。

  可是不笑又能怎么样?哭又能怎么样?若是能救活那些和他同经患难的人,他宁愿从现在一直哭到末日来临的时候。

  现在海面上却连一个人都看不见。连死人也看不见,就算所有的人都已死在这次灾祸中,他们的骸骨还应该飘浮在附近的。

  也许他们还没有浮上来。

  陆小凤也希望他还能找到几个劫后余生的人,希望找到老狐狸、牛肉汤、岳洋……

  可是他找不到。

  海船上的人都像是已完全被大海吞没,连骨头都吞了下去。

  刚才他的身子恰巧被嵌在船身残存的龙骨里,而且还曾经昏迷过一阵,难道就在那短短的片刻中,所有的人都已被救走?

  他希望如此,他宁愿一个人死,只可借他也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没有人会预料到暴风雨的来临,更没有人能预料到这条船会遇难。

  在那样的风雨中,也没有人能停留在附近的海面,等着救人。

  陆小凤忽然想起了岳洋,想起他眼睛里那种奇怪的表情。

  "现在你总该已明白,我为什么一定不让你坐这条船了。

  难道他真的早巳知道这条船会翻?所以要救陆小凤,因为陆小凤也救过他。

  可是他自己为什么又偏偏要坐这条船?难道他本来就正找死?

  他若是真的想死,早就可以死了,至少已死过八次。

  这些疑问只伯已永远没有人能回答了,陆小凤只有自己为自己解释,那小子一定是故意这么说来气我的,他又不是神仙,怎么能在三天前就已知道这条船会翻?"现在陆小凤能够思想,只因为他已坐在一样很安全可靠的东西上。

  他坐在一尊佛像上。

  一丈高的佛像,恰巧是仙佛中块头最大的弥陀佛,倒卧征海面,就像是条小船上。

  只可惜这条船上非但没有黄酒,连白水煮蛋都没有。

  "下次你若再掉下海,唯一能吃到的,就是你自己的肉。"陆小凤真想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一块来尝尝,他忽然发现自己饿得要命。

  放眼望去,海天相接,一片空蒙。

  这种意境虽然很美,只可惜无论多美的意境都填不饱肚子。

  经过了这场暴风雨后,附近的海面上,连一条鱼都没有。

  他唯一还能看得见的一秤鱼,就是木鱼。

  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木鱼,也在顺着海流向前飘动。

  只可惜他并不想念经。

  一若是和尚们看见这些木鱼,心里不知会有什么感觉?是不是也同样希望这些木鱼是有血有肉的活鱼?

  海洋中仿佛有股暗流,带动着浮在海面上的木鱼和佛像往前走。

  前面是什么地方?

  前面还是海,无边无际的无情大海,就算海上一直这么样平静无波,就算这笑口常天的弥陀佛能渡到彼岸,陆小凤也不行了。

  他不是用木头刻成的,他要吃,不然就要饿死,不饿死也要渴死。

  四面都是水,一个人却偏偏会渴死,这岂非也是种很可笑的讽刺。

  陆小凤却已连笑都笑不出,他的嘴唇已完全干裂,几乎忍不住要去喝海水。

  黄昏过去,黑夜来临,漫漫长夜又过去,太阳又升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人已几乎完全昏迷,忍不住喝了口海水,然后就开始呕吐,又不知吐了多久,好像连肠子都已吐了出来。

  昏昏迷迷中,仿佛落入一面大网中,好大好大的一面网,正在渐渐收聚,吊起。

  他的人仿佛也被悬中吊了起来,就真的完全晕了过去。

  他实在无法想象,这次昏迷后.他会不会再醒,更不可以想象自己万一醒来时,人已到了哪里?

  陆小凤醒来时已到了仙境。

  阳光灿烂,沙滩洁白柔细,海水湛蓝如碧,浪涛带着新鲜美丽的白沫轻拍着海岸,晴空万里无云,大地满眼翠绿。

  这不是仙境是哪里?人活着怎么会入仙境!

  陆小凤还活着,人间也有仙境,但他却没法子相信这是真的,从他在床上被弹起的那一瞬间,直到此刻发生的事,现在想起来都像是场恶梦。

  那笑口常开的弥陀佛也躺在沙滩上,经过这么多灾难后,还是双手掺着肚子,呵呵大笑。

  陆小凤狠狠的瞪着它:"跟你同船的人都已死得干干净净,你躺在这里大笑,你这算是哪一门的菩萨?

  菩萨,却只不过是用木头刻出来的,别人的死活,他设法子管,别人骂他,他也听不见。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你对别人虽然不义,却总算救了我,我不该骂你的。"灾难已过去,活着的却只剩下他一个人,心里是欣慰还是悲伤?别人既不知道他也无法诉说,竟仿佛将这木偶当作了唯一曾经共过患难的朋友。

  你若经历过这些事后,也一定会变成这样子的。

  现在他虽然还活着,以后是不是还能活得下去,却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

  天地茫茫,一个人到了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就算这里真是仙境,他也受不了。

  他挣扎着,居然还能站起,第一件想到的就是水。

  若是没有水,仙境也变成了地狱。

  他拍了拍弥陀佛的大肚子,道:"你一定也渴了,我去找点水大家喝。"看来这地方无疑是个海岛,岛上的树木花草,有很多都是他以前很少见到的,芭蕉树上的果实累累,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大馒头。

  吃了根芭蕉后,渴得更难受,锄下根树枝,带着把芭蕉再往前走,居然找到了一湾清泉。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水的滋昧竟是如此甜美,远比最好的竹叶青还好喝。

  吃了根芭蕉后,他才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若是没有船只经过,难道我就要在这荒岛上过一辈子?没有船只经过。

  他在海岸边选了块最高大的岩石,坐在上面守望着好几天,也没看见一点船影。

  这荒岛显然不在海船经过的路线上,他只有看着弥陀佛苦笑。

  "看来我们已只有在这地方耽一阵子了,我们总不能就这么样像野狗一样活了去,我们好歹也得像样子一点。"他身上从不带刀剑利器,幸好飘来了,将夜壶剖开,用石头打平,夹上两片木头做柄,再就着泉水磨上一两个时辰,居然就变成了一把可以使用的刀。

  他并不想用这把刀去杀人。

  现在他才知道,除了杀人外,原来刀还有这么多别的用处。

  他砍下树枝作架,用棕搁芭蕉的叶子作屋顶,居然在泉水旁搭了间还不算太难看的屋子,再去找些柔软的草铺在地上,先让他唯一的朋友弥陀佛舒舒服服的躺下去。

  然后他自己才躺在旁边,看着月光从蕉叶间漏下来,听着远处的海涛拍岸,忽然觉得眼睛湿湿的,一滴眼泪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三十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流泪。

  无论遇着什么样的灾祸苦难他都不怕,他忽然发现世上最可怕的,原来是寂寞。

  一种空荡荡,无依无靠,觉得什么事都没有主宰的寂寞。

  他决心不让自己再往这方面去想,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二天一早他就沿着海滩去找,将一切可以找得到的东西都带回来,其中有佛像,有木鱼,还有各式各样的贝壳。

