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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长安十二时辰》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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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2:57:13 | 只看该作者
太子李亨听到外面有喧哗声,不由得放下手中的旄尾,从四望车探出身子去,恰好看到檀棋正扒住了四望车的轸板,声嘶力竭地喊着话。

黑暗中,看不清这女人的面容,可是那声音却让他心惊不已:

“太子殿下!靖安有难!”

李亨略带惊慌地看向左右,这种话在大街上喊出来,连仪仗队带周围百姓都听得见,这会惹起多大乱子?

卫兵们反应迅速,已经扑了过去。两三个人抓住檀棋,狠狠地把她从车子旁拖开,旁边还有人举起了刀,与此同时车夫也抖动缰绳,加快了速度。这是仪仗遭到意外时的正常反应,李亨急忙站起身来,挥动手臂:“停下!停下!”

车夫本来已加起速度来,骤然听到要停,只得猛一勒缰绳。可惜这是一辆驷车,四匹辕马反应不一,这么急促的加速与减速,让车辕登时乱了套。后马住了脚,前马还在奔驰,四力不匀,马车歪歪地斜向右侧偏去,连续撞倒了好几个步行的百姓,还把后头车厢狠狠地甩了一下,精致的雕漆厢侧在坊墙上蹭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同车的太子妃韦氏有些狼狈地扶住前栏,不满地问丈夫怎么了。李亨顾不得搭理她,冲后头喊道:“别动手,把她带过来!”

本来士兵已经要把檀棋带离人群,可太子发话,他们只好掉转方向,抓着她的两条胳膊,一路拖行到四望车前。为防身怀利刃,他们还在檀棋身上粗暴地摸了一遍,扯开了好几条丝绦。

借助四望车旁的灯笼,李亨看到了檀棋的脸,认出她是李泌身边的家养婢女,似乎叫檀棋吧?不过不同于往日的雍容优雅,她团髻被扯散,黑长的秀发披下来,衣着不整,极之狼狈。

在韦氏狐疑的注视下,李亨下了四望车。他没有立刻接近檀棋,而是环顾左右,然后抬起手对士兵说:“把她带去那里,清空四周,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他指的地方,是一处茶棚。这是依着坊墙搭起来的一个临时竹棚,外头用几个木箱与篷布一围,权作柜台。柜台后头停放着一辆宽车,车上架起一具小车炉,把劣等散碎茶叶和姜、盐、酥椒混在一起煎煮。观灯的人渴了,都会来讨一碗喝,虽然味道淡薄,毕竟便当。

太子有令,卫兵立刻过去,把棚主和喝茶的客人都清了出去,然后竖起帷障,把茶棚隔出一片清净空间。待到屏障内没有其他人了,李亨这才问檀棋怎么回事。

檀棋见太子的脸上只有惊奇,却无焦虑,便明白他压根不知道靖安司遇袭的事。不知道这是李亨对李泌太过放心的缘故,还是有人故意不让消息传去东宫……

她收敛心神,把之前的事情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李亨一听,登时倒退几步靠在车炉旁,神情如遭雷磔。他待了片刻,方才急问道:“那……那长源呢?”

檀棋摇摇头,她也没回去光德坊,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公子一定是出事了,这个确凿无疑。李亨来回踱了几步,大声唤进一个亲随,让他立刻赶到光德坊,尽快搞清楚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亲随应了一声,立刻离去。这时太子妃韦氏一脸担心地进来,询问发生了什么,李亨却失态地咆哮起来,让她出去。他亲自把帷障重新扯下来,然后用手转着腰间的蹀躞,把上头拴着的算袋、刀子、砺石等小玩意拽来拽去——这是李亨心情烦躁时的习惯动作。

靖安司是他的心血,李泌是他的心腹,这两样李亨都绝不容失去。可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得靠一个婢女冒死通报才知道。这让李亨除了愤怒之外,还有隐隐的惊慌。

檀棋默默地看着,在心中暗暗叹息。这位东宫,可以依靠的心腹实在太少了。李泌一去,他甚至连最基本的情报都无法掌握。

李亨看了眼檀棋,喃喃道:“长源那么聪明,不会有事的……对吧?”与其说他在劝慰檀棋,倒不如说在为自己鼓劲。檀棋趋前一步,低声道:“太子殿下,如今最急的,不是公子,而是张小敬。”

“张小敬?”李亨要回忆一下才记起这个名字。为了这个囚犯,李泌与贺知章几乎闹翻,至今贺知章还昏迷不醒。

“现在张都尉是调查阙勒霍多唯一的希望,可不知为什么,靖安司却发布命令,全城通缉他。太子殿下,您务必得设法解决此事!否则整个长安城……和公子都完了!”

李亨却疑惑道:“突厥人不是解决了吗?”

檀棋急了,一时竟然连尊卑都不顾,上前一步高声道:“殿下,狼卫背后,另有主谋。长安的危机,还未曾解除,非张都尉不能破此局!”

李亨皱眉道:“这人真有这么神?呃,当务之急,应该是搞清楚长源……呃,还有靖安司出了什么事。等我的亲随先回报吧。”

檀棋觉得太子太优柔寡断了,现在不能浪费时间,更不能搞错轻重缓急。她正要开口催促,这时韦氏第二次掀开了帷障,先狐疑地打量了一下檀棋,然后对李亨道:

“殿下,春宴可就要开始了。”

李亨这才想起来,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

这个春宴,可不是寻常春宴,而是天子在兴庆宫中举办的上元春宴。子时开始,京中宗室与满朝重臣都会参加;宴会持续到丑正,吃饱喝足的君臣会齐聚勤政务本楼上,观看各地选送来的拔灯庆典。历年上元,都是如此。

这种重大场合,身为太子绝对不能缺席或迟到。

李亨对檀棋道:“你随我上车,先去兴庆宫。等那边回报之后,再做定夺。”

话已至此,檀棋也只能无奈地走出帷障,以丫鬟的身份站到韦氏身旁。韦氏刚才挨了丈夫一顿骂,心情不佳,没给她什么好脸色。不过她也看出来了,这女人跟丈夫没感情上的瓜葛,也便失去了兴趣。

四望车与仪仗再次启动,切开四周热气腾腾的人群,朝着不远处的兴庆宫而去。越接近宫门,灯光越耀眼,檀棋已可以看到,在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上,有一栋高逾一百五十尺的巨大灯楼,状如葫芦,披缯彩,缀金银,在黑暗中安静地耸立着。

檀棋参加过许多次上元观灯,可她印象里从来没有一个灯楼如此巨大,简直要盖过勤政务本楼风头,就连大雁塔也没这等威势。

此时还未到丑正,它还没点起周身烛光,可那通天的气势,已彰显无余。檀棋简直不能想象,等到它点亮之时,该是何等煊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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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2:57:50 | 只看该作者
张小敬和伊斯离开平康坊之后,直奔光德坊而去。伊斯不知从哪个铺子里找到一顶波斯风的宽檐尖帽,给张小敬扣上,还用油墨在他双眼周围涂了两圈。这样一来,张小敬变成了一个弄婆罗门的戏子,那滑稽的墨妆恰好遮住独眼的特征。

这样一来,除非被人拦住仔细检查,否则不用担心被看破伪装。

现在整个长安城已经彻底陷入狂欢,每一处街道、每一个转角都摩肩接踵,挤满了人。他们已经完成了第一轮观灯,现在开始把兴趣转去看各处杂耍歌舞。这让人流变得极为汹涌,如同几十条河水在交错奔流。

这种情况下,健骡比高头大马更适合骑乘。他们两个人偷了两匹骡子,一路穿城而过,见缝就钻,专挑人少的地方走。有时候还不走大道,而是从坊门穿过整个坊区。

亏得伊斯妆化得好,他们俩连过七八个有岗哨的路口,都得以顺利过关。在这种极度拥挤状况下,靖安司的通缉令,不可能被彻底执行,大部分武侯只是潦草检查了事。只有一处坊兵见张小敬是个俳优打扮,让他演个婆罗门戏的笑话。张小敬哪里会这个,幸亏伊斯打了个圆场,蒙混过去了。

张小敬全程一直抿着嘴前行,墨妆下的眼神闪着焦灼。

在之前的两个时辰里,靖安司的变化实在太奇怪,望楼传来的消息语焉不详。他觉得必须得回去看看,才能搞清楚真实情况。

尤其是姚汝能发出那一句警告:“不要回去,不要回去,不要回去。”那个天真古板到有点蠢的年轻人,得是在多么绝望的情况下,才发出这样的警告啊。

靖安司的状况,到底变得有多糟糕?

张小敬忧心忡忡,除了姚汝能之外,还不知道徐宾现在怎么样?还有李泌,还有被扔在平康坊的檀棋,她又会跑去什么地方?更重要的是……还有闻染。那是他的战友在这世上最后的骨血,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让他九泉之下怎么去见闻无忌?

一个个全力以赴解救长安的人,相继被这座黑暗的大城吞噬。张小敬只觉得有绝望的藤蔓缠到脚踝,四周的黑暗如倾墙一般压过来,全无光亮。

这种心情,就像是去年他踏进闻记香铺。他看着满铺的狼藉,看到低头哭泣的闻染,看到虞部和万年县尉联合签押的文书,看到躺在地上盖着破布的闻无忌,张小敬整个人深陷泥沼,连迈出一步、发出一点声音的力气都没有。

现在越往前走,张小敬越是紧张,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等待着自己。可在下一个瞬间,他的独眼眯起来,射出凶狠危险的光——这是压抑至极所爆发出来的戾气。

若这一切真不如愿的话,索性再发一次疯好了。他心里想。

伊斯并不知道张小敬的决心,他一直在骡子上张望,直到看到光德坊的坊门。

此时坊门站着数十名士兵,戒备森严。这里刚发生了重大袭击事件,所以警戒级别比别处要高得多。伊斯自告奋勇,说我去打探一下。结果没过多久,他就灰溜溜地回来了,说已经禁止一切胡人入内。

张小敬很惊讶,这个命令太粗糙了,毫无实际意义不说,反而会导致人人相疑。只有最懒惰的官员,才会这么一刀切。

伊斯进不去,张小敬也不能进,他的独眼太明显了,一定会被卫兵看出来。他们正在琢磨办法,恰好有一个胡人小吏从坊里走出来,一脸沮丧,手里还抱着个包袱。

张小敬认出他是靖安司中一员,可惜自己不敢出面。这时就显出伊斯的价值了。他相貌英俊,谈吐又高深,外人看来就是位有道的大德。伊斯拽住小吏询问片刻,没费多大力气便弄明白了。

原来袭击靖安司的,是一个自称“蚍蜉”的组织,他们还顺便绑走了李泌。然后一个叫吉温的御史接管了整个靖安司。“通缉张小敬令”和“排胡令”,都是他下达的。现在新的靖安司设在京兆府里,正在重建,可惜那一批有经验的幸存胡吏,就这么给赶出来了。

至于姚汝能、徐宾和闻染的下落,小吏便茫然无知了。

张小敬的脸色紧绷。这个变化,超出了他所估计的最严重的状况。蚍蜉的来历不明,但能量极大;而整个靖安司非但不能成为助力,反而变成最可怕的敌人。

一下要面对两个敌人,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张小敬站在光德坊之外,望着坊内深处直冲夜空的黑烟。那个方向,应该是燃烧的靖安司大殿吧?别说这座大殿,就连最初答应给他赦免承诺、委托他做事的人,都已经不在。张小敬现在,是彻底的孤家寡人,失去了一切正当性。

事到如今,一个死囚犯,又何必如此拼命?

