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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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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3 21:23:24 | 只看该作者
第213回 张良计与过墙梯

小沈氏的情报异常准确,才过去两日,这日上午明兰发毕对牌,正逗着胖团子学作揖,绿枝就火急火燎的奔跑进来,道太夫人来了。

崔妈妈抱团哥儿的臂膀明显紧了紧,绷脸望向明兰,明兰缓缓站起身来,道:“妈妈把哥儿给乳嬷嬷罢,小桃服侍我到榻上去,绿枝,……去请大夫人。”

最后五个字仿佛含着异样口气,绿枝响亮应声,当先一个出门去了。

过不片刻,邵氏神色慌张的匆匆而来,一踏入院中,便见明兰身边丫鬟们进进出出,或烧水炖药,或戒备的站在庭院中,尤其几个大丫鬟,那神色如临大敌般。

邵氏走进屋里,只见明兰缩躺在榻上轻泣,崔妈妈和小桃坐在床边不住低声劝着,邵氏大吃一惊,忙道:“我的天爷,这是怎么了?”

崔妈妈满面愁容,起身回她道:“今儿一早原本好好地,谁知夫人一听太夫人来了,就吓得什么似的,死活不肯见人。”

邵氏呆了呆,快上几步到床边,握着明兰的手,柔声道:“好妹妹,哪里身子不适,跟我说说,可别惊着肚里的孩子。”

明兰缓缓从被褥中抬起头,脸色发白,又是惊惧,又是戒备,她颤声道:“嫂嫂,我怕……我不要去见她。”

邵氏愣住了,她原在屋里看花样子,听到太夫人来了便起身整装打扮,想着大约得出去行个礼,谁知绿枝面带慌张的来报明兰有请,她却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

她忙劝道:“这怎么成?好妹妹,若你身子不得劲。请太夫人过来看你,也是一样的。”

明兰直直坐起,眼睛睁得大大的,透着一股奇异的神气,竟有几分怀崽母狼的凶狠,“我不去见她……她又想来害我了,我绝不见她!”

说换这句,她就抱着肚子,朝里躺下,颤着身子,低声哭泣起来。

邵氏欲待去扳她身子,再好生劝导一番,却叫崔妈妈拦住并拉起身来,只听崔妈妈道:“您瞧见了,夫人是叫上回给吓着了。也是一般挺着肚子,也是一般侯爷不在,太夫人是长辈,夫人只有叫收拾的份。只求大夫人念着往日情分,到外头去招呼太夫人罢。”

邵氏僵在当地,还没想出要回什么话,已被众人推搡簇拥着到前头厅堂去了,发现太夫人已坐在首座喝着茶了,她见只邵氏一人出来,眉头一皱:“老二媳妇呢?便是分家了,难道我就不是她长辈了,她就恁般尊贵,连见都不见了。”

邵氏慌慌张张的敛身行礼,支吾道:“弟妹……她,她……身子不适,怕是不能见您……”

太夫人怔了下,冷笑道:“好好好,我来了,她就病了。不能出来见我,那我去见她!”说着抬脚便要往里冲,谁知廖勇家的领几个健妇堵在当口。太夫人大怒,骂道:“不长眼的奴才,也敢拦我的路!”

邵氏听了这话,微微惊奇,记忆中的太夫人从来都是温文和气,举重若轻,虽在府中说一不二,权柄极重,却从不疾言厉色——怎么今日这般凶神恶煞,火烧火燎的?

她缩在一旁,偷眼去看,只见太夫人穿着首饰一如往日端丽高贵,只是气色不好,面片发黄,身子明显消瘦许多,神情中更是说不出的焦躁。

廖勇家的不慌不忙,恭敬道:“侯爷出门前定下的规矩,没夫人点头。任他是谁,都不能随意往里闯。”她挑眼看了下太夫人,又笑笑补上一句,“夫人身子重呢,出事就不好了。”

太夫人气了趔趄,指着廖勇家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她一跺脚,转身朝邵氏,厉声道:“好!你们这儿如今是金銮殿,我闯不得,怕冲撞了里头那么天仙!你这就进去跟她说,我有事要商量,要么她出来,要么我进去!不然,我这就不走了!”

邵氏这辈子都没跟太夫人顶过嘴,哪敢不从,闻言后转身就走,一路冲忙的奔至嘉禧居里屋,顾不得喘气,赶紧将太夫人的话与明兰说了,谁知明兰怕的梨花带雨,哭叫道:“有什么可见的?!难不成还叫她放一把火,烧死我才好!”

邵氏哑口无言。没劝上两句,又叫崔妈妈使婆子推了出去,听身边丫鬟连身催促自己去前头打法太夫人,她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边是娇贵不得惊动的弟媳,一边是威严素著的婆母,两边都得罪不起,两边都应付不了,邵氏宛如热锅上的蚂蚁,进退维谷。

站在原地愣了半响,邵氏还是想不出如何是好,茫茫然的溜回自己院落,走进里屋。

娴姐儿正伏在炕几上写字,见母亲失魂落魄的进来,问道:“娘,怎么了?不是说太夫人来了么,你怎么回来了。太夫人要见我?我早换好衣服了,这就能去。”

邵氏听了这镇定的语气,好似忽然找着了主心骨,抓着女儿的小手一顿急诉,好容易才将适才之事说了个七七八八,她着急道:“我的儿,娘怎么摊上这事儿了?!这好好的,跟我什么相干,怎么会……?”

没头苍蝇般的急了半天,她忽想起什么,低声道:“你说……你二婶,是不是装的病?”

娴姐儿静静的听着,放下手中的玉管青鬃小笔,“是不是装的,有什么打紧的。二婶的意思清楚的很,她不想见太夫人,连照面都不愿意打,还要娘去出这个面。”

邵氏急的都快哭出来了,捂着帕子发急:“你你你……这可怎么是好……”

娴姐儿道:“娘跟太夫人去说就是了。”

邵氏一把扯下捂在脸上的帕子,拍在桌上,怒道:“死丫头,读了两天书。浑说些什么呢?!那是太夫人!我我……我哪里敢放肆!”

“娘你怕什么?”娴姐儿抽出自己的帕子替母亲拭泪,笑道,“现下咱们都分家了。太夫人还能打骂咱们不成?”

邵氏低头拭泪不语。

娴姐儿轻轻叹气:“娘,我知道,你是怕得罪太夫人。二叔现下在前方打仗,团哥儿还小,若有个什么,怕她将来为难咱们。”

邵氏只觉着满心凄苦,搂过女儿小小的身子,哭道:“我的好孩子,难为你这么点大,就这么懂道理……没了你爹,咱们娘两的日子,能不小心着过呢?”

娴姐儿蜷在母亲怀里,幽幽道:“若是为着这个,我劝娘一句,大可不必顾忌了。其实,娘去不去外头应付太夫人,咱们也早得罪了。”

邵氏惊道:“这话从何说起。娘进门以来,自问从未对太夫人有半点不恭呀。”

娴姐儿小小叹了口气:“娘,当初爹为我们做了些什么,难道你看不明白么?不肯过继三叔的儿子为嗣子,退还祖父给二叔的田地银两,亲笔上疏宗人府,请立二叔承袭爵位。临终前,更是当面列清侯府家产,更对族人说什么两位叔祖父是早分了家的。”

邵氏听得发怔,不明女儿忽提这些作甚。

“我小时候半懂不懂,可这几年渐渐大了,又跟薛先生学道理,才慢慢明白。”娴姐儿眼睛开始发红,“明着看来,爹爹是为了劝二叔回心转意,保住侯府爵位;实则……”她稚嫩的脸庞留下两行清泪。“爹爹都是为了娘和我!”

想起亡夫临终前百般筹谋,只牵挂自己娘儿俩,邵氏再也忍不住,捂着帕子失声痛哭。

娴姐儿低头擦干脸上的水渍,坚强道:“爹爹临终前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得罪人?爹爹这是拿四叔祖父、五叔祖父,还有太夫人,换了我和娘日后的尊荣富贵呀!连我都看得出来这是,何况太夫人?到了这会子,娘还指望她能不记恨爹?唉,娘,爹早就替咱们选好投靠哪边了,娘还有什么顾忌的。”

邵氏抽泣道:“既然你爹都这么委屈了。为何你二婶还非要我出这个面!我…我,我是见了太夫人就怕呀…”

娴姐儿懂事的轻拍母亲的背,柔声道:“娘,二叔是应了爹爹要照看我们,可怎么照看,照看的好坏,就全凭二婶的心意了。娘,您说,这几年来,二婶待咱们怎么样?”

邵氏抬起脸来,边擦脸,边迟疑道:“…说句良心话,您二婶,是极厚道善良的。”

娴姐儿抬起头思索道“上学的姐妹里,有位郑四奶奶的外甥女。她爹是个秀才,屡试不第,只好给族中为官的兄弟做了师爷,跟着外地赴任去了。就这样,家里当家的大伯娘还常可口她们母女的份例,衣裳吃用,不是慢一步,就是短缺了。”

她转头注视母亲,好声气道:“娘,二婶若也那样,单一个守孝的由头,就能省下我多少衣裳穿戴。可二婶非但不那样,还变着法儿的给我整治皮裘首饰,每每出去,人都说,没见戴孝的小姑娘,还能装扮这么精致素雅的,显示家里极用心的。还有娘日常礼佛,烧香,捐香油,哪会二婶叫咱们自己出银子了?都叫走公中的账目。”

邵氏听得也是动容,真诚道:“你二婶,待咱们真是没话说。”顿了顿。咬牙道:“你说的没错,便是为了报这份情,我也该替她出这些子力气。”

她是大人,又想多了一层,将来娴姐儿议亲,自己是孀居之人,娘家又不甚得力,能有多少人面路子,想找个上选人家,怕到时还要明兰出力。

“可……该怎么跟太夫人说呢?”一想到强势能干的前婆母,她又开始六神无主。

娴姐儿歪头想了想,“二婶不是说‘怕见她’,‘怕再放一把火’么?娘不如直说,反正娘也只是传话。”顿了顿,她小小的脸庞上露出一种孩子气的讥讽,低低嘟囔了句,“反正,也不是算多冤枉了。”

听到前面几句,邵氏险些跳起来,正要尖声训斥,待听到最后半句,她忽又偃旗息鼓,无力的喟叹几声,然后叫外头丫鬟进来,服侍自己冲忙梳洗,对镜整装,站在门口深吸几口气,狠狠跺了下脚,出门而去。

再见太夫人,只见她已等的万分不耐烦,见了邵氏当即冷笑:“多日不见,连你也金贵了?不过传句话的事,折腾了这么半天才回来!”

邵氏依旧怕她得很,几乎想转身逃跑,想起女儿的将来,只能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将明兰的‘惊病吓情’诉说并夸大了一番,当说到‘放火’云云之时,太夫人涌上满脸戾气,目光凶狠的叫人不敢正视。

邵氏虚脱着才把话说完,最后道:“弟妹说了,她…她,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见您的…逼急了她,她就去娘家,还有沈家郑家搬救兵。”

她喘上一口气。几乎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胆量,连看都不敢看太夫人,哆哆嗦嗦道:“…反正,您也闯不进去…不如就…就回去罢…”

太夫人脸色铁青的吓人,仿若一副青铜面具,直吓得邵氏几要跪下了,只听她短短冷笑几声,上下打量了邵氏和厅中仆妇几眼,“好好,我记下了!”

说完这句,她转身就走,再也没回过头。

邵氏瘫软在地上,直至仆妇将她扶出厅堂,冷风一吹,她方才觉察出背心一片冷汗。

廖勇家的很细心,瞧出邵氏满头冷汗,回头便嘱咐婆子熬煮姜汤。另定神的汤药送去,然后才赶紧去明兰处。

听了回话,明兰神色淡然的坐在炕上,缓缓吃着川穹白芷炖鱼头汤,低声道:“我是不是太狠心了?”她轻摸着肚子,感觉那有利规律的胎动——她永远,永远。也不会让那老妖婆再见她得孩子了。

崔妈妈淡淡道:“上回府里起火,大夫人连桶水都没叫人提出来呢。也该她明白些了,总不能老这山望着那山好。索性断了这头,免得怕太夫人找她做耗。”又道:“娴姐儿倒是个好孩子,不枉夫人白疼她一场。”

明兰点点头,“妈妈记得不。去年出初拜岁时,祖母见了娴姐儿,也说她福泽深厚。”

崔妈妈瞧了瞧屋角的滴漏,转头道:“我看林太医也快来了,夫人还是快躺回去罢。”

明兰摇头苦笑,做戏要全套,才能效果显著。小桃扶她躺下,边替她揉着小脚,边疑惑道:“要是叫林太医瞧出夫人没事,那可该怎么办呀?”

明兰正想躺平舒展四肢,噗嗤笑了出来,崔妈妈揉着小桃的脑袋,无奈道:“傻孩子,林太医那么聪明乖觉的大夫,见夫人躺着哼哼,还能愣说夫人没病不成。”

哪怕寻常大夫,看见病人无痛呻·吟,也多会婉转表示部分同意,顺带狠宰一笔,何况林太医这种德艺双馨的顶级人才乎?

此后两日,又是延请太医,又是炖的药香满院子飘,病情渲染的十分热烈,林太医自家正开着医馆,明兰索性狠狠光顾了他家一笔买卖,顺带传出顾候夫人受惊致病的消息。

与此同时,顾候夫人傲慢刻薄的说法也如长了翅膀般飞遍京城,据传闻,宁远候府继婆母难得有事求上门去,却连面都没见上,就叫赶了出来。

年节后的,京城正亲的很,这件事直把一干无事的贵妇激动的议论纷纷。

有些说当的顾候夫人快临盆时的那场大火,何等蹊跷,眼下顾候不在,难怪顾夫人吓的什么似的,情有可原;有些说做继室的命苦,不受前头儿子待见,该叫言官参顾候夫妇不孝才是;还有些隐隐知道内情的,说当初不止一场大火,还有纳妾和过继等风波云云……越扯越多,众人更加兴奋了。

其实,这两条消息都是真的。太夫人真的吃了闭门羹;明兰也是真的被上回之事‘吓病了’;至于其中内情,看旁人爱信哪个了。

太夫人倒是火力十足,可惜,这年头见义勇为的少,捧红踩黑才是主流。

何况——‘不孝’?明兰冷笑数声。

贴心的盛老爹闻知女儿‘吓病了’,立刻使柳氏来探望,兼传达权威意见——似小秦氏这种自己有儿有孙,又带着大笔家产分家另过的,还想告继子继媳不孝,难度高的很,除非皇帝有意整人,才会有御史配合出演。

崔妈妈为人实诚,当下感动道:“到底是亲爹,惦记闺女呢。”

明兰扯动嘴角——盛老爹是怕金龟婿变心爱上新岳父罢。

因连续几日叫人去外头探听风向,竟也有意想不到的消息。这日顾全忽跑来报了桩奇事:“…先前还不觉着,可小的叫人盯在门口多日,那余大夫人短短五六日就去了两回,我又四处跟人打听了,才知道,打去年起,余大夫人就频频往太夫人那儿跑了…”

“谁?”崔妈妈听的含糊。顾全瞥了下明兰的脸色,闭口不语。

明兰看了眼他,轻声道:“是余氏嫣红姐姐的娘罢。”顾全忙点头称是。

崔妈妈惊了:“怎么是她?她不是被余家休了么,她们怎么又跑一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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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回 人人都需要夸奖

如此两处安置,石锵每日在外院上着屠家兄弟的体育课,小桃则继续在内院吃香喝辣,嘉禧居一众女孩受多了孝敬,又想小桃平日和善,将来不定有大造化,先前的调侃玩笑逐渐散去,愈发替石小弟说起好话来。

连着受用了两回蜜汁火腿后,小桃那迟钝的心肝终于叫肚肠感动了,她决意致谢,因不通文墨,便做了两个横平竖直的结实荷包过去。

一个继续送,一个继续谢,趋势渐转为纯口头道谢,一来二去的,两人从见面说不足五个字,逐渐谈及人生理想星星月亮还有那些年一起杀过的鱼。

无须各路耳报神来通风,小桃便将每回相见情形跟明兰老实说了。石锵自小随兄嫂走南闯北,颇有些见识,谈及风土人情,各地趣闻,虽是言辞拙讷,但胜在内容丰富,很叫小桃钦佩。但凡叫小桃钦佩的人,她只一种方式表达,就是放开了狠夸。

是以,明兰于欣慰他们守礼自重,并无逾矩之余,心头不免酸溜溜的——话说这十几年来,小桃都只夸她一人‘好聪明,好有见识,好厉害哟’的说!

明兰忽然很有找石小弟碴的冲动。

这日上午,她拿了点物册子与翠微合计,这一冬来,府中收入好些毛货皮子,全家统共那么几人,别说大人,便是两个正长身子的女孩都各做了两身紫羔皮袄另一条大毛风兜,过年时又送与几房亲戚好些,依旧剩下不少。

眼见即将开春,明兰怕积存坏了,便商议要好好贮藏,新打造了十口半人高的樟木大箱柜,预备将皮子毛货捡那干凉煦日晒得了,才能按册存好。

足忙活了半日,直至吃午饭方好,看着那需两人扛的厚实的樟木箱子,明兰不由得微微咋舌,想怪道那些积古的老太君老封君们都私房惊人,三天两头有东西赏小辈,照这么下去,大约等自己老了,也能有好多压箱底的宝贝攒下了。

翠微看明兰略略蹙眉,却是想左了,便笑着劝道:“夫人莫怕放坏了这些,如今家里是人口少,待夫人多生几个少爷姑娘,回头满院的孩子,一个个大了,到时怕都不够穿的。”

明兰莞尔,也不辩解,叫她自去忙了;躺在暖暖的炕上歇了午觉,待醒过来后稍事梳洗,又叫乳母将小胖子抱来教说话。

团哥儿穿了件大红夹银鼠短绒小袄,以金线绣着富贵长命连身纹案,脚上蹬了双圆头圆脑的虎头鞋,由乳母牵着走进屋来,红扑扑的白嫩脸颊边还留着被褥睡痕,一见明兰便松开乳母的手,跌跌撞撞的挨过来,也不待人抱,就手脚并用嘿咻嘿咻的爬上炕去。

那乳母满脸堆笑:“大哥儿愈发走的稳了,若非今儿才睡醒,平时走路是再不肯叫人扶的。”自打明兰怀了身孕,她就很乖觉的管团哥儿叫‘大哥儿’了。

明兰道:“我如今身子重,还要妈妈多费心了,将来团哥儿大了,必不会忘了孝敬妈妈。”

那乳母噗通跪下,连声道:“能服侍夫人和大哥儿,是我几生修来的福气;这么大的家底,想伺候大哥儿的满坑满谷,哪有小的邀功的份。”自团哥儿断奶,由盛老太太送来的两个乳母已放了一个;自己日日小心谨慎,耐心照料,终博得顾侯夫人满意,才能留在侯府。

明兰笑了笑,叫她下去吃点心歇息,自己教团哥儿说话游戏。

团哥儿自小身子健壮,吃睡妥帖,走起路来也是蹬蹬有力,偏只说话歪七扭八。

明兰指着邵氏让他喊‘伯娘’,小胖子叫‘跛羊’;指着华兰让他喊‘姨母’,他喊‘衣服’;蓉娴两个教了他好半天‘姐姐’,他只会说‘借钱’。

——你才借钱!你们全家都借钱!

气了半天,才想到自己也被绕进去了。明兰今日决意好好矫正小胖子的发音,在炕上逗他顽了会子后,便叫小桃搬了把矮矮的小杌子,让团哥儿规手矩脚的坐好,开教。

她指着边上圆桌,字正腔圆道:“桌儿。”

小胖子奶声奶气的:“……猪儿。”

明兰忍住额头青筋,拉长了调子教:“来说——家。”

小胖子很乖很天真:“——瞎——”

明兰大怒,“笨蛋!”

