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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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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3 21:56:19 | 只看该作者
第219回 终结章 · 六

胡子搂着她坐到廊下,摸着她枯黄干裂的头发,怜惜道:“……你丑了。”

明兰立刻清醒了,用力捶他肩膀,狠狠道:“你还不是一副恶鬼模样!”

大半年的风餐露宿,征讨杀戮无尽,数日连夜驱马狂奔,继而一场厮杀,胡子也消瘦憔悴极了,颧骨高高耸起,眼眶深陷,配上漆黑的面皮,一脸的凶神恶煞,与恶鬼颇有几分神似——和枯瘦干黄的明兰,倒很登对。

夫妻对坐,有太多话想说,反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

胡子一遍遍巡梭明兰,目光从脸上,身上,到硕大的肚皮上,“…我真怕…”怕她不测,怕她生病,怕她忧心……“兵败之事,我该早告诉你的,免得你担忧。”

说不介意是假的,可又能怎么办呢?“你不告诉我是对的。”顿了顿,她接着道,“你听闻郑大将军的事了吧?郑老太爷和老夫人,三日内全没了。”

胡子叹道:“可惜了。郑大哥最是孝顺……他是裹着孝,领兵出城伏击的。”

明兰默了会儿,才道:“君不密,失国,臣不密,失身。这道理,我懂。”

若说亲近,郑家父子是骨肉至亲,几十年父慈子孝;若说忠心,郑老将军一腔赤胆,铁骨铮铮;更别说郑老夫人一辈子与世无争。纵是如此,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这是血的规则。

作为家人,能做的,不过是信任和坚强。

“何况,薄老夫人曾说过,做武将家眷的,若男人真战死了,也没什么好寻死觅活的,拉扯孩儿长大就是了。”明兰语气沉重。

胡子毫不犹豫的点头,“这话是没错。不过……”他忍不住道,“也别事事都学薄老夫人。”

“这是为何?”她深深觉得薄老夫人乃一代奇女子,每回祸事,她都能神奇的避过。

“薄老帅少时无家无恃,一书香门第机缘巧合,受其大恩;是以当薄老帅求娶那家女儿时,人家不好回绝。可那姑娘不乐意,天天等着守寡改嫁,老帅说,便是为这口气,他也要活得比婆娘长!”

明兰听的发笑:“乱讲,我听说薄老帅也是名门子弟,不过家道中落而已。”

胡子一脸‘成功人士总会有各种关于成长背景的美妙猜测’,笑道:“你听那胡说!薄老帅的老家在不知哪处的山沟沟里,自小连个大名都没有。升小校时,才连夜抓了个算命瞎子给改的名。”

“那,薄老帅的原名叫什么?”

胡子道:“小时听老爷子说过,仿佛带个‘狗’字,只不知是二狗,还是狗剩,抑或狗蛋什么的……”

明兰笑得弯下腰去,胡子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手牢牢包握她的手,另一手轻轻捋着她的头发,空阔安静的庭院,忽的宁馨可爱起来。

静不过一会儿,侧厢响起幼儿的哭声,夫妻俩醒过神来,明兰摸着胡子肩上的金虎头,笑道:“团哥儿知道爹回来了,你先换身衣裳,再去瞧他罢。”

“衣裳就别换了,领军武将无旨不得入京,我是偷着进城来的,先抱一抱儿子,我这就得赶回去……”

后面的话明兰没听清,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半响,她才尖叫着:“你这是私自进城啊!你,你你……你有没有毛病呀!记挂妻儿,叫人递个话进来不就完了,干嘛非要自己来!你知不知道无旨入京是什么罪名!你当那群言官是摆着好看的呀!你岳父早不在御史台混了,没人罩着你啦!你个大傻瓜!你还看,看什么看……”

胡子哈哈大笑,这时崔妈妈抱着团哥儿出来,胡子一把抱起小胖子,用力亲了几口,然后交还给崔妈妈,大步流星的转身离去,走前还摸了一把老婆的脸蛋。

明兰怒极,用力将扇子掷过去,跺脚骂道:“你个大白痴!回去给我好好写谢罪折子,求得皇上谅解!老娘可没兴致去送牢饭!”

回复的是一串响亮大笑,从外头远远传回院来,笑声敞明快·活之极,仿佛这寂静幽夜,刹那已是春暖花开。

明兰气了半天,忽觉自己双手叉腰,凸肚叫骂,不正活脱一把‘茶壶’么,睡眼惺忪的小胖子呆呆望着母亲,仿佛在惊奇——明兰忍不住捂嘴轻笑。

……

胡子夜里回来过的事,不到天亮就传遍整座侯府,丫鬟婆子杂役连同管事们,好像忽然有了主心骨,各个精神抖擞,早早起来打扫庭院,整理花草,满府一片勤快火热的景象。

明兰反有些懒懒的,身子发沉,提不起精神来。

到了中午,武英阁大学士亲往城外颁旨,平叛的五百轻骑方能依序进城。

因为胡子没刮胡子,尽管骑在最前头,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没搭理他,只把荷包鲜花什么的,不断往后头几个俊秀小将身上招呼。

连老耿都得了几个,正乐呵着,冷不防在人群中瞥见自家管事目光炯炯,顿时吓的冷汗直流,在宫门前一下马,忙不迭的把荷包果子都塞给身边副将。

金殿之上,例行嘉奖劝勉,规矩繁琐,继而议政……待胡子回家,已是天暗。

刚牵辔下马,只见刘管事提着脖子等在门口,颠颠的跑上前来,“侯爷,您赶紧进去罢!夫人要生啦!”

胡子心头一紧,拉回缰绳再度上马,勒马抬前蹄,轰然踢开正门,在所有人瞠目中,径直往里疾驰而去,在嘉禧居前下了鞍,扔了缰绳,三步并作两步往里跑去。

却见主居周围俱是人,各个抬着脖子等消息;里头却被翠微清空了闲杂人等,只几个婆子丫鬟来来回回的端送热水,白布等,井井有条。

胡子本想抬脚就进屋去看,却被一群婆婆妈妈拦在庭院,直道这个规矩那个忌讳,他是重规矩守礼之人,倒没硬闯;可心头烦躁不安,急的团团转,又无可作为,正一肚子火,忽瞥见一个憨憨的少年在树丛边张头缩脑,他过去一把揪住,喝道:“臭小子,你在这儿做什么!嗯……手里拿的什么?”

石小弟怀抱一把条凳,遮遮掩掩,一愣神间:“呵呵…呵呵,这个…哦,我怕侯爷累,给你端凳子坐呢!”其实不是;但他十分敬佩自己的急智。

谁知一旁侍立的顾全笑了起来:“石头哥,你就别唬人了,这是给小桃姐端的罢!”

石锵脸上发烧,好在他生得黑,也不显眼;原绷紧面皮等着责骂,谁知胡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忽拍着他肩,微笑道:“知道心疼老婆了,嗯,将来有出息!”

未等他乐,胡子忽又补上一句:“从现下算起,夫人一个时辰内生,今年就给你办婚事,两个时辰,那就明年,三个时辰就后年。小子,依此类推罢!”

石小弟傻眼,记得当年嫂子生小侄女时,足足折腾了一天一夜,适才刚过去两个时辰,这,这……呜呜,他不要七八年后再讨媳妇呀!

见少年惊恐交加,面皮青白,胡子满意的撩开手——嗯,心里舒坦多了。

屋中断续传出低低的痛楚呼声,胡子背负双手,在庭院里一圈一圈的走,直绕得石小弟头晕眼花,天旋地转,大约绕了两三百圈,屋里终于传出欢呼声,继而是细细的婴儿啼哭声,只见崔妈妈擦着手出来,满脸堆笑:“生啦!夫人生啦!又是个哥儿!”

石锵紧抱条凳,差点喜极而泣;崔妈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孩子倒比正经家里人的还激动。

婴儿粉红娇嫩,被强盗似的亲爹抱在怀里却不害怕,淡定的瞥了胡子几眼,淡定的歪头睡去;因生他时,恰好一家团圆,便起乳名‘阿圆’,小哥俩刚好凑一对。

胡子喜欢的不得了,一会儿赞儿子手指纤长,必是个会读书的,一会儿又说生得像娘,将来定然风度翩翩,张大后摘下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名头!哈哈,哈哈……

明兰累得满头大汗,正躺着歇息,闻听这话,没好气的翻下白眼,奋力砸了个枕头过去——皮埃斯,目前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称号,仍由某齐姓已婚男子保持。

胡子轻巧接下枕头,笑呵呵的坐在床头,亲亲妻子,又亲亲儿子,心中满足喜悦,忽叹道:“这会儿皇上若叫我致仕,我定一口应下。”

此后几日,胡子忙的甚至见不到清醒状态的妻儿。

远征大军尚在外头,更别说甫平息变乱,暗底下还有多少从逆,多少要犯潜逃,如何处置圣德太后和睿王母子……商讨捉拿叛贼余党,抄家缉拿,三司会审,入罪定名,布防京城等等等,拉拉杂杂一大摊子,胡子日日是鸡叫出门,猫叫回家,连剃胡子的功夫都没有。

如此折腾了三四日,到了第五日,皇帝终于良心发现,放郑大将军回家奔丧,另几位重臣也各得了半日的假,还是轮流的。

郑家置好灵堂后,可怜两子都不能在亡父亡母跟前守着,总算长子儿女不少,好歹撑住了场面——其实,哪怕没有儿女守灵,端看日日祭拜之人串流不止,热闹红火堪比菜市场,又有圣旨厚葬,就知郑家情势正好。

煊大太太去过后,绘声绘色的将情形说给明兰听,聊解产妇闷闲,末了,迟疑得说了件事——那日落山坡激战后,检首论功时,从死人堆里扒拉出了顾廷炜的尸首,据说第一轮乱箭齐射就死了;将尸首送回宅子,太夫人当场晕死过去,醒来后,大半个身子动弹不得。

明兰不欲多语,淡淡道:“薄熙小将军家学渊源,他领的箭阵自是凌厉无双。”对这种明火执仗要害她母子性命的人,管他去死呢。

煊大太太笑笑,也不再多说。其实照她看来,来探望明兰母子的贵家女眷不见得比去郑家祭灵的少,可见顾廷烨眼下圣眷正隆,而那顾廷炜居然敢邀集山贼上侯府杀人放火,何止胆大包天,简直疯了,傻子才会替他家说话!

次日,总算轮到胡子休沐,午间便与明兰在炕上用饭,炕桌上摆一盘清炒芥兰,一碟蜜汁胭脂鹅脯,一条鲜美的清蒸鲈鱼,另一大盅荷叶口蘑鸡汤。

胡子吃相凶猛,吃得八分饱才撂下筷子,微微叹气道:“说起来,这竟是回来后,与你吃的头一顿饭呢。”很伤感,很感慨。

明兰盯着他的脸:“你什么时候去把胡子刮了吧。”

“这段日子,你都一个人吃饭吧?”继续伤感。

“你胡子上没挂汤么,要不要巾子。”

胡子不悦了,瞪眼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好好好,我说我说……我说什么呀我说。”明兰咬着筷子想半天,“我挺着个大肚子,一不能踏青游玩,二不能吃酒看戏,连拜佛都怕庙里人多冲撞了……每日都是吃饭睡觉看账管孩子,日复一日,有甚好说的……你这一去就是半年,行军打仗的见闻可不比家里的鸡毛蒜皮精彩得多么?还不若你说我听。”

不知怎的,这句话像把闸刀,一下关掉了胡子的说话兴致,胡子沉默了许久,才平淡道:“有件事,早就该跟你说了,一直没功夫…曼娘母子…”

他顿了下,明兰提起一颗心,“找到我部大军处了。”

明兰艰难地咽下米粒,“那,然后怎么样了呢?”这家伙真可恶,说一半留一半,极端缺乏讲故事的基本素质。

胡子正待开口,外头忽传来顾全恭敬的声音:“回禀侯爷,耿大人到了,在门房等您呢。您是这会儿过去呢,还是请耿大人等会子?”

皇帝的假不是白给的,其中一个重要行程就是去郑家祭灵,是以同日放假的顾耿二人相约结伴齐去。胡子稍稍沉吟,看向明兰道:“不好叫老耿等,他家也是一大摊子事等着,我们早去早回。晚上把蓉丫头叫来,咱们一家人吃顿饭。”

“哦,那好吧……”明兰耷拉着耳朵,不情不愿的嘟嘴,被吊起了胃口,断在此处别提多难受了。

胡子翻身下炕,整理衣装,转头瞧见她失落的模样,好笑的摸摸她的耳朵:“也没什么大事,跟咱们过日子干系不大,你若耐不住想知道,我去叫谢昂那小子来跟你说。”

明兰略一迟疑,随即用力点头。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难道要吊她一下午的胃口?既然他敢让个外人来说这事,那她就敢听!

胡子出门后,夏竹和小桃合力撤下饭桌,换上个半旧的如意菱角边小炕几,夏荷从外头拿进几个晒得滚烫的靠垫,塞到明兰身后,顿时腰后一片暖热熨帖的舒服,又指挥两个婆子搬了架两折的八仙过海绡纱屏风放在屋子正中间。

女孩们堪堪收拾停当,绿枝领着顾侯的贴身侍卫,小队长谢昂进来了。

谢昂跟随顾廷烨多年,生死阵仗也见得多了,此刻却红着脸,拧着手,活像个刚过门的小媳妇,隔着屏风给明兰行过礼,绿枝给他搬了把凳子坐,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偏身只敢坐一半,那姿势别提多秀气含蓄了。

“谢小兄弟,别拘束了,你跟侯爷这么多年了,就跟自家亲戚一般。”明兰努力放柔声音,企图使他轻松些。

“不,不敢…小的…亲戚,怎敢?”谢昂头都不敢抬,明明隔着屏风什么也看不见,他却死活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动。

明兰继续道:“侯爷跟我说了,过两年再给你谋个好出身,将来成家立业就好了。”

“不不,不必…我娘说,叫我多跟侯爷几年…眼下就好,就好。”谢昂一边辞谢,一边在肚里哀怨侯爷为甚给他摊上这么个差事,主母和侯爷的前任外室——多尴尬的话题。

明兰又柔声说了几句,见谢昂始终羞羞答答,终于泄气道:“侯爷忙得厉害,叫你跟我说说,你就说罢。”

谢昂目光茫然:“说?啊!哦…那事儿…”他心中一团乱,“这个…从哪儿说起呢…”

屏风后传来平静的声音:“就从你见到曼娘时说起罢。侯爷说,还是你最先发现她们母子的。”

谢昂叹口气:“也不算发现,实是……”他停顿了下,似乎在想如何措辞。

“那是刚收复西辽城不久。前段缩在草甸子里,装了大半个月的孙子,总算在粮草耗尽前引出了单于大军,血战一场后,咱们大获全胜,可也死伤不小,便到西辽城里休整。那日,神箭营的小薄将军忽来寻我,说他帮着去城北土窑给饥民放粮时,遇到一领着病重孩童的妇人,自称是咱们侯爷的家眷,说的有鼻子有眼……”

谢昂咽了口唾沫,想去窥伺主母的脸色,结果只看到屏风上的吕洞宾正在自命风流的捋胡须,何仙姑看人的眼神很风骚,他只好继续道:“我吓了一跳,赶忙过去看,谁知竟是曼娘姐…呃,我早先在江淮时就识得她的…”

那时,曼娘处处以顾夫人自居,着意结交车三娘夫妇等人,还非常主动的对一众小兄弟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他也跟旁人一道起哄着叫过她‘嫂子’——想及往事,谢昂更不安了,再次想去看主母的脸色。

结果,吕洞宾还在捋胡须,何仙姑继续风骚。

“我不敢自作主张,忙回去报了侯爷。侯爷跑去一瞧,什么也没说,便把她们母子带了回去,可怜昌哥儿已重病的昏迷不醒。”他微微叹息,当初他还将那男孩举至头顶过,“军营重地,不好随意进人,侯爷便将人带至一小院,先找了大夫去瞧昌哥儿。”

其实没这么简单,他省略了些叫他不舒服的事。

到了小院后,顾廷烨面色极难看,张口就问:“你来干什么?!”

曼娘饱含热泪:“二郎,我来与你生死相随呀!哪怕死,咱们也要死道一块儿!”以及诸如此类的肉麻话。她并不知前日大胜,只道听途说,还以为张顾大军是龟缩在西辽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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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3 21:58:35 | 只看该作者
第219回 终结章 · 七

亏得当时小薄将军已遣散众人,院中只有谢昂和几名亲信,回营后,众兄弟闲聊——

一个说:“生死相随?!唱戏呢!怪恶心人的!”兄弟,还真叫你猜中了。

另一个说:“死什么死!哥儿几个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眼看回去就是荣华富贵,这丧门星说什么疯话!若不是……看老子捏死她!婆娘嘛,男人出门打仗,就该好好在家伺候老人带孩子,跑来添什么乱?!”

一个有些知情的道:“我听说咱们副帅早年在江湖上混过,少年人嘛,风流,大约沾上了个甩不脱的女人!”

又一个出来插嘴:“瞧那娘们,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段没身段,老得跟我娘似的,咱们副帅相貌堂堂,瞧上她什么了呀!”

“莫不是榻上本事好!?老货老货,才去火哦!”

——荤段子上场,哄堂大笑。

军中女子只有洗衣妇和营妓,又不能常去光顾,一帮大老爷们闲时只能说些上官的八卦来解闷——再说了,良家女子哪有曼娘这等轻佻的行径,这等不尊重的说话。众兄弟虽无恶意,但口气中自然带上些鄙夷和轻蔑。谢昂听得难受,暗替顾廷烨难堪。

他晃晃脑袋,赶紧继续说下去:“……谁知,昌哥儿已是重病不行了。不论随军的大夫,还是城中的名医,瞧过后都说没救了。公孙先生说,若在繁华的大城里还好说,可西辽那种穷乡僻壤,又逢流民肆虐过几阵,缺医少药的,连吃的都不大够…唉…”

屏风那头轻轻‘啊’了下,清脆的瓷盖碗相撞声,里头道:“难道,昌哥儿…死了…?”

谢昂低低道:“是。已化了骨灰,请后头的公孙先生带回来,到时再入土下葬。”

“那曼娘呢?”明兰急急道。

昌哥儿是顾曼二人间唯一牵连,这会儿死了,曼娘能善罢甘休?