张小敬现在如果掉头离开,绝不会有任何人指责他道义有亏。事实上,过了今晚,长安城是否还能有机会记住他的名字,都属未知之数。

伊斯站在旁边,有点迷惑。他能感觉到,张小敬身上的气势一直在变化,忽强忽弱,似乎内心在做着某种挣扎。伊斯不敢去打扰,只得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架,默默为他祷告。

过不多时,张小敬缓缓抬起手来,习惯性地掸了掸眼窝,居然笑了:

“伊斯执事,之前听你和檀棋聊天,曾讲过景尊怜悯世人之苦,入凡降世,替万众赎罪。可有此事?”

“正是。”伊斯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一茬了。

“我记得檀棋也说,释教中有地藏菩萨,发大誓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景也罢,释也罢,这些大德,都愿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身临浊世地狱,更何况人?”

说到这里,张小敬的独眼再度亮了起来,一片清明,不再有丝毫迷茫:“是了,原是我想差了。事到如今,我一个死囚犯,不是何必如此拼命,而是无须任何顾忌才对。”

说罢他哈哈大笑,笑声上犯夜空,豪气干云。伊斯略带惶惑地眯起眼睛,只觉对方耀眼非常。

“走吧。”张小敬一挥手。

光德坊的两处坊门,断然是进不去了。他们两个人牵着骡子绕到光德坊的侧面。张小敬记得这里有一道水渠,可以直通靖安司后花园。可走过去一看,发现水渠也被封锁了,十几个士兵站在水渠堤上,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从这个位置,靖安司的大殿看得更加清楚,它仍旧在熊熊燃烧着,左、右两处偏殿也浓烟滚滚,让张小敬很担心昌明坊的证物会不会已被付之一炬。

大望楼还在,上头挂着几盏醒目的紫灯,可是排列散乱,一看就是外行人在弄。看来姚汝能已经不在那里了。

“咱们逾墙而走吧!”

伊斯文绉绉地说了一句,挽起袖子跃跃欲试。他对翻墙越舍这种事的兴趣,仅次于对景尊的热爱。张小敬却摇摇头,靖安司连水渠都看管住,说明其他地方也同样戒备森严,贸然过去,只会打草惊蛇。

在他心目中,这个新的靖安司也是敌人,必须时时提防。

张小敬忽然想起来了,慈悲寺的草庐和靖安司之间,应该还有一架梯子。于是他们默默地从水渠边退开,绕到了慈悲寺紧贴着坊墙的一处坊角。

这里青砖叠排,形成一个内倾的夹角,为了凸显出释教特色,上缘还加了一圈菩提纹的凸边,既显得佛法广大,又适宜攀爬。更关键的是,墙外无人把守,可见靖安司的警卫并未扩展到慈悲寺一带。

伊斯道了一声“天父庇佑”,然后往手心唾了两口唾沫,正要往墙上爬,张小敬忽然按住他的肩膀:“伊斯执事,你助我上墙便够了。光德坊内吉凶未卜,你没必要蹚这浑水。”

他有伤在身,不易用力,需要伊斯帮忙拽一下。但接下来的冒险,张小敬自己心里也没底,犯不上牵连伊斯这个没瓜葛的人。

伊斯不满道:“莫非都尉嫌弃在下年老色衰,不堪大用?”

张小敬顾不得纠正他的用词,摇摇头:“我已不是都尉,只是个被通缉的死囚犯。你跟着我,非但不能为景寺正名,反而会被牵连。”伊斯伸出两个指头,点了点自己那宝石般的双目:“在下这一双眸子,曾为秋水所洗,长安城中,没有看不透的。以在下的眼光判断,跟定都尉,绝不会错。”

张小敬不太清楚,伊斯从哪里来的这种自信。不过时辰已经不早,不能再有什么耽搁,他淡淡说了一句:“只要你愿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好。”然后也往墙上爬去。

两人花了一番力气翻进慈悲寺。寺中此时一片安静,连烛火都不见一盏。张小敬谨慎地穿过禅林,绕过佛塔,来到草庐之前。

草庐里已经空无一人,不过里面到处有翻检痕迹。地上翻倒着一件油津津的木盘,正是数个时辰前檀棋用来盛放油子给他和李泌吃的。

搜查者应该已经离开了,草庐四周并没有埋伏。张小敬走到院墙那里,果然梯子也已被拆下撤走。

知道这草庐存在的人,一共就那几个。这里被抄检,说明不是姚汝能就是徐宾落到敌手,被迫说出了这个秘密。张小敬在放生池旁蹲下身子,看到冰面破了一个大窟窿,四周有几十个沾满了水渍的脚印。恐怕这里还曾经发生过打斗,只是不知是跟谁。

看到这些痕迹,张小敬感觉这重建后的靖安司,不是单纯的无能,简直恶意满满,处心积虑要把李泌任内的一切安排都抹黑清除。

草庐邻近靖安司的这道院墙,攀爬起来不算容易。好在有伊斯这样的跑窟高手,利用旁边的柏树成功跳上墙头,又垂下一根绳子拽起张小敬。

双脚落地,轻轻掀起一片尘土,张小敬再一次回到了靖安司。

上一次他在靖安司,还是当日正午时分。李泌刚气走贺知章,独掌大权,派他前往平康里查案。那时靖安司精英俱在,无论望楼体系、旅贲军还是大案牍之术,皆高效运转,张小敬如臂使指,若有千人助力。

短短六个时辰过去,这里竟已沦为一片火狱废墟,物非人非。可惜张小敬并没有时间凭吊,直奔证物间而去。

证物间设在左偏殿附近的一处库房里,里面盛放着可能有用的各种现场遗留。曹破延的那串项链,就是在这里重新串好的。张小敬和伊斯小心地沿着火场边缘移动,强忍灼人的高温,从主殿旁边穿过去,顺着一条残破走廊来到左偏殿。

左偏殿的火势,并不比主殿弱到哪里去。这里是存放文档卷宗的地方,烧起来格外迅猛。如果左偏殿也遭遇了火灾,恐怕这里也不能幸免。

张小敬他们抵达的时候,火势还未弱下去,噼啪声不绝于耳。借着火光,勉强可以看到那个证物间也被笼罩在浓烟中,里面存放的东西下场如何,不问可知。

靖安司看来也放弃了扑灭的努力,一个人也没留,任由它们燃烧着。张小敬却不死心,他环顾左右,忽然注意到旁边不远处躺着一具尸体。

说来也惨,这尸体身披火浣布,手里还握着一根麻搭,应该是第一批冲进来救火的武侯。看他身上的脚印,恐怕是生生被蜂拥而出的逃难人群踩死的。

他从尸体上拿下火浣布披在身上,又把麻搭捡起双手紧握。这麻搭其实是一根长木杆子,顶端捆缚着一大团粗麻散布条,可以蘸水带泥,扑打火苗。

张小敬对伊斯叮嘱了一句:“若我没回来,你就按原路撤走,尽快离京。”伊斯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表示会为他祈祷。在祈祷声中,张小敬松开裤带,在麻搭头上尿了一大通,然后披好火浣布,手持麻搭,头一低冲着火场里冲去。

这一带连地面都烧得滚烫,张小敬的脚底隔着一层皮靴,都感觉踏在针尖上似的。他略微分辨了一下方向,直冲证物间去。

证物间在左偏殿的殿角外屋,与里面并不连通,张小敬不必冒坍塌的风险冲进去,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挥动麻搭,赶开灼热的空气与烟雾,碰到实在太熏人的地方,他就用浸满尿液的麻布条遮掩口鼻,臊味总比呛死强。

好不容易冲到门口,张小敬看到里面呼呼地冒着火苗子,整个木质结构还在,可已摇摇欲坠。光凭手里这点装备,没可能压出一条通道来。他靠近了几次,都被热浪逼了回来。

竹物易燃,恐怕它们是第一批化为灰烬的,即使冲进去,也意义不大。张小敬只得悻悻朝原处退去,走到半路,忽然这座左偏殿发出一阵瘆人的嘶鸣声。

“不好!”张小敬意识到,这是大梁断裂的声音,意味着整个建筑即将坍塌,届时木火乱飞,砸去哪里都有可能,对救火人员来说是最危险的时刻。

他看了眼远处,到安全距离还有三十多步,不可能瞬间赶过去。张小敬当机立断,直接趴在与左偏殿相对的一处花坛旁边,然后把麻搭高高竖起,万一有大片物件飞过来,至少能被顶歪一点,不至于被砸个正着。

他刚做完这个防护动作,就看左偏殿失去了大梁的立筋与斜撑,再也无法支撑大顶的重量,轰隆一声,在木料哀鸣声中崩裂、坍塌。无数带着火焰的木件朝着四处飞去。其中有一条燃烧的椽子,被压得直翘起来,像龟兹艺人耍火棍一样在空中旋转了几圈,正正落在了花坛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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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2:58:28 | 只看该作者
张洛是虞部主事之一,他今晚没办法像其他同僚一样放心游玩,必须盯紧各处的花灯。

长安的花灯一般都是由各处商家自行搭建,但只有虞部颁发了匠牒的营造匠人,才有资格参与搭建。如果花灯出了意外,工匠连同签发官员都要被株连。

花灯这东西,不同别物,万一出了什么乱子,众目睽睽,遮掩都没法遮。再加上长安风气奢靡,喜好斗灯,各家花灯越扎越大,烛火花样越来越多,出事的可能性也成倍增加。张洛很紧张,特意派了十来个值守的虞吏,沿街巡查,避免出什么乱子。

他的压力还不止于此。

除了民办花灯之外,皇家也要张灯结彩,而且一定要足够体面奢华,绝不能被民间比下去,这样才能体现出天潢气度。

皇家的花灯采办营造,自有内府管着,但张洛得负责日常维护以及布烛添油等琐碎的杂事。换句话说,这些花灯不经虞部之手,但出了事虞部也得负责。张洛虽有腹诽,却也不敢声张,只得加倍上心。

尤其是今年上元,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竟然在兴庆宫前搭起了一个一百五十尺的大灯楼。华丽是华丽,可天子不知道,下面人得花多少精力去打理。别的麻烦不说,单到了四更“拔灯”之时,得派多少人在灯楼之上,才能保证让这么大个灯楼瞬间同时点亮!

