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帮棋友会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搜索
热搜: 围棋
楼主: 文如玉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经典连载』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复制链接]

2453

主题

5701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439
191#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19:21:36 | 只看该作者
第175回 风吹完了,鼓也擂破了:放火,曼娘,昌哥儿 · 上

一股带着辛甘味的酸苦渗入齿颊,明兰悠悠醒转,此时眼前映入崔妈妈忧心的面容,她正拿着一把铜胎珐琅细嘴小壶给自己灌着参汤,口中道:“夫人,不要紧罢。”

明兰摆摆手,她之前满脑子思虑,想的头晕眼花,又老牛拖车般的使了近七八个钟头的力气,好似连日不休备战至奥数决赛,之后紧接着跑了全程的马拉松,身心俱疲到了极点,这才昏睡的厉害,此时她努力坐卧起来,浑身无力,声音哑哑的,“给我瞧瞧孩子。”

一旁的稳婆连忙将裹严实的襁褓送了过来,满面都是笑容,连声道,“是个又白又俊的胖小子!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了!”

明兰手臂没力气,只能就着崔妈妈的胳膊去看,顿时苦笑不已,红红皱皱的肉团哪来的又白又俊?不过倒的确肥壮,看着就圆头圆脑,胖鼓鼓的小脸颊,轮廓清晰的鼻梁,肿肿的眼睑下头是一条秀长弯弧的眼线,很瞧不清五官如何,只是不断发出小动物般的声响。

“适才哭的可得劲了,嗓门大的快把屋顶震翻了,是个健壮的哥儿!”崔妈妈笑的眼角都沁出了眼泪,“这会儿怕是哭累了。”

明兰虚弱的点点头,尽量镇定道:“赏!大伙儿辛苦了,都重重有赏!”

屋里的丫鬟婆子纷纷躬身道谢。

明兰喘着气,背后靠着软垫子,艰难的把小东西揽到自己怀里,然后松开衣襟叫他试试吮吸,两旁的婆子有些发愣,哪有大家夫人自己哺乳的,可崔妈妈却帮着在托住孩子。经过无数次的辩论,她早被说服了,乳母依旧请着,不过先叫明兰喂着试试。据说初乳好的不得了,既能健体又能增强抵抗力,在这个婴儿夭折率普遍偏高的时代,一应霉素疫苗全无,明兰怎么也不能放过。况她上无公婆管束,下无妯娌掣肘,此时不行权什么时候用?!

小家伙软的不可思议,蠕动的小嘴巴一触及母亲的肌肤,居然自动产生反应,挨挨蹭蹭的凑着吮起来,虽然吸力不大,但却看得出他很是拼命。两边轮流试了好久,小东西依旧锲而不舍,除了中途停下来两次咧嘴哭几声,表示抗议做白工外,继续埋头努力空吸,秃秃嫩嫩的牙床用力咬着食物来源,圆滚滚的小脑袋不屈不挠的挨在自己胸前,明兰觉得又好笑又感动,亲着他秃秃的小脑门,这是个强壮坚韧的小生命呢。

在崔妈妈和两个婆子轮流说了十一遍‘算了罢’之后,小混蛋的努力终于奋斗出了成果,吮出了珍贵的初乳,看着小家伙闭着眼睛卖力吞咽的模样,霎时间滚烫的泪水涌出了眼眶,为了这个小肉团,明兰忽觉得,吃再多的苦都是值得的。崔妈妈也背过身去偷揩着泪。

明兰累的几乎脱力,把孩子看了又看,从透明粉红的小手指小脚趾,一直到他那皱成一团的小耳朵,新生儿吃不了多少,把孩子交给崔妈妈后,明兰这才又睡下,至始至终她都没注意到外面早没了冲天的火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宁静通明的灯火;不过就算注意到了,大约她也只会说一句‘屠二爷好样的,回头大大的有奖’。

明兰这人,大约天生警觉性奇差,这一觉睡的格外悠长,再度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屋内原有的那一股血腥污浊气不见了,也觉着身子清爽整洁不少,大约崔妈妈趁她入睡之时,已为自己稍稍清理过身上的汗污。床边坐着一个满脸胡茬的高大男人,正定定的看着自己枕畔的一个大包袱,他的一只手将伸未伸,仿佛想摸摸那包袱,却又不知如何下手。

明兰定了定神,住睛一看,顿时一阵火起,这些日子所有的辛劳艰难都浮了出来,一股脑儿归咎于这不顶用的男人,她不顾干涩的嗓子,莫名兴奋起来:“你这无信的,舍得回来了!你走时怎么说的?这会儿天下太平了,你倒来了!你你……”

屋里尚站着几个丫鬟婆子,崔妈妈一阵尴尬,连忙叫丹橘把人都带出去,顾廷烨倒脸皮颇厚,一点不以为忤,还笑着把明兰压回榻上:“你身子乏的很,别起来,躺着也能数落我。”

明兰只恨不能扑上去咬他一口,却看他一脸情意绵绵的看着那大包袱,明兰侧脸一看,却见小婴儿正躺在自己枕边,濡湿的小嘴动了动,噗出两个小泡泡,闭眼睡的香。

“他生的真好看,胳膊腿壮实有劲,人也机灵。”

顾廷烨的眼神温柔的几乎能滴出水来,情不自禁的把这个红扑扑胖嘟嘟的小肉团子脑补的天纵英才文武双全筋骨精奇,甚至还很体贴的笑嗔了明兰一句,“咱们说话轻些,别吵了他。”明兰一口气没继上来险些就笑了。

顾廷烨犹自入迷的盯着孩子,对明兰道:“你不晓得,这小子多有劲儿,哭的声响连我在院门外都能听见,待大了,定是独当一面的人物。”

明兰直觉的想反驳‘哭声嘹亮顶多能当个歌唱艺术家跟独当一面关系不大’,忽的心头一阵惊讶,便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廷烨终于肯抬起一眼,脸上笑容倏的消失了:“府里起火之时。”

明兰神色一敛,上下打量一番顾廷烨,发觉他身着一件半旧墨色衣袍,面带风霜,足下马靴处处破损,她这才想起目前的处境,挣扎着又要起来:“对了,外头着火了…还有,太夫人她…还有余家……”乱麻般的连开几个头,明兰都不知从何说起。

顾廷烨心生怜惜,帮着明兰坐起来,塞了只厚靠垫在她背后,低声劝慰:“别急,我回来了,万事有我呢。叫你受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明兰鼻头一酸,眼眶就湿了,低头侧过脸去,让厚软的枕垫吸干自己脸上的泪水。顾廷烨见了,心里也是不少受,他素不会对女人说软话,只能倾身子过去,紧紧抱着明兰,轻轻拍着她的背。

要说不委屈是假的,姚依依深刻记得自己两个死党怀孕时的情形。死党一的老公是个刑警,为着老婆半夜想吃糖水罐头,居然深夜穿警服去狂拍楼下小区小卖部的门,把开店的老夫妇俩吓了个半死;死党二更离谱,大中午抓耳挠腮的想吃油条,她那税务局的老公只好一身制服一手红票子,软硬兼施的让正在卖午饭的老板重新去架油锅。可她呢?

明兰窝在顾廷烨的肩颈上小声抽泣起来。老公跑的人影不见,还吉凶未卜,家里又端着个佛口蛇心的老妖婆,自己天天斗智斗勇,心力交瘁,又害怕又担心,要不是自己心理素质过关,熬了过来,换个旁人倒是看看!

崔妈妈瞧着不对,赶紧上前来劝:“夫人,月子里头不好哭的,赶紧收住,收住。回头落了病可不是顽的!”顾廷烨心中着急,赶紧扭过明兰的脸来忙擦一通,又连声哄劝别哭,他素来不会对女人说软话,想了半天,只能曲线救国:“你哭有什么用,以牙还牙才是。待你身子大好了,我给你狠捶几顿出气如何。我定不还手!”

明兰叫他擦的面庞生疼,又觉得好笑,嗔道:“你搓面团呢,还不放手!”她何尝不知道他在外头也不容易,功名难挣呀。

“南边的差事办完了罢?”明兰收了泪,接过崔妈妈递来温水帕子擦脸,千万别说他是丢下工作跑回来的,她可不想儿子一生下来,老子就被皇帝狠削一顿。

顾廷烨俯□子,亲了亲儿子熟睡的小脸,小家伙含糊的嘟嘟了两声,依旧紧闭着眼,不舒服的扭了扭圆圆的小身子,还吐出两个泡泡表示不满,他老子摸摸自己脸上的胡茬,很不厚道的笑了。随后他示意崔妈妈把孩子抱下去,转头对着明兰道:“自是办完了正事,可若非萱芷园那位,我也回不了这么早。”

明兰微微松了口气,她有一肚子的疑问,一时理不出个头绪,只能先问近边的:“这话怎么说?哦,对了,段小将军的案子了了罢,他回来了么。”

顾廷烨笑道:“成泳兄弟的案子不过小事。”

“你们不会屈打成招罢。”明兰玩笑道,到底是出了人命的,还是个良家妇女。本以为顾廷烨至少也得白自己一眼,没想他居然长叹一声,“当初事出蹊跷,又迫在眉睫,我原先还真有这打算。幸亏,拖着公孙先生一道去了。”

顾廷烨虽出身不错,但年少受挫之下,倒也生了几分寻常富贵子弟所没有的自知之明;他擅行军,却并不擅断案,是以非得捉着公孙一道去不可。公孙白石号称精研刑名二十余载,以他看来,此中疑点有二。

其一,那枉死民妇是否为人所迫。其二,那酒楼是否一直向这户民家要鱼货。

明兰细细一咀嚼,大觉这两点极是切中要害,忍不住拍手叫好。顾廷烨着意将过程讲的跌宕起伏,引的明兰笑乐一番,无暇伤心忧愁。

一经到达,先去见了犹如困兽般的段成泳,问明经过,随即着人盘查。当下兵分两路,公孙先生由卫士护着去明察暗访,而顾廷烨则去会会大大小小的当地兵痞。既然吃酒在所难免,索性在自己地盘上设宴,不知出何原因,从总兵到卫所指挥使一直到游击将军,这些兵头的酒品好的出奇,都斯斯文文的不肯多喝,酒席间有俏丫头穿梭,也绝不多看一眼。

“大约是怕侯爷照小段将军的案子,原样给他们来一场罢。”明兰听的有趣,掩口浅笑,顾廷烨也觉得好笑,“真真小人之心。”他不过想缠住他们,好叫查案子无有掣肘。

微服私访外加堂审供词,短短几日,就叫公孙白石看出了端倪,迅速破案。

首先,那女子虽是货真价实的良家妇女,但那酒家却是一直向城中某鱼行要货的,恰就在那几日额外向这户渔家要了货。再次,明明那民妇家中的公爹丈夫小叔等所有男丁都好好的,为何要叫一女子去抛头露面收货钱,而且还是酒楼这种地方。

从这两处疑点下手,进而打开供词的缺口,接下来便是一番顺藤摸瓜,细细盘查,封建大老爷办案,自少不了威逼利诱,再来些杀威棒吓唬,然真相终是浮出水面。

竟是有人拿住了那民妇的一双儿女,并许以重金,要挟她以命行讹。一经事成,孩子即被放回,又送上银两,那渔家心知攀诬官员乃是死罪,更不敢说出真相,只能一口咬死。

“末了,只一个守备出来顶罪。”顾廷烨暗含讥讽,“说是不忿成泳兄弟对地方卫所的将官们不敬,原只想戏耍他一番,没想那民妇性烈寻死,这才酿出大祸来。哼,可惜拿不住他们一意逼死民妇的实证,最后也只好将那人撤职罚罪了事。”明兰心头一阵难过:“只可怜那渔家,无端端的天降横祸,家破人亡。”

顾廷烨也摇头叹道:“公孙先生叫他们拿着银子去外地谋生了。”他瞧明兰神色,探手过去揽她一道坐在床头,轻声道,“你不气我了?”

明兰躺在他怀里,鼻端满是尘土与汗水的味道,低声道,“我知道你也是不易。你……你不曾受伤吧?”她直起身子,去摸他的臂膀胸膛,“我不过想,你若能早些回来便好了。”顾廷烨默了半响,才道:“去了才知,两淮官场,竟已糜烂如斯。”

经过近二十年的仁宗太平,地方上不但官商勾结,且文武串联,小及市井帮派,大及京城勋贵,竟无不有关联!不论查哪一出,最后牵丝绊藤总能扯出一大片来,饶钦差大人是皇帝精挑细选出来的钢筋铜骨,也是烦不胜扰。原本捞出段成泳后,顾廷烨就想回京陪老婆,却叫钦差一再恳求多留一阵,以助打开局面。

“侯爷为国为民,直是叫人钦佩。那怎么又回来了?”明兰口气酸溜溜的。顾廷烨很理所当然道:“我得来瞧儿子呀。”明兰大怒,撑着胳膊用力推开男人:“你儿子在隔间呢,赶紧去罢!杵在我这儿做什么!”顾廷烨朗声大笑,搂着明兰不松手,不住亲她脸颊。

崔妈妈正轻轻拍着婴儿哄睡,闻听隔壁传来的笑闹声,顿时欣慰而笑,莞尔的摇摇头,除了新找来的乳母颇有些诧异,满屋的丫鬟婆子倒也见怪不怪。

“两淮着实不成样子,必得狠狠整顿一番,我原本是想多待一阵,先叫人回京报个信,谁知……”顾廷烨把明兰圈在怀里,缓缓叙述着,“萱芷园那位,给我提了醒。”

其实很多人不知道,自初掌兵那日起,顾廷烨就有排查细作的习惯。那时新帝甫登基,帝位不稳,里外里,不知多少别有用心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坏事的往往就是身边人。这回去两淮,从军中陆续查出三四拨通风报信之人,幕后之人无非就是那些明暗势力,这毫不稀奇,谁知最近捉出一人,审问之后竟供认是宁远侯府指使。

再问这细作,却又说不出出面指使之人是谁,其实不问顾廷烨也知道是谁,若那人都算计到自己身边了,那明兰……他当时就吓出一背的冷汗。一思及此,他便一意回京,反正皇帝要求的差事他已办完了,几次密旨上奏盐务查办情形,皇帝都是连连夸奖。

钦差大人倒也通达,想着情势已受控制,就不强留顾廷烨了。只把段成泳留下,说是‘与其叫不明情状之人来,还不如叫已吃过亏的小段将军留着的好’。段成泳自是满心愿意,想他好容易派一次差事,寸功未建却吃个闷头亏,正想着怎么找回场子。

顾廷烨无奈,只得好生叮嘱段成泳一番,又把公孙白石抛在后头慢慢走,自己则领一队护卫快马加鞭的启程了。

说来惊险。连日赶路,刚至宁远街口,就见自家府邸上空黑烟滚滚,街头巷尾人潮拥挤,争相奔跑呼喊‘侯府走水了’。顾廷烨心急如焚,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驱马直入澄园,才知明兰正在里头分娩,总算屠二等护卫家丁还算得力,牢牢护着嘉禧居周围,是以火势不曾蔓延过去。他这才松了口气,再看萱芷园那边风平浪静,只澄园闹的一片狼藉,顿时怒火攻心,一怒之下,他就……又放了一把火。

“你你,你……居然去放火?!”明兰大惊失色,老婆在生孩子,老公却跑去放火,这种天才的创意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顾廷烨笑着把明兰按回去拿锦被裹好,起身从桌上的紫砂小炉里倒了杯温水,递到明兰面前,“渴不?”

明兰一口喝掉半杯,呆呆的把茶盅还回去,顾廷烨接过去一口喝干。

“这些日子的事,郝管事已略略与我说了。”顾廷烨放下茶盅,坐到她身边,轻轻抚着她的背,“一波接着一波,那贱人是存了心要折腾你。焉知这场大火后头,她就消停了呢?若还有后招呢。是以,我也要叫她手忙脚乱。”

“人家精着呢?怎么会叫你烧着。”明兰心有余悸,如今她对太夫人的评价已上了一个新的台阶。顾廷烨失笑:“谁说我去烧她?我去三弟那院放了把火。”

彼时尚未夜深,火势一起,满院子的人都安全逃了出来,只可惜损毁财务不少;眼见自己的亲骨肉有事,太夫人心神大乱,再顾不得其他,一边忙着去救火,一边查看儿子可否无恙,又抱着孙子孙女好生哄着。

明兰轻轻叹了口气,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御,这她也知道,不过自己总是缚手缚脚——恶意纵火属于刑事案件欸!若有人命伤亡,最高可判无期甚至死刑的咩!

“人没事就好。”明兰低低道。

顾廷烨冷笑道:“你也替他们担心?!”

澄园大火,明兰挣扎在生死分娩关头,廷炜朱氏夫妇却正在悠闲的逗·弄孩子!想起这些,顾廷烨心头一阵狠戾,直想刀刃上沾些血才好。明兰低着头,除了叹气什么也说不出来。

“倒是娴丫头这孩子还有几分良心。”顾廷烨总算脸上微露笑意,“小小年纪,竟敢跟大嫂争论。既责怪自己母亲不来瞧你,一见这里起了火,硬是顶撞大嫂子,把屋里大半人手派了来救火。这会儿,蓉姐儿也在她处。”自己那阴暗险恶的冤家大哥,满肚子发了霉的烂计,居然能产出这等光明磊落的好笋,倒叫他惊奇了一番。

明兰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这个世界总算还没那么绝望!她喜孜孜道,“我本也不指望大嫂子如何尽心,她一个寡妇人家,到底顾忌诸多。我早说了,我只是喜爱那孩子。”

顾廷烨微笑着抚摸她的长发,这不是物以类聚么。

说了半天话,明兰又觉着乏了,加之心情完全放松,眼皮愈加发沉;顾廷烨轻轻拍着她,直待她沉沉睡去,才慢慢起身离去。

门外早有人候着,郝管事笑道:“禀侯爷,人已安顿好了,不知是否去见……”顾廷烨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郝大成顿时满头大汗,连忙敛去笑容,低头道,“是,侯爷请这边。”

分花拂柳,澄园后山有一落整齐结实的排房,因为顾家人口少,这里便俱空着,偶尔堆放些杂物。郝大成在前头引路,顾廷烨缓缓跟着,走了约一盏茶功夫,来到排房东侧角的一间屋前,门口有四五个粗壮婆子看着,见顾廷烨来,赶紧躬身下拜。

郝大成低声问:“里头可还好?”当头一个婆子回话:“禀侯爷,已请大夫瞧过了。没什么要紧的,曼姑娘受了些轻微的皮肉伤,哥儿则惊吓了些。”

郝大成又看了顾廷烨一眼,挥手让婆子们下去,上前去开了门,请顾廷烨进去,然后自己守在外头,距五步而站。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53

主题

5701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439
192#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19:24:05 | 只看该作者
第175回 风吹完了,鼓也擂破了:放火,曼娘,昌哥儿 · 下

屋里的布置很简单,只一桌四凳,另一副床榻,一把镜台盆架,洗漱器具俱全,桌上有茶水点心,屋角还设了冰盆。曼娘正抱着儿子坐卧在榻上,听见门开响动,立刻抬头去看,一见是顾廷烨,顿时喜出望外,一边去拢鬓边的头发,一边站起身来,哽咽道:“二郎!”

顾廷烨站在那里,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拉过一把凳子坐下。

曼娘赶紧把儿子推过去,连声道:“昌哥儿,叫爹,快叫呀。”小男孩怯生生的,挪着脚步,不住打量眼前的男人,却嗫嚅不前,曼娘朝顾廷烨笑道,“这孩子腼腆,在家里时总想爹,这会儿倒不会叫了。”

顾廷烨凝神看会儿男孩,放柔声音道:“近来还咳嗽么?”

昌哥儿不安的抬起头,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结结巴巴道:“…有时咳,有时又不咳…娘叫我吃药…药很苦…”

听他回答的七零八落,顾廷烨不由得皱起眉头,这都七八岁了,连话都说不清,他转头对曼娘道:“不是给请了先生么?如今读什么书了。”

曼娘心头发慌,但她反应极快,立刻垂泪道:“是我没能耐,大字不识几个,怎么教养的好。这才厚着脸皮,上门来求夫人收留孩子的。”

“胡说!”顾廷烨当即斥道,“多少不识字的娘,不照样养出读书的儿子来。难道那些两榜进士,各个都有个识文断字的娘不成?”

他久居上位,统帅军伍,早已积威于内外,他这么沉声一喝,昌哥儿立刻吓的躲到曼娘背后去,一副瑟缩害怕的模样,顾廷烨看的更是皱眉,“特意给你们选了个风物和暖的庄子,不是叫昌哥儿多去外头跑动玩耍么?怎么还这般怕见人。

曼娘拿帕子揩着泪,泣不成声:“没爹的孩子,出去也是叫人欺侮,他自幼又性子老实,何必出去现眼呢!”