谢昂沉默了会儿,口气艰涩道:“从曼娘被带回去起,侯爷就将她们母子分隔开…到死,都不肯叫她再见昌哥儿一眼…”

他虽幼时胡闹过,但总的来说,人生坦荡光明。那几日于他,几可说是噩梦,他只盼以后再不用记起,偏此刻还得细细说给主母听。

曼娘一开始紧着纠缠男人,可侯爷根本不理她,只叫人将她关在屋里,给吃喝衣裳。没几日,京城辗转送来一封刘正杰的信,侯爷看过后,叫人开锁。曼娘一出来,就迫不及待的要诉说自己的深情和不易,侯爷一言不发的听着,曼娘自说自话了半天,直说的口干舌燥,涕泪横流,终于住了口。

侯爷这时才开口,很平静的:“说完了?那么我说。当初我跟你说过,倘若你再敢进京,再敢去纠缠明兰,我叫你这辈子见不着昌哥儿。我的话,你记着么?”

曼娘不死心,又哭又说:“你还提她?!她在京城吃香喝辣,根本不在意二郎的死活!只有我,只有我惦记,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见到了你……”

侯爷不理她,撂下一句:“我说话算话,从此刻起,你休想再见昌哥儿一面。”然后扭头离去。

曼娘又被关回屋里,开始嚎哭着要见儿子,大夫奉命来告诉她,说昌哥儿正用人参片吊着命,就在这几日了。曼娘不信,说侯爷要骗去她的儿子,满嘴诅咒叫骂,几日都不歇;骂累了,开始哀哀哭求,不停的哭,每天哭,哭得好像嗓子冒血了,哭的满院的人都快疯了……

终于侯爷又得空回来了一趟,叫放出曼娘来见。

曼娘前面说了些什么,谢昂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她瞪着血红的眼睛,蓬头散发,状如疯癫:“二郎,难道你真的对我没有半分情义了么?”

她其实早已哭哑了,偏还捏着尖细嗓子,仿佛在台上唱戏般,拿腔作调,语意婉转,配上砂石般嘶哑粗糙的声音,竟如鬼魅般阴森——彼时西辽城里懊热不堪,可听见那句话,谢昂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侯爷第一次对着曼娘露出表情,那么反感,那么倦怠,甚至带了几分匪夷所思:“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很早很早起,我就厌憎你了。”

他叹了口气,“我是真的,对你早就没情分了。为什么无论我说多少遍,你总也不肯信。”

粗莽了小半辈子的谢昂,头一回听出这两句话下的深深的无奈。

曼娘傻呆呆的像抽空了精气,只余一具空壳,也不再哭闹。几日后,昌哥儿过世,火化前,侯爷让曼娘去看一眼。

公孙先生也是早识曼娘的,与旁人不同,他初见曼娘就十分厌恶,于是当场讥讽道:“这孩子本就不甚健壮,还被你硬带着千里奔波,忍饥挨饿,病又不得及时医治,白白拖死了一条小命,都是你这好母亲的功劳!”

对着儿子的尸首,曼娘痴痴笑着,忽然满嘴胡说八道起来,半说半唱,又时哭时笑,旁人也听不清楚,只知道她抱着儿子尸首,直说要回家。

明兰指尖微颤,午后温暖的阳光似乎突然冰凉一片,好像小时听聊斋里的故事,妖异诡秘的鬼怪,从地底下潮湿的土壤,酝酿出可怖的阴冷。

她颤声道:“曼娘,她…她疯了…?”

谢昂点点头,忽想起隔着屏风主母瞧不见,赶紧出声:“没错。公孙先生和几位大夫也都这么说。”

说到这里,他也是唏嘘不已。

他是正经的良家出身,家有薄产。父亲早亡后,寡母宠溺得厉害,纵得他每日在市井中胡闹,顽劣不堪。十五岁时闯下大祸,险险没命,被顾廷烨救下后,开始老老实实的过日子,每日扎马步,吊砖块,练习刀枪棍棒,还要写字读书——顾廷烨从不客气,那阵子他没少挨揍,终长成了今日叫寡母骄傲欣慰的谢昂。

顾廷烨于他,可谓半师半主,他既畏又敬。

当初他还暗暗羡慕过,想这位顾大哥就是有福气,哪怕流落江湖,也有红颜知己相随,可这一路看来,却是愈发心惊害怕——这哪是红颜知己,简直是索命债主!

有件事,他谁也没告诉。

那时有个羞涩的邻家女孩,扎着红艳艳的头绳,模样秀气,暗中恋慕着顾廷烨,常来送些衣服鞋帽,车三娘觉着她人品不错,既然顾廷烨死活不喜曼娘,便想等那趟买卖回来,把这姑娘说给他为妾,好日常伺候。

曼娘得知此事后,没露半分不悦,反拼命善待那女孩,自责不讨顾廷烨喜欢,把那女孩感动当曼娘如亲姐。某日深夜,那女孩不知何故跑去一条僻静巷子,被三五个恶徒欺侮了。

女孩次日就投湖自尽了,红色的头绳漂在水面上,良久才下去。

顾廷烨回来后,没人提起这件事。

很久之后,谢昂才意外得知真相——是曼娘诓那女孩深夜出去的。

顾廷烨虽也混江湖,和众兄弟同吃同睡,毫无架子。可他的孤僻倨傲,他的讥讽自嘲,甚至某些不经意的细致习惯,总无时不刻流露出他与众不同的高贵出身。

众兄弟从不敢随意跟他打趣,造次。

谢昂更加不敢。

他想,反正顾廷烨也决意不要曼娘了,自己就别多嘴了,徒惹侯爷不快。只不知旁人是否晓得内情,反正那之后,车三娘再不肯理曼娘。

叹口气,正要接着说,忽听背后一阵熟悉的稳健脚步,他忙起身拱手:“侯爷回来啦。”

胡子笑着迈步进来,挥手挪开屏风,“放这劳什子做甚?”然后坐到明兰身边,将下巴搁到她肩上,亲昵道:“下午睡过没?别是我走后,一直说到现在罢。”

明兰扯出笑:“小谢兄弟说故事的本事好,我听得都入迷了。”

“哦,是么?”胡子浑似不在意。

谢昂感觉额头冷汗滴下,仿佛回到十几岁时,又要挨揍了。

谁知,胡子居然冲谢昂笑笑:“得了,你回去歇着吧,明儿咱们还得忙。”

谢昂如临大赦,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天气渐热,胡子在外头跑了一圈,早是浑身大汗,到净房中匆匆浇了两瓢温水冲洗,换了身干净的白色绫段中衣出来。

他搂着明兰再度坐回去,“老耿惧内的毛病更重了。从郑家出来,我叫他来家里吃杯茶,他死活不肯,跟有鬼在后头撵似,死命打马回家。”

明兰揉着他湿淋淋的头发,“郑家两位姐姐可好?怕是累坏了罢。”

胡子拧了她一把,瞪眼道:“女眷的事我怎么知道?!”又叹,“可郑大哥…唉…,足瘦了一大圈,听说还呕了血。”

说到这里,夫妻俩一齐唏嘘郑家的离奇际遇。

胡子四处看了下,“两个小子呢?”

“团哥儿不肯睡觉,要找姐姐顽,叫崔妈妈抱去了。阿圆饿了,叫乳母抱去了。”

胡子皱眉道:“既饿了,为甚你不喂?”他还记得生长子时,头两个月大都是明兰喂的。

明兰扭着帕子,懊恼道:“这回,我没吃的给阿圆。”

胡子摸着她微黄的发梢,内疚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你没好好休养。”

明兰叹道:“是呀!谁家都有麻烦的亲戚,可哪家也没咱们三弟这么厉害的。比蓉姐儿的娘,也不遑多让。”老公还不错,可惜要捆绑销售给你两个死敌。

胡子神色一冷,又柔声道:“适才,你们说到哪儿了?”

明兰犹豫了下,才道:“说到昌哥儿没了,曼娘疯了。”然后去看他的神色。

胡子并无半分阴郁或尴尬,泰然自若的坐到明兰对面,执壶倒茶,先自饮一杯,才道:“其实到那地步,下头也没什么可讲的了。不过……”

他抿了下唇,“我还是说说罢。”

明兰直了直身子,表示洗耳恭听。

“这回出门时日久,反能静下心来想些事。张老国公老笑话我,说我以前想太少,现下又想太多。可我不能不想。以前的我,做什么都错,说什么都没人信;愿意信我,好好听我说话的,只有曼娘……谁知,还都是演出来的。”胡子自嘲一声,将把玩的茶盏平平放下。

“曼娘是个极好的戏子,可惜没得登台,不然定能成个红角儿。”胡子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而非一个与他纠缠了近十年的女人。

“初识她时,我觉得她是一潭清可见底的泉水,心思简单,性子温柔。待我知道她用心之深,什么身世可怜,什么兄长外逃,乃至余家……我当时觉她是一潭浑水,布满蛛网,污浊不堪。及至后来嫣红过世,我方才惊觉,她实为见血封喉的毒水!”

明兰暗自吐槽:若非被老娘喝破了,不论清水,浑水,毒水,你还不一样喝得欢。

“其实,甫知她本来面目时,我并没很怪她。不论是骗我数年,还是搅黄余家亲事,引嫣红去闹事……我觉着,只缘她对我一片深情。说实话,那会儿我虽气曼娘骗我,但心里还有些隐隐高兴。到底,她不是为着侯府,而是看中我这个人,想跟我名正言顺的做夫妻罢了。”

明兰想撇嘴,忍住了——人家喜欢的未必是你,不过是一个可以实现她梦想的男人而已,可以是任何有本事有担当的高门子弟。

谁知胡子下一句就是:“后来我才知道。她为之深情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她的执意,她的妄念。”

明兰默了。

“当时我尽管没很怪她,但有一件事,我心里是透亮的。曼娘数年来能诓得我团团转,而未露一点马脚,可见厉害。我当时就明白了,她是不可能甘心居于人下的。除非我娶她为妻,否则她若为妾,定不会放过主母……可是,我从没想过娶她为妻。”

幼时老父对自己的种种嘉许,其中就有期望自己能娶一房好妻室。可究竟怎样才是好妻子呢?老父说不明白,动不动四个字四个字的教训,什么家世清白,品行端方,温善贤良,大方得体——若是娘家再有些助力就更好了。

小男孩并不解其中的深意,懵懵懂懂间,记在小小的心底。

胡子凝视明兰,微微而笑,“你曾说我,‘瞧着放荡不羁,骨子里却是最守规矩的’。那会儿我气得,直想把你丢回江去。不过回去后,辗转深思,觉得还真有些道理。”

明兰反射的缩了下脖子,呵呵呆笑。

“怯怯柔弱的神情虽很惹人怜爱,但哪家的高门正室是这幅模样的;出身卑微不是错,但缺乏足够的教养,无法大方得体的待人接物;曼娘擅女红,能唱会跳,还懂些经济学问,然而见识浅薄,每每诉苦毕,接下来,就跟她没话说了。”

便是在他将曼娘当做一潭清泉时,也不认为她能做自己的妻子。

像‘臣不密,失身’这种话,曼娘非但说不出来,就算硬记了下来,怕也无法理解其中深意。而他将朝堂见闻和来往人情说与明兰听,明兰非但能懂,还能吐槽得头头是道。

……他只是同情她的身世,敬佩她的骨气,喜欢她的柔顺劝慰,想照顾她,给她衣食无忧的下半辈子,仅此而已。结果,什么身世,骨气,柔顺——居然还都是装出来。

“你不一样。”胡子望着明兰,目光温柔和煦,“咱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明兰迎上他的目光,静静微笑:“……对,咱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宝姐姐很好,什么都好,偏偏宝玉喜欢林妹妹,就其根本,不过是气味相投,有说不尽的话。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侯门公子的顾二,瞧不起戏子出身的曼娘罢了。曼娘恐怕早就看明白了,是以再三激我劝我,叫我弃家自立。”胡子轻嘲自己。

“刚离家远行那段日子,我又是烦闷,又是丧气,没出息时还想过,既都成了混江湖的下九流了,还有甚么可瞧不起别人呢,索性就跟曼娘过算了,反正还有两个孩儿。可是…谁知…”他轻轻揉着额角,手背上浮起暗色青筋。

“谁知,嫣红死了。”明兰平静的替他接上。

胡子放下手,眼神坚毅,“……是。嫣红死了。也绝了我对曼娘的念想。”

“我不是嫣红想嫁的,嫣红也不是我想娶的。短短那几个月,她的所作所为固然不是个好妻子,我也不是个好丈夫。可离家远行后,我还是觉着对不住她。”

他伸手替明兰拉了拉薄毯,“我曾想过,若她不愿再与我过下去,我愿与她合离,叫她好好改嫁。一应过错骂名俱由我来担,反正我的名声已够坏了。可到后来,我却一点替她报仇的意思都没了。”

“哪怕是我出门三年五载,她因耐不住寂寞做了错事,我多少也能谅解。谁知,才三个多月的功夫,就红杏出墙,还珠胎暗结。她也欺我太甚……”

他双眉一轩,嘴角扯出一丝冷笑,“给我戴绿帽子的,居然还是顾廷炳那种货色。若非秦氏成心把事弄大,嫣红原本还想买通大夫,把那野种栽到我头上。”

太夫人当然不愿嫣红生下孩子,哪怕是野种也不行。眼看着老大就快无嗣而终了,老二又自行破家出门,倘若老二留下个嫡子,那就多一分变数。

胡子似是深觉耻辱未消,忍不住又道:“说句不中听的,江湖上的血性汉子,若有知道自家兄弟受了这等欺侮的,一刀结果了奸夫□,怕多的是拍手称快的。”

明兰嘴唇微动,很想就古代出轨男女的处理问题发表一些意见,不过想起沉塘等历史悠久的习俗,还是闭上了嘴。

“到底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没有情,总该有义。到了这个地步,我与余嫣红是无情也无义了。她死也好,活也罢,我全不在乎。”胡子叹道,“可不该是…不该是曼娘…”

在这件事上,曼娘所显露出来的阴毒,邪恶,缜密,以及心狠手辣,都远超出他对寻常女子的想象;自己不过是酒醉后,对长随稍稍流露出宽宥之意,曼娘就非要了嫣红的命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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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3 22:00:24 | 只看该作者
第219回 终结章 · 八

若说之前种种,他还能自圆其说是曼娘痴心所致,这次,终叫他彻底死了心。

幼时,老父曾拿着《名臣录》和《神武志》,将历朝历代那些了得的文臣武将的为人行事,一篇一篇说给他听,“文有文道,武有武德,非心志坚毅,身正形直,不能拒天地间之鬼魅侵袭”;谆谆教诲,言犹在耳——这种坏了心术的女子,他决不要。

“可即便如此,我从未想过让她死,或旁的什么坏下场。她到底伴我度过那段日子,我不愿再见她,却也盼着她们母子能自去好好过日子,饱暖一生。这话说出来,大约老国公又要说我滥情了…明兰,你…?”他目光急切。

明兰平静的看着他的眼睛:“我懂,我明白。”

与很多人的臆测相反,其实他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因为缺少,所以更懂得珍惜,哪怕是假象下的美好,也曾宽慰过他无助暴烈的少年时代。

“我最不明白曼娘的地方,我不论如何义断情绝,不论怎样给她难堪,一遍一遍的真心回绝,她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认死了自己的念头,非要以为我对她还有情。”

胡子有些困惑,“难道非要我打断她的手脚,割她几根手指,她才肯信?”

放曼娘母子去绵州,是他给曼娘唯一的一次机会,其实他已寻觅好了几处合适的人家,倘曼娘再有纠缠,就彻底带走昌哥儿,另处抚养——他自幼饱尝无母的苦楚,想着曼娘千不是,万不是,总归还是爱孩子的。

谁知出征前,石铿夫妇将一件往事告诉了他,他当时就决心,回来后立刻将昌哥儿带离曼娘身边,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曼娘像个无底洞,永远摸不到底。知道她会骗人,谁知她还敢杀人,知道她敢杀人,谁知她连亲人也下得去手。唯一的兄长就那么利用完丢弃掉——为达成她的目的,竟是无所不为,多阴损的事都敢做。”

扒去她身上一层又一层的皮,底下是那样的腥臭和丑恶;他无比惶惑,不敢相信这个女子竟是他曾喜欢过的曼娘。

他记起在西辽城见到曼娘时,她正持一根木棍,在饥民中左劈右打,又狠又准,无人敢靠近她们母子——他识得她这么多年,一直以为她身子病弱,顶多会些花拳绣腿,直至此刻才知她的功夫岂止不错。

他当时就冷汗直冒,想起那年曼娘撞向身怀六甲的妻子,彼时他还认为这是一个绝望女子想同归于尽的激愤之举,此刻想来,哪怕曼娘当时抱着昌哥儿,也能在伤害明兰的同时,很好的保存自己——他的心,陡然间冷硬无比。

“遇到她,是我倒霉;遇到我,她更倒霉。”

时过境迁,他现在可以这样平静的,为他和曼娘下个简单的注解。

明兰挺了挺坐僵硬的背,脑子仿佛麻木了般,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抬头去看胡子黯淡宁静的面庞,她竟有些可怜他。

“那年我发落曼娘母子去绵州,你怪我……”他很艰难的发出声音,“怪得对。”

明兰张嘴欲言,胡子伸掌捂上,“你先听我说。”明兰只好闭嘴,耐心听着。

“我不想辩解什么。你说我没真心待你,这话一点没错。可我也不是天生的凉薄,我曾真心待人过,可下场呢,被瞒骗,被欺侮,被冤屈,无处可诉,无人可信……只能跳出去,往外走,扒下顾侯次子的衣裳,冠佩,名字,一切的一切,把心挖出来,把头低下去,从新来过,从新学起。”

男人声音低沉沙哑,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互相抵磨。

“最终,我学会了。遇事先三思,利弊,好坏,正反…学会了抵御算计,也学会了算计别人。”他惨然而笑,“杀死以前那个顾廷烨,才能活下去。”

明兰眼眶中慢慢浮起一抹湿热,心房处酸涩近乎疼痛,一个侯府贵公子,怕是连一碗面几文钱都不知道,那么一无所有的去讨生活,何其不易,她知道,她都知道。

“那阵子,时局并不好。多少人对我们虎视眈眈,等着我们出错,老耿被参过,沈兄被参过,连段兄弟那么忠厚的人,都被鸡蛋里挑过骨头。我比不得他们在皇上心中亲厚,所以,我不能出错。”

他伸掌包住明兰的手,痛声道,“知道你们母子平安后,我头一个想到的,不是担心你害怕,替你出气,竟是如何稳稳当当的将曼娘之事压下去。你后来怪我,怨我,都对!就我这样的,后来居然还敢埋怨你不真心待我,真是混蛋之至!”