小胖子咯咯笑着,神发音:“粪——蛋。”

明兰不禁气结,一忽儿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在恶搞,一忽儿怪顾廷烨那四肢发达的基因差劲,崔妈妈端着炖盅进来,见母子俩大眼瞪小眼,笑道:“夫人急什么,既是能说话,就不必怕了。还有了,照老人的说法,小孩家的,晚些说话的,大了说话才灵呢。”

明兰心中怀疑,手上却老实的垫起勺子吃起来,崔妈妈慈爱的抱起小胖子,一勺一口的喂他蛋奶糊,小胖子见母亲吃的欢,也不挣扎的乖乖张嘴。

母子俩堪堪吃完,擦嘴漱口毕,外头便来传报,说小沈氏来访。

明兰忙下炕穿鞋,扶起髻上斜斜欲坠的珠簪,让夏荷给自己整理衣裳,对镜打量了下,才走到外屋去迎,不多时,小沈氏带着一个小丫鬟一个婆子,笑着进来。

明兰嘴里念着‘稀客’,一手捧着隆起的肚皮,一手拉小沈氏到梢间坐下,“我还当你这辈子都不出来了呢!外头人都说,你做了娘后,忽贤惠起来,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边说边打量,只见对方容色清减,气色却还好,只不像刚生完的丰腴,反比以前瘦了一圈。

小沈氏赧然,叹气道:“早先天不怕地不怕的,现下才知道,自己是个没出息的。这几个月里,一来要照看闺女,二来嘛……唉,不瞒你说,我怕人家问东问西。嫂嫂时时劝我想开些,我想着,旁人不见也就罢了,你却是和我投契的,不该也断了。”

因生产时落下毛病,她很受了些罪,足坐满了双月子,此后数月,统共只出过一趟门,还是去庙里烧香还愿,已全不复往日东走西逛爱八卦说笑的活泼劲儿了。

明兰心里唏嘘,却笑着去看那婆子怀里抱的襁褓,只见那女婴生的小小巧巧,秀眉大眼,活脱跟小沈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就是体气弱了些,叫声跟小奶猫似的微弱。此时绿枝早取了一个盘子过来,上头用红绸压了一副孩童戴的赤金锁件。

“早就给你家丫头预备好了,本想你若打定主意当缩头乌龟了,待我生了后,再杀上门去。”明兰笑着叫绿枝递给那婆子。

“呸,你才乌龟呢。”小沈氏笑嗔道,捡起那小金镯小金脚环来看,又见那金锁片好生精致,通体打成一朵半开的芙蓉花苞状,栩栩如生,正面錾了个大大圆润的福字,反面刻了‘平安百岁’四个小字,锁片下头垂着几条细小的莲子坠儿。

“好新奇的花样,我倒从未见过。”小沈氏摩挲着,也觉着喜欢。

明兰笑道:“我想你家长辈多,那祥云锁片必是不少的,便自己描了样子,叫金铺打的;也不用正经戴着,便当顽的使吧。”

小沈氏心知明兰早先预备的礼物并不是这些,必是她知道自己以后子嗣艰难,特意做了这好看物件教自己高兴,她心中感激,哽咽道:“好妹子,亏你惦记了,我,我……”

明兰怕她哭起来,连忙叫崔妈妈把团哥儿从里屋领出来,指着小沈氏让他叫‘婶子’,小胖子响亮的喊了声‘绳子’,所幸发音相近,众人倒也未察觉。

小沈氏见团哥儿生的虎头虎脑,白胖滚圆,喜欢的不得了,搂在怀里不肯松手,连着亲了好几口:“大半年不见,没想长这么大了。”她记得团哥儿生日,又道:“今儿也没带什么好东西,待你过两周岁时,婶子一定给你好好预备。”

亲热玩笑了会儿,小沈氏屏退丫鬟婆子,明兰也叫崔妈妈把团哥儿抱下去,却留女婴在暖和的炕上睡觉,小沈氏本就不愿女儿离开自己的视线,便脱了鞋跟明兰一道上炕,轻拍着女儿哄着,边说笑道:“听说我嫂子近来赚了你们盛家一双媒人鞋。”

明兰楞了下,才意识到小沈氏说的这个‘嫂子’不是郑大夫人,而是张氏,心中微奇,依旧笑道:“月前我祖母回了信,说这媒做的好,没有不肯的;前儿我娘家三嫂已前去提亲了,说是先定亲,过两年成亲。”

小沈氏啧啧两声,笑道:“你家老太太是个爽利人,出手也大方,听说叫带回一对翡翠镯子做定礼。我嫂子说,便是她,也少见成色这么好的翡翠,通体剔透,那水头,那翠色,啧啧,倒不像是中原的,真是难见的珍品,”

明兰知道祖母是怕长栋聘礼单薄,又是庶出,不像长柏长枫,一个有王家嫁妆,一个有林氏财货;怕聘礼中没贵重物件压着,叫岳家看轻了。

她笑着解释:“那是祖母的陪嫁,听说原是骁国王宫的藏物,早先徐家老太公征滇南时的缴获,后武皇帝又赏了勇毅侯府。唉,现下滇边封着,市面上哪有这么好的货色。”

“原来还有这么个来历。”小沈氏听的入神,拍腿道,“你不知道,我沈叔和婶子两个见了都说不出话来了,我嫂子说,如今老两口正商量着多添些嫁妆呢。”

沈家新贵,银子田地是不缺的,缺的就是这种有来历有底蕴的珍藏。

“别介别介,我祖母这几年回不了京,便给小孙媳妇些见面礼,别倒像是我娘家来催要嫁妆的,你回去说了,嫁妆适度即可。”明兰怕将来闹出不快,连忙摆手道。

小沈氏本就是受托来探话的,听明兰这么说,便放下心,笑着扯起沈家备嫁妆的趣事。

明兰听了半天,听她口口声声‘我嫂子说如何如何’,终于忍不住试探道:“你…和你嫂子,那个…好了?”

小沈氏微微苦笑,摇头道:“想想以前,明明无冤无仇的,真是何苦来哉。唉,她也是不容易。”叹口气,又低声道,“如今我自己吃了苦头,才知道好歹。”

明兰摸摸挺起的肚皮,心里替她难过,“……你大嫂是个什么说法?”

小沈氏慈爱的望着熟睡的女儿,口气酸楚,“嫂嫂劝我说,叫我别怕,我们是有规矩的人家,便是妾侍生了儿子,也越不过我去。”说着,一滴眼泪落了下来,她连忙擦去,强笑道:“叫你看笑话了,我哪是那等拈酸吃醋的,何时拦着不给相公屋里置人了。”

她吸了吸鼻子,抬头挺胸道:“我姐姐是当朝皇后,哥哥是掌兵的大将军,哪个狐媚魇道的敢蹬我的脸?!我只是怕……”她鼻头一酸,哽咽道,“将来我去了,这孩子没娘家兄弟撑腰,可怎么好?大嫂生的侄儿们虽好,可到底隔了一房,是堂兄弟。”

慈母心肠,俱是如此,等将来皇后国舅俱过世了,那些表兄弟堂兄弟都自己成家立业,有几个能管到的。明兰将心比心,叹了口气,也不知如何劝起,只能陪她静静坐着。

过了片刻,小沈氏收了眼泪,讪讪道:“叫你瞧笑话了。我现下镇日就爱胡思乱想,其实哪那么急了,别说相公如今远在陇西压送粮草,况且……唉,我公爹委实不大好,婆母也跟着病倒了。大嫂忙的连轴转,既要伺候公婆,又要关照一大家子,我怎好只想自己,也该帮着尽些力。”一旦父丧,武将或可夺情,但纳妾生子是不要想了。

明兰早知郑老将军的病况沉重,并不吃惊,殷殷劝着:“既是如此,你愈发该保重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或者将来那哥儿是个有良心的,会孝敬嫡母,疼爱嫡姐,或者你家丫头福大命大,跟你似的,一跤跌进个蜜糖罐子般的好人家,夫婿疼人,婆母嫂子都厚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何苦早早就愁的死去活来。”

小沈氏破涕为笑,“真要那样,我天天磕头上山去法华寺,也是肯的。”笑了一阵,她忽想到一事,看了明兰的脸色,迟疑道:“有件事儿……不知该不该与你说。”

明兰翻白眼,笑嗔道:“废话!你素来都是该不该说,都说的。”

小沈氏斟酌了片刻,缓缓道:“你是知道的,我们郑氏本家忠敬侯府与韩家有亲,前几日老侯爷老夫人来瞧我公爹,几位堂嫂也来了,世子夫人跟我嫂嫂嘀咕了好一会儿,事后嫂嫂与我说……”她面露犹豫,“说庆昌大长公主近日要给她家三爷讨个二房。”

明兰楞了下,“讨二房?不是纳小星罢。”儿子房里纳个妾,还需要公主出面?

“不是寻常纳妾,有帖子扯文书的。”小沈氏摇头道,“听说那姑娘还是个教谕的闺女,不知怎的,竟给公主看上了,便讨来给儿子做小。”

明兰惊的说不出话来,这么大模大样的由婆母出面迎娶二房,不是当面打脸么,不由得狐疑道,“……廷灿她,不讨夫婿喜欢么。”

小沈氏摇摇头,压低声音:“我听说,是你那小姑子脾气太大,一个不好,就给夫婿脸子瞧。姑爷跟通房多说句话,她都要病上数日,哭成个病西施,还赶夫婿出屋。起先你家姑爷还哄哄,可到底是要读书上进的人,哪能天天陪妻室吟诗作对,作小服低……”

明兰直听的暗自苦笑——你倒是想学大秦氏,也得有那缺心眼的顾偃开捧场才行呀。

庆昌大长公主忍了这两年,到底捱不住了,又不愿让没头没脸的丫头奴婢生下孙子,便讨了个读书人家的女儿做二房。

“你和你家太夫人之间…”小沈氏想不出适当措辞,“那个…不大对付,嫂嫂叫我来跟你说一声,叫你心里有个数。”

自明兰生团哥儿那日的大火后,京中各种若隐若现的传闻就不绝于耳,众人又见分家后,两房人几乎不曾来往,往来亲朋便都有想头了。

送走小沈氏后,明兰皱眉思索片刻,很快心中有了定论,随即心绪大定,扶着夏荷缓缓走到里屋,却见团哥儿已摊成大字型呼呼睡着了。

崔妈妈见明兰进来,起身将她扶来坐下,又听她喃喃什么‘沈家姐姐真够意思,亏得她来报我……’

崔妈妈叫夏荷去端热茶,蹲下替明兰脱鞋,再宽去外头衣裳,让那母子俩头挨头一道歪着,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戏谑的笑容,“郑家两位太太待夫人这么好,其中用意,夫人真瞧不出么?”适才她一直在隔壁屋,两人的对话她听了个七七八八。

明兰转头讶异道:“用意?还能什么用意。”

崔妈妈坐在明兰榻边,慈爱的捋起她脸上的碎发,“我的姑娘,你是聪明一世的,居然听不出。那郑太太没口子的说如何疼惜女儿,怕将来孩子无靠……说来说去,那还不好办,找个知根知底的诚实厚道人家就是了。我看,大约郑大夫人也是知道的。”

说着,便把目光落到明兰身上,再落到炕上的团哥儿,似笑非笑。

明兰张大了嘴巴,低头看了看熟睡的小胖子,抬头道:“……不会吧……?”话虽这么想,她越想越有可能,不免一阵心里发渗。

“团哥儿将来要承袭爵位,他的媳妇……得能干些罢。”不是她嫌弃小沈氏的女儿,而是……她也说不好,若是郑大夫人的女儿,那她立马点头。

咦?她的思维怎么越来越像宝玉他娘了。

崔妈妈见明兰愁眉苦脸,暗暗好笑,“也不见得就是团哥儿。我看郑太太未必愿意闺女做长子嫡媳;她适才不是问夫人的怀相和产期了么?”

明兰反射般的捂着肚子,惊疑不定,“……就算这胎又是哥儿,可比她家丫头小呀。”

崔妈妈笑道:“差个半年一载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小儿媳可比大儿媳好当呢。”

明兰傻掉了。

她做梦也想不到,长子不满两岁,次子还没出生,她就要开始考虑媳妇人选了。

崔妈妈噗嗤笑了出来,拍着明兰劝慰道:“夫人不必急,我看郑太太也不见得非要跟夫人做亲。哥儿大了会怎样,品性如何,有出息么,谁也不知道,人家做娘的且得瞧呢。”

明兰彷如梦里雾里,半天才缓过神来:“……这么说来,她跟威北侯夫人忽和好了,不单单只是想明白了,怕也有这个心思在里头罢。”

张氏的儿子比小沈氏的女儿大半岁,不但年岁更合适,且是姑表之亲,张氏品性正直,不会为难儿媳。

崔妈妈笑出声来:“夫人真聪明!”

听得这句话,明兰顿时悲从中来。

话说自打小桃拍拖以来,她已经很久没听到夸奖了——所以才变笨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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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回 千里姻缘 · 下

凤仙女士奔向新生活后七八日,石氏兄弟终于要回来了,车三娘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焦躁不安,瞥见明兰望来的好奇目光,她尴尬一笑:“自打成亲后,和我那当家的就没分开过几次。当初说好的,他在水里,我也在水里,他在火里,我也在火里。谁若早一步去了,黄泉路上好歹要等一等。”

她说的理直气壮,明兰倒有些不好意思,她忍不住问道:“姐姐这般痴心,若是……石家大哥负了姐姐呢?”

车三娘豪迈的笑起来:“我原先是个卖解的丫头,算是高攀,嫁个漕帮小头目;我想好好侍奉老娘,他要拉扯大兄弟,都是下九流,都有拖累,这就搭伙过日子了。以后的事谁知道,若他真敢起花花肠子,当我瞎了眼,红白刀子见真章就是了!眼下嘛,快·活一天是一天。”

明兰赧然而笑,相映之下,颇觉自己患得患失的好笑。

石氏兄弟来的那一日,车三娘披着一件簇新的大红刻丝袄子去门口迎丈夫,落日余晖照在石铿黑黝黝的脸膛上,望向妻子的目光宛若艳霞般光彩。

带回来十数个大箱子,其中十个是顾廷烨叫捎回来的,都是西北特产,各种珍贵的皮货,毛料,风干的菌菇瓜菜,党参,黄芪、当归,还有几张异域风情的厚毡,色彩浓丽绚烂。

石铿道:“都是路上孝敬侯爷的。”又指着另几个大箱子,笑道,“这些是我们兄弟补上今年的年货,都是些粗物,夫人万请笑纳。”

什么东西倒在其次,明兰关心的是人,若眉也挪着笨重的身子过来,怯怯的问了几句。

石铿又道:“侯爷身子好的很,行军也顺,侯爷说,叫夫人只管好好养胎就是,旁的不要操心。”又对若眉道,“公孙先生也好的很,近来迷上了西域的葡萄酒,为着战事,不敢多饮,叫我封了两车回来,叫姨娘收着,说这酒以后跟儿子吃。”

的确是公孙老头的口气,若眉听的一乐,低头捂嘴甜笑。

石铿坐在门边说了好半天,末了,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明兰,说是顾廷烨的家书。

信封厚沓沓,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顾廷烨于笔墨上素来简洁,往日里是多一个字都不肯写的。明兰突发妙想,不会是路上收的孝敬银票吧;谁知回屋拆开一看,竟然真是家书!

信里也没说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日常琐碎,絮絮叮嘱。

一张张,一行行,断断续续,似乎是得空了就写,什么天况,士气,西北风土人情,还有将士间的闲谈笑话云云;往往每段后头,要添上两句戏谑调侃。

什么‘风沙遮天蔽日,行不多时,只得安营扎寨,比你的脾气还大’,又或者‘老天爷跟你一个性子,说变就变,错在哪也不叫人知道’,再不然‘这儿妇人多泼辣健壮,能骑会射,待这趟回来了,我教你骑马’……

有时掰不出来了,就拽两句歪诗。

什么‘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这还好些;‘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有点肉麻了;‘愿我如星你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明兰捧着信笺笑倒在床上,嗯,很好很好,你作星,我是月,回头来个众星拱月。

小胖子刚吃了半碗蛋奶糊,胖脑袋一点一点的要睡了,明兰用力亲了儿子一口,笑眯眯道:“以后要好好读书,别跟你爹似的,也不知哪本书上抄来的!”

这夜,明兰将家书读了又读,把十几张信纸捂在心口,最后迷糊着睡去。

……

次日,红光满面的车三娘来嘉禧居,眉目含情,皮肤滋润,明显昨夜激战酣畅;明兰打趣了她两句,车三娘便说了来意。

她言语清楚,三言两语之后,明兰大吃一惊:“石锵要娶小桃?!”

车三娘扭扯着帕子,为难道:“离家几个月了,我们当家的打算这两日就走,那傻小子从昨夜就起就不对了,闷头闷闹的饭也不肯吃。我问怎么了,他把嘴闭的跟河蚌似的。他大哥要拔拳头了,这小子才开口,说几年前见过小桃姑娘,之后一直惦记。这回见到,大家都大了,个子也高了,他就动了心思。”

明兰呆了半响,才结巴道:“石兄弟…看上小桃…什么了?”

记得几年前那次江上遇劫,获救后她就更衣休憩,一直坐在屋里定神,下头丫鬟们则忙着奔来奔去的收拾,那会儿一道帮忙的石锵自然见过她的丫鬟。

小桃是个好姑娘没错,可相貌……明兰眼前浮现小桃的模样,圆圆的,憨憨的,粗粗的,笨笨的,很村姑气质。一见钟情?

车三娘也难了,道:“这我也不知道。不如,夫人自己问问那小子?”

明兰点头。因外男不好入内宅,她和车三娘只好坐轿到外厅去,另叫人去传石锵。

到了外厅,站在门廊边的石锵少年,头顶几乎顶到梁了,脸红的好似煮熟的鸡蛋,跟卡住了喉咙似的,死活说不出话来。

车三娘几乎把石锵当儿子看的,见状,恨铁不成钢的走过去,用力捶幼弟道:“你倒是说话呀!夫人说了,正在给几个丫头看女婿呢,你再不说,那煮熟的…”不对,八字还没一撇呢,人家姑娘根本没熟。

“你再不说,那长毛鸭子本就是会飞的…!”车三娘挥着拳头,吼道。

明兰噗嗤笑了出来,厅堂内气氛一松。

“你好好说,到底喜欢小桃什么了?你若不说出个道理来,我如何放心把小桃嫁到大老远去?”明兰柔声问道。

石锵擦擦脑门上的汗,手脚都无处放,看看嫂子,再看看屏风后的人影,终于鼓足勇气道:“小桃姑娘……”憋了半天,“是个好姑娘!”

车三娘绝望了,怀疑是不是自己从小管教太严了。

明兰叹了口气,用中学训导主任哄学生说出早恋的口气:“那你说说看,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小桃,是个如何情形呀…?”

依她原先的打算,定要给那傻姑娘找个靠谱的夫婿才行,并且要近些,好方便照顾。

石锵开始回忆,没头没尾的说了半天,只有一句关键:“…满船的姑娘都吓的厉害,有些哭,有些骂,还有些在发抖,连话都不会说了…只小桃姑娘没有。”

“那她在干嘛?”明兰也好奇了。

高门内宅里的丫鬟都是娇养的,哪里见过劫匪。当时船虽已靠岸,但水面上还浮着几具尸身,不远处的船只刚扑灭了火,飘过来带着尸臭的焦味,船板上处处血迹未干,甫获救的女孩们惊魂未定,又要勉强收拾,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了。

石锵脸上荡漾起一层梦幻:“……她借了柄鱼叉,然后到浅水边一气叉上十几条肥鱼,然后捡了把冲到岸上的匕首,当场斩下鱼头,刮鳞挖肚,然后唱着歌回去了。”

这下非但明兰傻了,连车三娘也囧掉了,她很想摸摸自家幼弟的额头——难道那姑娘杀鱼剁头的样子十分明媚动人?