大灯楼的燃烛事务,从物资调配到操作人员遴选,是张洛全权负责。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虞部的郎中和员外郎只会诿过于人,下面有点手段的主事——比如封大伦——早早推脱掉了,最后只能着落在没什么后台的倒霉鬼张洛头上。

他此时正站在安兴崇仁的路口,这里有一座拱月桥,龙首渠的河水便从桥下潺潺流过。站在桥顶,手扶栏杆,附近花灯可以一览无余。这拱月桥是个观灯的好地方,除了张洛之外,还有无数百姓试图挤上来,抢个好位置。

为了不影响工作,张洛专门派了三个壮汉围在自身左右,用木杖强行格出一圈地方来。可现在的人流实在太多了,互相簇拥挤压,桥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三个护卫也不济什么事,退得与张洛几乎贴身而立。

张洛看看时间,按照计划,再过一刻,所有他亲自遴选的工匠、虞吏以及皂衣小厮都会集结在兴庆宫附近,然后一起进驻大灯楼,为最后的燃烛做准备。他看桥上人越来越多,决定早点离开,再跟手下人交代一下燃烛的细节。

虽然他们事先都已经演练过许多遍了,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可张洛觉得小心点总没错。

他吩咐护卫排出一条通道,正要迈步下桥,忽然人群里传来一阵惊呼,人头开始骚动,似乎有人在散花钱。张洛双眼一瞪,在这么挤的地方撒花钱?撒钱的人应该被抓起来杖毙!

很快骚乱从桥底蔓延到桥上。上头的百姓并不知道情形,有的想下去抢钱,有的想尽快离开,还有的只是盲目地跟随人流簇拥,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整个桥上登时乱成了一锅粥。不少人滚落桥下,压在别人身上,发出巨大的叫喊声。那三名守卫也被挤散开来,张洛被人群生生压在了石雕桥栏,上半身弯出去,狼狈不堪。

他拼命呵斥,可无济于事。就在这时候,一只手从混乱中伸过来,张洛只觉得有一股巧妙的力量推着自己折过桥栏,朝着桥下的水渠跌落下去。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可百姓们谁也没留意这个意外,还在声嘶力竭地挤着。三个护卫注意到长官掉下去了,他们很惊慌,但还没到绝望惊骇的程度。龙首渠不算深,淹不死人,只要他们尽快赶到河堤旁,把长官救起,最多是挨几句骂罢了。

只有张洛自己知道,他再也不可能游起来了。他的咽喉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伤口,身体只能无奈地朝水中一直沉去,不知会随渠流漂向何处。他的尸首迟早会被人打捞上来,也许明天,也许后日,届时别人就会发现,这并非一起落桥意外。

但不是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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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有伤者!”

一声焦虑的喊叫从靖安司里传来,在附近执勤的士兵纷纷看去,只见一个波斯人搀扶着一位浑身焦黑的伤者,往外拖动。那人满脸烟灰,身披一块熏得不成样子的火浣布。

士兵们很惊讶,能逃出来的人,应该早就逃出来了,怎么里面现在又有人?况且排胡令已下,怎么又冒出一个波斯人?

“我,监牢,出来,这人还活着。”伊斯用生疏的唐语边比画边说。士兵们大概听懂了,这家伙原本是在监牢里,门是锁的,所以费了些时间才逃出来,半路正好看到这个人还活着,就顺手拖出来了。

这些执勤士兵都是临时抽调过来的,根本不知道靖安司监牢里原本都关了谁,再说了,谁会专门跑进火场撒这样的谎?加上伊斯相貌俊秀、言谈诚恳,他们立刻就相信了。

这个伤者裹着火浣布,可见是第一批冲进去救火的,士兵们看伊斯的眼神,多了几分钦佩,这个波斯囚徒出逃还不忘救人,不愧久沐中原仁德之风。

有两个士兵主动站出来,帮着伊斯抬起这个伤者,朝京兆府的设厅而去。所有的伤者都在那儿进行治疗。

伊斯一边走一边默默祈求上帝宽恕他说谎话。刚才张小敬在花坛那里,确实挨了一下砸,幸亏有麻搭支偏了一下,否则这根椽子就能要了他的命。不过椽头的火焰,还是把他的背部烧了一片。这也是士兵们并没怀疑作伪的原因。

此时靖安司外的混乱已基本平息,救援人员基本就位,各司其职,隔火带、急行道与通道也被划分出来。伤者和伊斯很快就被送到了京兆府里,有医馆的学徒负责做初步检查,然后按照轻重缓急安置在设厅里的特定区域,再呼唤医师诊治。

今夜的伤者太多,学徒已经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时间端详病人的脸,更不会去留意京兆府的通缉令。所以他看到张小敬,只是面无表情地前后检查了一遍,然后给他脚上系了一条褐色布条——意思是轻伤。至于伊斯,根本没系布条。

张小敬被搀扶进设厅,里面的榻案都被搬空,地板上横七竖八躺了几十名伤员,呻吟声此起彼伏。十几个披着青袍的医师与同样数量学徒穿梭其间,个个满头大汗。

有一个医师走过来,觉得这人很奇怪,除了背部烧伤,身上还有许多新鲜刀伤。他正待详细询问,却突然厌恶地耸耸鼻子,闻到这人脸上一股尿臊味,立刻熄了追究的心思。他粗暴地让张小敬趴在一处毡毯上,剪开上衫露出患者脊背,用生菜籽油浇到烫伤部位,又抹了点苍术粉末,然后叮嘱了一句“老实晾着!”,匆匆离去。

伊斯因为没受伤,只分得了一杯蜜水润润喉咙。

菜油充分浸润肌肤还要一段时间,张小敬只得趴在毡毯上不动。伊斯好奇地东张西望,忽然注意到,在设厅一角,有两扇镶螺钿的屏风,恰好挡出了一个小小的私密空间。在屏风外,还有两个卫兵站着,似乎那里躺着一个大人物,便走了过去。

伊斯天生就有得人信赖的能力,几句话下来,那些卫兵便放松了警惕。他们说这里是一个靖安司的内奸,要严加看管。伊斯借着攀谈的机会,从屏风缝隙看过去,里面确实躺着一个人。他没有进一步动作,默默退回去,跟张小敬小声描述了下他的相貌。

“友德……”张小敬一听是徐宾,松了口气,至少他没死。至于内奸的罪名,大概是被自己牵连了吧。他咬着牙要起身,却被伊斯按住了。

“都尉现在过去,可就身份昭然了。在下灵台倒生出一计……”

伊斯和张小敬耳语几句,悄悄走到设厅的另外一角。那里有一群杂役,正忙着在一个长条木槽里现捣菜籽油,木槽下面用丝绸包裹,用以滤净汁液,底下拿盆接着。旁边还有三四个小灶,咕嘟咕嘟煮着开水。

今晚受伤的人太多,即使是这种最简陋的药物和热水,都供应不及。

每个人都埋头忙碌,没人留意伊斯。他轻手轻脚走到厅外拐角的廊边,轻舒手臂,借助廊柱与雕栏翻到偏梁上。伊斯从怀里拿出一大包碎布条,这是刚才他偷偷搜集的废弃包扎条。他把布条卷成一个圆球,在里面塞了一块刚在小灶里掏出的火炭,这才跳下地来。

过不多时,一股浓重的黑烟从走廊飘进来。设厅里的人刚经历过大火,个个是惊弓之鸟,一见烟起,又不见明火来源,第一个反应是隔壁的火蔓延过来了。

伊斯趁乱用纯正的唐语大喊一声:“走水了!”整个厅里登时大乱,卫兵们纷纷朝走廊赶去,试图寻找烟火的源头。看守徐宾的两个卫兵也待不住了,反正徐宾还昏迷着,不可能逃跑,便离开岗位去帮忙。

伊斯在一旁偷偷窥视,一见机会来了,立刻闪身钻进屏风。

徐宾仍旧躺在榻上,闭目不语。伊斯过去,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福缘老友托我给您带句话。”徐宾的眼珠陡然转动,立刻产生了反应。

福缘是徐宾和张小敬经常去的酒肆,只有他们俩才知道。伊斯一说,徐宾立刻知道这是张小敬派来的人。伊斯道:“情况危急,都尉不便过来。他托我来问一下,昌明坊的遗落物件,哪里还有存放?”

徐宾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伊斯又重复了一遍:“长安累卵之危,只在须臾之间。昌明坊的遗落物件,还在哪里有?”

徐宾沉默片刻,他虽不知伊斯是谁,可他信任张小敬:

“左偏殿,证物间。”

“除了那里还有哪儿?”伊斯看看外头,心中起急,卫兵们似乎已找到了浓烟的源头,恐怕很快就要回转。

徐宾这次沉默的时间长了些:“京兆府……”

伊斯眼睛一亮,这么说昌明坊证物确实有另外存放的地点。他又追问:“京兆府哪里?”徐宾道:“右厢推事厅。”

京兆府统掌万年、长安两县,一般并不直接审案。但两县不决的案子,往往会上报京兆府裁断。所以在京兆府公廨里,专门设有推事用的房厅。

靖安司从昌明坊搜回来的证物太多,除了大部分放在证物间,还有一部分移交到了京兆府。一则反正他们正在放假,空有大量房间;二来也可以算是两家联合办案,不至于让京兆府觉得被架空。

这些琐碎的官僚制事,都是经过徐宾来处理的,连李泌都未必清楚。

伊斯得了这消息,赶紧退出屏风,一转身恰好撞见卫兵们回来。卫兵们一看刚才那波斯人居然又凑过来,都面露疑色。伊斯连忙结结巴巴解释:“起火,他不动,抬走避烧。”

刚才那一声“走水了”是正宗纯熟的唐音,这个波斯和尚却是单字蹦,是以卫兵们压根没怀疑那场混乱是他造成的,只当他是好心要来救人,便挥手赶开。

伊斯跟张小敬说了情况,张小敬强忍背部痛苦,翻身起来。虽然他很担心徐宾的境况,可现在已经顾不得了,没死就好。

伊斯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套沾满污液的医师青衫,给自己套上,然后搀扶着张小敬朝设厅外走去。沿途的人看到,都以为是转移病患,连问都没问。

如今京兆府的公廨,除了正堂与公库封闭不允许进入之外,其他设施都已开放,提供给新靖安司作为办公地点。各种书吏忙前忙后,彼此可能都不太熟悉,更别说辨认外人了。两人在里面畅通无阻,很快便问到了推事厅的位置。

可当他们朝那边走去时,却有两名面色冷煞的亲兵挡住去路。亲兵喝问他们去哪里,伊斯连忙解释说带病人去施救。亲兵面无表情一指,说设厅在那边,这里不允许靠近。伊斯故作不解,说刚才门口的官员明明让我来这里啊,还要往里蹭。亲兵见他死缠,便喝道:“这里是靖安司治所,擅入者格杀勿论!”