  下午他的运气比较好,潮退的时候,他居然在海滩上找到一个樟木箱子。

  他小心翼翼的抬回去,先吃了几根芭焦,喝饱了水,才举行开箱大典。

  打开箱子时,他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像小鹿般乱撞,从来也没有这么兴奋紧张过。

  箱子里还有个小小的珠宝箱,装满了珍珠首饰,只可惜现在却连一点用都没有。

  最有用的是把梳子,几根金替,还有两本坊间石刻的通俗小说,一本是《玉梨娇》,一本是《侠义风月录》。

  箱子里当然还有衣服,却全是花花绿绿的女人衣服。

  这些东西平时陆小凤连看都不会看一看,现在却兴奋得像个孩子刚得到最心爱的玩具,兴奋得连觉都睡不着。

  木鱼剖开可以当作碗,用不着再用手揍着水喝,金替可以当作针,再用麻搓一点线,就可以把那些花衣服改成窗帘,门帘,乱得像稻草一样的头发,也可以梳一梳了,还有那两本书若是慢慢的看,也可以打发很多空虚寂寞的日子。

  他躺在用草叶作成的床上,翻来复去,想着这些事,忽然跳起来,用力给了自己两个耳刮子。

  笑口常开的弥陀佛若有知,一定会认为这个人又吃错了药。

  他打了自己两耳光还嫌不够劈劈拍拍又给了自己四下,指着鼻子大骂。

  "陆小凤,陆小凤,你几时变得这么没出息的,只会像女人一样盘算着这些婆婆妈妈的事,难道你真想这么样过一辈子?"天还没有亮,他就选了个最大的木鱼,在上面打了个洞,装满了水,再用一条花绸长裙,包了两扎芭蕉,一起系在身上,拍了拍弥陀佛肚子,道:"我可不像你一样,整天躺在这里,从明天开始,我也不能整天陪着你了。"他已决定去探险。去看看这岛上有没有人?有没有出路。

  就算他明知那浓密的丛林中到处都有危险,也已改变不了他的决心。

  他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回来,脚底已走破,身上也被荆棘刺伤。

  丛林里到处都有致命的毒蛇虫蚁,甚至还有会吃人的怪草。

  有几次他都几乎送了命,可是他不在乎。

  他相信一个人只要有决心,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打出一条出路来的。

  时光易逝,匆匆一个月过去,他几乎已将这岛上每一寸地方都找遍了。

  除了一双又疼又肿的脚,和满身伤痕外,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这岛上非但没有人,连狐兔之类的野兽都没有,若是别的人,一定早巳绝望。

  可是他没有。

  他虽已精疲力竭,却还是绝不灰心,就在第三十三天的黄昏,他忽然听见一面长满藤萝的山崖后,仿佛还有流水。

  拨开藤萝,里面竟有条裂隙,仅容一个人侧身而过。

  可是再往里面走,就渐渐宽了。

  山隙后仿佛有光,本已几乎听不见的流水声,又变得很清晰。

  他终于找到了一条更清澈的泉水,沿着流泉往上走,忽然发现一样东西从泉水中流了下来,却只不过是一柬已枯萎了的兰花。

  他还是将兰花从水中捞了起来,他从来没有在这里看见过兰花,只要有一点不寻常的现象,他就绝不肯放过。

  这次他果然没有失望。

  兰花虽已枯萎,却仍然看得出叶子上有经过人修剪的痕迹。

  他兴奋得连一双手都在发抖,这岛上除了他之外,一定还有人,他忽然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一口气再往前走了半个时辰,山势竟真的豁然开朗,山谷里芬芳翠绿,就像是个好大好大的花园,其间还点缀着一片亭台楼阁。

  他倒了下去,倒在柔软的草地上,心里充满了欢愉和感激,感激老天又让他看见了人。

  只要还能看得见人,就算被这些人杀了,他也心甘情愿的。

  住在这种世外桃源中的当然不会是杀人的人!

  现在无论谁都已想得到这岛上一定有人的了,但是无论谁只怕都想不到,陆小凤在这岛上第一个看到的人竟是岳洋。

  岳洋非但没有死,而且衣着华丽,容光焕发,看来竟比以前更得意。

  绿草如菌的山坡下,有条采石小径,他就站在那里冷冷的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一看见他就跳了起来,就好像看见了个活鬼一样,尖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的?"岳洋冷笑道:"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陆小凤道:"翻船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找不到你?"岳洋道:"翻船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找不到你?"他问的话,竟和陆小凤问他的一模一样,翻船的时候,陆小凤的确没有立刻浮上来。

  陆小凤只好问别的,是谁救了你?"

  岳洋道:"是谁救了你?"

  陆小凤道:"这些日子来,你一直都在这里?"

  岳洋道:"这些日子来,你一直都在这里?"

  他还是一字不改,将陆小凤问他的话反问陆小凤一遍。

  陆小凤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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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怎么死的?"

  陆小凤转脸去看岳洋:"他死得好像跟那独眼老头子差不多:"岳洋却已转身走了,低着头走的,显得说不出的疲倦悲伤。

  要杀胡生并不容易。

  杀他的当然不是岳洋。

  这附近一定还有个可怕的杀人者,用同样可怕的手法杀了胡生和那老渔人。

  这两个人之间唯一相同之处,就是他们曾经暗算过岳洋。

  难道这就是他们致死的原因?

  那么这杀人者和岳洋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叹了口气,拒绝再想下去,现在他只想痛痛快快的洗个澡。

  水里泡过一阵子之后,都一定会想去洗个澡的。

  无论他是不是杀过人都一样。

  洗澡的地方很简陋,只不过是用几块破木板搭成的一排三间小屋,倘若有人想偷看人洗澡,随便在哪块木板上都可以找出好几个洞来。

  除了这些大洞小洞外,里面就什么都没有了,想洗澡的人,还得自己提水进去。

  陆小凤提了一大壶水进去,隔壁居然已有人在里面,还在低低的哼着小调,竟是个女人。

  平时到这里洗澡的人并不多,有勇气来的女人更少,知道自己洗澡的时候随时都可能有人偷看,这种滋味毕竟不好受。

  幸好陆小凤并没有这种习惯,令他想不到的是,木板上的一个小洞里竟有双眼睛在偷看他。

  他立刻背转身,偷看他的人却"噗吃"一声笑了,笑声居然很甜。

  "牛肉汤"。陆小凤叫了起来,他当然听得出牛肉汤的声音。

  牛肉汤吃吃的笑道:"想不到这个人还蛮喜欢干净的,居然还会自己来洗澡:"陆小凤道:"你是不是为了想来偷看我洗澡,才来洗澡的。"牛肉汤道:"我可以偷看你,你可不能偷看我"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木板忽然跨了,牛肉汤的身子本来靠在木板上,这下子就连人带木板一起倒在陆小凤身上,两个人身上可用来遮掩一下的东西,加起来还不够做一块婴儿的尿布,所以现在他们谁也用不着偷看谁了。

  过了很久,才听见牛肉汤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你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你呢?"

  "我好像也不是!"

  两个不是好东西的人,挤在一间随时都会倒塌的小屋里,情况实在不妙。

  更不妙的是,这时远处又有人在高呼!

  "开船了,开船了!