“我就想讨这样的婆娘!”石锵小弟握拳,坚定道。

明兰半响不能言语,最后只能道:“这个…我得问问小桃…”想到那傻丫头的性子,又补上一句,“怕一时半会不能答复。”

车三娘笑道:“这个不急。陪了那么多年的丫头,夫人自然要细细为她打算。我兄弟岁数也不大,况且我们那堂房叔父过世还不到一年,慢慢来,慢慢来,待夫人想定了再说。”

她不如石锵小弟这么天真,凡事要多思多虑,让幼弟娶到心爱的姑娘当然好,可能娶顾侯夫人从小伴大的贴身侍婢更加好。不是要贪图什么好处,但多个跟侯府的牵绊,就算将来自己夫妻走了,石家在漕帮里势力不再,女儿和幼弟也有贵人照拂,不致受欺。

……

直至回屋,明兰还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当下赶紧把小桃捉来问。

小桃的反应比当初丹橘好,一点没脸红,呆了半天,只问:“嫁了以后,还能跟夫人住一道么?”

明兰道:“这可不成。石家有点儿远,到这儿要小半个月的路程呢。”

小桃立刻摇头:“那我不嫁。”

“笨蛋,为什么呀?”

小桃闷闷道:“当初和丹橘姐姐说好的,倘若我要外嫁,她就不走了。我跟她说,她在外头有人等,我没有,我会留下陪夫人的,叫她尽管嫁好了。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明兰心头一酸,“你们两个……”

她揽过小桃的头在怀里,像搂团哥儿一样,仿佛她也只是个小小孩子。

“傻丫头,这话我跟丹橘说过的,现在也跟你说。”明兰鼻头也开始酸了,“我从来,从来,从来没有一刻想过,要叫你们舍了终身幸福,就为了留在我身边。”

尽管她也很舍不得。

忍住眼中湿意,明兰拉起小桃的脸,认真道:“你自小到大,从未有一字一句一事瞒过我。现在,你老老实实跟我说,你是识得石家小哥的,你…喜欢他么…?”

小桃傻傻想了半天,摇头道:“我不知道。”

明兰无奈道:“那你觉着他人怎么样?”

小桃带着哭腔:“没去西北前,他就托人给我带了好几回东西,有安雅斋的酥糖,德福居的酱肉肘子,西街的荷叶莲藕粽子……这次他又给我带了好多好吃的。我偷偷去问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他说,他都是捡自己爱吃的送来的。”

说着说着,真的哭了起来,手足无措,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明兰叹气道:“哭什么,傻丫头,志趣相投,都是吃货,这不是蛮好的么。”替她擦干眼泪,又问:“那你愿意跟他过日子吗?一直一直。”

小桃还是一脸茫然。

明兰又好笑,又无力,挥手道:“罢了,你先下去罢,这事谁也别说,叫我好好想想。”

是稳妥起见,让这傻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呢;还是放她出去,让她拥有独立的人生呢;明兰抱着脑袋苦思起来。

车三娘何等机灵,没几日就看出明兰的犹豫,便说自己夫妇先回去料理帮中事物,求明兰恩典,叫石锵小弟再留一阵,好跟屠家兄弟学些本事。

明兰正头痛呢,自是一口答应。那车三娘会来事,嘴上手上都没空过,屠家两位娘子早被哄倒了,闻听此事,也是乐得卖个人情。

如此石锵小弟就留下了,在外院跟公孙猛挨着屋子住,平日跟凶巴巴的屠家老二学拳脚功夫,挨揍完毕,再去接上搜罗好吃的。

好容易料理毕石锵的起居,廖勇家的来跟明兰回话,恰逢明兰在午睡,便托夏荷传话,夏荷一口应了,送走廖勇家的后,回了自己屋,看见碧丝懒洋洋的挨在炕头,笑骂道:“好个轻狂的小蹄子,把你惯的,廖嫂子差遣,你也敢装睡?!”

碧丝无精打采的翻着手上诗集,娇滴滴的笑道:“叫我歇一会儿吧,有你一天,我且受用一天。”

夏荷望着地上炭盆一会儿,悠悠出神:“看来小桃姐姐是终身有靠了。”

碧丝闻言,猛的从炕上打挺起来,急急问道:“莫非那事是真的?”然后自言自语道,“难怪三天两头往里头送东西。”

想起石锵挺拔的个子,漕帮的富贵,她嘟嘴道,“私相授受,也不怕丢丑!”

夏荷摇头笑道:“你呀你,眼红了不是。人家送的是吃食,你一口,我一嘴,姐妹们早分着吃完了,难道你没吃?何况……”她抿嘴,“何有昌家的都不说话,显见是夫人的意思。”

碧丝闷闷道:“谁眼红了,谁眼红了!翠微姐姐自小就疼小桃和丹橘,夫人也处处体贴她俩。真不知石家看上那笨丫头什么了?”

夏荷好笑的望着她,“我是后头来的,不能和你们比。不过呀,你也是活该!”

“你什么意思?”碧丝小声问道。

夏荷道:“我虽服侍夫人不久,可也瞧出夫人温厚和善,像你们自小服侍的几个,但凡好些的,夫人焉能不上心?那秦桑和丹橘,都嫁出去的,夫人还三不五时捎些东西过去,这样的主子……啧啧,上辈子修来的。”

她走到暖炉旁,倒了杯热茶轻轻吹着,“那燕草我没见过,若眉是自己给夫人找为难,至于你嘛…”她坐到碧丝身边,调皮的戳她脑门,“委实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碧丝不乐意的扭了扭。

夏荷继续笑着说:“就没见过你这么好吃懒做的;分衣裳胭脂了,你跑头一个,有活计要做了,你躲的没影儿了;肥鹅大鸭子,绫罗绸缎,只得了您碧丝姑娘每日描半片花样子,做三两针刺绣。闲了,不是看书,就是吃吃喝喝。阿弥陀佛,我的佛哟,您是来做丫头的,还是来当小姐的?也就是夫人和几个姐姐好性儿,从来不说你。换做别家,哪容你享福?!”

碧丝生性柔顺,又贪图安逸,只想永远这么过下去,好吃好穿,不用干活,还有小丫头伺候,可眼见姊妹们一个个都有了着落,她不免心中暗暗着急。

“不过是个混江湖的下九流,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低低嘟囔着。

夏荷笑道:“你浑说什么呢,不是好人家,夫人会这么为难?你看看车氏娘子身上穿的戴的,撒起银子来眼都不眨一下。”随即又叹气道,“真出去了,那可是当家做奶奶了。”

“既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干嘛……”碧丝红着脸,放低了声音,“干嘛不挑个好的做弟媳。我瞧石太太也高明不到哪儿去?”

夏荷失笑:“我的好姐姐哟,你是真傻不成?”想跟这糊涂的也解释不清,索性说最直接的,“石家要开枝散叶,石太太早看过了,小桃姐姐是宜男相,喜欢的不得了呢。”

呷了口茶,继续道:“石太太不高明?呵呵,她瞧出夫人心动,可小桃姐姐不开窍,夫人不放心的,不就是石家哥儿的品性么。人家索性把兄弟留下,叫夫人可劲儿的细细查看,若真是个好的,夫人就替小桃姐姐做主喽。”

碧丝听的急了起来,扯着夏荷的袖子道:“那,那我怎么办?连绿枝也有眉目了,夫人属意外院的小陈管事,都托廖嫂子去跟陈家老俩口说了,只有我……”

夏荷拍拍她的手,笑着安慰道:“依夫人的秉性,总之不会亏待你就是了。”

不过要怎么用心给你这么个好逸恶劳的丫头挑夫婿,也是不会的;估计你将来的日子……呵呵,要粗茶淡饭一些了。

碧丝素来好哄,既没胆量爬侯爷的闯,也没毅力尽心办差,勤恳努力,只是听了夏荷的话又放下心来,懒懒的躺倒去翻诗集了,活脱一个小姐样儿。

夏荷托着下巴看了她一会儿,笑了笑。

其实,她倒希望小桃嫁出去,能多些表现机会;话说,能在这种明理清白的好人家里做丫头,实在是福气。

院里气氛和缓,丫鬟间也不用斗眼鸡似的,只要好好干,将来不敢说比绿枝好,总也能丰衣足食;运气好了,还能放出去安家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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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回 千里姻缘 · 上

永昌侯府的这场分家风波足闹了大半个月,直至梁家大爷二月初回京,一俟往兵部述职毕,他就赶忙回家,先是痛哭流涕的跪倒在嫡母跟前,苦苦哀求原宥,再当着族人的面,痛斥妻子无知顽愚,为增加气氛,还当场扇了梁大奶奶一掌,接着跟三个兄弟痛陈亡父希望手足同心可持续家族发展的美好心愿。

最后于耆老们欣慰目光中,四兄弟抱头痛哭,梁夫人抽搐嘴角,四个儿媳傻站一旁各自肚肠(到底年轻,表情转换不到位),好戏落幕。

……“这么说,不分家了?”明兰啼笑皆非。

柳氏叹气着点点头,又迟疑道:“六妹妹你说,梁家大爷…真不知大奶奶所为么?”

不等明兰开口,华兰就轻啐一口,不屑道:“哪能的事,做戏罢了!怪道人皆言梁老大非同一般本事,能屈能伸,精明果决。却不知为何做出这等反复之事,真真可笑!”

明兰沉吟片刻,小心揣测道:“依我看,梁府大爷原是指着凭功袭爵的,谁知叫当头浇了盆冷水,见此事无望,便生出怨怼之心,又想几个兄弟都少能耐,侯府势力也不如前,还不如自立门户,少些牵连拉扯,便于信中向大奶奶透了分家之意。”

柳氏和华兰听的点头,催促着明兰继续说。

“分家之事,本是梁家大爷在失了爵位后,怨愤意气下生出的想头,并未思虑周全。谁知大奶奶见风就是雨,又早存了这个心思,便真真闹起分家来,不曾想……”明兰略带讥讽的笑了下,没再说下去。

“不曾想,傲气的梁伯母,先前从不在意庶务的,此刻却厉害起来,”华兰笑着接上,“拉上亲戚,壮了声势,说掰起道理——父丧不足百日即议分家,哪儿都打脸的,梁大爷陡觉事情不好,忙悬崖勒马,哼哼,可怜大奶奶的脸哟,叫使了苦肉计!”

柳氏听这姊妹俩侃侃分析,虽未亲见其中原委,竟和梁二奶奶私底下透露给自己的十中□,不由暗叹盛家儿女多聪敏伶俐,偏最傻的两个都叫自己摊上,夫婿也就罢了,总算肯听自己的劝,可那嫡亲小姑子……唉。

既知长兄无义,分家是迟早的事,劝促夫婿上进才是真的,待三年孝期满了,赶紧生个儿子,大局定矣——那万姓妾侍又不能再生了,膝下只一个丫头,再宠爱又有何用,跟她叫什么劲!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正回肠百转,苦思头疼之时,却听阵阵孩童般的嬉笑声从外头传进来,原来是明兰叫小桃开了半扇窗,好散散炭气。

此时尚值寒气料峭,嘉禧居的庭院颇为广阔,绿枝领几个稚龄丫鬟打扫着积雪,地上薄冰未化,女孩们嘻嘻哈哈的顽闹着,或从地上捡薄冰来塞对方领子袖口,或互推着滑来滑去,摇晃着不稳,亏得都穿的暖和圆胖,倒不会伤着,只个个都顽的小脸通红兴奋。

屋里三人看的有趣,过了片刻,明兰觉着些微冷意,便叫小桃关上窗。

华兰转回来笑道:“说起来,四弟就是这时候生的,记得那年,我还在院子里顶着风口顽呢,便有人来报‘大姐儿你又多了个弟弟’,我还没多想呢,一旁的奶嬷嬷就唠叨上了,什么‘不可再淘了,要端庄些才好’。”

明兰半遮着帕子,吃吃笑起来:“我听房妈妈说过的,大姐姐小时候淘的很,老太太和爹爹太太又都宠的紧,舍不得责骂,把老嬷嬷愁的呀……是以家中每多个孩子,她都要这么说上几日,只盼天可怜见,能叫大姐姐忽生出为弟妹以身作则的心来!”

柳氏听着也笑了:“这可真没想着,大姐姐如今端庄娴雅,相夫教子,外头谁不夸的,真该叫那奶嬷嬷瞧瞧。”

想起童年幼稚,华兰也是摇头苦笑,“端庄娴雅谈不上。唉,我那嬷嬷原是奶大太太的,又照看我许多年,上了岁数,早些年就回去享儿孙福了。”又指着明兰对柳氏道:“这丫头倒是从小就老实,叫吃就吃,叫睡就睡,从不添乱,不像五妹妹,跟个炮仗似的,没半会儿消停。唉,一眨眼的功夫……”啧啧几声,感叹岁月如梭,又问及长栋婚事如何。

柳氏笑道:“瞧近来忙的,都糊涂了,我正要说这事呢。劳烦六妹妹去那边递个话,只说老爷是千万满意的,只是上面还有老太太,不曾禀过长辈不好,前些日子已差人去问了,只等老太太回信,便可上门去提亲了。”

明兰也笑道:“不差这几日的,正月里谁不忙,怕那边也无暇顾及呢。”盛老爹在面子活上,从不会少半分功夫,绝对叫人指摘不出一丝问题来。

送走华兰和柳氏后,刚想叫乳母抱团哥儿过来顽,车三娘摇着丰硕的臀部上门来,刚落了座,她就迫不及待道:“夫人托我给凤仙姑娘寻婆家的事,有眉目了。”

明兰颇惊:“这么快?”又失笑道,“姐姐好本事呀!”

车三娘不掩得意之色,痛快的不加自谦,笑道:“咳,没这点本事,怎么吃这碗饭?”

听她娓娓道来,明兰方知对方姓郭,乃某偏州县一镇上富户,夫妻俩都甚为能干,攒下上百顷良田的家产,妻子年长夫婿五六岁,今年已是知天命了,长子去年已成亲。

郭妻年老色衰,想纳一房颜色好的女子来服侍丈夫,可小地方的丫头有几个整齐的;凤仙这样的罪臣之女最好,比良家贵妾好拿捏,又比烟花女子规矩。

“只要夫人点头,这几日就可把人送过去了。”车三娘道。

明兰巴不得快些了结,转身就去使翠微去问凤仙。

过了半日,凤仙脸带红晕的来了,拧着碎花步站在厅前,明兰耐着性子听她自叹身世了半盏茶,才听她羞羞答答的问‘还有更好的么’?

明兰板脸:“有,年前几位庄头来送年货,道还有数十壮力没婆娘呢。”

凤仙见她脸色不好,连忙回话,说愿意嫁过去。明兰这才敛了怒气,刚和颜悦色的跟她说了两句,凤仙又红着小脸问‘那位相公生的如何’。

明兰:……

凤仙:那个,夫人打算许奴家多少嫁妆呀?

明兰:……

凤仙:路远迢迢的,旁的家什不方便运送,带银子即可。

明兰:……

用心险恶的对头送来的女人,好吃好喝供着,给她找婆家,末了,还要陪上一份嫁妆——明兰默了很久,实在无法容忍自己居然堕落成了圣母。

到送出嫁前,她都拒绝再见凤仙女士,只愿出二十两银子作陪嫁,不过她可以带走当初甘家送来的首饰;临出门前,绿枝十分彪悍的从凤仙行李的衣裳堆中,搜出一对小巧的汝窑官藏青花玉凤转心瓶,另一个垂玉珰粉紫釉描金暖手炉。

车三娘也是抹了一头汗:“我原先当她是个弱质纤纤的才女呢。”

明兰暗叹,当才女是要付出代价的,像她那亲爱的小姑子廷灿小姐,自打嫁人后就无声无息,公主府管束严厉,打听都没得打听。还是小沈氏从郑大夫人那里听来些许趣闻,曾来调侃明兰‘你家小姑子可真爱出风头,韩府千金领着几家小姐办诗会,她倒摘了魁首’云云。

又有张氏偶尔提及,仿佛是为了让新媳妇早日适应,新婚后第二个月,公主就派了个嬷嬷过去教规矩,半年后追加一个,一年后又补充两个。

人家婆婆爱往儿子院里塞通房姨娘,这位公主却一个劲儿的塞嬷嬷,实在妙的很。

这就是皇家的厉害,在公主府里讨生活,高兴了人家就说‘自家人过日子百无禁忌’,不高兴了,就叫你学满13个学期共250个学分的规矩,甚至延毕,让你难受都没的说。

世道艰难,才女还不如包租婆吃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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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回 分家风云

此后几日,华兰又来找过明兰一回,于此事姊妹俩已在不言语中达成共识。

若兄弟姊妹一个个都顺风顺水,只墨兰一家过的艰难凄惨,她们也不好袖手旁观,一样麻烦。综上缘故,墨兰夫妇最好还是别分出来,继续依附永昌侯府生活才好。

华兰与柳氏说好,旁的长短琐事均由她们出面,不过明兰多少得走一趟,算是压压阵。

这日梁夫人来请,道梁氏族中和姻亲的女眷们齐聚吃茶,商讨分家事宜,华兰觉得这场面合适,内宅女眷说话,既不用撕破脸来闹,又能表明盛家态度,就叫了明兰一道去。

路上,姑嫂三人同乘一辆马车,明兰问及梁家近况,“我也奇了,现下梁老侯爷才毕了七七,怎么梁大奶奶就明目张胆讨要分家?”

古代分家又不算什么体面事,若非父母发话,长辈主理,大多要落闲话。

柳氏叹口气,她是最逃不脱的,公爹和丈夫屡次嘱托,不得不奔忙劳碌,只听她道:“六妹妹是老实人,哪想到那些刻薄伎俩。自老侯爷过世后,那大房两口子就开始不太平了,后来梁家大爷去了宣府,多少消停了一阵儿,可袭爵的旨意一下,梁大奶奶又闹腾上了,还愈发变本加厉。”

华兰冷笑一声:“这点子心计也不难猜。不过打量着老侯爷没立世子,起了念想,想在前头立些功劳,好争下这爵位。现又见没了指望,就想着分家。”

柳氏疲惫道:“我瞧也是这个意思。大奶奶不会明说要分家,却镇日的招猫逗狗,指桑骂槐。今儿指摘梁二奶奶克扣了她的份例,明儿说婆母偏心,满府都欺负她。一个不好,就是一顿嚎啕大哭,再不然就找亲戚来喊冤评理,动不动就要死要活,开口闭口‘过不下去了’。连四妹妹也叫发落了一顿,说刻薄她那表妹,甚么春舸姨娘的。”

华兰听的厌烦,“梁夫人就不能睁眼闭眼算了?跟这种小人计较甚么。”

明兰摇头道:“梁伯母心高气傲,哪肯受这份气。”

“那就拿出些婆婆的手段来,别叫人当软柿子欺负了!”华兰捶了下马车壁板,上头裹了厚厚的锦缎棉绒,无声无息。

柳氏道:“大姐有所不知,这几年来,梁家大爷仕途得意,谁不高看一眼。今上登基后,梁老侯爷尚挨了申斥,偏梁大爷有能耐,不知走了哪条路子,得了宣大总兵樊大人的赏识,依旧平步青云。外头人都说,梁老侯爷能官复原职,还是沾了儿子的光呢。世人多见风转舵,这回闹分家,梁家就有不少站大奶奶那边的,直把梁伯母气了半死!”