原来吉温把靖安司设在京兆府之后,第一件事就要找一个舒适的单间办公。他在御史台只是个殿中侍御史,跟七八个同僚同在一室,早不耐烦了。可京兆府公廨里,正堂封闭,退室太小,挑来选去,只有推事厅既宽阔,又体面,是最好的选择。

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可却给张小敬和伊斯带来莫大的麻烦。

两人暂时先退开到一处转角。伊斯对张小敬道:“在下适才仔细观觇,隔壁庭院中有假山若许,从那里翻上屋檐,再从推事厅倒吊下来,或可潜入。”

张小敬却摇摇头。这里是京兆府,不比别处,屋檐上肯定也安排了弓手和弩手。伊斯想在这里跑窟,只怕会被射成刺猬。

这时一个人走过他们旁边,偶尔瞥了一眼,突然“咦”了一声,视线停留在张小敬的脸上,久久不移开。伊斯见状不妙,赶紧挡在前头。可这时那人已失声叫出来:“张、张小敬?”

张小敬如饿虎一样猛扑过去,按住他的嘴,把他硬生生推到角落里去。那人惊恐地拼命挣扎,张小敬恶狠狠地低声道:“再动就杀了你!”

“唔唔……是我……”

张小敬眉头一皱,很快认出这张脸来,竟然是右骁卫的赵参军。两个时辰之前,檀棋和姚汝能劫持赵参军,把张小敬劫出了右骁卫。临走之前,赵参军主动要求把自己打晕,以逃避罪责,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你怎么在这里?”

赵参军叹道:“蚍蜉袭击靖安司后,人手五不存一。吉司丞正在从各处行署调人,下官是来补缺的。”

张小敬之失,实是因赵参军所起。纵然甘守诚不言,赵参军也知道上峰必定不悦,故主动申请来靖安司帮忙,一来将功补过,二来也算避祸——没想到又撞见这个煞星。

“现在你可是全城通缉,怎么还敢回来?”赵参军盯着张小敬,后脑勺不由得隐隐作痛。张小敬不想跟他解释,便反问道:“我现在需要设法进入推事厅,你有什么办法?”

“这可难了!吉司丞正在推事厅办公,戒备森严,你要刺杀他,可不太容易。”

“谁说我要刺杀他了?!”张小敬低吼。

赵参军惊奇地瞪着眼睛:“不是吗?他都通缉你了,你还不起杀心?这可不像你啊!”张小敬一把揪住他衣襟:“听着,我去推事厅一不为人命,二不为财货,只为拿点微不足道的东西。你既然现在靖安司有身份,不妨帮我一下。”

赵参军一哆嗦,吓得脸都白了:“不成,不成,下官的脑袋可只有一个。”张小敬冷冷道:“没错,你的脑袋只有一个,要么我现在取走,要么一会儿被吉温取走。”赵参军惊恐万状,摆着肥胖的双手,反复强调才疏学浅,演技不佳。

他说着说着,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一个绝妙的借口:“我也没什么把柄在您手里,一离开,肯定第一时间上报长官,您也麻烦。要不咱们还是依循旧例,在我脑袋这儿来一下,我晕我的,您忙您去,都不耽误工夫。”

饶是心事重重,张小敬还是忍不住笑了笑,这位说话倒真是坦诚。这时伊斯在其旁边耳语了几句,张小敬点点头,对赵参军道:“这样,你不必替我们去偷,只要随便找件什么事,把吉温的注意力吸过去,一炷香长短就够。”

“我一进推事厅,肯定大呼示警,于您不利呀。”赵参军赔着笑,宁可再晕一次,也不愿过去。张小敬一指伊斯:“你可知他是谁?”

赵参军早注意到张小敬身边有一个波斯人,面相俊秀,双眸若玉石之华。张小敬道:“这是我从波斯请来的咒士,最擅长以目光摄人魂魄。你若胆敢示警,不出三日,便会被他脖子上那件法器拘走,永世不得超生。”

这话并非凭空捏造。长安坊间一直传言西方多异士,常来中土作乱云云。每年都有那么几个人,因为散布此类妖言而被抓。张小敬办得案子太多,随手便可撷取一段素材。

伊斯嘴角轻轻抽了一下,自己这么好的面相,居然被说成毒蛊术一流的方士。他不能辩白,只得微微一笑,那一双眼睛看向赵参军,果然有种动摇心神的错觉。

赵参军果然被吓到了,只得答应。他犹自不放心,又叮嘱道:“您一会儿若要动手,务必得杀死杀透才成,不然我也要被连累。”

“我他妈没说要杀他!”张小敬恨不得踹他一脚。

过不多时,赵参军战战兢兢地进了推事厅,吉温正在写一封给李相表功的书简。他写了抹,抹了写,好不容易想到一个绝妙的句子,忽然被脚步声打断,一抬头,发现赵参军恭敬地站在前头。

他有些不悦,不过赵参军只比自己低一品二阶,又是右骁卫借调,总得给点面子:“参军何事?”

赵参军道:“有件关于张小敬的事,下官特来禀报。”吉温一听这名字,眼睛一亮,搁下毛笔:“讲来。”赵参军看看左右,为难道:“此事涉及甘将军,不便明说,只能密报给司丞大人。”

一听说牵涉到甘守诚,吉温登时来了兴致。他示意赵参军上前,然后把头凑了过去。赵参军抖擞精神,给他讲起靖安司劫狱右骁卫的事。

此事赵参军乃是亲历,加上刻意渲染,吉温听得颇为入神,一时间全神贯注。

与此同时,一条绳子从房梁上缓缓吊下来,慢慢临近地面。赵参军一边讲着,一边用余光看过去,看到一个影子顺绳子吊下,心跳陡然变快。

这影子正是伊斯。他刚才勘察过,这个推事厅乃是个半厅,与邻近的架阁库共享同一个房梁。架阁库是储存文牍之用,没人会来。这样伊斯只要潜入库中,攀上大梁,便可以悄无声息地进入推事厅。

这样一来,只要赵参军把吉温注意力吸引住,伊斯便可为所欲为了。

这是最惊险最刺激的一次跑窟,伊斯轻轻落地,距离吉温不过七步,大气不敢出一声。只要吉温稍一偏头,就会发现屋中多了一人。

伊斯环顾四周,除了书案、跪毯、阁架之外,屋角还堆着一堆锦纹木箱,用屏风隔开。想来是新官嫌乱,一时又不好清走,索性一股脑藏到了屏风后头。伊斯蹑手蹑脚过去,转过屏风,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果然有一堆杂物,应该是昌明坊遗留的。不过箱中没有竹头,他便又去开了第二个。

外头赵参军见伊斯还在寻找,只得拼命拖延时间。吉温几次想回头,赵参军一见有苗头,立刻会提高嗓门,强行插入一段并没发生的悬疑情节,好把吉温注意力拉回去。他心里暗暗叫苦,自己平时爱看传奇故事,没想到有一天得亲自编。

那边伊斯手脚迅速,已经开到了第三个箱子,扒拉开一堆散碎木块和断木之后,在箱底发现一个扎紧的粗布口袋。他解开绳子,里面是一把散碎竹头。伊斯大喜,伸手把口袋捞起,却忘了撑住箱子盖。盖子猛然落下,伊斯急忙推掌一垫,总算及时托住,可也轻轻发出一声“砰”。

声音不大,但在屋子里听着却颇为明显。吉温猛然回过头,疑惑地朝这边看来。伊斯赶紧把身子靠在屏风后头,屏住呼吸。吉温抬手示意赵参军稍等,朝屏风方向走了几步。这屋子里很空阔,唯一不在视线内的,只有这屏风的后面,声音八成是从这里传来。

伊斯与吉温只有一屏之隔,汗水从鼻尖轻轻沁出来。他正在考虑,要不要出手制住吉温,挟持着硬往外闯。赵参军见势不妙,突然一捂脑袋,痛苦地蹲下来,口中惨号:“可恨那张小敬,将下官打晕,至今伤痛未去!痛乎哉?痛也!”

吉温回转过去,温言相劝。伊斯趁着这个当,把平日里的本事发挥出了十二成,拽着那绳子一口气便翻上大梁,收回绳索。恰好一只老鼠跑过,伊斯随手逮住,丢了下去。那老鼠一落地,只晕了一霎,立刻跳起来朝外头跑去。

吉温这时刚好回过头来,看到一只老鼠飞窜而过,神情一松,以为声音是从它而来。

伊斯抓着口袋退回架阁库,再与外头张小敬会合。这时赵参军也满头大汗地出来了,吉温听完那故事,发现他纯在诉苦,没提供任何于今有用的消息,训斥了一顿,把他撵了出来。

伊斯拽着张小敬要走,张小敬却看向赵参军:“你可知道姚汝能在何处?就是那个劫我出去的年轻人。”

赵参军在新靖安司负责内务,对这些事很熟悉:“他才被抓住不久,现在被拘押在京兆府的监牢里,罪名是……和您勾结。”

又一个不幸的消息被证实,张小敬顾不得伤感,又问道:“有一个叫闻染的姑娘,你可知道下落?”赵参军想了半天,摇头道:“不知道,没听过。”

伊斯在旁边,听到张小敬一声很明显的叹息。他小声问道:“要不要顺便去监牢劫人?或者先把徐主事弄出去?”张小敬坚决地摇摇头:“我们现在没有时间,他们只能等。”

面对长安的大危机,张小敬只能有所取舍。他的大手,不由得捏紧了那个装满碎竹头的口袋。今晚他一直做着选择,至于对与错,已无暇去考虑。

“下官可以代为照顾,虽然没法开释,至少不必吃什么苦头。”赵参军乖巧地主动表态,然后偷偷瞄了一下伊斯的双眼,又赶紧挪开。

张小敬没有多做停留,放了赵参军,然后和伊斯朝京兆府外头走去。

他们真的没什么时间,因为眼下必须去找一个关键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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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2:59:36 | 只看该作者
兴庆宫位于长安东北角的春名门内,本名为兴庆坊,乃是天子潜邸。天子登基之后,便把永嘉、胜业、道业三坊各划了一半给兴庆坊,大修宫阙,号曰“南内”,与太极宫、大明宫遥遥相对。一年下来,天子倒有大半时间是在这里待着,这里俨然是长安城的核心所在。

兴庆宫与寻常宫城迥异,北为殿群,南为御苑。其中最华丽的地方,是位于西南的两座楼。一栋叫花萼相辉楼,一栋叫勤政务本楼。上元春宴,即是在勤政务本楼举行。

此时楼中灯火通明,又有铜镜辉映。宾客觥筹交错,气氛热闹非凡。彩娥仆役执壶端盘,流水样行走于席间。鼓乐声中,几十个伶人正跳着黄狮子舞,这是天子之舞,其他人若非今日,根本无缘见到。有兴致高的官员和国外使节,甚至起身相舞,引得同僚阵阵喝彩。

太子李亨捏着个犀角侈杯,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微微颤抖的手腕,却让杯中满满的清酒不停地洒出来,在地毯上洇出一个个水点。他的脸色,和周围喜气洋洋的气氛大相径庭。

亲随已经打探清楚靖安司的事,回报太子。李亨没料到情况比檀棋说的更加恶劣,李泌为蚍蜉所掳,靖安司被李相趁势夺走,而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张小敬勾结外贼。

李亨忍不住埋怨起李泌来,当初他坚持任用这个死囚犯,结果却捅出这么个娄子。李亨看了上首一眼,简直不敢想象,如果这些事传到父皇耳朵里,会是怎样一个结果。

檀棋拿起执壶过来装作斟酒,低声对李亨道:“太子殿下,而今至少设法把通缉令收回。”

李亨看了一眼下首,在那几排席位的最前头,正端坐着李相李林甫。他无奈地摇摇头:“张小敬是否勾结外贼,目下还不确知。贸然撤销,只怕会给李相更多借口。”

平日有贺知章、李泌为谋主,李亨尚有自信周旋。如今两人都不在了,面对李相的攻势,太子只能把自己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

檀棋急道:“张都尉一直和我在一起,不可能勾结外贼!”李亨误会了她话里意思,以为两人有私情,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家公子的下落,这才是你要关心的事情吧?”

