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明朝,进入腊月之后,北京的百姓们就开始准备过年了——按照现在的话讲,就是进入了倒计时状态。从腊月初一开始,一直到除夕夜,每当夜幕降临之后,一些久病缠身的庶民百姓就开始举着一尺长的线香,游走在通衢窄巷,为自己的健康祈祷——从某种角度来看,彼时的北京虽然是比君士坦丁堡、威尼斯、巴黎更为繁华的大都会。但是,不要忘记的是,这座千年帝都却仍旧是一座典型的中世纪大都会。也就是说,几乎没有夜晚照明、治安混乱、路况十分糟糕。 当时京城之中的大部分路面都是黄土垫道,年深日久,在雨水冲刷、风尘侵蚀,以及车马往来的作用下,这些道路往往都是“沟渠纵横“。大路两旁,也就是今日的”慢车道“,通常会比”快车道“低上一两尺,甚至有些地方还会更低。到了冬天,路面或沟中不仅堆满了灰黑色的积雪和结冻的泥浆,甚至还有被随意丢弃的垃圾、粪便·····小巷之中也往往是伸手不见五指,尤其是经济萧条之时,一个在你身旁匆匆掠过的黑影既有可能是和你差不多的寻常百姓,也有可能是胠箧发匮的盗贼。因为死人不会泄密,所以他很可能会按照”江湖规矩“行事,让你永远守口如瓶。 所以,在当时深夜外出,实在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但即使是如此,在进入腊月之后三十个冬夜,北京的街头巷尾仍旧会经常嗅到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一抹佛檀,之后便是一声声略有凄凉的祈祷声: ”大圣北斗七元君,能解一切厄!“ 每当经过水井、宫观、寺庙之时,这些虔诚的善男信女就要叩拜如仪,直到手中的线香燃尽才会转身归家。
百年前北京的通衢大道。
到了腊月初八,除了熬”腊八粥“之外,宫中的宦官们还要再在这一天储藏来年夏日所需的冰块。所有的冰块都是很早之前就在紫禁城护城河中取出来的,之后现场凿成一尺见方的冰块,在腊八这天一车车的拉到安定门和崇文门之外的冰窟中。 当时的冰窟都是二丈深的大地窖,将冰块摞好放进去之后再盖上木板,随后在地面上堆起小山一样的土丘为冰窟“保温”,等到来年入伏之后取出。不仅仅是宫廷。当时北京的民间也有很多冰窖,到了夏天做冷饮的商家们都需要向这些冰窖购买冰块。而且,冰窟不仅仅是藏冰之处,也是储藏苹果的冷库。腊八入库的苹果到了春天再拿出来售卖,而此时的苹果虽然表面光鲜,但是内部却已经开始迅速的腐败——因此在帝都早春的空气之中除了泥土的清新、梅花的暗香、沉香的氤氲之外,水果腐烂时那种特有的气息,也同时构成了北京城内所特有的”春天气息”。 腊月二十四,无论宫中府中,侯门主第,豪宅民家都要祭祀灶君,这是因为在这一天灶君要朝天奏事。本来祭灶在上古是“老妇之祭”,但中世以后,却逐渐成了男子的责任,甚至在祭祀时还不能让妇女在一旁观看。而且祭祀之后撤下的供品也忌讳被家中的幼女吃掉——据说吃了祭灶供品的小丫头们会在过年时积着食,甚至还会成为熊猫眼······
次日,也就 百姓的守护神——灶王爷和灶君娘娘。