  船行已三日。

  这三天日子居然过得很太平,海上风和日丽,除了每天要跟那些贵客吃顿晚饭是件苦差外,陆小凤几乎已没什么别的烦恼。

  所的麻烦都似已被海风吹得干干净净,血腥也被吹干。

  岳洋好像已没有再把他打下水的意思,他也不会再给岳洋第二次机会。

  船上的货,只不过是些木刻。

  他已问过老狐狸,而且亲自去看过。

  "扶桑岛上的人,近来骂信佛教,所以佛像和木鱼都是抢手货:"老狐狸解释道:"他们那里虽然也有人刻佛像,却没有这么好的手艺:"佛像的雕刻的确很精美,雕刻本就是种古老的艺术。当然不是那些心胸偏狭,眼光短浅的矮儿们能够领会的。

  他们喜欢这些精美的艺术品,也许只不过因为一种根深蒂固的民族自卑感,只要能从炎黄子孙的手里拿去一点东西,无论是买、是偷、是抢,他们都会觉得很光荣愉快。

  这种事陆小凤并不太了解,也并不太想去了解,因为在那时候,还没有人将那些缩肩短腿,自命不凡的暴发户看在眼里。

  这些佛像和木鱼的货主,就是那几位俗不可耐的"贵客"愿意和暴发户打交道的人,本身当然也不会很讨人喜欢。

  幸好陆小凤可以不理他们,他想聊天的时候,宁可去找老狐狸和牛肉汤。

  他不想聊天的时候,就一个人躺在舱房里,享受他很少能享受的孤独宁静。

  就在他心情最平静的时候,这条船却忽然变得很不平静。

  他本来好好的船在床上,忽然一下子被弹了起来,然后就几乎撞上船板。

  这条船竟忽然变得像是个笆子,人就变得像是笆子里的米。

  陆小凤好不容易才站稳,一下子又被弹到对面去,他只好先抓稳把手,慢慢的打开门,就听见了外面的奔跑惊呼声。

  平静无波的海面上,竟忽然起了暴风雨。

  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实在很难想像到这种暴风雨的可怕。

  海水倒卷,就像是一座座山峰当头压下来,还带着凄厉的呼啸声,又像是一柄柄巨大的铁锤在敲打着船身,只要有一点破裂,海水立刻倒灌进去,人就像是在烘炉上的沸汤里。

  庞大坚固的海船,到了这种风浪里,竟变得像是个孩子的玩具!

  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无论他有多大的成就,在这种风浪里,也会变得卑贱而脆弱,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主意和信心。

  陆小凤想法子抓紧每一样可以抓得到的东西,总算找到了老狐狸。

  "这条船还挨不挨得过去?"

  老狐狸没有回答,这无疑是他第一次回答不出别人问他的话。

  可是陆小凤已知道了答案,老狐狸眼中的绝望之色,已经说明了一切。"你最好想法子抓住一块木板:"这就是他最后听见老狐狸说的话。

  又是一阵海浪卷来,老狐狸的人竟被弹丸般的抛了出去,一转眼就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也可惜陆小凤并没好好的记住他的话。

  陆小凤现在抓住的不是木板,而是一个人的手,他忽然看见岳洋。

  岳洋也在冷冷的看着他,眼睛里却又带着很难明了的表情,忽然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你现在总该知道,我为什么一定不让你坐这条船了吧!""难道你早就知道这条船在沉?"

  岳洋也没有回答,因为这时海倒了下来。

  一层巨浪山峰般压下来,这条船就像玩具般被打得粉碎。

  陆小凤眼前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然后他才发现自己竟已沉人海水中。

  漆黑的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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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4 11:18:42 |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突遭暗算

  "起锚!"

  "扬帆。"

  "顺风!"

  嘹亮的呼声此起彼落,老狐狸的大海船终于在满天夕阳下驶离了海岸。

  船的吃水很重,船上显然载满了货,狐狸唯一的弱点就是贪婪,所以才被猎人捕获。

  看来老狐狸也一样。

  陆小凤也很想抓住这只老狐狸来问问,船上究竟载了些什么货,会不会因为载货太重而有危险。

  他没有抓住老狐狸,却险些撞翻了牛肉汤。

  主舱的门半开,他想进去的时候,牛肉汤正从里面出来。

  陆小凤吃惊的看着她:"你怎么会上船来的?"

  牛肉汤眨了眨眼:"因为你们上船来了。"

  陆小凤道:"我们上了船,你就要上船来的?"

  牛肉汤反问道:"我问你,你们在船上,是不是也要吃饭?"当然要,人只要活着,随便在什么地方都一样要吃饭,要吃饭就得有人煮饭。

  牛肉汤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煮饭的,不但烧饭,还煮牛肉。

  陆小凤道:"你什么时候改行的?"

  牛肉汤笑了,笑得很甜:"我本来就是烧饭的,只不过偶尔改行做做别的事而已:"主要的舱房一共有八间,雕花的门上嵌着青铜把手,看来豪华丽精致。

  牛肉汤道:"听说乘这条船的,都是很有身分的人。"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这点我倒能想得到,否则怎么付得起老狐狸的船钱:"牛肉汤用眼角瞟着他,道:"你有没有身份?"

  陆小凤道:"没有!"

  牛肉汤道:"你只有钱?"

  陆小凤道:"也没有,付了钱后,我就已几乎完全破产。"他说的是实话。

  牛肉汤又笑了:"没有钱也没关系,如果你偶尔又吃错了药,我还是可以偶尔再改一次行的。"陆小凤只有叹气,他实在想不出这么样一个女孩子,怎么会烧饭。

  牛肉汤指着左面第三间舱房道:"这间房就是你的,只吃鸡蛋的那个混蛋住在右面第一间:"陆小凤道:"我能不能换一间?"

  牛肉汤道:"不能:"

  陆小凤道:"为什么?"

  牛肉汤道:"因为别人房里都已住着人。"

  陆小凤叫了起来:"那老狐狸劝我把这条船包下来,可是现在每间房里都有人?"牛肉汤淡淡道:"不但这里八间房里全都有人,下面十六间也全都有人,老狐狸一向喜欢热闹,人越多他越高兴。"她带着笑,又道:"只不过住在这上面的才是贵客,老狐狸还特地叫为你们烧几样好菜,今天晚上你想吃什么?"陆小凤道:"我想吃烧狐狸,烧得骨头都酥了的老狐狸:"晚饭虽然没有烤狐狸,菜却很丰富,牛肉汤居然真的能烧一手好菜。

  "因为我外婆常说,要得到男人的心,就得先打通他的肠胃,只有会烧一手好菜的女人,才会嫁得到好丈夫。"她这么样说的时候,贵客们笑了,只有陆小凤笑不出。

  他实在想不通老狐狸从哪里把这些贵客们找出来的,竟一个比一个讨厌。

  而且岳洋也一直没有露面,他进了舱房后,就没有出来过。

  好容易等到夜深人静,陆小凤一个人坐在船舷上,辽阔的海洋,灿烂的星光,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才觉得比较自在些。

  "孤独"有时本就是种享受。却又偏偏要让人想起些不该想的事。

  太多伤感的回忆,不但能令人老,往往也会令人改变。

  幸好陆小凤并没有变得太多。

  陆小凤还是那个热情、冲动,有时傻得要命,有时却又聪明绝顶,自己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却偏偏喜欢管别人闲事的陆小凤。