顾廷烨没有说话,只定定注视着曼娘,只见她哭的眼红气喘,声声如诉,便是火眼金睛,也很难分辨真假。可他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那庄子是他细细挑的,先不说周围原就有许多父亲阵亡于军中的孤儿寡妇,单说那是在昌哥儿名下的产业,又有谁敢欺负他们母子了。

可是曼娘就有这个本事,稍有不察,就会叫她的眼泪和辩解给绕进去。

“来人。”他忽的提高声音。郝大成开门进来,低头等吩咐。

顾廷烨道:“把孩子先带出去,叫婆子好好照料。”郝大成心知主子要和这曼娘单独说话,便赶紧叫婆子抱了昌哥儿出去,昌哥儿本不愿意,叫曼娘哄了几句,才依依不舍的出去了。

门再度合上,屋里只剩两人。

曼娘一脸惶恐的站在当中,顾廷烨指了指一把凳子:“坐罢。”

她才缓缓坐下。

“当初……”顾廷烨露出疲惫的神情,“我可曾强逼你委身于我?”

曼娘一惊,几乎又要站起,过了片刻,才眼眶泛红道:“二郎怎么这么说!当初若非二郎怜惜我孤苦,我早不知道死在何处了。是我…我自己愿意跟着二郎的…”

“结果,却是笑话一场。兄长根本不曾弃你而去。是你给他银子,叫他到外头去立业的。”顾廷烨心头泛起一阵苦笑,当初年少气盛,还觉着自己英雄了得,救荏弱少女于火海。

“不不…”曼娘急辩,“这是谁人污蔑,明明是哥哥卷了二郎给的银子,丢下我自管跑了,数年后才回的。二郎你……”

顾廷烨伸手打断她,漠然道:“三个人说的。你兄长,单妈妈,还有原先你身边的那个丫头。就在你说兄长音信全无的那两年,你们还时常互寄物件。”

曼娘脸色发白,没想到连这个也叫他查出来了。顾廷烨看着她,心头竟是一片平静:“嫣红死时,我就和你说过了,你是不会拿空口白话来定人罪过的。何况,是你。”

他又何尝愿意相信自己看错了人,相信自己多年来生活在谎言中,相信自己多年便如个傻子般的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当老父指骂曼娘时,当所有人都说曼娘别有所图时,他一次次的替她辩解,为她的人品性情作保。没想到头来,反是自己全错了。这是何等屈辱!

“我许过你什么吗?”顾廷烨继续追问,目光如针,将曼娘钉在座位上,将谎言钉在真相上,“我说过要娶你为妻么?我骗了你么。”

汗水流下曼娘的额头,再次沁花了适才上好的妆容。

“起初,我就说过,我没法子给你名分。你说,只要能跟在我身边,无名无分也是甘愿。”回忆起当初,字字句句俱是荒唐,可笑自己还全信了,还真以为遇着了个真心真意的红颜知己,“后来有了蓉儿昌儿,你又说,不为自己,也为着孩儿们,求进府为妾。我为着怕你们受欺负,打听到余家大小姐是个贤惠女子,便央了父亲去求娶。谁知……”

顾廷烨自嘲的笑了笑,对曼娘道,“你还瞧不上。”

“二郎!”曼娘哀声呼了一声,扑到顾廷烨跟前,牢牢抱着他的腿,仰头含泪道,“去余家,那是我一时糊涂。我心里头害怕,怕那余大小姐不容我,这才迷了心窍的!”

“你从来没糊涂过。”

顾廷烨连手指都没抬一下,只冷冷的往下看着,“一步步,一招招,你都算的清清楚楚。我终究如了你的意,背父离家。若非我对你存了疑心,若非嫣红之事,我就该如你算计的那般,带着你远走江湖。然后以你为妻,对罢?”字字如剑,只说的曼娘哑口无言。

“……那,有什么不好?”

曼娘眼中漫起一层奇异的光,把脸柔柔的蹭着顾廷烨的膝盖,声音柔美轻缓如吟唱:“当初,满侯府的人都欺侮你。只有我待二郎是真心真意的。我不稀罕侯府的荣华富贵,我只要二郎,咱们远远的离了这儿,自己立起门户。二郎有的是能耐,到时候,咱们一家四口,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做一对神仙般的快·活夫妻,有什么不好?”

“说的好。”顾廷烨看着曼娘枕在自己腿上,伸手把她的头缓缓抬起来,“你的盘算很妙。可你有没有问我一句。我是否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曼娘呼吸陡然急促,眼神躲闪起来,顾廷烨扭过她的脸,认真注视这她,一字一句道,“我今日把话跟你说清楚,我从未有一日,想过要娶你为妻。”

便是在当初两人最和乐之时,他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想好好对待这个可怜女子,叫她以后的日子能安享富贵,不再受人欺负。

曼娘瞳孔急张,嘴巴开阖几下,鼻孔翼张收缩,猛然间,她尖叫一声:“你不想娶我?那你想娶谁?那些只会家长里短,自命高贵,又琐碎无知的平庸妇人?!”

顾廷烨听了,居然笑了笑,“你说对了,我还就想娶这样的平庸妇人。能相夫教子,能妥善理家,关照族人,里外应酬,温善平庸的妇人。而非你这般了得的奇女子!”

听得出话中的讥讽之意,曼娘生生哽住了,几欲窒息,心中恨的几想抓出把血来,她艰难的吞咽了一口空气,缓过一口气,顿坐在地上,哀戚道:“你不过是瞧我人老珠黄了,如今的新夫人年少美貌,你变心就变心罢。说这许多做什么?天下男子多负心,只可怜我,一颗心全给了你,只落的如此下场。”

顾廷烨忍不住又笑了,他常想,倘若曼娘是个男子,定是个棘手人物,每当他下决心想把话说死说绝之时,她总能把话题岔歪,不让谈话继续下去。

“一颗心?呵呵,为着你的这颗心,我始终觉着负疚于你,处处为你着想。”顾廷烨站起身,双手负背,面窗而站,“可这几年,我细想着,若当初我不出手,那你会是何等光景?”

曼娘拿帕子捂着脸,心头却惶急。当初若非顾廷烨相助,自己兄妹的境况将何等不堪。

“为了你,我多番筹谋,想给你们母子好的生活;又几次忤逆长辈,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顾廷烨在屋里缓缓走动,然后停在曼娘身前。“我对得住你,我始终都对得住你。”

初入江湖那些日子,他手头再紧,宁可自己吃穿粗糙简陋,也定要省出银子寄去京城,给曼娘母子花销;直至今日,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说这句话了。

曼娘听顾廷烨的声音越来越冷,心知今日不妙,得想法子囫囵回来,便哀声祈求道:“当初之事,算是我错了。只求二郎瞧在孩子的份上,可怜可怜他…哦,蓉姐儿…她好久不曾见昌哥儿了,他们姐弟自小要好,怎好分开他们!”

“他们姐弟既已分开这许多年了,也不见活不下去了。”顾廷烨淡淡道,“况且,蓉姐儿又有弟弟了。”曼娘猛然抬头:“新夫人,生了个…儿子。”

顾廷烨眼中浮起戾气:“没如你的意,他们母子均安。”

曼娘宛如被抽干了力气,忽的直起身子,死死抱着顾廷烨的双腿,尖声道,“二郎有了嫡子,便不要可怜的昌哥儿了么?!你忘了,他小时候,你也抱过他,亲过他的呀!”

顾廷烨面无表情,声音冷硬:“我要过他的,你忘了么。娶盛氏前,我与你好声好气商量过,我把昌儿接来。明兰会好好待他,我也会好好教他。是你自己抵死不肯,这你也忘了?”

“二郎好狠的心,便是新人胜旧人,也不能生生拆散我们母子呀!”曼娘哭的声嘶力竭,“既那盛氏夫人这般好心肠,为何不能容下我!”

“是我信不过你。”顾廷烨冷冷道,“你已叫我做了一次鳏夫,还想叫我做第二次么。你这次进府来作甚?还敢抱着孩子去撞夫人,当我不知你的用意!”

曼娘无话可说,只能哭道:“实实是盛夫人要烧死我呀!”

“要烧死你的,是秦氏太夫人!”顾廷烨断声喝道。要不是他在廷炜院处放了把火,太夫人自顾不暇,估计他们母子就叫烧死了,“你明明看见向妈妈带人过去放柴薪的,这当口了,居然还不忘栽赃别人,真是蛇蝎心肠!”

“二郎!二郎!”曼娘扯着顾廷烨袍服下摆,苦苦哀求,“我是不好,可昌哥儿到底是你的亲骨肉呀。你忍心叫他流落在外?我不进府也成,叫昌哥儿认祖归宗罢,我只要每月,不,每年见他一次,不不,不见也成呀!”

“不行。”顾廷烨背过身去,斩钉截铁的拒绝,“如今你闹了这么一场,叫明兰再如何教养昌哥儿。”而且他也信不过昌哥儿,七八岁的男孩子,想闹怪容易的很,自己七岁时已会往廷炜小床上丢苍耳棘了。况且他此时性子也定了一半,若有仇恨,怕也埋下了,待他一日日大了,如祸患在卧榻之侧。说句凉薄的话,他是不会拿嫡子去冒险的。

曼娘不哭了,一把抹干眼泪,冷笑道:“张口明兰,闭口明兰!她如今可是你的心肝宝贝了,你又怎知这回没瞧错了人!没准又是个能做戏的!”

顾廷烨笑着转过身来,“你以为我还是当年的二愣子?我是怎么查你的,就是怎么查明兰的。我信她,不是因她三言两语,是看她行事。要论聪明,她不在你下;端看这阵子,其实她有的是法子整治那帮贱人。”

想起明兰,他不由得心头发暖,深吸气道:“非她不能,而是她不愿。她跟你不一样,她心底有根线拦着,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似你这般伤天害理?哼。”

早在成婚之前,他就细细查探过盛家内宅,对明兰而言,最有想象力的阴谋,大约就是在父亲面前装装哭,或者乘人不备扔块猪油在姐姐座位上。这样的品性,也许迂腐牵扯了些,可是正直可敬,叫人满心信任。

听男人说话的字里行间满是情意,曼娘又妒又恨,心头火熊熊燃烧起来,正想发几句狠,顾廷烨忽蹲□子,对着自己道:“当初,是你替昌哥儿作的决定。你是知道我的,说出口的话,就不会收回。此生此世,昌哥儿都不会入顾氏族谱,叫他自己另立门户罢。”

“你,预备怎么处置我们?”曼娘木木道。

顾廷烨站起身,思忖片刻,道:“京城你们不能再待着了。我会着人将你们送回你徽州老家。到那里,你们可以置办田产,重新过日子。我会跟地方官吏打招呼,不会有人为难你们母子的。昌哥儿,便当没我这个父亲罢。”

“那……我呢?”曼娘泫然欲泣,“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么?”

顾廷烨面带讥诮:“当初我叫你把昌哥儿给我,然后自去好好嫁人。可你说自己都这个年纪了,也嫁不了什么好的,若连儿子都没了,就再无依靠了。为了这句话,我才留昌哥儿在你身边的。怎么,又变卦了?”

曼娘抬起头,怔怔的看着男人:“你就这般厌弃于我?连见都不想见我了。”

“说实话。”顾廷烨看了她一会儿,静静道,“我是怕你。”

心机,耐性,坚忍,曼娘就好像常嬷嬷故事里的蜘蛛精,织下一张张又黏又密的网,锁定目标后,便将之活活困在其中,怎样也挣脱不得。若再叫她纠缠下去,他甚至觉得,只有杀她一途了。离开她,仿若逃出生天。

“我今日给撂下句话。”顾廷烨走到门边,忽回头,看着犹自坐在地上的曼娘,“你若有急难之事,可叫人来通传于我。昌儿到底是我的骨肉,我不会坐视不理,但倘若……”

他面冷如霜,目含戾气,缓缓道,“你再敢踏入京城一步,或借故寻上门来,不论何事,一次,只要有一次,我就叫你永生永世也见不到昌哥儿!”

后面一句话他没说出来,但曼娘知他甚深,深知若真到了那步田地,带走昌哥儿之后,就是他处置自己的时候了。

说完这话,顾廷烨用力打开门,一脚踏出去,头顶是耀眼的日头,后山林子吹来的清风,怡人醒脑,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明日要早朝,叫备好车马。”

郝大成恭谨的应下:“小的领命。”

顾廷也微微转头,远远望向萱芷园方向,冷笑道,也该收拾他们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53

主题

5701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439
193#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19:26:30 | 只看该作者
第176回 风吹完了,鼓也擂破了:真爱的代价 · 上

听到曼娘已叫人送走的消息,明兰默默亲了亲儿子的小脸,常嬷嬷坐在一旁,欢喜的把孩子接过去,又哄又逗,连日的发愁苦闷一扫而空,笑的春风满面,她身旁站着蓉姐儿,不言不语不哭不笑,木愣愣的,眉头锁着愁思,她这两日一直如此。

那日,曼娘眼见回天乏术,叫着死活要见女儿一面,顾廷烨冷笑着答应,急忙赶来的常嬷嬷亲把蓉姐儿领来。母女离别数年后相见,情形却只能以诡异二字来表:一边是驱动全身力量,鼻涕眼泪的来表达母爱之深,以及当初的情非得已,而另一边却是木木的不知所以。

不出常嬷嬷所料,唱念做打一番之后,曼娘便哭着叫女儿向父亲求情,又拉出儿子来叫相见,要是姐弟俩能互抱着痛哭一场,外加一个心碎的母亲,那就更煽情了。

可惜蓉姐儿叫送进侯府时才四五岁,昌哥儿就更小了,姐姐看着弟弟觉得陌生,不知说什么好,而弟弟压根认不出姐姐,场面冷的可笑,根本煽不起来。

“快来瞧瞧你弟弟。”

常嬷嬷笑着把孩子托过去些,蓉姐儿伸脖子来看,婴儿发出依依呀呀的声音,圆滚滚的大眼黑白分明,小女孩笑了笑,脸上有些凄然的意味。明兰心有不忍,柔声道,“今儿你也累了,回去歇歇。娴姐儿来过了,说明儿先生要查功课的,你去温书罢。”

蓉姐儿低低的应声,轻抬脚步出门,转身时连裙角都未动,只腰上系的翠色薄锦如意绦子微微扬动优美的弧度——她已早不复当年那个倔强不驯毫无礼数的野丫头了。

明兰望着蓉姐儿出门的背影轻轻叹气,常嬷嬷瞧了,便安抚道:“夫人放心,这两年蓉姐儿的书不是白读的,她晓得是非好歹。”

母女相见,蓉姐儿从始至终都低头不说话,曼娘从楚楚可怜的哭求,到愠怒,到用力拉扯女儿,常嬷嬷认为,若非旁边有人看着,她大约还会掐几下。眼见盘算落空,曼娘只能绝望的质问顾廷烨,忍心叫她们骨肉三人分离么?

这时,蓉姐儿忽的开口了。她道,若娘愿意,她这就离了侯府,随母亲和弟弟到山村去——这话便如正中了靶心,饶曼娘口舌再灵便,也一时回应不出。

过了好半响,曼娘才凄凄楚楚的解释,当初是为着蓉姐儿的前程着想,才叫她留在侯府的,并一再叮嘱蓉姐儿千万莫忘了自己和昌哥儿。谁知听了这话,蓉姐儿竟怔怔的反问:“那弟弟的前程呢?你当初又为何不肯了。”曼娘答不出。蓉姐儿神色木然:“你留我在这儿,可是想给夫人添堵?”这是她见到生母后,说的唯一一句话。

曼娘当时就要扑上去打她,常嬷嬷一把抱着蓉姐儿躲过,两边婆子们赶紧把曼娘制住了往外拖走,她犹自不甘心的疯狂大骂‘没良心’,‘忘恩负义’云云。

明兰不敢置信:“她真这么说?”

常嬷嬷轻轻哦声哄着孩子,转头对明兰笑道:“那蜘蛛精也就那么些能耐了!我领姐儿过去时就对她说了。她那没心肝的娘找她,也就两样,不是叫她帮着求情,就是叫她…那话怎么说来着…”她皱眉想了想,“哦,叫蓉儿身在曹营心在汉。”

就是说,要蓉姐儿一边受着明兰的种种照料和关心,一边要永远记得自己那可怜的娘,要多在顾廷烨面前多提起她们母子俩,若能给明兰再使些绊子那就更好了。

常嬷嬷育儿经验丰富,手法更是娴熟,才两下哄过摇过,适才还十分活泼的婴儿,已是东倒西歪的昏昏欲睡了;常嬷嬷轻手轻脚的将孩子交过去,由崔妈妈抱着去了隔间。

她目送丫鬟婆子们出去,才转头与明兰笑道:“还没恭喜夫人呢。哥儿真是好模样,浓眉大眼的,人也壮实有劲。瞧他适才吃奶的样儿,又吞又咽!能吃能睡就是好!”

明兰苦笑着摇摇头,自己存量不够,小家伙吃得几口就告罄了,只好求助外援。

“夫人。”常嬷嬷望着明兰怔忡的面容,小心翼翼道,“您莫要再想那贱人了,她老家在绵州一个偏僻地界里,山高水远,水路不通。她这回去了,想是也不会再回来的。”

明兰愣了下,笑道:“嬷嬷想左了,我不是在想这个。只是……”她略叹了口气,“当初,侯爷到底是怎么遇上她的?”事到如今,她若再一句不问,就显得虚伪作假了。

提起这个女人,常嬷嬷真是满心感慨,时至如今,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了;她抬手捋了捋鬓发,思忖一下,才开口:“那是我家上京的第二年,自得知顾白两家为何结亲的前因后果之后,烨哥儿和老侯爷愈发不和了。”

若说之前的顾廷烨还只是半自卑半自暴自弃的生闷气,那在得知真相之后,他定是悲愤难言,明明是顾氏上赶着求来的姻缘,却人人嫌弃的看着自己,明明是白家救顾氏于危难,可那些自命高贵的顾家人却用鄙夷的口气谈论亡母。

常嬷嬷很是伤感:“烨哥儿一口冤枉气无处可说,只能照旧的打人生事;那年,他和一个恶少别苗头,牵连了一个模样俊俏的戏子,眼看那对戏子兄妹要遭难,烨哥儿看不过去,便出手救下了他们。”

明兰轻问:“那唱戏的,就是曼娘的哥哥?”

常嬷嬷无奈的点点头:“那会儿,我们一家住在京郊乡下,待哥儿来告我时,他已收留了那对兄妹。我跟哥儿说,戏子到底是下九流,不要多沾,免得叫人闲话,赶紧给些银子,叫他们走就是了。烨哥儿虽性子冲了些,人却不糊涂,立刻应了。谁知……”

她的口气充满了嫌恶,咬牙道,“那戏子竟撇下妹子,卷了银子自己跑了!”

“真的?”明兰讶异,世上竟有这么狠心的哥哥!

“假的!”常嬷嬷朝天翻着松弛的眼皮,“后来烨哥儿才查清,是那贱人演的一场好戏,叫她哥哥拿了银子去外头做生意,她好留下来缠着哥儿。”

明兰有些发愣。这女人可真敢想敢做呀。

“如此,一个孤苦的弱女子,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谁也不知该如何办,只好先把她安置在一处宅子里。烨哥儿还提议,叫老婆子收了她做干闺女,我却是不愿。可不知为何,我就是不喜这女子。”常嬷嬷凝思回忆,“老婆子总觉着,她那双眼睛看着就不老实,不本分。”

对于一个在家计最艰难时都不愿卖身为奴的有志老年妇女来说,她的理想是稳健的走在良民的道路上,然后大踏步的朝更高的目标前进,她怎么肯收一个戏子妹妹做义女。

明兰微笑道:“老人家就是有眼力劲。”

常嬷嬷只是苦笑摇头:“早知后来的事,还不如让我收了她,免得哥儿遭罪。”她颇有悔意,“那贱人手腕厉害,时时生些事端,一忽儿装病,一忽儿说那恶少又来寻人了,引得烨哥儿时常去看望她。唉,哥儿那时才十来岁,少年郎血气方刚的,那贱人又惯会狐媚谄人,这一来二去的……”她为难的看了明兰一眼,接下去的话十分难说。

谁知明兰竟一脸十分理解,还劝道:“嬷嬷放心说,多少年前的事了,我不会小心眼的。”这有什么稀奇的,大约就是某卖唱姑娘勾搭上某贝勒爷的桥段翻版。苦闷的侯府公子,无人可诉说身世冤屈,遇上个善解人意且长的也不错的姑娘,小酒喝着,小琵琶抱着,小曲儿唱着,然后酒酣耳热之际,帘子一拉,油灯一熄……此处省略不和谐字眼若干。事就成了。

常嬷嬷脸色难看之极,好似被生生灌了一坛子酱油:“我劝烨哥儿,这事做不得。别说他尚未娶妻,单以曼娘的出身,也难进侯府的;不如给些银子,叫她另去嫁人罢。哥儿本就也不见得多喜欢那贱人,没什么舍不得的,当下也同意了。这回,老婆子跟着一道去劝说那贱人。谁知那贱人竟要寻死!又是投井,又是撞头的好一番闹腾,最后拿簪子抵住咽喉,跪在地上哀求,她说,她说……”老年人记性差,一时想不起来。

明兰很好心的接上道:“她定是先说,嬷嬷把她看成何许样人了!当她是能用金银收买的女子么?寻死觅活之后,又一番表白,说她不求名分,不要钱财,什么都不求,只盼侯爷垂怜,能时时记得她……”想了想,明兰又很恶趣味的添上一句,“就把她当做小猫小狗好了,扔在一边不用理睬,想见时来说说话就成。是这样罢?”