听了这话,姊妹俩双双叹气,明兰无不感伤:“说一千道一万,还得子嗣得力呀。”

华兰想到自己,眉头深锁,低低说了句‘养虎为患’;无怪世上嫡母总防着庶子,有些还要存心养废,可见有些道理,眼前便是好例子。

明兰瞥了她一眼,柔声道:“梁家这样的,哪儿都不多见,姐姐不要往心里去。”

也不知华兰听进了没,只点点头。

她们到梁府时,各路神仙已齐聚假山旁的偏厅,各位女眷衣饰华贵,珠翠环绕,明兰略略一数,足有十来个之多。梁夫人指着说了,明兰方知其中两个是梁夫人的亲眷,两位是梁二奶奶娘家的母亲和嫂嫂,四位梁氏族内的女眷,余下尽是梁大奶奶的娘家人,庶房三奶奶独自垂首坐在一旁,四奶奶墨兰的娘家人刚到。

“你身子不便,就不必过来了。”梁夫人歉意道。

明兰捧着肚子,微微而笑:“不妨事的,这几个月正稳当呢。伯母有事,我们做晚辈的,总得来瞧瞧。”

叙话招呼后,大家各自落座。

梁大奶奶年约三十左右,生的娇小清瘦,姿色中上,她戒备的窥了眼明兰三人,抖开帕子,继续适才的话题——痛诉在梁夫人手下过的如何不容易。

“……不过想吃个鹌鹑蛋,是什么金贵东西了,婆子只是敷衍,好些的答我一声,不好的还暗地里的说我瞎折腾。倘若是弟妹发话,怕不连夜逮鹌鹑去!”她边说边抹泪,“才四五岁大的丫头,知道什么了,还当她爷爷在呢,她爹哪能跟二叔四叔比……”

这女人诉苦极有技巧,巨细靡遗,丁点大的事都能漫天挥发,慢了一盏茶,冷了一碗汤,一句话,一个眼色,都能牵到尊重体面上去。

偏她身旁还有几个妇人,你一言我一语,凑着帮腔,或叹息庶长子媳妇不好做,或抬着扛子,说梁夫人如何明理宽宏,定然能明白大奶奶的委屈和难处。

梁夫人脸色铁青的说‘你是指我处事不公了’,梁大奶奶就抽泣的回嘴‘五个指头还不一样长短,何况嫡庶有别,母亲哪里有错’;梁夫人又不能拉下脸来说‘我对庶子比对嫡子好’,只好活活噎着。

梁大奶奶边哭边说,絮絮叨叨,尽管涕泪满面,话却条理分明,并非一味蛮狠撒泼。明兰在旁听的有趣,暗叹头一次见闻这等高手。

譬如,若你好端端的指责某人,说‘猴哥你干嘛只跟二师兄好总叫我干活’,人家至少还能辩解一二,‘那呆子贪吃懒惰哪及沙师弟你稳重牢靠盘靓条顺一枝梨花压海棠’云云,纵使未必服众,至少也算个说法。

可这梁大奶奶居然不照常规出招,完全走意识流路线,只道‘你们心中隐藏着怨恨,眼中透着轻视,举止带着厌恶……不用否认了,我们又不是瞎子,完全看得出’。

——遇到这种对手,你除了脸憋通红,反骂一句‘我X你老母’,还能如何辩驳。难怪连墨兰也败在她手下,明兰恍然大悟,果然高手在民间。

梁二奶奶为人温柔端庄,从未与长辈顶过半句嘴,三奶奶自怜处境,瑟缩不语,墨兰倒是几次想开口,奈何畏惧梁夫人威势,不敢张扬,只能忿忿坐于一边。

梁大奶奶哭诉了足两盏茶功夫,终于转入正题,表示‘你们伤害了大房人民的感情,意图颠覆我们的平静生活,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梁夫人早是气极,冷笑道:“你要分家,说就是,难道我还会拦你!”

谁知梁大奶奶并不接过话茬,继续哭天抹泪,唠唠叨叨‘树大分枝,分家也不是坏事,亲兄弟的情分又斩不断,哪怕大家都住开了,常来常往,依旧一般的好’,绕着圈子说要如何抬帮扶两位弟弟。

梁夫人气的浑身发抖,“你要走,自走好了;何必非要饶上老三和老四,我早说了不成的,你还不肯罢休?!”

梁二奶奶忙过去扶着婆母,连声道:“母亲消消气。大嫂不过自说自话,两位叔叔和弟妹早说了不愿分出去。”

梁三奶奶和墨兰也连忙起身,双双道:“我们愿意孝顺服侍母亲。”

梁大奶奶立刻不哭了,柳眉倒竖道:“既然要分家,自然一道都分了,哪有留两个,走一个的道理。现下把事都办妥了,省的以后再啰嗦。”

明兰捋了好几遍肠子,才明白过来,梁家大房非但自己要分家,还要下头两个弟弟也分出去?!她转头,只见华兰也在看自己,彼此目露狐疑。

梁二奶奶的嫂嫂坐不住了,斯斯文文道:“大奶奶要分家,两个小的不愿分,何必强人所难,各自管各自好了。”她出身浙南望族,父祖兄弟三代出仕为官,不论夫家娘家,都是门风谦和自省,何曾见过这般无赖的。

梁大奶奶脸色变了几转,缓下来强笑道:“亲家太太此言差矣。几个兄弟都不分,只我们走了,岂不显得我们不孝了。”

明兰终于忍不住了,失笑道:“梁大奶奶思虑果然周全,可人家明明不愿,干嘛要为了你们去分家?”

梁大奶奶皮笑肉不笑:“一笔写不出两个‘梁’字,难道母亲和诸位叔叔,忍心看他大哥被外头人指指点点?”

明兰玩笑道:“适才大奶奶不是口口声声婆母妯娌不好么?都那么明目张胆的刻薄大奶奶了,何况‘指指点点’?!”这不是抬杠,而是逻辑问题。

梁大奶奶当即语塞,四周女眷发出轻轻的嗤笑,梁夫人松开紧锁的眉头,融雪般浅浅而笑,梁二奶奶转头感激的去看柳氏,三奶奶也偷偷抬眼去看明兰,墨兰却神色复杂,看了会儿众人,又怔怔望着窗外。

明兰再添上一句,“况且孝不孝的,众人都有眼睛。老子过世还不足百日,哪怕有天大的委屈,也该忍了,却有人闹着分家,呵呵。”

梁大奶奶咬牙切齿,心知这话有理,若非怕风评不好,她早闹的更凶了。

华兰见状,高声笑道:“这不就成了。梁伯母都发话了,想自家过小日子的,就分出去;不愿意分家的,就留下。兄弟虽亲,但各走各路,大家好聚好散。”

顿了顿,她敛去笑容,冷冷道,“谁也不怕闹事,不过顾着脸面,盼着一家和气。我劝大奶奶,还是见好就收罢。”

梁二奶奶底气大足,微微挺背,斯文有礼道:“大嫂嫂,三弟四弟反正是不分的,你要怎样,自便罢。”自从丈夫袭爵后,她没少吃长嫂的排头。

梁大奶奶沉着面孔,一言不发,她身旁的一个妇人出来笑道:“都是自家人,话赶话急了,瞧这弄拧的,实则大奶奶也没什么旁的心思,不过是儿女大了,总要分出去过的。”

她嘻嘻哈哈的打了番圆场,又道,“……若是分家,夫人预备如何分呢?”

梁夫人毫不犹豫:“祭田不能动,永业田不能动,五丫头还没出阁,给她留笔嫁妆,余下的均分四份,一家一份。”

梁大奶奶又跳了起来,尖声道:“这不成!淮西街上那排铺面,另两间银楼,还有四年前买的那两座庄子,爹爹早说了是给我们置办的产业,这些怎能算作公中的?”

“既然是四年前就置办的,为何老爷迟迟不把这些交到你们手里?”梁夫人问。

梁大奶奶死死咬住嘴唇,手指不住的绞着帕子。

梁夫人盯着她,一字一句道:“锦绣繁华时看不出来,老爷也喜欢。可一旦有个什么,你们妄为长子长嫂,却一丁点儿担子都不肯挑。家里洪水滔天也罢,父母兄弟有难处也罢,只要自己好,别的一概不管!老爷明白了这点,才收了产业,叫我均分。”

梁大奶奶的面孔绷紧发白,过了片刻,她忽扑在自己膝头上,大哭起来:“家里兄弟四个,只他大哥在外头拼死拼活,有什么法子,庶子没有好出路,只能血里火里挣生活!光耀了门楣,体面了父亲兄弟,又挣下大把家产,怜他才三十出头,已满身是伤。天冷腿会疼,天热背上疽伤裂开,下雨天旧伤发疼,浑身上下,竟没一处好的!”

她哭的伤心,跺脚捶胸道:“二弟命好,镇日看书赏花,悠闲自在,自有祖宗的爵位可承继。三弟四弟也是舒舒坦坦的在家,外头有他大哥顶着,谁也不敢小瞧了去……”

梁夫人听的勃然大怒:“说一千道一万,你不过是怕兄弟沾了你们的光,你放心,我们就算大难临头,也有几门能靠的亲戚,讨饭也讨不到你们门口!”

听得‘亲戚’二字,梁大奶奶心头一警,虽说除了自己丈夫,剩下三个梁家子不过都是灯笼货,摆着好看的,可架不住从婆母到两个妯娌,背后都连着厉害的姻亲。

心头一转,她刚抬眼,就见明兰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她顿时缩了脖子。

坐在梁夫人身后的贵妇冷哼一声,“哼,敢情梁家老大是天生天养,不用我姐姐姐夫养育教导,自己从娘胎带了一身好本事,武曲星下凡呢!”

梁大奶奶闷声不响,低下闪着怨愤的眼睛。

看到这里,明兰已觉得索然无味。

有能耐的兄长不愿被无能的弟弟拖后腿,想自负盈亏,没什么不能理解的。梁大夫妇仗着庶强嫡弱,策划此次分家,看老父亡故,嫡母骄傲,另亲朋帮从些许,本来成功率很高,可惜他们忘了一点,破船还有三斤钉。

兄弟们再无能,嫡母再高傲,世族姻亲依旧不容小觑,光是梁夫人和梁二奶奶身后,就有一位两广总督,一个户部侍郎,两个屡出权宦的名门望族,这还没算上盛顾袁三家。

梁府大爷再能干,也不能一股脑儿把这帮人都得罪了罢。

大约胎儿感受到了明兰的无聊,重重动了两下,明兰不妨,轻啊了一声,皱眉捂腹,梁夫人看到,急忙道:“可有什么不妥?”

明兰缓缓抚着肚子,笑道:“无妨,约是坐太久了。”

梁夫人心知不宜叫明兰立刻回去,便转头对墨兰道:“这边后头屋子还算清净,陪你妹子过去歇歇,待缓下来后,再说旁的。”

墨兰柔顺的应了,低头去搀明兰,在旁服侍的小桃很机灵的抢先一步,不着痕迹的从侧边隔开她们,扶着明兰憨笑道:“四姑娘,您前头走罢。”

墨兰看了这主仆俩一眼,莲步轻移,缓缓往后头走去,明兰和小桃跟着,临出偏厅前,还听梁二奶奶的母亲缓缓而言,老太太声音苍老笃定——“要分家,直说就是,何必扯什么嫡母刻薄,白显了小家子气。亲家公的家底,便是一份也很富足的。做小辈的,眼光要放长远,万事留一线才好……”

明兰听的暗暗点头,这番又劝导又威胁,果然厉害。

绕过一架紫檀木玻璃彩绘牡丹如意花样的大屏风,又转了两个拐角,来到一间清雅宽敞的厢房,靠墙设榻,窗边有桌几椅凳,当中一把大大的如意圆桌。

小桃扶明兰靠坐到软榻上,弯腰除鞋,将她双腿抬上榻,低声道:“又肿了呢。”然后轻轻揉着,明兰发出惬意的声音,酸胀的小腿难言舒适。

墨兰坐在明兰对面,看着梁府丫鬟端上热茶点心,然后屏退众人,侧面洞开的炭炉格栅,随着气流涌动,隐隐传来前头厅堂争执的声音。

她淡淡瞥了眼不肯离开的小桃,再看明兰,明兰也在看她,屋里寂静的落针可闻。

她们俩实在太熟了,墨兰装柔弱可怜固然无用,明兰扮老实淳厚也属于白搭。

打过架,吵过嘴,针锋相对过,互相陷害过,到如今,就算不知道对方肚里有几根肠子,至少也知道那肠子的形状颜色。

墨兰轻笑一声,道,“六妹夫又出门了,六妹妹觉着寂寥罢?唉,只盼六妹夫平安回来。”

明兰捧着暖盅,没理会这话,神色悠然道:“我听说,老侯爷过世后,梁伯母便亲自做主,散了姐姐院里好些姑娘。”

墨兰沉下脸色,却忍不住辩解,“相公要守孝三年,没的耽误那些女孩子。”

“——原来如此。”明兰笑笑。

看妹子这神色,墨兰愈发恼恨,婆母对自己不满,明的暗的都示意过了,每每谈及顾家,总要夸两句‘顾侯夫人那样的,才是旺夫益子的有福之人’。

“你们……”墨兰咬了咬唇,“是否觉着我窝囊无用?”

明兰笑眯眯道:“论儿女,论前程,论夫妻情分;大姐姐,五姐姐,还有我,四姐姐自己比比看罢。”

墨兰目露怨恨,站起走近明兰几步,小桃一下跳起来,挡在软榻前,大声道:“四姑娘,你若走近我们姑娘三步之内,奴婢就无礼了!”

她自小身体健壮,这几年又跟顾全几个学了些拳脚,撂倒个把内宅女子不在话下。

墨兰瞪眼:“你敢?!”

小桃直直瞪回去:“四姑娘,那年您拿碎瓷片要划我们姑娘的脸,奴婢还记得。房妈妈说了,若再有下次,只管招呼四姑娘的脸蛋,不用客气!”

墨兰气了个趔趄,心知小桃憨直老实的,最说一不二,再看她结实矫健的圆身子,只好退后坐回椅子,恨恨拍着扶手,低骂道:“我自小就运气不好,今日才叫你们笑话。”

明兰微微抬起身子,失笑道:“自小到大,姐姐每遇糟糕之事,总是怨天尤人。或怨爹爹不够宠爱,或怨祖母偏心,或怨姊妹们碍事。这毛病,到如今也还未改呀。这门亲事是姐姐自己算计来的,无人可怨了,姐姐就推给运气。姐姐何不想想,也许,所有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不是?”

墨兰拍几大怒,额头青筋暴起,吼道:“我有什么不是?!难道要我眼睁睁的看着你们一个个攀了高枝,自己坐以待毙?”

明兰半点不动,静静道:“从林姨娘教姐姐不要‘坐以待毙’起,姐姐就错了。”

“你……!”墨兰气急败坏。

明兰淡然道:“林姨娘教了些什么,观姐姐现下行径,我也能看出些来,无非就是争宠斗艳,整治妾侍,牢牢拿捏夫婿,分宠,挑拨,谄媚……”

她轻轻笑了一声,“说实话,无怪梁伯母对姐姐不满。林姨娘是什么身份,姐姐又是什么身份,好好一个正房太太偏去学妾侍做派,还想拿这些鬼祟伎俩安身立命。”

墨兰手指紧紧掐着桌几,哑声道:“不许说我姨娘,她如今已受足了罪!”想起前阵子去庄上看望生母,昔日美貌清丽的林姨娘,如今已成了个粗糙的坏脾气老妪。

“除了她,还有谁来教我?我不听她,信她,还能怎样?!”

明兰看着她,摇头道:“孔嬷嬷,祖母,连父亲,也常对我们姊妹训话,可姐姐都没听进去。你的运气差?那大姐姐呢。梁伯母可有算计过姐姐的嫁妆?可有往你屋里塞人?可有刻薄欺侮你的孩儿?哦……我忘了,四姐姐还不曾生养。”

墨兰满心愤慨懊丧,一时又觉着灰心颓废,只觉自己一生无望,又想去抓破明兰的脸,身子却像定住了般,无法动弹,只能怨毒的瞪着明兰。

“大姐夫曾说过,四姐夫并非纨绔子弟,不过是年纪轻,好玩乐,心又软,易受挑拨,可骨子却不坏,好好盯着,鼓着劲,会有出息的。”

明兰回忆华兰的话,轻声道,“即便四姐夫当初宠爱春姨娘,可若姐姐拿出道理来,谆谆劝导夫婿进取,斥责春姨娘的无理取闹。梁伯母还不欢喜坏了,能不给姐姐撑腰?往这条路子上,姐姐倒可以多使些手腕了,四姐夫焉能不听。”

“可姐姐偏不走正途,去行那歪门左道。为跟姨娘争宠,不住给夫婿弄通房美婢,以图分宠,闹的屋里乌烟瘴气。这几年下来,大姐夫给大姐姐挣下数倍的嫁妆,可四姐夫呢?娶了姐姐后,数年来于仕途上竟无半点进益!我只问姐姐,若梁伯母哪日不测了,你们分家出去,四姐夫可能撑起门户来?”

明兰缓一口气,深深道:“若我是做娘的,眼看我原先还能□的儿子,叫儿媳勾引的进取之心全无,整日厮混于花丛中,我能喜欢那儿媳么!”

在督促夫婿用功奋进这点上,柳氏属于教科书般的典范案例。

啪,啪,啪——响亮的拍掌声。

墨兰冷笑着拍掌,大声道:“好,说的好,到底是做了一品夫人的,果然说的头头是道,只叫我这不成器的姐姐,恨不能一头碰死了,再投一次胎的好!妹妹现下飞黄腾达了,也别光顾着讥讽,好歹拉拔姐姐一把呀!”

望着她那扭曲激烈的面庞,明兰静了好一会儿,忽道:“五姐姐随姐夫赴了外任,四姐姐从来不问,可知他们去哪儿了?”

墨兰不屑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管哪处犄角旮旯,芝麻绿豆的小吏!”

“……是泉州。”明兰轻声道,“当年爹爹领咱们住过的地方。五姐夫有本事,自行谋的差事,爹爹不过最后推了一把。”

说完这句,明兰长出一口气,只道:“我歇的够了,这就去前头告辞,姐姐不必送了,就此别过罢。”说着便下床踩鞋。

走出门外,小桃紧紧扶着她,嘟囔道:“姑娘也忒好心了,四姑娘哪里配了!您的好言好语,她还当是笑话她呢!”

明兰揉揉小桃的刘海,微笑道:“傻丫头,有时咱们要做些‘应该’的事,而非‘需要’的事。”就当为梁夫人做件好事罢,她待自己还算不错。

……

墨兰犹自坐在椅中,仿佛无力,脑中一片空白——

泉州,那是多么好的地方呀。

空气湿润温暖,到处都是碧粼粼的水塘,映得天光浅蓝明净,鱼米稻香间,悠荡着孩子们稚嫩的歌声,还有从海那边舶运过来西洋货……

那是她最美好的时光。

那时,她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生母林氏又那么体面。出门游玩,或见人待客,哪个太太夫人不夸她漂亮,聪明,简直比嫡出的那两个还有大家风范。

泉州,泉州,文炎敬,父亲的安排……本来,这都是她的。

一时间,她满心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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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3 20:51:32 | 只看该作者
第208回 过年前后

事不宜迟,为怕过年事繁,各家主母忙不开手,明兰赶在十一月底下了邀约帖子,得了各家的允诺后,便叫翠微准备。

入腊月的第二日,柳氏与华兰一早就登了门,难掩脸上兴奋。华兰沾沾茶水,放下帕子道,“我出门那会儿,四弟才那么点大,话都说不清楚,一眨眼也要讨媳妇了。”

柳氏面上透着几分疲倦,道:“可不是。六妹妹递消息来时,老爷和相公都愣住了,过了半日才回过神来。老爷发话,叫我帮着相看,真真难死我了。我才多大年纪,懂得什么了,哪够给小叔叔瞧媳妇的。昨夜一宿都没睡踏实,亏有大姐和六妹相助。”

华兰笑道:“如今太太和老太太都不在,只留弟妹在家里操持,若今日相看得意,以后四弟要弟妹操心的地方还多着呢,弟妹切勿推辞才是。”

明兰掐腰谄笑的倚在长姐身上,“四嫂尽管放宽心,今日有大姐姐在,好不好的,都赖不着咱们不是?”