他用力捏拳,指关节惨白得咯吱作响。

“到祖母出事时,你跪在病床前,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掏心掏肺。为了替老太太讨回公道,你全然豁了出去,生死富贵,万死不肯回头!我这才如梦初醒——原来我走了那么多路,学了那么多得失进退,却忘了最要紧的…忘了怎样真心待人…”

他发声已近嘶哑,似是扯裂陈年的羊皮卷,话音落下,一颗泪珠掉了下来。天际开了一道缝,亮光乍现。命运对他,从来都不是坦途,越过坎坷,历险跋涉,回头望去,竟发现遗失了珍贵的以往。

明兰哽咽出声,反手压住他的拳头:“不是的。是我小心眼,你在外头办差那么难,我能眼下这么风光的日子,不是我聪明,不是我人缘好,更不是我八面玲珑,会做人做事。不过是你在朝堂上有体面,大家才处处奉承我,捧着我……”

泪水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炽热。

“你人前人后护着我,不肯叫我受一点委屈,京城里谁不羡慕!是我不知足,是我……”明兰在唇下咬出一排深深的齿痕,泪珠大颗大颗下来,“是我害怕!怕你有朝一日不喜欢我了,那我该怎么办?所以我总爱斤斤计较,多一份少一寸,一点不肯吃亏!就怕有那么可怕的一天到来,我会伤心到死的!”

她终于痛哭出声,忍了许久的隐秘心事,忽然敞开到日头底下,一切的原因,竟是那么软弱,那么自私,那么让自己羞愧。

“其实我早知道你的心意,你待我好,不单单只是要一个会治家,会生儿育女的妻室。你是真心诚意的爱我,尊重我,哄我快·活,想叫我过的无忧无虑……可我就是装不懂!因为我怕,我怕……”

胡子笨拙的拿袖子给她擦泪:“你…你别哭,月子里不能哭的…”说着,他自己又滴下一大颗泪珠。

明兰哭得更厉害了。

他们抱在一起,头挨着头,身子挨着身子,泪水莫名淌个不停,濡湿了衣襟和袖子,像两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互相抚慰着,温暖着。

他们都早早的被现实磨去了天真和热情,在生活中学会了各种伪饰,对人,对事,充满戒备和提防,小心翼翼,不肯轻易相信。

直至翻山越岭,猜疑,伤心,犹豫,绕上一大圈路,这才发觉,原来想要的,近在咫尺。

——这是曼娘最后一次出现在他们的谈话中,他们的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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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3 22:03:09 | 只看该作者
第220回 终结章 · 九

说开了,也想开了,两人忽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坦然,都豁达,仿佛一夕间就成了相伴半生的老夫老妻,又似是久别重逢的老友,彼此说话行事再无什么顾忌,明兰从来不知可以和一个没有血缘的人这样亲密,这样无话不说。

坐蓐期的日子,悠闲而舒适,顾廷烨一手捞去了所有的琐事。

头一件,便是奖赏护卫侯府的庄勇和家丁,每家分赏银子不说,几家死了男人的,索性发还良籍,并赠以田地,若家中有适龄的子侄,还能去军中当差——这么一来,非但那几家感激涕零,旁的人家也都看着眼馋,无不盛赞主家厚恩大德。

厚赏必得辅以重罚。接下来几日,顾廷烨用实际行动告诉所有人两件事,第一,夫人罚过了,侯爷还没罚呢;第二,侯爷爱用军法。

因外头不太平,碧丝尚未出府,关在外院小屋里不住哭天抹泪,一日三回的纠缠看管的婆子往里头递话,求明兰回心转意。顾廷烨二话不说,叫把人拖到跟前,众目睽睽下打了她四十板子嘴巴——你不是爱说话么。直打得碧丝唇破脸裂,一张俏脸肿胀如猪头般,牙齿脱落六七粒,打晕过去后冷水泼醒,随后丢上辆破马车,由几个婆子押送回家。

这下,她再也不敢哭求了。事实上,她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另一头,任姨娘虽已被送走,可服侍她的丫鬟共六人,一个也没逃了。

以前明兰顾着邵氏脸面,极少过问大房屋内人事,其实细想来,一个深宅内院的姨娘,轻易连大门也不得出,如何跟远在几条街外的太夫人府接上头,需得进出多少回才能通气好所有事,身边人敢说全然不知?!顾廷烨连问也懒得问,直接发落。

两个贴身大丫鬟各断食指一双,割去双耳,而后卖往北边苦寒之地为奴;四个三等丫鬟每人二十大板,是家生子的,连同其家人一齐撵至庄上做粗活,永不许踏入侯府一步。

邵氏的错处不好明说,顾廷烨索性就不说了,直截将伴其多年的妈妈和管事媳妇四人拖出来,当着邵氏的面重打三十大棍,并罚没银米三年。罪名很隐晦——动乱之时,没能好好‘服侍’大夫人,致使大夫人‘到处乱跑’,险些‘酿出祸事’。

当那碗口粗的家法呼啸着挥下第一棒,邵氏便尖叫着昏死过去。

顾廷烨连眼皮都没抬,只在心里冷笑。这些大房的头等奴婢,哪个不知他与顾廷煜的旧日恩怨,靠着明兰的良善,方能继续过着有头有脸的尊重日子,外头的家人还能仗侯府的势做买卖,可到要紧关头,却没一个有良心的。

那晚邵氏和任姨娘的异常举止,能隐秘到什么地步,这些多年服侍的老人儿会毫无察觉?但凡有一个去报个信,明兰就能提早应对。这帮刁奴,无非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主母仁厚,真有个什么,也不会过分责罚她们。

一个媳妇子当场被打断了腿,一个婆子被打至吐了血,另两个也是半死昏厥,事毕后,邵氏院中,只余几滩沉沉的暗红浓稠,斑驳于清冷的石板上。

满府的仆妇家丁无不噤若寒蝉,到嘉禧居回话都战战兢兢,邵氏吓得病倒,秋娘吓得闭门不出,娴姐儿只敢默默哭泣,蓉姐儿搂着堂妹,静静在旁耐心抚慰。

至于那背主的韩三家眷,无人知其下场。

顾廷烨这一番,无非告诉众人:你们吃的,用的,穿的,都是老子给的,没姓邵姓秦的什么事,无论你们服侍哪个,在哪儿当差,都该只忠心老子的婆娘一个。

从头至尾,明兰都躲在屋里,抱着小儿子揽着大儿子,闷声不响。

其实她很清楚,在古代,这样的做法才是对的。主人家太和善,太讲道理了,容易叫刁钻的奴仆欺到头上来。哪怕慈爱如盛老太太,那年回金陵时,捉到几个偷卖主家财物的下仆和管事,也毫不犹豫地当场发落过人命。

当时大伯母连声赞老太太,并拿这事教育她和品兰‘在外头替主家看管宅邸田庄的奴才奸猾起来,害处更大’,她却忍不住胡四轮想:那些人偷了多少财物,价值几何,有否达到从民事罪责变为刑事罪责的标准,是否够死刑量度。

——好吧,不用别人提醒,她也知道这样很傻气,很迂腐。

“……对不住,你这么忙,这么累,还要叫你操心内宅的事。”她满心歉疚。

顾廷烨摸摸她消瘦的脸颊,揉开她紧皱的眉头,“你不必自责,我都知道。”

她能巨细靡遗地查明鬼蜮伎俩,落实罪状,可一旦要发落起来,却总手软,他着实不解过。身为主子,无论为着震慑,还是立威,有时是需要下狠手的——哪怕冤枉几个,哪怕罚过重了,也是有的,哪能件件都实打实的依罪量刑。

他也曾恼她心软不争气,可回头思忖,却是钦佩。

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人,无论亡父顾偃开,太夫人,顾廷煜,乃至堂房叔伯兄弟,俱是只凭自身喜好利益行事之辈,从不多想想,到底应不应该,对不对得住良心。更别提曼娘,为着一己之私,杀人放火,想怎样就怎样。

像书上士大夫说的,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这辈子就没遇上过几个君子。

相形之下,明兰的自持道理虽傻气了些,却清风明月般干净。

……

顾廷烨在前头杀戒开得一气呵成,毫无心理障碍,明兰忧心忡忡,想邵氏到底是亡兄寡妻,顾廷烨对她如此不客气,会否有碍外头名声,“早知这样,还不若我来做这个恶人呢。”

“若只为怕弹劾就畏首畏尾,那日子都不必过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顾廷烨微笑相劝,只换来明兰一个大白眼。

呸,有数个毛线!得胜还朝的将军,不但薄待寡嫂,还草菅奴仆性命,简直绝好的参奏材料,那些闲得发慌的言官得知此事,还不唾液分泌立刻加快?

明兰将眉头拧成一个大大的囧,结果次日张氏来访,三言两语打消了她的不安。

“哈,你当你男人是吃素的不成!我爹早说了,顾侯看似粗豪,内里细密,人家动手之前,早做足功夫啦。”张氏当即失笑出声,“现下外头人都说,你家那寡嫂不安分,私底下勾结继婆母,意图谋害你们母子。”

“啊,这是怎么说的?”明兰惊道。

“那日夜里,除了皇宫和九门打得厉害,旁的人家至多不过招些蟊贼,我家算闹贼最凶的,还是因有内贼……”张氏不屑地撅了撅嘴,“你满京城打听看看,哪有你家闹得那般凶险的?油锅,撞门,高梯,连火都放上了,死了近半百数的人,就跟说书里攻城似的——天子脚下,何曾有过这光景。皇上都惊动了,直说要严惩呢。”

张氏似是心情不坏,说得眉飞色舞,明兰默默递上茶盏,她接过喝了口,继续道:“原先大家都乱着,现下时局稳下了,还不左右打听这桩稀奇事?偏你还在月里。”

言下之意,众世家贵眷不好直接问明兰,只好风闻言事了。

明兰苦笑:“那可打听出什么来?”

“也用不着如何打听。你家那闹鬼的姨娘不是押送刘大人处了么,里头一审,隐约透出意思来,是你嫂子和你继婆母串通,打算害了你们母子。”

明兰讶然,半响才道:“……可任姨娘说,那全是她自己所为,与嫂嫂无干呀。”

张氏笑得深意:“衙门里审问,都讲个追根究底。”

明兰默了。小喽啰犯事算什么,要由表及里,往深处挖出个大头目来才算有成就。

“再说了,哪有奴才犯事,主子全不相干的。”张氏又道,“你嫂子不是总惦记给亡夫入继个嗣子么。”

明兰越听越讶异:“可那是嫂嫂早先的念头了,这几年她并未再提这事呀。”怎么连这也牵扯出来了。

张氏见她拙拙呆呆的样子,好笑得拧了把她的耳朵,“才几年功夫,好多人都记得呢。顾家大爷临终前当着满屋人说死了决不要嗣子,可你嫂子不见得乐意呀。若那头在这事上做文章,焉知她不动心?得,这事正好对上了,如今外头传得可起劲儿呢。”

明兰吸了口气,艰难道:“不至如此吧,这里头我清楚,嫂嫂她没这胆子……”在张氏稀奇目光的上下打量下,她停住了嘴。

张氏仿佛在看十分好笑之事,戏谑道:“至于不至于,非但我不知道,谁又能打这包票。到是你,怎么待你侄女的,薛大家和郑家也好,旁的亲朋也罢,人都有眼睛。”

这话说的十分玄妙——明兰细细咀嚼片刻,终于捋清楚内中细腻,邵氏这个恶名已落定七八分了,她默了半响,闷闷道,“我只可怜娴姐儿,她实是个好孩子。”

张氏心里透亮,闲闲抚弄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道:“一来,孩子还小,少说十年后才得说亲,兴许那会儿早没人记得了。二来,以后多叫孩子到你跟前待着,回头就说是自小养在婶婶跟前的,品性随你。哼,连自己妻儿都顾不上,还有闲功夫想旁的阿猫阿狗,也算不得男子汉大丈夫……”

明兰侧眼看去,窗外明丽的日光透过纱窗洒进来,落在张氏身上,映照那纤纤十指直若春葱染豆蔻,鲜妍水嫩,人美得像一泓秋水名剑,既英气锋利,又气定神闲。

三路大军出京,另两路好坏还未知,只张顾这路已是板上钉钉的旗开大胜,英国公既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又能知人善用,遣轻骑迅捷回师拱卫天子,自己在后头稳镇中军不乱,还有余力驰援女婿。论功行赏,作为主帅的张老国公自是居首。

有如此得力的父兄,张氏腰板铁硬。至于,老公沈从兴现下如何,她…实在不很在乎。

这时崔妈妈抱着襁褓进来,满脸堆笑:“圆哥儿醒了,抱来给沈夫人瞧瞧。”

张氏立刻撂开话题,笑着去抱孩子。

婴儿皮肤幼嫩,红扑扑的脸蛋上留有浅浅的睡痕,散发着好闻的奶香,兼之眉目秀致,张氏喜欢的不行,急急掏荷包金锁出来。小阿圆刚吃了奶,不哭不闹,大大的眼睛清澄干净,还很给面子的笑了笑,柔嫩的小嘴边露出小米粒大的一颗笑涡,恬静秀美。

张氏有些眼直,笑道:“……怪道前几日我娘从你这儿回去,直嚷嚷着要结亲呢。”她在孩子的脸上用力亲了一口,笑道,“亏得我生了个哥儿,不然,非缠你把他给我做姑爷不可。”

明兰听着捂嘴直笑,“唉,儿子是好看,娘却变丑了。”她双手按自己消瘦的脸颊,故作闷闷叹气状。

张氏回头笑着劝道:“我生产那会儿,不也脆得跟张纸似的,还有庸医说我快咽气了呢,慢慢将养着,没多久就活蹦乱跳了。”

她自己没咽气,却让不少别人咽气了。

明兰忍住笑,连连点头。

张氏抱着小阿圆轻轻拍着,抑制不住喜爱之色:“啧啧,将来给这孩子说亲的不定踏破门槛呢……哦哦,好孩子,以后来伯母家找望哥儿顽,小兄弟俩一道读书写字……”

哄了好一会儿,才将孩子交给崔妈妈,张氏转头冲明兰笑道:“你也是,京里都太平了,前几日你家哥儿洗三作甚不给外头下帖子,你若没气力张罗,叫我来就是。”

明兰连连道谢,才叹道:“也不全是没气力的缘故,你想,我家素日跟郑家好,现下人满门披麻戴孝,我却喜气洋洋的办洗三办满月,岂不太没心肝了。”

说到郑家,张氏也叹气:“真是飞来横祸,老人家多和善可敬,谁知临了却……”她想起幼年去郑家的情形,摇头叹气,不再说下去,转言道,“我去吊唁时,郑大嫂子托我捎话,叫你好好休养身子,两家的交情用不着那些虚头巴闹的,她心里清楚。”

明兰又问小沈氏和郑大夫人的情形:“办丧事最是熬人,可别累坏了身子。”

“可不是。”张氏摇头道,“妯娌俩都瘦了一圈,快没人形了。何必呢,天地有灵,孝心自知,生生把活人熬坏,老人在地下未必高兴。”这话豁达通透,颇有几分禅理。

既说起这个,明兰忍不住打趣道:“我听你上郑家吊唁时,气派可大的很。”

张氏不以为忤,反笑道:“托邹家的福,平日没少叫人瞧我的笑话,如今可消停了。”她一踏进郑府的迎客厅,本在叽喳闲话的贵妇们忽的寂静无声,看她的目光又敬又畏,说话莫名客气起来。

这就是厉害的泼妇与武林女高手之间的待遇区别,适才绿枝几个在跟前服侍时,对着张氏也是战战兢兢的,大气不敢出一下。

明兰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你难受么?”毕竟是异样的目光。

张氏想了想,摇摇头,嘴角露出一抹自嘲般的微笑:“换做是你,你愿意叫人时时怜悯地瞧你好,还是这么着好?”英国公唯一嫡女,从小骄傲到大,谁知姻缘反是最不如意的,各种或善意或幸灾乐祸的怜悯目光,叫她出嫁后连门都不想出了。

明兰心中了然,点点头,换过话题:“现下邹家可都老实了吧?嗯,你怎么发落那个在外头胡说八道的。”

张氏不屑的轻哼,淡淡道:“我发落什么,国有国法,我把邹老四连同擒获的贼人,一起交到刘大人处,先熬着刑罢。”

高明!明兰微微笑起来,在心中翘起大拇指。

两人聊得有兴,她便留张氏吃午饭。

丫鬟们端着各色碗盏鱼贯进来,一碟翠绿嫩粉的龙井虾仁,一盅乳白色的鲫鱼汤,一碗浓香赤酱的红烧扣肉,当中还有个莲花瓣粉彩折边的水瓷大碗,盛着热腾腾的荷叶鸡,再两个炒时蔬和清爽的凉拌……满当当足一桌,此外还有一壶顾府自酿的果酒。

三杯下肚,张氏开始叨叨起来,“…恶人有恶报,你家那位黑心的太夫人,也没落着好,不但儿子没了,听说孙儿孙女也病了,仿佛是染了时疫…”

明兰心中一动,低头缓缓喝汤,什么也没问。

“……这回你可遭了大罪,瞧你现下模样,灯笼似的风吹就破。”借着酒劲,张氏莫名伤感起来:“女人就是受苦的命,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不是血,就是泪。”

明兰轻叹气,提壶给张氏再斟上一杯。

酒色湛清如碧,像柳叶梢头的露珠般,流泻出幽幽清甜,仿佛拖曳出最后一抹夏日余韵,张氏一饮而尽,脸颊上泛起浅浅红晕,“我有四个兄长,从小一道顽得跟猴儿似的,日子好不快·活。谁知十岁上,娘说女儿家舞刀弄剑的,将来夫婿不喜。于是我弃了刀弓,学女红,持家,诗词,温良恭俭,轻声细语……学能叫夫婿喜欢的东西,谁知……”

她拉过酒壶,自斟一杯仰脖饮下;低头时,眼角闪去一滴晶莹,瞬息而过,她放下酒盏,低声道:“其实有什么打紧……”

见她又要给自己斟酒,明兰伸手按住酒壶,柔声道:“这酒虽浅,可也有些后劲,你…慢慢吃…小心伤身。”

张氏醉态可掬,拧着性子夺过酒壶,又一气吃了两杯,她冲明兰吃吃笑着:“…你起初不想搭理我的,是不是?唉,没见你这么老实的,我娘托的人多了,见我面孔冷得那样难看,都只意思一两回便罢,唉…好妹子,我领你的情…”

明兰心道,却不是自己老实,而是在外每每受完张夫人的照拂,心虚之余赶紧去沈家找债主闺女还人情。

说到后来,张氏似已醉了,拉着明兰反复念叨:“傻妹子,听我一句,少替男人操心,休养好身子最要紧。男人精着呢,身边有的是狗头师爷,替他们算计功名利禄,苦的只有女子…”说着说着,她眼眶就红了,垂头轻拭眼角。

明兰轻轻敛眉,坚定的微笑道:“不论以后如何,我决意信他一回。”顿了顿,忍不住添上一句,“老国公除了是你的父亲,也是张家族长。”她知道张氏话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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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回 终结章 · 十

张氏抬头,看了她足有半响,浅浅抿了口酒,语气苦涩的低低道:“当初皇后娘娘透出结亲的意思,娘哭着只是不肯。张家认定兴旺,我光是嫡亲的堂姊妹就有七八个,母亲便想叫叔父们的女儿去,可爹说,从小到大,堂房姊妹中数我最尊贵,如今家族有急,我不去,谁去?!……我也怨过,可…可我晓得,爹爹做的没错,实则他比娘还心疼…”

酒入愁肠,更催人心恸,张氏终忍不住伤心的哭起来,她打出娘胎就诸事顺遂,却在婚事上跌了大跟头,偏她生来心高气傲,便是有委屈,宁可倔强的冷颜以对,也不肯低□段,乞人怜惜。

明兰轻抚拍着她的背,让她靠着哭了一阵,也不知劝什么好,只能喃喃道:“可惜我在坐蓐,不然也能陪你哭一场…要不,再给你斟一杯,反正也醉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吃几杯都一样…”

张氏扑哧笑出来,啐了一口:“呸,你才死猪呢!”

