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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安徽武林

『武侠连载』 《雪山飞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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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5 19:57:05 | 显示全部楼层
  曹云奇、陶百岁、郑三娘等一齐叫道:“饿死?”平阿四不动声色,道:“不错!这峰上本有十日之粮,现下却一日也没有了,都给我倒下山峰去了”。
  众人惊叫声中,宝树突施擒拿手抓住了他左臂。
  平阿四右臂早断,毫不抗拒,只是微微冷笑。
  曹云奇与周云阳伸臂握拳,站在他的身前,只要他微有动武之意,立即发拳殴击。
  于管家急奔入内,过了片刻,回到大厅,脸色苍白,颤声道:“庄子里的粮食、牛肉羊肉、鸡鸭、蔬菜,果真……果真是一股脑儿,都……都给这斯倒下了山峰”。
  只听砰的一响,曹云奇一拳打在平阿四的胸口。
  这一拳劲力好大,平阿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但脸上仍是微微冷笑,竟无半点惧色。
  宝树道:“粮仓和厨房里都没人么?”于管家道:“有三个干粗活的,都教这斯给绑了。
  唉,先前那两个小鬼在厅上闹事,大多儿都出来观看,谁知是那雪山飞狐的调虎离山之计。
  苗姑娘,我们只道这斯是您带来的吓人”。
  苗若兰摇头道:“不是。
  我却当他是庄上的管家”。
  宝树道:“吃的东西一点都没留下么?”于管家惨然摇头。
  曹云奇举起拳头,又要一拳打去。
  苗若兰道:“且慢,曹大爷,你忘了我说过的话”。
  曹云奇愕然不解,拳头举在半空,却不落下。
  苗若兰道:“他抱著我爹爹的名号,我说过谁也不许伤他”。
  曹云奇道:“咱们大多儿性命都要送在他手里,你……你怎么……”苗若兰摇头道:“死活是一回事,说过的话,可总得算数。
  这人把峰上的粮食都抛了下去,大家固然要饿死,他自己可也活不成。
  一个人拼著性命不要来做一件事,总有重大之极的原因。
  宝树大爷,曹大爷,生死有命,著急也是没用。
  且听他说说,到底咱们是否当真该死”。
  她这番话说得心平气和,但不知怎的,却有一股极大力量,竟说得宝树放开了平阿四的手臂,曹云奇也自气鼓鼓的归座。
  苗若兰道:“平爷,你要让大多儿一齐饿死,这中间的原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你是为胡一刀胡伯伯报仇,是不是?”平阿四道:“你称我平爷可不敢当。
  我这一生之中,只有称别人做爷的份儿,可没福气受人家这么称呼。
  苗姑娘,当年胡大爷给我银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激万分。
  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样的感激。
  你道是什么事?人人叫我癞痢头阿四,轻我贱我,胡大爷却叫我『小兄弟』,一定要我叫他大哥。
  我平阿四一生受人呼来喝去,胡大爷却跟我说,世人并无高低,在老天爷眼中看来,人人都是一般。
  我听了这番话,就似一个盲了几十年眼的瞎子,忽然间见到了光明。
  我遇到胡大爷只不过一天,心中就将他当作了亲人,敬他爱他,便如是我亲生爹娘一般”。
  “胡大爷和今面佛接连斗了几天,始终不分胜败,我自然很为胡大爷担心。
  到最后一天相斗,胡大爷受了毒刀之伤而死,胡夫人也自杀殉夫,那情形正如苗姑娘所说。
  我亲眼目睹,当时情景,决不会忘了半点。
  阎大夫,那天你左手挽了药箱,背上包裹中装著十多锭大银,是也不是?那天你穿著青布面的老羊皮袍,头上戴一顶穿窟窿的烟黄毡帽,是也不是?”宝树铁青著脸,拿著念珠的右手微微颤动,双目瞪视,一言不发。
  平阿四又道:“早一日晚上,胡大爷和金面佛同榻长谈,阎大夫在窗外偷听,后来给金面佛隔窗打了一拳,只打得眼青鼻肿,满脸鲜血。
  他说他挨打之后,就去睡了。
  可是,我瞧见他在睡觉之前,还做了一件事。
  胡大爷与金面佛同房而睡,两人光明磊落,把兵刃都放在大厅之中。
  阎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一盒药膏,悄悄去涂在两人的刀剑之上。
  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毫不懂事,一点也没知他是在暗使诡计,直至胡大爷受伤中毒,我才想到阎大夫在两人兵刃上都涂了毒药,他是盼望苗胡二人同归于尽。
  唉,阎大夫啊阎大夫,你当真是好毒的心肠啊!”“他要金面佛死,自然是为了报那一击之恨。
  可是胡大爷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干么在金面佛的剑上也要涂上毒药?我当时不明白,后来年纪大了,才猜到了他的心意。
  哼,此人原来是为了图谋胡大爷那只铁盒”。
  “阎大夫说他不知那铁盒中装著何物,那是说谎。
  他是知道的。
  胡大爷将铁盒交给夫人之时,把盒中各物一起倒在桌上,满桌耀眼生光,都是珍珠宝物。
  胡大爷说道:『妹子,你一身本事,但有所需,tan官土豪家中的金银,自是手到拿来。
  只是出手多了,难免有差失之日,我…我…』夫人道:『大哥放心。
  你若有不测,我一心一意抚养孩子,这些珠宝慢慢变卖,也尽够母子俩使一辈子的了。
  我不再跟人动刀动枪,也不再施展空空妙手如何?』”“胡大爷大笑叫好,拿起一本书来,说道:『这一本拳经刀谱,是我高祖亲手所书。
  』夫人接过了,笑道:『好啊,飞天狐狸一身的本事都写在这里。
  你瞒得好稳啊,连我也不让知道。
  』胡大爷笑道:『我祖宗遗训是传子不传女,传侄不传妻,这才叫作胡家刀法啊。
  』夫人笑道:『待孩子识了字,让他自看,我绝不偷学就是。
  』胡大爷叹了口气,将各物都收入铁盒,再将盒子放在夫人枕头底下”。
  “后来我见夫人一死,急忙奔到她房中,那知阎大夫已先进了房。
  我心中怦怦乱跳,忙躲在门后,只见阎大夫左手抱著孩子,右手从枕头底下取出铁盒,依照胡大爷先前开盒的法子,在盒子四角掀了三掀,又在盒底一按,盒盖便弹了开来。
  他取出珍珠宝物把玩,馋涎都掉了下来,将孩子往地下一放,又从盒里取出拳经刀谱来翻看。
  孩子没人抱了,放声大哭。
  阎大夫怕人听见,随手在炕上拉过棉被,将孩子没头没脑的罩住”。
  “我大吃一惊,心想时候一长,孩子不闷死才怪,念及胡大爷待我的好处,非要抢救孩子出来不可。
  只是我年纪小,又不会武艺,决不是阎大夫的对手,只见门边倚著一根大门闩,当下悄悄提在手里,蹑手蹑脚走到他的身后,在他后脑上猛力打了一棍”。
  “这一下我是出尽了平生之力,阎大夫没提防,哼也没哼一声,便俯身跌倒,珠宝摔得满地。
  我忙揭开棉被,抱起孩子,心想这里个个都是胡大爷的仇人,得将孩子抱回家去,给我妈抚养。
  我知道那本拳经刀谱干系重大,不能落在旁人手中,当下到阎大夫手中去拿。
  那知他晕去时牢牢握著,我心慌意乱,用力一夺,竟将拳经刀谱的前面两页撕了下来,留在他的手中。
  只听得门外人声喧哗,苗大侠在找孩子,我顾不到旁的,抱了孩子溜出后门,要逃回家去”。
  “从那时起直到今日,我没再见阎大夫的面,岂知他竟会做了和尚。
  是不是他自觉罪孽深重,因而出家忏悔呢?他偷得了拳经的前面两页,居然练成一身武艺,扬名江湖。
  他只道这世上再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想不到当日脑后打他一门闩那人,现在还好好活著。
  阎大夫,你转过身来,让大多儿瞧瞧你脑后的那块伤疤,这是当年一个灶下烧火小斯一门闩打的啊”。
  宝树缓缓站起身来。
  众人屏息以观,心想他势必出手,立时要了平阿四的性命。
  那知他只念了两声“阿弥陀佛”,伸手摸了摸后脑,又坐回椅上,说道:“二十七年来,我一直不知是谁在我后脑打了这一记冷棍,老是纳闷。
  这个疑团,今日总算揭破了”。
  众人万料不到他竟会直承此事,都是大感诧异。
  苗若兰道:“那个可怜的孩子呢?后来他怎样了?”平阿四道:“我抱著孩子溜出后门,只奔了几步,身后有人叫道:『喂,小癞痢,把孩子抱回来!』我不理会,奔得更快。
  那人咒骂几句,赶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就要抢夺孩子。
  我急了,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只咬得他满手背都是鲜血……”曹云奇突然冲口而出:“是我师父!”田青文横了他一眼。
  曹云奇好生后悔,但话已出口,难以收回,见众人都望著自己,心中甚是不安。
  平阿四道:“不错,是田归农田相公。
  他手背上一直留下牙齿咬的伤痕。
  我猜他也不会跟你们说是谁咬的,更不会说为了什么才给咬的”。
  田青文、阮士中、曹云奇、周云阳四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想田归农手背上齿痕甚深,果然从来不曾说起过原因。
  平阿四又道:“我这一咬是拼了性命,田相公武功虽高,只怕也痛得难当。
  他拔起剑来,在我脸上砍了一剑,又一剑将我的手臂卸了下来。
  他盛怒之下,飞起一脚,将我踢入河中。
  我一臂虽断,另一臂却仍牢牢抱著那个孩子”。
  苗若兰低低的“啊”了一声。
  平阿四道:“我掉入河中时早已痛得人事不知,待得醒转,却是躺在一艘船上,原来给人救了上来。
  我大叫:『孩子,孩子!』船上一位大娘说道:『阿弥陀佛!总算醒过来啦。
  孩子在这里。
  』我抬头一看,却见她抱著孩子在喂奶。
  后来才知道,我给救上船到醒转,已隔了六日六夜。
  那时我离家乡已远,又怕胡大爷的仇人害这孩子,从此不敢回去。
  听苗姑娘说来,苗大侠只当这孩子已经死了”。
  苗若兰喜道:“是啊,原来这可怜的孩子还活著,是不是?爹爹知道了一定喜欢得紧。
  这孩子在那里,你带我们去瞧瞧好不好?”她随即想到,自己一直叫他“可怜的孩子”,其实他已是个二十七岁的男子,比自己还大著十岁,脸上不禁一红。
  平阿四道:“你瞧他不著了。
  这里的人,谁也不会活著下山”。
  苗若兰道:“我爹爹必会上峰来救,我一点也不担心”。
  平阿四道:“你爹爹打遍天下无敌手,打的是凡人。
  他武功再高,也耐何不了这万丈高峰”。
  苗若兰道:“是那孩子叫你来害死我们么?”平阿四摇头道:“不是,不是。
  这孩子英雄豪侠,跟他父亲一模一样,若是知道我来干这种阴毒勾当,定要拦阻”。
  曹云奇怒道:“好啊,原来你也知道这是阴毒勾当”。
  苗若兰问道:“那孩子怎样了?叫什么名字?武功好吗?在干什么事?他也是个好人吗?”她自小见父亲每年祭奠胡一刀夫妇,一直以未能抚养那孩子为毕生恨事,是以极为关心。
  平阿四道:“若不是我炸毁了长索,苗姑娘,你今日就能见到他啦”。
  曹云奇等六七人齐声怒道:“长索是你炸毁的?”平阿四道:“正是!”苗若兰却问:“怎么我今日能见到他?”平阿四道:“他与此间主人有约,今日午时要来拜山。
  眼见午时已到,这会儿想来已来到山峰之下了”。众人齐声叫道:“是雪山飞狐?”平阿四道:“不错,胡一刀胡大爷的儿子,叫做胡斐,外号雪山飞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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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5 19:57:29 | 显示全部楼层
  众人听了半天故事,对胡一刀的为人甚是神往,听说雪山飞狐是他儿子,心中都起异样之感,虽想见了他未必有甚好处,却都不自禁的渴欲一见,又想此间主人遍邀高手,以备迎战,只怕此人本领亦不在乃父之下。
  苗若兰忽然惊道:“啊哟,此间主人所邀的帮手和我爹爹都未上山,如在山下撞到了那雪山飞狐,定要动手。
  我爹爹不知他是胡伯伯的儿子,若是一剑将他杀了,那便如何是好?”平阿四淡淡一笑,道:“苗大侠虽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是要说能一剑杀了胡相公,却也未必”。
  他脸上一个长长的伤疤,这么一笑,牵动鸡肉,显得加倍的丑陋可怖。
  他又道:“胡相公今日上山,一来是找此间主人的晦气,二来是要找苗大侠比武复仇。
  只是我亲眼见到当年胡苗二位大侠肝胆相照的交情,害死胡大爷的其实是另有其人,我劝胡相公别向苗大侠为难了,可是他说要当面向苗大侠问个清楚。
  后来我在山下见到了这位阎大夫,虽然隔了这么二十几年,我可还是认得他,当下跟上峰来,炸索毁粮,大多儿在这儿一齐饿死,总算是报了胡大爷待我的恩义啦”。
  这一席话,只把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心想宝树当年谋财害命,今日自是死有应得,只是各人与此事并不相干,却在这儿陪上一条性命,也可算得极冤。
  宝树见了众人脸色,知道大家对自己颇有怪责之意,站起身来,取过了宝刀铁盒,喝道:“今日之事,咱们只有同舟共济,一齐想个下山的法儿。
  这个恶徒嘛……”一语未毕,忽听扑翅声响,一只白鸽飞进大厅,停在桌上。
  苗若兰喜道:“啊,这只小鸽儿多可爱!”上前双手轻轻捧起白鸽,抚摸鸽背羽毛,只见鸽脚上缚著一条丝线。
  这丝线从鸽脚上一直通到门外,苗若兰向里拉扯,那线竟是极长,拉了好一大截,始终未见线头。
  她好奇心起,双手交互收线,那线竟似无穷无尽一般。
  田青文上前相助,两人收了数十丈,忽觉丝线渐渐沈重,看来线头彼端缚得有物。
  于管家大喜,叫道:“咱们有救啦!”众人齐问:“怎么?”于管家道:“这白鸽是本庄所养,山上山下用以传递消息。
  定是山下的本庄多伴发觉长索炸断,放这鸽子上峰,在丝线上缚著救咱们下峰的物事”。
  平阿四听了此语,脸色大变,狂吼一声,扑上去要拉断丝线。
  殷吉站在邻近,身子一幌,已拦在他面前,双掌起处,将他推倒在地。
  田青文道:“姊姊,小心拉断了丝线”。
  苗若兰点了点头。
  那丝线虽细,却极坚韧,两人手上愈来愈沉,丝线始终不断。
  再拉一会,苗若兰似乎有点吃力。
  陶子安道:“苗姑娘你歇歇,我来拉”。
  走上前去接过了丝线。
  阮士中、曹云奇、刘元鹤等早已抢出门去,要看那丝线上吊的是什么救星。
  陶田二人收了一会,忽听门外欢呼声起,手上顿松,想来所吊之物已上了峰。
  厅上各人一齐走出,只见阮士中与曹云奇站在崖边,双手此起彼落,忙碌异常,仍是在收线,原来丝线上缚的是一根较粗的丝索。
  待那丝索收尽,又引上一根极粗的绳索。
  众人一齐高呼,七手八脚,将那根粗索缚在崖边两株大松树上。
  刘元鹤道:“咱们走吧,待我先下”。
  双手抓住了绳索,就要往下溜去。
  陶百岁喝道:“且慢,干么要让你先下?谁知你在下面会捣什么鬼?”刘元鹤怒道:“依你说便怎地?”陶百虽一怔,心想峰上人人各怀私心,互不信任,不论谁先下去,旁人都难放心,给他这么一问,倒也难以对答。
  曹云奇道:“让几位女客先下去,咱们男子汉拈筹以定先后”。
  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这样吧,天龙门、饮马川山寨、跟我们平通镖局的,每一家轮流下去一个。
  大多儿互相监守,不用怕有谁使奸行诈”。
  阮士中道:“那也好。
  宝树大师,请您将铁盒儿见还吧”。
  说著走上一步,向宝树伸出手去。
  众人初时只顾念生死安危,此时大难已过,又都想到了那件宝物。
  本来大家只知这铁盒是件武林异宝,但到底异在那里,宝于何处,却均不甚了然,待得知道是闯王遗下的军刀,已觉此物非同小可,及至听平阿四说这柄刀与李闯王的大宝藏有关,更是个个眼红心热。
  故老相传,闯王进京之后,部属大将刘宗敏等拷掠明朝的宗室大臣,所得珍宝堆积如山,不久兵败,这批珍宝连同明宫中皇室历年的库藏,都是从此不知下落,若是由这铁盒宝刀而掘得宝藏,世上尚有何种财物能与之相比?宝树冷笑道:“你天龙门何德何能,要独占宝刀?这把刀天龙门掌管了一百多年,也该换换主儿了”。