常嬷嬷脸色讪讪:“叫夫人说中了。”具体的话她记不得了,不过大概意思还真是如此。

明兰几乎要翻白眼了;怎么连台词都一样呀?!

“这么一闹,老婆子也不敢过分逼迫,怕出了人命。想来想去,也没个妥当的法子,这便一日日拖了下去。”常嬷嬷越说声音越低,“何况,我想与其叫哥儿在外头闯祸,还不如和那贱人说说话,好歹能排遣些郁气。我又想,待哥儿娶了位贤惠大度的太太,兴许能容下她也不定。现在想来,真是老婆子错的厉害!”花白的脑袋低低垂下,越说往事,她就越觉得无颜面对明兰,哪个好人家的小姐愿意这么‘贤惠大度’。

“可还没待我转过念头来,就出大事了。那贱人,有了身孕。”

常嬷嬷磨着牙齿,恨声道“这次,老婆子才觉大事不妙!哥儿年纪轻,哪经过这些,一时也慌了手脚。”她不自觉的提高了声音,“那贱人死活不肯打胎,我也没法子,心惊肉跳几个月后,她生了个闺女。说句实话,老婆子真是松了口气!”

原来蓉姐儿是在这种情形下出生的,明兰轻轻叹气。

“没过多久,这档子事叫侯府知道了,一时间,又是闹的厉害。置外室,生孩子,加上那起子黑心肝的煽风点火,老侯爷把烨哥儿吊起来用家法打。”常嬷嬷忍不住哽咽了,“哥儿的性子,夫人是知道的。真真倔脾气,正跟老侯爷置着气呢,老子越叫他赶紧处置曼娘,他就越是不肯,越要好好安置那贱人。老侯爷气的几乎要把哥儿送宗人府了!”

这世上最麻烦的两种人群,更年期的老男老女,和叛逆期的少年少女。明兰可以想象当时老侯爷的心情,莫名同情了一把。

常嬷嬷揩着眼角,无可奈何道:“哥儿那时执拗的很,谁也劝说不下,那贱人又一副可怜,这事只好这么胶着了。我跟哥儿说,置气是一回事,可不能不顾将来呀。这回运气好,生了个丫头,到时候陪份嫁妆也过去了,要是个儿子…那烨哥儿还能寻着什么好亲事!哥儿也觉着不妥。可他一个少年郎,那贱人又会作媚,万一把持不住……于是我亲自去寻了个汤药婆子来,安在那宅子里以防万一。”

想起这事,她尤其咬牙的厉害,“谁晓得,好容易宗人府那阵子风波过去,烨哥儿才去看了那贱人两三回,她就又有身孕了!”

这件事很严肃,也很严重,可明兰却直想发笑。曼娘威武,效率真高。

“我赶去责问,曼娘只哭着说她是老实吃药的,那婆子也说自己是照规矩送药的。”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当时常嬷嬷几乎气晕过去,“一阵盘查之后,发现那婆子常爱吃酒,大伙儿便只好以为,大约是她吃醉了酒,胡乱购置药材,或熬药时偷工减料了。”

“这事就又不了了之了。可我始终存了疑心,那婆子虽爱吃酒,可办事从不含糊的。”可那时顾廷烨十分信任曼娘,她又没证据。

常嬷嬷起身把侧边两扇门都关了,又把窗口微留出寸余宽来透风,她咬着腮帮子,“当时我就给哥儿跪下了,舍下老脸去哭。说大约那曼娘身子太好了,寻常汤药对她不管用,只能求哥儿别再糊涂了,可不能再生孩子了!”

明兰扑哧,险些笑了出来。常嬷嬷也是位妙人,居然这么给曼娘下绊子。

“大小姐就他一个骨肉,倘若他一辈子没出息,岂不叫那起子黑心肝的看笑话?!老婆子就是到了地下,也没脸见大小姐的。哥儿若不答应,老婆子也要寻死去!”

这是常嬷嬷的得意之作,她说的十分开快,“哥儿果然听进去了。后头几年里,烨哥儿虽也常去瞧她,却是只说说话,看看孩子们,却不大与她亲近了。那贱人惯于扮乖,不好反驳。只说是那汤药婆子的过失,我就说,万一不是那婆子疏忽呢?”

明兰大乐,这招真是损极了。若曼娘总是作出一副深明大义样,用理解顾廷烨,支持顾廷烨作为卖点,她就不能在这件事上让他冒险不是?!不论那几年里顾廷烨有没有和曼娘保持纯洁的男女关系,至少定是少去了许多次,且曼娘再没生出第三个孩子过。

常嬷嬷这招算是成功了。

“其实那贱人又不是千娇百媚,烨哥儿原先屋里的丫头,生的比她好的不知几个!她还真当自己是天仙了,男人见了就迈不动道儿?!就她那点子姿色,狐媚的本钱且不够呢!不过是仗着一张巧嘴,趁着哥儿苦闷,一意逢迎讨好,又装出一副可怜样来,引着哥儿不忍心弃了她!”常嬷嬷恨极了曼娘,越说越刻薄。

明兰笑了,其实她能听的出,常嬷嬷想为顾廷烨开解过往,这才话里话外的极力抹淡顾廷烨和曼娘的情分,不过她不用担心,自己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当初,她之所以和贺弘文死活计较曹表妹,是因为这位表妹不但是现在时,而且还要成为将来时,这就很讨厌了。

可曼娘呢?不论她以前和顾廷烨感情怎么样,甚至顾廷烨是不是对她有真感情,这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她已经是过去时了。现实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干嘛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追究那些有的没的。这是她这辈子学到最重要的一点。

说的现实一点。只要所谓的真爱没有引起现实变化,其实真不真爱,并不很重要。假若今日顾廷烨打算分一半家产出去,或要把爵位给昌哥儿之类的,那明兰当然很不满意了。但现在,顾廷烨把家产都交在她手里,决意叫她的儿子承袭爵位,又每夜睡在她的床上,还一有空就黏在她左右。那他到底真爱是谁,有什么必要去追究吗。

再现实一点。像戏文里的那样,出于某种原因,或是为了江山社稷,或是为了野心权位,男人不得不另娶他人,离她而去,那就算是他的真爱,又有什么用呢?

好吧,她是自私自利的现代人,十年的职业培训,只空装出一副温良贤淑的壳子,骨子里却丝毫不具备古代女性的传统美德。

“瞧嬷嬷说的,我还当曼娘的两个孩儿是侯爷有意要的呢?”明兰半玩笑道。

常嬷嬷心头一紧,叹息道:“夫人真是……唉,叫我说什么呢。夫人倒是想想,侯爷又不是糊涂的,哪个清楚明白的世家子,会在为成婚前,急吼吼的想着生儿育女呢!”

这句论调很有说服力,明兰点了点头。

“昌哥儿出世后,不咸不淡的又过了三两年,烨哥儿好容易决心与余家做亲了,谁知半道上,竟换了人。”常嬷嬷气愤道,“不是我爱说死人坏话,嫣红夫人实是太…”她咂巴了下嘴唇,端起茶杯喝了口,继续道,“还不如不娶!没娶她之前,烨哥儿好歹还能囫囵过去,可娶了她,反倒鸡犬不宁;日日的吵闹打骂,没一天消停的。过不多久,哥儿就跟老侯爷狠狠闹了一场,只身一人,出去闯荡了。”

说到这里,常嬷嬷眼眶又湿润了,泣声道:“可怜我的烨哥儿,自小锦衣玉食,连吃杯茶都要人伺候的,却在外头风餐露宿,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明兰从床上坐起来,伸手轻轻拍着常嬷嬷,轻声劝着:“嬷嬷别哭,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好歹老天有眼,叫侯爷出了头不是。”常嬷嬷抬起头,双手合十虚拜几下,念佛道:“大小姐在天有灵,没叫哥儿一辈子不顺。”

两人又说得几句,外头忽有人高声叫着:“侯爷回了。”

常嬷嬷揩揩眼角,起身站了,只见侧边门帘掀起,顾廷烨抱着襁褓进来,后头跟着愁眉苦脸的崔妈妈,他笑道:“不过瞧他睡的香,多看了几眼,这小子就醒了。”

“别堆词了,定是你把他闹醒的。”明兰笑着吐槽。

顾廷烨身上还穿着大红朝服,刚下朝连衣裳还不曾换过,就急着去看儿子,抱在手里就不肯放手,经过崔妈妈的调·教,姿势还算标准。他看着婴儿,自管自笑道:“才几日功夫,就好看多了。当初刚生下来那会儿,又红又皱,跟只红皮崽子似的。”

明兰皱眉道:“那你那会儿还直夸他好看!”

顾廷烨笑着顶回去:“便是红皱,也比旁的孩子红皱的好看!”

这话说的大家都笑了,常嬷嬷伸头过去看,只见婴儿已是醒了,也不哭不闹,五官轮廓愈发清晰,只半迷糊着眼睛四下看着,似是还有些发困。

“生下来时越是红,待大了越是白胖的!不知取了名没有?”

顾廷烨苦笑着:“这阵子委实太忙了,回头待公孙先生回来了,请他帮着看看。”他对自己文化水平没什么信心,又疼孩子的厉害,不愿随意取名。

常嬷嬷道:“大名不妨慢慢取,先起个上口又吉利的乳名罢。”顾廷烨很觉有道理,转头问明兰道:“叫什么好呢?”

明兰玩笑道:“我听小桃说过,她老家最常叫的,什么狗剩,狗蛋,小狗子这类的。”

顾廷烨失笑,瞪了明兰一眼:“乱七八糟!还有狗腿子狗崽子呢,你舍得这么叫儿子么。”

常嬷嬷笑道:“侯爷这就不知了,越是贱名儿,孩子越是康健。便是大户人家,若有孩儿身子不好,还叫人写了名字,贴了四处让人叫着呢。”

“是么?”顾廷烨一脸怀疑。

明兰抬头看了那肉团子一眼,甚觉他白胖可爱,软乎乎的就跟只糯米团子般,“不如就叫团哥儿罢。”

顾廷烨一听,喜道:“是团圆的团?这个字甚好!”

屋里众人听了,都觉得好,既好兆头,又不与旁人流俗,叫着也上口;这便定了下来。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53

主题

5701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439
19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19:28:34 | 只看该作者
第176回 风吹完了,鼓也擂破了:真爱的代价 · 下

又聊了一会儿,常嬷嬷起身告辞,顾廷烨把团哥儿叫给崔妈妈后,自去梳洗又换了常服,才回屋来。约是朝中之事累心的很,他一下坐到床边,一边疲惫的捏着鼻梁,一边对明兰道:“往里头睡过去点儿,用饭前,我好歇会。”

明兰陪着常嬷嬷坐了半天,也觉着腰酸,正想平平躺下歇息,闻言不满道:“不是给你另置了屋子么?外头还有软榻,与我来挤什么。”

顾廷烨懒得和她废话,自己动手平抱起明兰,连人带薄毯稳稳放到里边去,然后仰身倒躺在她身边,他长长的松了口气:“总算把两淮的事跟皇上禀清了,圣上到底是心急了,沉疴多年,如何能一朝痊愈。慢慢来罢。”

听他声音里都是疲惫,明兰伸手帮他揉着太阳穴,顾廷烨反手一把捉住她的手,覆在自己的脸颊上,侧过脑袋,直直看着她道:“对不住你了,没能早些回来。”

明兰想了想,促狭道:“崔妈妈说,其实我生的蛮顺当的,若是没有前头的闹事,没有后头的放火,其实你不来也不要紧。”顾廷烨侧躺过去,把头埋在明兰怀里,低声道:“以后定不会了。”明兰抚着他粗硬的浓发:“常嬷嬷也这么说呢。”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顾廷烨闭着眼睛,鼻息平稳。

“说了曼娘的事。”明兰静待着男人的反应。

果然,顾廷烨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眼来,沉静道:“说到哪儿了?”

“到你只身一人,离府出走。”

顾廷烨慢慢转过身,和明兰头挨头,并排躺着:“那我接着说罢。”

明兰也平平躺好,洗耳恭听。

“其实,曼娘去余府之事,我是有些不快的。可是,一如既往,她总能把故事说圆了,我还是信她。”顾廷烨双手平平交握于小腹上,声音十分平静。

彼时的宁远侯府是场噩梦,不理解自己的老父,佛口蛇心的太夫人,享受着白家银子却鄙夷自己的叔伯兄弟,哪怕回到自己屋里,也满是别有用心的俏婢艳仆。处处不得志,时时憋屈,只有在曼娘处还能受些软语安慰。曾经的一段日子里,他真的非常信任曼娘。

人是惯性动物,一旦信任了某人,那么她的许多行为,就自发的合理起来。

“直至那日在广济寺,你的那番话,很有道理。”

说来可能没人相信,明兰是除曼娘之外,他唯一好好交谈过的女子。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皱着眉,斜着眼,满脸的不满,但却不曾拿空话虚话来胡骂一气,而是认真的讲逻辑,摆事实。他回去后反复思索,怎么想,都觉得明兰的话都没错。

若曼娘真是只想当个妾,那实在没理由去余府闹。

人会受骗,其实只是没往那处想,若真查起来,很多人,很多事,其实是经不起查的。

“曼娘有个服侍多年的丫头,后来由曼娘出嫁妆,远远的嫁了人。我费了许多功夫寻到她,一番吓唬,威逼利诱,她终是开了口。”大凡有了丈夫孩子的女子,很少能忠心到底的。

“那丫头说的,俱是匪夷所思。先是曼娘的哥哥,他压根不是弃妹而逃,而是曼娘苦劝兄长走的。直到曼娘生下两个孩儿后,她兄长才假作懊悔的回来。曼娘一番苦求,兄妹俩做得好戏,叫我宽宥了她哥哥,我却还当她秉性善良。”

明兰没有说话,只呆呆看着床梁顶。

“再来是孩儿,还真叫常嬷嬷说中了。是曼娘叫人去引那汤药婆子吃酒,在药材上做了手脚。”顾廷烨语气涩然,仿佛叙述着一幕荒诞剧,“可我还是不大信,回京拘了曼娘宅里的人来拷问。这一问,竟又有旁的事。”

“她又做了什么?”明兰也开始心生厌烦了。

顾廷烨去握她的手,牢牢握住,才道:“她打听到嫣红的陪房家人常去的酒馆,叫人把自己的住处透了过去,又说了些招摇过分的话,嫣红听了传话,自然气急败坏的打上门去。她布置好了一切,只等我‘及时赶去救下’她们母子,再和嫣红反目。”

明兰深深叹了口气,挪过身子,侧身抱着男人的臂膀,把脸贴上去。

“得知这些,我一时竟是呆了。”顾廷烨翻身抱着明兰,手心冰冷,“我去与她对质,她辩无可辩,这才说了实话。她始终都是想做正房太太的,之前种种敷衍,都是哄我的。”

那日,当着两个孩子的面,他抓着曼娘的头发把她拖了出来,一顿逼问痛骂,曼娘见躲不可躲,便直言不讳了。他气的怒火攻心,重重的扇了好几个耳光,她面颊紫红肿起,却依旧淌泪而笑。他清楚的记得,那日斜阳昏黄,曼娘匍匐在地上,双手抱着他的腿,楚楚可怜的仰头哀求,还如做戏般的表白,说她是一片真心,望君垂怜,盼君珍重。

却不知,他心头已一片冰凉。人人都骗他,欺他,连这个他一直深信的人都不例外,那还有谁是可信的,这世上还有人可信么?

“那夜,我回府又和老爷子吵了一架。我越说越不像话,直把老爷子气的吐了血,他骂我是‘自甘堕落,无药可救,果然是贱人贱种’,我再不愿待在这儿了,当夜就走了,一直到了南边,才给常嬷嬷去了封信报平安。”

明兰心里难过,贴着他的胸膛,轻轻叹了口气。

“我走后,老爷子一直寻我。好容易寻到了我,给我送的第一封信,便是叫我速速回府,说嫣红有身孕了。”顾廷烨道。

“啊?!”明兰大惊,“有这事,怎么从来无人提起过。”

顾廷烨露出一种奇特的笑容,仿佛是在嘲讽:“因为这是一件大大的丑事,上不可告天地,下不能告至亲。”

明兰已经猜到了些许,却不敢乱说。

“老爷子十分高兴,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以后就做爹了,要懂事,好好做人,不能再惹事了。可我却对他说,嫣红肚里的孩儿,大约也姓顾,但不是我的。”

老侯爷当时又惊又怒,连声责骂自己乱冤枉人,他离家一个多月,妻子怀孕两月有余,岂非正好。顾廷烨漠然回答,自那次因为曼娘,和嫣红闹翻后,他们就不曾再行房。

老父脸上当时的神情,顾廷烨一辈子也忘不了,那种震怒,那种惊慌,那种深入骨髓的愧意和歉疚,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可当时,他只顾着自己的心情,狠狠把顾家上下嘲讽了一番,直骂顾家是个污糟的烂泥潭,没几个人是干净的。

至于给他戴绿帽子的到底是谁,他既没兴趣,也懒得问了,反正侯府之中,没一个人是好的。

“那,嫣然姐姐的妹子,到底是怎么死的?”明兰闷闷道。

顾廷烨黯然:“堕胎不顺,血崩而死。消息传来时,老爷子正和余大人理论着。嫣红虽是错了,可我也有不当之处,我从未想过叫她以命相抵。可我们赶去别院时,她已断了气。”

明兰一阵心头发凉,这种死法真是够报应了。

“所有人都以为嫣红是心急堕胎而死。顾家为着遮丑,对外头说是病逝,余大人也不敢多声张,此事便了了。”顾廷烨忽的眉头一皱,“只我一人,觉出不对来。”到底夫妻一场,余嫣红不是笨人,既知会被戳穿,为何不早堕胎,还让顾家人把自己叫了回来。

“那是怎么了?”明兰奇道。

“我有个叫平贵的长随,曼娘对他甚是笼络,他也常为曼娘说好话,当时我并不以为意。自我离京后,已久不见他的。”顾廷烨笑容里满是戾气,“谁知我离去时,别院的门房却说,就在半日前,平贵来过,说是替我传话的。可我并不曾叫人穿过任何话!”

明兰惊问:“难道又是曼娘?”

曼娘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每次顾廷烨不过想问些芝麻,最后总能得了西瓜。顾廷烨森然道:“我捉了平贵拷问,他就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自打顾廷烨离京后,杳无音讯,曼娘如热锅上的蚂蚁,常嬷嬷不肯说,她就只好时时叫人盯住宁远侯府,尤其是嫣红的陪房家人。很快她就有了收获。一日嫣红借口回娘家,马车半道改路,嫣红戴着帷帽偷去见了位郎中。

曼娘随后就去找了那郎中,反正不知主顾是谁,看在银子的面上,那郎中毫不犹豫的说,那位蒙面夫人已怀有两月的身孕。曼娘大喜过望,立刻盘算起来;既要让顾廷烨能赶紧回来,又不能叫嫣红瞒住了,然后偷偷解决掉问题。

平贵的妹子在顾府内宅为婢,全府上下都知道烨二夫人是吃不得莲藕的,她就趁机在嫣红的饮食中丢了些藕粉,份量很轻,只叫余嫣红起了些小红疹子。但贤德的太夫人不肯让老侯爷以为廷烨一走,自己就怠慢他媳妇,坚持找了大夫来瞧病,这便瞒不住了。

事发后,嫣红又惊又怕的缩在别院里,等待着对自己的处置。就在这个时候,平贵来了,他说顾廷烨不愿张扬丑事,只要她把孽种堕了,待此事风平浪静后,便跟她和离。

这个饵,实在太诱人了。顾廷烨本就恶名在外,如今又弃家出走,若两人和离,全京城的人都会以为顾廷烨不好,而她也能全身而退,待过个几年,让宠爱自己的父母再寻一门亲事就是了。平贵又强调,一定要快,否则事出有变,就不好了。

嫣红哪会不从,当下赶紧让人去抓了副虎狼之药,为怕药效不强,她还一气吃了两贴,胎儿是打下来了,但也送了性命。

明兰听的全身冰凉,张口结舌:“…都那份上了,曼娘何必还…?”

“曼娘说,她只想叫嫣红吃些苦头,出口气罢了。”顾廷烨冷笑道,“谁知反叫我看出了端倪,我当夜就跟她摊了牌,说清了,从此一刀两断。”

此事后,老侯爷内外交困,又气又病,很快就病故了,顾廷烨没能赶上见老父最后一面。

前因后果,明兰俱是明白了,却说不出话来。两人久久无语,过了半响,顾廷烨忽的翻身伏在明兰身旁,目中满是歉意:“你怪我么?我没处置了曼娘。”

明兰一愣,失笑道:“怎么处置?”