  岳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衣着不但质料很好,而且剪栽很考究,对于银钱并不在乎,随随便便就可以给人五百两银子。

  他的一双手虽然长而有力,却绝不像做过一点粗事的样子,一举一动气派都很大,好像别人天生就应该受他指挥。

  从这几点看来了他总该是个生在豪门的世家子,可是他又偏偏太精明,太冷酷,世家子通常都不会这么样的。

  他连连遭人暗算,都几乎死于非命,可是他自己非但一点都不在乎,而且也不想追究。

  那独眼的老渔人明明想毒死他,他明明知道,却偏偏要装糊涂。

  这是不是在逃亡中,早已知道要对付他的是些什么人。

  但是他偏偏又没有掩饰自己的行藏,并不像在逃避别人追踪的样子。

  他反而像是在逃避陆小凤,一定不愿和陆小凤同船,可是陆小凤却连一点伤害他的意思都没有,只不过想跟他交个朋友。

  这些疑问陆小凤都想不通。

  他正在想的时候,突听"格嚎"一声,一根船板向他压了下来,接着又是一阵轻风带过,又有一条船板横扫他的腰。

  他的人在船舷上,唯一的退路就是往下面跳。

  下面就是大海。

  等他自己再听到"扑通"一声响的时候,他的人已落在大海里。

  冰冷的海水,咸得发苦。

  他踩着水,想借力跃进,先想法子攀住船身再说。

  可是上面的长橹又向他没头没脸的打了下来。

  船舷很高,他看不见上面的人,海水反映星光,上面的人却能看得见他。

  他只有后退,船却在往前走,人与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就算有水上飞那样的水性,也没法子再追上去,就算暂时还不会淹死,也一定支持不了多久,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一定已沉了下去。

  一向无所不能,无论什么困难都能解决的陆小凤,怎么会忽然就糊里糊涂的被淹死?

  他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淹死的。

  一个人掉进大海里,并不是一定非淹死不可。

  就在这一瞬间,他已想出了好几种法子来渡过这次危机。

  尽量放松全身,让自己飘浮在海上,只要能挨过这一夜,明天早上,很可能还有出海的船只经过,这里离海口还不太远,又正在航线上。

  想法子抓鱼用生鱼的血肉来补充体力,再用鱼泡增加浮力。

  这些法子虽然未必能行得通,可是他至少要试试,只要遇有一线希望,他就绝不放过。

  他相信自己对于痛苦的忍受和应变的力量,总要比别人强些。

  最重要的是,他有种不屈不挠的求生意志,也许就因为这种坚强的意志,才能使他度过无数次危机,活到现在。

  他还要活下去!

  谁知这些法子他还没有用出来,水面上又有"吧啦。"一声响,一样东西从船舷上落下来,竟是条救生的小艇。

  将他打落水的人,好像并不想要他死在海里,只不过要迫他下船而已。

  除了岳洋外,还有谁会做这种事?

  小艇从高处落下来,并没有倾覆,将小艇抛下来的人,力量用得很巧妙。

  陆小凤从海水中翻上去,更确定了这个人就是岳洋。

  艇上有一壶水,十个煮鸡蛋,还有很沉重的包袱,正是那天岳洋从桌上推给他的,里面包着的当然是补偿他的五百两船钱。

  这少年做出来的事真绝,非但完全不想隐瞒掩饰,而且还好像特地要告诉陆小凤:"我就是不要你坐这条船,你能怎么样?"陆小凤叹了口气,又不禁笑了。

  他喜欢这年轻人,喜欢这种做法,但是现在看起来,他很可能已永远见不到他了。

  大海茫茫,四望无际,是拼命去追赶老狐狸的大海船,还是从原来的方向退回去?

  当然是拼命去追赶。

  他们的船出航才不过三四个时辰,若是肯拼命的划,再加上一点运气,天亮前后,他就又可以坐在狐狸窝里喝酒。

  只可惜他忘了两点。

  船出海时是顺风。两条浆的力量,绝不能和风帆相比。

  而且他最近的运气也不太好。

  还在太阳露出海面之前,他两条手臂已因用力划船而僵硬麻木,这种单调而容易的动作,做起来竟比什么事都吃刀。

  他就着白水吃了几个蛋,只觉得嘴里淡得发苦,想躺下去休息片刻,谁知一倒下去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阳光刺眼,一眼望过去,天连着海,海连着天,还是看不见陆地的影子。

  但是他却看见了一点帆影,而且正在向他这个方向驶过来。

  他几乎忍不住要在小艇上连翻八十七个筋斗表示庆祝,就算乞儿忽然看见天上掉下个大元宝来,也绝没有他现在这么高兴。

  船来得很快,他忽然又发现这条船的样子看来很面熟,船头迎面站着一个人,样子看起来更熟,赫然竟是老狐狸。

  老狐狸也有双利眼,远远就在挥动着手臂高呼,海船与小艇之间的距离,已近得连他脸上的皱纹都可以看得见。

  陆小凤忽然发觉这个老狐狸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实在比小姑娘还可爱。

  他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大叫,可是他偏偏忍住,故意躺在小艇上,作出很悠闲的样子。

  老狐狸却在大叫:"我们到处找你,你一个溜到这里来干什么?"陆小凤悠然道:"我受不了牛肉汤做的那些菜,想来钓几条鱼下酒:"老狐狸怔住:"你钓到了几条?"

  陆小凤笑道:"鱼虽然没钓着,却钓着条老狐狸。"他忍不住要问:"你们明明已出海,又回来干什么?"老狐狸也笑了,笑得就正像是条标标准准的老狐狸!"我也是回来钓鱼的。"陆小凤道:"那边海上没有鱼?"

  老狐狸笑道:"那边虽然也有鱼,却没有一条肯付我五百两船钱。"陆小凤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你这人的心究竟有多黑?"老狐狸又笑了笑,悠然道:"只不过比你钓起来的那条老狐狸黑一点。"他当然不是回来钓鱼的。

  船上的货装得太多,竟忘了装水,在大海上,就连老狐狸也没法子找到一滴可以喝的淡水。

  他们只有再回来装水。

  也许这就是命运,陆小凤好像已命中注定非坐这条船出海不可。

  这究竟是好运?还是厄运?

  谁知道?

  船已靠岸。

  陆小凤和老狐狸一起站在船头,不管怎么样,能够再看到陆地,总是愉快的。

  远处的岩石旁,有个人正在往这边眺望,一张又长又狭的马脸上,带着种很惊讶的表情。

  陆小凤假装没有看见,从另外一边悄悄的溜下船,岩石旁的人一直都在注意这条船上的动静,没有注意他。

  他绕了个圈子,悄悄的溜过去,忽然在这人面前出现,大声道:"你好。"他以为这个人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谁知这人只不过眼睛眨了眨,目光还是同样镇定冷酷,冷冷的看着他,道:"你好!

  这人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竟好像都是铁丝。

  陆小凤反而有点不安了,勉强笑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们为什么又回来了?"胡生并不否认。陆小凤道:"我们是回来找你的:"胡生道:"为什么找我?"