檀棋哪里听不出弦外之音,面色涨红,立刻跪倒在地:“我不是为他,亦不是为公子,而是为太子与长安百姓安危着想。蚍蜉这样的凶徒,唯有张都尉能阻止。”

“哼,姑且就算张小敬是清白的吧。碰到这种事,恐怕他早就跑了。撤销不撤销通缉令,又有何意义?”

“不,张都尉不会放弃!他所求的,只是通行自由,好去捉贼。”檀棋抬起头,坚定地说。

李亨把手一摆:“一个死囚犯,被朝廷通缉,仍不改初心,尽力查案?这种事连我都不信,你让我怎么去说服别人?”他说到这里,口气一缓:“我等一下去找李相,只希望靖安司能尽快找到长源,其他的也顾不得了,大不了我不去做这太子。”

他自觉情真意切,可檀棋内心一团火腾腾燃烧起来,真想把酒泼过去。外面那些人为了长安,殚精竭虑出生入死,可太子反反复复纠结的,却只是这些事。

“那些蚍蜉,还在逍遥法外。阙勒霍多,随时可能会把整个长安城毁掉啊!”檀棋的声音大了点,引得附近的宾客纷纷看过来。李亨眉头一皱:“噤声!让别人听到怎么得了!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再管了。”说完他把酒杯往案子上一磕,鼓鼓地生起闷气来。

被一个家养婢女咄咄相逼,太子觉得实在颜面无光。全看在李泌的面子上,他才没有喝令把檀棋拖出去。

檀棋跪着向后蹭了几步,肩膀颤抖起来。太子似乎已决意袖手旁观,这让她彷徨至极。她的身份太过低微,太子不管,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左右局势了。

等一下,还有一个办法。

“直接面求圣人?”

檀棋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这得有多疯狂?可她抬起脖颈,向太子上首看去。天子就在不远处的燕台之上,距离不过数十步。如果她真打算冲到天子面前,此时是最好的机会。檀棋知道,冲撞御座是大罪,直接被护卫当场格杀都有可能——但是至少能让天子知道,此时长安城的危机迫在眉睫。

“不退,不退,不退。”大望楼的灯光信号,在她的脑中再度亮起。

檀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本是孤儿,若非李家收养早就成了饿殍。这个世界上除了公子之外,本也无可留恋,也就无可畏惧。檀棋相信,公子碰到这种事情,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至于那个登徒子……一定也在某处黑暗里奋战吧?

这两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从不把檀棋当成一个有着美丽躯壳的人俑,都相信她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价值的事。

现在正是证明这一点的时候。

檀棋向李亨叩头请退,然后背靠身后云壁。

这里的所有墙壁,都用轻纱笼起,上用金线绣出祥云。有风吹过阁窗,轻纱飘动,便如云涌楼间一般。所有的宫中侍女,都会披一条相同材质的霞帔,无事时背靠云壁而立,飘飘若天女。

檀棋贴着云壁,不动声色地向前靠去。她轻提绦带,好让裙摆提得更高一点,免得一会儿奔跑时被绊倒。

勤政务本楼在设计时,就考虑到了天子与诸臣欢宴的场合,因此整个地板并非平直,而是微微有一个坡度。天子御席,就在坡顶,放眼看下去,全局一览无余。在这道坡的两侧,则是侍女仆役行菜之道。宾客更衣、退席亦走此道。

今日是节庆,天子以燕弁服出席,以示与臣同乐,是以四周也没有帷障,只用悬水珠帘略隔了一下。檀棋沿着这条道缓步而上,隔着熠熠生辉的珠帘上缘,能看到那顶天下独一无二的通天冠,连上头的十二根梁都数得清楚。

从这个位置到天子御席,之间只隔了一个老宦官和两名御前护卫。她只消突然发力,便可在他们反应之前冲到面前,不过只有喊出一句话的机会。

这一句话至关重要,檀棋在心中酝酿一番,强抑住自己紧张的心情,准备向前迈去。

这时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檀棋身子一震,下意识地回头,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头戴黄冠,身披月白道袍的女道人,臂弯披帛,手执拂尘,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这女道士体态丰腴,眉目妩媚,双眉之间一点鹅黄钿,可谓是艳色生辉。檀棋脱口而出:

“太真姐姐?”

话音刚落,恰好外头更鼓咚咚,子时已到。

《霓裳羽衣舞》的曲调适时响起,把宴会气氛推向另外一个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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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3:00:05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章 子初


太真见到檀棋,大为惊喜。她在宫内日久,难得能看到昔日故交,

执住檀棋的手:“可是好久没见到妹妹了,近来可好?”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子初。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

元载再一次回到京兆府门口,略带沮丧。

他好不容易逮住闻染,没想到却被王韫秀撞见,更没想到两人是旧识,亲热得很。

想劫持王韫秀的狼卫,错劫了闻染;想劫持闻染的熊火帮,错劫了王韫秀。阴错阳差两个误会,让这两位女子遭遇了不同的恐慌和惊吓。

元载对这个原委很了解,所以很头疼。如果强行要把闻染带走,势必要跟王韫秀解释清楚。可这么一解释,所谓“张小敬绑架王韫秀”的说辞就会漏洞百出。

要知道,闻染虽然是个普通女子,她的事却能从熊火帮一路牵扯到永王。

闻染不过是个添头,王韫秀却是核心利益所在,针对后者的计划,可绝不能有失。左右权衡之下,元载只能暂且放过闻染,让王韫秀把她一起带回王府。

为了保证不再出什么意外,元载也登上了王韫秀的马车。闻染很害怕,王韫秀却挺高兴,她一句话,元载立刻就答应了,这说明她的意见在对方心中很重要。

元载把她们一直送到王府门口,这才返回。他内心不无遗憾,这完美的一夜,终于还是出了一个小小的瑕疵,未竟全功。

“接下来,只剩下张小敬了。”

他沉思着下了车,正琢磨着如何布置,才能抓住这个长安建城以后最凶残的狂徒。迎面有两个人走出京兆府的大门,其中一人样子有些奇怪。元载观察向来仔细,他眯起眼睛,发现是一个波斯人,居然还穿了件青色的医师袍。

长安医馆,历来都是唐人供职。胡人很少有从医者,就算有,也只是私人开诊,断不会穿着医馆青衫。再者说,吉司丞已经下了排胡令,他怎么还能在这里?

“难道……他是混进京兆府的袭击者?”

元载想到这里,陡然生警,继续朝他看去。越看下来,疑虑越多。腰间怎么没有挂着诊袋?为何穿的是一双蒲靴而不是医师惯用的皮履?最可疑的,是那青衫污渍的位置。要知道,医师做这类外伤救治,往往要弯腰施救,前襟最易沾满秽物,而这人前襟干净,污渍位置却在偏靠胸下,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这袍衫本就不是他的,而是属于一个身高更矮的人。

元载再看向那个同行者,似是病人模样,衣着并没什么怪异之处,只是脸上沾满了烟灰,脏兮兮的看不清面孔。可他的步伐,却让元载很惊骇,几乎每一步,距离都是一样的,整个人很稳。

只有一种人会这么走路,军人。

元载联想起来,不止一个人说过,袭击靖安司大殿的匪徒,似乎是军旅出身——难道就是他们?

他没有声张,这里只有区区两个人,抓住也没意义,不如放长线,看能不能钓到大鱼。元载心里一喜,今晚的运气实在是好得过分,难不成连蚍蜉的老巢也能顺便端了?

元载悄悄叫来一个不良人,耳语几句,秘授机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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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3:00:52 | 只看该作者

张小敬和伊斯一路走出京兆府,无人拦阻,心中颇为庆幸。

走到外面,伊斯问接下来如何。张小敬晃了晃那个装满碎竹片的口袋,说去找高手鉴看。听到张小敬这么一说,伊斯不服气地一抬下巴:“谁还能比我眼力高明?”

张小敬仰起头,看着大殿上升起的黑烟,感慨道:“靖安司大殿里,曾有一座长安的缩微沙盘,那可真是精致入微,鬼斧神工。我要找的,就是制作这座沙盘的工匠。”

张小敬曾听檀棋约略讲过。李泌在组建靖安司时,要求建起一个符合长安风貌的殿中大沙盘。这是个难度极高的任务,不少名匠都为之却步,最后一个叫晁分的匠人完成了这件杰作。

有意思的是,晁分并非中原人士,他本是日本出云人,跟随遣唐使来长安学习大唐技艺。这人极有天分,在长安待了十几年,技艺已磨炼得炉火纯青。他的主人,即是大名鼎鼎的卫尉少卿晁衡——也是一位日本人。

晁分住在殖业坊内,距离这里并不算远。这长安城里若有人能看出这竹器的端倪,只能是晁分了。

两人离开光德坊,重新投入波涛汹涌的人海之中,不一会儿便赶到殖业坊中。这里紧靠朱雀大道西侧,也是甲第并列的上等地段,门口灯架鳞次栉比,热闹非凡。

不知为何,这里的花灯造型,比别处要多出一番灵动。比如金龙灯的片片鳞甲,风吹过来时,会微微掀开,看上去那龙如同活了一般;寿星手托寿桃,那桃叶还会上下摆动,栩栩如生。比起寻常花灯,这些改动其实都不大,但极见巧思,有画龙点睛之妙。

所以殖业坊附近的观灯之人,也格外地多。伊斯忧心忡忡:“看这些花灯,想必都是出自那位巧匠之手。他这时候怎可能安坐家中,必然是敝帚自珍,四处去欣赏了。”

张小敬已经放弃指摘他乱用成语的努力,皱着眉头道:“尽人事,听天命。”

两人分开人群,进入坊中。坊内也摆了许多小花灯,一串串挂满街道两旁,分外可爱。晁分在这坊里算是名人,稍微一打听,便打听出他的住所。

那是一处位于十字街东北角的寻常门户,门口朴实无华。若不是挂着一个写着“晁府”的灯笼,根本没人敢相信这是那位捏出了长安城沙盘的巧匠的住所。

张小敬上前敲了敲门环,很快一个学徒模样的人开了门,说老师在屋里。他们进去之后,不由得为之一怔。

整个院子里,扔满了各种竹、木、石、泥料,几乎没地方下脚。各种半成品的铜盏木俑、铁壶瓷枕,堆成一座座小山。院子旁立起一座黄砖炉窑,正熊熊燃烧,一个虎背熊腰的小矮子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窑口。那古铜色的紧实肌肉上沁着汗水,在炉火照映下熠熠生辉。

伊斯大为惊讶,今天可是上元节啊,这家伙不出去玩玩,居然还猫在自家宅院干活,这也太异类了吧?