“要了她性命么?”她缓缓的坐起身来,顾廷烨也起身,和她对面而坐,“说实话,倘若侯爷取了她性命,我是决计不敢叫蓉姐儿再留在身边的,非得远远送走不可。蓉儿再怎么明白道理,到底是母女连心。我不敢赌这侥幸的。”

“可若真杀了她,又有些罚过了。”这事明兰早就在肚里过了几遍的。嫣红的死,曼娘只能算作恐吓欺诈,而向自己撞过来的那一下,属于未遂,这两样罪都不足以判处死刑。

“那就要罚了,可该怎么罚呢?”明兰苦笑道,“说实话,以曼娘的性子,再打她骂她,甚至动大刑,她也不见的能悔过的。”她还不像康姨妈,至少康姨妈爱她的孩子,有了软肋,就能拿住她。可似乎连孩子的安危都不能使曼娘却步。其实,对于这种潜伏伤害性的精神病患,最好的处罚就是终身监禁,但这话她不能说。

明兰把两手一摊,笑道:“侯爷把她远远送走了,倒也是个法子。”

顾廷烨怔住,他实没想到,此时此刻,明兰居然还能这般理智冷静的分析,说的头头是道,丝毫不带半分情绪,他心头忽然百种滋味起来。

“还有朝堂之上,府邸之外,这事越快了结越好。”他忍不住辩解一二。

“这事原本就是不好闹起来的。”明兰立刻表示同意,并且道,“曼娘一不是你的妾,二不是府里的奴婢,人家正经的良民一个,咱们凭什么要打要杀的。若是良民犯了过错,也不该以私刑了断,要过堂审问然后定罪,到时候,公堂上一闹,咱们的脸还要不要了。夜长梦多,若耽搁久了,叫你的对头拿住,就没完没了了。”

倘她是顾廷烨的政敌,一定会拿这件事做伐,把事情闹大了不可。若真叫人参了私德不修,那顾廷烨没准也得和沈国舅一样,在家思过了。两位心腹一起思过,皇帝可要烧眉毛了。

顾廷烨定定看着明兰,神色复杂,默了半响,才道:“在绵州,我给昌哥儿置了百亩田地,又叫人看着,只盼她能念在儿子份上,就此消停。”说着,他脸色倏然一变,厉色道,“再有一次敢作恶,我就顾不得了,立时取了她性命。”

明兰点点头,随即又挥挥手,叫起来:“哎呀,其实这不是关口啦!要紧的是那一位,我说你到底想出辙来了没有。”她满面惧色,“我可再不敢和她一道住着了。”

名义上的长辈,打不得,骂不得,真是处处掣肘。

看她才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转眼又如只受了惊的小兔子般,顾廷烨不由得莞尔,“放心。便是你敢跟她住着,我也不敢。我已经布置好了,这就分家!”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53

主题

5701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439
195#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19:31:11 | 只看该作者
第177回 风吹完了,鼓也擂破了:分家

分家,可说是古代家庭生活中仅次于婚嫁的第二大命题。

照官方口径,自商鞅颁《分异令》,明令‘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日积月累,既能促进小农经济,又能减缓家庭矛盾,分家已经成为了深入人心的观念。

照宗族耆老的说法,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分支以旺根苗,同族同心,共同进步。

若是管不住儿孙的老父老母,他们会叹着气说,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呀。

轮到顾廷烨了,他的理由更简单,他后娘要烧死他媳妇的说——为了避免局势进一步恶化,防止内部分裂继续扩大,保持仅剩的骨肉亲情,还是用距离换美感罢。

头日进宫面圣,顾廷烨虽是一身干净朝服,但面颊鬓边还有手背都有火灰烟燎的痕迹,汇报完两淮工作情况,作为一把手的皇帝当然会问两声,顾廷烨十分有技巧的把火灾现场描述了些,然后略带阴郁悲愤的表示了一句,大约他家要分了。

宁远侯府的家事,皇帝在就藩时就有耳闻,他原以为顾廷烨一袭爵就会驱逐继母,没想他倒心存厚道,硬是过了多半年,还为弟弟谋了个好差。谁知那继母依旧贼心不死,顾府大火,半个京城都看见了,皇帝也是广布耳目,焉能不知。

忠心的臣子为自己跑了一趟远差,任务圆满完成,谁知差点老婆孩子没了,这点子正义皇帝还是要主持的,当下他温慰道:“朕时闻轶事,民间子孙分枝,继母亦多随亲子,卿之念头,并无不可。”一番谢恩,顾廷烨顺带第N度表了忠心。其实皇帝就喜欢这种臣子,又能干,又忠心,时不时有些烦心事,需要向自己求些半轻不重的恩典帮助;唉,不过百姓还能分家,话说他何时能把压在自己头上的那个二妈从宫里给分出去呀。

既给上头通了气,剩下的就好办了。略做了两日准备,这日一下朝,照例先去亲亲老婆和儿子,结果被刚吃饱的儿子吐了一口奶在衣襟上;顾廷烨原本打算穿着朝服去谈判的,却叫小家伙捣了乱,刚会看人的小肥仔尚不知情,只睁着一双无辜滚圆的大眼歪头看着。

顾廷烨笑骂了句臭小子,小心翼翼的托着儿子的脑袋,交到明兰怀里,他轻声道:“我去那边了,很快回来的。”明兰自知何事,她接过襁褓,低头亲亲儿子,抬头轻道:“犯不着和那起子人置气,侯爷定心办了就好。”顾廷烨摸摸明兰的脸,低低嗯一声,换衣出去。

金乌西坠,萱芷园里一片寂静,草木无声,暑气灼人。那日澄园起火之后,便是再迟钝的仆众也依稀觉出不对了,偏一连数日,顾廷烨始终不曾有分毫发作,澄园作息一概照常,反叫人生出‘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终到了这日,眼见顾侯领一行侍卫随从,俱是乌鞘灰衣,沉面肃穆的径直而来,园中仆众都各自缩回屋去。

作为元凶罪魁的那人反倒不惊不慌,听人传报后,便径自端坐于正厅上座,定然的翻着佛经,见顾廷烨进来,她微微掀动嘴角:“侯爷现今是大忙人了,屈尊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顾廷烨只身而进,四下一环顾,见屋内空荡荡的甚为清冷,只向妈妈一人在旁侍立,他淡笑了下:“有件事,和向妈妈要紧的,来与您商量下。”

太夫人似是早有预备,一脸镇定:“何事?”

“前几日家里走水,有人说,瞧见向妈妈领人抱着柴薪。”事到如今,也不必遮着掩着了,顾廷烨冷眼瞥过去,却见向妈妈依旧低头垂首,神色丝毫不变。

太夫人轻讽的笑了两声:“家奴纵火,兹事体大,若是坐实了,非同小可。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奴才说瞧见的呢?”

顾廷烨扯动嘴角:“是曼娘。”

太夫人当即放出两声尖利的冷笑,转头对向妈妈道:“你可认罪?”

向妈妈面无表情:“绝无此事,若侯爷信不过,不论是见官,还是族中各位老爷,老奴都敢与曼姑娘当面对质。”

“呵呵……”顾廷烨似是遇到什么滑稽之事,一手撑在扶手上,一手掩口,不住的发出笑声,直笑的身仰背拱,满屋皆震。

面前这老妇当的是心思慎密,纵火一事谋划的极是周严。当时天色渐暗,众奴仆都翘首静待主母生产,不免松了些管辖,尤其澄园地广人少,本就空置着许多院落。当时,先是一偏僻处起火,于是一部分奴仆过去救火,不待须臾,四处零星火起,众奴仆平日在明兰手下虽很规矩,但到底时日尚浅,眼见事出骤然,情势不免乱起来。

这时,危机蔓延至嘉禧居;一片人来人往的慌乱中,好些穿着顾府奴仆衣裳的人往嘉禧居冲,亏得屠二机警,领一帮护卫牢牢守住主屋,不论周围如何个乱法,坚不离步,这才没叫人惊了里头生产的明兰。

无论是当时逮着两个形迹可疑的,还是事后盘查出来的,人人都咬死了当时是去澄园救火的。事实上,他们当时还真抱着水桶。彼时天黑事乱,人人奔走,仓促之间,竟无人注意他们,顾廷烨冷眼一看,这些人都是太夫人当初带来的陪房,身契家小都在她手里。

他们心里都门儿清,纵火一事,若咬死了不说,谁也没个证据,还能有条生路,若松了口,别说自己家小要遭殃,自己也未必能脱罪。

即便是顾廷烨真拷问出些什么来,太夫人指着那些伤痕累累的奴仆,反咬一口是屈打成招,只消其中有一个死士反了口,顾廷烨这‘逼害继母,栽赃陷害’的名头就有的说了;倘若太夫人再哭哭啼啼的弄条绳子去寻死觅活的,就更有趣了。

可偏偏曼娘亲眼看见了向妈妈,这是为何?

顾廷烨慢慢止住笑声,定定的看着眼前这个养尊处优的中年妇人,他这小半辈子的坎坷有多少是拜她所赐,这女人暗藏何等龌龊的心思。

向妈妈老迈,况且纵火之事,何须她亲自领人去做——她是故意叫曼娘看见的。

“瞧您说的。”顾廷烨站在当中,满是冰冷的温和,“这阵子京里天干物燥,偶有走火也是有的,自家人何必彼此相疑。那**害人不成,又来挑拨,我已把人打发了。”

这妖妇是有心把曼娘闹出来的,是特意引自己拿人去对质的;倘他怒急杀伤,大约她会立即去寻外头的对手来;但若自己两厢都不中计呢……

太夫人也不意外,微笑如湖上薄冰般,冰上已是冬日暖阳,冰下却依旧水寒刺骨:“我就知道你是个心软的,到了今时今日还这般。你护着曼娘,也不怕你媳妇心寒。”

“不劳您费心。”顾廷烨笑的比她还温和,心中却莫名起了一阵淡淡的苦涩,“我已和明兰说了,她都省的。”他微一敛神,转头道:“我今日来,是为着另一事。”

他忽提声道,“来人,带上来。”

还不等太夫人和向妈妈回过神来,两个昂健的侍卫已押着一人进来,只见他们把那人重重的摔在地上,那人发出呻·吟呼痛;向妈妈已是失声道:“彪儿,怎么是你?!”

那人抬起头来,一头一脸的瘀青,他冲着向妈妈哀声道:“娘,救我!”

向妈妈顿时慌了手脚,无措的转头去看太夫人。

太夫人冷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廷烨从袖中抽出两张纸,缓缓放在太夫人身旁的小几上:“这几年,他仗着侯府的势,在外头为非作歹,强占民田,如今已逼出人命来了。人家告上衙门,人证物证俱全。”

太夫人拿起那几张纸来看,既有供词,又有花花绿绿的票据和画押,她越看越喘的厉害。

顾廷烨盯着这两个老妇的脸色,不疾不徐道:“向彪是家里的奴才,顺天府尹卖我个面子,叫我自行清理门户。您说呢?”

太夫人似是哽住了,艰难的喘出一口气,强自笑道:“这事不宜声张,真闹大了,你面子上也不好看。”御史最喜欢告权贵们‘纵奴行凶’这一条了,例证繁多,证据又好找。

顾廷烨朗声大笑,半响才收住:“您真多虑了。这向彪的不法之事,俱是两三年前所为。”那会儿,他还不知在哪儿刀口舔血呢,顶多坏了父兄的名声就是了。

太夫人脸色发白,其实自顾廷烨袭爵之后,她也自知不妙,当即着紧约束下人,不许再有惹事,是以向彪作为怎么也和顾廷烨扯不上干系。

“你想怎样?!”太夫人不用转头,也知向妈妈必是六神无主,她忠心服侍自己多年,全然顾不上自己,统共只这么一个儿子。

顾廷烨宛若逗鼠之猫,静静的盯着她俩:“向妈妈,你说呢?”

向妈妈手足颤抖,听着儿子一声声的呼救,心痛如绞,转头看了看太夫人,猛然一咬牙,硬起心肠,怨毒的看着顾廷烨,哑着嗓子道:“这小子败坏侯府名声,该怎么处置,侯爷就怎么处置罢。”

“好!”顾廷烨笑道,“两条人命,怎么也顶上一百大板罢。来人,动刑。”

两个侍卫早有准备,应声而呼,随即从外头又进来两个粗壮家丁,手中提着碗口粗的棍棒,两个侍卫把向彪牢牢压在地上,那两个家丁便一五一十的打了起来。落棍实心,棍棍着力,落在人身上,发声浑浊沉重,向彪当即哭天喊地的叫了起来。

向妈妈眼看儿子受刑,顿时失魂落魄,太夫人脸色铁青,不发一语。这种棍刑,寻常人三十也受不住,六十便要致残,一百大板下去,显是要取向人命。她清楚顾廷烨性子,软求无用,威逼无用,怕反要被他数落一通大道理。

向彪初时还能呼喊,随着一棍棍落下去,叫声愈发低弱,向妈妈摇摇欲坠,瘫软在地上,惨声叫道:“侯爷!起火之事全是老奴一人所为,与太夫人全无干系!请侯爷取老奴性命罢!”

顾廷烨坐在太师椅上,神色肃然淡漠:“向妈妈糊涂了,我已说过,天干物燥,有个走水也是寻常。”京城夏日是一年中最湿热的,何来天干物燥,可他偏这么说。

向妈妈忍无可忍,纵身扑到儿子身上,哭叫道:“这便打死了我罢!我替他偿命!”

那两个家丁训练有素,其中一人停棍,钳住向妈妈押在一旁,另一人继续落棍击打,向妈妈挣脱不开,只哭的气断声噎。

眼看那向彪出气多进气少,向妈妈已半昏厥过去,顾廷烨忽的一笑,转头悠然道:“我走南闯北这些年,也见了不少人,发觉一趣事。人心真奇,不论何等样歹毒之人,对别人能多少心狠手辣,一旦遇上自己骨肉,便也与常人无异。”

太夫人直如木雕泥塑一般,不发一语,脸色青的几乎不似人色。

“不过这也不奇,便是牲畜也怜爱幼崽,何况人了。”顾廷烨继续嘲讽。

太夫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要怎样?”

顾廷烨敛去笑容,只动了动嘴唇:“分家。”

太夫人倏然转头,毒蛇般的目光盯着他,顾廷烨山岳般纹丝不动,冷冷的直视回去,他不等她反驳,又道:“这次火势虽凶,但好在人都无恙。不但明兰平安生了孩儿,连三弟和侄儿也好端端的,真是天-佑-人-和-!”

最后四个字刻意拖长,偏落于金铁之声,血腥之气张牙舞爪而来。

太夫人急促的喘着气,死死看着眼前青壮高大的男人。顾廷烨看着晕厥的向妈妈,微笑着轻叹:“真乃忠仆。若是寻常人,为着自己孩儿,怕是什么都顾不得了罢。”

耳畔尚传来木棍落在肉上的声音,沉沉的,绝望的,向彪身下一片淌血,已无声响,太夫人心头发凉,生平第一次,她觉着束手无策了。

……

因家事繁多,明兰索性省了洗三,不过坐蓐期间,两边的亲戚也陆陆续续来看望过了,众人都听闻明兰生产那日恰逢顾府大火,神色言谈之间,不免有些疑心痕迹。

几位妯娌都是熟知内情的,尤其怀疑,却又不敢多问,躲闪着说吉利话,至于华兰则直截了当道:“你这婆婆,比我家那位还狠!”明兰立刻纠正她,严格来说,其实她的婆婆只有那块牌位。盛老太太也亲自来瞧了她,心疼的抚着她的头发,嘴里却只简短道:“否极泰来,这哥儿,端是有后福的。”

没过几日,府里传来消息,向妈妈的儿子没了。自那日起,向妈妈始终缠绵病榻,连太夫人大病一场。还没等团哥儿满月,分家事宜便被提了出来,太夫人居然也默认了。请出了族人耆老,外加四五两房长辈,这就分起家来。

明兰不在场,只知最终的结果是,功勋田不动,祖业不动,侯府宅邸不动,其余产业分为两份半,按女儿以半男算,其中半份给娴姐儿,剩下的两兄弟均分。

这个议案,太夫人原不同意,按着顾门规矩,无论是否丧父,出嫁女只需陪份嫁妆即可;可顾廷煜毕竟是做过侯爷宗嗣的,他遗下的独女自不一般。顾廷烨很愉快的把当初太夫人用来抬高顾廷煜丧葬身价的话都还了回去,顺带拿廷灿婚事做比。

太夫人无奈,只能认了。邵氏当时就喜极而泣了,她自己娘家寻常,手上只有大秦氏的一些嫁妆,可这些年过去了,也剩之不多。这下可好了,娴姐儿将来不用愁了。

其后,太夫人又以家底之事异议,认为顾廷烨隐没了许多,可无论如何查点,顾廷烨除了皇帝御赐的田庄,还真无其他产业,什么店铺,股息,田地,一概全无。

兄弟分家,总不好连皇帝的赏赐也分了罢,可顾廷烨到底有多少家私,除了明兰,旁人竟无有知晓的,太夫人只得悻悻作罢。

得知此事后,明兰忍不住跳下床,挪到里屋去摸摸那把缠了精钢链子的双鱼锁,隔层里头还有砌在墙里的暗阁,然后她双手合十,感谢老天爷给她生了个慢性子。

顾廷烨当然攒了许多家底,南边刚转手的产业,军功的丰厚所得(打仗很赚),抄家时的潜规则,皇帝的直接赏赐。规格相同的金条被她恶趣味的搭了积木,堆出个小巧玲珑的南美金字塔,银票厚实的捆成一卷一卷,还有散在边上的契书账册,更别说在澄园库房里的好些御赐奇珍古玩。明兰本也有心做些谋划,但因着新婚事多,又满脑子防备,里外里的风声鹤唳,她根本来不及置办什么产业。阿米豆腐!哈利路亚!

在这次分家过程中,煊大太太的表现很值一提,由于她十几年来行为良好,口碑颇佳,说出来的话很有人信。澄园大火经过她的努力宣传和着力渲染,已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以至于大家看太夫人的目光,不是躲躲闪闪,就是厌弃指责,再有那好心的,也忍不住用眼神表示‘你做的也太明显了’。倒省却了顾廷烨去外头放风的力气。

当然太夫人的宣传能力也不是盖的,她强有力的提出,自己儿子的院落也遭了火,所以她是清白的。可惜,人是定向思维的动物,经过这两年顾廷烨的努力,众人也渐渐相信这位后妈并不那么洁白如羔羊。根据这种思维来演绎,廷炜院落的大火就成了这位后妈在放火的同时,弄出来掩盖罪行的烟雾弹。

何况,就算单凭脚趾来思考,顾侯年近三十,膝下犹空,再怎么讨厌继母,人家也不会在老婆生产当日,冒着失去嫡子的风险,紧着去放火栽赃罢。

分家那日,五老太爷什么都不想说了,只端着一脸道学面孔做摆设,四老太爷还记得当初自己分府出去时太夫人是怎么待自己的,十分卖力的拆了几句墙脚。如此这般,到团哥儿办满月酒之前,已是分家完毕,只等吃过满月酒,太夫人就带着儿子儿媳到别府去住。

满月酒席上,明兰特意熬了两夜不睡,把已经养白嫩的脸孔弄的憔悴些,再添上三分恍惚的神情,活脱脱受惊未定的柔弱模样。来赴宴的众亲朋瞧了,更觉可怜,人人温言慰问明兰,好生劝道;明兰努力挤出笑容,用哀弱的语调表示她很好,请大家不要担心。

一切效果良好。

稍嫌美中不足的便是那只吃了睡睡了吃的小肉团子,白胖滚圆,啼声洪亮,人家看着他招人喜欢,多摸了两下,小小的人儿居然还生了气,用大大的眼睛去瞪人,精气活力十足,实在不像母胎里受惊的孩子。见此情形,太夫人气煞,强自端出笑脸,心中怨毒之极。

看着众人簇拥着恭喜巴结,明兰满身的富贵风光,墨兰强忍着,只酸了两句,就闭上了嘴巴,如兰看着孩子,掩饰不住眼底的羡慕,王氏只瞥了几眼,就去开解如兰了。亲家母不给力,华兰作为长姐,索性帮着招呼客人,长袖善舞的待客说笑,倒得了不少夸赞。

顾廷烨是真心高兴,兴奋的把儿子抱出去献宝,对着一干交好的同僚好友,厚着脸皮把儿子从手指夸到鼻孔,小家伙连打个哈气,都打的那么有型有款,与众不同。

终惹的沈国舅瞧不下去,决心捣乱,叫郑骁小将带头起哄,众人拿起酒盏去灌酒,婆子这才得空把团哥儿抱了回来。

盛老太太尤其欢喜,抱着肉团子亲了又亲,团哥儿偏也喜欢她,在她怀里就能呼噜着睡着了,看着熟睡的小脸,老太太眼眶湿润,好像她一辈子的缺口都圆满了。

明兰窝在老太太的怀里,其实她已经很满足了,大家都能幸福就好了。

太夫人搬家那日,朱氏来了明兰处,静静的吃了两盅茶,也没说什么,坐了一会儿便走了。临出门前,她忽转过头,一脸怅然的低声道:“做女子的,其实许多事都没法选。”

明兰晓得朱氏的意思,太夫人的所作所为她并非不知,可是出嫁从夫,她再不赞成,又怎能去揭发自己的婆母呢,便只能怯懦自私的装聋作哑了。

顾廷炜有差事,有一个虽不愿帮扶提拔但也不至于会害他的二哥,有宁远侯府的门第可以依仗,她自己有丰厚的嫁妆,太夫人也私房不少,搬出去好好过日子,别去惦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未必能太平幸福,只看人心怎么想了。

明兰微笑着起身向送。

朱氏站在院中,温雅恭敬的缓身福了福,两妯娌就此别过。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53