  陆小凤道:"因为你要运的那批货太重,我们怕翻船,只有回来退给你!

  他虚放了一枪,想刺探刺探这个人的虚实。

  谁知胡生这次连眼睛都没有眨,冷冷道:"货不是我的,船也不是你的,这件事跟你我都没有关系,你我我干什么?"陆小凤这一枪显然是刺到石壁上了。

  但他却还不死心,又问道:"如果货不是你的,你是到这里来于什么的,特地来用鸡鸣五更返魂香对付你的兄弟?"胡生冷酷的目光刀锋般盯在他脸上,身子却忽然跃起,旱地拔葱,鹞子翻身,鱼鹰入水,霎眼间换了三种轻功的身法:"扑通"一声,跃入了海水中,一身轻功竞不在名满天下的独行侠盗司空摘星之下。

  无论谁身怀这样的绝顶轻功,都一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

  陆小凤看着一层层卷起又落下的浪涛,心里想了几百个问题,转过头,就发现岳洋一双冷酷的眼睛也在刀锋般瞪着他。他索性走过去,微笑道:"奇怪吧,我们居然又碰面了:"岳洋冷冷道:"我奇怪的只不过是连十个蛋你都吃不完:"陆小凤笑道:"所以下次你若还想打我落水时,最好记住一件事。"岳洋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我不喜欢吃白水煮蛋,我喜欢黄酒牛肉。"岳洋道:"下次你再落水时,恐怕已只有一样东西可吃。"陆小凤道:"什么东西?"

  岳洋道:"你自己的肉。"

  陆小凤大笑,海岸上却有人在惊呼,有个人被浪涛卷起来。落在岸上,赫然竟是个死人。

  他们赶过去,立刻发现这死人竟是刚才跃人水中的那位朋友。

  他的轻功那么高,水性竟如此糟,怎么会一下子被淹死"这个人不是被淹死的:"发现他尸体的渔人说得很有把握:"因为他肚子里还没有进水。"可是他全身上下也一点伤痕血迹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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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4 11:17:45 | 只看该作者
  陆小凤傻了。

  真正有毛病的人究竟是谁?事实上,他从来也没有见过任何人的毛病比这少年更大。

  看见了他,岳洋的脸立刻沉下,两个人又悄悄说了几句话,岳洋居然走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陆小凤简直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忍不住问道:"那个人是你朋友?"他问的当然就是那长脸,现在正沿着海岸往西走,走得很快,仿佛生怕陆小凤追上去。

  岳洋道:"他是我大哥。"

  陆小凤又傻了,正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位大哥昨天晚上在于什么?

  岳洋却不想再谈论这件事,忽然反问道:"你也要出海去"陆小凤点点头。

  岳洋道:"你也准备坐老狐狸那条船?"

  陆小凤又点点头,现在才知道这少年原来也是那条船的乘客。

  岳洋沉着脸,冷冷道:"你最好换一条船。"

  陆小凤道:"为什么?"

  岳洋道:"因为我已付了五百两银子,把那条船包下来。"陆小凤苦笑道:"我也很想换条船,只可惜我也付了五百两银子,把那条船包下了:"岳洋脸色变了变,宿醉未醒的老狐狸正好在这时出现。

  他立刻走进去理论,问老狐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老狐狸嘴中说来,这件事实在简单得很:"那是条大船,多坐一个人也不会沉的,你们两位又都急着出海。"他又用那只长满了老茧的大手,拍着少年的肩:"船上的人越多越热闹,何况,能同船共渡,也是五百年修来的,你若想换条船,我也可以把船钱退给你,可是最多只能退四百两。"岳洋一句话也没有再说,掉头就走。

  老狐狸眯着眼睛,看着陆小凤,笑嘻嘻的问:"怎么样?"陆小凤抱着头,叹着气道:"不怎么样:"

  老狐狸大笑:"我看你一定是牛肉汤喝得太多了。"午饭的时候,陆小凤正准备勉强吃点东西到肚子里,岳洋居然又来找他,将一大包东西正从桌上推到他面前:"这是五百两银子,就算我赔给你的船钱,你一定要换条船:"他宁可赔五百两给陆小凤,却不肯吃一百两的亏,收老狐狸的四百两。

  这是为什么?

  陆小凤不懂:"你是不是一定要坐老狐狸那条船?却一定不让我坐!"岳洋回答得很干脆:"是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岳洋道:"因为我不喜欢多管闹事的人:"

  陆小凤看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又把包袱从桌上推了回去。

  岳洋变色道:"你不肯"?

  陆小凤的回答也很干脆:"是的:"

  岳洋道:"为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忽然道:"因为那是条大船,多坐一个人也不会沉下去:"岳洋瞪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你不后悔?"陆小凤淡淡道:"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一次。"他做事的确从不后悔,可是这一次,他倒说不定真会后悔的。

  只不过那当然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从中午一直到晚上,日子都过得很沉闷,每件事都很乏味。

  头一天晚上喝多了,第二天总会觉得情绪特别低落的。

  整整一天中,唯一令人兴奋的事,就是老狐狸忽然宣布:"货已装好,明天一早就可以开船了:"第二天凌晨,天还没有亮陆小凤就已起来,牛肉汤居然一晚上都没有来找他麻烦,倒是件很出他意外的事。

  这一晚上他虽然也没有睡好,可是头也不疼了,而且精神抖擞,满怀兴奋。

  多么广阔壮观的海洋,那些神秘的,绮丽的海外风光,正等着他去领略欣赏。

  经过了那么多又危险,又可怕,又复杂的事件后,他总算还活着,而且总算已摆脱了一切。

  现在他终于已将出海。

  他要去的那扶桑岛国,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岛国上的人,和中土有什么不同?是否真的是为秦皇去求不死药的方士徐福,从中土带去的五百个童男女生下的后代?

  听说那些女孩子,不但美丽多情,对男人更温柔体贴,丈夫要出门的时候,妻子总是跪在门口相送,丈夫回家时,妻子已跪在门口等着替他脱鞋。

  一想到这件事,陆小凤就兴奋得将一切烦恼忧愁全部抛到九霄云外。

  一个崭新的世界正等着他去开创,一个新的生命已将开始。

  天虽然还没有亮,可是他推门走出去时,岳洋已在海岸上,正面对着海洋在沉思。

  这少年究竟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要出海去?