柳氏就怕若娶来新妇后觉着不好,自己容易落埋怨,听明兰这话,大是放心。

华兰拧着明兰的耳朵,瞪眼笑骂道:“怪道老太太叫你小冤家,这么一推四五六,将来若有个什么,只我被老爷和四弟怪责,你们就一干二净了。”

柳氏忙道:“大姐别这么说,且不说老爷倚重长女,大姐终归比我们多吃几年饭,多好些见识。由大姐领头,咱们才有底气。”

“你们两个少拿好话来哄我。得了得了,我老实在前头顶着还不成么?”华兰故作生气。

三人说笑了一阵,翠微便来传话,说威北侯夫人与沈家母女到了——

沈夫人年近五十,肤色微黑,五官生的不坏,只是精心修饰遍身华服也掩不去早年操劳的风霜之色,沈家小姐倒生的眉清目秀,俏丽可人。

单论相貌,海氏与柳氏与之相比,都颇有不如,只实在太过害羞,华兰柔声问她平日爱吃什么,爱玩些什么,她都犹若蚊啼般答几个字,几要明兰几个读唇方能明白。

沈夫人讪讪,心中苦笑。其实女儿性子还算爽朗伶俐,可自从知道要与个书香门第议亲,又听次子道盛家无男不有功名,兼之姻亲贵重,就成了这个样子,生怕多说一句,嗓门高上些许,就会叫人生了轻视之意。

华兰脸上笑着,却想到自己有嫡庶三个儿子,不免代入婆母心态。沈小姐这幅磨不开脸的模样,实在不合她爽利的脾胃,若叫她选作嫡亲儿媳,那定是不要的,怕将来撑不起门户。不过,又说了,为家门和睦计,庶儿媳这般的却可,羞涩柔顺总比彪悍泼辣的好。

另一边,柳氏已在心中道了个‘可也’。妯娌相处,最怕争强好胜,长嫂海氏已是强大无比,再来个厉害的弟妹,她还过不过了,沈小姐这样的正好。

明兰态度悠然,谈笑自在,边打量沈小姐稚气未脱的面庞,想她比蓉姐儿不过大两岁,却已开始议亲了,暗自罪过,真有残害幼苗之嫌。

她早细细问过张氏,什么刺绣学问都在其次,心地厚道良善最要紧。长栋这小子,虽看似老实,颇有几分呆气,实则胸中有大主意,只要能跟妻子和美互敬,纵算沈小姐再不晓事,都可慢慢学起来。

张氏领会后,当下狠狠夸奖了沈小姐一番,表示人品绝对过硬,随家人住在乡野时,常爱扶老人过沟渠,和热爱背老人下山的长栋简直天作之合。

明兰默,……您是头回做媒吧。

她们在估量沈小姐,沈夫人也暗暗打量盛家几个女媳,见华兰雍容飞扬,明兰亲切温婉,气度家教均是上上之选,再看柳氏,虽相貌平凡,但别有一份庄重端正,想来不会太难相处。

沈夫人不禁暗暗点头,想到底是有底蕴的人家,既知书达理,斯文和气,又不迂腐酸儒,假文酸醋的拿规矩压人。

众人吃过三四巡茶,张氏和沈夫人便起身告辞,明兰一路送到二门,多少好言好语,才彼此分了手。回到屋里,柳氏和华兰已就相看结果交换过意见了,一个说沈小姐仪容规整,我见犹怜,一个说沈家富足,父兄得力;总之两人都表示这门亲事不错。

“到底是六妹妹做的媒,我们原也不用操这些心,就该知道是可靠的。”末了,柳氏拉着明兰再度道谢,然后告了辞,说要回去报与盛紘知晓。

目送柳氏离去,华兰转回头来,笑道:“这倒是个滑不留手的,连你也叫拉下水了。”

明兰叹道:“她不过是三嫂,非嫡非长,要操办四弟的亲事,怕左右不落好,也情有可原。咱们是四弟的亲姐,又差了一层,多担些便担些罢。”

“……老太太总说你厚道,将来定有福报,如今我也信了。”华兰默了片刻,也叹道,“你说的是,老三媳妇的确不容易。你不知道罢,三弟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前些日子他房里有个丫头叫查出有喜了,把爹给气的!”

“怎能这样?如今三嫂还未生子呢。”明兰吃惊,“三哥哥也太糊涂了,爹的意思满府里谁人不知。如今三哥三嫂都还年轻,长子怎可非嫡出,难道没有伺候汤药么?”

“怎么没有?那丫头奸猾,偷着倒了汤药,想藉身孕攀高枝呢。”华兰扁扁嘴,“爹气的不轻,骂老三不长进,不想如何用功进取,却流连花丛;当下把老三捆了伺候一顿家法,还是弟妹在旁哭求了半天情,才免了老三罚跪祠堂。”

“……那丫头呢?”

华兰不屑道:“灌了药,找人牙子发卖了。不是我说,都是老三给惯的,房里的丫头都一个个贵妃娘娘似的大脾气,不知天高地厚,连主子家的规矩也有胆去坏!”

明兰叹口气,没有多情的贾宝玉,也纵不出爆炭般的晴雯来,柳氏也不简单,大约趁这回能狠狠收拾屋里一番罢,估计又要倒霉一群女孩。

“当初的可儿也是,若眉也是,唉,三哥哥就不能收收他那多情绵软的性子,没的叫那些丫头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到头来,反害了人家。”

华兰微皱眉头,不自觉流出鄙夷的口气:“林氏教出来的,能有什么好。”

顿了顿,又道,“如今四妹妹那边也麻烦的很。宗人府袭爵的册子迟迟没下来,一家人只好干耗着。你姐夫说,偏他家老大如今很得宣大总兵重用。唉,可怜梁夫人……”

明兰默了半响,才道:“这门亲事,是四姐姐千辛万苦求来的。好与坏,都怨不着旁人。到时若梁府有事,咱们尽了亲戚的本分,也就是了。”

华兰赞道:“正是这个理。”

……

大年节的,为了不使过分冷清,明兰早早把制冬衣的差事交给蓉姐儿和娴姐儿,叫两个女孩忙进忙出,一忽儿查验才买来的棉花布匹,一忽儿跟针线上讨教,连发放也要亲力亲为,闹腾的热络起兴,最后却多饶了明兰三十两银子的费用。

邵氏拎着女儿和蓉姐儿来赔不是,歉疚的责道:“这两个傻丫头,只顾自己兴头有趣,险些耽误了正事。亏得弟妹早在成衣铺子定了些衣裳,不然我看你们俩怎么收场!”

两个女孩红着脸,绞着手,头都不敢抬。

明兰倚在炕头,笑道:“几十两银子,给姐儿们买个教训,不算贵。”

娴姐儿欢喜的抬起头来,态度诚恳的认了错,蓉姐儿也羞答答的随后,并表示愿从自己月钱里扣下这笔银子。

明兰觉着好笑,抚平胸口道:“现下知道了,读书是一回事,办事又是另一回事。记下这回吃亏,倒也不用罚月钱了,回去好好想想,哪里出的错,下回别再错就是。”

又道:“你们头回办事,出了错,我原还当你们要互相责怪呢。现下你们能一同承担,小姊妹俩和和气气的,这样很好。”

两个女孩受了这番夸奖,适才的懊恼淡去一般,笑嘻嘻的手拉着手,小鸟般的快·活出去了,邵氏看了,直是摇头莞尔。

到了腊月二十三,明兰领众管事媳妇祭过灶王爷,阖府分食汤面,打扫各院落,备置年夜饭。至大年夜,众人一齐吃了饺子,几个运气好的丫鬟仆妇,还吃出了两三钱重的银锞子,各个高兴的什么似的。因怕惊着孕妇,丫鬟们远远到院子去放鞭炮,蓉姐儿胆子大,一个人就敢放二踢脚,娴姐儿叫邵氏搂的死紧,只能点两枚烟花棒。

明兰拉着团哥儿,挨着炕沿趴在窗口看满天绚烂的焰火,小胖子伸着胖乎乎的手指,依依哦哦的指着天空,也不知在乐些什么。

大年初一大早,廖勇家的和郝大成率满府众管事仆役来向明兰磕头拜年,明兰照例叫人抬了几箩筐铜钱来分发压岁钱,各管事每人多得一份。

随后几日,便是款待陆续来拜岁的亲朋好友,大家有眼色的很,顾廷烨不在,明兰又挺着肚子,满面疲倦,来客也不多耽搁,稍事闲聊便走。倒是车三娘这几日分外高兴,她刚得了丈夫打远方来的信,只说军粮事已毕,很快便能回来接她回江淮。

开了正月,皇帝也要发压岁钱,除宗室国戚,似明兰这般夫婿在前方征战的,如段家,耿家,薄家,都有赏赐,明兰得了个羊脂白玉大海碗,另数盆暖房供养的金橘。

大冬天能瞧见这么鲜亮的活植物,还透着淡淡的果香,两个女孩都喜欢的很,小胖子却瞧那滚圆鲜艳的果子发馋,扑腾着直想摘来吃。明兰也不哄劝,很利索的摘下一枚,剥出果肉撕下一丝到小胖子嘴里。

……

小胖子被酸傻了,泪汪汪的扁着小嘴,小脸皱成三十二褶蟹黄大汤包,生鲜多汁。

再也没人惦记那金橘了。皇恩浩荡,阿门。

除此之外,御上还有旁的恩典,其中便有永昌侯嫡子袭爵的旨意。

梁夫人终于放下心来,因白事过去不久,只能稍摆筵席庆贺,明兰依礼送了贺礼过去,墨兰也不忘回娘家显摆一回,可惜柳氏态度冷淡,而长枫臀伤未愈,不宜见人。

盛紘倒很捧场,既然亲家爵位得保,他当然继续提醒女儿赶紧生子,不然在夫家也没地位——真真伤口撒盐,墨兰郁愤,心道还不如不来炫耀呢。

正月喜事多,未过几日前方就传来捷报,宣大总兵将游荡于宣府大同处的小股羯奴歼灭,剩余残兵都赶至西北塞外,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开了个好彩。

皇帝龙颜大悦,论功行赏中,梁府大爷赫然于榜首前三甲,一时间,永昌侯府一扫之前冷清,再度门庭若市,往来如织。

可惜,这般好光景只持续了十来日。

这日柳氏来寻明兰,寥寥数语,淡淡道出永昌侯府要分家了,已闹了好几日了,涉及梁晗与墨兰,问明兰要否去看看。

明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问大姐姐哪日去,我也跟着去一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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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回 别后琐事

十一月上旬,皇帝命钦天监择一吉日,御驾亲临西郊燕云台,点齐将帅,歃血祭天,随后兵发三路,齐奔陇西而去。

其中,皇帝特意把英国公和威远侯分开,也不知是怕这翁婿俩感情太好,掌兵过慈,还是怕翁婿俩不睦,误了大事。总之,最后顾廷烨随英国公走北路,沈从兴领段氏兄弟一路往西,薄天胄与甘老将军居中为主。

据送公孙老头前去的屠家兄弟来报,西郊大营那儿聚了十数万大军,端的是旌旗遮天,刀甲林立,杀气远冲云霄。

明兰只恨无缘目睹此古代盛况,加之身边少了他,心里空落落的难受,沉着面孔坐在炕上,把下头侍立的婆子丫鬟唬的半声不敢出。

“我说凤仙姑娘,你倒是说话呀。”绿枝指着下首站立的一对主仆,大声道,“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偷鸡摸狗的做耗!”

凤仙低头立在那儿,只一言不发,柔弱清丽的面孔还残留泪痕,她身边的丫鬟先不忿了,嘟囔道:“我们姑娘不就是见了回娘家人么?有什么了不得的,这么喊打喊杀的……”

明兰淡淡一眼过去,小丫鬟立刻闭嘴。

“早先我就立下规矩的,你们要见外头的人,得报与我知道。”明兰慢慢的拨弄手指, “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拿银子叫婆子开了二门,偷着溜到偏角门去见人,算怎么回事呢?”

凤仙依旧不语,那丫鬟倒一副精明模样,堆出满脸的笑,“夫人仁厚,咱们都知道,因这府里上上下下都要夫人操心,咱们姑娘怕饶了夫人,这才……”

“不然,与廖勇家的说一声也成,你们说了么?”明兰淡淡道。

那丫鬟一时语赛,又讪讪道:“廖嫂子…不是也忙么…”

明兰懒得再跟她废话,朝一旁廖勇家的道:“那婆子你发落了罢,别再留府里了,十两银子就叫砸开了,没用的东西。”

廖勇家的躬身应道:“那是旧府里的老人,原先就是守二门的,没想眼皮子这般浅。”

明兰一点头,“侯爷出门了,家里的门房愈发该严些了。回头你荐几个人上来,不单夜里要守门,白天也不该懈怠了。”

她说一句,廖勇家的应一声。

明兰看了那丫鬟一眼,“既犯了府里的规矩,就该受罚,没的说我年轻,屋里没规矩。可我也不忍心重罚凤仙姑娘,既然你们主仆情深,你就替你主子受了罢。”

那丫鬟当即傻了眼,满面惶恐的连叫饶命,廖勇家的叫两个婆子上去一把拿住,冷声道:“别仗着几分小聪明,就到夫人跟前摆弄。府里的规矩,哪里是你说改就改的!”

那丫鬟犹自哭叫:“…我们…我们是甘老将军送来的呀!”

廖勇家的冷笑:“与你一道送来伺候凤仙姑娘的那个,叫什么蹁跹的,如今在哪儿了?我早就劝过你,别太拿自己当回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边说这话,边拿眼睛看凤仙,目光不掩讥诮警告之意。

那丫鬟被拖出去后,凤仙终撑不住了,抬眼望明兰,强自镇定:“夫人预备拿我怎么办?”

“侯爷与我说过,当初甘老将军将你送来时,曾说‘此乃罪臣之女,尚有几分颜色,性情也算乖巧,可供**洒扫消遣’。”明兰漫不经心的侧过身子,让小桃换边揉·捏抽疼的小腿,“姑娘读过书,你说这‘洒扫消遣’,是个什么意思。”

屋里仆妇均一阵轻轻讥嘲嗤笑,廖勇家的先道:“奴婢们没读过什么书,倒也知道这个。洒扫么,当是个正经活计,消遣么…呵呵…就是个玩意儿东西!可惜哟,夫人一没叫姑娘拿笤帚,二没拿姑娘消遣,还好吃好喝供着,绫罗衣裳四季换新。”

四周的目光犹如针芒刺骨,凤仙的脸色涨红,又陡然惨白。

明兰看了她一会儿,挥手叫众仆妇下去,只留小桃和绿枝在屋里,才道:“你问我预备拿你怎么办。我倒想先问问,你有什么打算?”

凤仙猛地抬头,双目含泪,哀凄道:“……我虽由甘家从教坊司赎了身,可依旧是官奴户籍,如何到外头寻常度日。只盼夫人怜悯,给我口饭吃,我一定忠心伺候夫人和侯爷……”

不待她说完,明兰已摇了摇手:“这种废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见凤仙满眼绝望,泪水簌簌而下,明兰直言道:“你到府里已四五年了罢,我进门尚不及你早。若侯爷有心收你,何必等到今日?你既是罪臣之后,又是甘家送来的,侯爷不会要你的。要纳个好姨娘,哪里找不到了,干嘛非要你?”

凤仙跪倒在地上,她知道大凡罪臣之女,多没入教坊司受辱,运气好的,叫商户人家赎去做妾,运气不济,甚至有被卖入烟花地的。

有头脸的人家多不会纳教坊司出来的女子做姨娘,当初甘家也不过把自己当个玩意儿送来的,再何况顾甘两家彼此忌惮。可起初,她还想着,若能叫顾廷烨喜欢宠爱,先当个通房,生下一儿半女后,以顾侯功勋威望,总能慢慢将她抬举起来的罢。谁知……

她不禁泪如雨下,自己都二十余岁了,自父亲获罪,全家被抄,便如一蓬浮萍,无处落脚安身,“…夫人…难道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么?”

明兰叹道:“常嬷嬷说,你还是个知羞耻的。这些年我冷眼瞧着,你还算老实。如今你面前,有三条路。”

凤仙连忙抬头,满心希冀的望着。

明兰道:“第一,若你还有可靠亲戚,我放你去投奔,将来走远些,嫁个庄户人家也好,全当我发嫁了个丫头。第二,如今车太太就在咱们府里,我请她帮忙,要么寻个老实的低门小户嫁了,要么给富户为妾,越南边的越好,天高皇帝远,以后也没人提起你的来历了。”

凤仙听的忐忑万端,面色变化不定。

明兰再道:“再有,你若不愿离去,我就到庄子上寻摸,给你配个老实的奴才就是了——这是第三条路。你赶紧拿个主意,待岁数大了,无论什么都不容易了。”

一气说这么多话,明兰有些累,叫绿枝带凤仙出去,然后软软的倚到靠枕上,手指放在肚皮上轻轻点着,仰天看着雕绘着火红石榴藤蔓的顶梁,怔怔出神。

顾廷烨临出门前,叫她可以开始着手处理掉凤仙了,这是不是表明甘老将军很快……?

此次皇帝的人事安排很有意思。以甘老将军的资历,哪怕是英国公也得叫声老哥,沈顾段就更不必说了,只遇上薄老帅没辙,只能当副手——套句李云龙同学的话,‘老子当班长那会儿,你还扛着铁锅当火头兵呢’!