主题

5701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439
196#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19:33:29 | 只看该作者
第178回 ·上

出了月子的头件事,当是把自己从头到脚连洗三遍,然后更是每日两洗,洗了再洗,想想这般暑热天日,居然那么多天没洗澡,明兰立时头皮发麻,叫小桃搓的再大力些,弄的皮肤一片片发红。崔妈妈瞧的心疼,其实坐月子那会儿,她每日都会拿温水投了柔软的巾子,给明兰身上细揩几遍,哪里就臭成这般了,非要这般,生生把自己搓下一层皮来才高兴。

半人高的澡桶热气腾腾,以西南运来的香柏木和紫铜丝细细箍成,明兰舒展的坐在里头,水中的香精,被滚烫的水汽一蒸,顿时满室芬芳。上回宫里赐的香乳花露还留了许多,她当时怀着身孕,因怕有影响方没敢用,这都攒了下来。这是也不知有否保质期,便索性往水里倒去,崔妈妈看的再度一阵嘴角抽搐。

卧榻之侧,暂无猛兽毒蛇酣睡。明兰前所未有的轻松,再不用隔几日去请安,每句话出口前都要想了又想,生怕着了道;每日睁眼起,就得思考防守反攻。往细里想,其实她本人与太夫人无怨无仇,本不用这般以命相搏,可那老女人够不着强大的正面对手顾同志,就只好拿同性同胞下手,于是自己顿时成了重灾区,纯属连带灾害。

这份工真不好打——明兰忍不住又往澡桶里倒了两瓶御制香露,有价无市,真过瘾。

氤氲香氛中,崔妈妈又无奈又好笑,拿着洁净的细棉布巾子给明兰擦拭着,自己的面庞却瘦削的厉害,皱纹如浴桶边沿上的柏木纹路般蜿蜒,明兰一阵黯然,崔妈妈岁数也不轻了,这阵子心力交瘁,活脱老了十岁般。叫她家去好好歇息将养,她却死活不肯,只整日守着团哥儿,好似一个不留神,就会有豺狼恶徒把孩子叼了去。

经丹橘小桃几个好说歹说,明兰又祭出绝招,哄道将来她还要生十七八个孩儿,都指着崔妈妈照管呢,崔妈妈这才让了步。

洗浴毕,明兰披着雪绫缎子的里衣,在那半人多高的镜子前来回转了三遍,大眼睛弯眉毛,白里透红的脸蛋,皮肤都粉扑扑,托太夫人费心算计的福,吃不香睡不好,因是都不怎么见丰腴,产后肥胖问题很快就解决了,很好很好,明兰十分满意。

穿好衣裳,她走到床边抱起孩子,看着团哥儿满是肉褶子的短胖脖子,她喜孜孜的用力亲了一口;小肉团子很有本事,把肉都长到自己身上去了,一点都没留给娘亲。

“夫人,郝管事使人来说,老鼎师傅已来了。”绿枝从外头进来,轻声禀着。

“叫郝管事领师傅去瞧房子,你和廖勇家的也跟着去。”明兰头也没抬,怀中的小肉团子蹬着手脚,发出咯咯声,“那几处叫烧坏的屋子,先不紧着修,要紧的是先把大嫂子要住的院子打理好,叫我知道偷省了木料,可不饶的。”

原本太夫人搬走,空出了主屋正堂,就该顾廷烨夫妇搬进去,奈何太夫人掌权数十年,那里一砖一石都充满了旧主的印记,非但明兰不愿住进那气息阴冷的旧屋,连顾廷烨也心生忌惮。夫妻俩一合计,索性将府邸中心转移,将原侯府的主屋重新翻修,只作别院之用。

这么一来,偏居主屋的邵氏母女便也得搬了。不知是因了前次起火之时不曾来救助,心生歉疚的缘故,还是娴姐儿平白多了半副身家的因由,邵氏此番特别好说话,明兰只提了一次,她考虑了一夜,第二日就同意了。

新居位于澄园西南,东临莲塘小池,西靠竹林,端的是景致风水俱佳,邵氏本还有些不舍亡夫气息,但瞧女儿一见了新居,便如脱笼的小鸟般快·活,一忽儿小大人般指着这里如何布置,那里怎样排整,一忽儿又兴冲冲的去瞧新邻居蓉姐儿,她的些许伤感便也消退了。

其实在小孩子看来,旧居虽然气派高贵,但处处阴暗晦涩,她自小到大触眼都是死亡阴影,哪及新居阳光明媚,一开窗门便是满室的清新空气和鸟语花香。

母子俩笑着顽了会儿,团哥儿开始发困,明兰小心的轻摇着他,继续吩咐着:“把上回伏家送来的那面苏绣的玳瑁屏风送去,蓉姐儿有的,娴姐儿也得有。丹橘,你回头与嫂子跟前服侍的人说,缺什么摆设物件,只管去库房取。”

她说一句,丹橘就应一声,绿枝忍不住笑了:“瞧夫人说的,丹橘姐姐早就去说过了,偏大夫人小心,只说都尽够了。”

邵氏还算好相处的,属于不帮忙但也很少添乱的类型,时不时有些顾影自怜的哀怨,但很少表现出来膈应人,不过人家一个寡妇,不哀怨难道还镇日的欢欣鼓舞吗。反正明兰也不打算跟她做好姐妹,只消彼此客客气气的,尽了面子情就好。

“再有,跟老鼎师傅说,这府里如今人少地多,空旷着地方显冷清,索性将山林那块地再圈大些。栽几片竹林,种些笋菌,另再单辟一片出来,我要建一座暖房,大嫂子定然喜欢。还有,把原先侯府后头的园子圈起来,回头养些鹿儿兔儿山鸡什么的,也显得生气些。”

这是昨夜明兰刚想出来的,顾廷烨一听颇觉新鲜,自是赞成,其实以明兰的意思,偌大一座府邸,空地这么多,空闲人手又这般多,就是划出田垄来栽种蔬菜也尽够阖府人吃了,可惜这样太失雅观,只能养些山菌野味,既丰富下菜篮子,又能省些不必要的支出。

“府里这许多林子园子,是以栅栏和里墙定要修严实了,叫老鼎师傅别惜了工力,做的好了,我总是有赏的。”

绿枝笑着一一应了,依旧不敢大声,怕惊着团哥儿,转身轻掀帘子出去。

走了劲敌,明兰整个人都懒散下来,看着怀中的肉团子已是呼呼不省人事,她居然也跟着打了个哈欠,这刚起没多久,事也没理几件,居然又惦记上枕头了。明兰素来宽于待人,当然更加宽于待己,当即不再挣扎,搂儿子去小憩会儿。

待顾廷烨下朝回屋时,正见心爱的妻儿头挨着头睡着,看着两张一般白皙的面庞,他满心柔软。这些日子团哥儿有些大了,闹起来格外起劲,明兰惦记着孩子,夜里也睡不踏实,此时睡的正熟,一旁的小肉团子却是睡够了,不知何时已醒了,睁着滚圆的大眼到处乱看,一见到父亲,定住眼珠,便依依呀呀的发出声音。

一旁的乳母喜声轻道:“哥儿能认人了呢。”

顾廷烨也是高兴,俯身小心的抱起襁褓,觉着自己的儿子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婴儿,怎么看都不够,在团哥儿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臭小子!”顾廷烨笑骂,团哥儿虽还未满月,力气却是不小,居然在襁褓里蹬了两下腿,“这小子真有劲。”手上微微用力,轻轻惦了两下孩子,团哥儿顿时大乐,咯咯笑了起来。这一动静,明兰便醒了过来,她揉着眼睛,依旧迷糊着,“侯爷回来了,今儿怎么这么早。”

顾廷烨笑道:“本不想吵你的,可也该吃午饭了,你先起来罢。”

明兰望望窗外,见日头已近正午,顿是脸上一红,颇觉不好意思,自己最近怎么跟个懒婆娘似的,怎么也睡不够。顾廷烨倒未注意这些,只瞧儿子小胳膊小腿上扎着的红绳皱眉,坐在床沿对明兰道,“做什么要捆着他?”又不是抓坏蛋。

其实明兰也不甚清楚,只好解释:“是崔妈妈说的,我们兄妹几个小时候都是这般,这还只是小捆,待再大些,还要大捆呢。我大哥幼时就是崔妈妈料理的。”依她推测,大约是为了防止罗圈腿或不让小手缩进袖子里去之类的原因。

顾廷烨想起盛长柏一派苍松挺拔的磊落,顿时对崔妈妈更多几分信心,再看团哥儿眉眼脾气都酷似自己,他心里虽喜欢,但忍不住忧道:“都说外甥肖舅,若能像你大哥,那便是再好不过了。”他素来欣赏盛家大舅子,便是稍嫌软弱的长枫和老实勤恳的长栋,人家至少规矩上进的,又肯听老子的话;哪像自己,从会走路起,真可谓飞天遁地,无祸不闯。

团哥儿柔嫩的小嘴乳兽般微微蠕动,作一吮一吮的样子,谁知父母正说着话,根本没瞧见,他顿时嘤呀一声,卖力啼哭起来,一旁的乳娘早侯着了,笑着上前来抱:“这个时辰,哥儿大约是饿了,叫奴婢下去服侍哥儿罢。”

说是哭,实则半滴眼泪无有,只涨红了一张小脸在那里生闷气,顾廷烨看着有趣,笑着把孩儿交过去,看着敦实圆胖的乳娘转身离去,明兰微叹:“这小子也忒能吃了,得两个奶娘伺候着,这若是生在寻常人家,怕不吃穷了。”

顾廷烨一边松开朝服的襟口,一边笑道:“能吃能睡是大福气,你倒嫌了。当初钟兄弟的儿子生下来,吃什么都吐,便是如今大了,也病病歪歪,钟兄弟愁的跟什么似的。”

说起这个话题,他又想起一事,沉声道,“那妖妇好狠的心,连小小孩童也不放过,亏得老太太机警,不然岂不连坏事!”

明兰披着中衣下床,起身给顾廷烨宽衣袍卸玉带,边说着:“这都过去了,这种污糟事别去想了;咱们如今不是好好的么?”

早在几个月前,明兰开始挑选乳母,崔妈妈照例做了耳报神,盛老太太知道后,忽的莫名不安,便叫房妈妈暗中寻捡人选,盛家几处庄头上,正有媳妇子刚生了孩子,其中两个乳汁充足,性情敦厚,人也稳重。挑定人后,老太太却丝毫不声张,只叫明兰继续挑拣乳母,以作疑兵障目,到明兰生下孩儿后两日,再把两个乳母连人带身契约送过来,而前头挑的人选则一概不用,发些赏银打发走了。

那时明兰还觉得老太太疑心过头,为着孝顺才应了老太太的意思,可后来顾廷烨里外一番清查,竟发觉原先看中的那两个乳母还真有些说不清的。

一个乳母是宫里赏下的奴仆媳妇子,和太夫人当是八竿子打不到关系,可被刨地三尺后,竟发觉她那原已失去联系的前头男人和儿子又出现了,还被人安置在乡下,这位‘好心相助’的人,影影绰绰的指向太夫人的陪房小陈管事。

另一个则是外头良家寻来的,崔妈妈和常嬷嬷查了又查,怎么看都没问题。那家人也十分实诚本分,收了定金后,决意好好当差,便常整些催奶的吃食给媳妇。此时,左近忽搬来一户邻人,十分热情,那家人自养了好些鸡鸭,亲戚处又有鱼塘,便常折低价将鲤鱼鲢鱼还有鸡鸭等供给那乳母家。既能补养身子,又能省钱,乳母家自然愿意。

待明兰生产之时,那乳母已经吃用邻人家鸡鸭鱼肉近两个月了。前几日,常嬷嬷忽传来消息,说那乳母和她婆婆已一病不起,高烧不退,还浑身起斑抽搐。明兰请屠二去查看,其余一概没有问题,唯一可疑的,便是邻人家供来的吃食。

当然,此时那邻人早已搬的干干净净。

听完这些,明兰浑身发凉,打心底里冒出寒气来。那应该是一种慢性毒药,一开始吃着自瞧不出来,但当体内积累到一定量时,才会发作;大人尚且如此,若是甫出生未几的婴儿吃了中毒人的乳汁,又会如何?

那老妖婆果然算计周密,心思歹毒,不论是否能把自己整死,她都不打算放过孩子。

所幸那乳母家甚是孝顺,有好的吃食,只紧着乳母本人和常年体弱的老母,家中孩童和男人并未累及。明兰好生歉疚,着人请大夫去瞧,又送了许多银子过去,只盼望能转危为安。

顾廷烨犹自深恨,冷声道:“天理昭彰,自有报应!”

他现在生撕了太夫人的心都有,颇有些后悔当初分家时太宽厚了,“亏得老太太棋高一着,不然……”他简直不敢想象团哥儿小小的身子高烧抽搐的模样。

明兰低头解着衣带,说她不生气是假的,可她更多的是感激。感谢老天让她摊上那么个好祖母,感谢老天没叫那老妖婆得逞,感谢她家小肉团子如今这般健康活泼,能吃能睡。

盛老太太对送来的那两个乳母还放过狠话,倘若她们伺候的好,就把她们家人的身契都送过来,让她们全家到侯府享福;倘若有个什么好歹,立刻发卖她们的家人,有多苦寒卖多苦寒,一个不剩!她们又如何能不老实,如何敢不尽心。

想到老太太是因年轻时的惨痛,才有今日这般谨慎周全,明兰心里苦涩难过,她低声道,“回头咱们多开两处粥棚罢,但愿善有善报。”

明兰把朝服交给一旁侍立的夏竹:“侯爷先去洗把脸,然后咱们好用饭。”顾廷烨点头,径自往净房走去,待洗去一身汗尘再出来时,只见屋里已摆好了饭桌,屋角远远放着了个冰盆,夫妻俩便坐下吃饭。

“这知了都不叫了,怎么天还这么热呀?”明兰素来苦夏,才喝了两口汤,额头上便沁出细细的汗来,脸颊也红晕湿润了。顾廷烨却是纹丝不动,淡褐面庞沉静一片:“今年热的委实长了些,别误了农赋才好。”

明兰愣了下,赶紧道:“要否减免些佃户的租子?”顾廷烨摇摇头,沉声道:“这倒还不用,且看两淮那边如何了。若能整治出成效,年底前多收回些盐税银子,那便什么都好说了。”

如今朝堂上下都盯着两淮一处,明里暗里较劲的厉害。沈从兴总算是反省结束,重返朝堂理事了,顾廷烨算松了口气,压力骤减,他也不想一气把所有功勋贵戚都得罪完了,皇帝是男主角,但好歹给第一男配多留些戏份不是。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顾廷烨转言道:“这几日府里可还好?若有那不省心的,就告我来处置,你且好好养着身子,别累着了。”

明兰放下筷子,亲给他舀了一碗汤,笑道:“大佛都挪了,和尚还守着空庙里念经么?侯爷放心,如今府里的老人都老实多了。”

分家时太夫人带走了好些仆众,不是她的铁杆亲信,就是可靠得用的,剩下的那些大多是颟顸老迈的世仆,不但爱倚老卖老,还处处想着尊养揩油。明兰这才想出点子,索性把原侯府那一块全部抽空,该翻新的翻新,该收拾的收拾,只需留几个老实的看屋子便可。

这一下,那些平日吆五喝六惯了的全都落了空,既没了主子,又何来差事,倘若无有差事,又怎么去外头抖威风,怎么捞好处呢?

“要是…最近有场大赦就好了…”明兰咬着筷子,自言自语着。

顾廷烨目光一闪,挑眉道:“也并非定要等大赦,先放出几家最不听话的,大抵也能收些效用。”明兰讪讪的:“你怎么知道……”她是想放些人出去,但怕人说她凉薄,只盼着皇家或朝廷有什么喜事,她好浑水摸鱼,狠狠‘恩典’一把。

“我们这种人家,府里难免有些家人跟着主子上沙场服侍过的,这算是卖过命的,有那么几家,惯会摆谱,很是讨厌。”顾廷烨微微而笑,“你寻些由头,不论算是示恩还是罚过,先发落一两家,余下的便会老实些。”

明兰听懂了,事缓则圆的道理,她点头道:“然后再瞧瞧是否还有冒头的,否则,以后等着机缘,一并放出去。”便是将来开辟园子山林,养花种草育兽的差事,明兰也不想随意交托给人,搞不好敬爱的太夫人留了不少粽子在这些老仆里头呢。

用完饭后,明兰照例服侍顾廷烨午睡,她刚睡醒,实在不好意思再躺下了,刚想起身走开,却叫顾廷烨拉住了。满枕堆着浓黑的头发,男人神色慵懒,勾着手指扯住明兰的裙角,诚挚邀请她一同午睡。明兰义正词严的拒绝:“你当我是你那宝贝儿子呢,吃了就睡。”

顾廷烨似笑非笑:“那样挺好,快长多肉。”这说的什么话,好像饲养场口号。明兰嗔着反讽:“你怎不去养猪呢?定然生意兴隆。”男人把脸埋在枕间,拖着明兰的一只手贴在脸上,吃吃的发笑:“养了,两只呢,都肥着呢,长势喜人。”明兰奋力挣脱男人的铁爪,板着面孔道:“我去瞧团哥儿,不碍着侯爷养猪了!”

顾廷烨捉着明兰不撒手,忽抬头敛了笑意:“嫁了我,你可觉着委屈?”明兰被问的莫名其妙:“委屈什么?”顾廷烨道:“这乌七八糟一大摊子,险些累的你出事。”

明兰顿时笑了:“男主外,女主内,这府里的事原就是我分内的,有什么好委屈的。”又不是嫁给凤凰男,既赔钱送车房还得受婆婆小姑欺负,外待照管夫家一大家子。

“那些人口多的人家,媳妇要应付公婆妯娌叔伯侄孙,四五层的亲戚住一块,整日算个不停,来回计较,未尝舒坦了。天道有偿,既老天爷叫我这块轻省了,自然得在别处给我补齐了。”嗯,以太夫人的战斗力,的确可以抵消人家一大堆亲戚了。

“你倒想得开。”顾廷烨失笑,迟疑道,“你…不怨我?”明兰坐到床沿,慢慢挨过去,轻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他给她引来了许多生死劫难。

“可你待我的好,我更明白。”说实话,让她在一堆小老婆庶子女和一位巫婆继母之间选择,她宁可选择斗恶龙。

顾廷烨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忽的又埋头在枕间,好像孩子般的闹脾气,枕下传出闷闷的声音:“你陪我睡会儿罢,不然睡不着。”手上依旧紧紧抓着她不放。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53

主题

5701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439
197#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19:36:10 | 只看该作者
第178回 ·下

明兰为难,忽然灵机一道:“团哥儿这会儿怕又睡了,要不我把他抱来,你们爷俩一道歇午觉,可好?”有头小猪放在男人身边,大小两个问题一起解决,大约她中午就能安生的看账了。顾廷烨再度笑出声来,抬头看着她,嘴角弯弯:“也好。”

小肉团子是个很好的睡伴,只要睡着了,哪怕把他抬去烤着吃掉怕也不知道,且从不挑人,让他跟谁睡就跟谁睡,顾廷烨有时夜里回来,会去槅间把儿子抱来;明兰常是睡着睡着,身边就多了只软乎乎香喷喷的团子。倘若半夜尿醒了,当爹的下床叫人换尿布,若饿醒了,当娘的那点不多的存货刚好给肉团做宵夜。

岁月荏苒,抚育小儿繁琐,却自有一番乐趣在心头。

待团哥儿渐能抬头了,明兰依自己上辈子的记忆知识,每日让孩子伏着趴几次,每次约一分钟。顾廷烨头次见儿子在软褥上趴成小狗狗状,吓了一大跳,赶紧把团哥儿抱起来,劈头就将乳母和婆子骂了一顿。明兰赶紧解释趴伏的种种好处,什么锻炼颈部肌肉,有利于大脑发育和四肢协调性,将来不论读书习武都会很灵光哦。

当爹的将信将疑,不过瞧儿子默默的趴着,没闹也没哭,只好由着明兰折腾了;有回明兰顽皮兴起,见顾廷烨仰躺在榻上,便把团哥儿摆好姿势,叫趴在他爹身上。

顾廷烨肩宽臂阔,胸膛厚实有力,小肉团子趴着倒也平稳,一个是不敢动弹生怕跌落了儿子,睁大眼睛紧张着,一个是绷着小脸趴的卖力,努力不让自己的大脑门贴地,父子俩就这么对望着,大眼瞪小眼。明兰在一旁乐不可支。

过了不多会儿,小肉团子觉出动静了,随着父亲胸腔肚腹的起伏,也上下微动,他顿时咯咯笑起来;小小软软的身子这么依赖的趴在自己身上,看着酷肖的眉眼,顾廷烨心中直是欢喜的极了,双臂拢住儿子,朗声大笑。

明兰忽有些心酸。顾廷烨心底深处,对亡父的情感始终是复杂的。

太夫人搬出去的当日,顾廷烨便抱着儿子去了祠堂,屏退众人,独自在老侯爷的牌位前站了许久,直到怀中的团哥儿哭闹了,父子俩才出来。顾氏父子几十年的恩怨,早已烟消云散,如今故人已去,说什么都嫌多余。

只是,遥想当年,顾廷烨甫出世时,顾偃开已年近四十,一边是病恹恹半死不活的长子廷煜,一边却是酷似自己,虎头虎脑健康活泼的大胖小子,他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他应该,也是高兴的罢。

也许,他也曾抱过,亲过顾廷烨,也曾欣喜非常,也曾自豪得意,就像,现在顾廷烨对待团哥儿。养儿方知父母恩,生命画了一圈,又转回到原处了。

……

这日上午,明兰慵懒的躺靠在床头,逗着团子顽,外头报小沈氏来了,明兰赶紧掠了掠鬓发,站起身迎客。

这阵子小沈氏是常客,她这会儿正稀罕孩子的厉害,何况小肉团子圆头圆脑,十分讨人喜欢。自打满月宴后,她隔三差五的来,一来散心,二来沾沾喜气,每回来也不空手。

上回带了两枚大鲜藕,上上回带了一小筐的甜樱桃,再上回是一顶虎头婴儿帽,上头的王字绣的歪七扭八,针脚也不十分细密。小沈氏扭捏了半天才拿出来,十分不好意思,明兰却很感激,知她确是一片真心诚意。

可这回来,小沈氏模样不大对,非但两手空空,且双目红肿,神情隐痛,一言不发的坐下,看着胖乎乎的团哥儿,就上前抱起来,然后扑扑的直掉眼泪。团哥儿脑门被打湿了,呆呆的抬起头,看着小沈氏不明所以。

明兰大吃一惊,赶紧叫乳娘和丹橘把孩子带下去,她急忙拿帕子去帮忙揩泪:“你这是怎么了?哎呀,别光顾着哭呀。”

“可是皇后娘娘有事?”这是明兰第一个念头,可小沈氏哭着摇头。

“那是你嫂子训斥你了?”——小沈氏还是摇头。

“那…是和小郑将军吵嘴了…他打你了?”明兰直接想到家庭暴力。

小沈氏扑哧一声,破涕为笑:“你胡说什么呢,借他俩胆!”见她收了哭泣,明兰赶忙发问:“那你倒是说呀,光哭算怎么回事?我心怪慌的。”

小沈氏幽幽叹了口气,泪光闪烁,哽咽道:“我嫂子,她…有身孕了…”

“你嫂子有孕了?”明兰一边匪夷所思,一边又有些羡慕,“大郑将军和你嫂子可真好呀。咦,可你伤心什么?”