  第一线阳光破云而出,海面上金光灿烂,壮阔辉煌。

  他忽然转过身,沿着海岸慢慢的走出去。

  陆小凤本来也想追过去,想了想之后,又改变了主意。

  反正他们还要在一条船上飘洋过海,以后机会还多得很。

  风中仿佛有牛肉汤的香气。

  陆小凤嘴角不禁露出微笑,上船之前,能喝到一碗热热的牛肉汤,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岳洋沿着海岸慢慢的向前走,海涛拍岸,打湿了他的鞋子,也打湿了他的裤管。

  他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

  他的确有心事,他的心情还比陆小凤更兴奋,更紧张。

  这一次出海,对他的改变更大,昨天晚上他几乎已准备放弃,连夜赶回家去,做一个安分守已的孝顺儿子,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

  只要他听话,无论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可惜他要的并不是享受,而是一种完全独立自主的生活,完全独立自主的人格。

  想到他那温柔贤慧,受尽一生委曲的母亲,他今晨醒来时眼中还有泪水。

  可是现在一切都已太迟了。

  他决心不再去想这些已无法改变的事,抬起头,就看见胡生正在前面的一块岩石下等着他。

  胡生一张又长又狭的马脸,也在旭日下发着光。

  看着这少年走过来,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得意和骄傲。

  这是个优秀的年轻人,聪明,坚强,冷静,还有种接近野兽般的本能,可以在事先就嗅得出灾难和危险在哪里。

  他知道这少年一定可以成为完美无缺的好手,这对他和他的朋友们都极有价值。

  现在少享受,能被训练成好手的已不多。

  他目中带着赞许之色,看着这少年走到他面前:"你睡得好不好?"岳洋道:"不好,我睡不着:"

  他说的是实话,在他这大哥面前,他一向都只说实话。人们通常都只因尊敬才会诚实。

  对这点胡生显然也很满意:"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人还有没有来找你麻烦?"岳洋道:"没有。"

  胡生道:"其实你根本就不必担心他,他根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岳洋道:"我知道。"

  在别人眼中,陆小凤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人,这只怕还是第一次。

  胡生从怀中拿出个密封着的信封,交给了岳洋:"这是你上船之前的最后一次指示,你完成之后,就可以上船了。"岳洋接过来,拆开信封,看了一眼,英俊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恐惧的表情,一双手也开始发抖。

  胡生问道:"指示中要你做什么事?"

  岳洋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渐渐恢复镇定,将信封和信纸撕得粉碎,一片片放在嘴里咀嚼,再慢慢的吞下去。

  胡生目中又露出赞许之色,所有的指示都是对一个人发出的,除了这个人自己之外,绝不能让任何第三者看见。

  这一点岳洋无疑也确实做到。

  胡生又问道:"这次是要你做什么?"

  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要我杀了你。"

  胡生的脸突然扭曲,就好像被抽了一鞭子:"你能有今天,是谁造成的?"岳洋道:"是你。"

  胡生道:"但你却要杀我。"

  岳洋目中充满痛苦,声音却仍然冷静:"我并不想杀你,可是我非杀不可。"胡生道:"反正也没有人知道的,你难道就不能抗命一次?"岳洋道:"我不能。"

  胡生看着他,眼色已变得刀锋般冷酷,缓缓道:"那么你就不该告诉我。"岳洋道:"为什么?"

  胡生冷冷道:"你若是乘机暗算,也许还能得手,现在我既然已知道,死的就是你:"岳洋闭上嘴,薄薄的嘴唇显得更残酷,忽然豹子般跃起。

  他知道对方的出手远比他更凶狠残酷,他只有近身肉搏,以体力将对方制服。

  胡生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着,高手相争,本来绝不会用这种方式。

  等到他警觉时,岳洋已扑到他身上,两个人立刻滚在一起,从尖锐峥嵘的岩石上滚人海中,像野兽般互相撕咬。

  胡生已开始喘息。

  他年纪比这少年大得多,体力毕竟要差些,动作看来也不比这少年野蛮。

  他想去扼对方的脖子时,岳洋忽然一个肘拳撞在他软肋上反手猛切他咽喉,接着就翻身压住了他,挥拳痛击他的鼻梁。

  这一拳还没有打下,胡生忽然大呼:"等一等,你再看看我身上的另一指示:"岳洋微一迟疑,这一拳还是打了下去,等到胡生脸上溅出了血,无力再反抗时,他才从胡生的怀中取出另一封信,身子骑在胡生的身上,用一只手拆开信来看了看。

  他神色变了,慢慢的站起来,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欣慰,还是悲伤。

  胡生也挣扎着坐起,喘息着道:"这不过是试探你的,看你是不是能绝对遵守命令。"他满面鲜血,鼻梁已碎裂,使得他的脸看来歪斜而可怕。

  但他却在笑:"现在你已通过了这一关,已完全合格,快上船去吧:"岳洋立刻转过身,大步向前走。

  他转过身的时候,目光似又有了泪光,可是他勉强忍住。

  他发誓绝不再流泪。

  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的,他既不能埋怨,也不必悲伤。

  对他说来:"感情"已变成了件奢侈的事,不但奢侈,而且危险。

  危险得足以致命。

  他一定要活下去,如果一定有人要死,死的一定是别人!

  开船的时间又改了,改在下午,因为最后一批货还没有完全装上,本已整装待命的船夫水手们,又开始在赌钱喝酒,调戏女人,把握着上船前的最后机会,尽情欢乐,然后就开始过苦行僧的日子,半夜醒来发现情欲勃起时,也只有用手解决。

  陆小凤肚里的牛肉汤也已快完全消化了,正准备找点事消遣消遣,就看见衣服破碎,满身鲜血的岳洋,从海岸上走回来。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刚才他去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去跟别人拼命?去跟谁拼命?是不是他那长着马脸的大哥?

  这次陆小凤居然忍住了没有问,连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露出来,岳洋正在找水喝。

  无论谁干吞下两个信封和两张信纸后,都会忍不住想喝水的。

  屋里的柜台上,恰巧有壶水,那里本来就是摆茶杯水壶的地方,只不过一向很少有人光顾,这里的人宁可喝酒。

  这壶水还是刚才一个独眼的老渔人提来的,一直都没有人动过。

  现在岳洋正需要这么样满满的一壶水,甚至连茶杯都没有找,就要对着嘴喝下去。

  一个人在刚经过生死恶斗后,精神和体力都还在虚脱的状况中,对任何事的警戒都难免松懈,何况他也认为自己已绝对安全了。

  陆小凤却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个独眼的老渔人,这两天来连一滴水都没有喝过。为什么忽然提了壶水来?

  这想法使得陆小凤又注意到一件事,在狐狸窝里喝水的,本就只有这少年一个人,他喝水并不是件值得看的事,那个独眼的老渔人,却一直在偷偷的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恨不得他赶快将这壶水完全喝光。

  岳洋的嘴已对上了水壶的嘴,陆小凤突然从怀中伸出手,两指手一弹,将一锭银子弹了出去:"叮"的一声,打在壶嘴上。

  壶嘴立刻被打斜,也被打扁了。

  岳洋只觉得手一振,水壶已掉在地上,壶水倾出,他手也溅上几滴水珠,凑近鼻尖嗅了嗅,脸色立刻改变。

  陆小凤用不着再问,已知道水中必定有毒。

  那个独眼的老渔人转过身,正准备悄悄的开溜,陆小凤已窜过去。

  老渔人挥拳反击,出手竟很快,力道也很足,只可惜他遇着的是陆小凤。

  陆小凤更快,一伸手,就拧住了他的臂,另一只手已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送到岳洋面前:"这个人已经是你的了。"岳洋看着他,竟似完全不懂,冷冷道:"我要这么样一个人干什么?"陆小凤道:"你难道不想问问是谁想害你?"

  岳洋道:"我用不着问,我知道是谁想害我!"

  陆小凤:"是谁?"

  岳洋道:"你!"