何况这回要捕捉的是游击队,中路军打着主力的招牌,扛那么招摇的帅旗,摆明了是做幌子去的,白来白去,一个‘无功而返,空耗钱粮’的罪名跑不掉的。

若皇帝开心,就会龙颜大悦:爱卿无罪,汝等为另两路军做出了巨大贡献,大家一同有封赏;若皇帝不开心,就会翻脸不认人:两位是老将了,没想到这么让朕失望。

明兰估计,呃,皇帝多半会人前很不开心,然后人后很开心。

看来这回薄老帅是下血本了,宁可拼却半生威名,也要给子孙在皇帝跟前讨个好,厉害,厉害……不过,这种程度的计策,自己都瞧的出来,那甘家怎么会瞧不出来呢。

明兰晃晃脑袋,不去想它。倒是顾廷烨这回蛮好,英国公素来靠谱,是那种既稳重又不会束缚手下将领手脚的,好处是吃不了大亏,坏处是显不出大功。

不过没关系,平安回来就好,风头留给国舅爷去显摆好了。

她越想越开心,捧着肚子在炕上滚来滚去,笑眯眯的好像只偷油成功的小老鼠,仿佛明天丈夫就能全须全尾的回家了。

……

这日后,明兰原本以为凤仙这种风吹就倒的弱美人,面对如此抉择难题,非得愁肠百转个俩月,谁知人家一遇上终身大事,一点都不优柔寡断了。

不过两日,她就婉转的请翠微向明兰转达,说愿给富户为妾。不过请无论如何找个好人家,家底殷实些,主母厚道些,男人年轻些——太老了她生不了孩子。

……好具体的要求。

明兰呆了半刻,苦笑着去请车三娘。

车三娘早知前因后果,拍腿笑道:“这又何难。”

她在外头理事惯了,很是利落泼辣,思忖片刻便道,“本来我当家的识得不少盐商,最好出手,可这类买卖人,容易和当官的打交道。为免将来又饶上侯府,索性寻个安稳的土财主算了,沿内河往里头地界过去,山高路远的,耳根清净。”

明兰笑道:“那可谢过姐姐了,多亏了你,否则我还真不知如何是好呢。”

车三娘嗔笑道:“你也是心肠忒好了,这么个东西,你还费心巴脑的替她想前程。”

“姐姐也瞧见了,她既不甘清贫,又有些来历,留在自家我总是不放心。”明兰叹道,“可真要随意把人卖到哪处去,我又不落忍。唉,顺手的事,只是劳烦姐姐到处打听了。”

车三娘笑道:“劳烦什么!她生的不赖,人也体面,还是个黄花闺女,找个肯收做姨娘的,半点不难。再说了,吃咱们这碗饭的,人头不熟,人面不广,那哪儿成呀。”

明兰心里感动,真心道:“石家大哥随军送粮去了,委屈姐姐这阵子住府里,若有不足之处,姐姐千万别跟我客气。”

车三娘仰头大笑,直露出两边臼齿:“夫人说哪门子笑话呢。我是渔村里大的,那会儿铺的是稻草,哪怕现下享了几天福,又何曾住过这么好的屋子。”

明兰放心微笑。早先她还怕车三娘不惯侯府的啰嗦规矩,拘束了她,没想人家能说会道,满肚子趣事笑料,极有结交能耐,不过几日功夫,邵氏已跟她熟络的什么似的,连自诩清高的若眉也乐意找她说话,倒解了些许公孙老头远行的郁郁。

两人说笑了会儿,车三娘迟疑了下,终于道:“夫人,有件事我瞧在眼里,不知该不该跟你说。这…我也不好断定的…”

明兰奇道:“姐姐只管讲。”

车三娘皱了皱眉,道:“我瞧若眉妹子,肚子着实太大了些,没准有两个呢。”随即苦笑, “当年我怀的就是俩丫头,可惜只留住一个。”

明兰大吃一惊,连忙发帖子请林太医举荐的那位成太医来瞧,自己到屏风后瞧着,若眉五个月的身孕,肚皮倒有六七个月的大,不禁有些心慌。

成太医把了半天脉,出来摇头道:“委实只有一个。”擦了把汗,自己常来宁远侯府请平安脉的,若连这个都没瞧出来,岂不糟糕。

再仔仔细细的查问一番,最后确定:“依老夫看来,实在非是双生。”为怕意外,又加上一句,“不如再请旁的大夫来瞧瞧,稳妥些。”

明兰的确不大放心,于是又陆续请了几位产科有名望的大夫,谁知都说若眉怀的并非双生子,只是进补太过,致使胎儿大的快了些。

足足忙活了几天,居然得出这个结论,明兰真气不打一处来,翻开公孙小院的账簿和库房支出,赫然发现若眉这几月进补的珍贵食材,几乎够她生两个用的了!

当下便叫崔妈妈去与若眉说,有多少孕妇难产死产,都是胎儿过大的缘故上。

若眉素知崔妈妈诚实,断不会胡言,立刻被吓的面色苍白,翠微一瞧吓的过了,赶紧好言相劝,抚慰了半天才哄回来。

明兰气犹未消,把服侍若眉的几个婆子叫来痛骂:“丫头们不懂事,你们都是伺候老了的,这道理还不知?!别给我装傻充愣,糊弄主子多进补,你们好中间过些油水。现下仔细听了,倘若眉姨娘和孩儿有个什么,你们谁也别想躲过去,统统都卖了!”

下头婆子吓的不住磕头求饶,明兰懊恼,自己眼皮子底下居然出了这种事,若非怕惊了若眉,真想立刻发落了这帮混蛋!不过若眉也是个糊涂的。

明兰又想公孙大娘快些到京,赶紧把这烫手山芋交出去才好,到时候把这帮混蛋婆子的身契一齐送掉,怎么□整治,全由得公孙大娘!

车三娘劝慰道:“都是我胡乱猜测,闹了个笑话。”

明兰忙道:“姐姐,千万别这么说。”又恨恨道,“若非姐姐及时提醒,还不知若眉那傻丫头要补到什么时候呢?!”

此后几日,明兰勒令若眉严格按照太医的吩咐,调整饮食,多走动,尽量放开心;崔妈妈却只担心明兰身子,所幸太医再四保证——你家侯夫人真的很健康;况且偶尔发发火,叫骂一场,出些积郁的闷气,对孕妇也不是坏事,总比堵着相思离愁好。

崔妈妈默,没把后半句话告诉明兰。

如此一波三折,这边奇,那边惊,倒稍稍冲淡了顾廷烨离去的愁绪。

到了十一月下旬,张氏使人来说,沈家老婶的风寒业已痊愈,好的不能再好了,绝对木有危险,请明兰安排相亲茶话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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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回 送君行

这天陪顾廷烨吃过晚饭,明兰打发丫鬟婆子下去,赶紧转述白日里张氏的话,顾廷烨听后先啧啧称奇,“沈兄也怪了,每每与我说时,防张氏夫人跟什么似的,这种涉及皇家之事,既还没个定论,却也说了……”

听了这话,明兰也不惊奇,其实今日言谈间,她就隐隐觉出张氏对其夫并不如何敬爱,只疑惑喃喃着:“国舅爷怎么想起这出呢?我朝惯例,驸马不是不能议政么?”

言下之意,对这桩婚事并不看好。

难得夫妻意见相反,顾廷烨耐心解释道,“话虽如此,然则……唉,沈兄想聘辅国公的嫡女,可老公爷只愿出个侄女;瞧上汝阳侯的四姑娘,可说来说去,只肯给个庶女;又有说姚阁老的老闺女好,谁知他家老太太不乐意,还闹的病了一场;韩国公府倒大方,开口就是世子嫡长女,不过……”

明兰替他接上道:“不过如今韩家,外无得力男丁在朝,内又家宅不宁,国舅爷瞧不上。”说着,她掩袖轻笑了下。没想国舅同志已碰过这么多壁了,非嫡不要,非品貌出众不要,非爵主一脉不要,非家世清正不要,那的确很难挑。

看妻子笑的狡黠,顾廷烨也觉着把兄弟苦逼,叹笑道:“能挑的就那么些,沈兄也是心高气傲的,不肯拿赐婚来压人,皇后娘娘心疼兄弟,这才提了尚主。沈兄仔细想,觉着不错。一来,公主是主子,人人都得敬着,反无甚可闹;二来,驸马虽无缘朝政,可哪个能保证老子英雄儿好汉,怎知儿子定有作为,索性安保尊荣,未尝不好。”

家里有个公主媳妇,无论将来朝政如何,儿子本事如何,总不会有人欺上门来,安稳富贵总是有的——以上是沈从兴的考虑,末了,顾廷烨加上一句:“横竖现下瞧不出资质,兴许沈家大哥儿就是享福安闲的福分。”

沈从兴曾带长子上校场历练,几番试下来,无论马上地上的武艺,还是排兵布阵,那大哥儿当算中上之流——注意,是国舅老爹在场,一干老兄弟凑趣捧场。

明兰听出丈夫暗示赞成,也能理解。好比凭某家儿子的真本事,只能考到全国前十的大学,现下排名第四的学校提出保送,最后家长决定保险一点,接受算了。

“…话是没错,可是…”她依旧觉着不妥,将心比心,哪怕将来团哥儿资质平平,她也希望儿子娶个贤惠合心的妻子就好,而非为了富贵去尚主。

顾廷烨摸摸妻子鬓边柔软的细发,柔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换做我,也不愿团哥儿尚主。”妻子是在照居家过日子的常规思路在考虑,可沈家情形还能算正常么。

明兰倏然展颜:“那就好,我就怕侯爷说这也好那也好,回头给团哥儿也求位公主回来。”想了想,又笑道,“我总觉得国舅爷操心太过,实则沈家乃皇亲,将来大皇子继位,拉拔表兄弟一把,便是不尚主,哪个又敢轻慢沈家了?”

顾廷烨默然,有件事他一直没说,没想到明兰这么敏锐,自己察觉出来了。

他思忖半刻,便道:“皇后仁厚,常耳提面命儿女牢记邹夫人的恩情,要厚待沈家表弟妹。这也还罢了,皇上刚登基那几年,沈家孩儿常进宫与皇子一道读书玩耍。也不知哪个嚼舌头的,小小孩儿居然敢与皇子争执,还道什么‘我娘是为皇后姑母死的’…”

明兰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道:“这话怎能乱说?!”难道邹家经常提醒?

顾廷烨叹道:“那会儿孩子们才多大点,加上沈兄请罪不迭,我瞧皇上并未放在心上(邹夫人又不是为他死的),然两位皇子怎么想,就未可知了。”

明明是嫡亲表兄弟,却不见如何热络,前阵子张氏难产风波,皇帝迁怒皇后,又斥了皇子学业,皇后兴许不会见怪,但两个皇子呢?沈从兴想来也有此疑虑,才非要给儿子找个靠谱的岳家,就算将来皇帝不关照,官场也有人看拂。

“兴许是沈兄想多了。不过大公主和两位皇子是一母同胞,素来兄妹情分深厚……”

他没再说下去,明兰已都明白了,夫妻俩默了片刻,顾廷烨打起精神,笑道:“八字没一撇的事,皇上还没开口呢。/非常文学/你半个字也别提,就当不知这件事。”

明兰自然点头应了,顾廷烨又道:“四弟长栋那事,我倒觉得好。老沈叔一家都是稳重的,从没出过错。你如今身子重,不如我去与岳父说?”

明兰赶紧道:“侯爷还是拉倒吧,你去说,爹爹就是不乐意,也难说个不字。婚姻之事,总要两家都心甘情愿才美满,我省的,侯爷就不必担心这事了。”

他抚上妻子微凸的肚皮,又揉揉团子的脑袋——小家伙占了父母的枕头,小肚皮一起一伏,直打小呼噜,顾廷烨满眼怜爱的看了会儿,叹道:“人人都有姻缘,不知咱们这个,将来会讨什么样的媳妇?”

“找个傻点的。”明兰老神定定。

顾廷烨吓了一大跳:“这是为何?”

明兰认真道:“婆媳相处,贵在一张一弛。我这般伶俐,再找个千巧百精的,岂非见天儿斗心眼?”

过了半响,顾廷烨摸摸妻子的脑袋,小心翼翼的:“你觉着自己……伶俐?”

明兰横眼:“你觉着我笨?”

“怎会怎会,夫人是大智若愚。”顾廷烨一脸笑的正大光明。

明兰蹙眉,怀疑的看着男人,总觉得这家伙话中有话,不怀好意。

顾廷烨又望了眼团子,道:“倘着这小子是个老实的,他媳妇又傻,岂不糟糕?”

明兰轻拧了下儿子的小手,叹道:“侯爷放心罢,这小子精着呢。”

一日日大了,团哥儿性子逐渐显现,她深觉这小胖子是个腹黑的主——给他剥个蛋,他会啃掉喜欢的蛋白,然后笑的天真无邪,把蛋黄塞进乐呵呵的崔妈妈嘴里,等明兰回来,只见一桌蛋壳,什么也没发觉。

所幸崔妈妈心直,几回之后就跟明兰全盘托出;明兰二话不说拍了团哥儿又Q又胖的小屁股一顿,并勒令不许挑食;小胖子当场泪奔,缩在床角赌气不理明兰,晚上还跟父亲连哭带比划的告状(最终无果)——他老实?!哼哼。

……

次日,明兰修书一封,在里头将张氏所说的不添减半分,仔仔细细的转达了一遍,以盛紘之精明自会揣摩利弊,无需多说什么。

三四日后,柳氏上门来见明兰,满面笑容,另带了好些山鲜海货,说是娘家兄弟从外头带来的,寒暄亲热几句后,姑嫂俩点入正题。

柳氏道:“老爷说,这门亲事,只说门第倒是极好,沈家能瞧上栋哥儿,也是四弟的福分,只恐那姑娘自小生长于边地,性情强了些。”

潜台词,长栋排行最小,生母最卑,将来家族分派资源财帛时,免不了会薄些,本就是武家出身,倘若再是个母老虎的性子,将来岂非闹翻天,重蹈河东府覆辙。

明兰想了想,就道:“不如我请沈家女眷来吃茶,到时嫂嫂和大姐姐也来,咱们不论亲事,只说说笑笑,全当串门走亲?”

柳氏正有此意,当下笑道:“妹妹肯这样,我就放心了。老爷也是这个意思,没的那边看过四弟了,咱们却连人家是圆是扁都不知。再说,有大姐姐在旁参详,就更稳妥了。”

待柳氏走后,明兰心下暗笑,也不知这几日盛紘走什么路子去查探过了,想来还觉得满意。如此想着,便给张氏去了封信。第二日,张氏使人来说,一切只请明兰安排,只是这阵变天,沈老婶子感了风寒,大夫说还需将养些日子。

原本两个孩子都还小,两家也都不急,明兰就去信好生安抚,切莫着急,好好养病;其实沈家那头也担心,怕风寒没好利索,明兰又有孕,回头有个不好,反好事变坏事了。

秋意渐浓,夜里寒气尤其重,崔妈妈挑个天日晴朗的日子,将嘉禧居几进屋子都烧起地龙来,明兰就逗着儿子在暖烘烘的炕上滚来滚去。

团哥儿愈发懂事了,又叫崔妈妈等一遍一遍教着,常好奇的看着母亲鼓起的肚皮,却不再扑过去要抱,只用胖乎乎的小手轻轻摸摸。

这日刚吃过下午的加餐,明兰正想沿回廊走走,谁知顾廷烨大笑着回来,连声叫出去迎客,明兰微奇,便整装坐轿,随他到前头偏厅一瞧,竟是许久不见的石氏兄弟和车三娘。

其实数年前一面,只夜里江上说过几句,明兰能记得这么清,实是石老大那一脸剑拔弩张的络腮胡子太醒目了。车三娘倒富态不少,虽皮肤还有些粗糙,但眉目间愉悦舒展,已是一副富贵太太模样了。

见顾廷烨出来,石铿赶紧捶弟弟一拳,两兄弟齐齐下跪行礼,车三娘在旁福身深躬,顾廷烨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拽起两兄弟,大笑道:“自家兄弟,啰嗦什么臭规矩!”

明兰也扶着肚皮,微笑道:“车姐姐赶紧自个儿坐下罢,我偷个懒,就不来请了。”又叫小桃绿枝看茶上点心。

车三娘脾气没变,爽快的道了谢,嗔笑着推了丈夫一把,三人俱落了座,夫妻俩落落大方,只石锵年轻面皮薄,乍来了这富贵温软之地,始终红着脸,低着头,一言不发,绿枝给他上茶时,也不知他眼睛看向何处,差点没接住。

虽多时不见,但明兰对石家兄弟及车三娘并不陌生,顾廷烨昔日部属每年自南边送年节礼,里头总少不了石家的,份例尤其比旁人的厚重。

拿人手软,又见顾廷烨是真心高兴,明兰加倍客气招呼,说上几句家常后,便拉车三娘上软轿,一路到内院花厅去叙话吃茶,留外头男人们自说话。

互道这几年长短,明兰才知自顾廷烨跟对老板后,石氏兄弟水涨船高,已陆续收拢了江淮及内河至陇西关口的漕运买卖。

“托顾爷的福,咱们如今有口安稳饭吃,不必再风里来雨里去的讨生活了。”说的顺嘴,车三娘又叫起了老称呼,听明兰谢她送的礼时,忙连声道,“这是该当的!若无侯爷上头护着,哪有咱们今天的好日子!”

“漕运畅通,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侯爷也不全是为着你们。”明兰微笑道,“侯爷再能耐,也无法处处照管到,你们有今日,多少打点,多少豁命,挣的都是辛苦钱。”

顾廷烨又不能给他们一张圣旨,让他们到处扯大旗摆威风去,凡是做盐漕买卖的,哪个后头又没靠山了,很多时候,还得石氏兄弟本事。

车三娘心下感动,抹泪道:“有夫人这句话,咱们一辈子都跟着顾爷。”

她是明快性子,感伤不了几秒,随即摁干眼角,边瞧明兰,边笑道,“夫人和侯爷真是天造地设的缘分,当初……”她自己先笑了出来。

想起数年那夜,江冰风寒,宽阔的江面上燃起滔天大火,火光冲上漆黑的夜空,自己在水里冻的半死,还道有机会穿回去了,谁知被车三娘救上船去。

“…我也没想到…会有今日。”当初还叫着二叔,这会儿就成老公了,他们都是亲耳听见过的,明兰顿觉不好意思,“还没谢过车姐姐救命之恩呢。”

车三娘也不忍着,直接笑了出来,挤眉弄眼道:“谢我作甚,侯爷的跟什么似的,叫满江里寻人。急我家那傻汉子哟,愣说你这‘侄女’定是顾爷嫡亲的,咱们加把劲,别叫孩子在水里冻坏了。呵呵……谁知一捞出来,竟是个顶顶好模样的闺女…呵呵…我就说了,那有叔叔那般看侄女的!”

明兰脸上发烧,嗫嚅道:“七拉八扯的拐角亲戚,我跟着浑叫的,其实不是……”全天下就没几人听过她叫顾廷烨‘二叔’的,居然还是碰上了,果然天网恢恢!

车三娘惯会看人眼色,眼见打趣的差不多了,也怕明兰真羞恼了不好,赶紧收住话题,转而说起儿女事,明兰忙叫人把团哥儿抱出来,车三娘看的喜欢,塞了个鼓鼓的大荷包过去,赞了又赞,最后叹道,“……我就一个丫头片子,还是夫人福气好。”

明兰道:“姐姐年纪还轻,定能生个大胖小子的。”

车三娘豁达的一摆手,笑道:“早年生计艰难,伤了身子,生闺女时差点送了命,大夫说了,我不能再生的。”

她见明兰面露不忍之色,反过来笑呵呵的劝道:“我算有福气的,他爹不嫌弃,只说等兄弟讨媳妇后,生他十七八个,给我们祧上一炉子香火就是了。”

明兰听了笑道:“这倒是,都是自家人,石家大哥是真心实意的人,这最好不过了。”她早听顾廷烨说过,石家父母早亡,石锵由长兄带大,两人虽是兄弟,情分更像父子。

想到车三娘年少孤苦,颠沛流离,如今终得了个好归宿,明兰不胜唏嘘,柔声道:“……姐姐好好保重身子,以后福气大着呢。记得那年在船上,石家大哥还说,要给姐姐做好看的刻丝衣裳穿呢。”

车三娘摸着自己的袖子,光滑绵密的触感,栩栩如生的刺绣着喜鹊登枝,不禁笑叹道:“那没心眼的傻汉子,如今恨不得叫我天天穿刻丝衣裳。说句不怕妹子笑的话……”她压低声音,“这刻丝料子好看是好看,可我觉着呀,还不如还棉布衣裳舒服呢。”

想起后世人崇尚天然的纯棉布料,特意要买粗布亚麻,明兰捧着袖子,笑的乐不可支。

晚上明兰请邵氏和车三娘一道吃晚饭;又叫人在外头摆了桌简单的酒席,石氏兄弟,顾廷烨,加上公孙老头,四人一齐吃酒。

四人边喝边聊,直到深夜顾廷烨才回屋,竟发觉明兰倚在床头看书,顾廷烨赶紧脱下发寒的外衣,搓热了手才靠过去,“怎么还不睡?仔细伤了身子。”

明兰慵懒的坐起来,微笑道:“适才已睡过一阵了。”

男人抚着妻子柔软的头发,语气温软:“都是我不好,叫你睡不踏实。”

明兰没有答话,睁着又大又亮的眼睛,静静道:“……你什么时候走?”