小沈氏哭笑不得,用力戳了一指头在明兰手背上,悲戚道:“是我娘家嫂子!”

“是威北侯夫人?”明兰一愣,转而又疑道,“便是你娘家嫂子,你也用不着哭呀?”

“你知道什么!”小沈氏抑制不住眼泪,哭叫起来,“她与我哥哥情分那么淡,还能怀上;我和…,却到这会儿还没有…老天爷真不开眼!”

明兰被吼了一耳朵,呆呆的坐了回去。

小沈氏扑在桌上呜呜哭了半天,明兰也不好劝,只轻轻抚着她的背;想来她也是憋屈的狠了,沈张氏有孕,她不能生气,不能翻脸,人前还得作出一副高兴的模样,唯一的亲姐又在皇宫大内,轻易不得见,只能跑来明兰这儿发泄一番。

明兰轻叹口气,劝了一句:“你跟谁不好比,非要跟威北侯夫人比,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愿与她掉个个儿?”

小沈氏渐渐止住了哭泣,只肩头还在一耸一耸的,明兰接着劝道:“外头谁不夸你是有福的。刚及笄,皇上就登基为帝,姐姐是皇后,兄长是侯爷,公婆和善,小郑将军又与你鹣鲽情深,只一个你嫂子严了些,为人却是没说的。可你娘家嫂子,唉…你也知道的…”

威北侯夫妇长年不睦,在京城里也不是稀奇事,坊间风传,沈国舅一个月也见不了张氏两回,反倒宠爱妾室邹氏。

这番另类劝说果然有效,小沈氏慢慢抬起头,犹自抽抽搭搭的,脸上却愤愤不平,便如小孩子赌气般,连珠炮的开口:“不是我小心眼,见不得她好。而是…哼,她也太高傲了!我知道,她是瞧不起我们沈家!她英国公张家是名门勋贵,是开国柱石,她给我哥哥做了填房,是天大的委屈!”

小沈氏哭的嗓子发干,喝了一大口茶,继续道:“哼,可她也不想想,这亲事又不是我哥硬求来的,也是皇上的一番美意!她张家不敢违逆圣意,这便拿我们沈家出气!整日一副死样活气,摆出脸色来给谁看!”

既开了头,后面便越说越顺了。“我也知道,她瞧邹家妹妹不顺眼。觉着我哥抬了这么个贵妾,是在下她的面子!可那到底是个妾,漫过了天,又能越过她不成?这两年来,我哥就跟没娶老婆似的,她门也不开,人家也不走,恨不能叫满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受了委屈!”

关于这点,明兰有不同意见,忍不住插嘴道:“这…话不能这么说,倘若小郑将军恰在婚前,抬了个贵妾,你当如何?”

小沈氏被一口气噎住,倔强道:“那不一样,我哥有苦衷。”

明兰调笑道:“谁家没苦衷。嗯,我来想想,哦,对了,倘若郑家有位大恩人寻上门来,非要把姑娘许过来,你公婆推脱不了。那你怎办?”

小沈氏脸涨通红,哽了半天,大声道:“那我就不嫁了!”

“可威北侯夫人却是非嫁不可。”明兰淡淡道。

小沈氏忽如一只戳破了气球般,颓倒在椅子上,过了好半响,轻声道:“其实…我大哥起先也觉着对不住张家。刚成婚那会儿,大哥本想好好待新嫂子,可她始终冷冰冰的。不论怎么跟她好声好气,她都不怎么搭理。去年,我小侄儿险些落水,邹家妹妹为着护他,自己却小产了,我大哥好生歉疚,可她却依旧冷言冷语……”

明兰默然,估计小沈是没少在张氏那里受冷遇。这两年,这位张氏夫人便如出家为尼一般,自顾自的礼佛过日子,既不管威北侯府的诸般事宜,也懒得敷衍各家亲朋,便是人家请她赴宴交际,她也大多借病推辞了,连娘家都不怎么回。

团哥儿的满月酒,她就没来。想来,那位张氏应是个心高气傲的名门贵女,自小父母疼爱娇宠,一时半刻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

两人东拉西扯了半天,明兰看差不多了,便叫人打盆水进来,亲自给投了帕子,让小沈氏净面,又叫小桃捧出她的镜匣,服侍小沈氏敷脂描眉。

“你这胡粉极好,又贴面,香气也好闻,比之宫里的不遑多让呢。”小沈氏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明兰笑道,“这不是胡粉,是云南的茶花制粉后,再掺米粉和珍珠粉,另好些香料。是我先前闺中姐妹的夫婿,闲来无事捣鼓出来的。”

她见小沈氏喜欢,索性叫小桃给装了一小盒给她带回去,反正她平日是不大涂粉的。

“你才几岁,没事少涂粉,没的打扮跟个妖精似的,回头你大嫂定不给我好脸色看。”明兰看小沈氏拿着那粉盒,十分热心的样子,忍不住吐槽。

小沈氏翻了一眼过去:“你倒怕我大嫂!”

“你大嫂人多好呀,我眼红你可不是一两日了!”明兰故意打趣,“我只问你,你大嫂可有跟你提子嗣之事?”

小沈氏低声道:“从来没有。还叫我好好将养,总会有的。”

郑将军府的大房子嗣繁茂,嫡出的有四子一女,庶出的也有一子两女,是以从郑家两老到大郑将军夫妇俩,都不曾催促过什么。只是小沈氏自己,因夫妻恩爱,深觉对不住丈夫,徒生压力罢了。

“这话说的是。”明兰坐到小沈氏身边,温言相劝,“你成婚这才两年呢,且放宽心,别把身子愁怀了。”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吐起槽,“你想呀,你这般事事顺当,倘若再三年抱俩,十年生八个,还叫不叫我们这些不容易的活了?老天爷也太偏心了罢,想我生团哥儿那日,还险些叫人给活活烤了呢。”

小沈氏忍俊不禁,指着明兰恨声道:“活该!叫你贫嘴,吃苦头了罢。”

随即,故意上下不错眼的打量明兰,“你别说的自己多可怜,当我瞧不出来的呢!说,一大清早,怎地一脸都是疲态?”

明兰直觉去摸脸,一边讪笑着,“没法子,团哥儿整夜的闹,是以我…”其实不是。

“你再给我装蒜?!”小沈氏一拍桌子,笑骂道,“你当我是瞎子么,瞧不出你这是为什么累的?真一夜没睡好的,哪是你这幅娇媚模样,啧啧,都快滴出水来了,怕是折腾了一夜……”说着,她自己也脸红了,便是自小在山野放肆惯的,她也说不下去了。

明兰大窘,瓷白水润的面颊绯红一片,连耳朵根子都烧起来了。

话说,哺乳真是一份高危工作,衣衫半解之际,夫妻俩不免动手动脚就上了火;往往是刚喂饱了一个,还得接着喂另一个。一夜身兼两职,着实辛苦。

“你个没羞没臊的,什么都敢说!”明兰恼羞成怒,恨声道,“看我不告你嫂子去!”

小沈氏大乐,着意调侃:“去告呀,去告呀,我看你敢跟谁去说。”

“你,你……”明兰又气又羞,平常端庄模样全无,孩子气的侧背过脸去,怒道,“我不和你好了。以后也不和你说话了!”

她脸颊红的火烧般,偏皮肤底子极白,便如西域殷红的葡萄酒,在雪白的丝缎上晕开了一片,水淋淋的大眼恼怒的瞪着人,好似前日皇后赐下的琉璃灯盏,只一点萤火的光泽,却是晶莹剔透,琉璃的颜色很艳,每盏都点上灯火,便是艳若桃李的绚丽华彩。

小沈氏看明兰这幅模样,颇有些叹为观止,心里暗道,难怪顾侯喜欢了。又见明兰真恼怒了,她也不敢造次,好声好气的赔礼道歉,话说明明是她来求安慰的说。

“对了,我这儿有些白茶,还有些零碎的土仪,你顺道替我带回去罢。”明兰没好气道。

小沈氏笑道:“你也忒客气了;我只爱吃龙井的。”

明兰十分无奈:“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大嫂的。我要谢她荐来的那班子泥瓦匠。”

“你上回不是已谢过了么?”

明兰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不知道。我当初谢你嫂子,不过是为着面子情。这回,才是真谢。你嫂子荐那班师傅确是好的。”虽名气不大,但低调实干。

她斟酌了下语气,“这回起火,旁的屋舍都多少烧着了,只那新砌的墙栏和几处排屋却好好的,我家侯爷亲自去看了,一层砖瓦一层木料,泥灰里掺足了米浆,还是上好的糯米。这才又牢靠又避火,端是真功实料。唉,这年头,这般靠谱的,不多了。”

“哦,是以你们这回的生意,又关照他们了。”小沈氏眼睛很尖。

明兰点点头,一脸敬佩。想起自家大嫂,小沈氏也是全身无力,只能叹服:“我嫂子那人,有一说一,最是稳重可靠的。姐姐也常夸我嫂子,叫我跟着学学,别整日淘气了。”

明兰赞道:“皇后娘娘明鉴。”

“可大嫂叫我多礼佛行善,这样才会佛祖保佑。”小沈氏闷闷道。

明兰奇道:“你不是常拜佛的么?”

“嫂子说我是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满肚子求帮忙的意图,忒功利了。”小沈氏低头道,“要时时处处做起,怜老恤幼,积德行善,无论有否所求,都要时常存了善心。”

明兰被说的一阵脸红,貌似,她好像,也是这样的。现代人的境界果然不高。

一番反思后,待顾廷烨回屋,明兰正要开口,表示以后要多做好事,将来才能多子多福,升官发财(还是很功利呀),谁知顾廷烨先发话了。

“余阁老好的差不多了。”

明兰一愣,直觉反应道:“你去问林太医了?”

顾廷烨点点头,双手搭太师椅的扶手,面色发沉:“趁这回,都料理干净了,省得没完没了。”

余阁老自半月前开始清醒,一直延医吃药将养着,近日显见是好多了。

明兰默然,坐到男人身旁:“别…太过了,余阁老应是不知情的。”

顾廷烨冷哼一声,道:“姓余的欺人太甚,先前的我不计较。他竟还敢由着婆娘来逼迫你!哼,这都欺上门来了,咱们还怕什么。”

他看了明兰一眼,放缓了语气,“你放心,余家其余人与我并无过节,不会牵连过多的。”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53

主题

5701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439
198#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19:38:08 | 只看该作者
第179回 饭盒之年年有余,关于摇羽扇的典故 · 上

余阁老本为贫家子弟,然天资聪慧,少年即受恩师赏识,许爱女,频提携,他自此平步青云,虽也曾起伏磨难,但最后到底全身而退,风光致仕。然而,饶他一生见识极丰,但当被侯府送回来的巩红绡和盘托出那段往事时,他也不禁惊诧身摇,不可置信

他余某人居然也会有愚蠢到这般发指的儿子儿媳?!

“老太爷明鉴,顾家太夫人在侯府里头,那可是只手遮天呀!我性命都握在人家手里头,要叫我说什么,我哪敢不从!”红绡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没能把实情托出,叫大太太吃了冤枉亏,都是我胆小畏死,望老太爷慈悲为怀,饶过我罢!”

当着父母弟媳的面,被道破自己女儿背夫偷人,那余大人面皮一阵青一阵红,臊的连头头也抬不起来,一旁的余大太太只狠狠瞪着地上的红绡,目中直欲喷火,只碍着公婆在,不敢放肆。余大人偷眼窥老父的面色,只见他胸膛起伏厉害,当下便小心道:“都是儿子不孝,叫父亲操心了;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不是,万请父亲息怒,好歹保重身子要紧!”

余阁老瞥了儿子一眼,讥诮道:“这会儿你倒知道孝顺了,连道士都敢买通,黑的颠倒成白的,我一辈子的老脸都叫你们夫妻丢尽了。你还是行行好,给我碗砒霜,早些阖眼,也省的见你屋里那些腌臜事!”诚如顾廷烨所料,余家老爷子宦海沉浮几十载,早炼得精滑似老狐;除了谋反抄家这种殃及全族的滔天大祸,已鲜少有事能叫他惊慌失措,自也气不坏身体。如今骂起人来,更是中气十足。

余大人面红过耳,不敢分辩什么,噗通一声跪下,余大太太见状,咬牙跟着跪下;见长兄长嫂如此,三房四房更不敢站着,俱是双双跪下。余阁老面上波澜不惊,对着犹自如筛子般抖个不停的巩红绡道:“顾家来信上说,这些年来耽误你了,如今将你发还,好好安排个人家嫁了。”他又转头对余四太太道,“老四家的,待回登州后,这事你来办。”

余四太太看了眼跪在前头的长嫂,犹豫道:“父亲,这……”她话还没说完,余大太太已是满脸愤恨的抬起头,怒视巩红绡,骂道,“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这小贱圌人用心歹毒,害我们不浅,便是杀头也轻了!怎么能……”

余阁老一掌拍在案上,冷冷看下去,余大人赶紧用力扯妻子的袖子,余大太太转头,一接触到公爹寒冰般的目光,当即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说话。

巩红绡何等机灵,见此情形,立刻连连磕头,哭的泣不成声:“都是我的不是,请老太爷千万别上气,身子要紧呀!我自知是饶不得的,只惦记我娘老迈衰弱,为人子女的,怎好舍了老母不管!只求老太爷开恩,放我一条生路,叫我侍养老娘终老呀!”

余阁老缓缓的转过头,淡淡道:“你虽是府里大的,却是大太太生母那头的亲戚,非奴非婢,余家怎能处置了你?不过看你如今没着落,仗着长辈一场,替你寻门亲事罢了。”说到这里,他嘴角忽浮起一层奇特森冷的笑意,“当初叫你随嫣红出嫁为媵妾,本就是委屈了。应是余家对不住你-才-是。”

最后两个特意放重,意有所指,巩红绡心中猛的一跳,满心惊惧的抬了下头,只见室内灯影恍惚,那老人布满皱纹的面容直如阎罗判官,令人不寒而栗,她忙不迭的低下头,再无半分做戏,货真价实的颤抖起来,心道,这老头好生厉害,居然看出来了。

是的,有些事,她确是……故意的。

当初她得知余嫣红偷汉,明知十分不妥,绝是身败名裂的丑事,却不曾如何强烈阻拦下去;后来顾府太夫人叫她帮着去诈余大太太,虽有威逼利诱在其中,却是她也想坑害余大太太一把的。可这,都是为什么呢?

她父亲是个乡下秀才,家有薄田数十亩,阖门小康和乐,身为独女,她是父亲抱在膝头上疼大的。谁知一朝慈父亡故,族叔伯欲侵占田产,逼嫁寡母,亏得忠心的老仆机灵,叫她母女连夜收拾细软逃出来投奔亲戚。七拐八弯的,最后投在了余大太太处;为着日子好过,她拼着命的讨好大太太和嫣红,百般做小伏低,逢迎谄媚。

可是,结果呢?一朝有事,余大太太担心宁远侯府水深,宝贝女儿支应不来,便毫不犹豫的叫她随媵。非她清高,不倾慕侯府富贵,而是顾家二郎那般样的名声在外,她又能落着什么好?况且……红绡微微侧目,看了看跪在右前方的三老爷和三太太,怅然的收回目光。

她心底,早另有期盼。

她是寄人篱下的孤女,他是三房不受重视的庶子,少年男女,两情相悦。

那年那日,黄昏落梢,他满头大汗的跑来见她,欢喜的连发带散了都未知,无限欣悦的告诉她,三太太已瞧出他们的苗头了,虽暗示要避嫌,但并无不愿,只怕贸然提出,叫大太太多心。只要大太太肯开口说头一句,三太太就成全他们。

当时,她直如做梦一般喜悦;她是多么喜欢余家呀。余家男子大都品性端良,从无恶嗜,余家女眷,从老太太到三太太四太太,均温厚宽容,从不以她孤女为嫌。她当时就下了决心,倘能得偿所愿,她一定加倍讨好长辈,将来揽些差事,接来老母,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可惜……她永远忘不了余大太太彼时脸上的神情,那样的自私断然,那样的理所当然。她再了解这妇人不过了,在自己的利益面前,什么情分都是假的,她再求也是枉然。她不再多说,只机械的笑着,应承好好‘照顾’余嫣红,顺手从大太太那里狠狠刮了笔银子。

那年嫣红事发,她慌忙往余府求助时,凑巧闻知一事。余阁老有位同窗挚友,年过花甲,膝下却只由一孙女,眼看要香烟断绝,见余家男孙繁盛,便诚恳开口,央求赘婿。余家父子一番商议,定下了三房的这位庶子。待她知情时,他已远走琼州,入赘高门别家。

那时,她忽心如死灰,什么顾府,什么余家,管它天王老子,她再也懒得管了。

也许,此生再不能相见了;也好,也好。

红绡陷入恍惚回忆中,浑不知余阁老又说了些什么,只知两边有婆子将自己搀起来,拖着往外走去,外头月明星稀,朗夜如昼;一口清冷的空气沁入胸腔,她脑袋一个机灵,顿时醒澈过来。她摸了摸裙·摆里侧,那里有个暗囊,藏着她积蓄的三四张小额银票,其余金银首饰散碎银两,她早已偷着送去母亲处。

她又伸手按了按胸口,那里有张五百两的银票,是今日出来时,顾侯夫人给她的。

“你会变通,又能耐,无论老天亏待过你什么,你也不曾客气。”那位年少美貌的侯夫人眼中有一种奇特的悲悯,“这银子你拿去,便当我是个伪君子,既逐你出门还来卖好。我只送你一句,昨日种种,譬如已死,以后好好过日子罢。”

红绡悲喜难辨,一片茫然中,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她走后,守在屋门外的老嬷嬷再次把门关严实了,四周远远站着几个随侍的奴婢,只留余氏一家在里头。“你们先起来。”余阁老指了指,他声音不重,却无人敢违背,余家三个儿媳便都轻手轻脚的站了起来,地上只留着余家三子。

余阁老道:“老四家的,巩氏就交给你了。到乡下地界,寻个踏实人家,叫她消停的好好过日子,务必把事做利索了。”四太太敛衽低头,恭敬道:“听爹的吩咐,媳妇一定尽心。”

这么多年,几个媳妇早习惯了不问世事的天真婆母和彪悍强大的全能公爹,从嫁来那日起,四太太就是直接向余阁老禀事的,是以回话的十分顺口。

余大太太心中不忿,忍不住再次异议道:“咱家供她吃喝这么多年,竟养出个白眼狼!爹,这也太便宜那**了!您再想想……”

“还不给我住嘴!”余大人一声暴喝,瞬时阻断大太太的话,“有爹在,也有你说话的份!一点规矩也不懂,也不看看弟妹们,你怎么做长嫂的!”