  陆小凤又傻了。

  岳洋冷冷道:"我想喝水,你却打落我的水壶,不是你害我,是谁害我!"那老渔人慢吞吞的站了起来,道:"你不但害了他,也害了我,我这条膀子已经快被你捏断了,我得要你赔:"陆小凤忽然笑了:"要我赔,这锭银子就算我给你喝酒的!""老渔人居然一点都不客气,从地上捡起银子就走,连看都没有看岳洋一眼。

  岳洋居然也没有看他,狠狠的盯着陆小凤,忽然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陆小凤道:"你说:"

  岳洋道:"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岳洋坐下来,现在陆小凤已离他很远了,事实上,他已连陆小凤的影子都看不到。

  这个天生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不知道又去管谁的闲事了。

  那个独眼的老渔人,也走得踪影不见。

  岳洋忽然跳起来,冲出去。

  他一定要阻止陆小凤,绝不能让陆小凤去问那老渔人,他们几乎是同时找到他的。

  因为他们同时听见了海岸那边传来一声惊呼,等他们赶过去时,这个一辈子在海上生活的老渔人,竟活活的被淹死了。

  善泳者溺水,每个人都会被淹死的。

  可是他明明要去喝酒,为什么忽然无缘无故,穿得整整齐齐的跳到海水里去?

  陆小凤看着岳洋,岳洋看着陆小凤,忽听远处有人在高呼!

  "开船了,开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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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追踪神秘客

  陆小凤还没有出海。

  他怕晕船,他选了最大最稳的海船,这条船却还在装货。

  已收了他五百两银子的船主人,是条标标准准的老狐狸,口才尤其好!

  "货装得越多,船走起来越稳,就算你没有出过海,也绝不会晕船的,反正你又不急,多等两天有什么关系?"他用长满了老茧的手,用力拍着陆小凤的肩:"我还可以介绍个好地方给你,到了那里,说不定你就不想走了。

  陆小凤忍不住问:"那地方有什么?"

  老狐狸朝他霎了霎眼睛:"只要你能想得出来的,那地方都有。"陆小凤笑了:"那地方是不是你开的!"

  老狐狸也笑了,大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已经开始喜欢你。"那地方当然是他开的,所以就叫做"狐狸窝"。

  所以陆小凤只有在狐狸窝等着他装货,已足足等了三天。

  在人们心目中,狐狸总是最聪明狡猾的动物,而且很自私,所以他们的窝,至少总该比其他动物的窝舒服些。

  事实上也如此。

  终年飘浮在海上的人们,只要提起"狐狸窝"这三个字,脸上就会露出神秘而愉快的微笑,心里也会觉得火辣辣的,就好像刚喝了杯烈酒。

  只要男人们能想得到的事,在狐狸窝里都可以找得到。

  男人们想的,通常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用木板搭成的屋子,一共有二十多间,前面四间比较大的平房就算是厅,屋子已破旧,但是大家都不在乎。

  到这里来的人,不是来看房子的。

  温暖潮湿的海风从窗外的海洋上吹过来,带着种令人愉快的咸味,就好像老爸爸身上的汗水。

  屋子里是烟雾腾腾,女人头上的刨花油香味和烧鱼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足以激起男人们的各种欲望。

  大家赌钱都赌得很凶,喝得也凶,找起女人来更像是饿鬼。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他年纪还很轻,黝黑英俊的脸上,带着几分傲气,又带着几分野气,眼睛黑得发蓝,薄薄的嘴唇显得很坚强而残忍。

  开始的时候女人们都对他很有兴趣,然后立刻就发现他外表看来像一头精力充沛的豹子,其实却冷得像是一块冰。

  陆小凤一走进来就看见了他,他正在剥一个鸡蛋的壳。

  他只吃煮熟的带壳鸡蛋,只喝纯净的白水。

  陆小凤并不怪他,他们本是从一条路上来的,陆小凤亲眼看见,就有人在短短的半天之中,已经有三次几乎送了命。

  若不是他反应特别快,现在他已死过三次。

  他当然不能不特别小心。

  一个胸脯很高,腰肢很细,年纪却很小的女孩子,正端着盘中肉走过去,眼睛里充满着热情,轻轻的说:"这里难得有牛肉,你吃一点。"他根本没有看她,只摇了摇头。

  她还不死心:"这是我送给你吃的,不收钱,你不吃也不行:"看来她年纪虽小,对男人的经验却不少,脸上忽然露出种很职业化的媚笑,用两根并不难看的手指,捡起块牛肉往他嘴里塞。

  陆小凤知道要糟了,用对付别的男人的手段来对付这少年,才真的不行。

  就在他开始这么想的时候,整盘牛肉都已盖在她脸上。

  牛肉还是熟的,汤汁滴落在她高耸的胸脯上,就像是火山在冒烟。

  屋子里有的人大笑,有的人大叫,这女孩子却已大哭。

  少年却还是冷冷的坐在那里,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两个脸上长着水锈的壮汉,显然要来打抱不平了,带着三分酒意冲过来。

  陆小凤知道又要糟了。

  也就在他开始这么想的时候,两条海象般的大汉已飞了起来,一个飞出窗外才重重跌下,另一个却眼看着就要掉在陆小凤的桌子上。

  陆小凤只有伸手轻轻一托,将这个人也往窗外送了出去。

  少年终于抬起头,冷冷的瞪了他一眼,陆小凤笑了笑,走过去跟他一起吃鸡蛋,这少年却已沉下脸,又开始去剥第二个鸡蛋。陆小凤一向是个很容易就能交到朋友的人,可是遇着这年,却好像遇见了一道墙壁,连一点反应都没有。陆小凤无疑也是个很能让女孩子们感兴趣的男人,刚找位子,已有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来了,头上刨花油香味,香得令人作呕。只不过陆小凤在这方面一向是君子,君子从不会摆脸色给女人看的。

  可是他也不想嗅着她们头上的刨花油味道喝酒。

  他只有移花接本,想法子走马换将:"刚才那个小姑娘是"这里的小姑娘有好几十个,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就是脸上有牛肉汤的那个。"付出了一点"遮羞费"之后,两个头上有刨花油的,就换了一个脸上有牛肉汤的。她脸上当然已没有牛肉汤,却也没有笑容,对这个长着道眉毛般怪胡子男人,她显然没有太大的兴趣。

  幸好陆小凤的兴趣也不在她身上,两个人说了几句比刨油还无味的话之后,陆小凤终于转人了他感兴趣的话题!"那个只吃煮鸡蛋的小伙子是谁?姓什么?叫什么?"那少年在客栈的账簿上登记的名字是岳洋,山岳的岳,洋的洋。

  "我只希望他被鸡蛋活活噎死了:"这就是她对他的最后结论。

  只可惜他暂时已不会被噎死了,因为他已连蛋都不吃。

  他已站起来准备要走。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有"格"的一响,一排九校鸳箭飞进来,直打他的后背。

  箭撅破空,风声很尖锐,箭上的力道当然也很强劲。

  陆小凤正在喝酒,两根手指一弹,手里的酒杯就飞了出去,一个酒杯忽然碎成了六七片,每一片都正好打在箭撅上。

  一片破酒杯打落一根箭:"叮,叮,叮:"几声响,七根箭掉在地上。

  剩下的两根当然伤不了那少年,陆小凤已箭一般窜出去,甚至比箭还快。

  可是等他到了窗外,外面已连人影都看不见,他再回来时,少年岳洋也不见了。

  "他回房睡觉去了,每天他都睡得很早。"说话的正是那脸上已没有牛肉汤的小姑娘,却好像忽然对陆小凤有了兴趣。

  年轻的女孩子,有几个不崇拜英雄?