顾廷烨整个人僵了下,才苦笑道:“我怕你担心,想迟些告诉你,没想你自己猜到了。”

这也不难猜——丈夫每天晚归,拿宵夜当晚饭吃,忙的脚不沾地,皇帝阅兵愈发勤快,沈国舅几乎吃住在军营了,自己虽因养胎不曾出门,可从京城市井到各武将家眷的气氛变化,她还是能感觉到的。

“皇上怎么挑这时候用兵?天寒地冻的,眼看要过年了呢。”明兰嘟嘴,心有不满。

顾廷烨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上,低声道:“现下先到陇西聚兵,稍事整备,待过了隆冬,草原上食物匮乏,就该是羯奴大肆劫掠之时。咱们赶早一步守着,兵发几路,趁羯奴熬不住出来,就能一网打尽。”

明兰不语。

朝廷大军好比正规军,羯奴好比游击队,这帮散贼匪寇总趁大军退走后,疯狂劫掠关外百姓,而朝廷大军又不能永远驻守在边关,要决战,最难的就是捕捉游击队主力。

“石家兄弟此次上京,也有差事罢?”她问。哪有快入冬了来北方的。

顾廷烨点点头,“趁内河河面尚未结牢冰,赶紧叫先把粮草送过去,官船不够。”

明兰摸自己肚皮——预产期在明年五月,她心里酸楚的要命,却不能叫丈夫跟老板请假,只能低低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次回应的是深深叹息,男人语气苦涩:“快的话,明年三四月,慢的话,不知道……我若未归,你只能自己生了。”

明兰扑哧笑了出来:“废话。我不自己生,你还能帮我生不成!”

说完这话,她陡然勇气倍增,不就是丈夫不在身边生孩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当自己做了军嫂(姚妈妈表示绝不同意),丈夫守边关去了!

她直起腰板,一手抵在他的胸膛上,一字一句道:“就三句话。第一,不许贪功,家里不缺你加官进爵;第二,平安归来,别给缺手短脚的;第三……”

她恨恨道:“不许沾花惹草,给我带回个异族公主,亡将妹子什么的,看我饶你!”

顾廷烨搂着明兰贴在怀中,纵声大笑,笑声响亮的震动窗棂,深更半夜十分渗人,外头值夜的婆子惊醒过来,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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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3 20:44:48 | 只看该作者
第205回 媒人喜

这消息把众人都唬的不轻,大家顿时没了吃酒的心。

盛紘怔忡叹息,长枫叹道‘四妹妹真是命苦’,明兰暗吐槽‘死的是公公又不是老公’;如兰凑到长姐耳边,嘀咕道:“原来四姐姐这回没诓人。”华兰看了胞妹一眼,倒觉着是墨兰乌鸦嘴,原本只是托词,没想一语成籖。

众人见此情形,匆匆散了筵席,各自回去。回府后,明兰寻郝管事来问:“永昌侯过世之事,怎地由侯爷来告知咱们的?”

郝大成擦了把汗,站在亭廊外头回话:“禀夫人,是顾禄奔回来说的,又叫我着人去亲家府上报与夫人听。之后,小禄子道侯爷还有旁的差事,便急慌慌的跑去别处了。至于其中内情如何,小的委实不知。”

明兰左手按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拍着,沉吟不语。

郝大成试探着,小心问道:“这个……夫人,要否预备梁府的丧仪?”

明兰苦笑一声:“人家一没敲云板,二没发丧,咱们怎好上赶着去吊唁(又不是讨打)……不过,侯爷不会出这种差错,定是实情无疑,你先预备起来也好。嗯,比照炀大爷添两成即可。对了,不知梁府要否路祭,若要,咱们免不了要凑几个纸人,你上些心。”

郝大成无有不应的,随后恭敬下去。

想及梁夫人的岁数,永昌侯应当不到五十才对,怎地说没就没了呢?最稀奇的,居然还是丈夫最早来报信,难道……梁老侯爷并非善终?

明兰满肚子疑惑,几番猜测终不得结论,直到夜里顾廷烨回屋,才明白来龙去脉。

“你没见着,今儿校场上真是乱作一团。”

男人似是上顿没吃,就着热腾腾的葱爆羊肉和干虾菇白菜汤,一气扒了两大碗饭,拿巾子擦手,问过盛老太太一行启程可好,才缓缓与明兰说起今日之事。

自今上继位后,梁老侯爷一直欲表忠心,可武将不同文官,平日无兵无灾,哪有机会,此番见皇帝整军心切,梁老侯便日夜切心实干,操演整备,无一日消闲。

今日难得皇帝亲往西郊大营,梁老侯哪肯错过这露脸机会,强忍身子不适,跨马着盔,亲自上沙场演练军阵。正在血气酣畅时,众将领只见梁老侯捂头晃了晃,又揪了揪胸口,似是头晕心痛,然后自马上跌落,场面乱作一团,未等太医赶到,梁老侯已断了气。

后听太医言道,梁老侯暴毙,应是劳累加心疾。

——不会是脑血栓加心脏病吧?明兰默了片刻,“如此公忠体国,皇上会有荣抚罢?”

顾廷烨点点头,又摇了下头:“刀兵之事,最讲兆头,皇上今日本在兴头上,却叫当头泼了瓢凉水……荣抚嘛,总是有的,但圣上心里未必高兴。”

明兰一转念,正觉是此理。

就好像老板辛苦了大半年,兴冲冲的要开分店,黄道吉日挑好了,明星大牌也请好了,谁知开张剪彩当日,老板剪子还没下去,某老员工就因过劳,当场倒毙。

——怎一个晦气了得!老板一定很郁闷:老梁你勤恳苦干是好的,但身体不好就不要出来了嘛,我又没逼你非要来参加开张仪式,闹的我好像多刻薄剥削似的。

很悲哀,也很现实。

她点点头,又问:“那梁府的爵位呢?我听闻,梁府大爷……嗯,十分出挑了得。”

“不会。定是老侯爷的嫡长子袭爵。”

明兰笑道:“侯爷怎这般笃定?”

顾廷烨叹道:“一来嫡庶有别,二来……呵呵,你以为梁老侯为甚这般拼命?”

明兰匪夷所思:“难道是为了嫡子?”那干嘛迟迟不立世子,跟老婆闹别扭?

顾廷烨微笑,端起茶碗:“梁家老大羽翼已成,在外头的人面比他老子还广。梁老侯不是为嫡子又是为谁?皇上岂能不知。唉,梁家老二我见过,人倒是温文和善,可惜……”

他摇摇头,未再说下去。

明兰心头不忍,叹道:“功名利禄这四字,真不啻钢刀一把,悬于世人头上。”

顾廷烨嘴角弯起,故意道:“为着妻儿安稳,便是我,哪怕刀口挣命,也会如此的。”然后炯炯有神的望着,满期待的等妻子反应。

谁知明兰摇头道:“此言差矣。若没梁老侯起先的一力栽培,梁家大爷焉能有今日?嫡弱庶强,还不早早请立世子,到来不及时才急的拼老命,老侯爷难道没有错?”

然后她加倍炯炯有神望回去,似笑非笑:“说起来,咱们团哥儿也有位庶出兄长呢?”

顾廷烨摇头苦笑,他本想哄明兰高兴感动一把,谁知这小女子狡狯如狐,兼学得二师兄绝招,平生擅长倒打一耙。

“团哥儿没有兄长,你是知道的。”

据看管那边的人说,昌哥儿依旧孱弱,曼娘也依旧不思督促儿子读书习武,只把紧张兮兮的把昌哥儿箍在身边,镇日寸步不离,轻易连邻舍孩童都不让近,快将儿子养成小姑娘了。

他摇头之余,也觉着放心。

他当初就是有此顾忌,才早早设计好,叫昌哥儿索性当个田舍翁算了。

因此,他非但未将昌哥儿写入族谱,还找郑大将军和段成潜陪同作保(这两人比较稳重靠谱),到宗人府出具了文书,言明他的确有个外室之子,不过是年少妄为,其母卑贱,顾廷烨不堪宗族受辱,已讲母子二人做了妥善安排,教他们衣食无忧。但昌哥儿将来不得以顾氏子孙自居,也不能分到侯府和父亲的半分产业——类似于提早逐出家门。

彻底断了一切后路,免得各种状况,或说顾侯不知有亲子流落天涯,或说顾侯其实心中惦记,只是苦寻不到;或说明兰妒忌,阻隔父子相认云云……废话。

明兰自知这番布置,她站起抱着丈夫脑袋亲了一口,低低道:“我知道侯爷为着我们母子,做了好些好些事了。”

总不能杀掉昌哥儿罢,这年纪的孩子早记事了(曼娘的灌输),哪怕养在别人家里,也难免有人为牟利而撺掇昌哥儿来胡搅蛮缠。若其时父母已逝,团哥儿岂不头痛?

她又亲了口在他鼻梁上,“梁老侯爷虽用心可悯,可在我瞧来,侯爷比他强多了。”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还有,你不要掉下马去,要多吃蔬菜,少饮酒吃肉。”

顾廷烨摸摸自己的鼻子,拉低明兰的脑袋,咬了她的小鼻子一口,眉角含笑:“又来胡说八道,吃素与骑马有什么相干?”

明兰正色道:“酒肉吃多了,马会生气。”

顾廷烨摸着她微突起的肚腹,然后手掌慢慢往上,因怀孕之故,明兰身体日渐丰柔,触手尽是软绵绵的,他咬着她的耳垂,呵出热气:“戒酒戒肉,那戒不戒色?”

明兰脸上热烘烘的,耳畔烫的要命,又觉察出他身子发硬,忸怩道:“那个……最好也戒了。”

危及福利,男人当即翻脸,一脸讨债相,“你少装蒜,不是早过了头三个月么?都戒了,还不若出家当和尚呢!”怀团哥儿时,又不是没做过。

明兰腰肢一扭,轻巧的从他怀中跳出来,双手合十一拜,嘻嘻道:“大师戒嗔。”

男人拦腰将之抱起,大步往里屋走去,大笑:“小娘子服侍的好,本大师就不嗔了。”

明兰被高高抱起,用力拧他腰上的肉,又咬他耳朵,红着脸:“小声点!叫人听见了,还当哪个淫僧来采花呢!”

……

隔了两日,梁府才使人来报丧。

此时,恰如兰早半日和夫婿启程了,而明兰有了身子,与白事相冲,光明正大的不用去了,姐妹中只有华兰能过去意思下,其余多由墨兰的正牌嫂子柳氏张罗。

其间,柳氏不但礼数周到,还温文关怀,很有分寸的帮着亲家料理了些琐碎事,连国舅府前去吊唁,张氏回来都夸柳氏。

“……我娘说,表姑姑素少夸人的,这回也赞你三嫂嫂好呢。”张氏带儿子来串门,还拿了好些温补的药食来,笑着观望明兰肚皮,直道定是个男胎。

明兰笑道:“我今日才知梁府二奶奶是你表姑姑,她是我四姐的嫂嫂,岂非乱了辈分。”

张氏摆手道:“我家亲戚多,姑娘出嫁后大多浑叫的,表姑姑和我娘熟,我却没多见。”

“那就好,我还忧心以后该怎么叫呢。”京城权贵之间联姻,端的是盘根错节,郑大夫人的表亲也数不清。

明兰转头去瞧炕上,团哥儿乖乖趴在一个织锦双鲤鱼花样的红缎襁褓旁,好奇的看着白嫩嫩的婴儿,时不时用伸着胖胖的手指,或挠或摸,那婴儿脾气甚好,也不哭闹,还发出猫咪般的小小笑声。

“那会儿还跟只小猫似的,这么点日子,就这么大了。”明兰看这孩子气色红润,想来张氏母女养的甚好,“可有名儿了?”

“起了个小名,叫望哥儿,盼望的望。”张氏看着儿子,满眼慈爱满足,与几个月前那绝望苍白的女子几乎判若两人。

“我说你家团哥儿呢,这都过周岁了,大名还没起呀。”

明兰苦笑道:“还磨着呢。只盼进学前能起好。”公孙老头于起名上甚是磨蹭,顾廷烨又看哪个字都不好,就一日日拖了下来。

“顾侯这是求全责备了。”张氏笑道,“对了,有件事要托你呢。”

明兰就笑道:“我还当你是念着我的好,单为瞧我来的,原来是要我帮忙!你怀望哥儿那会儿,我去瞧你,可没半点旁的心思哟。”

张氏笑呵呵道:“我不比你心思玲珑,说话又乖,我们这种嘴笨心实的,有什么只能直说,半点弯弯绕都没有,只好叫人说嘴了!”

明兰啧啧道:“我才说了一句,后头就这么多等着了,还道自己嘴笨心实。你若是嘴笨的,世上就无人口舌伶俐了!”

“好妹妹,这个忙不叫你白帮的,当我欠你一回。”张氏笑道,“你放心,叫你为难的,我也不会开这个口。”

有了这句话,明兰放了一半的心,才松口叫张氏说何事。

“顾侯是自己人,我也不瞒你了。沈氏本家,我们侯爷素是不爱搭理的,只一个早出了五服的族叔,早年依附公爹的,倒是忠心厚道。公婆过世时,他们一家不离不弃,依旧尽心照拂侯爷兄妹,后又随着入了蜀。那两口子名分上,虽只是不着边的远亲,可在情分上,侯爷是当叔伯看待的,如今更领了江淮卫指挥佥事的世袭了。”

说了半天,还没进入正题,明兰很想催两句,强忍住。

张氏端茶喝了口,润润道:“老叔老婶膝下有一女,年方十三,我亲眼见过的,跟他爹娘一样,最是老实和善……”

明兰更迷惘了,看了看炕上的肉团,“我家哥儿还小呀。”

张氏嗔笑,轻打了她一下:“你个贫嘴的。”

明兰揉肩,笑请张氏继续说。

“几月前,老婶去进香,谁知下雨山滑,不能行轿,身边只有婆子丫鬟,老婶又跌了脚,走动不得。这时遇上两个年纪小小的读书郎,一道搀着个老太太下山。下山后,其中一个少年郎陪他祖母回家了,另一个却折回半山腰,特特来寻老婶,将她背了下来。路上攀谈时,才知那少年是京中官宦人家的哥儿,难得人品诚实,读书进取,我那老婶就动了心思。”

明兰想了半天,呆呆道:“不会…是我那幼弟…长栋罢。”

“正是。”张氏笑吟吟道。

明兰张大了嘴,好像蛤蟆般呆了半响,讪讪道:“长栋……还小罢。”

“这不正当年么,该说起亲事了,”

明兰定定神,那老太太应该是常嬷嬷,另一个少年就是常年了,估计长栋是陪常家祖孙去进香的,顺手做了把好事,于是老天嘉奖,红鸾星动了。

“承蒙沈家老婶看得起,可长栋他…他是庶出的…”明兰很不愿说,可这种事总要点明。

张氏笑着一手挡回:“该打听的,我那老婶都打听了。他们老俩口前头有两个儿子,可闺女就一个,父母兄弟都疼的紧,只求女婿品性好,旁的都好说。”

而且那俩口子还打听到,长栋眼看就能考出童生了,这才多大年纪,前途总不会太差;虽然那常姓少年虽读书更好,可到底家世薄了些,要盛家这样诗书传家,有长辈有规矩有家底,儿孙多半不会太离谱,何况还有诸多显贵亲戚,就算靠不着,拿出来说说也好。

明兰松了口气:“旁的我不敢说,若论人品德行,我那幼弟是没话说的。不过……”她迟疑了,“父母俱在,这事我不好做主,得看爹爹怎么想?”

按照盛紘的思路,多半要先等儿子有功名了,再坐地起价去找亲家,而长栋未来的岳父多半也是个文官,不过档次可能不如海家柳家。

张氏看出她为难,心里也有计较,道:“我知道你家老爷子议亲的道理,怕儿子将来少助力,不要武官亲家,也是有的。”

明兰呵呵讪笑,心想你说话怎么这么直。

张氏诚恳道:“我这么说吧。我家老叔虽是行伍,可却十分敬佩文人,他家二小子就是自小请先生读书的,前些年已考中秀才了呢。”

“哦,那就好!”明兰眼睛一亮,有个学文的小舅子就好办了,江淮道卫所又是肥差,嫁妆定然丰厚,世袭的从四品武将,长栋将来有岳父舅兄帮扶,盛紘大约也会心动。

她赶紧去握张氏的手,柔声道:“说起来,是我幼弟高攀了。”

张氏也松口气,沈家老俩口是沈从兴身边心腹中,少数从一开始就不赞成沈家对待妻妾的方式,立身正直,叫人好生敬重。

她呵呵道:“妹妹这是什么话,顾侯的内弟,爹爹哥哥又都有功名,我家老叔只怕你们读书人门第清贵,瞧不上他们武夫呢。”

这门亲事是互利的,沈家老二既要从文,自少不了要文官道上的人脉和帮手。

而从长栋来说,他不论样貌还是天赋,都不如长柏长枫,也未必能好运的再碰上个柳氏,还不如早作打算呢。

两人说了半天,越说越投机,越说越热乎,几乎可眼见喜事在即。

说着说着,不免说到各自家事,明兰家计简单,三言两语即告结束,沈家却委实热闹。

先是邹姨娘虽被打了半死,又被关了许久,可抵死不肯出去,沈从兴多说几句她便要上吊,加上几个孩子一道苦求,张氏也表示不愿意,说有伤天和,是以国舅爷无功而返。

如今妻妾间太平了,不过又有了旁的烦心事。沈家长子眼看就要说亲了,谁都知道新妇将会有两个婆婆,一个是世家大族的高贵嫡母,占了名分,一个是嫁姐夫为妾的姨母,占了实际情分,这般不伦不类,到时新妇夹在中间该如何是好。

次些的门第,沈从兴看不上,毕竟是他的嫡长子,将来要袭爵的。

可高门望族大多珍惜羽毛,明明都知不是桩好亲事,倘若还结了亲,岂非落个‘卖女巴结国舅’的名声?况沈家又不肯屈就庶女。

再说了,前车之鉴,高门媳妇有什么用,英国公张氏女在沈家,也没过的多好。

是以国舅爷处处碰壁。

这事,明兰倒略有耳闻。

沈从兴有意忠敬侯郑氏本家的嫡出小姐——便是郑家兄弟俩的堂侄女,便叫妹妹小沈氏去透个意思,郑家堂兄堂嫂商量几日,最终还是决意回了。

小沈氏有些难过,觉着众人都看不上自己娘家,郑大夫人为着开解她,便毫不隐瞒的直言,此事她也不甚赞同——

试想出嫁后,新妇若孝敬张氏,邹姨娘定然不满,丈夫也会不喜,可要自家金尊玉贵的嫡出小姐去讨好一个妾室,当正经婆母般伺候,岂不惹人耻笑——像郑氏这样的人家,来往都是有头有脸的,好好的嫡女平白拉低身份,连累娘家都不好出去见人了。

小沈氏心知这是实情,况她生女之后,早不复当初心境,当仰赖如母的长嫂问她一句:“若是你姑娘,你可愿把她嫁给你侄子?”

小沈氏连忙把女儿抱在怀里,这很可能是她此生唯一的骨肉了,那么弱小纤细,她就心疼的恨不能连心都挖出来给孩子——便忙不迭的摇头,她才不要女儿受那份罪。

于是她就在兄长面前代为隐瞒实情,只随着统一口径,道郑家已在浔阳老家说亲事了。

国舅爷议亲不顺,难免央求到嫡妻处去,请她在相识人家代为物色,张氏当时几要大笑三声,直想当即骂回去——你以为嫁来沈家是什么天大好事?!坑了我一个,还要我坑害亲友家的好姑娘不成?做梦!