大太太耳膜嗡嗡作响,诧然的望着丈夫,他从来没有对自己这么凶过。

一旁的三太太弯了弯嘴角,缓道:“大嫂子别气,爹这么做,自是有道理的。嫣红侄女这事,搁哪儿都是丢丑。人顾家厚道,本已抹干净了的,可大嫂您偏来那么一出。”

她说话斯文,却句句暗藏凌厉,“顾家能不提防些么。倘哪日您又上了兴头,愣说侄女死的冤,要人赔命,索这要那的,宁远侯府岂不吃得哑巴亏么?总不能叫顾侯满天下嚷嚷自己老婆偷人罢。所以呀,红绡这孩子,就得留着。”

这事没闹出来时,一切都含糊着;可一旦闹出来,作为仅剩的人证,红绡反而不能死了。

首先她不能留在顾家,否则将来的话,有顾氏逼供授意之嫌,不足叫人取信,是以,只能让余家自己把人接回去。如今,因怕有抵赖之嫌,余家非但不能让红绡死,相反,为表示坦荡,余家还得让红绡好好过着日子,一切自然坦率。

这么简单的事,余大太太竟到如今也没想明白,还有脸发脾气。

“适才你大哥还夸弟妹懂礼,你倒这般与大嫂说话?!”

其实余大太太并没怎么听懂,但这并不妨碍她发飙,只见她竖起一双吊梢眼,当即开火,三太太丝毫不怯,面色丝毫不变,只轻巧道:“瞧大嫂说的,我这不是着急么。嫣红侄女的事,只消在外头冒了点滴风声,咱们余家的姑娘还能做人么?”

余大太太顿时如熄了火的引擎,哑了声音。

三太太说话如针扎皮肉,明明痛入心扉,却连半滴血不见,她犹自柔声细气道:“别说嫣容,嫣清;就是已嫁出去的嫣然,嫣巧,叫她们怎么在婆家立足?我说嫂子,您别不当回事,别看嫣玉侄女现下还小,可若叫人知道她嫡亲姐姐有这么一出,以后怎么说婆家呀?”

余大太太哑口无言之余,想到这事会牵连心爱的小女儿,顿生一腔惊惧;这话一说完,三太太便恭恭敬敬的退下一步,站到丈夫身旁,再不发一言。

余阁老微微叹了口气,讨这个大儿媳妇真是他人生中的败笔,心思既不正,人又愚蠢。初闻此事时,自己好半响没说出话来,一阵天旋地转,与其说是气的,不如说是匪夷所思。

想他一生精明,家门里怎么会有这样轻信张狂的蠢货!

他与老妻共有四子,除却次子夭折外,其余三子均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四子生性淡泊,喜好丝竹书画,经济仕途于他便如西天取经路般遥远,亏得四儿媳还能持家;三子倒是聪慧有才,偏不知哪里学得一身名士习气,最瞧不上钻营功名之辈,连身上的虱子也带着几分风雅清高;只有长子,倒承袭了他血脉中的进取,偏又志高才疏,能耐有限,读书既不成,为官也不见得高明,始终徘徊在五六品之流。

余阁老素习道家随缘之法,深知为官也讲究‘天分’,有些人教的会,有些人再怎么教也枉然。既儿子们都不是这块料,他也不强逼了,倘若老天有眼,叫孙辈能出两个才俊,那余氏便兴盛有望,否则,仍旧平安是福。反正凭自己的余荫以及官身的长子,儿孙们在老家过个闲散富贵日子还是有的。

“千里江堤,毁于蚁穴;家门之治,重在子孙,根在家室。”余阁老倚在太师椅上,身形愈见苍老,叹道,“若平日好好教养孩子,塑其品性,定以正道,又焉有今日之祸。好在盛家老太太和顾侯夫人多少有旧。倘若宁圌远侯府记恨,两家就此结怨。待我死了,以后扑门而来的灾圌祸,你们可挡得住?!”

三个儿子听得老父之言,均是磕头应声,尤其是余大人,已是满面涕泪,跪行至余阁老身前,抱着父亲的腿,泣道:“父亲的教诲,儿子定然刻在心口,以后再不敢妄为了!儿子不孝,没管住媳妇,听旁人两句撺掇,就…就…办了糊涂事。还让弟弟们跟着担羞辱,儿子…儿子…实没脸做这个兄长了!只万请父亲保重身子,让儿子改过尽孝呀!”

说着连连磕头,脑门撞在地上青砖,砰砰作响;余三爷和余四爷也陪着将头抵在地上,三个儿媳见状,只好又跪下了。余阁老抚着儿子的肩头,见他已是额头青红一片,血迹隐隐,心中不忍,只得长叹一声

余大太太虽无大智慧,听人话头却是灵光,她听出公爹是在隐隐指摘自己,虽跪的老实,却心中不服,便抽出条帕子,装模作样的捂在脸上,哭道:“都是儿媳不孝!明知顾家是个豺狼窝,还逼着嫣红出嫁,年轻轻的,却害了一条性命!也罢了,总算嫣然如今过的好,这命苦的孩子,就算替她姐姐挡这一灾罢……”

余阁老听的脸色铁青,这话竟是直指他偏心,只顾着嫣然终身幸福,而罔顾嫣红死活。余大人再也忍耐不住,虎的跳起来,扬手劈下一掌,响亮的打在大太太脸上,只听他怒骂道:“你这贱·人!怎敢这般胡言乱语?!顾家的亲事明明是我猪油糊了心揽来的,与父亲有什么相干!那孽障辱没家门,死有余辜!便是不死在顾家,回来也该一条白绫了断!”

余大太太捂着脸,当即被打傻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53

主题

5701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439
199#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19:40:08 | 只看该作者
第179回 饭盒之年年有余,关于摇羽扇的典故 · 下

余大人犹自骂道:“你还敢说嫣然!倘若是她,岂会才冷落了几个月,就不守妇道?!以我儿嫣然之敦厚贤淑,便是暂受了委屈,也能忍让过去;只消过个三四年,待姑爷回来,岂不圆满!还不是你,养女不教母之过,如今却还不悔过?!”

其实他想的是,若嫣红不出岔子,哪怕夫妻再不和,瞧在独守空闺数载的份上,那正房太太的位置却是牢牢的;想如今顾廷烨手握权柄,平白一场富贵擦肩而过,正是满腹懊恼!

知子莫若父,看着长子青筋四起的侧面腮帮,余阁老焉不知他心中所想,心中半是讥讽半是苦笑,也懒得多说什么,便挥手道:“罢了,你们都回去罢,身边人都嘴上把严实些,免得害了自己闺女。”

众人见老爷子疲乏的厉害,便一众行礼后齐齐离去,跨出门槛时,余三爷和三太太对视一眼,一同瞥了瞥前头余大太太,然后夫妻相视一抿嘴,低头走过。

余大太太是余大人在任上时续娶的填房,在公婆跟前服侍时候不长,并不知余阁老的厉害,可他们夫妇二人俱是极聪明敏锐之人,心知兄长这会儿是气糊涂了,没想到这上头,眼见大太太如今闯下这般大祸,若余阁老狠狠罚上一顿还好,偏偏老父责问了大半宿,却不曾发话如何处置大太太。……大房,怕要有大麻烦了。

众儿女出去后,余阁老疲惫的起身,走入里屋,只见余老太太坐在床边无声垂泪,他挪步坐过去,柔声道:“这事你就别管了,你身子不好,别是我还没咽气,你倒先不好了。”

余老太太哭的双眼红肿:“都是我不贤,不会教孩子,叫你这把岁数了还要操心。”

余阁老说笑道:“世间父母,能生儿的身,又怎能生得了儿的心。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打算,咱们做父母的,尽了本分也就是了。”

余老太太哽咽:“这事……可能善了?我听那顾侯可不是善茬。”

余阁老抚着老妻的背,尽力劝慰着:“你放心,若那宁远顾二有意跟余家翻脸,便不会送回巩氏了。”余老太太素来信任丈夫,丈夫的话既说出口,便不作它疑,拿帕子摁干脸上的泪水,笑道:“也是,你不是说段亲家的茶引还是他给办的么,我瞧他是个明白的。”

“哼!明白?还要人家怎么明白!给人戴绿帽子,人不计前嫌,已够厚道了,他们居然还敢上门去诈!”余阁老站起身来,缓缓在屋里绕着圈子,只恨自己年老体弱,不然定要亲自操家法,痛打长子一顿,“当初,我知道顾侯替段家办茶引时,还觉着心安理得,如今却是臊的慌!瞧瞧人家这事办的,多干净,多利索,仁至义尽,便是将来事情捅开了,也指摘不出半分错处来!这走一步,就得想到后头三步;再看看咱那不成器的孽障……”

余阁老越想越气,胸口直冲气涌,忍不住埋怨老妻:“你也是,怎么就听信了老大家的话,居然容她上顾家去闹事!”

余老太太手足无措,羞愧道:“是我糊涂了,可…”她低声道,“那道士一口咬定,定要冲喜才成。只要你能好,便是叫我去撞阎王殿,我也不怕。”

余阁老不忍朝老妻发脾气,在桌旁连连顿足,骂道:“老大家的心思我清楚,不就是瞧那孩子的生母是个戏子,想那孩子若真能袭了爵位,必得认她这门亲戚来充场面!”

余老太太也是诧异:“她也太糊涂了,这种事怎能胡来?难道顾侯是好糊弄的,倘若惹急了他,还不连根拔去,轮得着她沾光么?”

余阁老大声称是,不由得加倍破口大骂:“内宅妇人糊涂也就罢了,咱们那孽障尤是个蠢货,只知听婆姨的话!我当初就说过,他耳根子软,遇事犹豫,心性不坚,更兼辨事不明,那就根本不是为官的料!他那会儿还不服,埋怨老子不肯助他,就他这点出息能耐,若真办了大差事,担了大责任,还不是叫人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长子再有千般不好,却没有胡作妄为一条,自己之所以放心他外任,也是想他胆小唯诺,再配个知书达理的好媳妇,纵是政绩不显,也不会闯大祸。可惜嫣然的生母福泽不厚,早早过世了,而替补的填房儿媳却是残次品,不但心胸狭隘,脑筋蠢笨,还爱挑唆丈夫!

“回头就把嫣玉接到你屋里,你来好好教养。”余阁老立定,沉声吩咐。

余老太太抬头,目光惊疑不定:“你…那老大家的…”她纵算天真了一辈子,丈夫行事之凌厉风格,她还是知道的。余阁老淡淡道:“她是个祸害,不能留了。”

决议落定后,余家便迅速行事起来。先是余老太太挑了个凉爽的好日子,备了份厚礼去见盛老太太,一番恳切的赔罪,盛老太太清楚她的性子,性子既软,人又绵弱,一生只知仰仗夫婿过日子,再责备也责不出什么结果来;一番哭天抹泪之后,老姐妹只能和好。

又过了两日,四太太再备厚礼上宁远侯府,见了明兰,便是一通告罪。

四太太本是风雅淡泊之人,素不爱纠缠这些,碍着余阁老的吩咐,只好来上门赔罪,说的结结巴巴的,难堪的几乎要掉泪了。明兰本也不打算怨恨这些不知情的,为着阻止四太太继续道歉下去,赶紧叫人把团哥儿抱出来救场。

团哥儿刚吃了奶,满身都是奶香,因刚从被窝里挖出来,在乳母怀里东倒西歪的。一见这只迷迷糊糊的白胖团子,四太太顿时破涕为笑,抱着又亲又哄,抬头对明兰道:“多好看的娃娃,到底好人有好报,你是个有福的孩子。”把孩子交给奶娘后,她从裙下解出一枚赤金貔貅:“这是你四叔年前上云霞山礼佛时,请高僧开过光的。给孩子戴,讨个吉利吧。”

明兰接过来看,笑道:“四婶婶的美意,我是从不客气的。”一边叫丹橘去拿锦囊来装金貔貅,一边又笑着说,“我还记得小时候,四婶婶那上好的窝丝糖,融了给我们做糖浇樱桃吃,嫣然姐姐老抢不过我。”四太太笑出来,“你们两个呀!若你爱吃,便带些回去又何妨,偏是两个都淘气,就爱抢着吃!”明兰嗔笑道:“婶婶不知,抢着吃才香呢。”

这一番说道,气氛才缓和下来;四太太又说起嫣然,明兰笑道:“上回嫣然姐姐来信,说起养茶花,那是一套一套的,俨然大家了。”四太太扑哧一声:“这可难得了。公爹怕她学得她四叔的样儿,到时不通庶务,不会理家,从不许她沉迷花鸟虫鱼的,如今可白费功夫了。”

“其实嫣然姐姐顶崇敬四叔的,不过碍着阁老在旁盯着,不敢学罢了。”

两人一阵大笑,说起余阁老,四太太方想起今日的任务,肚里转了好几转,强自咬牙开口:“我那嫂子,前日,已叫公公休回娘家去了。”

明兰吃了一惊,脸上神情古怪,似惊非惊——不会吧,真叫团子爹说中了?

四太太为难的说:“落的罪名是七出之不孝,于病中服侍不力,还忤逆长辈。”

这个大帽子可是无敌,由嫡亲公婆亲自出告,真是连辩驳都难了,唐婉女士的婚姻就死在这条上;明兰结巴道:“这怎么…那余大人…岂不得罪亲家?”

四太太静静叙述起来:“起先大哥不肯,可公爹是铁了心的,大哥只能从了。至于亲家,唉,亲家老爷过世后,大嫂早不大和娘家来往了。”

余大太太是庶出,因生母得宠,才被父亲许给余大人的,可如今她娘家当家的是嫡长兄,兄妹不睦已久,这次被休回去,真是要了命的。

“公爹这回是真气急了,连参奏大哥不孝的折子都写好了。”四太太低声说,这几日余家可谓风险浪急,波涛万丈。

余阁老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几十年来里外一把抓,对内宅管束也从不客气;余大太太终于尝到了公公当年对付政敌的手段,当场就吓瘫了,扒在地上哭号的震天价响,又是告饶,又是寻死。余阁老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叫婆子把大太太捆了抬进马车送走,叫她要死也死到外头去。然后,余阁老又把大太太所生的孩子叫来,浑似无事发生般的笑容可掬,温言吩咐他们,以后就在祖父母屋里了。

这一子一女,一个十五,一个十二,刚想开口为母亲求两句情,只听得余阁老淡淡说了句‘凡余家子孙再有不守家规,忤逆尊长的,一并逐出门去’,两个孩子的贴身婆子就赶忙把他们扯了下去;需知余家嫡庶男孙加起来,足一打有余,实不缺了他们俩。而此时,余大人已是手足无力,只会哆嗦了。

“这会儿,爹正叫三嫂把大嫂的的嫁妆单子理出来,一样不少的封存起来。若大嫂来要,就送回去,否则,就给侄子侄女。”贸然把嫁妆送回,估计一下子就叫大太太的兄长吞了。

想到余阁老这么周全,也不知预先在心里盘算了多久,四太太心有余悸,没想到平日和气慈祥的老人家,这一出手,就是绝路。

明兰一阵默然。在登州时,明兰曾羡慕的夸嫣然祖父如何和善,庄先生笑说了一句‘越是修炼得道的,越是不着痕迹’,想想也是,官场上能混得开的,有几个是吃素的。

“……都是我家的事,才叫余家这般不安宁,真叫我过意不去。”其实她一点也没过意不去,不过话总得这么说。

四太太忙劝道:“你别乱猜,只有咱们余家对不住你的!爹说了,大嫂不贤,怕大哥再受撺掇,做出祸害全家的事来。大哥替大嫂只辩了几句,说大嫂也是为着他能步步高升什么的;爹气的厉害,索性请出了家法,狠狠……”她赶忙住口,为着怕明兰多心,是以她拼命辩说,这一时嘴快没收住,就连大伯子挨打的事也吐了。

明兰微笑道:“官大福大,关系也大,官小福小,干系也小。阁老一片慈父心肠,余大人以后会明白的。”所谓不是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那余大人连青铜钻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个新石器时代产品,要真砸了顶金贵的瓷器,闹个抄家杀头,可不是好玩的。

“对对,爹也是这个意思。”四太太喜道,“当初爹病好没几日,一听大嫂来你这儿的事,便气的什么似的,罚大嫂跪了一夜,打算待身子好些,就上门来给顾侯赔罪。可后来知道了内情,才觉着实不能再饶的!”

两人又聊了会儿家常,四太太道:“过段日子,咱们就回登州了;红绡的事,爹托付给我了,你放心罢。”明兰微微颔首,“四婶婶办事,我哪有不放心的;只不知阁老身子可好利索了么?若不好,还是在京城里再养养罢。”

四太太面上尴尬,这些事情她实在不愿说,可偏余阁老示意,一定要叫顾家知情,她只得边咳边道:“咳咳,这个……爹和娘不回登州了,说要两老本该由长子奉养,以后要随大哥放外任,呃,待过阵子,咳咳,再替大哥再娶一位大嫂。”

明兰抽了抽嘴角,忽觉肚里无话了。

送走四太太后,她自回屋子,见团哥儿醒了,乳母正举着拨浪鼓逗他戏耍,小肉团子伸着手努力去抓,笑的直淌口水。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转,见到母亲,顿时依依呀呀的叫了起来。那乳母起身行礼,一张圆脸瞧着十分老实,又笑道:“哥儿会认人了,知道娘来了。”

明兰抱孩子坐在床头,笑着去亲小胖脸,结果糊到一嘴的口水,拿帕子揩揩,她叹了口气,有些沮丧。昨夜团子他爹跟她说,余大太太的下场,大约不是‘被病故’,就是被休弃,且余大人会迅速续娶。

当时,明兰很自然的发出崇敬的感叹:“公孙先生真是了得,连这也洞若观火。”

顾廷烨纠正道:“非公孙先生所说,我料想如是。”

明兰摆出只认牌子不认质量的恶劣嘴脸,板着小脸道:“那余大太太再不是,也进门多年,为余家生儿育女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况且余大人又护她的紧;当初她算计嫣然姐姐,阁老就想休她来着,末了,还不是不了了之。侯爷是将才帅才,哪知这内宅里的门道。”

顾廷烨挑眉,逗她笑道:“用兵之道,在乎一心;谋划策算,料敌先机。连千里之外的事都得算到,何况区区小事尔。”

男人最近脾气甚好,明兰嘴皮子放肆,笑着打趣道:“回头我给侯爷扎把羽毛扇,扮着就更像了。”你丫拽两句文就想冒充诸葛亮了?

顾廷烨也不多辩,只笑笑撂下一句‘夫人且等着瞧’。

很好,现在瞧着了。从结果反推过程,余阁老起初还能容忍大儿媳,是以重罚一顿,打算亲自登门赔罪;可当他得知丑闻后,且大儿媳还敢上门使诈,便知不能与顾廷烨当面把话说开了,只能女眷私下了结。这时,光嘴上赔罪就不够了,余家还得出点血。

当然,只观那祸首的行径,也的确是留不得了,待余大人娶了新夫人,哪怕将来余家二老去世了,大太太也没法回炉了。何况大太太的魅力也不见得那么持久吧,耳根子软的人,谁的话都能听进去,等新夫人进门,就不信余大人还对大太太忠心耿耿。

顾廷烨正值壮年,而余家却青黄不接,是以余家要么不赔罪,倘要赔罪,必得叫顾家满意不可;只要明兰还惦着以前的情分,待过个十年八年,顾余两家,兴许还有交好的可能。

经过公孙先生的专业培训,团子爹明显越来越上道了,明兰抱着小肉团子扑在枕头上,贴着小胖脸,轻声商量:“团子哎,你说,你娘这丁点小错,你爹这会儿早忘了吧。”

肉团子吐了两个口水泡泡,表示鄙视。

当晚,她特意整治了一桌好菜,殷勤服侍顾廷烨卸朝服,脱朝冠,又抱出胖乎乎的儿子来哄他开心。因为一下午吃饱睡足,此时团哥儿精神头极好,在父亲怀里扭来扭去,顾廷烨手臂壮硕有力,抱得稳稳当当,也不怕他乱动。

顾廷烨不动声色的看了心虚的某人一眼,脸上不笑不怒,很镇定的把几乎快伸进他嘴里的小胖手拔出来,然后拉着小手指去摸自己的胡茬。短短的胡茬触觉刺刺麻麻的,团哥儿似觉着有趣,摸的咯咯直笑。他的小手如今渐渐灵活,抓握的力气不小,明兰抱他时从不敢戴耳坠,生怕他一摸到就拽。当他用力拽着亲爹垂在肩上的头发时,明兰分明捕捉到顾廷烨脸上一闪而过的吃痛,不过为着保持威严,依旧摆着一张淡定的扑克脸。

明兰低头暗笑。叫你装!