明兰见她破涕为笑,总算松口气。

张氏不让叫丫鬟进来服侍,自己走到盆子架旁绞了块冷帕子,坐下轻轻擦拭,幸亏她素日不爱擦粉涂脂,此时脸上除了微有湿意外,也不很显痕迹。哭过一场,酒也醒了大半,张氏心知自己适才失态,藉着拭脸,不着痕迹地侧眼打量明兰。

抱膝静坐在炕上的女子,苍白又瘦弱,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浑不似已生了两个儿子的母亲,尤其那一双眼睛,跟她适才抱过的小阿圆一模一样,清澈和煦,不笑时也像带着笑意,叫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张氏忍不住叹道:“你和我那小姑子素日交好,她在背后怎么说我的,我多少知道”她咂巴了下嘴,自嘲道,“自然,我也没少说她。可这些年来,我从未听你传过一句,总是往好处劝我们俩…唉,不说了…”

她叹口气,忽又展颜一笑,眼中泪光犹在,“不诉苦了,没的跟怨妇似的。”她侧头望向窗外,初夏日光照耀下的庭院愈发绚丽如景,她神情落寞,“好歹我有了望哥儿,以后守着儿子,静静过日子,也不坏。”

明兰悠悠微笑:“至于我么,小时候总想着,只要一个小小的院子,衣食无忧,能悠闲的睡觉发呆,就心满意足了。”

张氏抬腕举杯,笑嗔道:“没出息…唉,还是共勉罢。”

明兰双手捧起小小汤碗,盈盈一笑:“共勉。”

——很久以后,两人垂暮闲聊,才发觉当时这两句,竟都落了空。

张氏足足生了半打儿女,后半生子孙绕膝,热闹烦恼不得闲,再无功夫空叹落寞;而明兰,却踏出了内宅深院,青山绿水,畅意人生。

……

夜里顾廷烨回屋,见明兰还未睡,尚趴在窗前怔忡出神,歪着脑袋,消瘦的面庞上眼睛愈发显大,也不知想些什么,连连追问下,明兰抿嘴而笑:“与国舅夫人还能说什么,自然是社稷黎民咯。”

顾廷烨表示深切怀疑:“是么?”

明兰用力点头:“已议定了一道去城外舍银米。”

顾廷烨眯眼。

“我在铺子里定了只大将军风筝,这几日风大,日头也好,回头叫人放给你瞧。”顾廷烨抱她坐到膝上,一手顺着微枯的发丝轻抚,故作不经意的岔开话题。

“我放的比她们好,可惜这会儿动不得。”

“这摊子事快忙完了,以后早些回来陪你说话。”

“正事要紧,我不闷的。”

“太医说你该多走动走动,我一得了空,就陪你去山上进香。”

“哦……好。”

“这回得了匹极俊的小马驹,待身子好了给你骑着顽。”

“嗯。”

“近日有什么想吃的?”

“……侯爷,张家姐姐没说你坏话。”

两人四目相对半响,然后同时笑出声。

明兰以手背抵唇,不住发出呵呵小声,调皮道:“侯爷很不待见张家姐姐呀。”

顾廷烨板着脸:“她不来撺掇人家美满夫妻,我就待见她。”

明兰来往的那些女眷他大致清楚。

钟夫人总爱夸自家妻妾和睦,嫡庶一家亲——他木有这个问题;耿夫人三句不离严防死守‘狐狸精’——他木有狐狸精;段夫人操心着比儿子还不懂事的小叔子何时娶妻——他亲兄弟都死光了;刘家那位老徐娘左右绕不开孝敬公婆——他的爹娘这会儿大约已在阴曹地府接上头了。便是小沈氏,也不过爱扯些别人家的长短。

唯有张氏既有见识,又有经历,能够深刻阐述对婚姻的不信任,以及悲观的前景展望。以前每每明兰从沈府回来,总要怏怏半天。

“大姨姐就很好,你们姊妹要多多来往。”

且不说妻姐敏慧敦厚,从来都爱劝人好话,更所谓近朱者赤,袁文绍夫妇好的蜜里调油,恩爱非常,叫明兰耳濡目染,胜于老听沈家那些凄风苦雨的破事。

仿佛明白他的心事,明兰笑的东倒西歪,又去刮男人的鼻梁,“小气鬼!小气鬼!”还真叫这精明的男人猜中了,不过……

她伏入他怀里,低声道:“你放心,我们都说好了的。”

世上固然有很多怨偶,但也不乏白头偕老的恩爱夫妻,也许被淹过泥石流后老天爷过意不去,也许否极泰来,也许她也有这个运气,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总得试一试。

顾廷烨心里说不出的柔暖。

里炕上躺着一大一小两个胖小子,团哥儿摊开手脚呼呼大睡,阿圆则绷着张小脸,睡得十分严肃,怀中抱着心爱的妻子,大约这就是家罢。

他忽的跳下炕,挺直的站在屋中,哈哈大笑着双臂托起明兰,高高的转了几圈,明兰咯咯笑的像个孩子,一手拼命捂自己的嘴,一手用力去捶他肩膀,“……死人,还不快放我下来,吵醒了那两个魔星,你哄呀!”

足足转了十几圈,两人一起晕头晕脑的倒在炕上,脸挨脸躺在一块儿,彼此都笑得傻气。

崔妈妈在外厢忍了半天,因怕明兰累着,几次想进去阻止,过了半响,又笑着连连摇头——都是爱胡闹的孩子呵。

顾廷烨高兴起来,便急着把听来的事说与明兰听,“你可知段钟耿三家女眷被诓进宫后,吃了什么苦头?”

明兰被勾起了好奇心:“你说,你说。”

三家女眷进宫后,自然受了一番吓唬利诱,不过因局势未明,皇宫都尚未完全控制,圣德太后也没功夫发落她们,只将她们三个单独关在一处宫室,叫几个又聋又哑的监奴看管。

这一关,便是两日一夜。

“只是关起来,能吃什么苦头?”明兰不解。

顾廷烨笑道,“关是关着,只缺了一样东西,叫她们生受了一番罪。你猜猜看”

明兰猜是‘吃喝’,‘衣裳铺盖’,‘杯盏筷匙’……顾廷烨只是摇头:“好容易弄来的人质,哪能饿着冻着。”明兰连猜几样,俱是不中,不由得急了,捶他道:“你说是不说!”

顾廷烨才慢悠悠道:“缺的是……恭桶。”

明兰顿时脸绿了。

因那宫室废弃已久,自没有恭桶澡豆之类的物事,人可以不吃饭喝水,却控制不住排泄,待郑大将军领人进去相救时,屋里的气味和景象……

明兰恶心了半天,却又忍不住问:“她们…都…都方便在……”地上?

顾廷烨点点头,忍笑:“还能在哪儿。看管的聋子哑巴只照吩咐办事,旁的一概不理会。”

虽在角落,但因屋子空旷,很难看不见那…呃,那一滩…三位贵夫人在京城也算有头有脸,当时她们的脸色…众将士的脸色…啧啧,算郑大将军厚道,隔了这么久才透出风来。

明兰呆了半响,抽搐着嘴角:“……这也太狠了。”

顾廷烨挑眉:“就这些?”

明兰转过头去,幽幽叹道:“几位夫人受苦了,唉,真叫人不好受。”语气很真挚。

顾廷烨提着耳朵把她脸转回来,笑眯眯道:“乖,说实话。”

明兰瞪了他一会儿,最后破功的扑在褥子上,锦棉垫子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狂笑声,“讨厌!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笑死我了……”好吧,她真是太坏心了。

旁人也就罢了,想起段夫人素日端庄威严的模样,顾廷烨也很不厚道的乐起来,伏到明兰身上一齐闷笑。明兰被庞大的身躯压的几乎断气,努力翻过身来,望着男人笑得溢满笑意的侧脸,像秋日爽朗的太阳。她心头一动,最后什么也没问。

她想,她该学着去信任了。无论小秦氏那头发生了什么,她都应该相信,该做的,他不会少做,不该做的,他也不会做。

顾廷烨有意叫她安心休养,明兰也乐得诸事不问,只管吃吃睡睡,闲来逗两个儿子玩耍。团哥儿对新生的小兄弟热心的很,可惜阿圆静的厉害,不论活泼的哥哥在旁怎么闹,不到该醒时,宁可装睡也不睁眼。

团哥儿记着母亲的吩咐,阿圆睡时不许碰——只能抱着新得的玩偶,盘着胖腿呆坐在襁褓旁,懊恼的望着固执的闭着眼的弟弟,望洋兴叹。

明明是很衰的情形,崔妈妈却感动的一厢情愿:“都说三岁看到老。大哥儿是兄长,就该这么宽厚热心,圆哥儿有定力,不容易叫人拿捏,将来自立门户,也能独挑大梁。”

明兰很想说:您老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到底年纪轻,底子好,如此悠闲度日,心情松畅,不过十几天功夫,明兰又迅速白胖红润起来,顾廷烨摸着她身上嘟嘟肉,比崔妈妈还开心。

顾廷炜的一双小儿女终究没能熬过去,于明兰出月子前六七日,传来夭折的消息,顾廷烨什么也没说,只叫人备份丧仪送过去,推说自己事忙,明兰在孕中受了惊吓,损耗不小,需得坐足双满月才成,夫妻俩连看都没去看。

不过也的确不用去看了,两边早撕破了脸,已成死仇。

这阵子诏狱和几处大牢都热闹的很,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忙着会同审理,然后一一落罪。至于当时趁火打劫的一众蟊贼,刘正杰奉旨只以劫掠偷盗和杀人放火来论处,不涉谋反,不牵连妻儿老小——只有顾廷炜例外。

闹贼最严重的国舅府,也不过两个被刺中胸·部的奶妈,四个打破了脑袋的管事,六七个黑夜中摔伤的小厮丫鬟,余下十数个皮肉伤,外加一个吓晕过去的姨娘;反倒是张氏和她的侍卫下手比较狠。说到底,人家蟊贼毕竟只是去求财的,目标单纯明确。

可顾廷炜不是。

若说他跟逆贼无涉,那为何他知道圣德太后诓众将领家眷入宫的事?当时在场多少人听见他们口口声声‘奉旨召顾侯夫人进宫’。奉什么旨?进哪座宫?

便是那些被擒的同伙也供认出,一齐杀上侯府的还有几个身着官服的军爷,稍加审讯,便知这几个正是五城兵马司中的逆贼,素日是顾廷炜的酒肉哥们。

便是有人想替顾廷炜辩驳几句,也很难说得清;何况,就算能说清,又能怎么说?

‘皇上呀,顾老三不是想造反啦,人家只是想除掉嫡亲嫂子和侄儿而已’——这话能出口么。

宁远侯府那夜激斗,死伤过半,火势仅次于皇城大火。皇帝震怒,也不管真相不真相了,先夺了小秦氏的从一品诰命,大理寺据上意将顾廷炜定罪为附逆,念在顾家世代忠良,免其妻儿为奴,免其与腾安国一干逆党悬尸午门,但责令顾氏宗祠将顾廷炜一支除族,子孙三代不许出仕。

定罪的旨意一下,众人对顾氏三房避之唯恐不及,连秦家都紧闭大门,不愿搭手;顾家之中,也只有顾廷煊两口子去瞧过几次,尽些亲戚的本分。

又过了两三日,这夫妇俩天不亮就上门,特意赶在顾廷烨出门前堵住他,直言太夫人不好了,恐怕就在这两三日,朱氏又哭闹着要回娘家,如今那宅子里没了主事的,下仆偷盗主家财物,怠慢病重的主子,实在闹的不成样子,接下来怕还有一场丧事,到时该怎么办。

“大堂兄的意思是……”顾廷烨欠欠身,和气恭敬道。

顾廷煊为人厚道,不善言辞:“我,我的意思…那个…”他尴尬极了,明知顾廷炜所为天理不容,实在开不了口。

煊大太太接过丈夫的话,利落道:“二兄弟,你堂哥的意思是,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来,这京城一亩三分地,那边闹的太难看,也是丢咱们的人不是?不怕你笑话,你堂哥是心肠软,瞧不得那边的可怜劲儿,我却是全为自家,你大侄子跟伏家的亲事已说定了,眼看要办喜事,怎么也不能叫外头人瞧好戏呀!”

顾廷烨哈哈一笑,拱手道:“大嫂子快人快语。前日伏老六还与我说,他家老太君对这门亲事满意极了,咱们就只等吃喜酒了。”说着连连道贺。

煊大太太心中得意,能攀上这门亲事着实不易,便大大方方受了恭喜。

“大堂嫂有什么念头,只管说便是。”顾廷烨道。

煊大太太爽快道:“我也不藏着掖着了,那边缺人管事,旁人或怕惹二兄弟你不快,或又要避嫌谋逆案,都推推托托的,若二兄弟你信得过,我就毛…毛…”

顾廷煊赶紧补上:“毛遂自荐。”

煊大太太嗔笑着瞪了丈夫一眼:“要你多事,二兄弟能听不懂。”

顾廷烨笑了下,沉思片刻,道:“哥哥嫂嫂说的有理,之前是我疏忽了,只顾着满肚子气愤,却没顾及一族人的体面。这样罢,明日我抽空过去一趟,大堂嫂请几位族里当事的也过去,我当着大伙儿的面,将这事托付给您。您看如何?”

该报的仇已报了,到底是同一房的,没自己点头,煊大太太不好擅专。

直到夜里,明兰才知道这么件事,打趣道:“大堂嫂真是聪明人,晓得现下我忙着长膘催肥,便特意早早来寻你。”

顾廷烨怀中抱着小阿圆,背上扒着乱滚的胖团子,居然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抚摸她的脸蛋,他柔声道:“待你身子大好了,外头的糟心事一件都不剩下了。”

语气淡然,隐隐郑重其中。

他有时甚至后悔,若明兰嫁了那姓贺的小子,总算日常妻妾间有些不顺,至少不必这般惊心动魄,需要数次与人性命相搏。

明兰听懂了,甜甜的微笑。顾廷烨轻叹一声,伸手揽过她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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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3 22:06:44 | 只看该作者
第220回 终结章 · 十一

次日一早,披着晨曦的雾霭,顾廷烨独自驱马出府,后头跟着谢昂等护卫,一行人往城西珊瑚胡同过去。行走约大半个时辰,到彼处时顾廷煊夫妇已至,旁的族人却还未到。

经过煊大太太昨日的稍加整顿,这座宅院总算不复前几日的乱相,仆妇进出待客也算井井有条,然有心人一眼就能瞧出其中寥落衰败之意。

煊大太太忙的团团转,只好由顾廷煊陪着,他沉默许久,忽开口道:“昨日我拿了你的帖子去请大夫,几位太医都说,大伯母是真不行了。原本镇日昏昏沉沉的,连汤药也灌不下去,今儿一早忽清醒过来,能说能骂……我瞧着很不对,像是…像是…回光返照。不如,你进去瞧瞧。”恐怕是最后一面了。

顾廷烨默不作声,片刻后微笑道:“说的是,我这就进去,麻烦兄长引路。”

顾廷煊松了口气,赶紧起身领着往里院进去。

一路上冷冷清清,大清早上却不见半个洒扫婆子,花木坛子里杂草丛生,不知多久没打理了;来到小秦氏屋前,一股浓浓的熬药味从里头直冲出来,门窗捂的紧紧的,两个神情懒散的媳妇子守在门口不住的打哈欠,见他们来了,忙不迭的行礼。

刚踏进内厅,只听里屋传来一阵尖锐的吵骂声,顾廷煊愣了愣,顾廷烨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踏前一步,伸手揭开一角门帘。

只见炕上一个头发蓬乱的老妇,指着站在跟前的朱氏不住大骂:“…你这黑了心肝的贱妇,肚肠烂穿了…我们母子待你不薄,你,你对的起我们么?!”