张小敬走近一步,咳嗽了一声。那矮子却置若罔闻,头也不回。旁边学徒低声解释道:“老师一盯炉子,会一连几天不眠不休,也不理人……”

张小敬哪里有这个闲心,他上前一步:“我是靖安司都尉张小敬,今夜前来,是有一样东西请先生鉴定一二。”

听到“靖安司”三字,晁分终于转过头来,漠然道:“鉴定什么?”

“碎竹头。”张小敬捏住袋子,在眼前晃了晃。

“没兴趣,请回吧。”晁分拒绝得很干脆。学徒又悄声解释道:“老师就是这样,他最近迷上烧瓷,对瓷器以外的东西,连看都懒得看。”

张小敬道:“这关系到长安城的安危,事急如火,请务必过目。这不是请求,这是命令!”

没想到把长安城搬出来,晁分还是漠然处之。他的眼神一直盯着炉口,似乎天地万物都没有这炉中烧的东西重要。

若在平时,少不得会称赞他一句匠人之心,可如今时间宝贵,不容这家伙如此任性。张小敬伸手过去要拽,不料晁分反手一甩,居然把他的手掌生生抽开。张小敬自负手劲了得,在晁分面前却走不过一回合。

在长安这么多年,他专注于工匠手艺,早锻炼出了两条铁臂膀。

伊斯一看也急了:“靖安司遭遇强袭,死伤泰半,司丞被掳,大殿被焚,这是唯一的线索……”听到这里,晁分突然转动肥厚的脖颈,一对虎目朝这边瞪过来:“你再说一遍!”

“靖安司遭遇强袭,死伤泰半,司丞被掳……”

“下面一句!”

“大殿被焚。”

晁分双手猛然抓住伊斯,伊斯顿觉如同被一对铁钳夹住,根本动弹不得。晁分沉声道:“大殿被焚,那么我的沙盘呢?”

“自然也被焚烧成灰。”

张小敬说。他已经号住了这个人的脉。晁分是个痴人,除了手中器物,一无兴趣,想触动他,必须得戳到让他最心痛的地方。

果然,晁分一听沙盘被毁,两团虬眉拧在一起,竟比听见真长安城遭遇危险还痛惜。他忽然低吼了一声,两条铁臂松开伊斯,在旁边木板上重重一撞,“咔嚓”一声,上好的柏木板居然断成两截。

“那是我借给靖安司的!以后要带着它返回日本,再造一个长安出来!就这么毁了?谁,是谁下的手?”

张小敬不失时机道:“这些竹头,是抓住凶手的重要线索。”晁分把覆满老茧的大手伸出来,眼睛血红:“拿来!”

伊斯把口袋交过去,晁分把碎竹头尽数倒出,逐一辨认,学徒连忙把烛光剪得再亮一点。晁分的手指虽然短粗,却灵巧得紧,那些细碎的竹屑在他手指之间流转,却一片都没掉下去。晁分又拿来一块磨平的透明玉石,眯起一只眼睛观察。

“这些碎片,出自十二名不同的匠人之手。他们的手劲各不相同,这竹片上的砍痕亦深浅不一。”

伊斯听得咂舌,他自负双眼犀利,可也没晁分这么厉害。晁分又道:“这削竹的手法,不是出自长安的流派,应该更北一点。北竹细瘦,刀法内收,而且不少碎片边缘有两层断痕,这是切不得法,只得再补一刀的缘故,大概是朔方一带的匠人所为。”

他不愧是名匠,一眼就读透了这些碎片。可是张小敬略感失望,这些消息对阙勒霍多没什么帮助。

“那么这个呢?”他把鱼肠掉落的那枚竹片也递过去。

他略看一眼,便立刻侃侃而谈:“外有八角,内有凹槽,你看,竹形扁狭,还有火灼痕迹,这是岭南方氏的典型手法,又吸收了川中林氏的小细处理……”整个大唐的工匠地域特点,晁分都精心揣摩过,这些东西在他面前无从遁形。

“这个和那些碎竹头,有什么联系吗?”

“我只能说,跟那些散碎竹片结合来看,它们都是做某种大器切削下来的遗料。”

“能看出是谁切削的吗?”张小敬觉得这事有戏。

晁分看了他一眼:“长安工匠数万,我又不是算命的,怎么看出来?”张小敬一噎,知道自己这个要求确实过分了。他若真能一眼而知手笔,干脆当神仙算了。

晁分缓缓开口道:“不过我倒能告诉你,这是干吗用的。”

他吩咐学徒取来两截原竹,随手拿起一柄造型怪异的长刀,咔嚓咔嚓运刀如风。张小敬和伊斯看去,落在地上的碎竹片,和带来的碎竹形状差不多。过不多时,晁分手里,多了一个造型怪异的竹筒,两头皆切削成了锯齿状,可以与另外一个竹筒彼此嵌合,甚至还能转动。

仅仅只是看了几片竹片边角料,晁分就能倒推出制造的东西,真是惊为天人。

“这能干什么用?”

“这是麒麟臂,可以衔梁接柱,驱轮挈架,功用无穷。据我所知,整个长安只有一个人的设计,需要这么精密的部件。”晁分手抚竹筒,感慨道,“也是我唯一还未超越的人。”

“谁?”

“毛婆罗的儿子,毛顺。”

毛婆罗乃是武周之时的一位高人,擅丹青,精雕琢,在朝中担任尚方丞一职。梁王武三思为巴结武后,和四夷酋长一起上书,请铸铜铁天枢,立于端门之前。而这天枢,便是毛婆罗所铸。

毛婆罗的儿子毛顺,比乃父技艺更加精妙,在长安匠界地位极高。只看晁分的赞叹,便知这人水准如何。

张小敬也听过这名字,心中飞速思索起来。之前他一直困惑的是,蚍蜉打算拿失踪的石脂做什么用。现在听晁分这么一说,恐怕这个用处,与毛顺的某个设计密不可分。只要抓住毛顺,用意也便昭然若揭。他连忙问道:“大师觉得,这是用在毛顺的什么设计上?”

晁分道:“毛顺得天眷顾,兼有资材,深得圣人赞赏。今年上元,他进献了一座太上玄元大灯楼,用作拔灯之礼。这楼高逾一百五十尺,广二十四间,外敷彩缦,内置灯俑,构造极复杂,一俟点燃,能轮转不休,光耀数里,是旷古未有之奇景。圣人十分赞赏,敕许他主持营造——如今只待举烛了。”

言语之间,晁分十分羡慕,谁不想自己的心血化为实物呢?他没注意到,张小敬面色已变了数变。

“麒麟臂,正是用在这个灯楼中的吗?”张小敬颤声道。

“不错。那个太上玄元大灯楼上有二十四个灯房,每间皆有不同的灯俑布景。倘若要这些灯俑自行活动,非得用麒麟臂衔接不可。”

张小敬接过晁分手里的麒麟臂,仔细端详,发现内中是空心的。晁分解释道:“太上玄元大灯楼太高,木石料皆太重,只有空心毛竹最适合搭建。”

“可是这样一来,麒麟臂不是容易损坏吗?”

“竹质很轻,可以随时更换。况且灯楼只用三日,问题不大。”

张小敬脑中豁亮,他纵然不懂技术,也大致能猜出蚍蜉是什么打算。他们先把竹筒切削成麒麟臂的模样,再灌满了石脂,就是一枚枚小号的猛火雷。届时那些蚍蜉以工匠模样混入灯楼,借口检修,在众目睽睽之下更换成“麒麟臂”。

这样一来,整个太上玄元灯楼便成了一枚极其巨大的猛火雷,一旦起爆,方圆数里只怕都会一片糜烂。

“灯楼建在何处?”

“兴庆宫南,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

今夜丑正,天子将在勤政务本楼行拔灯之礼,身边文武百官都在楼中,还有万国前来朝觐的使臣。而勤政务本楼,距离太上玄元灯楼,只有三十步之隔。

蚍蜉的野心,昭然若揭。他们竟是打算把大唐朝廷一网打尽,让拔灯之礼变成一场国丧浩劫。

张小敬震惊之余,忽又转念一想。猛火雷有一个特性,用时须先加热,不可能预装上灯楼。蚍蜉若想达到目的,必须在拔灯前一个时辰去现场更换麒麟臂。丑正拔灯,现在是子初,还有不到一个半时辰。

那些蚍蜉,恐怕现在正在灯楼里安装!

张小敬猛然跳起来,顾不得跟晁分再多说什么,他甚至顾不上对伊斯解释,发足朝门口奔去。这是最后的机会,再不赶过去,可就彻底来不及了。

可他即将奔到门口时,大门却“砰”地被推开了。大批旅贲军士兵高呼“伏低不杀”,拥入院中,登时把这里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元载远远站在士兵身后,满脸得色地看着“蚍蜉”即将归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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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3:01:20 | 只看该作者
今夜负责兴庆宫外围警戒的,是龙武军。他们作为最得天子信任的禁军,早早地已经把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清查了一遍,在各处布置警卫,张开刺墙,力求万全。

这是一年之中,龙武军最痛苦的时刻。

再过一个时辰,各地府县选拔的拔灯车与它们的拥趸便会开进广场,做最后的斗技。届时这里将会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连附近的街边坊角甚至墙上都站着人。更麻烦的是,天子还要站在勤政务本楼上,接受广场上的百姓山呼万岁。在圣人眼里,这是与民同乐,共沐盛世,可在龙武军眼里,这是数不清的安全隐患。

今天太特殊了,龙武军不能像平时一样,以重兵把闲杂人等隔绝开来,只能力保一些要津。除了勤政务本楼底下的金明、初阳、通阳诸门之外,今年还多了一个太上玄元大灯楼。

“太上玄元”四字,乃是高武时给老子上的尊号。当今圣上崇道,尤崇老聃,所以建个灯楼,也要挂上这个名字。

这个灯楼巍巍壮观,倒不担心被人偷走,就怕有好奇心旺盛的百姓跑过来,手欠攀折个什么飘珠鸾角什么的。因此龙武军设置了三层警卫,没有官匠竹籍的一概不得靠近。

十几辆柴车缓缓从东侧进入兴庆宫南广场,这是因为整个城区的交通几乎已瘫痪,它们只能取道东侧城墙和列坊之间的通道,绕进来。广场边缘的龙武军士兵早就注意到,抬手示意。车队停了下来,为首之人主动迎上去,自称是匠行的行头,递过去一串用细绳捆好的竹籍。

“灯楼举烛。”他说道。

警卫早知道会有工匠进驻灯楼,操作举烛,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意外。他们接过竹籍,逐一审看。

这些竹籍上会写明工匠姓名、相貌、籍贯、师承、所属坊铺以及权限等,背面还有官府长官的签押,并没什么问题。警卫伍长放下竹籍,朝车队张望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张主事呢?”