  阮士中愕然,眼露凶光。
  殷吉、曹云奇、周云阳不约而同的抢上一步,站在阮士中身旁。
  宝树仰天笑道:“哥儿们想动武,是不是?想当年天龙门在刀头上得宝,今日在刀头上失宝,那也是公平得紧啊”。
  阮士中等大怒,恨不得扑将上去,把这老和尚砍成几段,夺过宝刀,只是忌惮他武功了得,却又不敢动手,在他炯炯有神的双目凝视之下,反而倒退了数步。
  一时雪峰边寂静无声,忽然苗若兰的婢女琴儿指著山下叫道:“小姐,你瞧,好像有人上来”。
  众人一惊,心道:“怎么我们没下山,反倒有人上来了?”纷纷奔到崖边,向下张望,只见长索上有一团白影迅速异常的攀援上来,凝神一看,却是一个白衣男子。
  田青文道:“苗姐姐,这位是令尊么?”苗若兰摇头道:“不是,我爹爹从来不穿白衣的”。
  说话之间,那男子爬得更加近了。
  于管家叫道:“喂,尊驾是那一位?”忽听得半山腰里传上来一声长笑,声音洪亮,只震得山谷鸣响,突然之间,似乎满山都是大笑之声。
  阮士中健宝树手捧铁盒,站在崖边,轻轻一拉曹云奇的手,指指宝树背心,用右肩作了个相撞的姿态。
  曹云奇会意,知道师叔命自己将他撞下山峰,心想这贼秃本领再强,从这万丈高峰上掉落下去,那里保得住性命?铁盒宝刀是跌不坏的,待会下去寻找便是。
  阮曹二人一点头,同时发足,猛然冲向宝树后心。
  此时宝树离崖边不过尺许,全神注视山下,丝毫不知有人在背后突施暗算。
  待得听到脚步声响,阮曹二人已冲到身后,宝树见到那白衣男子上来时的身法神态,正自惊疑不定,突觉背心有人来袭,更是大吃一惊,危急中倏施“铁板桥”功夫,身子向左斜出。
  这“铁板桥”功夫,原是闪避敌人暗器的救命绝招,通常是暗器来得太快,不及跃起或向旁避让,只得身子僵直,突然向后仰天斜倚,让那暗器掠面而过,双脚却仍是牢牢钉住地下。
  功夫越高,背心越能贴近地面,讲究的是起落快,身形直,所谓“足如铸铁,身挺似板,斜起若桥”。
  宝树这一招“铁板桥”,又与通常所使的不同,并非向后仰倚,却是向左倾斜,双足钉在崖边,身子凌空,已有一小半凭虚倾在雪峰之外。
  阮士中与曹云奇撞到宝树背后,只道袭击得逞,只自大喜,突觉肩头撞出,前面竟然没了受力之处。
  阮士中武功精湛,急忙一个斤斗,滚在一旁。
  曹云奇却收脚不住,疾冲而出,直往雪峰下掉落。
  众人齐声惊呼。
  宝树挺腰站直,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背上却也已出了一阵冷汗。
  田青文一吓,已晕倒在地。
  陶子安站在她身旁,忙伸手扶住。
  馀人望著曹云奇魁梧的身躯向下直落,无不失声惊呼。
  眼见他势必摔得粉身碎骨,忽见那白衣男子双足勾住绳索,左手在峰壁上一推,长索带著他的身子,如汤秋千般向曹云奇急飞过去。
  这一下时机用力都是恰到好处,那白衣人右手探出,已抓住曹云奇的后心。
  不料曹云奇身躯甚重,这一堕之势更是猛烈异常,但听得喀喇一响,衣衫破裂,竟又掉了下去,那白衣人长身伸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抓住了曹云奇右足足踝。
  可是两人仍是向下急落,但见两人身形愈来愈小,一堕数十丈。
  下堕之势奇急,白衣人武功再高,双足的力道却也钩不住绳索,看来只有松手放脱曹云奇,才保得了自己性命。
  众人目眩神驰之际,忽见他右手一甩,将曹云奇的身子向绳索甩将过去。
  曹云奇早已神智迷糊,双手碰到绳索,立即牢牢抓住。
  凡是溺水之人,即令在水中碰到一根水草,也必全力抓住,至死不放,原是求生*拘裕?馐辈茉破嬉彩侨绱恕*
  按他武功,本不足以抓住绳索以抗两人急坠之势,但危难之际,不知怎的力气登时大了数倍。
  那绳索直幌出去,带著二人向左飞汤。
  那白衣人腰间使劲,身子倒翻,左手也已抓住绳索。
  他在曹云奇耳边说了两句话,拍拍他的背心。
  曹云奇惊魂未定,但听了他的话,有如接到纶音圣旨一般,忙双手交互拉绳,攀援而上。
  众人在崖边见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奇险,尽皆挢舌难下。
  曹云奇攀到峰边,殷吉与周云阳抢过去拉住他双手,提了上来,齐问:“这白衣人是谁?”曹云奇喘了几口气,说道:“那位英雄命我上来禀报,说道是……是雪山飞狐胡斐到了”。
  众人为那白衣人的气势所慑,一时都怔住了,也不知是谁首先叫了声:“啊哟!”往庄内便奔。
  众人不及细想,一窝蜂的往大门抢去。
  陶百岁、刘元鹤、阮士中三人一齐挤在门口,你推我拥,争先而入。
  曹云奇抢著去扶田青文,与陶子安百忙中又互挥数拳。
  只一阵乱,门外众人走得乾乾净净。
  于管家与琴儿扶著苗若兰走在最后,险些儿给关在门外。
  殷吉见熊元献闭上大门,立即取过门闩,横著闩上。
  陶百岁只怕不固,又取过撑柱,牢牢撑住。
  此时田青文已醒了过来,道:“那雪山飞狐跟咱们素不相识,怕他怎的?”阮士中横了她一眼,说道:“素不相识?哼,你爹爹是他老子的大仇人,他肯放过你么?”刘元鹤也道:“咱们伤了平阿四,那雪山飞狐岂肯干休?”陶子安忽向墙头一指,道:“咱们撑住大门,他从上面不能进来么?”阮士中道:“不错,陶世兄快上高守著”。
  陶子安冷笑道:“阮师叔武功高,还是你老人家上去”。
  一言辅毕,猛听喀喇喇几声巨响,那撑柱与门闩突然迸断,砰澎一响,两扇大门已被人推开。
  众人齐声惊呼,直往内院奔去,霎时之间,大厅上又是杳无一人。
  群豪初听平阿四说那胡一刀的往事,颇听见见他遗下的孤儿,可是待得雪山飞狐当真上山,眼见他身手竟如此了得,不禁心寒胆怯,又见旁人逃避,相互惊吓,你怕我更怕,平素的豪气雄风,尽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管家欲觅宝树出去抵挡一阵,可是四下张望,宝树早已不见,不知躲到了那里,心想:“主人将庄上之事托付了给我,拼著一死,也得全了主人的脸面”。
  当下向苗若兰低声道:“苗姑娘,你快到夫人房去,跟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可别让人瞧见。
  这里的人没一个安著好心。
  待我出去见他”。
  苗若兰向郑三娘与田青文望了一眼,道:“我带这两位姊姊一起去地窖吧”。
  于管家急忙摇头,低声道:“不,这两个女人恐怕不是好人。
  姑娘跟夫人是千金贵体,莫理会旁人”。
  苗若兰道:“那姓胡的若是要杀人放火,你挡得了么?”于管家一按腰间单刀的刀柄,惨然道:“今日是于某以死报主之时,但求夫人与姑娘平安无事,小人就对得起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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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百岁咳嗽一声,说道:“我在少年之时,就和归农一起做没本钱的买卖……”众人都知他身在绿林,是饮马川山寨的大寨主,却不知田归农也曾为盗,大家互望了一眼。
  曹云奇叫道:“放屁!我师父是武林豪杰,你莫胡说八道,污了我师父的名头”。
  陶百岁厉声道:“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可是黑道上的英雄还瞧不起你这种狗熊呢!我们开山立柜,凭一刀一枪挣饭吃,比你们看家护院、保镖做官,又差在那里了?”曹云奇站起身来,欲待再辩。
  田青文拉拉他的衣襟,低声道:“师哥,别争啦,且让他说下去”。
  曹云奇一张脸胀得通红,狠狠瞪著陶百岁,终于坐下。
  陶百岁大声道:“我陶百岁自幼身在绿林,打家劫舍,从来不曾隐瞒过一字,大丈夫敢作敢当,又怕什么了?”苗若兰听他说话岔了开去,于是道:“陶伯伯,我爹爹也说,绿林中尽有英雄豪杰,谁也不敢小觑了。
  你请说田家叔父的事吧”。
  陶百岁指著曹云奇的鼻子道:“你听,苗大侠也这么说,你狠得过苗大侠么?”曹云奇“呸”了一声,却不答话。
  陶百岁胸中忿气略舒,道:“归农年轻时和我一起做过许多大案,我一直是他副手。
  他到成家之后,这才洗手不干。
  他若是瞧不起黑道人物,干么又肯将独生女儿许配给我孩儿?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他和我结成亲家,却也未必当真安著什么好心。
  他是要堵住我的口,要我隐瞒一件大事”。
  “那日归农与范帮主在沧州截阻胡一刀夫妇,我还是在做归农的副手。
  胡一刀在大车中飞掷金钱镖,那些给打中穴道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后来胡夫人在屋顶用白绢夺刀掷人,那些给抛下屋顶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苗人凤骂一群人是胆小鬼,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
  只不过当年我没留胡子,头发没白,模样跟眼下全然不同而已”。
  “胡一刀夫妇临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场亲眼目睹,正如苗姑娘与那平阿四所说,宝树这和尚说的却是谎话。
  苗姑娘问道:苗大侠若知胡一刀并非他杀父仇人,何以仍去找他比武?各位心中必想,定是宝树心怀恶意,没将这番话告知苗大侠了”。
  众人心中正都如此想,只是碍于宝树在座,不便有所显示。
  陶百岁却摇头道:“错了,错了。
  想那跌打医生阎基当时本领低微,怎赶在苗胡两位面前弄鬼?他确是依著胡一刀的嘱咐,去说了那三桩大事,只是苗大侠却没听见。
  阎基去大屋之时,苗大侠有事出外,乃是田归农接见。
  他一五一十的说给归农听,当时我在一旁,也都听到了”。
  “归农对他说道:『都知道了。
  你回去吧,我自会转告苗大侠,你见到他时不必再提。
  胡一刀问起,你只说已当面告知苗大侠就是。
  再叫他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又要破费。
  』说著赏了他三十两银子。
  那阎基瞧在银子面上,自然遵依”。
  “苗大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就因为归农始终没跟他提这三件大事。
  为什么不提呢?各位定然猜想:田归农对胡一刀心怀仇怨,想借手苗大侠将他杀了。
  这么想么,只对了一半。
  归农确是盼胡一刀丧命,可是他也盼借胡一刀之手,将苗大侠杀了”。
  “苗大侠折断他的弹弓,对他当众辱骂,丝毫不给他脸面。
  我素知归农的性子,他要强好胜,最会记恨。
  苗大侠如此扫他面皮,他心中痛恨苗大侠,只有比恨胡一刀更甚。
  那日归农交给我一盒药膏,叫我去设法涂在胡一刀与苗大侠比武所用的刀剑之上。
  这件事情,老实说我既不想做,也不敢做,可又不便违拗,于是就交给了那跌打医生阎基,要他去干”。
  “各位请想,胡一刀是何等的功夫,若是中了寻常毒药,焉能立时毙命?他阎基当时只是个乡下郎中,那有什么江湖好手难以解救的毒药?胡一刀中的是什么毒?那就是天龙门独一无二的秘制毒药了。
  武林人物闻名丧胆的追命毒龙锥,就全仗这毒药而得名。
  后来我又听说,田归农这盒药膏之中,还混上了『毒手药王』的药物,是以见血封喉,端的厉害无比”。
  馀人本来将信将疑,听到这里,却已信了八九成,向阮士中、曹云奇等天龙弟子望了几眼。
  阮曹等心中恼怒,却是不便发作。
  陶百岁道:“那一日天龙门北宗轮值掌理门户之期届满,田归农也拣了这日闭门封剑。
  他大张筵席,请了数百位江湖上的成名英雄。
  我和他是老兄弟,又是儿女亲家,自然早几日就已赶到,助他料理一切。
  按著天龙门的规矩,北宗值满,天龙门的剑谱,历祖宗牒,以及这口镇门之宝的宝刀,都得交由南宗接掌。
  殷兄,我说得不错吧?”殷吉点了点头。
  陶百岁又道:“这位威镇天南殷吉殷大财主,是天龙门南宗掌门,他也是早几日就已到了。
  田归农是否将剑谱、宗牒、与宝刀按照祖训交给你,请殷兄照实说吧”。
  殷吉站起身来,说道:“这件事陶寨主不提,在下原不便与外人明言,可是中间实有许多跷蹊之处,在下若是隐瞒不说,这疑团总是难以打破”。
  “那日田师兄宴客之后,退到内堂,按著历来规矩,他就得会集南北两宗门人,拜过闯王、创派祖宗、和历代掌门人的神位,便将宝刀传交在下。
  那知他进了内室,始终没再出来。
  “我心中焦急,直等到半夜,外客早已散尽,青文侄女忽从内室出来对我说道,她爹爹身子不适,授谱之事待明日再行”。
  “我好生奇怪,适才田师兄谢客敬酒,脸上没一点疲态,怎么突然感到不适?再说传谱授刀,只是拜一拜列祖列宗,片刻可了,一切都已就绪,何必再等明日?莫非田师兄不肯交出宝刀,故意拖延推诿么?”阮士中插口道:“殷师兄,你这般妄自忖度,那就不是了。
  那日你若单是为了受谱受刀而去,田师哥早就交了给你。
  可是你邀了别门别派的许多高手同来,显然不安著好心”。
  殷吉冷笑道:“嘿,我能有什么坏心眼儿了?”阮士中道:“你是想一等拿到谱牒宝刀,就勒逼我们南北归宗,让你作独一无二的掌门人。
  那时田师哥已经封剑,不能再出手跟人动武,你人多势众,岂不视为所欲为么?”殷吉脸上微微一红,道:“天龙门分为南北二宗,原是权宜之计。
  当年田师兄初任北宗掌门之时,他何尝不想归并南宗?就算兄弟意欲两宗合一,光大我门,那也是一桩美事。
  这总胜于阮师兄你阁下竭力排挤曹云奇、意图自为掌门吧?”众人听他们自揭丑事,原来各怀私欲,除了天龙门中人之外,大家笑嘻嘻的听著,均有幸灾乐祸之感。
  苗若兰对这些武林中门户宗派之争不欲多听,轻声问道:“后来怎么了?”殷吉道:“我回到房里,与我南宗的诸位师弟一商议,大家都说田师兄必有他意,我们可不能听凭欺弄,于是推我去探明真情”。
  “当下我到田师兄卧室去问候探病。
  青文侄女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拦在门口,说道:『爹已睡著啦。
  殷叔父请回,多谢您关怀。
  』我见她神情有异,心想田师兄若是当真身子有甚不适,又不是什么难治的重病,她也不用哭得这么厉害,这中间定有古怪。
  当下回房待了半个时辰,换了衣服,再到田师兄房外去探病……”阮士中伸掌在桌上用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在房外探的么?”殷吉冷笑道:“就算是我偷听,却又怎地?我躲在窗外,只听田师兄道:『你不用逼我。
  今日我闭门封剑,当著江湖豪杰之面,已将天龙北宗的掌门人传给了云奇,怎么还能更改?你逼我将掌门之位传给你,这时候可已经迟了。
  』又听这位阮士中阮师兄说道:『我怎敢逼迫师哥?但想云奇与青文作出这等事来,连孩子也生下了。
  如此伤风败俗,大犯淫戒,我门中上上下下,那一个还能服他?』”殷吉说到这里,忽听得咕冬一响,田青文连人带椅,往后便倒,已晕了过去。
  陶子安拔出单刀,迎面往曹云奇头顶劈落。
  曹云奇手中没有兵刃,只得举起椅子招架。
  陶百岁听得未过门的媳妇竟做下这等丑事,只恼得哇哇大叫,也举起一张椅子,夹头夹脑往曹云奇头上砸去。
  天龙诸人本来齐心对外,但这时五人揭破了脸,竟无人过去相助曹云奇。
  拍的一响,曹云奇背心上已吃陶百岁椅子重重一击。
  眼见厅上又是乱成一团。
  苗若兰叫道:“大家别动手,我说,大家请坐下!”她话声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意,竟是教人难以抗拒。
  陶子安一怔,收回单刀。
  陶百岁兀自狂怒,挥椅猛击。
  陶子安抓住父亲打过去的椅子,道:“爹,咱们别先动手,好教这里各位评个是非曲直”。
  陶百岁听儿子说得有理,这才住手。
  苗若兰道:“琴儿,你扶田姑娘到内房去歇歇”。
  这时田青文已慢慢转醒,脸色惨白,低下头自行走入内堂。
  众人眼望殷吉,盼他继续讲述。
  殷吉道:“只听得田师兄长叹一声,说道:『作孽,作孽!报应,报应!』他反来覆去,不住口的说『作孽,报应』,隔了好一阵,才道:『此事明天再议,你去吧。
  叫子安来,我有话跟他说。
  』”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一眼,续道:“阮师兄还待争辩,田师兄拍床怒道:『你是不是想逼死我?』阮师兄这才没有话说,推门走出。