朱氏惨然一笑,高声道:“你还有脸提相公!多少次我好说歹说,求你别惦记那爵位了,咱们安生过日子,未必不好!偏你就是不肯罢休!相公有几分胆量,你难道不知么,非撺掇他去抢,去争,去杀人放火!生生送了性命!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他!”

那老妇艰难的从炕上坐起身,骂的唾沫四溅:“你,你敢忤逆……”

“怎样?”朱氏讥讽道,“你还想休了我不成?!你还真以为自己有通天的能耐!”

说着,她忽然泪水滚滚而下,“廷炜死了,还能说他贪心不足,自作孽。可我那两个孩儿…你这瞎了眼的老虔婆,都是你招了那祸星进门…”

老妇几乎气晕厥过去,不待朱氏说完,抄起炕几上一个眼镜匣子用力掷过去,同时一连串破口大骂:“…你自己耐不住寂寞,想找新汉子就直说,少给我东拉西扯,我是瞎了眼,哪里讨来你这么个克夫克子的扫把星,三天见不着男人,就跟馋肉的野狗一样…”

种种污言秽语,闻所未闻,听的屋外的顾廷煊张口结舌。

朱氏侧身避开那眼镜匣子时,正瞧见站在帘子边的顾氏兄弟,羞惭的恨不得死了,又听见小秦氏骂的难听,心底忽生出一股勇气。

她走出门外,对两兄弟昂起头,一字一句道:“我是早想走了,只舍不得孩子。现下连他们也没了,我是再不愿和她待着的。大堂嫂劝我好歹说清楚再走,现在话已说清,我娘家马上就会来接我。两位兄长,弟媳……”她哽咽不能自已,“弟媳就此别过。”

说完这句,她低低的福□子,然后掩面飞快跑了出去。

这种情形,顾廷煊不知是劝是拦,呆站在当地,手足无措,里头的小秦氏犹自骂骂咧咧,他更不知是否该进去。

顾廷烨微笑道:“大堂嫂现下正忙,不若兄长过去瞧瞧,也好叫我与太夫人说说话。”

顾廷煊求之不得,忙抱拳就走。顾廷烨目送他离去,朝门外两名护卫做了个眼色,两名护卫忙将屋里屋外三四仆妇驱离此处院落,然后关门闭户,牢牢守在外头。

稳健的脚步慢慢踏进里屋,小秦氏骂的上气不接下气,正扯着嗓子叫人进来倒水,见到来人顿时卡壳了,她睁大眼睛,抖着手指:“你,你…你…”

顾廷烨慢慢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放到炕几上,“你喝口水罢。”

他端详眼前这个衰老污浊的老婆子,炕上的被褥污渍点点,应是数日未换了,明明才四十多的人,却似七老八十的临终之人,面色潮红的不正常,像一支快燃尽的蜡烛,最后爆出几抹火星——他心中缓缓点头,的确快死了。

小秦氏浑浊的目中露出刻骨的怨恨:“你,你,你居然敢到我跟前来!那是你亲弟弟呀…你,你居然下得去手…你好狠的心呀!”

顾廷烨微微一笑:“好说,三弟在我家放火杀人,谋害嫂子侄儿,他的心肠,也不遑多让。”其实顾廷炜并非他所杀,而是乱箭射死。

小秦氏像垂死的野兽,愤恨的望着眼前的男人,那么英挺,健康,可她的儿子孙子,却已躺在冷冰冰的棺木中,慢慢腐烂。她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的生父老东昌侯是个喜好风雅的人,可以一掷千金只为一枚生锈的青铜门环,生母则性子温柔,不善理家。小时候的日子多么好呀,明珠翡翠,应有尽有,每回出门赴诗会筵席,她的排场穿戴都叫一干姊妹艳羡不已。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只到十四岁。父母的接连亡故不但耽误了她的婚事,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没了一半。等兄嫂接掌侯府时,侯府早是个空壳子,偏外头还要撑着门面,只好里头受罪,处处要减省,减省,再减省。总算顾家大姐夫时常接济,谁知,后来大姐也过世了。

也就是那时,大嫂忽跟她提起嫁入宁远侯府的事。那天嫂子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

“妹子呀,不是嫂嫂刻薄,叫你去做填房,实在是你年岁大了,好人家不容易找。你大姐夫怎么待你姐姐的,咱们全家都清楚。你嫁过去他能待你差?别提那个卑贱的盐商之女了,迟早被休!再说了,你大姐姐留下的人能叫她舒服了?嫂嫂也是为你好,这桩婚事虽眼前瞧着不美,可好处在后头呢。煜哥儿那身子,唉,实不是个长寿数的,只要你生下个哥儿,以后袭爵的还不是你儿子!白氏生的那个小兔崽子,你收拾不了?”

嫂嫂舌灿莲花,她却心中直冷笑,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舍不出一份体面的嫁妆么?嫁给姐夫做填房,就能省下许多。如若不然,嫁的低了,有损侯府颜面,想要高嫁……大姐固然很受夫婿宠爱,却也坏了秦氏女子的名声,外头人总说秦家姑娘惯会恃宠生娇,又不好生养,是以她才没能在十四岁前说定婚事。

继妻会起夺嫡的念头,大多是后来老夫惯的;可她不一样,从嫁入顾府那日起,她就咬牙牢记着,她不能白白委屈做了填房,将来的顾侯必得是她的儿子!

她仔细询问大夫,近前观察,没错,顾廷煜的确是个药罐子,活不长久,那么拦在她前头的,只有一个了——顾廷烨。

“你来做什么?”她从牙缝里蹦出字眼,“来瞧我笑话么!”

顾廷烨静静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你真觉着三弟惨死,我很快·活么?”

小秦氏不置一词,气愤愤的转过头去。

“到底是骨肉血亲,自小一道爬树摘果子,我在树下张着手臂接他,接不住,就用身子垫在下头,就怕他摔伤……难道我愿意眼睁睁的瞧他走上死路!”顾廷烨生出一股怒气,夹着阴阴风雷,一掌拍在桌上,震的桌上茶碗同同跳了下。

小秦氏冷笑着转过头来:“怎么?适才被自己儿媳数落不过,你这好二哥,也来替廷炜抱不平,多骂我这老婆子几句出出气?好好,你们都是好人,兄友弟恭,夫妻恩爱,只我一个十恶不赦!真有这个意思,早就该把侯府让给你弟弟!”

“你,半点悔意也无?”顾廷烨目如寒电,低声质问。

“我只后悔一事。早知你贱命硬朗死不了,我就该拼着名声受损,惹人疑心,也该早早下手,把你弄死了完事!呸!”小秦氏用力喷出一口浓痰,却只无力的落在炕前地上。

顾廷烨心中自嘲,缓缓转身拉过一把椅子,拂袍起袖端坐其上。

小秦氏犹自不足,继续大声骂道:“你这有爹生没娘养的野崽子,下三滥的盐商,你娘能有什么好教养了,呸,也敢望向攀附贵人!怎么,我现在儿孙俱丧,还怕你不成!”

顾廷烨也不气恼,只等她骂的喘气了,才缓缓开口:“好好的一双孙儿孙女,说没就没了,你精明一生,已知怎么回事了罢。”听适才朱氏的话,应是如此。

小秦氏未料他忽提起这个,过了半响,才咬牙启齿道:“…余方氏这贱人,我好好待她,她居然…”

“此言差矣。人家原本好好做着余府大太太,有儿有女,夫婿听话,受了你诓骗,落的被休弃的下场。怎能说‘好好待她’呢?便是这阵子,殷勤延揽她入府做客,你不也是另有所图么?”顾廷烨嘲讽的微笑着。

小秦氏忽然剧烈的抖动起来,像在砧板上垂死的河鱼,潮红的面色迅速灰败如死人,“你,你…难道是你…你害死我的孙儿?!”声音嘶哑,仿佛索命恶鬼的叫声。

顾廷烨丝毫不为所动:“我要为妻儿家小积德,不像你,这种事我是不会做的。”

“那……”小秦氏茫然,她虽气的发晕,却也知道他这会儿没必要跟自己说谎。

顾廷烨站起身,背负双手,在屋内慢慢踱了几圈,站定在窗前:“余方氏被休后,在娘家也呆不下去,只能到郊外庵堂度日。你本不想理这种落水狗,可南边频频有人送来银子,每回都是几大车的吃穿琐物,说是余方氏的儿女惦记生母送来的。就在那阵,云南的余嫣然照例送年货给明兰。那班伙计原是余家人,因他们不清楚底细,回程时便顺路到庵堂前给余方氏磕了个头。正是这么两件事,叫你起了歹意。”

小秦氏越听越心惊,枯瘦如鸡爪的手紧紧揪着被褥:“你…你怎么都知道…”

顾廷烨冷漠的瞧着她:“从你第一日请余方氏到家做客起,我就知道了。”

小秦氏爆发般的叫喊出来:“那你还敢说没害死我孙儿……!你这黑心肝的贼子!”

“我的确没有。从头至尾,我只做了两件事。”

顾廷烨缓缓抬起头,“头一件,我请余四太太在临行前,带着巩红绡去见余方氏,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免得明兰背黑锅,平白叫人在背后咒骂。第二件,只有头一回东西是余方氏儿女所送,余下几回是我叫人从江淮送来的,假托余家的名头,连余方氏自己也不知道。于是,你愈发信她在余家还有分量,愈发频繁的邀约她入府,才给了她下手的机会。”

小秦氏喉中呜咽一声,挣扎着颤抖的手足拼命想扑过去,被顾廷烨轻轻一推,便倒在炕头上,起不来了,她大口大口的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廷烨再度坐回椅子,缓缓道:“你自以为口才了得,再度骗的余方氏信了你,以为她也全心痛恨明兰,想与你联手报仇——其实都不是,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且早恨你入骨。”实则,也是这老妖妇不复侯府太夫人时风光,不如早先耳聪目明,才上了当。

小秦氏像被抽了筋的毒蛇,软软摊着不能动弹,嘶哑的扯出声音:“我,我要去告你…告你,哈哈…英武忠君的顾大都督竟是这般小人!叫你声名扫地……”她心中怨毒到了极点,直想用指甲生撕下他的皮肉来。

“你怎么告?”顾廷烨冷冷看着她,“收集了得疫症而死之人的衣裳,刮下疮毒制成粉末,收买这府的下人……从头至尾,都是余方氏一手所为。我不过是托余府的名,给她送了两回东西,别说查不出来,哪怕查出来,只消说明兰念在和余嫣然的情分上,不忍看她继母潦倒无人过问。谁又能说什么?”

“你好毒辣的心肠!那可是你的嫡亲侄儿侄女呀!你怎么狠的下心……”小秦氏再也忍不住,拍着炕褥痛哭流涕。

顾廷烨讥诮的笑起来,“真奇怪,你可以毫不犹豫的置旁人的骨肉于死地,旁人却不能还手?你待余方氏殷勤,难道是怜悯她,悔过自己害了她?不是罢,是余方氏说,下次余嫣然再给明兰送东西时,她有法子往里头掺些东西。你才跟她亲热要好的,不是么?若没这回变乱,恐怕这就是你原先的打算。”

小秦氏双目无神,一动不动的瘫坐在炕上,喃喃的不知念叨些什么。

想起那两个孩子,顾廷烨也是不忍:“说实话,我并不知余方氏到底想做什么。但从我得知余方氏装作跟你要好时,我就知道她一定存心报复。但凡你有一丝一毫的良知,想到收手,听弟妹的话赶走余方氏,两个孩子不至如此。”

“弟妹说你害死了儿子,害死了孙儿孙女,真是一句也没错。”说完这句,顾廷烨缓缓起身,朝门边走去。

小秦氏万念俱灰,瞳孔涣散,颓然躺在炕上轻轻抽搐,嘴角歪斜,淌着涎水,连指尖也动弹不得了。

看她这幅丑陋悲惨的样子,顾廷烨忽想幼时的事。

生母过世时,他还不什么都不知道,从他懂事那日起,他的母亲就只有她一个。那时的小秦氏是温柔美丽,和善可亲,对他好的没话说,老父追着打骂时,他会毫不犹豫的躲到她身后——他是真心当她作母亲的。

那时,他已隐约知道长兄廷煜是活不长的,小小的他,曾下定决心,若自己袭了爵位,一定要好好孝顺小秦氏,爱护弟弟妹妹,无所不应。

他甚至想,要是自己蠢一些就好了,也许那样能更幸福一些。

偏偏他敏锐的很,读过一篇‘郑伯克段’,就知道什么叫‘捧杀’,学过两天兵法,就懂得如何叫‘骄敌’——为什么母亲拼命往自己屋里塞漂亮丫鬟,而三弟屋里的女孩她却严加约束?为什么她总叫小厮带自己去烟花酒肆游玩,三弟却得日日读书习武?

这真是为自己好么。

在疑惑中辨认出残忍,在欺骗中慢慢长大,竟是这样痛彻心扉,九死一生。

曾经,他是那样的信任她,敬爱她。

站在门边,他掀起帘子停在半空,“弟妹会将此事告于大堂嫂,然后我会叫人发出海捕文书,请弟妹出面指认余方氏。待余方氏供认落罪,这事就算完了。”

说完这话,他大步踏出屋去,头也不回;将这绵延两代人,纠缠数十年的污浊,欺骗,阴谋都留在身后,就此成为不再提起的过去。

……

两日后,珊瑚胡同来人传报丧讯,小秦氏亡故了。

丧事很简单,只停灵一日,顾氏族人三三两两来了十几个人,很快出殡落土,就葬在顾偃开身后不远处,紧挨着大秦氏。朱氏没来祭拜。

因顾廷炜是戴罪之身,族中自也没人提起给他过继子嗣的事,三房庞大的家产顿时无主,便由顾廷烨做主,平均分做四份,一份给侯府,添做修葺烧毁的房舍,一份给四老太爷一房,一份给五老太爷一房,另一份则添做祭田,供族中贫寒子弟读书。

此举大受族里赞誉,此中细碎,按下不提。

半个月后,英国公率大军回京,带着他那伤势未愈的女婿,领着一长串的俘获和战利品,风光无限的从城门经过,满城欢呼赞慕。因张老国公的年龄已很难引起雌性的想象,排山倒海的香袋秀囊还有花朵果子,大多扔向了中年英挺的段成潜大叔。

沈国舅因伤在腿处,不得骑马游街,忧郁之余,连城门仪式也不走了,直接绕近路回府,叫亲兵将自己抬入张氏院落。头一件事,就是将小邹氏叫到跟前,抬手三四个大耳光,中气十足的大骂:“早叫你小心谨慎些,你却说是自己娘家不妨事的,便把出入府邸的牌子都给了出去!现下如何了?险些闹出祸事来!你自己死了不打紧,差点连累夫人和孩子!”

沈从兴本想重提出妾的老话题,谁知张氏依旧不肯,只好另行处罚,上家法二十大板,净饿三日败火。于是在脸颊被打破之后,小邹氏的臀部也开了花。

然后再骂嫡长子:“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什么叫礼法,什么叫嫡庶,你娘过世了,这府里就是夫人最大。她的话你也敢不听?好,你若不爱听旁人的,那就自己机灵些,屁本事没有,只会听个妾侍的蠢话,居然躲到柜子后头去,老子半辈子的脸都叫你丢尽了!你是男儿不打紧,贼人闯进府来,若你妹子的名节出了差池,你叫她以后怎么过?!你将来有脸去你死去的娘么!”

半大少年刚想辩驳两句‘姨母≥继母’的原则认证,就被他老子用完好的一条腿踹了过去,另附赠生母灵前跪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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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3 22:08:25 | 只看该作者
第220回 终结章 · 十二

转过头,只见他那年轻貌美的继妻抱着个坛子,笑容可掬道:“如今天热,侯爷身上又是脏又是汗的,就拿这坛上好的药酒洗洗罢。”

说着揭开盖子,一股火烧冲天般的烈性酒气扑面而来。

沈从兴缩了下伤腿,不自觉的轻了声音:“这……不是烈酒么?”还是十分顶级那种。

张氏脸上又怜惜又关切:“区区一坛酒,再金贵还能比得上您的身子?侯爷,来吧!”

沈从兴的后背,莫名窜起一股寒意。

……

又过了半个月,明兰连双满月也坐足了,从体重到容貌,完全扭亏为盈,顾廷烨抱着漂亮的白胖媳妇,乐的不行,立刻刀枪出库,上阵试了几场。

团哥儿一手扶着门栏,奶声奶气的问:“我要跟娘睡,干嘛不行?”星辰变小说

崔妈妈很为难,问题很复杂。

团哥儿似懂非懂:“爹和娘在办正事么?”刚回来的公孙老先生教过他,男孩子长大了就要知理,父母有正事时,不可吵闹。绝世唐门小说

崔妈妈老脸泛红:“对,对,就是在办正事!”