按照规定,灯楼维修这种大事,必须有虞部的官员跟随才成。行头凑过去低声道:“咳,别提了,张主事刚才在桥上观灯,让人给挤下水啦,到现在还没捞上来呢。我们怕耽误工夫,就自作主张,先来了。”

警卫伍长一听,居然还有这事。他为难道:“工匠入驻,须有虞部主事陪同。”行头急道:“张主事又不是我推下去的!他不来,我有什么办法?”

“规矩就是规矩,要不让虞部再派个人过来。”警卫建议。他身为龙武军的一员,身负天子安危,一切以规矩为重。

“外头都在观灯,让我怎么找啊……”行头越发焦虑,手搓得直响,“距离丑正还有一个时辰。稍有迁延,我们就没法按时修完。圣人一心盼着今晚灯楼大亮,昭告四方盛世。万一灯楼没亮……就因为龙武军不让咱们工匠靠近灯楼?”

一听这话,警卫伍长开始犹豫了。规矩再大,恐怕也没有天子的心情大。他看了眼那列车队:“好吧,工匠可以进去,但这车里运的是什么?”

“都是更换的备件,用于维修更换的。”行头掀开苫布,大大方方请警卫检查。警卫伍长一摆手,手下每人一辆车,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车上确实全是竹筒,竹筒的两头被切削得很奇特,与灯楼上的一些部件很相似。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不过这些竹筒很烫手,似乎才加热过不久。伍长不懂匠道,猜测这大概是某种加工秘法。他放下竹筒,又提了一个疑问:“还有一个时辰就举烛了,还有这么多备件需要维修?”

行头这次毫不客气地一指马车:“这个问题,你可以直接去问毛监。”伍长抬眼一看,坐在马车前首的是一个留山羊胡子的瘦弱老者,他正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灯楼——正是尚灯监毛顺。

伍长一下子就不作声了。毛顺那是什么身份,哪里轮得到他一个龙武军士兵质疑?他再无疑心,吩咐抬开刺墙,让车队缓缓开进去。

连续两道警卫,都顺利放行了。虽然这些工匠没有张洛作保,不合规矩,但毛顺大师亲临,足以震慑一切刁难。于是车队顺顺当当开到了太上玄元灯楼下面。

这座灯楼太高了,所以底部是用砖石砌成一座玄观,四周黄土夯实,然后才支撑起一个硕大无朋的葫芦状大竹架。进入灯楼的通道,就在那一座玄观之中。

工匠们纷纷跳下马车,每人抱起数根麒麟臂,顺着那条通道进入灯楼。这里也有龙武军把守,不过得了前方通报,他们没做任何刁难,还过来帮忙搬运。

最后下车的是毛顺,他的动作很迟缓,似乎心不在焉。行头过去亲切搀住他的手臂,毛顺看了一眼行头,低声道:“老夫已如约把你们送过来了,你可以放过我的家人了吧?”

“毛监说哪里话。”龙波笑道,“灯楼改造,还得仰仗您的才学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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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3:01:48 | 只看该作者
檀棋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勤政务本楼上碰到太真。

说起这个女子,那可真是长安坊间津津乐道的一个传奇人物。她本名叫杨玉环,是寿王李瑁的妃子。檀棋与她相识,是在一次诸王春游之行上。寿王妃不慎跌下马崴伤了脚踝,檀棋擅于按摩,便帮她救治。两个人很谈得来,寿王妃并不看轻檀棋的婢女身份,很快便与之成为好朋友。

没想到,没过几年,天子居然把杨玉环召入宫中,说要为窦太后祈福,让她出家为道,号为太真……宫闱粉帐内的曲折之处,不足为外人道,但整个长安都知道怎么回事,一时传为奇谈。

说起来,她已经数年没见过太真,想不到今天在上元春宴上再度相逢。檀棋一看那一身婀娜道袍,就知道她虽然侍在君王之侧,可还未得名分,所以仍是出世装扮,不便公然出现在宴会上——寿王可是正坐在下面呢。

太真见到檀棋,大为惊喜。她在宫内日久,难得能看到昔日故交,执住檀棋的手:“可是好久没见到妹妹了,近来可好?”檀棋好不容易鼓起的决心,一下子被打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太真只当她过于激动,把她往旁边拽了拽,亲切地拉起家常。檀棋心急如焚,口中随口应着,眼神却一直看向珠帘另外一侧,那顶通天冠,正随着《霓裳羽衣》的曼妙音律频频晃动。

太真看出檀棋心不在焉,颇有些好奇。她刚才扫了一下座次,太子在,李泌却不在,莫非是李泌把自己的家养婢送给太子了?可她这一身脏兮兮的穿着,可不像出席宴会的样子。

“妹妹怎么这身打扮?是碰到什么事了吗?”

檀棋听到这一句,眼神陡然一亮。

太真修道祈福,纯粹是天子为了掩人耳目,其实恩宠无加。她可是听说,宫中皆呼太真为娘子,早把她当成嫔妃一般。若能请她去跟天子说项,岂不比硬闯更有效果?

檀棋心念电转,忽然抓住太真的袖子哭道:“姐姐,你得救我!”太真连忙搀扶起她,缓声道:“何事心慌,不妨说给我听听。”她虽只是个隐居的女道,语气里却隐隐透着雍容自信。

檀棋抓住她柔软的纤手,羞赧道:“我与一人私订终身,不料他遭奸人所嫉,栽赃陷害,如今竟被全城通缉。我奔走一夜,却无一人肯帮忙。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冒死来找太子,可太子也……”说到后来,泫然若泣。

檀棋很了解太真,她是个天真烂漫的人,讲长安毁灭什么的,她不懂。她只喜欢听各种传奇故事,什么凤求凰、洛神赋、梁祝、红拂夜奔,都是男女情爱之事。若要让太真动心帮忙,只能编造一段自己和张小敬的情事。

果然,太真听完以后眼泪汪汪,觉得这故事实在凄美:私订终身,爱郎落难,舍命相救,每一个点都触动她的心绪。她早年为寿王妃,如今又侍奉君上,一直身不由己,对这样的故事总怀有些许憧憬。

太真抱了抱檀棋软软的身子,发现她连脖颈处都沾着一抹脏灰,可见这一夜真是没闲着,心痛得不行。

“安心,我去跟圣人说一句。你那情郎叫什么名字?”

“叫张小敬。”檀棋说完,连忙又摇摇头,“千钧之弩岂为鼷鼠发机。圣人举动皆有风雷,哪能去管这种小事,反而看轻了姐姐。”太真觉得她到了这地步还在为自己考虑,颇为感动,宽慰道:“放心好了,我常为家人求些封赏,圣人无有不准的,求个敕赦很容易。”

檀棋小声道:“乞求陛下赦免,会牵涉朝中太多,我不能连累到姐姐。姐姐若有心,只消让陛下过问一句阙勒霍多,也便成了。”

“那是什么?”太真完全没听懂。

檀棋苦笑道:“这是我爱郎所涉之事,被奸人遮蔽了圣听。所以只要陛下略做关注,他便可以脱难了。”

太真想了想,这比讨封赏更简单,还不露痕迹,遂点头应允。檀棋身子一矮,要跪下叩谢,却被太真搀扶起来:“我在宫外除了几个姐妹,只有你是故识,不必如此。”

看着檀棋莹莹泪光,太真心里忽然有种非凡的成就感。一言而成就一段姻缘,也算替自己完成一个夙愿。她又安慰了檀棋几句,掀开珠帘去了天子身边。

檀棋停在原地,心中忐忑不安。

此前檀棋已经盘算过,无论是为张小敬洗冤,还是要把靖安司还给东宫,都没法拿到御前来说。这些事对天子来说,都是小事。要惊动天子,必须是一枚锋利的毒针,一刺即痛的那种。

这枚毒针,就是阙勒霍多,毁灭长安的阙勒霍多。

眼下太子欲忍,李相欲争,两边都有意无意把阙勒霍多的威胁给忽略了。檀棋能做的,就是彻底掀翻整个案几,把事情闹大。只要天子一垂问,所有的事情都会摆到台面。

檀棋不知道这样搅乱局势,能否救得了张小敬,但总不会比现在的局面更糟糕。不过她也知道,这一闹,自己会同时得罪太子与李相,接下来的命运恐怕会十分凄惨。

可她现在顾不得考虑这些事,只是全神贯注盯着悬水珠帘的另外一侧。只见太真的黄冠慢慢靠近通天冠,忽然歪了一下,似乎是把头偏过去讲话。过不多时,檀棋看到两名小宦官匆匆跑进帘子,又跑出来去了席间。太子和李相一起离席,趋进御案。远游冠和乌纱幞头同时低下,似在行礼,可却久久未抬起,只有通天冠不时晃动,大概是在训话。

宫中钟磬鼓乐依然演奏着,喧闹依旧。檀棋听不清御案前的谈话内容,只能靠在云壁,就像一个押下了全部身家的赌徒,等着开盅的一刻。

终于,远游冠和乌纱幞头同时抬起,其中一顶晃动的幅度略大,心神似受冲击。檀棋不知吉凶如何,咽了咽口水,也不等太真走出来,悄然退回到太子席位后面。

李亨一脸铁青地走回来,看到檀棋,眼神一下恍然:“是你跟太真那女人说的?”

“是。”檀棋挺直着身躯。

“你……”李亨指着她,指头微微颤抖,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你这个吃里爬外的贱婢!为了一个死囚犯,什么都给卖了!”

适才父皇垂问阙勒霍多,两人都没法隐瞒。李相趁机发难,指责李泌所托非人,任用一个背叛的死囚犯以致靖安惨败。李亨别无选择,只得硬着头皮与之辩解。李相说靖安司无能被袭,他就指责御史台抢班夺权;李相说张小敬勾结蚍蜉,他就拿出张小敬在西市的英勇行为,反驳污蔑。

两人被一个小小婢女拖到一个全无准备的战争,争吵起来也只是空对空。最后天子听得不耐烦了,说“大敌未退,何故呶呶!”。他对张小敬如何毫无兴趣,可阙勒霍多可是要毁灭整个长安的。李亨和李林甫只得一起叩头谢罪,表示捐弃前嫌,力保长安平安。

檀棋虽不明内情,可听到“为了一个死囚犯”这句,便知道靖安司暂时应该不会死咬张小敬了。她已经懒得去跟李亨解释误会,把身子往后头墙壁一靠,疲惫地闭上眼睛。她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恶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胳膊,往外拖去。

接下来的事情,只能靠登徒子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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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3:02:18 | 只看该作者
士兵们拥入晁分的院子里,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伊斯。他二话不说,直接跃上工棚,把草篷一扯,纷纷扬扬的茅草便落了下来,遮住旅贲军的视线。

“张都尉,快走!”

张小敬知道局势已经不容任何拖延,眉头一皱,转身朝反方向跑去。可他很快看到,对面屋檐上,十几名弓手已经站定了身子,正在捋弦。这时候再想越墙而走,立刻就会成为羽箭的活靶子。

他急忙抬头喊伊斯下来,伊斯正忙着站在棚顶掀草篷,没听见。忽然黑夜中“唰唰”几声箭矢破空,伊斯身子一僵,一头栽倒在地。

“伊斯?!”