  我听他们说的是自己家中丑事,倒跟我南宗无关,又怕阮师兄出来撞见,大家脸上须不好看,当下抢先回到自己房中”。
  阮士中冷笑道:“那晚我和田师哥说了话出来,眼见黑影一闪,喝道:『那个狗杂种在此偷听?』当时没人答话,我只道当真是狗杂种,原来却是殷师兄,这可得罪了”。
  说著向殷吉一揖。
  他明是赔罪,实是骂人。
  殷吉脸色微变,但他涵养功夫甚好,回了一礼,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好说好说”。
  陶子安道:“好,现下轮到我来说啦。
  既然大家撕破了脸,我……我也不必再隐瞒什么。
  我……我……”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心情激动,竟然说不下去,两道泪水却流了下来。
  众人见他这样一个器宇昂藏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不免都有些不忍之意,于是射向曹云奇的目光之中,自亦含著几分气愤,几分怪责。
  陶百岁喝道:“这般不争气干什么?大丈夫难保妻贤子孝。
  好在这媳妇还没过门,玷辱不到我陶家的门楣”。
  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泪,定了定神,说道:“以前每次我到田家……田伯父家中……”曹云奇听他稍一迟疑,对田归农竟改口称为“伯父”,不再称他“岳父”,心中暗喜:“哼,这小子恼了,不认青妹为妻,我正是求之不得”。
  只听他续到:“青妹在有人处总是红著脸避开,不跟我说话,可是背著在没人的地方,咱俩总要亲亲热热的说一阵子话。
  我每次带些玩意儿给她,她也总有物事给我,绣个荷包啦、做件马甲啦,从来就短不了……”曹云奇脸色渐渐难看,心道:“哼,还有这门子事,倒瞒得我好苦”。
  陶子安续道:“这次田伯父闭门封剑,我随家父兴兴头头的赶去,一见青妹,就觉得她容颜憔悴,好似生过一场大病。
  我心中怜惜,背著人安慰,问她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她初时支支吾吾,我寻根究底细问,她却发起怒来,抢白了我几句,从此不再理我”。
  “我给她骂得糊涂啦,只有自个儿纳闷。
  那日酒宴完了,我在后花园凉亭中撞见了她,只见她一双眼哭得红红的,我不管什么,就向她陪不是,说道:“青妹,都是我不好,你就别生气啦”。
  那知她脸一沉,发作道:『哼,当真是你不好,那也罢了!偏生是别人不好,我还是死了的乾净。
  』我更加摸不著头脑,再追问几句,她头一撇就走了”。
  “我回房睡了一会,越想越是不安,实在不明白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于是悄悄起来,走到她的房外,在窗上轻轻弹了三弹。
  往日我们相约出来会面,总用这三弹指的记号。
  那知这晚我连弹了几次,房中竟是没半点动静”。
  “隔了半晌,我又轻弹三下,仍是没听到声息。
  我奇怪起来,在窗格子上一推,那窗子并没闩住,应手而开,房中黑漆漆的,没瞧见什么。
  我急于要跟她说话,就从窗里跳了进去……”曹云奇听到此处,满腔醋意从胸口直冲上来,再也不可抑制,大声喝道:“你半夜三更的,偷入人家闺房,想干甚么?”陶子安正欲反唇相稽,苗若兰的侍婢快嘴琴儿却抢著道:“他们是未婚夫妇,你又管得著么?”陶子安向琴儿微一点头,谢她相帮,接著道:“我走到她床边,隐约见床前放著一对鞋子,当下大著胆子,揭开罗帐,伸手到被下一摸……”曹云奇紫胀了脸,待欲喝骂,却见琴儿怒视著自己,话到口头,又缩了回去。
  只听陶子安续道:“……触手处似乎是一个包袱,青妹却不在床上。
  我更是奇怪,摸一摸那是什么包袱,手上一凉,似乎是个婴儿,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再仔细一摸,却不是婴儿是什么?只是全身冰凉,早已死去多时,看来是把棉被压在孩子身上将他闷死的”。
  只听得呛啷一响,苗若兰失手将茶碗摔在地下,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颤。
  陶子安道:“各位今日听著觉得可怕,当日我黑暗之中亲手摸到,更是惊骇无比,险些儿叫出声来。
  就在此时,房外脚步声响,有人进来,我忙往床底下一钻。
  只听那人走到床边,坐在床沿,嘤嘤啜泣,原来就是青妹。
  她把死孩子抱在手里,不住亲他,低声道:『儿啊,你莫怪娘亲手害了你的小命,娘心里可比刀割还要痛哪。
  只是你若活著,娘可活不成啦。
  娘真狠心,对不起你。
  』“我在床下只听得毛骨悚然,这才明白,原来她不知跟那个狗贼私通,生下了孩儿,竟下毒手将孩儿害死。
  她抱著死婴哭一阵,亲一阵,终于站起身来,披上一件披风,将婴儿罩住,走出房去。
  我待她走出房门,才从床下出来,悄悄跟在她后面。
  那时我心里又悲又愤,要查出跟她私通的那狗贼是谁”。
  “只见她走到后园,在墙边拿了一把短铲,越墙而出,我一路远远掇著,见她走了半里多路,到了一处坟场。
  她拿起短铲,正要掘地掩埋,忽然数丈外传来铁器与土石相击之声,深夜之中,竟然另外也有人在掘地。
  她吃了一惊,急忙蹲下身子,过了好一阵,弯著腰慢慢爬过去察看。
  我想必是盗墓贼在掘坟,当下也跟著过去。
  只见坟旁一盏灯笼发著淡淡黄光,照著一个黑影正在掘地”。
  “我凝目一瞧,这人却不是掘坟,是在坟旁挖个土坑,也在掩埋什么。
  我心道:『这可奇了,难道又有谁在埋私生儿?』但见那人掘了一阵,从地下捧起一个长长的包裹,果真与一个婴儿尸身相似。
  那人将包裹放入坑中,铲土盖土,回过头来,火光下看得明白,原来此人非别,却是这位周云阳周师兄”。
  周云阳脸上本来就无血色,听陶子安说到这里,更是苍白。
  陶子安接著道:“当下我心下疑云大起:『难道与青妹私通的竟是这畜生?怎么他也来掩埋一个死婴?』青妹一见是他,身子伏得更低,竟不出来与他相会。
  周师兄将土踏实,又铲些青草铺在上面,再在草上推了好多乱石,教人分辨不出,这才走开”。
  “周师兄一走远,青妹忙掘了一坑,将死婴埋下,随即搬开周师兄所放的乱石,要挖掘出来,瞧他埋的是什么物事。
  我心想:『就算你不动手,我也要掘,现下倒省了我一番手脚。
  』青妹举起铁铲刚掘得几下,周师兄突然从坟后出来,叫道:『青文妹子,你干什么?』原来他心思也真周密,埋下之后假装走开,过一会却又回来察看。
  青妹吓了一跳,一松手,铁铲落在地下,无话可说”。
  “周师兄冷冷的道:『青文妹子,你知道我埋什么,我也知道你埋什么。
  要瞒呢,大家都瞒;要揭开呢,大家都揭开。
  』青妹道:『好,那么你起个誓。
  』周师兄当即起个毒誓,青妹跟著他也起了誓。
  两人约定了互相隐瞒,一齐回进庄去”。
  “我瞧两人神情,似乎有什么私情,但又有点不像,看来青妹那孩子不会是跟周师兄生的,当下悄悄跟在后面,手里扣了喂毒的暗器,只要两人有丝毫亲匿的神态,有半句教人听不入耳的说话,我立时将他毙了”。
  “总算他运气好,两人从坟场回进庄子,始终离得远远的,一句话也没说”。
  “青妹回到自己房里,不断抽抽噎噎的低声哭泣。
  我站在她的窗下,思前想后,什么都想到了。
  我想闯进去一刀将她劈死,想放把火将田家庄烧成白地,想把她的丑事抖将出来让人人知道,可又想抱著她大哭一场。
  终于我打定了主意:『眼下须得不动声色,且待查明奸夫是谁再说。
  』”“我全身冰冷,回到房中,爹爹兀自好睡,我却独个儿站著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阮师叔来叫我,说田伯父有话跟我说。
  我心道:『这话儿来了,且瞧他怎生说?是要我答应退婚呢,还是欺我不知,送一顶现成的绿头巾给我戴戴?』阮师叔说夜深不陪我了,叫我自去。
  我生怕有甚不测,叫醒了爹爹,请他防备,自己身上带了兵刃暗器,连弓箭也暗藏在长袍底下”。
  “到了田伯父房里,见他躺在床上,眼望床顶,呆呆的出神,手里拿著一张白纸,竟没觉察到我进房。
  我咳嗽一声,叫道:『阿爹!』他吃了一惊,将白纸藏入了褥子底下,道:『啊,子安,是你。
  』我心想:『明明是你叫我来的,却这么装腔作势。
  』但瞧他神色,却当真是异常惊恐。
  他叫我闩上房门,却又打开窗子,以防有人在窗外偷听,这才颤声说道:『子安,我眼下危在旦夕,全凭你救我一命,你得去给我办一件事。
  』”曹云奇心中憋了半天,听到这里,猛地站起身来,戟指叫道:“放屁,放屁!我师父是何等功夫,你这小子有什么本事救他?”陶子安眼角儿也不向他瞥上一瞥,便似眼前没这个人一般,向著宝树等人说道:“我听了他这两句话,大是惊疑,忙道:『阿爹但有所命,小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田伯父点点头,从棉被中取出一个长长的、用锦缎包著的包裹,交在我的手里,道:『你拿了这东西,连夜赶赴关外,埋在隐蔽无人之处。
  若能不让旁人察觉,或可救得我一命。
  』”“我接过手来,只觉那包裹又沉又硬,似是一件铁器,问道:『那是什么东西?有谁要来害你?』田伯父将手挥了几挥,神色极为疲倦,道:『你快去,连你爹爹也千万不可告知,再迟片刻就来不及啦。
  这包裹千万不得打开。
  』我不敢再问,转身出房。
  刚走到门口,田伯父忽道:『子安,你袍子底下藏著什么?』我吓了一跳,心道:『他眼光好厉害!』只得照实说道:『那是兵刃弓箭。
  今日客人多,小婿怕混进了歹人来,所以特地防著点儿。
  』田伯父道:『好,你精明能干,云奇能学著你一点儿,那就好了。
  唉,你把弓箭给我。
  』”“我从袍底下取出弓箭,递给了他。
  他抽出一枝长箭,看了几眼,搭在弓上,道:『你快去吧!』我见了这副模样,心下倒有些惊慌:『他别要在我背心射上一箭!』装著躬身行礼,慢慢反退出去,退到房门,这才突然转身。
  出房门后我回头一望,只见他将箭头对准窗口,显是防备仇家从窗中进来”。
  “我回到自己房里,对这事好生犯疑,心想田伯父的神色之中,始终透著七分惊惶、三分诡秘,可以料定他对我决无好意。
  我将这事对爹爹说了,但为了怕惹他生气,青文妹子的事却瞒著不说。
  爹爹道:『先瞧瞧包中是什么东西。
  』我也正有此意,两人打开包裹,原来正是这只铁盒”。
  “爹爹当年亲眼见到田伯父将这只铁盒从胡一刀的遗孤手中抢来,后来就将天龙门镇门之宝的宝刀放在盒里。
  爹爹当时说道:『这就奇了。
  』他知道铁盒旁藏有短箭,也知道铁盒的开启之法,当即依法打开。
  我爷儿俩一看之下,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原来盒中竟是空无一物。
  爹爹道:『那是什么意思?』”“我早就瞧出不妙,这时更已心中雪亮,知道必是田伯父陷害我的一条毒计,他将宝刀藏在别处,却将铁盒给我。
  他必派人在路上截阻,拿到我后,便诬陷我盗他宝刀,逼我交出。
  我交不出刀,他纵不杀我,也必将青妹的婚事退了,好让她另嫁曹师兄。
  爹爹不知其中原委,自然瞧不透这毒计。
  我不便对爹爹明言,发了半天呆,爷儿俩有商量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
  曹云奇大叫:“你害死我师父,偷窃我天龙门至宝,却又来胡说八道。
  这套鬼话,连三岁孩儿也瞒骗不过”。
  陶子安冷笑道:“田伯父虽已死无对证,我手上却有证据”。
  曹云奇更是暴跳如雷,喝道:“证据?什么证据?拿出来大家瞧瞧”。
  陶子安道:“到时候我自会拿出来,不用你著忙。
  各位,这位曹师兄老是打断我的话头,还不如请他来说”。
  宝树冷冷的道:“曹云奇,你妈巴羔子的,你要把老和尚撞下山去,和尚还没跟你算帐呢!直娘贼,你瞪眼珠粗脖子干么?”曹云奇心中一寒,不敢再说。
  陶子安道:“我知道只要拿著铁盒一出田门,就算没杀身之祸,也必闹个身败名*选*
  我道:『爹,这中间大有古怪,我把包裹去还给岳父,不能招揽这门子事。
  』当下将铁盒包回在锦缎之中,心下琢磨了几句话,要点破他的诡计,大家来个心照不宣”。
  “待我捧著包裹赶到田伯父房外,他房中灯光已熄,窗子房门都已紧闭。
  我想这件事随时都能闹穿,片刻延挨不得,当下在窗外叫了几声:『阿爹,阿爹!』房里却没应声。
  我心下起疑:『他这等武功,纵在沈睡之中也必立时惊觉,看来是故意不答。
  』”“我越想越怕,似觉天龙门的弟子已埋伏在侧,马上就要一拥而上,逼我交出宝刀。
  我一面拍门,一面把话说明在先:『阿爹!我爹爹要我把包裹还您。
  我们有要事在身,没能跟您老办事。
  这包裹小婿可没打开过。
  』拍了几下,房中仍是无声无息。
  我急了,取出刀子撬开了门闩,推门进去,打火点亮蜡烛,不由得惊得呆了,只见田伯父已死在床上,胸口插了一枝长箭,那正是我常用的羽箭。
  我那副弓箭放在他棉被之上。
  他脸色惊怖异常,似乎临死之前曾见到什么极可怕的妖魔鬼怪一般”。
  “我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眼见门窗紧闭,不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怎生进来,下手后又从何处出去?抬头向屋顶一张,但见屋瓦好好的没半点破碎,那么凶手就不是从屋顶出入的了”。
  “我再想查看,忽听得走廊中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
  我想田伯父死在我的箭下,此时若有人进来,我如何脱得了干系?忙在被上取过我的弓箭,正要去拔他胸口的羽箭,烛光下突然见到床上有两件物事,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手一颤,烛台脱手,烛火立时灭了”。
  “各位定然猜不到我见了什么东西。
  原来一样是这柄宝刀,另一样即是青妹埋在坟中的那个死婴。
  当时我只道是这个婴儿不甘无辜枉死,竟从坟中钻出来索命,慌乱之下,顺手抢了宝刀就逃。
  刚奔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事,回来在田伯父的褥子下一摸,果然摸到那张白纸。
  我料到他的死因跟这张只一定大有干系,于是塞入怀中,正要伸手再去拔箭,脚步声近,已有三人走到了门口。
  我暗叫:『糟糕!这一下门口被堵,我陶子安性命休矣!』”“危急之下,眼见无处躲藏,只得往床底下一钻,但听得那三人推门进来,原来是阮师叔和曹周两位师兄。
  阮师叔叫了两声:『师哥!』不听见应声,就命周师兄去点蜡烛来。
  我想待会取来烛火,他们见到田伯父枉死,一搜之下,我性命难保,此时乘黑,正好冲将出去”。
  “阮师叔与曹师哥都是高手,我一人自不是他二人之敌,但出其不意,或能脱身,此时须得当机立断,万万迁延不得,当下慢慢爬到床边,正要跃出,突然手臂伸将出去,碰到一人的脸孔,原来床底下已有人比我先到”。
  “我险些失声惊呼,那人已伸手扣住我的脉门。
  我暗暗叫苦,那人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别作声,一起出去。
  』我心中大喜,就在此时,眼前一亮,周师哥已提了灯笼来到”。
  “只听得噗的一响,那人发了一枚暗器,将灯笼打灭,跟著翻手竟来夺我手中的宝刀。
  我一个打滚,滚出床底,急冲而出。
  床底那人追将出来。
  只听阮师叔叫道:『好贼子!』挥掌打去。
  阮师叔武功极高,料想那人也脱不了身。
  我急忙奔回房中,叫了爹爹,连夜逃出田家”。
  “这件事的经过就是这样。
  这只铁盒适田伯父亲手交给我的,他叫我埋在关外,我是依他的遗命而为。
  天龙门的师叔师兄们见到田伯父胸上羽箭,自是疑心是我下手害他,这原是难怪。
  只可惜我不知床底那人的底细,否则大可找来做个见证。
  但就算找不到床下那人,我也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是谁。
  各位请看,这张只是田伯父见到我时塞在褥子底下的,他害怕仇家前来相害,弯弓搭箭对准窗口,等的就是此人。
  可是此人终于到来,而田伯父也终于逃不出他的毒手”。
  他说到这里,从怀里取出一只绣花的锦囊。
  众人见这锦囊手工精致,料知是田青文所作,不由得转头去望曹云奇。
  只见他恼得眼中如要喷火,心中都是暗暗好笑。
  陶子安打开锦囊,摸出一张白纸,要待交给宝树,微一迟疑,却递给了苗若兰。