待饭桌布好,明兰吩咐把乳母团哥儿抱下去,好让顾廷烨吃饭,可团哥儿顽的正欢,一手拽着顾廷烨的一束头发,一手扒着顾廷烨的衣襟,涨红了小脸死活不肯离开。若是平常,掰手指的任务自然由明兰担任,可如今她正缩着脖子装老实,乳母没胆量,当下僵住了。

团哥儿这时很像没断奶的小动物,认人时更认气味些,顾廷烨气息浓烈,团哥儿与他特别亲;看着儿子小乳狗般的直往自己怀里钻,顾廷烨顿时慈心泛滥,决定一手抱儿子,一手持筷,明兰则谄笑着布菜舀汤,十分捧场。

顾廷烨喝一口酒,就拿筷子蘸着两滴给胖团子吮吮(明兰抽了抽嘴角,努力忍下),他吃一口菜,就匀小半勺汤给胖团子尝尝,明兰另捡些软细易克化的芙蓉豆腐和嫩鱼肉,嚼碎了喂着,胖团子居然吃的津津有味,有时还会咂巴着小嘴讨吃的。

乳母在旁笑着凑趣道:“哥儿这阵子大了,都能吃米粥了,胃口愈发好了。”

这顿饭足吃了快半个时辰,亏得菜盘底不时添加热水保温,好容易吃完,团哥儿不知是顽累了,还是酒醉了,开始打哈欠犯困,乳母终于顺利的把孩子抱走。

洗手净面,盥洗换衣,顾廷烨一身松墨锦棉织就的浅色中衣,端坐在书桌前看书,故作不在意的模样:“听说,今日余家来人了?”

明兰望了望屋顶,结结巴巴的把余四太太今日的话简单复述一遍。

“哦,是么?”顾廷烨他持书的姿势很端正,垂发缓披,颇有一种先秦佩剑书生的优雅,可惜看了半天,书也没翻过去一页。

明兰看看漏更,小声道:“该歇息了,侯爷还看书么?”

“便是我这般行伍的粗人,也识得几个字;多看些书,免得夫人去扎羽毛扇。”顾廷烨眉峰不动,嘴角却微微上翘,声音中透出几分戏谑。

明兰一嘟嘴,大步走到顾廷烨跟前,一把扯下他手中的书,坐到他膝上,狠狠的咬了他的耳垂一口,娇媚的眯起眼来,喘息般低声道:“书有我好看么!”

雪绫里衣的襟口已松开,露出一抹鲜亮的葱绿缎子抹胸,上横着一条沉艳绞绣墨绿镶边,衬着丰盈雪脯中间那一道微颤颤的沟,平添几分迤逦□。

技多不压身,之后的发展,充分证明了当初她那十个G没白看……和谐,拉灯。

——“夫人还没扎羽毛扇呢。”男人撑手侧卧在枕边,嘴角含情,眉目舒展。其实明兰早累的腰酸腿疼,不过输人不输阵,趴到他胸前,嗲声嗲气:“就怕扎了,你也摇不动。”

顾廷烨没想她还敢挑衅,猛的一个翻身把明兰压住,低笑着:“那就摇摇看。”

亏得这大床是宫廷御匠的手艺,小叶紫檀,四柱四栏,经得住;一阵昏天黑地,浑不知外头几更几漏,明兰累极了,迷迷糊糊中还想着,这男人现在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53

主题

5701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439
200#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19:41:58 | 只看该作者
第180回 善恶道 · 一

次日一早,打发两个女孩上学出门后,明兰才吩咐开早饭。年轻母亲的清晨是很忙碌的,可因昨夜父母忙着妖精打架,小肉团子等了半天,发觉无人来理睬自己,鼓着小肚皮生了气,和乳母闹了大半夜还不肯睡,是以这会儿反而睡的熟。

乍然早晨空闲,明兰百无聊赖,咬着羹匙,拿筷子把面前的酥炸软糕戳成了蜂窝,面前的粥碗都微微发凉了,她还没吃完。此时外头来报来客了,明兰这才醒神,赶紧起身。

“……真是稀客,五姐姐,可盼着你来了;快来坐下,大姐姐常来的,就别客气了。”

明兰讶然望着眼前簇然一新的如兰,甫是初冬时分,寒意尚不显,她却已穿上大红百蝶穿花的银鼠缎袄,繁复的双翅凤髻上压着一枚大大的嵌红宝累丝赤金钗,耳畔是咣当叮咚的醉绿翡翠珰,腕子上挂着一对重重的嵌珠大金镯,一时间,满室俱是她的珠光在晃动。

晃过神来,明兰赶紧吩咐丫鬟们去取贡茶来待客。

如兰轻嘟着嘴:“你是金贵的侯夫人,不敢叫你上我那草窝,只好自己来了。”明兰一挑眉,含笑道:“上回不是你叫我少上你那儿么?说是省的和你婆婆妯娌打麻烦。”如兰反应迅速不减当年:“人家客气几句,你倒当真了,在这儿拿话堵我呢。”明兰毫不客气:“你拉倒罢,你那会儿可赌着咒说是当真的。”姐妹俩过招,十分熟稔。

华兰赶紧出来制止:“都给我打住,这还没坐下呢,就斗上嘴了!你们多大了,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跟丫头时似的。”她转头向如兰身后的一个年轻媳妇子道,“喜鹊,赶紧的,把贵姐儿抱来教她六姨母瞧瞧……那边的,丹橘也别愣着了,赶紧叫人把团哥儿抱来。哦哟,可怜见的,这小表姐弟俩还没见过呢。”

如兰这才不情不愿的坐下,指着喜鹊把孩子抱过来,明兰笑笑也坐下了。

比起华兰,如兰几乎不曾登过顾府的门,上她家做客吧,她嫌自家宅子简陋,就怕被比较,不愿明兰多去;可邀她来澄园吧,看着侯府堂皇的气派,富贵的摆设,她又心头不适,嗓子眼冒酸气——很微妙纠结的心态咩。

喜鹊从身后的婆子怀里接过孩子,那小女孩颇有几分脾气,大声道:“我自己走。”喜鹊笑吟吟的扶着她走过来,只见她晃晃悠悠的挪着,啪啪小鸭子似的,走的虽有些歪,但步子还稳当,难得的是乍见许多生人,也不怕不羞,落落大方。

今日如兰携女上门,明兰本无准备,一边笑着,一边朝朝丹橘打眼色;丹橘会意,去屋里寻了个簇新的明红荷包,往里头装了枚温润名贵的白玉蟾,想了想,又拿了串小小的金锞子,拿个海棠填漆的小盘子捧着,去了外头。

此时,明兰已抱着小女孩坐到小杌子上,正温和的问话:“你长的真好看,叫什么名字呀?”小女孩生的眉清目秀,小脸白皙粉嫩,眉心点着红豆大小的朱砂记,端正的坐在小凳子上,便如泥娃娃般可爱,只听她口齿清楚道:“我叫贵姐儿。”

明兰摸摸她吹弹可破的小脸,接过丹橘捧上来的东西,和蔼道:“这是给你顽的。”小女孩乖巧的转头,歪着脑袋去看她母亲,见如兰点点头,才伸出一对白玉般的小手接过,憨憨道:“谢谢六姨母。”语音童稚可爱,明兰心里喜欢,叫人拿点心给她吃,又问她平日和谁顽,爱吃什么,爱做什么,贵姐儿还组织不好长句子,但咬字却十分清楚。

“到底是表姐妹,这孩子倒有几分庄姐儿的模子,又乖巧又懂事。”明兰转头感慨。

华兰正吹着茶,忍不住叹气道,“庄丫头这般大时,我日子且不好过,她祖母又不待见,她是生生学出来的机灵,哪及得上这孩子,爹娘当心肝肉般疼着,满府里都端着供着,祖母婶婶更不敢小瞧,却还这么懂礼大方。”说着连连摇头。

那边,如兰正抱着团哥儿不住的亲他小脸,闻言抬头,嗔道:“瞧大姐说的,我那婆婆哪里是好打发的,今日抠一些,明日搓一点,恨不能从我处多刮些过去。若不是我提防的紧,还不知剩下多少呢……诶哟,这小子,还睡呀,这么着都不醒。”

她自己生的是女儿,便十分稀罕男孩,只觉得团哥儿虎头虎脑,哪儿都和精致细巧的女孩不一样,抱在手里沉甸甸的,活似个软绵绵的称砣,又压心又踏实。

明兰笑道:“昨夜闹的厉害,半宿没睡,这不,瞌睡上了。”

团哥儿睡品好,不论怎么抱来抱去,都歪着脑袋睡大觉;华兰伸脖子看了几眼,见那红艳艳的襁褓里,白胖娃娃睡的昏天暗地,东倒西歪,不禁好笑:“这孩子倒是个踏实的。我那两个小子是一动就醒,妈妈们都说,这样的哥儿不好养,得时时当心。”

大凡已婚女子聚会,就那么几个话题,明兰也不免落俗,待乳母把团哥儿抱下去后,又叫小桃把贵姐儿领下去顽,三姐妹关起门来,絮絮叨叨了半天育儿经和家长里短。边说着话,明兰不住眼的打量过去,只见如兰衣饰华贵,气色红润,想来过的甚好。

不过,却还比不过华兰。

这位已年近三旬的仨孩子妈,却愈见滋润,但见她皮色莹莹,唇畔含春,眉目间化不开的娇态几欲盈出。都说三十多岁是女人的分水岭,倘若这个坎没过好,之后便会迅速凋零,往衰老干枯发展,但若此时调适好了,却会如长春花卉般,此后愈见香气深浓。

一件简单的白底绣靛蓝花团的褙子,素色的挑线裙,也不见佩戴什么首饰,衬得华兰整个儿风采光华,莹然若灿,赛过满身珠光宝气的如兰几条街。

“……不单鼻子眼睛,这丫头哪儿都像她爹,识字背歌,两遍教过就会了。唉,人倒是聪明了,却没半分随我,叫人好生气闷。”该说的都说完了,聊的差不多时,听到如兰第N次得意的卖弄,华兰插嘴道:“好了罢,还不说正事。”

如兰被打断,却也不生气,反是脸上得意之色更盛,对着明兰道:“你姐夫,怕是要外放了。”明兰一怔,不曾多想,脱口而出:“可是放往福建?”这次轮到如兰怔了:“你怎么知道?”明兰反应极快,摆手笑道:“我听侯爷说起过,福建近来出了件不大不小的弊案,皇上免了不少官儿,想来空出好多缺罢。”

华兰颇意外的看了明兰一眼:“妹夫倒是什么都跟你说。”明兰反唇嗔笑着:“哟,姐夫又有什么事会瞒着大姐姐?”华兰笑着横了她一眼:“淘气!”

如今两淮官场的矛盾已达白热化,两派人马拉足场子,直斗的日月无光。大凡战斗惯例是,当主战场暂时僵持不下时,通常旁处就会产生炮灰。最近刚被摘了乌纱帽的福建布政使,便是如此,偏他在福建为官多年,亲故门生牵连甚广,大炮灰带出许多小炮灰,簌簌纷纷,闽南官场一时尘土飞扬的十分厉害。

能离开婆母,自己自在的当家主事,如兰掩饰不住的欣喜雀跃:“说约是福建那块,还不能落下,不过也罢,大哥大嫂在那荒僻地界儿也过来了,咬咬牙,我也能捱过去。”

明兰真诚的贺喜:“能去外头走走,见见天南地北的风光,这是大好事,五姐姐,妹妹这儿先恭喜了。”

如兰心里高兴,也大大方方的受了,笑道:“也是托了大家的福,回头我给你带些闽南的土仪。”说着又俏皮的皱起鼻子,哼道,“亏得你姐夫主意定,不然那老虔……”见华兰一眼瞪过来,她连忙改口:“我那婆婆还想留我下来伺候呢!”

明兰轻咬唇,坏坏的笑道:“还是姐夫思虑的周到,这儿子还没生呢,怎能和五姐姐分开?”如兰面红,一阵娇羞,笑着去捶打明兰。华兰笑着打趣:“这回觉着生闺女好了吧?倘若是个哥儿,不是婆母非留下长媳,就是做祖母的要留下大孙子!”

如兰娇声道:“我何时觉着贵姐儿不好来着?姐姐真是的!”

“可不许把这事说出去了。”笑闹了一会儿,如兰揪着明兰的领子反复叮嘱,“还不知成不成呢。若不成,回头反叫人笑话!”明兰直把头点成了啄木鸟,如兰才肯放过她,她又转头去瞪长姐,“大姐姐也不许说!你妹夫说的,凡事要慎行。”

华兰故意不答话,反逗笑道:“啧啧啧,妹夫好本事呀,把个孙猴子压在五行山下,我家刁蛮的五妹妹,如今也这般听话了?!”

如兰羞恼的不行,眼看又要扑过去,明兰赶紧抱住她的胳膊,连声哄劝道:“别理大姐姐,她最可恨了,近来仗着和大姐夫好的蜜里调油,便来笑话妹妹们!”开玩笑,丹橘这个实心眼的,这回端上来待客的茶具,可是松溪御窑刚出的顶级珍瓷,满府里统共就这么一套,叫如兰鲁莽的摔上几个,她哭都没地儿哭去。

华兰见妹子真恼了,才笑着来哄:“好了好了,别气姐姐了哦,昨日你姐夫弄到些口外的鲜蘑,熬汤入菜,都是味儿极好的。回头给你们尝尝。”

如兰见长姐服软,这才悻悻然的松了劲道,明兰却想起一事,疑道:“咦,前几日大姐夫不是才跟着太仆寺主簿,替五城兵马司挑马去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堪堪三日前,华兰还一脸思春少妇状的跑来哀叹‘夫妻分离之苦’。

“也没什么,昨夜你姐夫回了一趟。”华兰极力作出不在意的样子。这次懵懂如如兰也听出不对劲来了:“那太仆寺的牧场离京城很近么?”

华兰嫣然一笑,白皙的面庞便如染上了一层胭脂,轻声道:“有几个口外的贩户在那儿做买卖,你大姐夫瞧那些口蘑极是上乘,便购置了些送回来。”

明兰心里明白,故意怪声怪气:“叫个小厮押送回来就是了,何必自己跑一趟。”

“我也这么说,可你姐夫……”华兰又是羞涩又是得意,但她生就磊落性子,什么话都说的大大方方的,“他一夜驱马赶了来。也没说上几句话,又得赶紧奔驰回去,就怕误了差事。”边说着,她自己也笑了。

“马上赶路几个时辰,就为了见你一面?”如兰匪夷所思,“姐夫没见过你呀?”

华兰的声音宛若漂在云中,轻的几不可闻:“他说,突然,就想见我一面……”

作为已经听过不少的明兰,此刻很镇定的捧茶杯看屋顶——华兰果然是王氏的女儿,炫耀的天性磨灭不去。另,中年人谈恋爱,确如老房子失火,一发不可收拾,这对婚龄已界十年的夫妻,忽然双双坠入汹涌爱河,属于比较罕见的偶发性大型火灾。

如兰却是头一次见识,瞠目结舌的不行,前几次王氏跟小女儿抱怨大女儿的种种不肖时,她还觉着王氏无理取闹,这下她算是明白了。话说,华兰眼下这幅爱的旁若无人,天上地下,难分难舍的模样,确蛮欠揍的。

“我和你妹夫也是恩恩爱爱的好夫妻,也没姐姐这样的,羞死人了!”如兰想了想,又疑道,“那你还给姐夫纳小?”

华兰横过去一眼:“你姐夫常要往口外跑,天寒地冻的,没个人烧热饭端热水,成么?挑个老实本分的跟着路上伺候,我才放心。当人人都似你一般醋性大?一听妹夫要收通房,挺着肚子就跑去雨中哭,亏得你身子骨硬,才没出事!”

“哦,还有这事?!”明兰精神大振,八卦来了!

如兰恼羞成怒:“别听她胡扯!”

三姊妹连说带搡,推推拉拉,笑闹了好一会儿,明兰又请出了邵氏,整治一桌席面,烫上些好酒,四个女子一道吃吃笑笑,直到未时半,华兰和如兰才起身告辞,贵姐儿已困的不行,伏在喜鹊的背上,不住拿小拳头揉着眼睛。

姐妹一上了车,华兰便赶紧靠到垫子上,这几日她心里高兴,便是喝了不少,这会儿酒劲上来,絮絮叨叨起来:“妹子呀,听姐姐一句话。回头跟妹夫到了外头任上,一定要谨守本分,别在公事上指手画脚呀。那会儿你还小,不知道,娘在这上头吃了大亏,听了人家的好话,拿了人家好处,逼着爹办这办那……”

如兰靠着车壁,随着轱辘摇晃的节奏,轻轻晃动,似是已睡着了:“姐姐放心,我不会走娘的老路的。”这句话很轻很轻,也不知华兰听见了没。

……

邵氏孤寡清冷了许久,忽然热闹,华兰如兰又是开朗爱说的性子,这顿酒吃的十分如意,她嘴里不住念叨着‘你们盛家的姑娘真是没话说,常邀来坐坐’云云。

明兰笑着陪半醉的邵氏一路散酒气走回去,才回了自己屋,却见团哥儿在炕上睁着大大的眼睛仰躺着,十分清醒的样子,明兰很想装作没看见,赶紧转身去午睡,可小肉团子眼亮的很,一见了母亲,立刻依依呀呀的,张开小手臂要抱。

明兰抱着儿子一道躺到床上,满身的酒气,居然也熏不退小肉团子,她只好边拍边逗他:“叫你睡时你不睡,不该你睡时,倒睡的沉。难得你五姨母来了,你眼都没睁,现下娘累了,你倒活泛了…小表姐好看不好看呀,人家多乖呀,就你个小混蛋不听话…”

想起适才姐妹间的私房话,她思绪慢慢散开去。

也许华兰才是古代贵妇的正常想法,给丈夫纳个小妾,帮着伺候服侍,既圆了自己的名声,又显派头,这年头讨几房小妾就跟买车似的,有头有脸的男人,没辆上十万的车,都不好意思出去见人,只要不出头,不生事,完全无关痛痒。好比郑大夫人,和郑大将军也算少见的和睦夫妻了,可屋里还是有两三个妾室,三五个庶子女。

盛家有些特别。

由于林姓女士曾在盛家兴起的巨大风浪,导致盛家女眷从骨子里对妾室这种生物就有强烈的防备。当初袁夫人塞过来的那些女子,如今已叫华兰清理的一干二净,能留下的,不是纯摆设性质的次品,就是她能牢牢控制的。

而如兰和华兰还不一样,她出生前后,正是林姨娘在盛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之时;亲娘每日咬牙切齿呈巫婆状,还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庶姐,美貌才华样样胜过自己,有父亲疼爱,有得宠的生母,几乎夺走了属于她这个嫡女的一切风光。

没有人知道,小小的她,曾经多么受伤。今日姐妹三人聚会,嬉笑闲聊,惬意之极,可始终无人提及墨兰半句,包括明兰自己;她们愿意忘却,但不能轻易原谅。

但如兰也是幸运的,豆蔻年华的一次次碰壁和挨批后,她终于学会了收敛脾气,还有——思考。文家那个丫头本就是自小伺候文炎敬的,当如兰有妊时,文老太太以儿子无人服侍为由,提出收那丫头为通房,这原也是顺理成章的。

但如兰顷刻惊醒,并当即意识到绝对不行。这种自小服侍的丫头,就算主子对她没有产生过爱情,但自小的情分也是很客观的。重点是,她很难完全控制。

如兰前所未有的冷静,没有闹腾,而是出了哀兵。

从王氏身上,如兰学到娘家的威势可以震慑任何人,甚至婆婆妯娌,但永远不能用来逼迫丈夫;而从林姨娘身上,她学会了示弱,谈感情,一定要谈感情。

雨中哭泣,她只是个吃醋而茫然的小女子,深深爱恋丈夫不能自拔,因害怕丈夫变心,而不知如何是好,什么规矩礼教,都忘诸脑后,只能像孩子一样,躲在雨中偷哭。

文炎敬果然大受感动,深觉自己三生有幸,怎么也不能辜负这般深情厚意,次日便亲自动手发嫁了那个丫头,之后连如兰从自己陪嫁丫头中挑人出来作通房,他也没去碰。

如兰此役大获全胜。在丈夫心目中,她是深爱贤惠的妻子,虽是心中百般酸楚,却因心疼丈夫没人照料,强自忍着痛苦,给丈夫纳小;在外头人眼里,这不是给丈夫纳小了么?怎么能算是妒妇呢。

文老太太对新通房的相貌稍微有些意见,盛家陪嫁去的婆子媳妇们也不是吃素的——纳妾,一是为着子嗣繁衍,二是为着伺候主子,以康健厚道为最好,要那貌美浮浪的,能迷住男人的做什么,怎不去青楼去挑?分了大少爷读书进取的心,也不知老太太安着什么心!

文氏本是务农淳朴之族,风言风语传到族里,连老妯娌老叔婶们也愤愤不满(族里出个读书人容易么),都议论文老太太是老糊涂了。文老太太气的不行,却只能偃旗息鼓。

而一个被捏着身契的通房,父母兄弟的性命都握在如兰手里,又怕她翻起什么浪花来?!

这么多年的磕磕碰碰,记忆中那个涨红了脸,捏紧了拳头,却永远斗不过聪明庶姐的鲁莽丫头,那个只会霸道逞能的笨拙女孩,如今,也悟了,知道怎么用心计了。

明兰有些怅然,仿佛那最天真未凿的一部分,也渐渐失去了。

父系社会,男人们制定出条条框框,约束成一具繁复的模子,女子想要在其中生存,并生存的好,就必须放弃上天赐予自己的原先模样。一道道打磨,一次次锤炼,或圆滑,或娇嗔,或世故,或风情,把自己扭曲成适合这幅模子的形状。

想着想着,明兰忽然笑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徽帮棋友会 ( 苏ICP备2022041640号-1

GMT+8, 2024-4-20 21:06 , Processed in 0.269862 second(s), 19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3

© 2001-2017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