有了儿子后,她早不是当初那个忍气吞声的张氏了,当着丈夫就冷笑道:“大少爷至今连声母亲都未曾叫过我,心心念的只有他姨母,将来讨了媳妇,伺候的也不是我。侯爷真好会消遣人,拿捏我好性儿,欺负我们张家也太过了吧!”

沈从兴很是下不来脸,却又反驳不出,只好咬牙说要押儿子来给妻子请安赔罪。

张氏又拦住他,叹道:“你生他骨肉,却生不了他的心,强压他认我,他心中不服,又有什么意思。他念着生母,那是天经地义。只恨那起子歪心邪念之人,无端从中挑拨,叫大少爷和我不睦,活脱是我逼死了他母亲。”

她落泪道,“邹家姐姐过世时,我尚在千里之外,张沈两家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莫名背了这个罪过,我实是冤甚了!”

沈从兴自然知道这个有心人是谁,依旧不好开口,只恨邹家误事,儿子糊涂,嘴里道:“待他渐渐大了,自然会明白的。”实则已觉着对张氏不起,口气软和下来。

张氏趁胜追击,故作哀戚道:“罢了,好在我也不指着大少爷养老,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罢。不过如今大少爷于我有成见,若叫他知道媳妇是我物色来的,他心里能高兴?只怕叫人家姑娘无端受了牵连遭罪,将来夫妻不睦,平白得罪了亲家。”

沈从兴一听,觉着十分有理,之后便不再要张氏为儿子婚事奔波了,又团团了数月,实在无计可施之下,只得求到皇后处去,最后……

明兰险些喷出一口茶来:“什么?!国舅爷要叫嫡长子尚主?”

张氏闲闲的摆弄裙边流苏:“这不正好,大公主和大少爷年貌相当,既是姑表之亲,又彼此知根知底,一带两便。……想来,公主殿下定能体会沈家厚待邹家的良苦用心。”

反正,等将来沈从兴一死,她立刻带着儿子搬出去住,更自在悠闲呢。

明兰久久不能言语;这……实在太有创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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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回 送别日

金风起,食蟹时,往年这时候,明兰早捧着醋盏等菊蟹上笼了,然此时她怀着身孕,自然又被禁了。崔妈妈板着面孔,“蟹性属寒,夫人不要吃了。”

明兰不无忧伤:“……这世上,凡属好吃的,非是阴寒就是甘热,再不然或燥或湿,能叫妈妈放心的吃食都嚼蜡似的。可见老天造物,实是特特来为难人的。”

崔妈妈耐着性子哄她:“好个贪嘴的,仔细叫肚里的哥儿听了,回头怨你!”和顾廷烨不同,她打一开始就认定明兰这胎怀的还是男孩。

哪那么容易!——想及那黄艳艳香气四溢的肥满蟹膏,明兰只觉得肚里有只猫在挠,想怀胖团子那会儿,老白花虎视眈眈,她什么都不敢随意吃,日夜心惊胆战,倒也不觉着难受。

顾廷烨因见她难受,索性下令全府皆不许食蟹,还道若叫夫人闻着一星半点,勾起了馋虫,仔细叫侯爷捆起手脚上笼蒸了。

明兰直笑的滚倒在炕上,团哥儿见母亲滚来滚去有趣,张开胖乎乎的小手扭过去要扑,半道叫父亲整个儿举到背上后,然后放了手,胖团子只好吭哧吭哧的练攀爬。

顾廷烨才说了半句‘要不咱们吃点儿蟹的夹子肉’,恰叫刚端炖盅进来的崔妈妈听见了,他忙轻咳一声:“自然了,最好还是别吃。”

见男人这番作势,明兰乐不可支,心中觉得可爱,趁无人时搂他脖子用力亲了两口,胖团子有样学样,也扑到父亲怀里,噗嘟噗嘟涂了他爹半脸口水。

顾廷烨擦脸骂道:“傻小子,这都不会!”

他拽过儿子,在小脸上亲两下以作示范;可惜胖团子没领会精神,只多使几分傻力气,努力用米粒小白牙在亲爹脸上啃出几个坑坑洼洼的牙印来,然后拍手笑看爹娘。

明兰支持不住,趴在炕沿笑闷闷狂笑。

顾廷烨好气又好笑,轻拍儿子几下屁股,瞪眼道:“只会笑!你也是当妈的,不会说两句么。”明兰抖笑:“这小子,怎么恁傻呢?”顾廷烨又不乐意了:“不能说些好听的?”

明兰立刻道:“你儿子牙口不错。”这么皮糙肉厚的老粗爹也能啃动。

……

凉意渐起,虽不能吃蟹,明兰的日子终归慢慢舒适起来,秋高气爽正是游人出行的好日子。十月上旬,廷烨夫妇先送走了五房叔父——

五老太爷意气风发,学古人赋诗一首,还倒了半坛子践行酒在土里。他决意此去定要在书院做出些样子来,五老太太却萎靡不振,眼圈红肿。

事后煊大太太告诉明兰,她小闺女的乳母听她三儿子听他在五房当差的妻妹说,五老太太原先抵死不肯离京,可五叔父断然不肯。五老太太撒泼说不想活了,反惹得五叔父勃然大怒——“便是抬着棺材,你也得上路!”

自顾廷炀死后,廷狄夫妇对五老太太严重不满,明兰疑心这消息是他们暗中传的。

送别场面喜气洋洋,尤其红光满面的是四老太太,对明兰十分和蔼,关怀备至,还拉她到家里吃茶,明兰推辞不过,又想回家顺路,便跟着去了。

当着明兰的面,四老太太叫刘姨娘倒茶端水,伺候摇扇汗巾,真好不得意。煊大太太在旁苦笑,却也无意阻拦。

刘姨娘早不复当年脂粉徐娘的模样,此时老态毕露,刚抱怨两句,四老太太便道:“姨娘若不愿在这儿伺候,不如就去西北,廷炳那孩子孤零零的,也好有个照料。”

刘姨娘想主母再难伺候,也胜于西北苦寒,自己这条老命宝贝,不愿去那受罪,遂不敢跟四老太太顶嘴,却不住哀求明兰请顾廷烨多照看儿子。

明兰扯动嘴角,很想请她去余嫣红坟前三日游——不要随便给人戴绿帽。

一入中旬,吏部于官员一应考绩任免俱下。王舅父果然外任江南,全家率先离京,盛紘和长柏父子去相送,华兰本想拉如兰同去送行,结果前所未有的反被如兰说服了。

“娘是怎么说的,外祖母为保住姨母宁可叫她上公堂!哼,明明是姨母歹毒,既害了老太太,又栽赃娘,外祖母还想囫囵?父亲哥哥去,是礼数,咱们是出门子的,去什么去?!外祖母是非不分,全不顾盛家脸面,咱们还笑模样的去安泰外祖母,娘也太冤了!真叫人当咱们没半点气性了!”

想原先好端端的娘家,如今家人离散,华兰也动了气,外祖母虽是长辈,可王氏更是亲娘,如今已开始服刑了呢——是以,最后两姊妹都没去。

不过,这日最稀奇之处是,墨兰去了。

老太太骤病,王氏回老家为婆母祈福邀寿,这话骗骗外人还成,墨兰深知王氏秉性,当即觉出此事反常之极,加之又闻长柏将带老太太赴任,她立知娘家是生出事故了。

偏到处说不出个所以然,长枫是一问三不知(他是真不清楚内情),柳氏更是滑不留手,几个姊妹则问都不必问了。

急的墨兰抓耳挠腮,只好叫身边人以银钱勾着盛府下人说些情形,来回扯皮近一月,也只问出老太太骤病那日,明兰兵围盛宅,还抓捕拷打了些人(长枫听到过惨叫声,却不知是什么人),最后说是王氏身边的钱妈妈里通外鬼,图谋主家财货,将老太太惊吓致病,惹得盛紘和明兰大怒,遂封府查问。

另康家姨母最近也重病不起,叫送去庄上养病了,可究竟是哪处庄子,却又无从得知,她身边的心腹也大多叫送去伺候,连主子带奴仆,就此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综上种种,墨兰明知里头有猫腻,却止步于此,再查探不出更多来。

这日送走了王家人,墨兰依旧不曾从王舅母身上问出半根毛,无奈之下,只得一径乖巧孝顺的陪同父亲说话回府,直至陪到书房,旁敲侧击的问着。

“……爹爹,女儿听下头人说,祖母得病那日,六妹妹忽的叫侯府侍卫将家中团团围住,这是怎么回事呀?”

盛紘叹口气,嘴里自动流出标准答案:“家里出了内鬼,居然勾结外头贼人行窃,把老太太给吓的不轻。因怕贼人消弭罪证,逃之夭夭,索性将府里围住了。”

墨兰憋的吐血——居然也是这套答案,她咬唇道:“我还听说,六妹妹手下人在家中拷打审问呢,这……”

“唉,说来伤了人和,可为着查问贼人,叫老太太安心,也顾不得了。”

墨兰几番探测,均无功而返,她急急道:“爹爹,捉个家贼罢了,哪用得着出动侯府侍卫,咱家家丁尽够了。六妹妹作为,实在…,还有康姨妈……”

盛紘陡生警觉,冷电般的目光刺过去:“你想问什么?家里遭贼,惊吓了老太太,我和你妹子急慌了手脚,非要查出内贼不可,是以行事有些不妥——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墨兰叫父亲的目光看瑟缩了下,又鼓起勇气,含泪道:“爹爹,此事明明有内情,外头人不知,女儿还能不知么。如今姊妹几个都知道,只我不知,全家无人肯告诉我,难道女儿不姓盛?女儿不是爹爹的骨肉?非要这般防着瞒着……”

说着,她泣不成声,泪珠簌簌而下,“女儿知道婚嫁时,叫爹爹不痛快,可到底血脉相连,女儿也担忧祖母,也担忧爹爹。这回家里出了事,女儿忧思终日,茶不思饭不想。兄弟姊妹都知道,为何女儿不能知道呢?女儿就这般不堪么……”

盛紘见她哭的伤心,一声声诉说在理,不由得心软,正想开口,忽记起长子的话——‘此事多一人知道,就多一份风险,自来人心难测,况内宅妇人多不识大局,不知轻重。华兰如兰为生母声誉,六妹妹在此事中多有不妥举措,她们都不会多说半字。可旁人就难说了……’

长柏虽未提谁,但盛紘心中清楚,除了利益相关的核心几人,哪怕是骨肉至亲也别叫知道内情才好,尤其是林氏所出几个;倘若因些小家子心思,而伤及盛家名声,到时悔之莫及。

——“此中并无什么内情,是你多想了。”盛紘神色冷淡,“你口口声声姊妹如何,倒不想想,现下你们几个姊妹中,唯独你还未有子息。”

墨兰正哭的投入,冷不防叫刺中痛处,呆呆的瞪大泪眼:“爹爹…你怎么…”

“为父三子四女,除了最小的长栋,如今都已开花结果。不论你哥哥嫂嫂,还是几位姑爷,都算夫妻恩爱。只你一个,三天两头的家室不宁。你成婚至今,数载未育,四姑爷内宠再多,你再愤愤不平,谁又能说什么?!”

墨兰满脸泪水,尖尖叫了一声:“爹……!”

“你大姐贤淑敦厚,你大姐夫敬爱有加,五丫头两口子也和和美美,更别说顾侯对六丫头千依百顺。一父所出,你怎不跟姊妹们比比相夫教子?镇日打听蜚短流长,是何礼数?!”

盛紘到底混迹官场多年,若真存心,也能字字如剑,言语如刀,叫对手挡无可挡,“自家已乱成这样,你还有功夫管娘家之事?舍本逐末,不知所谓!”

墨兰没想不过打听几句话,竟招来父亲这么厉害的一通斥责,直被骂的颜面无光,羞愧的难以言说,胸口愤怒直欲炸裂,她捂脸哭泣奔出门去,刚走出几步,想及叫下人瞧见了丢人,只得生生忍住,摁干泪水后,低头而行。

因有这一遭,是以三日后长柏出行,她也未来送。

长枫讪讪傻笑,歉然道:“妹妹说,这个梁府…家中有事,走不开…”

盛老太太面色不虞,盛紘拍腿叹气,都不敢看嫡母一眼,长柏倒沉静依旧。

“唉,无妨,四妹妹有难处,家里谁还能不体谅。”华兰又转头道,“五妹妹倒叫我吓了一跳,我还当你今日来不了呢?听说五妹夫外任遥远,你们怎地还不出行?”

如兰等这句问很久了,当即爱娇的扶着老太太,“谁说不是。原本前几日就该走的,可相公说了,老太太今日出行,咱们做小辈的,宁可到时路上赶一些,晚几日出门,也要送祖母一送,才是孝道。”

盛紘大长脸面,笑叹道:“姑爷说的有理。”

盛老太太也笑出了声,拧了如兰鼻子一把:“姑爷是好姑爷,就是你这丫头,可恶!敢情姑爷不说,你就先走了?”

如兰唉哟一声,扭着撒娇:“祖母真是的,硬要拧了人家的好意!”

众人大笑。

临行在即,盛老太太见明兰站在那里笑的天真傻气,怎么想也不放心,瞅空拎着小孙女的耳朵躲到一旁,叮嘱道:“傻丫头,祖母这就走了,你平日要多听多看,谦恭自省,别没心没肺的,叫人诓了还不知!”

明兰乐呵呵道:“我知道,我知道。”问问康姨妈,谁诓谁还不知道呢,

“知道甚么!”老太太怒,扯着她耳朵,“听说最近因你吃不得蟹,姑爷就不许全府的人吃蟹?那你寡嫂还有侄女呢。她如今一心守节,全不出门,更不能怠慢人家饮食。叫外头知道这事,要怪你们两口子苛待寡嫂!”

明兰捂着耳朵,暗骂崔妈妈又当了耳报神,嘴里哀哀道:“孙女哪那么不通情理?早送去了好几篓青壳蟹,个顶个都有祖母你那紫檀木鱼那么大!”

“罪过罪过!你个该打嘴的小冤家,拿荤腥之物去比佛器,不怕佛祖劈死你!”

明兰本来想说‘管劈人的是雷公电母,神仙各司其职,佛祖不管这一摊’,奈何耳垂被扯的疼痛,只好连连念佛赔罪。

盛老太太松开手,长舒一口气道:“人言可畏,你要处处小心,别叫人拿了话柄。”然后又絮叨吩咐了好些日常事项,明兰险些点头成了啄木鸟。

众人分别,犹自说个不停,长柏催了三回,一行女眷孩童才陆续上了车马,后头是行李随行人众,足有十数辆之多。望着老太太临上车前的笑脸,明兰知道祖母心中欢喜,一辈子困在屋檐下憋屈,如今天高海阔,无拘无束,岂不开怀。

目送老母长子离去,盛府陡然空了一半,盛紘不禁再度感怀寂寥(上次是王氏),长枫见父亲叹息,便提议兄妹几个一道吃饭,华兰当即响应,拍掌而笑:“姑爷们要当差,只要爹爹不嫌弃咱们几个是丫头,便陪爹爹吃几杯酒!”

明兰笑道:“这个好,我虽吃不得酒,但也愿作陪。过几日五姐夫得启程了,这几日五姐姐要忙于打点行装人手,下回不知要何时团聚吃酒。不如趁着今日?”

如兰忙摇手道:“吃酒可以,醉死了叫扛回去都成,就是别来那什么诗呀干的!”

盛紘不禁莞尔,抚须大笑:“好好好。”

柳氏见状,笑着下去安排。

她先叫婆子先在偏厅上首摆一张高翘凤首的条桌,两边是四张小方桌,再取食盒汤盅饭笼若干,各桌摆放的攒花图形均不同,首桌餐器最大,余下次之。

一个管事婆子见了,就笑道:“奶奶这是要上分食宴,摆铃兰桌了。”

柳氏笑笑。她不是长枫,一味顾洒脱高兴,她想虽是父兄姊妹,骨肉血亲,但席面上要吃酒,没的推杯换盏,还是避忌些好。果然盛紘入席后,见厅堂阔朗,两边下方儿女整齐,既气派又热闹,十分高兴,冲长枫赞了句:“你媳妇是个贤惠的,你不许淘气胡闹。”

这话叫随侍的媳妇子一路传过去,柳氏在屋里听了,不过笑笑便罢,叫丫鬟打发传话的媳妇一把铜钱,她身边的乳母喜上眉梢:“不枉奶奶累了半天,到这会儿还没吃上口饭呢。”

柳氏疲惫的挨着炕坐下:“有什么法子,若相公有大哥那般本事,安置的处处妥当,我也愿学大嫂嫂恬淡,何必操这个心。”

乳母叹道:“姑爷好是好,就是孩子性了些,不知家计艰难。”

柳氏端起炕几上的饭碗,恹恹的拨动饭粒:“像这回,这么大事,大哥何等能耐威势,从王家老夫人到咱们老爷,还是长辈呢,都叫拿捏住了。瞧吧,以后祖母那些银子古董,店铺田庄,百年都都是大哥那房的。”

乳母持汤匙舀汤,迟疑道:“……老太太,不会这般偏心罢。”

“我若是她,我也偏心。”柳氏苦笑道,“本就不是亲的,大哥好歹养过一阵,还占着长子嫡孙,这回又至诚至孝,干嘛不能全给。还有太太的体己,大嫂的嫁妆,大哥那房……爹娘给我再多,又如何比的了。”

“奶奶先喝些汤,这是上好的当归乳鸽熬的。”乳母将汤碗递到柳氏手中,忍不住道,“唉,到底是庶出的,没法跟大爷比。不过,老爷倒更喜欢姑爷呢。”

柳氏浅啜了几口,放下,“也只能如此了,一文钱难死英雄汉。只盼老爷瞧大哥丰裕,咱们艰难,将来能多分些……可,还有一个栋哥儿呢。”

乳母无话可劝,过半响,才道:“我瞧大爷大奶奶,都是宽厚的,将来不至苛待庶弟。”

柳氏轻笑,持箸顿在碗中:“真说起来,这家几位姑奶奶,也都不是刻薄小气的……只除了我那嫡亲小姑子!”又叹息,“我也不贪心,不该我的,我半点不惦记,老天垂怜,念我姻缘不易,叫相公用功进学,将来咱们自己挣下家业。”

乳母也笑起来:“是是,这才是正理。咱家老爷当初不也说,那些面上风光的世家,大多内里污糟繁琐,奶奶进去了白受罪,还没得喊冤。盛家门风清白,规矩简单,儿孙多守礼出息,媳妇反倒好过呢。不过……”

她脸色忽的一敛,低低道,“姑爷没心算,您可不能不防着些呀。我近日瞧着,婉儿那丫头,像是有了,奶奶如今可只有一个姐儿呀,咱们要不要……”

柳氏不动声色,淡淡道:“我已知道了。不必我们动手……这回,叫那起子不安分的**瞧瞧,肚里多块肉,能否就顶上天了!”

乳母见她已有打算就放心了,正要劝多吃几口,门外忽有丫鬟急急奔来,进门来跪下,禀道:“奶奶…适才门房来传,六姑奶奶府里来人,说…说六姑爷使人来说,赶紧告诉六姑奶奶和老爷,四姑奶奶的公爹,他,他…没了…”

饶柳氏伶俐,一时也被一堆姑爷姑奶奶的绕晕了,思忖片刻,才道:“可是永昌侯府,梁府的亲家老爷?”

那小丫鬟有些傻眼,晃了下神后,赶紧点头。

柳氏愣住,喃喃道:“这下四妹妹是真的‘家中有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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