  那白纸摺成一个方胜,苗若兰接过来打开一看,轻轻咦了一声,只见纸上浓墨写著两行字道:“恭贺田老前辈闭门封剑,福寿全归。
  门下侍教晚生胡斐谨拜”。
  这两行字笔力遒迳,与左右双僮送上山来的拜帖书法一模一样,却是雪山飞狐胡斐的亲笔。
  苗若兰拿著白纸的手微微颤动,轻声道:“难道是他?”阮士中从苗若兰手中接过白纸一看,道:“那确是胡斐的笔迹。
  这样说来,咱们倒是错怪子安了”。
  他突然回过头来,望著刘元鹤道:“刘大人,那么你躲在我田师哥床底下干什么?你是给雪山飞狐卧底来啦,是不是?”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连曹云奇与周云阳也都摸不著头脑。
  当晚黑暗之中,那床底人与阮士中交手数合,随即逸去,三人事后猜测,始终不知是谁,怎么他此时突然指著刘元鹤叫阵?刘元鹤只是冷笑一声,却不答话。
  阮士中又道:“那晚黑暗之中,在下未能得见床下君子的面貌,心中却很佩服此公武艺了得。
  我们师叔侄三人不但未能将他截住,连他的底细来历也是摸不到半点边儿,当真算得无能。
  今日雪地一战,得与刘大人过招,却正是当日床下君子的身手。
  嘿嘿,幸会啊幸会!嘿嘿,可惜啊可惜”。
  周云阳知道师叔此时必得要个搭档,就如说相声的下手,否则接不下口去,于是问道:“师叔,可惜什么?”阮士中双眉一扬,高声道:“可惜堂堂一位御前侍卫刘大人,居然不顾身分,来干这等穿堂入户、偷鸡摸狗的勾当!”刘元鹤哈哈大笑,说道:“阮大哥骂得好,骂得痛快,那晚躲在田归农床下的,不错正是区区在下。
  你骂我偷鸡摸狗,原也不假”。
  说到这里,脸上显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又道:“只是在下的偷鸡摸狗,却是奉了皇上的圣旨而行!”众人心中一奇,都觉他胡说八道,但转念一想,他是清宫侍卫,只怕当真是奉旨对付天龙门,亦未可知。
  天龙诸人都是有家有业之人,闻言不禁气沮。
  殷吉是两广著名的大财主,心中尤其惊惧。
  刘元鹤见一句话便把众人慑伏了,更是洋洋自得,说道:“事到如今,我就把这事跟各位说说,待会或者尚有借重各位之处。
  这一件东西,或者各位从未见过”。
  说著从怀中取出一个黄色的大封套来。
  封套外写著“密令”二字,他开了袋口,取出一张黄纸,朗声读道:“奉密谕,令御前一等侍卫刘元鹤依计行事,不得有误。
  总管赛”。
  读毕,将那黄纸摊在桌上,让众人共观。
  殷吉、陶百岁等多见博闻,眼见黄纸上盖著朱红的图章,知道确是侍卫总管赛尚鄂所下的密令。
  那赛总管向称满洲武士的第一高手,素为乾隆皇帝所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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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5 19:58:5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些人你说一段,我说一段,凑在一起,众人心头疑团已解了大半,只是饥火上冲,茶越喝得多越是肚饿。
  陶百岁大声道:“现下话已说明白了,这柄刀确是田归农亲手交给我儿的,各位不得争夺了吧?”刘元鹤笑道:“田大哥交给陶世兄的,只是一只空铁盒。
  若是你要空盒,在下并无话说。
  宝刀却那有你的份?”殷吉道:“此刀该归我天龙南宗,再无疑问”。
  阮士中道:“当日田师兄未行授刀之礼,此刀仍属北宗”。
  众人越争声音越大。
  宝树忽然朗声道:“各位争夺此刀,为了何事?”众人一时哑口无言,竟然难以回答。
  宝树冷笑道:“先前各位只知此刀削铁如泥,锋利无比,还不知它关连著一个极大宝藏。
  现今有人说了出来,那更是人人眼红,个个起心。
  可是老和尚倒要请教:若无宝藏地图,单要此刀何用?”众人心头一凛,一齐望著苗若兰鬓边那只珠钗。
  苗若兰文秀柔弱,要取她头上珠钗,直是一举手之劳,只是人人想到她父亲威震天下,若是对她有丝毫冒犯亵渎,她父亲追究起来,谁人敢当?是以眼见那珠钗微微颤动,却无人敢先说话。
  刘元鹤向众人横眼一扫,脸露傲色,走到苗若兰面前,右手一探,突然将她鬓边的珠钗拔了下来。
  苗若兰又羞又怒,脸色苍白,退后了两步。
  众人见刘元鹤居然如此大胆,无不失色。
  刘元鹤道:“本人奉旨而行,怕他甚么苗大侠,秧大侠?再说,那金面佛此刻是死是活,哼,哼,却也在未知之数呢”。
  群豪齐问:“怎么?”刘元鹤微微一笑,道:“眼下计来,那金面佛纵然尚在人世,十之八九,也已全身铐镣、落入天牢之中了”。
  苗若兰大吃一惊,登忘珠钗被夺之辱,只挂念著父亲的安危,忙问:“你……你说我爹爹怎么了?”宝树也道:“请道其详”。
  刘元鹤想起上峰之时,被他在雪中横拖倒曳,狼狈不堪,但自己说起奉旨而行种种情由,宝树神色登变此时听他相询,更是得意,忍不住要将机密大事吐露出来,好在人前自占身分,于是问道:“宝树大师,在下先要问你一句,此间主人是谁?”群豪在山上半日,始终不知主人是谁,听刘元鹤此问,正合心意,一齐望著宝树,只听他笑道:“既然大多儿都不隐瞒,老衲也不用卖那臭关子了。
  此间主人姓杜名希孟,是武林中一位响当当的脚色”。
  众人互相望了一眼,心中暗念:“杜希孟?杜希孟?”却都想不起此人是谁。
  宝树微微一笑,道:“这位杜老英雄自视甚高,等闲不与人交往,是以武功虽强,常人可不知他名头。
  然而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却个个对他极是钦慕”。
  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把众人都损了一下,言下之意,明是说众人实不足道。
  殷吉、阮士中等都感恼怒,但想苗人凤在那对联上称他为“希孟仁兄”,而自己确够不上与金面佛称兄道弟,宝树之言虽令人不快,却也无可辩驳。
  刘元鹤道:“咱们上山之时,此间的管家说道:『主人赴宁古塔相请金面佛,又派人前去邀请兴汉丐帮的范帮主。
  』这话可有点儿不尽不实。
  想那范帮主在河南开封府被擒,小弟也曾出了一点儿力气”。
  众人惊道:“范帮主被擒?”刘元鹤笑道:“这是御前侍卫总管赛大人亲自下的手。
  想那范帮主虽然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却也不必劳动赛总管的大驾啊。
  我们拿住范帮主,只是把他当作一片香饵,用来钓一条大大的金鳌。
  那金鳌嘛,自然是苗人凤啦。
  杜庄主要去邀苗人凤来对付甚么雪山飞狐,其实那里邀得到?苗人凤这当儿定是去了北京,想要搭就范帮主。
  嘿嘿,赛总管在北京安排下天罗地网,专候苗人凤大驾光临。
  他若是不上这当,我们原是拿他没有法儿。
  他竟上京救人,这叫做啄木鸟啃黄莲树,自讨苦吃”。
  苗若兰与父亲相别之时,确是听父亲说有事赴京,嘱她先上雪峰,到杜家暂居。
  这时听刘元鹤如此说来,只怕父亲真是凶多吉少,不由得玉容失色。
  刘元鹤洋洋得意,说道:“咱们地图有了,宝刀也有了,去把李自成的宝藏发掘出来,献给圣上,这里人人少不了一个封妻荫子的功名”。
  他见有的人脸现喜色,有的确有犹豫之意,心知如陶百岁等人,把发财瞧得比升官更重,又道:“想那宝藏堆积如山,大多儿顺手牵羊,取上一些,那就一世吃著不尽,有何不美?”众人轰然喝采,再无异议。
  田青文本来羞愧难当,独自躲在内室,听得厅上叫好之声不绝,知道已不在谈论她的丑事,当下悄悄出来,站在门边。
  刘元鹤在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慢慢从珠钗的凤嘴里穿了过去,依著当日所见苗人凤的手法,轻轻一拉一甩,凤投机括弹开,果然有个纸团掉了出来。
  众人都是“哦”的一声。
  刘元鹤打开纸团,摊在桌上。
  众人围拢去看。
  但见那纸薄如蝉翼,虽然年深日久,但因密藏珠钗之中,却是丝毫未损,纸上绘著一座笔立高耸的山峰,峰旁写著九个字道:“辽东乌兰山玉笔峰后”。
  宝树大叫:“啊哈,天下竟有这等巧事?咱们所在之处,就是乌兰山玉笔峰啊”。
  众人瞧那图上山峰之形,果真与这雪峰一般无异,上峰时所见崖边的三株古松,图上也画得清清楚楚,当下无不啧啧称异。
  宝树道:“此处庄上杜老英雄见闻广博,必是得知了宝藏的消息,是以特意在此建庄。
  否则此处气候酷寒,上下艰难,又何必费这么大的事?”刘元鹤心中一急,忙道:“啊哟!那可不妙。
  他这庄子建造已久,还不早将宝藏搬得一乾二净?”宝树微笑道:“那也未必。
  刘大人你想,要是他已找到了宝藏所在,定然早就去了别地,决不会仍在此处居住”。
  刘元鹤一拍大腿,叫道:“不错,不错!快到后山去”。
  宝树指著苗若兰道:“这位苗姑娘与庄上众人怎么办?”刘元鹤转过身来,只见于管家等庄上佣仆,个个已走得不知去向。
  田青文从门后出来,说道:“不知怎的,庄上男男女女都躲了个乾乾净净”。
  刘元鹤抢过一柄单刀,走到苗若兰身前,说道:“咱们所说之事,她句句听在耳里,这祸根可留不得”。
  举起单刀,就要往她头顶砍落。
  突然间人影一闪,琴儿从椅背后跃出,抱住刘元鹤的手,狠命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
  刘元鹤出其不意,手腕一疼,当啷一响,单刀落地。
  琴儿大骂:“短命的恶贼,你敢伤了小姐一根毫毛,我家老爷上得山来,抽你的筋,剥你的皮,这里人人脱不了干系”。
  刘元鹤大怒,反手一拳,猛往琴儿脸上击去。
  熊元献伸出右臂,格开了他一拳,说道:“师哥,咱们寻宝要紧,不必多伤人命!”要知熊元献一生走镖,向来胆小怕事,谨慎稳重,不像他师兄做了皇帝侍卫,杀几个老百姓不当一回事,他听了琴儿之言,心想若是伤了苗若兰,万一她父亲逃脱罗网,那可大祸临头了。
  殷吉和他心意相同,也道:“刘师兄,咱们快去寻宝”。
  刘元鹤双目一瞪,指著苗若兰道:“这妞儿怎么办?”宝树笑吟吟的走上两步,大袖微扬,已在苗若兰颈口“天突”与背心“神通”两穴上各点了一指。
  苗若兰全身酸软,瘫在椅上,心里又羞又急,却说不出话。
  琴儿只道他伤了小姐,横了心又抓住了和尚的手,要狠狠咬他一口。
  宝树让她抓住自己右手拉到口边,手指抖动,点了她鼻边“迎香”、口旁“地仓”两穴。
  琴儿身子一震,摔倒在地。
  田青文道:“苗家妹子坐在此处须不好看”。
  俯身托起她的身子,笑道:“真轻,倒似没生骨头”。
  走向东边厢房。
  那东厢房原是杜庄主款待宾客的所在,床帐几桌、一应起居之具齐备,陈设得甚是考究。
  田青文掩上了门,替苗若兰除去鞋袜外裳,只留下贴身小衣,将她裹在被中,垂下了罗帐。
  苗若兰自七八岁后,未在人前除过衣衫,眼前之人虽是女子,也已羞得满脸红晕。
  田青文望著她身子,笑道:“怕我瞧么?妹子,你生得真美,连我也不禁动心呢”。
  抱了她衣衫走到厅上,道:“她衣衫都给我除下了,纵然时辰一过,穴道解了,也叫她走动不得”。
  群豪一齐大笑。
  宝树道:“咱们大家来瞧瞧,从这刀子之中,到底如何能寻到宝藏”。
  说著从怀中取出铁盒,打开盒盖,提刀在手,见刀鞘上除了刻得有字外,更无别样奇异之处。
  他一手持鞘,一手持柄,刷的一响,将刀拔了出来,只觉青光四射,寒气透骨,不禁机伶伶的打个冷战。
  众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他将宝刀放在桌上,众人围拢观看,见刀身一面光滑平整,另一面却雕镂著双龙抢珠的花纹。
  两条龙一大一小,形状既极丑陋,而且龙不像龙,蛇不像蛇,倒如两条毛虫,但所抢之珠却是一块红玉,宝光照人,的是珍物。
  曹云奇拿起刀来细看,道:“那有甚么古怪?”宝树道:“这两条虫而必与宝藏有关,咱们到后山瞧瞧再说。
  给我!”说著伸手去接宝刀。
  曹云奇更不打话,回刀护身,急奔而出。
  宝树怒道:“你干甚么?”追了出去。
  出得大门,只见曹云奇握刀向前急奔,宝树右手一扬,一颗铁念珠激飞而出,正中他右肩肩胛骨。
  曹云奇手臂酸麻,拿捏不住,擦的一声,宝刀落在雪地之中。
  宝树大踏步上前,拾起宝刀。
  曹云奇不敢再争,退在一旁,眼见宝树与刘元鹤一个持刀、一个持图,并肩向山后走去。
  这时馀人也都涌出大门,跟随在后。
  宝树笑道:“刘大人,适才老衲多有冒犯,请勿见怪”。
  刘元鹤见他陪笑谢罪,心中乐意,说道:“大师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日后还有借重之处”。
  宝树道:“不敢”。
  两人走了一阵,眼见山峰已无路可行,四顾尽是皑皑白雪,虽然明知宝藏是在这玉笔峰下,但偌大一座山峰,到处冰封雪冻,没留下丝毫痕迹,却到那里找去?若要把峰上冰雪铲除,即穷千百人之力,也非一年半载之功,何况今日铲了,明日又有大雪落下;想到杜希孟已在峰上住了几十年,必定日日夜夜苦心焦虑、千方百计的寻宝,至今未能成功,寻宝之事,自然大非易易。
  众人站在崖边东张西望,束手无策。
  田青文忽然指著峰下一条丘峦起伏的小小山脉,叫道:“你们瞧!”众人顺著她手指望去,未见有何异状。
  田青文道:“各位,看这山丘的模样,是否与军刀上的花纹相似?”众人给她一语提醒,细看那条山脉,但见一路从东北走向西南,另一路自正南向北,两路山脉相会之处,有一座形似圆墩的矮峰。
  宝树举起宝刀一看,再望山脉,见那山脉的去势位置,正与刀上所雕的双龙抢珠图一般无异,那圆峰正当刀上宝石的所在,不禁叫了出来:“不错,不错,宝藏定是在那圆峰之中”。
  刘元鹤道:“咱们快下去”。
  此时众人一意寻宝,倒也算得上齐心合力,不再互相猜疑加害。
  各人撕下衣襟裹在手上,拉著粗索慢慢溜下峰去。
  第一个溜下的是刘元鹤,最后一个是殷吉。
  他溜下后本想将绳索毁去,以免后患,但见众人都已去远,生怕寻到宝藏时没了自己的份,当下不敢停留,展开轻功向前疾追。
  自玉笔峰望将下来,那圆峰就在眼前,可是平地走去,路程却也不近,约莫有二十来里。
  众人轻功都好,不到半个时辰,已奔到圆峰之前。
  各人绕著那圆峰转来转去,找寻宝藏的所在。
  陶子安忽向左一指,叫道:“那是谁?”众人听他语声忽促,一齐望去,只见一条灰白色的人影在雪地中急驰而过,身法之快,实是难以形容,转眼之间,那白影已奔向玉笔峰而去。
  宝树失声道:“雪山飞狐!胡一刀之子,如此了得!”说话之间脸色灰暗,显是心有重忧。
  他正自沈思,忽听田青文尖声大叫,急忙转过头来,只见圆峰的坡上空了一个窟窿,田青文人形却已不见。
  陶子安与曹云奇一直都待在田青文身畔,见她突然失足陷落,不约而同的叫道:“青妹!”都欲跃入救援。
  陶百岁一把拉住儿子,喝道:“干甚么?”陶子安不理,用力挣脱,与曹云奇一齐跳落。
  那知这窟窿其实甚浅,两人跳了下去,都压在田青文身上,三人齐惊呼。
  上面众人不禁好笑,伸手将三人拉了上来。
  宝树道:“只怕宝藏就在窟窿之中也未可知。
  田姑娘,在下面见到甚么?”田青文抚摸身上撞著山石的痛处,怨道:“黑漆漆的甚么也没瞧见”。
  宝树跃了下去,幌亮火摺,见那窟窿径不逾丈,里面都是极坚硬的岩石与冰雪,再无异状,只得纵身而上。
  猛听得周云阳与郑三娘两人纵声惊呼,先后陷入了东边和南边的雪中窟窿。
  阮士中与熊元献分别将两人拉起。
  看来这圆峰周围都是窟窿,众人只怕失足掉入极深极险的洞中,当下不敢乱走,都站在原地不动。
  宝树叹道:“杜庄主在玉笔峰一住数十年,不知宝藏所在。
  他无宝刀地图,茫无头绪,那也罢了。
  但咱们明知是在这圆丘之中,仍是无处著手,那更加算得无能了”。
  众人站得累了,各自散坐原地。
  肚中越来越饿,都是神困气沮。
  郑三娘伤处又痛了起来,咬著牙齿,伸手按住创口,一转头间,只见宝树手中刀上的宝石给雪光一映,更是晶莹美艳。
  她跟著丈夫走镖多年,见过不少珍异宝物,这时见那宝石光彩有些异样,心中一动,说道:“大师,请你借宝刀给我瞧瞧”。
  宝树心想:“她是女流之辈,腿上又受了伤,怕她何来?”当下将刀递了过去。
  郑三娘接刀细看,果见那宝石是反面嵌镶的。
  原来宝石两面有阴阳正反之分,有些高手匠人能将宝石雕琢得正反面一般无异,但在行家眼中,仍能分辨清楚。
  郑三娘道:“大师,这宝石反面朝上,只怕中间另有古怪”。
  宝树正自旁徨无计,一听此言,心道:“不管她说的是对是错,弄开来瞧瞧再说”。