张小敬大惊,疾步想要过去接应,可一队旅贲军士兵已经扑了过来,阻断了两者之间的路。随后元载也在护卫的簇拥下,进了院子。他看了一眼躺倒在地的伊斯,得意扬扬地冲这边喊道:“靖安司办事!你们已经走投无路,还不束手就擒?”

为了增加效果,元载亲自拿起一把刀,捅在了重伤的伊斯大腿上,让他发出大声的惨叫。

奇怪的是,这次张小敬居然没动声色。

元载对他的冷静有点意外,可环顾四周,放下心来。这里只有院门一个入口,众多士兵持刀谨慎地朝这边压过来。外围还有弓手和弩手,控制了所有的高点。这是一个天罗地网,这些蚍蜉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不过他想起刚才自己险些被闻染挟持,又后退了几步,把自己藏在大队之中,真正万无一失。

“上灯!”元载觉得这个美好的时刻,得更亮堂一点。

立刻有士兵把灯笼挂在廊柱上,整个小院变得更加明亮。元载忽然歪了歪头,“啧”了一声。他终于看清楚,眼前这个男子,似乎是个独眼,左眼只剩一个眼窝。

“张小敬?”元载又惊又喜,他本以为是蚍蜉的两个奸细,没想到是这么一条大鱼。看来今天的大功,注定是被他独占了。

元载向前靠了一点,厉声喝道:“张小敬!你罪孽深重,百死莫赎!今日本官到此,你还不自杀谢罪?”他见张小敬依然没动静,又喊道:“你的党羽姚汝能、徐宾、闻染等,已被全数拿下,开刀问斩,只等你的人头来压阵!”

元载压根不希望张小敬投降。无论是绑架王韫秀还是袭击靖安司,这两口大锅都要背在一个死人身上,才最安全。所以他在激怒张小敬,只要对方反击,就立刻直接当场格杀。

听到元载的话,张小敬的肩膀开始颤抖。学徒以为他害怕了,可再仔细一看,发现他居然是在笑。嘴角咧开,笑容残忍而苦涩,两条蚕眉向两侧高高挑起,似乎遇到了什么兴奋至极的事。

张小敬随手捡起旁边晁分劈竹用的长刀,掂了掂分量,从袖子扯下一条布,把刀柄缠在手上,然后转过身子,正面对准了那些追捕者。

元载看到他拿起刀来,心中一喜,口中却怒道:“死到临头,还要负隅顽抗?来人,给我抓起来!”

听到命令,士兵们一拥而上,要擒拿这“蚍蜉之魁首”。不料张小敬刀光一闪,冲在最前头的人便倒在地上,身首异处,冲天的血腥喷涌而出。后面的人吓得顿了一下脚,左右看看同伴,眼神一点,齐冲过去。又是两道刀光闪过,登时又是两人扑倒。

后面的士兵还未做出什么反应,张小敬已经反冲入他们的队伍中去。他一言不发,刀光连闪,他手中的砍刀就像是无常的拘锁,每挥动一下都要带走一条人命。一时间鲜血飞溅,惨呼四起。

学徒早吓得瑟瑟发抖,抱头蹲下。只有晁分本人稳稳坐在炉灶前,继续看着火焰跳动,对这残酷血腥的一幕熟视无睹。

元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直觉告诉他什么事不太对劲,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喝令士兵继续向前。

张小敬的攻势还在继续,他简直是七杀附体。旅贲军士兵可从来没跟这么疯狂的敌人对战过,那滔天的杀意,那血红的怒眼,在黑暗中宛若凶兽一般,触者皆亡。这院子颇为狭窄,地面上杂物又实在太多。旅贲军士兵攒集在一起,根本没法展开兵力进行围攻,只能惊恐地承受着一个人对一支军队的攻击。

倘若封大伦在侧,便会发出警告。去年张小敬闯进熊火帮寻仇,杀伤帮员三十多人,连副帮主和几个护法都惨死刀下,正是这样一个疯魔状态。

张小敬现在确实疯了。

在这之前,他无论遭遇多么危险的境地,始终手中留情,不愿多伤人命。可伊斯的中箭以及元载的连番刺激,让张小敬这一路上被压抑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同伴们一个个被击倒,敌人还在步步前进,官僚们愚蠢而贪婪的面孔,老战友临终的嘱托,长安城百万生灵,一个又一个压力汇合在一起,终于把一股隐伏许久的狂暴力量给挤出来,让他整个人化身为一尊可怕杀魔。眼前再无取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更别说那些脆弱的旅贲军士兵。

更可怕的是,张小敬的狂暴表现不是疯狂乱砍,而是极度的冷,冷得像是一块岩石。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顾忌和怜悯,甚至没有任何保全自己的想法。不闪不避,浑然一个没了血肉与思维的傀儡,唯一残留的意念就是杀戮。每一刀,都是致命一击。

在张小敬的独眼之中,眼前的惨状、熊火帮的惨状,以及当年在西域守城时那一幅修罗图景,这三重意象重叠在一起。随着杀戮在继续,张小敬已经身陷幻觉,以为自己仍守在西域那一座小堡里,正在与突厥大军浴血搏杀。

这样一头沉默的怪物冲入队伍里,让沉默变得更加恐怖。在叫嚷和惨呼声中,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被一击毙命。有个别胆大的士兵想去阻截,却发现根本拦不住。张小敬手里那把怪异的刀,削铁如泥,又极其坚韧,砍入了这么多人的身体,却依然没有卷刃。

仅一个人、一把刀,竟杀得旅贲军尸横遍野,很快硬生生给顶出了院子去。五尊阎罗,狠毒辣拗绝,享誉一百零八坊。可今夜的长安城见证了第六尊阎罗——疯。

十来盏灯笼依然挂在廊柱上,烛光闪动,让地面上那一片片血泊,映出那一个凶残而孤独的执刀黑影。

元载反应很快,第一时间逃出了院子。他发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破胸膛,裤子热乎乎、湿漉漉的——居然尿裤了。那一尊杀神的疯狂表演,彻底扯碎了元载的胆量。

元载现在终于明白,为何永王和封大伦对这个人如此忌惮。这不是疥癣之忧,这是心腹大患!!

跟随元载及时退出院子的不过七八个人,幸亏外围还有十来个后援,此时纷纷赶过来。可他们看到那凄惨的场面,也无不两股战战。

“你们快上啊!”元载催促着身边的士兵,发现自己的声音虚弱干瘪,全无气场可言。旅贲军士兵们捏紧了武器,却都神色惶然,裹足不前。他们和元载一样,已经被那一战摧毁了胆量和士气。

张小敬一步一步朝着院外走来,周身散发着一股绝望而凛然的死气。

这强烈而恐怖的气息,压迫着士兵们纷纷后退。元载在后面惊恐地喊道:“用弩!用弓!”他已经不想别的,只想尽快摆脱这个噩梦,可肌肉紧绷如铁,根本动弹不得。

听到提醒的旅贲军士兵如梦初醒,后排的人纷纷取出手弩。那个人再厉害,也是个血肉之躯,绝不可能和这些弩箭抗衡。

就在张小敬即将迈出院子、士兵扣动扳机的一瞬间,那两扇院门似乎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抓住,“砰”的一声骤然关上了。噗噗噗噗,那一排弩箭全都钉到了门板上。然后啪嗒一声,似乎是一条横闩架起。

元载脸色扭曲起来,如果不亲眼见到张小敬死去的话,在未来的人生里,他恐怕夜夜都会被这个噩梦所惊扰。

“快!快去撞门!”元载尖叫着,不顾胯下的尿臊味道。可是并没人听他的,仿佛那是黄泉之国的大门。

在门内侧的张小敬也停住了脚步,他也不知道那两扇门怎么就突然关上了。他抬起空洞的右眼,发现两扇门的背后,有一系列提绳和竹竿的机关,一直连接到院子里。

张小敬现在对这些没兴趣,只想杀戮。他缓缓抬起胳膊,准备砍向两门之间的横闩。这时,一只满是老茧的大手抓住他握刀的手。

“很好,你很好。”晁分的手劲奇大,直接把刀从张小敬手里夺下来。

刀一离手,张小敬的眼神恢复了清明。他看了眼死伤枕藉的院子,蚕眉紧皱,丝毫不见得意。

“你知道这世界最美的东西是什么吗?”晁分的声音一改刚才的冷漠疏离,“是极致,是纯粹,是最彻底的执。我从日本来到大唐学习技艺,正是希望能够见到这样的美。”

他把刀横过来,用大拇指把刀刃上的血迹抹掉,让它重新变得寒光闪闪。

“我走遍了许多地方,尝试了许多东西,可总是差那么一点。可刚才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一直苦苦寻找的那种境界——那是多么美的杀戮啊,不掺杂任何杂质,纯粹到了极点。”晁分说得双眼放光。

学徒在旁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家里都闹成这样了,老师居然还觉得美?他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撒腿跑开。晁分根本不去阻拦,不屑道:“这些人只知器用机巧,终究不能悟道。”

张小敬沉默不语,他还未完全从那疯魔的情绪中退出来。

晁分把刀重新递给他:“我已经放弃铸剑很久,这是最后一把亲手打造的刀器。我本来觉得它不能达到我对美的要求,现在看来,只是它所托非人——我现在能听见它在震颤,在欢鸣,因为你才是它等待的人,拿去吧。”

出乎晁分意料的是,张小敬却把刀推回去了,语气苦涩:“我一生杀业无算,可从不觉得杀人是一件开心的事,正相反,每次动手,都让我备感疲惫和悲伤。对你来说,也许能体会到其中的美;对我来说,杀人只是一件迫不得已的痛苦折磨而已。”

“杀戮也罢,痛苦也罢,只要极致就是美。”晁分兴奋地解释着,“只可惜生人不能下地狱,那里才是我所梦寐以求的地方。”他再一次把刀递过去。

“你就快看到了。”

张小敬不去接刀,转身去看躺在血泊中的伊斯。他身中两箭,幸运的是,总算都不是要害,不过双腿肌腱已断,今后别说跑窟,恐怕连走路都难。

“都尉,在下力有未逮,不堪大用……”伊斯挣扎着说,嘴角一抹触目惊心的血。这个波斯王族的后裔眼神还是那么温柔,光芒不改。

“我会通知波斯寺的人,把你抬回去。”张小敬只能这样安慰他。

“……是景寺。”伊斯低声纠正道,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张小敬。这一次张小敬看懂了,从他脖颈里掏出那个十字架,放在他的唇边。伊斯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口中喃喃,为张小敬做祷告。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张小敬没有多余的话,他站起身来,对晁分道:“麻烦你叫个医馆,把他送去救治。”

“你去哪里?”

“太上玄元大灯楼。”张小敬的声音,听起来比晁分的刀还要锋利。

“可是门外还有那么多兵等着你。”

“要么我顺利离开,要么当场战死。如果是后者,对我来说还轻松点。”

晁分把刀收了回去:“既然你不要刀,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点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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