是腊月二十五日,民间信仰认为玉皇大帝会于此时到凡尘视察,故又称为”玉皇巡天“。这一天无论官民都会早起,在五更天便焚香烧纸,恭迎玉皇。这一天人们会吃一些简陋的饭菜,比如说豆腐渣。这种故意显示生活清苦的习俗也许是为了表示:在永生的神明面前,无知的人类应当尽可能谦卑。而“二十五,煮豆腐”的歌谣,也正是后人对这一古老习俗的记忆。至于平日里总是无名发火的老女人或是老头子们也会在这一天稍微的收敛一些,以防被玉帝看到自己呲牙咧嘴的丑态。 在腊月,北京的少年们曾经流行一种踢石球的游戏,一般是两人一组:甲乙二人各自在脚下放一个大如鸡蛋的石球。甲先将石球踢到某个位置,之后乙再将自己脚下的石球踢到甲球的附近,之后再将乙球踢向甲球,这次如果击中甲球,乙即获胜。如乙踢一下即击中甲球,或踢过甲球,或踢第二下没中甲球,均算乙输。乙输后则换甲踢······ 有社会经验的人都应该看出来,这种活动在下层社会发展一段时间,就必然会沦为一种赌博活动。更何况参与这种活动的除了“小儿”之外,便是“贱、闲人”,也就是现在说的“社会人儿”。所以负责京师地方风纪的衙门屡次要求禁止这种活动,但基本上都是无果而终。这一活动到了晚清仍旧在民间流行,铁狮道人(富察敦崇)于《燕京岁时记》有云: “十月以后,寒贱之于,琢 石为球,以足蹴之,前后交击为胜”。
一位在过年前祭祀祖先的乡村儒生。
腊月三十这一天,是真正意义上的过年,基本上到了这一日,只要是力所能及,无论男女老少都尽量打扮的干净、体面。到了年三十这天,大家又要早起,因为这一天玉皇大帝要回到天上,所以以就要在五更天焚香烧纸,恭送玉皇上界,并迎接灶君回家。 这一天大早起,家家户户都会用芝麻秸插在门窗的缝隙之间,这不是后世所谓的“芝麻开花节节高”的讨彩头,而是一种祛病消灾的符咒、因为,当时的民间信仰认为芝麻秸可以封印住恶鬼,使之无法出来为害人间。同时,窗户也会贴上葫芦形的窗花,据说可以收伏瘟鬼。 之后就要在中厅悬挂祖宗容像,用“狮仙斗糖、麻花馓子”供奉,并且为了防鼠防尘防熊孩子,通常会用一个染成五颜六色的竹笼罩着——这要说明一下在《金瓶梅》、《西游记》中屡次出现的“狮仙斗糖”是一种既好看又好吃的甜食,主要是元明两朝比较普及.它是用白糖、芝麻相和,用火煎熬成膏,再倾入木模之内,形成仙人骑狮或者楼阁、神佛的形象。明清易代,狮仙斗糖就退化为塔形的“蜜供”。
传统的供桌贡品。
入夜之后,大家会在院子当中架起一堆篝火并点燃一些松柏枝,被称之为“熰岁”。 除夕之夜,阖家团圆,大家在祭祀过祖先之后便坐在一吃年夜饭,这就是由来已久,并传承至今的风俗。 到了元旦,也就是正月初一,从年、月、日来讲都是一个开始。所以在古人看来这是个十分神圣的时刻。许许多多的“禁忌”也就由此产生。比如:五更之前打喷嚏时决不能卧着,或是不穿戴整齐,不然就预示着来年身体会不健康;如果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听到窗外有人说话就千万不要答应,因为那有可能是游荡在人间的恶鬼在勾魂;起身洗漱之后,一家人在一起吃早点——通常是黄米年糕,这意味着“年年高”——随后亲友之间相互拜年。 到现在为止,大明朝的北京市民在过大年时的种种习俗依旧和今天的我们相差不多,即使是有些不同之处,也不会差到那去。但是接下来的年俗,就和大多数人想象的不一样了。在那个时代,人们过大年初一的主要方式竟然是——逛街、购物。
过大年的农民们。
和现在商店打烊、街上人流锐减不一样的是,从元旦到初三,大明朝帝都一东一西的两个庙会是一年之中商业活动的开始——都城隍庙市、东岳庙市,堪称是大明京民在辞旧迎新之际的两大“败金”圣地——东岳庙市的范围是从庙东的琉璃厂店到庙西的白塔寺,主要是向香客和“绕白塔”的男男女女们买装着小金鱼的玻璃盌;而都城隍庙市则以庙为中心,"绵亘十里",所贩卖之货物多为古玩、奢侈品、舶来品。 在整个正月期间,京师人家无论士庶家中都要在院子里用松枝和竹竿搭一个犹如圣诞树一样的微型楼阁。到了夜晚便在其中置灯一盏,称之为“天灯”。
灯市的繁华景象。