  当下接过刀来,从身边取出一柄匕首,力透指尖,用匕首尖头在宝石下轻轻一挑,宝石离刀跳落。
  宝树拈起宝石,细看两面,并无特异之处,再向刀身上镶嵌宝石的凹窝儿一瞧,不禁失声叫道:“在这里了!”原来那窝儿之中,刻著一个箭头,指向东北偏北,箭头尽处有个小小的圆圈。
  宝树喜不自胜,心想这窝儿正中,当是圆峰之顶,一算距离远近,看准了方位,一步步走将过去,待走到所计之处,果然脚下松动,身子下落。
  他早有防备,双足著地,立即幌亮火摺,拨开冰雪,见前面是条长长的通道,当即向前走去。
  刘元鹤等也跟著跃下。
  火摺点不多久就熄了,可是那山洞盘旋曲折,接连转了几个弯,仍是未到尽头。
  曹云奇道:“我去折些枯枝”。
  他奔出山洞,抱了一大捆枯柴回来,打火点燃了一根火把。
  他为人卤莽,却也有一样好处,做事勇往直前,手执火把,当先而行。
  洞中到处是千年不化的尖冰,有些处所的冰条如刀剑般锋锐突出。
  陶百岁捧了一块大石,沿途击去阻路的冰尖。
  众人上山时各怀敌意,此时重宝在望,竟然同舟共济、相互扶持起来。
  又转了个弯,田青文忽然叫道:“咦!”指著曹云奇身前地下黄澄澄的一物。
  曹云奇俯身拾起,原来是一支金铸的小笔,笔身上刻著一个“安”字,就和田青文上峰之前手中所拿的一模一样。
  曹云奇疑云大起,回头对陶子安厉声说道:“嘿,原来你到这而来过啦!”陶子安道:“谁说我来过?你瞧一路上有没人行的痕迹?”曹云奇心想:“这山洞之中,确无人行足迹,那么他这枚金笔又怎会掉在此处?”他心中想到何事,再也藏不住片刻,当即摊开手掌,露出黄金小笔,说道:“这不是你的么?上面明明刻著你的名字!”陶子安一看,摇头道:“我从没见过”。
  曹云奇大怒,手掌一翻,抛笔在地,探手抓住陶子安衣襟,一口唾沫吐了过去,喝道:“还想赖!我明明见她拿著你送的笔儿”。
  这山洞中转身都不方便,陶子安那能闪避?这一口唾沫,正吐在他鼻子左侧。
  他大怒之下,右脚飞出,踢中曹云奇小腹,同时双手一招“燕归巢”,击中了对方胸口。
  曹云奇身子一震,抛下火把,右手还了一拳,砰的一声,打在陶子安脸上。
  火把熄灭,洞中一片漆黑,只听得两人吆喝怒骂,夹著砰砰蓬蓬之声。
  两人拳打脚踢,招招都击中对方,到后来扭成一团,滚在地下。
  众人又好气又好笑,齐声劝解。
  曹陶二人那里肯听?忽听田青文高声叫道:“那一个再不住手,我永不再跟他说话”。
  曹陶二人一怔,不由得松开了手,站起身来。
  只听熊元献在黑暗中细声细气的说道:“是我熊元献,找火把点火,两位可别喝错了醋,拳脚往在下身上招呼”。
  他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了火把,重又点燃。
  只见曹陶二人眼青鼻肿,呼呼喘气,四手握拳,怒目相视。
  田青文从怀里取出一枝黄金小笔,再拾起地下的小笔,向曹云奇道:“这两枝笔果真是一对儿,可谁跟你说是他给我的?”曹云奇无话可答,结结巴巴的道:“不是他给的,那你从那而来的?为甚么笔上又有他名字?”陶百岁接过小笔,看了一眼,问曹云奇道:“你师父是田归农,你师祖是谁?”曹云奇一怔,道:“师祖?那是我师父的父亲,他老人家讳上安下豹”。
  陶百岁冷笑道:“是啊!田,他用甚么暗器?”曹云奇道:“我……我没见过师祖”。
  陶百岁道:“你没见过,你阮师叔的武艺是田安豹亲手所授,你问问他”。
  曹云奇还没开口,阮士中已接口道:“云奇不用胡闹啦。
  这对黄金小笔,是你师祖爷所用的暗器”。
  曹云奇哑口无言,但心中疑惑丝毫不减。
  宝树道:“你们要争风打架,不妨请到外面去拼个死活。
  我们可是要寻宝”。
  熊元献高举火把当先领路,转过了弯去。
  这时洞穴愈来愈窄,众人须得弓身而行,有时头顶撞上了坚冰尖角,隐隐生疼,但想到重宝在望,也都不以为苦。
  行了一盏茶时分,前面已无去路,只见一块圆形巨岩叠在另一块圆岩上,两块巨岩封住了去路。
  两岩之间都是坚冰凝结。
  熊元献伸手一堆,巨岩纹丝不动,转过头来,问宝树道:“怎么半?”宝树搔头不语。
  群豪之中以殷吉最有智计,他微一沈吟,说道:“两块圆石相叠,必可推动,只是给冰冻住了”。
  宝树喜道:“对,把冰融开就是”。
  熊元献便将火把凑近圆岩,去烧二岩之间的坚冰。
  曹云奇、周云阳等回到外面,又拾了些柴枝来加火。
  火焰越烧越大,冰化为水,只听得叮钉之声不绝,一块块碎冰落在地下。
  眼见二岩之间的坚冰已融去大半,宝树性急,双手在巨岩上运力一推,那岩石毫不动弹,再烧一阵,坚冰融去更多,宝树第二次再推时,那巨岩幌了几幌,竟慢慢转将过去,露出一道空隙,宛似个天造地设的石门一般。
  众人大喜,齐声欢呼起来。
  阮士中伸手相助,和宝树二人合力,将空隙推大。
  宝树从火堆里拾起一根柴枝,当先而入。
  众人各执火把,纷纷跟进。
  一踏进石门,一阵金光照射,人人眼花撩乱,凝神屏气,个个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原来里面竟是个极大的洞穴,四面堆满了金砖银块,珍珠宝石,不计其数。
  只是金银珠宝都隐在透明的坚冰之后。
  料想当年闯王的部属把金银珠宝藏入之后,浇上冷水。
  该地终年酷寒,坚冰不融,金珠就似藏在水晶之中一般。
  各人望著金银珠宝,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时洞中寂静无声。
  突然之间,欢呼之声大作。
  宝树、陶百岁等都扑到冰上,不知说甚么好。
  忽然田青文惊呼:“有人!”指著壁内。
  火光照耀下果见有两个黑影,站在靠壁之处。
  众人这一惊直是非同小可,万想不到洞内竟会有人,难道洞穴另有入口之处?个人手执兵刃,不由自主的相互靠在一起。
  隔了好一会,只见两个黑影竟然一动也不动。
  宝树喝道:“是谁?”里面两人并不回答。
  众人见二人始终不动,心下惊疑更甚。
  宝树道:“是那一位前辈高人,请出来相见”。
  他喝声被洞穴四壁一激,反射回来,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的甚不好受,但那两人既不回答,亦不出来。
  宝树举起火把,走近几步,看清楚两个黑影是在一层坚冰之外,这一层冰就如一堵水晶墙般,将洞穴隔为前后两间。
  宝树大著胆子,逼近冰墙,见那两人情状怪异,始终不动,显是被点中了穴道。
  这时他那里还有忌惮,叫道:“大家随我来”。
  大踏步绕过冰墙,他右手提起单刀,左手举火把往两人脸上一照,不禁倒抽一口气。
  原来那二人早已死去多时,面目狰狞,脸上筋肉抽搐,异常可怖。
  郑三娘与田青文见是死人,都尖声惊呼出来。
  各人走近尸身,见那二人右手各执匕首,插在对方身上,一中前胸,一中小腹,自是相互杀死。
  阮士中看清楚一尸的面貌,突然拜伏在地,哭道:“恩师,原来你老人家在这里*埂*
  众人听他这般说,都是一惊,齐问:“怎么?”“这二人是谁?”“是你师父?”“怎么会死在这里?”阮士中抹了抹眼泪,指著那身材较矮的尸身道:“这位是我田恩师。
  云奇刚才拾到的黄金小笔,就是我恩师的”。
  众人见田安豹的容貌瞧来年纪不过四十,比阮士中还要年轻,初时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随即恍然。
  这两具尸体其实死去已数十年,只是洞中严寒,尸身不腐,竟似死去不过数天一般。
  曹云奇指著另一具尸体道:“师叔,此人是谁?他怎敢害死咱们师祖爷?”说著向那尸体踢了一脚。
  众人见这尸体身形高瘦,四肢长大,都已猜到了八九分。
  阮士中道:“他就是金面佛的父亲,我从小叫他苗爷。
  他与我恩师素来交好,有一年结伴同去关外,当时我们不知为了何事,但见他二人兴高采烈,欢欢喜喜而去,可是从此不见归来。
  武林中朋友后来传言,说道他们两位为辽东大豪胡一刀所害,所以金面佛与田师兄他们才大举向胡一刀寻仇,那知道苗……苗,这姓苗的财迷心窍,见到洞中珍宝,竟向我恩师下了毒手”。
  说著也向那尸身腿上踢了一脚。
  那苗田二人死后,全身冻得僵硬,阮士中一脚踢去,尸身仍是挺立不倒,他自己足尖却碰得隐隐生疼。
  众人心想:“谁知不是你师父财迷心窍,先下毒手呢?”阮士中伸手去推那姓苗的尸身,想将他推离师父。
  但苗田二人这样纠缠著已达数十年,手连刀,刀连身,坚冰凝结,却那里推得开?陶百岁叹了口气,道:“当年胡一刀托人向苗大侠和田归农说道,他知道苗田两家上代的死因,不过这两人死得太也不够体面,他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看。
  现下咱们亲眼目睹,他这话果然不错。
  如此说来,胡一刀必是曾经来过此间,但他见了宝藏,却不掘取,实不知何故”。
  田青文忽道:“我今日遇上一事,很是奇怪”。
  阮士中道:“甚么?”田青文道:“咱们今日早晨追赶他……他……”说著嘴唇向陶子安一努,脸上微现红晕,续道:“师叔你们赶在前头,我落在后面……”曹云奇忍耐不住,喝道:“你骑的马最好,怎么反而落在后面?你……你……就是不肯跟这姓陶的动手。
  田青文向他瞧也不瞧,幽幽的道:“你害了我一世,要再怎样折么我,也只好由得你。
  陶子安是我丈夫,我对他不起。
  他虽然不能再要我,可是除了他之外,我心里决不能再有旁人”。
  陶子安大声叫道:“我当然要你,青妹,我当然要你。
  陶百岁与曹云奇齐声怒喝,一个道:“你要这贱人?我可不要她作儿媳妇”。
  一个道:“你有本事就先杀了我”。
  两人同时高声大叫,洞中回音又大,混在一起,竟听不出他二人说些甚么。
  田青文眼见地下,待他们叫声停歇,轻轻道:“你虽然要我,可是,我怎么还有脸再来跟你?出洞之后,你永远别再见我了”。
  陶子安急道:“不,不,青妹,都是他不好。
  他欺侮你,折磨你,我跟他拼了”。
  提起单刀,直奔曹云奇。
  刘元鹤挡在他身前,叫道:“你们争风吃醋,到外面去打”。
  左掌虚扬,右手一伸,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扭,夺下了他手中单刀,抛在地下。
  那一边曹云奇暴跳不已,也给殷吉拦著。
  馀人见田青文以退为进,将陶曹二人耍得服服贴贴,心中都是暗暗好笑。
  宝树道:“田姑娘,你爱嫁谁就嫁谁,总不能嫁我这和尚。
  所以老和尚只问你,你今日早晨遇见了甚么怪事”。
  众人哈哈大笑,田青文也是噗哧一笑,道:“我的马儿走得慢,赶不上师叔他们,正行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从后面驰来。
  马上的乘客手里拿著一个大葫芦,仰脖子就著葫芦嘴喝酒。
  我见他满脸络腮胡子,在马上醉得摇摇幌幌,还是咕噜咕噜的大喝,不禁笑了一声。
  他转过头来,问道:『你是田归农的女儿,是不是?』我道:『是啊,尊驾是谁?』他说道:『这个给你!』手指一弹,将这黄金小笔弹了过来,从我脸旁擦过,打落了我的耳环。
  我吃了一惊,他却纵马走了。
  我心下一直在嘀咕,不知他为甚么给我这枝小笔”。
  宝树问道:“你认得此人么?”田青文点点头,轻声道:“就是那个雪山飞狐胡斐。
  他给我小笔之时,我自然不认得他,他后来上得山来,与苗家妹子说话,我认出了他的声音,再在板壁缝中一张,果然是他”。
  曹云奇醋心又起,问道:“这小笔既是师祖爷的,那胡斐从何处得来?他给你干么?”田青文对别人说话温言软语,但一听曹云奇说话,立时有不愉之色,全不理睬。
  刘元鹤道:“那胡一刀既曾来过此间,定是在地下拾到,或在田安豹身上得到此笔。
  只是他死时胡斐生下不过几天,怎能将小笔留传给他?”熊元献道:“说不定他将小笔留在家中,后来胡斐年长,回到故居,自然在父亲的遗物中寻著了”。
  阮士中点头道:“那也未始不可。
  这小笔中空,笔头可以旋下,青文。
  你瞧瞧笔里有何物事”。
  田青文先将洞穴中拾到的小笔旋下笔头,笔内空无一物,再将湖斐掷来的小笔笔头旋下,只见笔管内藏著一个小小纸卷。
  众人一齐围拢,均想若无阮士中在此,实不易想到这暗器打造得如此精巧,笔管内居然还可藏物。
  只见田青文摊开纸卷,纸上写著十六个字,道:“天龙诸公,驾临辽东,来时乘马,归时御风”。
  纸角下画著一只背上生翅膀的狐狸,这十六字正是雪山飞狐的手笔。
  阮士中脸色一沉,道:“嘿,也未必如此!”他话是这么说,但想到胡斐的本领,又想到他对天龙门人的行踪知道得清清楚楚,却也不禁栗栗自危。
  曹云奇道:“师叔,甚么叫『归时御风』?”阮士中道:“哼,他说咱们都要死在辽东,变成他乡之鬼,魂魄飘飘荡荡的乘风回去”。
  曹云奇骂道:“操他奶奶的熊!”天龙门诸人瞧著那小柬,各自沈思。
  宝树、陶百岁、刘元鹤等诸人,目光却早转到四下里的金银珠宝之上。
  宝树取过一柄单刀,就往冰上砍去,他砍了几刀,斩开坚冰,捧了一把金珠在手,哈哈大笑。
  火光照耀之下,他手中金珠发出奇幻夺目的光采。
  众人一见,胸中热血上涌,各取兵刃,砍冰取宝。
  但砍了一阵,刀剑卷口,渐渐不利便了。
  原来众人自用的兵刃都已在峰顶被左右双僮削断,这时携带的是从杜家庄上顺手取来,并非精选的利器。
  各人取到珍宝,不住手的塞入衣囊,愈取的多,愈是心热,但刀剑渐钝,却是越砍越慢。
  田青文道:“咱们去拾些柴来,融冰取宝!”众人轰然叫好。
  此事原该早就想到,但一见宝树珍宝在手,人人迫不及待的挥刀挺剑砍冰。
  可是众人虽然齐声附和田青文的说话,却没一人移步去取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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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5 19:59:43 | 显示全部楼层
  原来人人都怕自己一出去,别人多取了珍宝。
  宝树向众人横目而顾,说道:“天龙门周世兄、饮马川陶世兄、镖局子的熊镖头,你们三位出去捡柴。
  我们在这里留下的,一齐罢手休息,谁也不许私自取宝”。
  周陶熊三人虽将信将疑,但怕宝树用强,只得出洞去捡拾枯枝。九 雪山飞狐 胡斐与乌兰山玉笔风杜希孟庄主相约,定三月十五上峰算一算昔日旧帐,但首次上峰,杜庄主外出未归,却与苗若兰酬答了一番。
  他下得峰来,心中怔忡不定,眼中所见,似乎只是苗若兰的倩影,耳中所闻,尽是她弹琴和歌之声。
  他与平阿四、左右双僮在山洞中饱餐一顿乾粮,眼见平阿四伤势虽重,性命却是无碍,心中甚慰。
  当下躺在地下闭目养神,但双目一闭,苗若兰秀丽温雅的面貌更是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出现。
  胡斐睁大眼睛,望著山洞中黑黝黝的石壁,苗若兰的歌声却又似隐隐从石壁中透了出来。
  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我尽想著她干么?她父亲是杀害我父的大仇人,虽说当时她父亲并非有意,但我父总是因此而死。我一生孤苦伶仃,没爹没娘,尽是拜她父亲之赐。我又想她干么?”言念及此,恨恨不已,但不知不觉又想:“那时她尚未出世,这上代怨仇,与她又有甚么相干?唉!她是千金小姐,我是个流荡江湖的苦命汉子,何苦没来由自寻烦恼?”话虽是这般说,可是烦恼之来,启是轻易摆脱得了的?倘若情丝一斩便断,那也算不得是情丝了。
  胡斐在山洞中躺了将近一个时辰,心中所思所念,便是苗若兰一人。
  他偶尔想到:“莫非对头生怕敌我不过,安排下了这美人之计?”但立即觉得这念头太也亵渎了她,心中便道:“不,不,她这样天仙一般的人物,岂能做这等卑鄙之事。我怎能以小人之心,冒犯于她?”眼见天色渐黑,再也按捺不住,对平阿四道:“四叔,我再上峰去。
  你在这里歇歇”。
  他展开轻身功夫,转眼又奔到峰下,援索而上。
  一见杜家庄庄门,已是怦然心动。
  进了大厅,却见庄中无人相迎,不禁微感诧异,朗声说道:“晚辈胡斐求见,杜庄主可回来了么?”连问几遍,始终无人回答。
  他微微一笑,心想:“杜希孟枉称辽东大豪,却这般躲躲闪闪,装神弄鬼。
  你纵安排下奸计,胡某又有何惧?”他在大厅上坐了片刻,本想留下几句字句,羞辱杜希孟一番,就此下峰,不知怎的,对此地竟是恋恋不舍,当下走向东厢房,推开房门,见里面四壁图书,陈设得甚是精雅。
  于是走将进去,顺手取过一本书来,坐下翻阅。
  可是翻来翻去,那里看得进一字入脑,心中只念著一句话:“她到那里去了?她到那里去了?”不久天色更加黑了,他取出火摺,正待点燃蜡烛,忽听得庄外东边雪地里轻轻的几下擦擦之声。