  她看着陆小凤,眼睛里也有了热情,忽然轻轻的问:"你想不想吃牛肉?"陆小凤笑了,也压低了声音,轻轻的说:"我也想睡觉。"后面的二十多间屋子更破旧,可是到这里来的就不在乎。

  对这些终年漂泊在海上的男人来说,只要有一张床就已足够。

  牛肉汤拉着陆小凤的手。

  "我外婆常说,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心,最快的一条路就是先打通他的肠胃。"她叹了口气:"可是你们两个为什么对吃连一点兴趣都没有?""因为我怕发胖。"

  他们已在一间房的门口停下,她却没有开门。

  陆小凤忍不住问:"我们不进去?"

  "现在里面还有人,还得等一下:"她脸上带着不屑之色:"不过这些男人都像饿狗一样,用不了两下就会出来的:"在饿狗刚啃过骨头的床上,这滋昧可不太好受。

  陆小凤已准备开溜了,可是等到她说岳洋就住在隔壁一间房时,他立刻改变了主意。

  他对这少年显然很有兴趣,这少年的样子,几乎就跟他自已少年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从来不会将牛肉汤盖到女孩子们脸上去。

  房门果然很快就开了,一条猩猩般的壮汉,带着小鸡般的女孩子走出来。

  奇怪的是,小鸡还在鲜蹦活跳,猩猩却好像两条腿已有点发软了。

  两个女孩子吃吃在笑着,偷偷的挤眼睛。

  "你嘴上的这两条东西,究竟是眉毛,还是胡子?"小鸡好像很想去摸摸看。

  陆小凤赶紧推开了她的手,突听"砰"的一声,隔壁的房门被撞开:"拍"的一声,一条东西被重重地摔在地上,赫然竟是条毒蛇。

  女孩子们尖叫着逃了,陆小凤窜过去,就看见岳洋还站在门口,脸色已有点发白。

  床上的被子刚掀起,这条毒蛇显然是他从被窝里拎出来的,这已是第五次有人想要他的命了。

  陆小凤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究竟做了什么事,是抢了人家的饭碗,还是偷了人家的老婆?"岳洋冷冷的看着他,挡在门口,好像已决心不让他进去。

  陆小凤也挡住了门,决心不让他关门:"别人想要你的命,你一点都不在乎?"岳洋还是冷冷的看着他,不开口。

  陆小凤道:"你也不知道暗算你的人是谁?"

  岳洋忽然道:"我只在乎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岳洋道:"若有人总喜欢来管我的闲事,我就会很想让他以后水远也管不了别人的闹事:"他忽然出手,仿佛想去切陆小凤的咽喉,可是手一翻,指尖已到了陆小凤眉心。

  陆小凤只有闪避,刚退后半步,房门被"砰"的一声关起。

  接着屋里发出"砰的一响,他好像将窗子都关上了。

  陆小凤站在门口怔了半天,忽然转过身,从地上把那条死蛇拎起来,就着走廊上的一盏灯笼看了半天,又轻轻的放了下去。

  蛇的七寸已断,是被人用两根手指捏断的,这条蛇不但奇毒,而且蛇皮极坚韧,连快刀都未必能一下子斩断。

  这少年两根手指上的功夫,居然也好像跟陆小凤差不多。

  陆小凤只有苦笑:"幸好他也有二十左右了,否则别人岂非要把他做我的儿子:"也许连他自己都会认为这少年是他的儿于。

  夜终于静了。

  刚才外面还有人在拍门,陆小凤只有装作已睡着,坚持了很久,才听见那热情的小姑娘狠狠在门上踢了一脚,恨恨的说:"原来两个人都是死人:"然后她的脚步声就渐渐远去。

  现在外面已只剩下海涛拍岸声,对面房里男人的打鼾声,左面房里女人的喘息声。

  右面岳洋的房里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少年不但武功极高,而且出手怪异,不但出手怪,脾气更怪。

  他究竟什么来历,为什么有那些人要杀他?

  陆小凤的好奇心已被他引了起来,连睡都睡不着。

  睡不着的人,最容易觉得饿,他忽然发觉肚子饿得要命。

  虽然夜已深,在这种地方总算可以找到点东西吃的,谁知房门竟被牛肉汤反锁住。

  幸好屋里还有窗户。

  这么热的天气,他当然不会像那少年一样把窗子关上睡觉。

  屋里既然没有别的人,他也懒得一步步走到窗口,一转身就已窜出窗户。

  一弯上弦月正高高的挂在天上,海涛在月下闪动着银光。

  他忽然发现岳洋的窗外竟有个人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个像仙鹤一样的东西,正对着嘴往窗里吹气。

  陆小凤从十来岁时就已闯江湖,当然认得这个人手里拿的,就是江湖中只有下五门才会用的鸡鸣五鼓返魂香。

  这个人也已发现旁边有人,一转脸,月光正好照在脸上。

  一张又长又狭的马脸,却长着个特别大的鹰钩鼻子,无论谁只要看过一眼就很难忘记。

  陆小凤凌空翻身,扑了过去。

  谁知这个人不但反应奇快,轻功也高得出奇,双臂一振,已轻烟般掠过房脊。

  一个下五门的小贼,怎么会有如此高的轻功?

  陆小凤没有仔细去想,现在他只担心岳洋是不是已被迷倒。

  他落下地时,就发现窗子忽然开了,岳洋正站在窗口,冷冷的看着他。

  有人在窗外对自己吹迷香,这少年,等人走了才开窗户。

  陆小凤实在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岳洋忽然冷笑道:"我实在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的一个人三更半夜的,为什么还不睡觉?"陆小凤只有笑:"因为我吃错了药。"

  这一夜还没有过去,陆小凤的麻烦也还没有过去。他回房去时,才发现牛肉汤居然已坐在床上等着他!

  "你吃错了什么药?春药?"她瞪着陆小凤:"就算你吃了春,也该找我的,为什么去找男人?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陆小凤也只有苦笑:"我的毛病还不止一种。""你还有什么病?"

  "饿病:"

  "这种病倒没关系。"她已经在笑:"我刚好有种专治这种的药。

  "牛肉?"

  "馒头夹牛肉,再用一大壶吊在海水里冻得冰凉的糯米送下去,你看怎么样?"陆小凤叹了口气:"我看天下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好的新药。"喝得太多,睡得太少,陆小凤醒来时还觉得肚子发涨,疼如裂。

  还不到中午,前面的城里还没有人,刚打扫过的屋子看起来就像是口刚洗过的破锅,油烟煤灰虽已洗净,却更显得破旧丑陋。

  他想法子找来壶开水,泡了壶茶,刚坐下来喝了两口,看见岳洋和另外一个人从外面新鲜明亮的阳光下走了进来。

  两个人正在谈着话,却赫然竟是昨天晚上想用鸡鸣五更魂香对付他的,那张又长又狭的马脸,陆小凤还记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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