团哥儿有了底气,赶紧显摆刚学来的四个字:“是国家大事么?”公孙老先生说,这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

崔妈妈脸憋通红:“…比国家大事…还要紧。”

团哥儿恍然大悟:“哦,那我自己睡。”他要做个懂事的好孩子,迈着小胖腿蹼蹬蹼蹬的回去了了。

次日一早,父亲已经上朝,他见母亲晚起慵懒,便高兴起来,一连串的发问,表示关怀:“娘,昨晚,你和爹办国家大事,很累么?都办完了吗?今晚还要办吗?叫我睡屋里,好不好,我一定不吵…娘和爹办…办正事。”

正在漱口的明兰一口水喷了出去。

满屋寂静,尴尬的寂静。

绿枝好像被脸上砍了一道,夏荷似乎快晕过去了,崔妈妈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全屋只有一个天真快乐的小胖子,左顾右盼,犹自未觉。

果然,人生何处不囧然——这样的人生怎会寂寞呢。

又过了旬余,薄老将军总算回来了。

此次彻底解决了盘踞西北数十年的圣德太后,抄家所获无数,尽可充盈此次为用兵空了大半的国库,另甘氏在军中的党羽头颅十几颗。

皇帝龙颜大悦,打算重重赏赐,薄老将军拄着拐杖,半死不活的哼哼,表示这回去了大半条老命,真真要致仕了,皇帝您若要抬举,就抬举他几个儿孙罢。见老头子这般上道,皇帝愈加高兴,出手阔绰非常,薄张沈顾段等一众将帅,均受了重赏晋官。

该赏的赏,该罚的罚。

圣德太后直系人马,包括她的娘家,她的心腹党羽……凡直接参与谋逆的,俱是问斩抄家,家小贬作宫奴或没入教坊司,次一等也是问斩流徙,家产罚没。

很讽刺的,偏偏圣德太后不能死,后半生‘在偏宫静养’。

三王妃因‘教养睿王不利’,白绫赐死,才刚十岁出头的睿王则贬为庶人,和他的亲爹娘一齐幽禁起来——稚子何辜,奈何有庸人作祟。

这些人还算发落的有声响,容妃却是无声生息的‘病故’了。

深受宠爱的宫妃为让儿子继位谋害自己,比二妈纠集群众造反还丢人,皇帝不但愤怒,还伤心。容妃所出的三皇子即刻迁出长春宫,去一个偏远小地方就藩,此生不许进京——若非容妃自作聪明,以他们母子的受宠,三皇子至少能得块富饶舒适的藩地。

皇帝深知圣德太后一系几十年盘根错节,沾亲带故何止百余家,因此不可牵连太广,免得动摇京畿根本;是以除了这些首罪和从犯,及其一干帮凶党羽,其余皆从轻发落。

众臣皆赞皇帝英明。

这回受了爱妃的沉重背叛,皇帝大人之所以还能保持宽厚仁爱,一直被明兰吐槽不着调的皇后功不可没。

当时宫变骤生,皇帝早先安排的心腹立刻带两位皇子遁密道避祸,皇后原本可以一起走的(以后杀回来就是太后了),谁知她非但不肯,还像个农村无知妇女一样,什么举措也无,只顾着扑在昏迷不醒的丈夫身上嚎啕大哭。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边哭边说,从‘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蚂蚱’一直唠叨到‘你个死没良心的怎么就撇下我们母子’,边捶龙床边嚎,险些把正在施针驱毒的太医震聋。皇帝不知是被哭醒,还是被烦醒的,总之睁眼闭眼都是这满脸鼻涕眼泪的黄脸婆。

待风波过后,龙体痊愈,皇帝终于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的这位糟糠,虽说统御六宫的本领缺缺,气度既欠,见识也少,但胜在对自己一片真心可表日月。

后宫那些千娇百媚虽很迷人,但谁知道美丽的皮肉下头藏了什么心肝,当忠臣和能吏不能兼得时,他更愿意将忠臣时刻放在身边,偶尔用一下能吏即可。

言而总之,总而言之,结论是……皇后又有身孕了。

中元节后,顾廷烨渐渐工休正常,也得了几日休沐,便念叨着要带明兰出去走走,起初明兰没在意,朝廷重臣哪是说走就能走的,他心意是好的,可惜现实是残酷的。

谁知这日顾廷烨天不亮出门,回府时还是清早,见老婆还在赖床,毫不客气的将她挖出被窝,兴冲冲道——咱们踏青去。

平日训练有素,随行的物件衣裳自有人收拾好,明兰迷迷糊糊的被抱上马车,也不知车行何处,只觉得越走天越亮,沁入马车的空气愈发清爽宜人,仿佛到了人烟稀少的山野处。

马车摇呀晃,晃呀摇,加之空气新鲜,明兰觉着十分舒服,好像躺在摇篮里,于是……睡的更熟了,顾廷烨在旁看的直叹气——他终于知道小阿圆像谁了。

从清晨到晌午,明兰饿醒了。

在车中搭起桌几,两人相对用午饭,明兰才记起该问去哪儿,谁知顾廷烨一脸神秘,咬死了不肯说。还东拉西扯行军途中趣闻——老耿每夜必要写几页家书,向太座汇报日常心路历程,字数限三百上,实在写不出来了,众兄弟们只好帮着凑两句。

明兰忽想起一日聚会吃茶,众女眷说起各自夫婿的家书,武将大多只会写‘安好,勿念’云云,只耿夫人夸口,道她男人曾写过一句叫人极窝心的话——‘念及家中贤妻,辛苦持家,吾在外亦不觉有所苦也’。

“这句话得体周全,又老成有义,约是老国公凑的罢。”明兰凭良心评价了下,她当时就觉着这句话蛮好。

“这句是那十七岁的薄家小子说的,老国公凑的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思汝念汝,辗转反侧’。”

明兰:……

被带歪楼后,明兰也懒得追问了,两人嘻嘻哈哈,观赏沿路风景,终来到了目的地——前方是一座柔缓的山岭,树木青葱茂密,时时可闻鸟啼,不等明兰问这是何处,顾廷烨就抱她下车,笑着拉她往山上爬去。

“若侯爷想带我爬山,京郊就有,栖霞山,枕眠山,落月山……何必非来此处?!山上有大庙么,有灵验的大和尚么?侯爷想求签么…哎呀,我快断气了…”明兰累的气喘吁吁,提着裙子艰难往上挪,总算她素来身子不错,爬的还算给力。

可不论她如何叫苦,顾廷烨只笑而不语,半拖半拉着,不断催促她往上爬。就这样没头没脑的爬了小半个时辰,明兰直觉得胸口快烧着了,呼吸像老太婆扯破风箱,顾廷烨才忽停住了脚步,指向前方:“到了。”

明兰顾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到一块平滑洁白的大石上,拿帕子用力擦拭额头脸颊,顾盼四方,这原来是半山一处凸出的巨岩,平整而又干净,大约平日樵夫都在此处歇息,是以地上错落许多圆墩般的石块。

她顺着男人的手臂往北边望下去,顿时讶然出声:“孝陵?!”

顾廷烨指着不远处那片白色的建筑,笑道:“这是孝陵的南侧一块,从这儿瞧过去,恰能望见静安皇后的陵寝。”

这年头不似现代,买张票子都可以在泰姬陵唱信天游,此时的皇家陵寝是有兵卫把手的重地,轻易不得接近。不过……

“侯爷想带我瞧静安皇后的陵寝?”她十分不解。

顾廷烨往头顶的山坡一指,笑道:“不止,山顶有处亭子,相传是琉璃夫人和高大学士拜天地的地方。”

明兰愣了半天,很想问‘莫非你发觉咱们都是穿来的’?

顾廷烨摸摸她汗湿的脸蛋,红润健康,“你看书大多不挑,只尤其爱找这两人的野史杂文来看,不是么?”

明兰呆呆道:“…你,你不奇怪么…”

“奇怪什么?以前,我最爱看前朝骠骑将军霍广的典籍。你是女子,看那些文臣武将有什么趣,自然要瞧奇女子的故事了。”

明兰放了心,顺从的让他领着,一齐眺望那片奇丽的陵墓。

秋高气爽,天日明媚,在淡金色阳光的照耀下,那片死者居住的建筑竟也显得迤逦非凡,龙,凤,麒麟,狮子……还有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奇兽,用汉白玉雕刻的栩栩如生,或仰头,或抬蹄,或展翅,映衬着朱红明亮的雕栏,层层叠上,仿若神物祥云腾雾。

四周翠绿如茵,有数百年的苍天古木,也有新长出的纤细俏皮,伸出苍翠的枝桠,似是给这庄严金碧的皇家陵园,裱上一圈古朴边纹,远近皆可入景。

两人看了许久,顾廷烨吐出一口气,道:“你读过静安皇后的诗词罢,觉着如何?”

明兰默,说实话,每首都很熟悉——“都是极好的。”她道。

顾廷烨道:“真正惊采绝艳,可惜红颜薄命。”

明兰扯动嘴角:一个文明古国千年的沉淀,能不惊采绝艳么。

顾廷烨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有时想,若静安皇后没有猝然薨逝,有多少事会不一样。”

这次明兰没有吐槽。

倘若静安皇后没有中毒而死……首先,白氏就不会嫁入顾家,自然顾廷烨不会出生,小秦氏母子能接掌侯府,又或者没了顾廷烨护着,宁远侯府已被夺爵。

旁家不论,顾家大多数人的命运,都因此改变了。

当然,自己大约还是会遇到泥石流,然后悲催的穿越,这会儿大约正跟曹表妹斗智斗勇。

停留片刻后,两人再度启程,往山顶奋力爬去。

这半段山势稍显陡斜,虽不难爬,但却需费去加倍的气力,这次明兰配合多了,不吐槽,不叫苦,路上遇到唱着山歌下来的樵夫小哥,还朝他笑了笑,结果那小哥险些从滚下山去。

男人愤而转身,从身后随行的仆从手中拿来帷帽,用力扣在老婆的脑门上。

两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好容易到了山顶,依着一位老樵夫指的路,终于找到了那处亭子,亭名‘无望’。

“怎么起这个名字呢?”男人皱眉,真不吉利。

明兰顺嘴答道:“琉璃夫人曾说过,没有希望的时候,就是希望快来的时候。”这话辩证得太哲理了,哲理到近乎烂俗,貌似她在心灵老鸭汤里读到过。

破旧的四个柱子,柱身早已剥落的瞧不出原来颜色,破了十七八个洞的亭顶透光良好,底下放着七八个残损不堪的石墩,风吹的稍大点,还能落下几片瓦砾来。

为了脑袋着想,两人决定还是不进去坐了,找了棵松盖参天的大树,两个小厮连忙拿出背在身后的软搭凳子,架好了请侯爷夫妇坐,一边另有人架起小锅,开始煮水烹茶。

——特权阶级,真腐朽呀。明兰边叹,边赶紧坐下。

“……一个出身公府小姐,一个底下卑贱,谁知末了末了,境遇却相个反。”男人的感慨并不新鲜,多少人发出过类似的叹息。

“你瞧不上静安皇后这样的女子么?”明兰静静问道。

“这倒没有。”顾廷烨摇摇头,“静安皇后虽性子肆意了些,却不失一个真性情的好人。多少直言诤臣,因为她的苦劝而保下性命。后宫女子能这样犯言直谏,很不容易。”

“那你瞧不上琉璃夫人这样的女子么?”明兰再问。

“先前有些。觉着是她误了高大学士。”顾廷烨缓缓道,“可等我自己也吃了苦头,方知混在下九流中,还能始终傲骨正直,不怨天尤人,自立自强,是何其难得。”

明兰仰起头,怔怔的望着不远处的亭子。

就外形而言,无望亭和静安皇后的陵寝,就好像贫乳和波霸一样没有可比性,可就像两个女子后来的结局,和这两座建筑恰成呼应——幸福,大多是平凡,甚至不起眼的;而悲剧,往往才是壮丽辉煌的。

明兰摇摇头,她一点不想辉煌。

“……皇上有意叫我入蜀镇边,日前,我已向皇上主动请旨,少说要两任□年。”顾廷烨悠悠的来了这么一句,如同一个惊雷炸开。

明兰差点跳起来:“什么!你要去四川?那我呢?团哥儿呢?阿圆呢?你还去主动请旨,你这才回来多久呀!你不要家啦!”

顾廷烨拿着把大蒲扇,冲她缓缓摇着,好笑道:“主动请旨,才能要给好价码。我跟皇上说了,什么赏赐不赏赐都罢了,只求能叫我把媳妇带着赴任。”

明兰一颗心才放了回来,又忐忑道:“皇上能答应?”

顾廷烨正经其实道:“我说了,我媳妇五行缺木,火克木,这才接连遭祝融之难。我正好生辰八字旺水,水克火,我媳妇就该跟我一块儿。”

明兰白眼道:“皇上会信你的鬼话才怪!只怕到时御赐一口大水缸,叫我时时在里头泡着,以解我缺水之忧。”

顾廷烨哈哈大笑,隔着薄纱拧她的脸蛋,然后正色道:“我跟皇上好生求了一番,我自小亲缘浅,神憎鬼厌的活到现在,求皇上可怜可怜,别再叫我一家分离了,没的等我回来,媳妇又有好歹了;臣定然精忠报国,鞠躬尽瘁。”

“然后皇上答应了?”明兰眼睛发亮。

“嗯,答应了,皇后也帮着咱们说话。”顾廷烨微微而笑,“末了,皇上言道,虽说历来大将镇边,家小多留在京中,可也不是没例外的。似前朝穆王府,也不见送妻儿进京,他家镇守滇中多少年,最后阖家殉节而死,忠心如何?而那铁了心的逆贼,哪怕满门都押在眼皮子底下,该反也会反。这回不就是好例子么。只要君臣知心即可。”

“皇上英明!”这是明兰自来古代后,头一回发自肺腑的呼万岁,“这话没错,那些真想造反的,为使君主大意,反而往往愿将家人留下呢!哪有你这么直不楞登的!”对了,吴三桂的长子到底是阉了,还是挂了。

顾廷烨望着她,满目笑意:“你不怕蜀中不如京城繁华,西南又湿热瘴气么?”

“不怕不怕。”明兰拖着凳子挨坐过去,挽着他的胳膊连连摇头,直把帷帽的纱巾都晃了起来,“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顾廷烨反手揽住她,低低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什么加官进爵,都是其次,一家人长长久久才要紧。人一辈子能活多久,趁年轻带你四处走走,也不枉此生。”

明兰心中满满的,都是幸福。

像阳光穿透了厚厚的乌云,海燕冲破了暴虐的风雨到达彼岸,万里迢迢去朝圣的人们望见白色的塔尖,喜极而泣;仿佛一切曾经的彷徨和犹豫都成了加倍喜悦的理由。

顾廷烨箍着她的双臂发紧:“蜀中没京城这么多臭规矩,到时,我教你骑马,你教我放风筝,咱们一辈子不分开。”

明兰笑着掉下泪来,滚烫滚烫,像心口的热度。

——走,到天府之国去。那儿有李冰父子的都江堰,美丽爽朗的姑娘小伙,肥沃的土地和繁花般的锦缎,还有他们充满希望的未来。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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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5 20:18:46 | 只看该作者
番外一 朱玉

我叫沈玉珠,上面有个姐姐叫珍珠,下面有两个妹妹,分别叫宝珠和金珠。姐姐和我是一个妈生的,两个妹妹和我不是同一个妈生的。

我一直很同情小妹,因有这么个喜庆的名字,从小到大穿的戴的,必有跟猪有关的。例如,坠了金猪头的小镯子,毛绒鞋上涌金线绣的小肥猪。

小妹很忧郁。

我觉得吧,这不能全怪爹,他本就不擅起名,我们的名字都是娘起的。姐姐是长女,捡着个好的,我投胎晚了些,就只能珠圆玉润了。当然也不能怪继母,她根本没想生这么多孩子。事实上,我那四个异母弟弟的乳名就被她起得更惨不忍睹,依次是大毛,小毛,阿毛,毛毛。周管事的儿子养的小土狗的名儿都比这强。

都说名贱好养活,这话倒不假,四个毛弟弟个顶个壮实,尤其是大毛,他刚满十岁,十四枪内就能把大哥挑翻在地了。我爹很高兴,说这是‘酱门糊子’,可我们的姨娘兼小姨很不高兴,硬拖着我们兄妹三人又去哭了一回我娘的灵位。。

为什么说‘又’?因为小姨三天两头带领我们进行此项活动,我爹听见最好,听不见就哭到他听见,假装听不见也要哭到他装不下去。

我很厌烦。

小姨从小对我们说,要多多防备爹爹的新老婆,继母都是黑心肝,妹妹会抢走父亲的宠爱,弟弟会抢走大哥的爵位,还老爱拿宁远侯府的惊险故事,来激励我们不要对继母和弟弟妹妹们掉以轻心。

不单如此,小姨还常叫我们向父亲邀宠,借机要这要那,什么田庄店铺,差事赏赐,越多越好。我哥哥绷着脸,不知所措,我姐姐生来就是大家闺秀,只有等人家捧她的份,还是我坦白,直接说,我不会。

小姨只好亲自示范。

其实她也没什么好法子,不过是翻来覆去跟我爹哭我过世的娘是多么多么贤惠,多么多么舍己为人,明里暗里提醒我爹要日记夜记,绝不能没良心。

我很不喜欢这样,觉得娘在地下也不得清净,死了还得叫人利用。

姐姐对我这种不合作的态度十分不满,认为我是个小没良心的,严重敌我不分,便含泪声声道:“难道你忘了过世的娘吗?”。

这个指责叫我很心虚,也很委屈。娘过世时,我连叫人都不利索,根本还未记事,对娘,我只依稀记着一个温柔暖和的感觉。人人都说我娘好,是天下第一妥帖的人,这我绝对坚信。

娘当然是极好极好的,可是娘好,跟小姨好不好有什么关系,跟舅舅舅母还有邹家的三姑六姨有什么关系?小花和小黄是同胎下的小猫崽,一只很乖,总爱窝在我的腿上晒太阳,另一只却皮得很,满园子乱咬乱叼,尽闯祸。。

爹从来很信任娘,爱屋及乌是对的,难道还要信屋及乌。。

反正我是不信邹家人的,包括小姨。

小姨不喜欢我犟头倔脑的样子,开口闭口就只有‘大哥儿大姐儿’,我也不爱听她念叨。

她总说我们兄妹就是她的亲骨肉,有了我们,她什么也不要了。那她干嘛一年到头地寻大夫,求道士,告尼姑,银子花得海了去了。为了生孩子,吃那么苦的药,烧那么烫的艾灸,把自己烧得黑一块黄一块的,活像小周安的癞皮狗?。

我问奶嬷嬷为什么,奶嬷嬷笑得很慈爱,摸着我的头:“我们玉姐儿真聪明,比你兄长和姐姐强多了。”

这也罢了。小姨居然还想把我嫁给舅舅的小儿子?!

日日跟我说舅舅家多么多么好,舅母多么多么喜欢我,三天两头磨着问我‘愿不愿意呀’,还对爹说“玉儿和顺哥儿最合得来,日日顽在一块,都舍不得分开了,真是‘禽梅煮马’啊”,我刚说上两句‘我们天天打架,我很讨厌他’,小姨就笑着堵住我,不叫我说下去,还道“小孩子家家的,越闹越亲”——气死我了!

奶嬷嬷说过,嫁人,就是和别人一辈子过在一块儿,谁要和那个死胖子过一辈子呀?!

小表哥是三舅舅的老来子,又霸道,又难看,不读书,还爱欺负人,偏舅母把他当做心肝肉,连我的奴婢也敢打骂,真是吃了豹子胆!我一想起他那张猪头一样的脸就要吐啦!