  他心中一动,知有高手踏雪而来。
  须知若在实地之上,人人得以蹑足悄行,但在积雪中却是半点假借不得,功夫高的落足轻灵,功夫浅的脚步滞重,一听便知。
  胡斐听了这几下足步声,心想:“倒要瞧瞧来的是何方高人”。
  当下将火摺揣回怀中,倾耳细听。
  但听得雪地里又有几人的足步声,竟然个个武功甚高。
  胡斐一数,来的共有五人,只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三下击掌,庄外有人回击三下,过不多时,庄外又多了六人。
  胡斐虽然艺高人胆大,但听高手毕集,转眼间竟到了十一人之多,心下野不免惊疑不定,寻思:“先离此庄要紧,对方大邀帮手,我这可是寡不敌众”。
  当下走出厢房,正待上高,忽听屋顶喀喀几响,又有人到来。
  胡斐急忙缩回,分辨屋顶来人,居然又是七名好手。
  只听屋顶上有人拍了三下手掌,庄外还了三下,屋顶七人轻轻落在庭中,迳自走向厢房。
  他想敌人众多,这番可须得出奇制胜,事先原料杜希孟会邀请帮手助拳,但想不到竟请了这么多高手到来。
  耳听那七人走向房门,当下缩身在屏风之后,要探明敌人安排下甚么机关,如何对付自己。
  但听噗的一声,已有人幌亮火摺。
  胡斐心想屏风后藏不住身,游目一瞥,见床上罗帐低垂,床前却无鞋子,显是无人睡卧,当下提一口气,轻轻走到床前,揭开罗帐,坐上床沿,钻进了被里。
  这几下行动轻巧之极,房外七人虽然都是高手,竟无一人知觉。
  可是胡斐一进棉被,却是大吃一惊,触手碰到一人肌肤,轻柔软滑,原来被中竟睡著一个女子。
  他正要一滚下床,眼前火光闪动,已有人走进房来。
  一人拿著蜡烛在屏风后一探,说:“此处没人,咱们在这里说话”。
  说著便在椅上坐下。
  此时胡斐鼻中充满幽香,正是适才与苗若兰酬唱时闻到的,一颗心直欲跳出腔子来,心道:“难道她竟是苗姑娘?我这番唐突佳人,那当真是罪该万死。
  但我若在此刻跳将出去,那几人见她与我同床共衾,必道有甚暧昧之事。
  苗姑娘一生清名,可给我毁了。
  只得待这几人走开,再行离床致歉”。
  他身子微侧,手臂又碰到了那女子上臂肌肤,只觉柔腻无比,竟似没穿衣服,惊得急忙缩手。
  其实田青文除去苗若兰的外裳,尚留下贴身小衣,但胡斐只道她身子裸露,闭住了眼既不敢看,手脚更不敢稍有动弹,忙吸胸收腹,悄悄向外床挪移,与她身子相距略远。
  他虽闭住了眼,但鼻中闻到又甜又腻、荡人心魄的香气,耳中听到对方的一颗心在急速跳动,忍不住睁开眼来,只见一个少女向外而卧,脸蛋儿羞得与海棠花一般,却不是苗若兰是谁,烛光映过珠罗纱帐照射进来,更显得眼前枕上,这张脸蛋娇美艳丽,难描难画。
  胡斐本想只瞧一眼,立即闭眼,从此不看,但双目一合,登时意马心猿,把持不住,忍不住又眼睁一线,再瞧她一眼。
  苗若兰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心中却有知觉,见胡斐忽然进床与自己并头而卧,初时惊惶万分,只怕他欲图非礼,当下闭著眼睛,只好听天由命。
  那知他躺了片刻,非但不挨近身子,反而向外移开。
  不禁惧意少减,好奇心起,忍不住微微睁眼,正好胡斐也正睁眼望她。
  四目相交,相距不到半尺,两人都是大羞。
  只听得屏风外有人说道:“赛总管,你当真是神机妙算,人所难测。
  那人就算不折不扣,当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英雄豪杰,落入了你这罗网,也要教他插翅难非”。
  拿著蜡烛的人哈哈大笑,放下烛台,走到屏风之外,道:“张贤弟,你也别尽往我脸上贴金。
  事成之后,我总忘不了大家的好处”。
  胡斐与苗若兰听了两人之言,都是吃了一惊,这些人明是安排机关,要加害金面佛苗人凤。
  苗若兰不知江湖之事,还不怎样,心想爹爹武功无敌,也不怕旁人加害。
  胡斐却知赛总管是满州第一高手,内功外功俱臻化境,为人凶奸狡诈,不知害死过多少忠臣义士。
  他是当今乾隆皇帝手下第一亲信卫士,今日居然亲自率人从北京赶到这玉笔峰上。
  听那姓张的言语,他们暗中安排下巧计,苗人凤纵然厉害,只怕也难逃毒手。
  耳听得赛总管走到屏风之外,心想机不可失,轻轻揭起罗帐,右掌对准烛火一挥,一阵劲风扑将过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
  只听一人说道:“啊,烛火灭啦!”就在此时,又有人陆续走进厢房,嚷道:“快点火,掌灯吧!”赛总管道:“咱们还是在暗中说话的好。
  那苗人凤机灵得紧,若在屋外见到火光,说不定吞了饵的鱼儿,又给他脱钩逃走”。
  好几人纷纷附和,说道:“赛总管深谋远虑,见事周详,果然不同”。
  但听有人轻轻推开屏风,此时厢房中四下里都坐满了人,有的坐在地下,有的坐在桌上,更有三人在床沿坐下。
  胡斐生怕那三人坐得倦了,向后一仰,躺将下来,事情可就闹穿,只得轻轻向里床略移。
  这一来,与苗若兰却更加近了,只觉她吹气如兰,荡人心魄。
  他既怕与床沿上了三人相碰,毁了苗若兰的名节,又怕自己胡子如戟,刺到她吹弹得破的脸颊,当下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是给人发觉,必当将房中这一十八人杀得乾乾净净,宁教自己性命不在,也不能留下一张活口,累了这位冰清玉洁的姑娘。
  幸喜那三人都好端端的坐著,不再动弹。
  胡斐不知苗若兰被点中了穴道,但觉她竟不向里床闪避,不由得又是惶恐,又是欢喜,一个人就似在半空中腾云驾雾一般。
  只听赛总管道:“各位,咱们请杜庄主给大多儿引见引见”。
  只听得一个嗓音低沈的人说道:“承蒙各位光降,兄弟至感荣幸。
  这位是御前侍卫总管赛总管赛大人。
  赛大人威震江湖,各位当然都久仰的了”。
  说话之人自是玉笔庄庄主杜希孟。
  众人轰言说了些仰慕之言。
  胡斐倾听杜希孟给各人报名引见,越听越是惊讶。
  原来除了赛总管等七人是御前侍卫之外,其馀个个是江湖上成名的一流高手。
  青藏派的玄冥子到了,昆仑山灵清居士到了,河南无极门的蒋老拳师也到了。
  此外不是那一派的掌门、名宿,就是甚么帮会的总舵主、甚么镖局的总镖头,没一个不是大有来头之人;而那七名侍卫,也全是武林中早享盛名的硬手。
  苗若兰心中思潮起伏,暗想:“我只穿了这一点点衣服,却睡在他的怀中。
  此人与我家恩怨纠葛,不知他要拿我怎样?今日初次与他相会,只觉他相貌虽然粗鲁,却是个文武双全的奇男子,那知他竟敢对我这般无礼”。
  虽觉胡斐这样对待自己,实是大大不该,但不知怎的,心中殊无恼怒怨怪之意,反而不由自主的微微有些欢喜,外面十馀人大声谈论,她竟一句也没听在耳里。
  胡斐比她大了十岁,阅历又多,知道眼前之事干系不小,是以虽然又惊又喜,六神无主,但于帐外各人的说话,却句句听得十分仔细。
  他听杜希孟一个个的引见,屈指数著,数到第十六个时,杜希孟便住口不再说了。
  胡斐心道:“帐外共有一十八人,除杜希孟外,该有十七人,这馀下一个不知是谁?”他心中起了这疑窦,帐外也有几个细心之人留意到了。
  有人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杜希孟却不答话。
  隔了半晌,赛总管道:“好!我跟各位说,这位是兴汉丐帮的范帮主”。
  众人吃了一惊,内中有一二人讯息灵通的,得知范帮主已给官家捉了去。
  馀人却知丐帮素来与官府作对,决不能跟御前侍卫联手,他突在峰上出现,人人都觉奇怪。
  赛总管道:“事情是这样。
  各位应杜庄主之邀,上峰来助拳,为的是对付雪山飞狐。
  可是在拿狐狸之前,咱们先得抬一尊菩萨下山”。
  有人笑了笑,说道:“金面佛?”赛总管道:“不错。
  我们惊动范帮主,本来为的是要引苗人凤上北京相救。
  天牢中安排下了樊笼,等候他的大驾。
  那知他倒也乖觉,竟没上钩”。
  侍卫中有人喉头咕噜了一声,却不说话。
  原来赛总管这番话中隐瞒了一件事。
  苗人凤何尝没去北京?他单身闯天牢,搭就范帮主,人虽没救出,但一柄长剑杀了十一明大内侍卫,连赛总管臂上也中了剑伤。
  赛总管布置虽极周密,终因对方武功太高,竟然擒拿不著。
  这件事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在旁人之前自然绝口不提。
  赛总管道:“杜庄主与范帮主两位,对待朋友义气深重,答允助我们一臂之力,在下实是感激不尽,事成之后,在下奏明皇上,自有大大的封赏……”说到这里,忽听庄外远处隐隐传来几下脚步之声。
  他耳音极好,脚步虽然又轻又远,可也听得清楚,低声道:“金面佛来啦,我们宫里当差的埋伏在这里,各位出去迎接”。
  杜希孟、范帮主、玄冥子、清灵居士、蒋老拳师等都站起来,走出厢房,只剩下七名大内侍卫。
  这时脚步声倏忽间已到庄外,谁都想不到他竟会来得这样快,犹如船只在大海中遇到暴风,甫见徵兆,狂风大雨已打上帆来;又如迅雷不及掩耳,闪电刚过,霹雳已至。
  赛总管与六名卫士都是一惊,不约而同的一齐抽出兵刃。
  赛总管道:“伏下”。
  就有人手掀罗帐,想躲入床中。
  赛总管斥道:“蠢才,在床上还不给人知道?”那人缩回了手。
  七个人或躲入床底,或藏在柜中,或隐身书架之后。
  胡斐心中暗笑:“你骂人是蠢才,自己才是蠢才”。
  但觉苗若兰鼻中呼吸,轻轻的喷在自己脸上,再也把持不定,轻轻伸嘴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苗若兰又喜又羞,待要闪开,苦于动弹不得。
  胡斐一吻之后,忽然不由自主的自惭形秽,心想:“她这么温柔文雅,我怎么能辱于她?”待要挪身向外,不与她如此靠近,忽听床底下两名卫士动了几下,低声咒骂。
  原来几个人挤在床底,一人手肘碰痛了另一人的鼻子。
  胡斐对敌人向来滑稽,以他往日脾气,此时或要揭开褥子,往床底下撒一大泡尿,将众卫士淋一个醍醐灌顶,但心中刚有此念,立即想到苗若兰睡在身旁,岂能胡来?过不多时,杜希孟与蒋老拳师等高声说笑,陪著一人走进厢房,那人正是苗人凤有人拿了烛台,走在前面。
  杜希孟心中纳闷,不知自己家人与婢仆到了何处,怎么一个人影也不见。
  但赛总管一到,苗人凤跟著上峰,实无馀裕再去查察家事,斜眼望苗人凤时,见他脸色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何事。
  众人在厢房中坐定。
  杜希孟道:“苗兄,兄弟与那雪山飞狐相约,今日在此间算一笔旧帐。
  苗兄与这里几位好朋友高义,远道前来助拳,兄弟实在感激不尽。
  只是现下天色已黑,那雪山飞狐仍未到来,定是得悉各位英名,吓得夹住狐狸尾巴,远远逃去了”。
  胡斐大怒,真想一跃而出,劈脸给他一掌。
  苗人凤哼了一声,向范帮主道:“后来范兄终于脱险了?”范帮主站起来深深一揖,说道:“苗爷不顾危难,亲入险地相救,此恩此德,兄弟终身不敢相忘。
  苗爷大闹北京,不久敝帮兄弟又大举来救,幸好人多势众,兄弟仗著苗爷的威风,才得侥幸脱难”。
  范帮主这番话自是全属虚言。
  苗人凤亲入天牢,虽没为赛总管所擒,但大闹一场之后,也未能将范帮主救出。
  丐帮闯天牢云云,全无其事。
  赛总管一计不成,二计又生,亲入天牢与范帮主一场谈论,以死相胁。
  范帮主为人骨头倒硬,任凭赛总管如何威吓利诱,竟是半点不屈。
  赛总管老奸巨猾,善知别人心意,跟范帮主连谈数日之后,知道对付这类硬汉,既不能动之以利禄,亦不能威之以斧钺,但若给他一顶高帽子戴戴,倒是颇可收效。
  当下亲自迎接他进总管府居住,命手下最会谄谀拍马之人,每日里“帮主英雄无敌”、“帮主威震江湖”等等言语,流水价灌进他耳中。
  范帮主初时还兀自生气,但过得数日,甜言蜜语听得多了,竟然有说有笑起来。
  于是赛总管亲自出马,给他戴的帽子越来越高。
  后来论到当世英雄,范帮主固然自负,却仍推苗人凤天下第一。
  赛总管说道:“范帮主这话太谦,想那金面佛虽然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依兄弟之见,不见得就能胜过帮主”。
  范帮主给他一捧,舒服无比,心想苗人凤名气自然极大,武功也是真高,但自己也未必就差了多少。
  两个人长谈了半夜。
  到第二日上,赛总管忽然谈起自己武功来。
  不久在总管府中的侍卫也来一齐讲论,都说日前赛总管与苗人凤接战,起初二百招打成了平手。
  到后来赛总管已然胜券在握,若非苗人凤见机逃去,再拆一百招他非败不可。
  范帮主听了,脸上便有不信之色。
  赛总管笑道:“久慕范帮主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并世无双,这次我们冒犯虎威,虽然是皇上有旨,但一半也是弟兄们想见识见识帮主的武功。
  只可惜大多儿贪功心切,出齐了大内十八高手,才请得动帮主。
  兄弟未得能与帮主一对一的过招,实为憾事。
  现下咱们说得高兴,就在这儿领教几招如何?”范帮主一听,傲然道:“连苗人凤也败在总管手里,只怕在下不是敌手”。
  赛总管笑道:“帮主太客气了”。
  两人说了几句,当即在总管府的练武厅中比武较量。
  范帮主使刀,赛总管的兵刃却极为奇特,是一对短柄的狼牙棒。
  他力大招猛,武功果然十分了得。
  两人翻翻滚滚斗了三百馀招,全然不分上下,又斗了一顿饭功夫,赛总管渐现疲态,给范帮主一柄刀迫在屋角,连冲数次抢都不出他刀圈。
  赛总管无奈,只得说道:“范帮主果然好本事,在下服输了”。
  范帮主一笑,提刀跃开。
  赛总管恨恨的将双棒抛在地下,叹道:“我自负英雄无敌,岂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说著伸袖抹汗,气喘不已。
  经此一役,范帮主更让众人捧上了天去。
  他把众侍卫也都当成了至交好友,对赛总管更是言听计从。
  这个粗鲁汉子那知道赛总管有意相让,若是各凭真实功夫相拼,他在一百招内就得输在狼牙双棒之下。
  然则赛总管何以要费偌大气力,千方百计的与他结纳?原来范帮主的武功虽未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他有一项家传绝技,却是人所莫及,那就是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沾上身时直如钻筋入骨,敲钉转脚。
  不论敌人武功如何高强,只要身体的任何部位给他手指一搭上,立时就给拿住,万万脱身不得。
  赛总管听了田归农之言,要擒住苗人凤取那宝藏的关键,“天牢设笼”之计既然不成,于是想到借重范帮主这项绝技。
  想那金面佛何等本领,范帮主若是正面和他为敌,他焉能让龙爪擒拿手上身?但范帮主和他是多年世交,要是出其不意的突施暗袭,便有成功之机。
  苗人凤见范帮主相谢,当即拱手还礼,说道:“区区小事,何必挂齿?”转头问杜希孟道:“但不知那雪山飞狐到底是何等样人,杜兄因何与他结怨?”杜希孟脸上一红,含含糊糊的道:“我和这人素不相识,不知他听了甚么谣言,竟说我拿了他家传宝物,数次向我索取。
  我知他武艺高强,自己年纪大了,不是他的对手,是以请各位上峰,大家说个明白。
  若是他恃强不服,各位也好教训教训这后生小子”。
  苗人凤道:“他说杜兄取了他的家传宝物,却是何物?”杜希孟道:“那有甚么宝物?完全胡说八道”。
  当年苗人凤自胡一刀死后,心中郁郁,便即前赴辽东,想查访胡一刀的亲交故旧,打听这位生平唯一知己的轶事义举。
  一查之下,得悉杜希孟与胡一刀相识,于是上玉笔峰杜家庄来拜访。
  杜希孟于胡一刀的事迹说不上多少,但对苗人凤招待得十分殷勤,又亲自陪他去看胡一刀的故宅,却见胡家门垣破败,早无人居。
  苗人凤推爱对胡一刀的情谊,由此而与杜希孟订交,那已是二十多前的事了。
  这时听他说得支支吾吾,便道:“倘若此物当真是那雪山飞狐所有,待会他上得峰来,杜兄还了给他,也就是了”。
  杜希孟急道:“本就没甚么宝物,却教我那里去变出来给他?”范帮主心想苗人凤精明机警,时候一长,必能发觉屋中有人埋伏,当即劝道:“杜庄主,苗爷的话一点不错,物各有主,何况是家传珍宝?你还给了他,也就是了,何必大动干戈,伤了和气?”杜希孟急了起来,道:“你也这般说,难道不信我的说话?”范帮主道:“在下对此事不知原委,但金面佛苗爷既这般说,定是不错。
  范某纵横江湖,对谁的话都不肯信,可就只服了金面佛苗爷一人”。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苗人凤身后,双手舞动,以助言语的声势。