从正月初八开始,一直到正月十八,在东安门外便会举办一年一度的灯市,而在这充斥着金钱和生机的十天不仅仅是千年帝都最富贵风流、最繁华如梦的时刻,更是一场属于普通人的“大明风华”。 期间,少男少女们个个打扮得花红柳绿自不必说,平日里油腻邋遢的大叔大爷们也会或者方巾圆领、或者幅巾道袍,一派儒雅老成的君子气象;妇女们则是身穿白绫衫,约上闺中密友或是塑料姐妹们七大姑八大姨们的结队而行去逛夜市、看灯——据说这样做有助于防御腰腿疾病,称之为“走桥”、“走百病”。 灯市让北京成了一个在图兰朵传奇中才会出现的神话之都:白天是喧嚣繁华的商业闹市,夜晚是如梦似幻的乐国乐土。在这华灯照耀下,“蛮夷闽貊之珍异,三代八朝之古董,五等四民之服用”——日本的莳绘漆器、泥金折扇‘;西番的番烧(天珠)、嘎吧啦数珠;波斯的甸子(绿松石)、大马士革玫瑰香水;佛朗机人装饰着珍珠和鸵鸟翎子的绣金黑呢子三角帽······凡是当时世上所有,在灯市都可以找到。沈榜在《宛署杂记》中记载: “灯市每年正月初十日起至十六日,结灯者,各持所有,货于东安门外迤北大街,名曰灯市······是时四方商贾辐辏,技艺毕陈,珠石奇巧,罗绮毕具,一切夷夏古今异物毕至。观者冠盖相属,男女交错,近市楼屋赁价一时腾踊,非有力者率不可得……”
图兰多公主的传奇是西洋人对古中国诗意的回忆。
当时灯市的中心区域是约两里的大街,街道两侧都是绣栋朱扉的高楼,上元节期间,每一座楼都被高价出租,勋家、戚家、宦家、豪右之家的眷属们在夜晚都会盛装登楼,镶嵌着红宝石、祖母绿的金银头面、绣着飞鱼斗牛的锦绣衣衫、节奏放诞的丝竹小曲、郁结在空气中久久不会消散的龙涎香、奇南香······ 街道上可以看见一对儿断发齐肩、眉目如画的波斯少年用戴满了宝石戒指的纤纤玉手托着银烟枪倚着柱子,慵懒的抽着鸦片;三五个金发碧眼的天主教传教士戴方巾、穿着道袍,手中提着玫瑰念珠在街上闲逛,商量着明年一定要来这里摆摊,把从吕宋带来的红葡萄酒卖出去······也许是为了尽量减少“公权力”对市场的干预,有明一代规定:公卿自各部堂官以上、内臣自司礼监秉笔以上、地方官自太守、直指以上不得参与灯市。这是《周礼·地官》中“夫人过市,罚一幕;世子过市,罚一帟;命夫过市,罚一盖;命妇过市,罚一帷”的古风遗制。
金陵城中的灯市。
京城里已是“十二楼台天不夜,三千世界春如海”,城外的乡村也自有乐事。十一日到十六日,农民们会在田野空地里用秸秆、稻草搭上一个以迷宫,四周挂上灯笼,称之为“黄河九曲灯”。而从十三日夜晚,村民会在自家的井、灶、门、窗等处点上一盏盏小灯,整个村子犹如天上星空的倒影····· 到了腊月十九,灯也撤了,集市也散了,但是城外白云观就开始香客云集,人称“燕九节”,也称“宴丘”,是日丘真人下凡回来看看,或变幻为缙绅长者,或打扮成乞丐游女,或是其他的什么形象,人们期待着能与真人相遇,得到神仙的度化。而对信仰总是很草率的青少年则会在这一天比赛骑射,以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耍过燕九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除了正月二十五人们要饱餐一顿主食,被称之为“填仓“之外,之前狂欢的气氛便荡然无存。而此后的十个月中帝都北京便回归了往日的威严和冷酷,直到下一个年关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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