姐姐居然还一脸端庄长姐模样的来劝我,张嘴就叫我铭记亡母的恩情,我反口就是一句:“姐姐既这么惦念舅舅家的情义,怎么不自己嫁给大表哥?”。

姐姐好像被掐住脖子的老黄鹅,立刻不说话了。

哼,慷他人之慨谁不会?我就不信若娘活着,会叫我嫁给那个丑八怪大坏蛋!小姨也是柿子捡软的捏,知道姐姐一心想嫁高门,就欺负我年纪小,好糊弄。。

要说我们兄妹三人中,还是大哥最信小姨。

舅舅们还动过心思,想让大哥娶邹家表姐为世子夫人呢。

哥哥自己倒是愿意,却把爹气了个仰倒,当场发作起来,先把在府中长住的表姐打发回去,并勒令以后没他点头,大哥成婚前邹家女孩都不许再来了,再打了哥哥几十板子,掌了小姨几十个嘴巴,并三百遍佛经。

小姨哭得死去活来,指着我爹道:“侯爷这么瞧不上邹家姑娘,难道我姐姐不姓邹么?”

我爹当场气笑了,头一回在小姨提及我娘时这么理直气壮:“这话就是你姐姐生前说的。她说娘家的兄长们不成器,几位嫂嫂也不像是能教出好孩子的样儿,旁的多扶持些也就罢了,绝不能叫儿女赶这种亲事!”

这次后,小姨足足萎了半年,邹家也终于消停不再算计我们兄妹的亲事了。

奶嬷嬷抱着我,偷偷垂泪:“你娘命苦,生来是操劳的命,一辈子没享过几日福。做闺女时,老太爷性子弱,没主张,贤惠的老太太又去的早,兄嫂想拿她攀高亲,亏她硬是嫁了过来。跟了你爹后,又里里外外的操持,家里王府哪出不寻她?!我那老姐姐也劝过你娘保重身子。可你娘十几年来早惯了事事亲为,要强出头,这秉性怎么改得了!”

我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无端伤心起来,也跟着哭了一顿。

没过多久,公主表姐下降,家里更热闹了。

我大哥不知听了谁的撺掇,要求妻子把小姨‘当正经婆婆待着’,公主嫂嫂差点把鼻子气歪,把屋顶掀翻,大哥吓得满地乱窜。不过闹了也白闹,小姨哪肯对大哥放手,时不时插手大哥房里的事,今儿送个丫头,明儿请邹表姐来小住,和大哥叙叙旧情。

公主嫂嫂怒了,进宫告御状,然后皇后姑姑怒了,叫宫里的嬷嬷来痛揍小姨一顿,二皇子表哥还出了个馊主意,直接给邹表姐安排了一桩我叫不出名目的婚事,据说未来的表姐夫不但歪瓜裂枣,家世也不怎么样。

公主嫂嫂对小姨微笑表示,以后你再给我老公介绍婚外情,我就请母后给邹家女儿安排终身大事(邹家表姐妹不少),你看着办。

公主嫂嫂厉害,小姨也不是省油的,明的不行,就暗着给公主嫂嫂下绊子,然后大哥就搭错经,或冷落公主,或跟公主吵嘴。一个月里,嫂嫂半个月在公主府独自生闷气,半个月在家里跟哥哥打打闹闹,偶尔二皇子表哥会来助阵。

半个沈府鸡飞狗跳,我爹受不住这刺激,索性整个儿搬进南园跟继母住,两人遂可着劲儿地生孩子。

因大哥婚事不顺,待姐姐议嫁时,父亲死活缠着继母一道商量。

皇后姑姑还是很疼姐姐的,手上的两个人选都是上上品,一个是卫王世子,温雅尊贵,才貌过人;一个是刚在边关立功回朝的薄小将军,少年英雄,英挺不凡。

继母说话爽快,开口就道薄家好:“过日子还得看底细。薄家人口简单,家底厚,门风好,定是省心的。卫王世子虽好,但到底是宗室亲王,能入玉牒的侧妃庶妃就有四个,各路花草还能少得了?况是皇家,就算受了委屈,谁又能如何?”

这回连爹也觉得有理,可惜姐姐和小姨完全不同意,小姨还跟姐姐说,这是继母不愿姐姐嫁高门呢。姐姐深以为然。

后来,姐姐果然有了一大堆‘好姐妹’,环肥燕瘦,各款都有。

后来,那位薄小将军便宜了顾家婶婶的大外甥女。

继母还带着我去吃过他们的喜酒,我没见到新娘子,不过听好多女眷闲聊,说袁家二太太是出了名的能生养,又貌美贤惠,她的大姑娘定也差不了。

后来,薄小将军夫妇果然很和美,也果然很多子。

兄姐相继成家后,继母见我和大毛镇日泥里土里的疯,顽得不成样子,忍无可忍,便将我送入郑家闺学,请先生管束着,好收收性子。

小姨又急了,又不敢去跟我爹说,怕又挨打,便跟我支吾了半天,我不耐烦了:“薛大家不是好先生么?”小姨:“……那是位极好的先生。”

“郑家会欺负我么?”有小姑姑在,怎么会。

小姨:“那,也不见得。”

“那你干嘛不乐意我去?”

“夫人这是故意跟你示好!是想笼络你!”

我瞪眼道:“那又怎么样。”

小姨就是想太多,明明跟继母差不多的年纪,活似老了十几岁。

兄嫂婚后数年,始终关系冰冷,无有子嗣,眼见几个毛也一日日大了,爹爹忧心忡忡。那年老卫王过世,姐姐要随着世子就藩,临走前,爹爹特意把我们兄妹三个叫到一处吃饭。

几巡酒后,素来刚毅铁骨的爹爹哭了,对哥哥从来不假辞色的爹爹忽地哭了。

大哥立刻慌了手脚。

爹对大哥道:“…就当做爹的求你了,把邹姨娘送走吧。你和公主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公主不是寻常媳妇,她如今满腹怨气,自己没有嫡子,也不肯认庶出的。到时候,这爵位……”

我和姐姐都听懂了,姐姐也哭了,跟着劝道:“哥哥你就听爹这一次罢,小姨…小姨她,不是好人…没安好心。”

我一滴眼泪也没有,只道:“大皇子表哥迟早要继位的,哥哥你再这么犟下去,冷落公主嫂嫂,不用等没有嫡子那一日了,爹爹百年后,这爵位直接没你的份儿了,到时候你这驸马爷,就是只能依附着公主嫂嫂过活了。”

其实两位皇子表哥蛮敬重爹爹的,但爹爹的儿子又不是只有哥哥一个,哪个表弟都是爹爹的儿子。谁承爵位,对我倒没什么差别,只是看爹爹实在可怜。

爹爹很痛苦,他真的很喜欢继母生的几个弟弟,每一日都更加喜欢些,可午夜梦回,他的心口上始终压着我们死去的娘。进又不得,退又不得,生生熬出了两鬓霜花。

他只是个普通男人,既没那么坚贞,也没那么凉薄。

他当然对我娘情深意重,但架不住岁月侵蚀,后妻幼子日日在身边。他只能趁自己心志尚坚定之时,替大哥把能做的都做了,把能给的都给了,成全那份多年前许诺下的良心。

爹哭得老泪纵横,踉跄着作势要起来:“…难道非要爹给你跪下么!求你,别叫爹死后,没脸去见你娘…”

大哥终于熬不住了,哭着答应。

第二日,姐姐离开京城,随夫婿远行就藩,此生,她再没回过京城,以后是好是坏,只能靠她自己挺着脊梁撑着。

同一日,一行婆子媳妇半夜将小姨捆绑着挪出沈府,直接送入家庙,严厉看管。

皇后姑姑知道后,特意将公主嫂嫂宣进宫说了一通,公主红着眼眶回来,哥哥红着眼眶过去,两人慢慢软和了关系。几个月后,公主嫂嫂有了身孕。

爹爹总算松了一口气。

继母依旧纹丝不动,好像这一出出悲喜剧,跟她全然没关系。

事实上,我觉得继母挺不容易的,那么好的家世,却年轻轻的做了填房,继子还是我大哥那样不靠谱的,连面子功夫都做不好,略柔弱些的,早愁死了。结果她还能黑夜指挥侍卫杀贼,握剑时杀气腾腾,又威风,又精神,比我那只会瑟瑟发抖的小姨和哥哥姐姐强多了。

继母其实并不很擅长管家,也完全不热衷,她向往的是,安耽清净的诗意生活,偏偏她的儿女全都活蹦乱跳,每天从早到晚,她院里没一刻得闲。

每每她查完我的功课,手捧一杯清茗,刚在里屋坐下,想描两笔清隽的山水,或赋几句诗,这时——

大毛在正间偷拿爹的宝剑顽,爹不敢硬夺,只能大喊‘桂芬你还不快来’,小毛在梢间用墨汁把金珠糊成了花猫,金珠坐在炕上放声大哭,一旁的阿毛和毛毛扭打做一团,次间的宝珠丢下描红本,爬在我头上眺望隔壁战况,拔高嗓门‘娘,你听你听,小哥他们又开始啦’,我则愤怒尖叫‘死丫头快下来,不许扯我头发,我改错字呢’!

继母额头爆出青筋,笔管被捏得咯吱作响,最后的结果,往往是她气运丹田,暴躁作河东狮子吼,震得屋顶作响——“都给我滚出去!”

生活和理想的差距,实在蛮大的——某次顾侯夫人见到这般情形,如此笑言道。

很多人都说,继母待我不亲近,凭良心说,其实她对两个妹妹也亲近不到哪里去,平日也是教训的躲。各人性子不同,世上既有顾家婶婶那样,生来眼睛会笑,嘴角带俏,会揽着蓉姐姐手把手教字,也有继母这样骄傲刚烈,永远软不下身段的。

至少她为我做的,大多教我收益良多。

在学里,我结交了几位知心重情的姊妹,学了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会算账,能缝简单的衣裳,到了外头长辈跟前,也能装得端庄温婉,笑不露齿

唯一的例外,是我刚入学不久,在郑家后院里遇到一个骄横的小子,他嘲笑‘女孩子家读什么书,考状元么,还是回家绣花去罢’,我回骂‘有本事你考一个我瞧瞧’。出言不和,当下狠狠打了一架,两人实力旗鼓相当,俱是头破血流的回了家,然后挨了骂。

后来小姑姑告诉我,那是继母的小侄子,老英国公的幼孙。数年后,他考取了武状元,来向我提亲。我爹乐得合不拢嘴,亟不可待的点头答应,生怕人家反悔似的。

定下亲事后,继母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找我谈心,她看着我,神色复杂:“你是个好孩子,心宽,豁达,什么烦心事都不往心里去,这是最大的福气。”

知道我要出嫁,大毛立刻哭得好像死了爹。

听说继母在生大毛时很是艰难,原本应该很疼的,但经不住后面一连串的毛呀珠呀的生出来,便有些管不大到。从小到大,我和大毛最亲,一起疯野,一起挨罚,连他换下来的乳牙,都是我陪着去丢的。

大毛伤心地嚎啕数日,拿恶狠狠的眼神瞪着未来姐夫不说,还当人家是贼一般,扬言若他待我不好,就要他‘颜色瞧’!

我和夫婿感情很好,人前我给他面子,德容言功,绝不含糊,人后他给我里子,常趴在炕上给我当大马骑。

多年后,我们分家出来,征求过长辈的意见后,我去家庙把小姨接了出来——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褶,她已苍老的不成样子了。

“以后,您就跟我们过了。以后咱们一起守岁过节,家里孩子多,您帮着多操些心,我会叫他们孝敬您的。”

不敢说让她过得多富贵荣华,但至少能热热闹闹,有儿孙嘘寒问暖,伺候汤药于床前。

小姨颤着嘶哑的声音:“你,你…为什么…”

当初,她明明最不喜欢我,我也明明很不待见她,现在却是我要奉养她。

“没什么。”我道,“您是我娘的妹妹,又于我数年养育。”

小姨嚎啕大哭,涕泪纵横。

她半生荒唐,末了末了,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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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5 20:22:42 | 只看该作者
番外二 绣巧 · 上

小巧雅致的庭院中,几株南边移来的芭蕉随风垂摆着,花红柳绿间露出半扇微开的纱窗,一个二十出头的俪装少妇临窗而坐,低头专心地穿针引线。一个梳着双圆髻的小丫鬟端着茶盘过来,低声道:“四奶奶歇歇罢,都一晌午了,我给奶奶捏捏脖子。

少妇抬起头,笑道:“好。”放下手中的绣绷,端茶轻轻吹着。

那丫鬟捏捶少妇的肩颈,嘟囔着:“……肩窝子都僵了,跟木头似的,奶奶不爱惜自己,回头四爷心疼,又给我们脸子瞧。

少妇腼腆一笑,并不答话。

她自小喜爱针凿之事,做得一手好绣活,自进门后,常给嫂嫂和侄儿侄女,还有远处的太婆婆和婆婆做些衣物饰物,很是得了些夸奖

夫婿几次叫她少做些,她只羞涩笑笑,那一次,她终倒问回去:“你可知我闺名为何?”夫婿生得清秀,心地纯良,却忽也打起趣来:“我知道,叫小老鼠。”她佯嗔着不依,夫婿被捶得直笑,才道:“好了好了,小生不敢……嗯,我听岳母叫你二丫

她羞涩道:“那是乳名,浑叫的,我可有个正经闺名,叫做,绣巧。”她伸指头在空中慢慢地划出两个字,浅浅的骄傲

“大嫂和三嫂那么能干,有学问,有见识,我是拍马都撵不上的,总算还有这点活计能见人,就叫我显显本事罢……”她放低声音,“天冷了,香姨娘腿脚不好,我给她做个护腿。”

夫婿目中爱怜满溢,凑近她耳边轻声道:“论读书,论做人,我也是拍马撵不上两位哥哥的,咱们整好一对儿,一辈子不分开。

绣巧心中甜蜜,幸福得快要飞起来。夫婿又体贴温柔,心底纯良,屋里没半个多余的,小夫妻成亲至今,从来都是甜甜蜜蜜,有商有量,连脸都没有红过一次。

众人皆说她是有福的,这些年来,同沈家一道发迹的人家中,嫁入高门的姊妹也不少,却鲜有她过得好的

盛家是满门簪缨的书香门第,阖府的男人,各个都有功名在身,几位姑娘结的亲事也好,姻亲中不乏显赫权臣,真正的富贵双全。

公爹为人和善,立身颇正(在绣巧眼中看来),虽不好多见儿媳,却是几次三番训示几个儿子要先齐家,方能万事顺遂,切不可做出宠妾灭妻这种祸害家宅之事。

单为了这一样,夫家里那位文采名扬京城的三哥,就挨过公爹不止一次板子和怒骂,次次都要靠三嫂去救。

绣巧就目击过两回。一回是三哥在外误交损友,被引着逛了次青楼,还结识了一位卖艺不卖身的‘奇女子’;吓得公爹脸色发青,足足关了三哥两个月不许出门,还有二十大板,罚抄了五百遍盛氏家训——其中有一条,是盛家子弟决不可与青楼女子有牵连。

其实,绣巧颇觉公爹有些过了,读书人多爱附庸风雅,连她那书呆子的二哥都逛过青楼,逢场作戏而已,哪个正经公子哥儿会当真的,公爹何必气得那么厉害,三哥到底是做了爹的人,也太不给面子了。

谁知夫婿却叹气道:“你不知道,我们原先有位伯祖父,曾祖父留下的万贯家财,还有亲生的闺女,好端端的一个家,全毁在一个青楼女子手中。我们小辈们是没逢上,可父亲却是亲眼所见的。”

还有一回,却是春闱前两个月,三哥书房伺候的一个丫头忽传出有了身孕,彼时公爹正卯足了劲儿督促儿子备考,乍闻此事,当即发作起来,把三哥书房里外里服侍的罚了个遍,还把那怀孕的丫头撵去了庄子里,发狠话道‘若此回再不中,就不留子也不留母’。

后来,三哥果然中了,还是二甲头几名。

其实三哥十分聪明,文采卓佳,人也热心,自打盛沈两家结了亲,就很热诚地带绣巧那书呆子二哥到处见世面,赴经义会,引荐了好几位大儒高士,沈二哥喜不自胜,连连跟沈父沈母说这门亲事结得极好。

三哥缺的,不过是那种骨子里的毅力,时不时会掉下链子,需要刚毅果决的人来把他扳回正途——例如公爹,例如……三嫂。

其实三哥虽爱个花儿草儿,但对三嫂却非常敬爱…嗯,几乎是敬畏了;不过,三嫂处事公明正道,手腕了得,也当得起这份敬意。

一开始,绣巧看三嫂肃穆威严,不苟言笑,不如大嫂和蔼可亲,很是战兢了一段日子,待日子久了,她发现三嫂其实为人很好,很愿意耐心地教她理事待客的道理。

她喜滋滋的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夫婿,谁知夫婿失笑道:“三哥那样的,三嫂若不板着脸,紧着些规矩,屋里就全乱套了;至于大嫂…你也见过大哥的,像他那样的,若大嫂再不说着些,笑着些,那日子还能过么。”

提起长兄,绣巧忍不住吐了吐舌头,表示扛不住。

盛家长子长媳赴任在外,迄今为止,绣巧只正面见过这位大哥一回,却觉得比见公爹还紧张,有这种感觉的并非她一人。三哥在公爹面前,偶尔还敢嬉笑几句,父子共论诗文,但在长兄面前,他只得老实的垂手而立,连眉梢都不敢多动一下。

那年三哥的嫡长子能张口叫人了,奶声奶气的极是可爱,三哥见公爹喜欢,便磨着想把庄子里的生母领回来,“……实在不成,叫姨娘见见孩子也成呀,好歹,好歹是她的亲孙子…”

听说当时三哥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

公爹似也有些心软,可惜三哥运气不好,恰逢大哥有急事回京述职,得知此事,当即一眼横过去,三哥立刻就哑了。

“领回来作甚?再来祸害人。”

大哥当面不说什么,转身叫上幼弟,三兄弟关起门来说话,“你看看家中的姊妹,除了四妹,哪个不是夫妻美满,儿女绕膝。若非林姨娘,四妹的姻缘焉会至此!身为妾侍,非但对老太太和太太无半分敬畏之意,连老爷的主张都不放在眼里,胡作非为,仗着什么,还不是有你这个儿子!”