  苗人凤听他话中偏著自己,心想:“他是一帮之主,究竟见事明白”。
  突觉耳后“风池穴”与背心“神道穴”上一麻,情知不妙,左臂急忙挥出击去。
  那知这两大要穴被范帮主用龙爪擒拿手拿住,登时全身酸麻,任他有天下武功、百般神通,却已是半点施展不出。
  但金面佛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奇变异险,一生中不知已经历凡几,岂能如此束手待毙?当下大喝一声,一低头,腰间用力,竟将范帮主一个庞大的身躯从头顶甩了过去。
  赛总管等齐声呼叱,各从隐身处窜了出去。
  范帮主被苗人凤甩过了头顶,但他这龙爪擒拿手如影随形,似蛆附骨,身子已在苗人凤前面,两只手爪却仍是牢牢拿住了他背心穴道。
  苗人凤眼见四下里有人窜出,暗想:“我一生纵横江湖,今日阴沟翻船,竟遭小人毒手”。
  只见一名侍卫扑上前来,张臂抱向他头颈。
  苗人凤盛怒之下,无可闪避,脖子向后一仰,随即脑袋向前一挺,猛地一个头锤撞了过去。
  这时他全身内劲,都聚在额头,一锤撞在那侍卫双眼之间,喀的一声,那侍卫登时毙命。
  馀人大吃一惊,本来一齐扑下,忽地都在离苗人凤数尺之外止住。
  苗人凤四肢无力,头颈却能转动,他一撞成功,随即横颈又向范帮主急撞。
  范帮主吓得心胆俱裂,急中生智,一低头,牢牢抱住他的腰身,将脑袋顶住他的小腹。
  苗人凤四肢活动,一足踢飞一名迫近身旁的侍卫,立即伸手往范帮主背心拍去,那知手掌刚举到空中,四肢立时酸麻,这一掌竟然击不下来,原来范帮主又已拿住他腰间穴道。
  这几下兔起鹘落,瞬息数变。
  赛总管知道范帮主的偷袭只能见功于顷刻,时候稍长,苗人凤必能化解,当即抢上前去,伸指在他笑腰穴中点了两点。
  他的点穴功夫出手迟缓,但落手极重。
  苗人凤嘿的一声,险险晕去,就此全身软瘫。
  范帮主钻在苗人凤怀中,不知身外之事,十指紧紧拿住他穴道之中。
  赛总管笑道:“范帮主,你立了奇功一件,放手了吧!”他说到第三遍,范帮主方始听见。
  他抬起头来,可是兀自不敢放手。
  一名侍卫从囊中取出精钢铐镣,将苗人凤手脚都铐住了,范帮主这才松手。
  赛总管对苗人凤极是忌惮,只怕他竟又设法兔脱,那可是后患无穷,从侍卫手中接过单刀,说道:“苗人凤,非是我姓赛的不够朋友,只怨你本领太强,不挑断你的手筋脚筋,我们大多儿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著觉”。
  左手拿住苗人凤右臂,右手举刀,就要斩他臂上筋脉,只消四刀下去,苗人凤立时就成了废人。
  范帮主伸手架住赛总管手腕,叫道:“不能伤他!你答应我的,又发过毒誓”。
  赛总管一声冷笑,心想:“你还道我当真敌你不过。
  不给你些颜色看看,只怕你这小子狂妄一世!”当下手腕一沉,腰间运劲,右肩突然撞将过去。
  一来他这一撞力道奇大,二来范帮主并未提防,蓬的一声,身子直飞出去,竟将厢房板壁撞穿一个窟窿,破壁而出。
  赛总管哈哈大笑,举刀又向苗人凤右臂斩下。
  胡斐在帐内听得明白,心想:“苗人凤虽是我杀父仇人,但他乃当世大侠,岂能命丧鼠辈之手?”一声大喝,从罗帐内跃出,飞出一掌,已将一名侍卫拍得撞向赛总管。
  这一来奇变陡起,赛总管猝不及防,抛下手中单刀,将那侍卫接住。
  胡斐乘赛总管这么一缓,双手已抓住两名侍卫,头对头的一碰,两人头骨破裂,立时毙命。
  胡斐左掌右拳,又向二人打去。
  混乱之中,众人也不知来了多少敌人,但见胡斐一出手就是神威迫人,不禁先自胆怯。
  胡斐一拳打在一名侍卫头上,将他击得晕了过去,左手一掌挥出,倏觉敌人一黏一推,自己手掌登时滑了下来,心中一惊,定眼看时,只见对手银髯过腹,满脸红光,虽不识此人,但他这一招“混沌初开”守中有攻,的是内家名手,非无极门蒋老拳师莫属。
  胡斐眼见敌手众多,内中不乏高手,当下心生一计,飞起一腿,猛地往灵清居士的胸口踢去。
  灵清居士练的是外家功夫,见他飞足踢到,手掌往他足背硬斩下去。
  胡斐就势一缩,双手探出,往人丛中抓去。
  厢房之中,地势狭窄,十多人挤在一起,众人无处可避。
  呼喝声中,胡斐一手已抓住杜希孟胸膛,另一手抓住了玄冥子的小腹,将两人当作兵器一般,直往众人身上猛推过去。
  众人挤在一起,被他抓著两人强力推来,只怕伤了自己人,不敢反手相抗,只得向后退缩。
  十馀人给逼在屋角之中,一时极为狼狈。
  赛总管见情势不妙,从人丛中一跃而起,十指如钩,猛往胡斐头顶抓到。
  胡斐正是要引他出手,哈哈一笑,向后跃开数步,叫道:“老赛啊老赛,你太不要脸哪!”赛总管一怔,道:“甚么不要脸?”胡斐手中仍是抓住杜希孟与玄冥子二人,他所抓俱在要穴,两人空有一身本事,却半点施展不出,只有软绵绵的任他摆布。
  胡斐道:“你合十馀人之力,又施奸谋诡计,才将金面佛拿住,称甚么满州第一高手?”赛总管给他说得满脸通红,左手一摆,命众人布在四角,将胡斐团团围住,喝道:“你就是甚么雪山飞狐了?”胡斐笑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
  我先前也曾听说北京有个甚么赛总管,还算得是个人物,那知竟是如此无耻小人。
  这样的脓包混蛋,到外面来充甚么字号?给我早点儿回去抱娃娃吧!”赛总管一生自负,那里咽得下这口气去?眼见胡斐虽是浓髯满腮,年纪却轻,心想你本领再强,功力那有我深,然见他抓住了杜希孟与玄冥子,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心下又自忌惮,不敢出口挑战,正自踌躇,胡斐叫道:“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
  三招之内赢不了你,姓胡的跟你磕头!”赛总管正感为难,一听此言,心想:“若要胜你,原无把握,但凭你有天大本领,想在三招之中胜我,除非我是死人”。
  他愤极反笑,说道:“很好,姓赛的就陪你走走”。
  胡斐道:“倘若三招之内你败于我手,那便怎地?”赛总管道:“任凭你处置便是。
  赛某是何等样人,那时岂能再有脸面活在世上?不必多言,看招!”说著双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击去。
  他见胡斐抓住杜玄二人,只怕他以二人身子挡架,当下欺身直进,叫他非撒手放人、回掌相格不可。
  胡斐待他拳头打到胸口,竟是不闪不挡,突然间胸部向内一缩,将这一拳化解于无形。
  赛总管万料不到他年纪轻轻,内功竟如此精湛,心头一惊,防他运劲反击,急忙向后跃开。
  众人齐声叫道:“第一招!”其实这一招是赛总管出手,胡斐并未还击,但众人有意偏袒,竟然也算是一招。
  胡斐微微一笑,忽地咳嗽一声,一口唾液激飞而出,猛往赛总管脸上吐去,同时双足“鸳鸯连环”,向前踢出。
  赛总管吃了一惊,要躲开这一口唾液,不是上跃便是低头缩身,倘若上跃,小腹势非给敌人左足踢中不可,但如缩身,却是将下颚凑向敌人右足去吃他一脚,这当口上下两难,只得横掌当胸,护住门户,那口唾液噗的一声,正中双眉之间。
  本来这样一口唾液,连七八岁小儿也能避开,苦于敌人伏下凶狠后著,令他不得不眼睁睁的挺身领受。
  众人见他脸上被唾,为了防备敌人突击,竟是不敢伸手去擦,如此狼狈,那“第二招”这一声叫,就远没首次响亮。
  赛总管心道:“我纵然受辱,只要守紧门户,再接他一招又有何难,到那时且瞧他有何话说?”大声喝道:“还剩下一招。
  上吧!”胡斐微微一笑,跨上一步,突然提起杜希孟与玄冥子,迎面向他打去。
  赛总管早料他要出此招,心下计算早定:“常言道无毒不丈夫,当此危急之际,非要伤了朋友不可,那也叫做无法”。
  眼见两人身子横扫而来,立即双臂一振,猛挥出去。
  胡斐双手抓著两人要穴,待两人身子和赛总管将触未触之际,忽地松手,随即抓住两人非当穴道处的肌肉。
  杜希孟与玄冥子被他抓住了在空中乱挥,浑浑噩噩,早不知身在何处,突觉穴道松弛,手足能动,不约而同的四手齐施,打了出去。
  他二人原意是要挣脱敌人的掌握,是以出手都是各自的生平绝招,决死一拼,狠辣无比。
  但听赛总管一声大吼,太阳穴、胸口、小腹、胁下四处同时中招,再也站立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地下。
  胡斐双手一放一抓,又已拿住了杜玄二人的要穴,叫道:“第三招!”他一言出口,双手加劲,杜玄二人哼也没哼一声,都已晕了过去。
  这一下重手拿穴,力透经脉,总有高手解救,也非十天半月之内所能治愈。
  他跟著提起二人,顺手往身前另外二人掷去。
  那二人吃了一惊,只怕杜玄二人又如对付赛总管那么对付自己,急忙上跃闪避。
  胡斐一纵而前,乘二人身在半空、尚未落下之际,一手一个,又已抓住,这才转过身来,向赛总管道:“你怎么说?”赛总管委顿在地,登觉雄心尽丧,万念俱灰,喃喃的道:“你说怎么就怎么著,又问我怎地?”胡斐道:“快放了苗大侠”。
  赛总管向两名侍卫摆了摆手。
  那两人过去解开了苗人凤的镣铐。
  苗人凤身上的穴道是赛总管所点,那两名侍卫不会解穴。
  胡斐正待伸手解救,那知苗人凤暗中运气,正在自行通解,手脚上镣铐一松,他深深吸一口气,小腹一收,竟自将穴道解了,左足起处,已将灵清居士踢了出去,同时一拳递出,砰的一声,将另一人打得直掼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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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5 20:00:13 | 显示全部楼层
  范帮主被赛总管撞出板壁,隔了半晌,方能站起,正从板壁破洞中跨进房来,不料苗人凤打出的那人正好撞在他的身上。
  这一撞力道奇大,两人体内气血翻涌,昏昏沈沈,难分友敌,立即各出绝招,互相缠打不休。
  灵清居士虽被苗人凤一脚踢出,但他究是昆仑派的名宿,武功有独到造诣,身子飞在半空,腰间一扭,已头上脚下,换过位来,腾的一声,跌坐在床沿之上。
  胡斐大吃一惊,待要抢上前去将他推开,忽觉一股劲风扑胸而至,同时右侧又有金刃劈风之声,原来蒋老拳师与另一名侍卫同时攻到。
  侍卫的一刀还易闪避,蒋老拳师这一招“斗柄东指”却是不易化解,只得双足站稳,运劲接了他一招。
  但那无极拳绵若江河,一招甫过,次招继至,一时竟教他缓不出手足。
  灵清居士跌在床边,嗤的一响,将半边罗帐拉了下来,跃起身时,竟将苗若兰身上盖著的棉被掠在一旁,露出了上身。
  苗人凤正斗得兴起,忽见床上躺著一个少女,亵衣不足以蔽体,双颊晕红,一动也不动,正是自己的独生爱女,这一下他如何不慌,叫道:“兰儿,你怎么啦?”苗若兰开不得口,只是举目望著父亲,又羞又急。
  苗人凤双臂一振,从四名敌人之间硬挤了过去,一拉女儿,但觉她身子软绵绵的动弹不得,竟是被高手点中了穴道。
  他亲眼见胡斐从床上被中跃出,原来竟在欺侮自己爱女。
  他气得几欲晕去,也不及解开女儿穴道,只骂了一声:“奸贼!”双臂挥出,疾向胡斐打去。
  此时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这双拳击出,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势道犹如排山倒海一般。
  胡斐吃了一惊,他适才正与蒋老拳师凝神拆招,心无旁骛,没见到苗人凤如何去*?缛衾迹?闹兄痪跗婀郑?髅髯约壕攘怂??我运?聪蜃约憾?洌???词评骱Γ?患昂任剩?泵ο蜃笊寥茫???榈囊簧?笙欤?缛朔锼??鸦髦幸幻??Ρ承摹*
  这人所练下盘功夫直如磐石之稳,一个马步一扎,纵是几条壮汉一齐出力,也拖他不动。
  苗人凤双拳击到之时,他正背向胡斐,不意一个打得急,一个避得快,这双拳头正好击中他的背心。
  若是换作旁人,中了这两拳势必扑地摔倒,但这拳师下盘功夫实在太好,以硬碰硬,喀的一响,脊骨从中断绝,一个身子软软的折为两截,双腿仍是牢钉在地,上身却弯了下去,额角碰地,再也挺不起来。
  众人见苗人凤如此威猛,发一声喊,四下散开。
  苗人凤左腿横扫,又向胡斐踢到。
  胡斐见苗若兰在烛光下赤身露体,几个存心不正之徒已在向他斜睨直望,心想先保她洁白之躯要紧,顺手拉过一名侍卫,在自己与苗人凤之间一挡,身形一斜,窜到床边,扯过被子裹在苗若兰身上。
  这几下起落快捷无伦,众人尚未看清,他已抱起苗若兰从板壁缺口钻了出去。
  苗人凤一脚将那名侍卫踢得飞向屋顶,见胡斐掳了女儿而走,又惊又怒,大叫:“奸贼,快放下我儿!”纵身欲追,但室小人挤,被几名敌人缠住了手足,任他拳劈足踢,一时竟是难以脱身。
  十胡斐见到苗人凤发怒时神威凛凛,心中也自骇然,抱著苗若兰不敢停留,抢到崖边,一手拉索,溜下峰去。
  他知附近有个山洞人迹罕至,当下展开轻身功夫,直奔而去,手中虽抱了人,但苗若兰身子甚轻,全没灭了他奔跑之速。
  不到一盏茶功夫,已抱著苗若兰进了山洞,将棉被紧紧裹住她身子,让她靠在洞壁,心中踌躇:“若要解她穴道,非碰到身子不可,如不解救,时间一长,她不会内功,只怕身子有损”。
  实在好生难以委决,当下取火摺点燃了一根枯枝。
  火光下但见苗若兰美目流波,俏脸生晕,便道:“苗姑娘,在下绝无轻薄冒渎之意,但要解开姑娘穴道,难以不碰姑娘贵体,此事该当如何?”苗若兰虽不能点头示意,但目光柔和,似羞似谢,殊无半点怒色,胡斐大喜,先吹熄柴火,伸手到衾中在她几处穴道上轻轻按摩,替她通了经脉。
  苗若兰手足渐能活动,低声道:“行啦,多谢您!”胡斐急忙缩手,待要说话,却不知说甚么好,过了良久,才道:“适才冒犯,实是无意之过,此心光明磊落,天日可鉴,务请姑娘恕罪”。
  苗若兰低声道:“我知道”。
  两人在黑暗之中,相对不语。
  山洞外虽是冰天雪地,但两人心头温暖,山洞中却如春风和煦,春日融融。
  过了一会,苗若兰道:“不知我爹爹现下怎样了”。
  胡斐道:“令尊英雄无敌,这些人不是他的对手。
  你放心好啦”。
  苗若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可怜的爹爹,他以为你……你对我不好”。
  胡斐道:“这也难怪,适才情势确甚尴尬”。
  苗若兰脸上一红,道:“我爹爹因有伤心之事,是以感触特深,请胡爷不要见怪”。
  胡斐道:“甚么事?”一问出口,立觉失言,想要用言语岔开,却一时不知说甚么好。
  他号称雪山飞狐,平时聪明伶俐,机变百出,但今日在这个温雅的少女之前,不知怎的,竟似变成了另一个人,显得十分拙讷。
  苗若兰道:“此事说来有愧,但我也不必瞒你,那是我妈的事”。
  胡斐“啊”了一声。
  苗若兰道:“我妈做过一件错事”。
  胡斐道:“人孰无过?那也不必放在心上”。
  苗若兰缓缓摇头,说道:“那是一件大错事。一个女子一生不能错这么一次。我妈妈教这件事毁了,连我爹爹也险险给这事毁了”。
  胡斐默然,心下已料到了几分。
  苗若兰道:“我爹是江湖豪杰。
  我妈却是出身官家的一个千金小姐。
  有一次我爹无意之中救了我妈的性命,他们才结了亲。
  两人本来不大相配,那也罢了。
  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对,他常在我妈面前,夸奖你妈的好处”。
  胡斐奇道:“我的母亲?”苗若兰道:“是啊。我爹跟令尊比武之时,你妈妈英风飒爽,比男子汉还有气概。我爹平时闲谈,常自羡慕令尊,说道:『胡大侠得此佳偶,活一日胜过旁人百年。』我妈听了虽不言语,心中却甚不快。后来天龙门的田归农到我家来作客。他相貌英俊,谈吐风雅,又能低声下气的讨人喜欢。我妈一时糊涂,竟撇下了我,偷偷跟著那人走了”。
  胡斐轻轻叹了口气,难以接口。
  苗若兰话声哽咽,说道:“那时我还只三岁,爹抱了我连夜追赶,他不吃饭不睡觉,连追三日三夜,终于赶上了他们。
  那田归农见了我爹,那敢动手?我妈却全力护著他。
  我爹见我妈妈对这人如此真心相爱,无可奈何,抱了我走了,回到家来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死去。
  他对我说,若不事件我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没人照顾,他真不想活啦。
  一连三年,他不出大门一步,有时叫著:『兰啊兰,你怎地如此糊涂?』我妈妈的名字之中,也是有个『兰』字的”。
  她说到此处,脸上一红。