盛家四姑娘的事,绣巧也略有耳闻,当年梁家公子众目睽睽下一抱,成就婚姻,不可谓不惹人非议,虽梁盛两家对外声称是意外,但好些人家都暗自议论,说是盛氏治家不严,纵得小妾庶女竟敢在外公然算计侯门公子。

总算后来结成了亲家,一张盖头全遮掩了过去,议论才渐渐没了下来。

“你也是做爹的人了,倘若将来有个侍妾,也仗着得你宠爱,庶子出息,照样胡作非为一遍——反正只需几年,又能杀回来——你当盛家的门楣经得起几遍糟蹋。”

大哥说话并不如何高声,语气淡淡的,话语却如针扎般,处处见血,三哥当时就汗水涔涔下来了,到后来几乎要哭出来了。

这时,大哥忽温和了声音,亲自扶着三哥坐到身边,柔声劝道:“咱们身为男儿的,成人前靠出身,成人后靠本事。你如今已不是父母膝下的稚子了,有了妻子儿女,将来还要独个儿撑起一个家,若没个定算,只由着心中情意摆布行事,岂非与妇人无异!”

“若你记恨大哥,将来父亲百年后,咱们兄弟不来往就是了。我们虽非同母所生,可到底是骨肉血亲,难道我不盼着你们两个日后好?纵不指着你们光耀门庭,但至少要能立身立世。男子汉大丈夫,是非在前,情分在后,不是让你无情无义,而得把情分笼在章程里!”。

据夫婿说,到最后,三哥抱着大哥的腿痛哭流涕,连声哭嚎自己的不是,指天发誓再也不糊涂了,一定要以家门为重;无辜的幼弟也被训诫在内,一起表态发誓。

被训傻了的夫婿回屋后,半响才回过神来,抱着心爱的小妻子呜呜——这是绣巧所知道的三哥最后一次试图接回林姨娘的尝试

据说事后,老太太也来了一封信给公爹,直接道‘只要她活着,就别想接回林姨娘’,至此便连公爹也不再提了。

“祖母又何必呢?反正大哥已说服了三哥。”这样岂非自招儿孙嫌恶。

夫婿叹道:“祖母就是这样的人,虽不爱说话,心里却是再慈悲也没的了。她怕父子兄弟生隙,便想将不快都扯到自己身上。”

绣巧没见过这位祖母几回,她生性害羞,又不会找话题,便在老太太跟前也不知说什么,只觉得老太太有些冷漠,不好亲近,可日常闲来说话,夫婿总道祖母是全家最真心真意的人。

想了一整圈,绣巧发现自己竟然漏了王氏,做媳妇的,有时伺候婆婆比伺候夫婿还要紧——可她完全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她正经的婆婆长年待在老家家庙中。

做什么呢?替体弱的老太太祈福。

很诡异的说法。便是天真如绣巧,也知道里头不简单,可她生性听话胆小,不该她问的,从不多问半句。

正经婆婆不在,家中倒有个副手婆婆可伺候,香姨娘。

出嫁前,沈母曾担心女儿该怎么跟这位庶婆母相处,轻不得,重不得,谁知这番操心全是多余。

香姨娘出乎意料的明理,从头至尾只称呼绣巧为‘四奶奶’,待之恭敬客气,与对三奶奶柳氏并无多少区别,从不对亲生儿子屋里的事多一句嘴。后来绣巧得知,他们成亲不久前,还是香姨娘跟公爹说,把夫婿屋里伺候的两个通房先行妥善打发了。

香姨娘生得并不甚美艳,远不及公爹身边伺候的那个菊芳姨娘,但自有一份清秀淡然,笑起来时,尤其和夫婿相像,只是眼底多了许多操劳,憔悴。望着她一把年纪了,还常站在公爹屋前打帘子,端水递茶,绣巧平白难过起来。

缝纫技艺好的人,大凡眼力不差,绣巧细细观察香姨娘的身形许久,然后偷偷做了一套贴身小衣,轻软的棉料,细密的阵脚,像给娘家的母亲做的那样,怀着感恩的心,一针一线,做的尤其用心。然后,叫小丫鬟偷偷送过去。

香姨娘收了衣裳,什么也没说,只是望向绣巧的目光愈发温柔些,以及几分叫人心酸的感激。绣巧心中高兴,此后便常做些贴身的小物件,冬天的暖帽,夏日的坎肩,还有柔软舒适的软拖,精致的手笼……香姨娘也暗地叫人传话,叫绣巧别再做了。

绣巧很乖地点点头,过一阵子,接着做。不久,夫婿就知道了。那日夜里,他搂着她坐了良久,头沉沉地挨在她颈边,她能感觉到肩上一片湿漉。

进门后大半年左右,香姨娘忽然病倒了。

不过是偶然风寒,竟久病不愈,那位京城极有名的老大夫叹息道,‘操劳忧心太甚,时日久了,身子便慢慢拖垮了’,好容易待病愈了,竟生生瘦了一圈,衣裳显得空荡荡。

绣巧忽想起那一年,沈国舅的大邹氏夫人也是这样,大夫说她操劳了小半辈子,劳心忧神,内里已掏空了,便连寻常的小病也经不住了。

想香姨娘自小凄苦,无父无母被卖了来,在府里无依无靠,大妇脾气不好,她得小心应酬着,更有得宠的林姨娘,得处处提心吊胆,不敢有半分显山露水,提着脚尖过了十几年,好容易把儿子娶妻成家,有了功名,她还得继续熬着。

绣巧一阵心酸,有次去探病,趁屋里没人,她轻悄悄地挨过去,凑到香姨娘耳边:“姨娘定要保重身子,长命百岁,将咱们分家出去,还指着姨娘教我怎么过日子,教孩子呢。”

香姨娘的眼眶忽得涌上泪水,无力轻拍她的手,低声道:“你是好孩子,四少爷能讨了你做媳妇,是他的福气。”

若是换做大嫂三嫂这样名门望族出来的贵女,没准还拉不下面子,放不下身段;可绣巧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负担,她是沈母贴心的小女儿,自小没学过什么高级的规矩,在父母身上撒娇耍赖惯了,如今换个人,做起来也是一般的驾轻就熟。

她常趁无人时,挨到香姨娘身边咬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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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5 20:26:26 | 只看该作者
番外二 绣巧 · 下

“姨娘,相公还跟孩子似的呢,昨儿读书到半夜,没烫脚就上炕了……”

“姨娘,我叫相公夜里一定要吃宵夜,可他读着读着就忘了,他不听我的,回头您去训他……”

“……姨娘,相公生辰快到了,他爱吃什么,咱们一道做给他吃,好不好?”

大约是有了念想,香姨娘的精神慢慢好了起来,私底下待她愈发亲厚,明面上,却依旧不敢显露太多,婆媳俩便如捉迷藏般,有个小小的,温暖的秘密。

旁人也许不知,但绣巧总觉得她那聪明伶俐的三嫂早察觉了,只是重来不点破;后来,妯娌俩混熟了,三嫂曾叹息道:“其实香姨娘……你和四弟这般,已是很好了。”

绣巧明白她的意思。

三哥虽处处比夫婿强,但有一点,却是大大不如的;等到分家那一日,三哥真把那位不安分的林姨娘接去同住,三嫂就麻烦了。他们两房正好相反,绣巧盼着早些分家,好接香姨娘出去享享清福;而三嫂盼着晚些分家,最好能先熬死了林姨娘。

不过,那位林姨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居然把三嫂这样水晶心肝的人,烦扰得不行。

直到一年多后,绣巧才有机会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林姨娘,这位当年宠极一时,连正房太太都要退让一射之地的厉害人物!

那是一个夏日早晨,三嫂照例要去庄子上看望林姨娘,绣巧也要到乡里去看望病重的乳母,两边正好顺路,妯娌俩便结伴同行。

绣巧知道自打太婆婆和婆婆都离府后,林姨娘便常给三嫂找麻烦,时不时央人去带话,一忽儿病痛了,一忽儿要死了,三嫂不欲叫三哥去见林姨娘,只好自己去。

这种事,三嫂定不愿叫人看的,绣巧很乖觉,打定主意提早分道扬镳,免得三嫂尴尬。谁知那日热得格外早,她本就不惯京城这种透不过气的闷热,轿子又颠得厉害,还不到半路,她就中暑晕了过去,随即人事不省。

待她悠悠醒转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厢房里,身下是简便的草席,青青的竹帘子后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绣巧全身无力,一时叫不出声来;只听帘外两个声音似在争执——“……我劝姨娘消停些罢,相公是不会过来的。老爷早吩咐过的,相公敢来见您,就打二十大板,再敢来,就三十大板,这么累上去。姨娘和相公好歹母子连心,就饶了相公的皮肉之苦罢。”声音清淡柔和,是三嫂的声音。

“放屁!我生他养他,别说二十大板,就是替娘去死了,也是个孝字!”一个粗俗暗哑的声音放肆道。

难道这个就是林姨娘?怎会这样。绣巧有些迷迷糊糊的想着。

“姨娘还是不明白。若是名正言顺的娘,那是自然孝字当先,可您,这‘娘’前头还有个‘姨’字呀。说句不好听的,便是相公有朝一日能诰封老母了,那也先是正头嫡母,若剩下的恩典,才轮到您。您若是气不过,下辈子投胎,千万别给人做小呀,便是再苦再难,好歹明媒正娶,这样生下出息的儿子,您想打就打,想见就见。

三嫂好厉害的口舌呀,平日那么端庄持重的,没想刻薄起来,这么厉害。

绣巧努力想挣扎出迷糊来——后面几句话就没听清,只知道那个难听的声音不断在咒骂吓唬,三嫂则好整以暇的调侃讥讽,大占上风。

“……好好,你现在仗着有人撑腰,敢对我这般无礼,你给我等着瞧!等将来我儿分了家,接我出去孝顺,看我怎么收拾你?!”

三嫂忽发出一阵高亢的轻笑声,带着一种自嘲的意味,然后淡淡道:“真到了那时,您怕也是不会如意的。”

“有爹生没娘养的小贱人,你说什么?!”

三嫂低沉了声音,缓缓道:“林姨娘,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你当年是为什么才被逐出府的么?相公这人,骨子里和公爹其实是一种人,他们最看重的,既非贤妻,也非宠妾,而是他们自己。公爹一心想要光耀门第,你碍着他的路了,自然得让开;相公呢,他喜欢吟风弄月,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说到这里,三嫂直接讥讽起来。

“分家总要十几年后罢,那时相公怕早已有声望,有地位。他会为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庶母,来为难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妻室?得罪我柳氏一族?我的哥哥叔伯们是死人么!还有我的儿女们,到时都长大了,读书的,有功名的,好好嫁人的,我是他们的嫡母,你算什么?!你说,相公会为了你,得罪这一切一切,在他的那些清贵的,有才气的,不沾半分俗气的诗友,同窗,同年跟前,丢这么大的人么?!……”

后面两人又吵了什么,绣巧已记不清了,只依稀觉得那难听的声音愈发节节败退,然后她一阵头晕,又昏睡过去。

再度醒过来时,只见三嫂又是那副端庄高贵的模样,笑吟吟的坐在她床边:“瞧你这没用的,今儿也别乱跑了,先回府罢。”

绣巧自是连连点头,半句不提适才听到的话。

被扶着出屋时,她看见一个粗糙的半老妇人站在门边,身形臃肿肥胖,布满横肉的脸上依稀可见清丽的眉目,与三哥和四姑奶奶有几分相似,两个婆子强行想把她扯回屋去,口中呼着‘林姨娘’云云。

她曾听说,林姨娘刚犯事那阵,被贬到庄子里后还不安分,不断地寻死觅活,伺机逃出去。当时王氏正掌权,要收拾这个昔日的仇敌何其容易;便以防止林姨娘寻死为名,将她关进一间只有一扇小小高窗的小小土屋里,每日只给三碗猪油拌板。

林姨娘当然并不真想死,只好吃了,又没得可走动,越吃越想吃,半年下来,便成了个肥猪婆。

绣巧暗暗打了个寒颤。

好生阴毒,狠辣!生生毁去一个女子最重视的美貌和窈窕。

听说这是王氏婆母的姐姐给出的主意,后来这位姨妈不知哪里去了,连带康家也不大来往了,绣巧很松了口气,能想出这种主意的人,她怕见得很。

这日的事,她没跟任何人透露,只在一次回娘家时,跟沈母说了。

沈母叹气道:“你三嫂也不容易。那姓林的,你也不必过于怜悯,这种人,是报应。”又道,“你也别理这些有的,没的,当下要紧的,你得赶紧有身子呀!”

绣巧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家境富裕,门第清贵,出入都有面子。婆婆不在,太婆婆不在,长兄长嫂都不在;公爹和气,三哥和气,三嫂更加和气。她不用站规矩,没有婆婆需要伺候,没有妯娌需要麻烦,更加没有爱沾花惹草的夫婿来伤心。

这样舒坦悠闲的日子,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成亲已近两年了,她还未有身孕。

夫婿和香姨娘待自己这样好,想想都觉得对不住他们,绣巧含着泪提出,要找个好生养的丫头开脸;话还没说完,就叫香姨娘训了回去。

“傻孩子,成亲三四年才开怀的妇人多了去了,你们才多大,再说了,家里儿孙那么多,不差你们传宗接代。你着什么急呀!”

绣巧心里感动,却愈发过意不去,就一天天瘦了下去。夫婿看不下去,便决意去求老太太帮忙,找白石潭贺家老夫人给看看。鸿雁来去,老太太来信答应,还道贺家老夫人半年后会进京,到时她豁出老脸,再请人家劳驾一回便是。

“真,真的能行?!”绣巧噙着泪水,满心希冀。

夫婿为了宽她的心,拍着胸膛将那位老夫人的医术狠狠夸了一通。

“你不知道,当年大姐姐也是五六年没有身孕,叫贺老夫人瞧过后,一举得男,三年抱俩,眼下都快四十了,还收不住呢,这不,又有身孕了!这些年,咱们光是给大姐家的外甥和外甥女的压岁钱,就好大一份呢!所以,待这回请贺老夫人瞧过后,咱们也可着劲儿地生,好歹把本钱都要回来,不然岂不吃亏!”

绣巧生性老实质朴,当下破涕为笑,不疑有他。

沈母知道这事后,也是感动地红了眼眶,连声对沈父道:“老头子,我当初说什么来着?这才叫书香门第,有规有矩,有情有义,那些动不动三妻四妾的,不过是假斯文,假道学!”

笑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拿钟家闺女说事。

当初沈母想聘钟家姑娘为长媳的,谁知钟夫人却瞧上了两广总督周大人之子,现在京城读书的。门第是好门第,可周家是四世同堂,三房共住,家里叔伯兄弟妯娌小姑表亲一大摞,绣巧听了几遍都没记住谁是谁。

钟家姐姐一直跟她要好,出嫁后没少回娘家哭诉夫家日子难过,每日从早到晚,累得一刻不得歇息,吃不得好吃,睡不得好睡,几乎快撑不住了。

绣巧觉得吧,倒不能怪周家不对,人家就是那样的人家,实则该娶像大嫂和三嫂那样的媳妇;自小训练有素,知道怎样周旋妥帖,一大帮亲戚招呼起来游刃有余,绝无半分露怯的——像她家和钟家这样的,半路暴发的,怎能相比。

记得那年阖家团聚过年,又恰逢老太太大寿,家里摆了三日的流水宴,又有唱堂会,邀杂耍,僧尼念经祈福,前后有五六十户人家来拜寿。

每家是什么来历,上门的女眷是什么辈分,该怎么称呼,摆座位时怎么排序,哪几家素日不和的,不该坐一道,哪几家是姻亲,血亲,转折亲,该坐一道的,有几位老夫人闻不得什么香,有几位夫人吃不得什么,前头车马怎么停靠,喂养饲料,招呼小厮车夫,里面婆子怎样迎客,安置丫鬟,贴身物件……。

她那神奇的大嫂,连鬓发都没乱一丝,汗都没沁一点,始终笑得那样得体亲切,轻轻松松就把里里外外安排得周全完美,一边在门外向十几个婆子分毫不乱地吩咐下去,一边还能到筵席间给老太太们布菜,说笑话凑趣,多少老诰命夫人都夸的。

当时,绣巧就看傻了。

还有三嫂,那年办中秋时还怀着身孕,偏她刚进门,啥也不懂,三嫂笑着摇头轻叹,挺着大肚子,轻描淡写就弄妥当了;她只需要提着筷子,坐到桌旁开吃就行了。

别说主子了,就是底下人也差了十万八千里,大嫂和三嫂身边那些个经年的妈妈媳妇,个顶个都是以一当十的能手,这都是多少代的世仆累积训练出来的。

她家倒是不缺银子,可哪里拿得出这些!身边只有几个才买两年的傻丫头,取其老实敦厚罢了,唯一顶用的乳母,最近又回家养病去了。

算了,不比了,人比人气死人。

何况绣巧本就没什么争强好胜的心,如此,反倒和两个妯娌相处融洽。

在这种心态下,绣巧继续过她单纯快乐的日子,每日刺绣,做香囊,做衣裳,该吃吃,该睡睡,把身体养好,掰着指头一日日数着贺老夫人进京的日子。

大约是放宽了心的缘故,这阵子她特别容易长肉,夫婿见她这样,只有高兴的份,眼看身子渐渐丰腴起来,又爱吃,又爱睡,这日居然一气啃了十几个杏子。。

刚好这时香姨娘来送东西,绣巧很热心地把半盆胖杏子塞到她怀里,“姨娘您吃,您吃,这回的杏子特别好吃。”。

香姨娘推脱不过,笑着拿起一颗啃了口,当即被酸掉了眼泪,惊呼道:“酸成这样,你怎么吃下去的!”。

绣巧傻傻道:“酸么,我不觉着呀。”多好吃呀。。

香姨娘眼中慢慢透出喜悦的光彩,摸着她的额发,笑道:“傻孩子!”又转头去问小丫鬟,“笨妮子,你家奶奶多久没换洗了?”。小丫鬟呆呆的,“这个呀,哦,嬷嬷教过我的,我有记的,好像蛮久了,姨娘您等等,我回屋去翻翻簿子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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