  要知当时女子的名字也是秘密,旁人只知女子姓氏,只有对至亲至近之人方能告知名字,她这么说,等于是对胡斐说自己名字中有个“兰”字。
  胡斐虽见不到她脸上神色,但听她竟把家中最隐密的可耻私事,也毫不讳言的告知了自己,不禁大是感激,最后听她提到她自己小名,更是如饮醇醪,颇有微醺薄醉之意,说道:“苗姑娘,那田归农存心极坏,对你妈未必有甚么真正的情意”。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我爹也是这么说。
  只是他时常埋怨自己,说道若非他对我妈不够温存体贴,我妈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骗。
  我爹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但说到待人处世,却不及田归农了。
  那姓田的欺骗我妈,其实是想得我苗家家传的一张藏宝之图。
  可是他虽令我一家受苦,令我自幼就成了个无母之人,到头来却仍是白费了心机。
  我妈看穿了他的用心,临终之时,仍将藏著地图的凤头珠钗还给了我爹”。
  于是将刘元鹤在田归农床底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最后说到那图如何给宝树他们抢去,那些人如何凭了闯王军刀与地图去找藏宝。
  胡斐恨恨的道:“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
  他畏惧你爹爹,又弄不到地图,就想假手官家,将你爹爹擒住,好迫他交出图来。
  那知天网恢恢,终于难逃孽报。
  唉,这宝藏不知害了多少人”。
  他停了片刻,又道:“苗姑娘,我爹和我妈就是因这宝藏而成亲的”。
  苗若兰道:“是,啊么?快说给我听”。
  她虽矜持,究竟年纪幼小,心喜之下,伸手去握住了胡斐了手,但随即觉得不妙,要待缩回,胡斐却翻过手掌,轻轻握住了她手不放。
  苗若兰脸上一红,也就不再缩回,只觉胡斐手上热气,直透进自己的心里。
  胡斐道:“你道我妈是谁?她是杜希孟杜庄主的表妹”。
  苗若兰更加惊奇,说道:“我自幼识得杜伯伯,爹爹却从来没提起过”。
  胡斐道:“我在爹爹妈妈的遗书中得悉此事,想来令尊未必知道其中详情。
  杜庄主得到一些线索,猜得宝藏必在雪峰附近,是以长住峰上找寻。
  只是他一来心思迟钝,二来机缘不巧,始终参透不出藏宝的所在。
  我爹爹暗中查访,却反而先他得知。
  他进了藏宝之洞,见到田归农的父亲与你祖父死在洞中,正想发掘藏宝,那知我妈跟著来了。
  “我妈的本事要比杜庄主高得多。
  我爹连日在左近出没,她早已看出了端倪。
  她跟进宝洞,和我爹动起手来。
  两人不打不成相识,互相钦慕,我爹就提求亲之议。
  我妈说道:她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抚养,若是让我爹取去藏宝,那是对表哥不起,问我爹要她还是要宝藏,两者只能得一”。
  “我爹哈哈大笑,说道就是十万个宝藏,也及不上我妈。
  他提笔写了一篇文字,记述此事,封在洞内,好令后人发现宝藏之时,知道世上最宝贵之物,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决非价值连城的宝藏”。
  苗若兰听到此处,不禁悠然神往,低声道:“你爹娘虽然早死,可比我爹妈快活得多”。
  胡斐道:“只是我自幼没爹没娘,却比你可怜得多了”。
  苗若兰道:“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就是抛尽一切,也要领你去抚养。
  那么咱们早就可以相见啦”。
  胡斐道:“我若住在你家里,只怕你会厌憎我”。
  苗若兰急道:“不!不!那怎么会?我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就当你是我亲哥哥一般”。
  胡斐怦怦心跳,问道:“现在相逢还不迟么?”苗若兰不答,过了良久,轻轻说道:“不迟”。
  又过片刻,说道:“我很欢喜”。
  古人男女风怀恋慕,只凭一言片语,便传倾心之意。
  胡斐听了此言,心中狂喜,说道:“胡斐终生不敢有负”。
  苗若兰道:“我一定学你妈妈,不学我妈”。
  她这两句话说得天真,可是语意之中,充满了决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全盘交托给了他,不管是好是坏,不管将来是祸是福,总之是与他共同担当。
  两人双手相握,不再说话,似乎这小小山洞就是整个世界,登忘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苗若兰才道:“咱们去找到我爹,一起走吧,别理杜庄主他们啦”。
  胡斐道:“好的”。
  可是他一生之中,从未有如此之乐,实是不愿离开山洞。
  苗若兰也有此心,觉得不如说些闲话,多留一刻好一刻,于是问道:“杜庄主既是你长亲,何以你要跟他为难?”胡斐恨恨的道:“这件事说来当真气人。
  我妈临终之时,拜恳你爹照看,养我成|人。
  我妈在我襁褓中放了一包遗物,一通遗书,其中记明我的生日时辰,我胡家的籍贯、祖宗姓名,以及世上的亲戚。
  后来变生不测,平四叔抱了我逃走。
  他以为你父有害我之意,见到遗书中有杜庄主的姓名,便抱了我前去投奔。
  那知杜庄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的武学秘本。
  他又隐约猜到我爹妈知道藏宝秘密,竟来搜查我妈给我的遗物。
  平四叔情知不妙,抱著我连夜逃下雪峰。
  我爹的武学秘本是带走了,但我妈给我的一包遗物,却失落在庄上。
  这次我跟他约会,是要问他为甚么欺侮我一个幼年孤儿,又要向他要回我妈所遗的物事”。
  苗若兰道:“杜庄主对人温和谦善,甚是好客,想不到待你这么坏”。
  胡斐道:“这人假人假义,单是他阴谋害你爹爹,就可想见其馀……”随即语意转柔,说道:“不过现在我也不恼他了。
  若不是他,我又怎能跟你相逢?”正说到此处,忽听洞外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隐隐夹杂著呼呵叱骂。
  只是声音极沈极闷,胡斐依稀分辨得出,苗若兰却还道是风动松柏,雪落山巅。
  胡斐道:“这声音来自地底,那可奇了。
  你留在这里,我瞧瞧去”。
  说著站起身来。
  苗若兰道:“不,我跟你去”。
  胡斐也不愿留她一人孤身在此,说道:“好”。
  携著她手,出洞寻声而去。
  两人在雪地上缓缓走出数十丈。
  这天是三月十五,月亮正圆,银色的月光映著银色的雪光,再与苗若兰皎洁无暇的肌肤一映,当真是人间仙境,此夕何夕?这时胡斐早已除下自己长袍,披在苗若兰身上。
  月光下四目交投,于身外之事,竟是全不萦怀。
  两人心中柔和,古人咏叹深情蜜意的诗句,忽地一句句似脱口而出。
  胡斐不自禁低声说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苗若兰仰起头来,望著他的眼睛,轻轻的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这是“诗经”中一对夫妇的对答之词,情意绵绵,温馨无限。
  突然之间,地底呼声转剧,两人当即止步,侧耳倾听。
  胡斐一辨声音,说道:“他们找到了宝藏所在,正在地下斯杀争夺”。
  他从父亲遗书之中得知宝藏地点,曾进入数次,取出父母当年封存的文字,又取了田归农之父的黄金小笔。
  这日早晨他用小笔投射田青文,就是示警之意。
  他虽知宝藏所在,但体念父母遗志,不肯发掘。
  这时辨声知向,料定宝树等必是见财眼红,正在互相争夺。胡斐所料丝毫不错,那地底山洞之中,天龙门、饮马川山寨、平通镖局诸路人马,为了争夺宝物,正自杀成一团。
  宝树袖手旁观,只是冷笑,心想且让你们打个三败俱伤,老僧再慢慢一个个的收拾。
  周云阳与熊元献又是扭在一起,在地下滚来滚去。
  两人突然间滚到了火堆之旁。
  初时互欲将对方压在火上,那知几个打滚,险险将火头压熄,宝树骂道:“压灭了火,大多儿都冻死么?”伸出右脚,抄到周云阳身底一挑,两个人一齐飞了起来,腾的一声,落在地下。
  宝树嘿嘿一笑,弯腰拿起几根粗柴,添入火堆。
  正要挺直身子,忽见火光突突跳跳,在对面冰壁上映出两个人影,人影也在微微跳动。
  宝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见山洞口并肩站著两人。
  一个脸带娇羞,乃是苗若兰,另一个虬髯戟张、眼露杀气,却是雪山飞狐胡斐。
  宝树“啊”的一声,右手一扬,一串铁念珠激飞而出。
  念珠初掷出似是一串,其实串著铁珠的丝线早被他捏断,数十颗铁珠忽然上下左右,分打胡苗二人的要害。
  这是他苦练十馀年的绝技,恃以保身救命,临敌之时从未用过,此时陡逢大敌,事势紧迫,立施杀手。
  胡斐一声冷笑,踏上一步,挡在苗若兰身前。
  宝树见他并无特异功夫挡避,心下大喜,暗道:“原来你装模作样,功夫也不过尔尔,这番可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了”。
  正自得意,但见胡斐双手衣袖倏地挥出,已将数十颗来势奇急的铁念珠尽行卷住,衣袖振处,嗒嗒急响,如落冰雹,铁念珠都飞向冰壁,只打得碎冰四溅。
  宝数一见之下,不由得心胆俱裂,急忙倒跃,退在曹云奇身后,生怕胡斐跟著上前,大叫一声:“不好了!”双手抓住曹云奇背心,提起他一个魁伟长大的身子,就往火堆中掷将过去。
  他本意将火堆压灭,好教胡斐瞧不见自己,那知道火堆刚得他添了乾柴,烧得正旺。
  曹云奇跌在火中,衣服著火,洞中更是明亮。
  胡斐见宝树一上来就向自己和苗若兰猛施毒手,想起平阿四适才所言,这和尚卑鄙贪财,害了自己父母性命,心中怒火大炽,立时也如那火堆一般烧了起来,一弯腰抄起了一把珠宝,托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不住弹动。
  但见珍珠、珊瑚、碧玉、玛瑙、翡翠、宝石、猫儿眼、祖母绿、各种各样的珍物,如雨点般往宝树身上飞去。
  每一块宝物射到,都打得他剧痛难当。
  宝树纵高窜低,竭力闪避,但胡斐手指弹出,珍宝飞到,准头竟是不偏半点,洞中人数不少,这些珠宝却始终不碰到别人身上。
  刘元鹤、陶百岁等见此情景,个个贴身冰壁,一动也不敢动。
  宝树初时还东西奔跃,后来足踝上连中了两块碧玉,竟自倒地,再也站不起来,高声号叫,在地下滚来滚去。
  他先前只愁珍宝不多,此时却但愿珍宝越少越好。
  胡斐越弹手劲越重,有意避开宝树的要害,要让他多吃些苦头。
  众人缩在洞角,凝神观看,个个吓得心惊肉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苗若兰听宝树叫得凄惨,心中不忍,低声道:“这人确是很坏,但也够他受的了。
  饶了他吧!”胡斐生平除恶务尽,何况这人正是杀父害母的大仇人,但一听苗若兰之言,突然觉得自己正处于极大幸福之中,对这世上最大的恶人,憎恨之心也登时淡了许多,当即左手一掷,掌中馀下的十馀件珍宝激飞而出,叮叮当当一阵响,尽数嵌在冰壁之中。
  众人尽皆骇然,暗道:“这些珍宝若要宝树受用,单只一件就要了他的性命”。
  胡斐横眉怒目,自左至右逐一望过去,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就不自禁的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接。
  洞中寂静无声。
  宝树身上虽痛,却也不敢发出半声呻吟。
  隔了良久,胡斐喝道:“各位如此贪爱珍宝,就留在这里陪伴宝藏吧!”说著携了苗若兰的手,转身便出。
  众人万料不到他举然肯这么轻易罢手,个个喜出望外,但听他二人脚步声在隧道中逐渐远去,各人齐声低呼,俯身又去捡拾珠宝。
  胡斐和苗若兰来到两块圆岩之外。
  胡斐道:“我们在这里等上一会,瞧他们出不出来。
  那一个贪念稍轻,自行出来,就饶了他的性命”。
  洞内各人双手乱扒,拼命的执拾珠宝,只恨爹娘当时少生了自己两三只手。
  过了良久,突然隧道中传来一阵郁闷的轧轧之声,众人初尚不解,转念之间,个个惊得脸如土色,齐叫:“啊哟,不好啦!”“他堵死了咱们出路”。
  “快跟他拼了”。
  众人情急之下,争先恐后的拥出,奔到圆岩之后,果见那块巨岩已被胡斐推回原处,牢牢的堵住了洞门。
  洞门甚窄,在外尚有著力之处,内面却只容得一人站立,岩面光滑,无所拉扯,这么一堵上,过不多时,融化了的冰水重行冻结,若非外面有人来救,洞内诸人万万不能出来。
  苗若兰心中不忍,道:“你要他们都死在里面么?”胡斐道:“你说,里面那一*鍪呛萌耍?牡盟?蠲?俊姑缛衾继玖丝谄??溃骸刚馐郎铣?说??湍悖?也恢?阑褂兴?钦嬲?暮萌恕*
  可是,你总不能把天下的坏人都杀了啊”。
  胡斐一怔,道:“我那算得是好人?”苗若兰抬头望著他,说道:“我知道你是好的。
  我没见你面的时候就知道啦!大哥,你可知在甚么时候,我这颗心就以交了给你?”这是她第一次出口叫他“大哥”,可是这一声叫得那么自然流畅,随随便便得脱口而出,却似已经叫了一辈子一般。
  胡斐再也抑制不住,张臂抱住了她。
  苗若兰伸手还抱,倚在他的怀中。
  两人搂抱在一起,但愿这一刻无穷无尽。两人这样抱著,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洞口传进来几下脚步之声。
  胡斐心道:“不好!我堵死别人,别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令友别人来堵死了我们”。
  手臂搂著苗若兰不放,急步抢出洞去。
  月光之下,但见雪地里有两人在发力奔跑,显然便是雪峰上与自己动过手的武林豪客。
  胡斐笑道:“你爹爹把那些家伙都赶跑啦”。
  弯腰在地下抓起一把雪,手指用劲,这把雪立时团得坚如铁石。
  他手臂一挥,雪团直飞过去,击中前面一人后腰。
  那人一交俯跌,再也站不起来。
  后面一人吃了一惊,回过头来,一个雪团飞到,正中胸口,立时仰天摔倒。
  两人跌法不同,却是同样的再不站起。
  胡斐哈哈一笑,忽然柔声道:“你甚么时候把心交给了我?我想一定没我早。
  我第一眼瞧你,我……我就管不住自己了”。
  苗若兰轻声道:“十年之前,那时候我还只七岁,我听爹爹说你爹妈之事,心中就尽想著你。
  我对自己说,若是那个可怜的孩子活在世上,我在照顾他一生一世,要教他快快活活,忘了小时候别人怎样欺侮他、亏待他”。
  胡斐心下感激,不知说甚么才好,只是紧紧的将她搂在怀里,眼光从她肩上望去,忽见雪峰上几个黑影,正缘著绳索往下急溜。
  胡斐叫道:“咱们帮你爹爹截住这些歹人”。
  说著足底加劲,抱著苗若兰急奔,片刻间已到了雪峰之下。
  这时两名豪客已踏到峰下实地,上有几名正急速下溜。
  胡斐放下苗若兰,双手各握一个雪团,双臂齐扬,峰下两名豪客应声倒地。
  胡斐正要再掷雪团,投击尚未著地之人,忽听半山间有人朗声说道:“是我放人走路,旁人不必拦阻”。
  这两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半山里飘将下来,洪亮清朗,正是苗人凤的说话。
  苗若兰喜叫:“爹爹!”胡斐听这声音尚在百丈之外,但语音遥传,若对其面,金面佛内力之深,却是已所莫及,不禁大为钦佩,双手一振,扣在掌中的雪团双双飞出,又中躺伏在地的两名豪客身上,不过上次是打穴,这次却是解穴。
  那二人蠕动了几下,撑持起来,发足狂奔而去。
  但听半空中苗人凤叫道:“果然好俊功夫,就可惜不学好”。
  这十二字评语,一字近似一字,只见他又瘦又长的人形缘索直下,“好”字一脱口,人已站在胡斐身前。
  两人互相对视,均不说话。
  但听四下里乞乞擦擦,尽是踏雪之声,这次上峰的好手中留得性命的,都四散走了。
  月光下只见一人一跛一拐的走近,正是杜希孟杜庄主。
  他将一个尺来长的包裹递给胡斐,颤声道:“这是你妈的遗物,里面一件不少,你收著吧”。
  胡斐接在手中,似有一股热气从包裹传到心中,全身不禁发抖。
  苗人凤见杜希孟的背影在雪地里蹒跚远去,心想此人文武全才,结交遍于天下,也算得是个人杰,与自己二十馀年的交情,只因一念之差,落得身败名裂,实是可惜。
  他不知杜希孟与胡斐之母有中表之亲,更不知胡斐就是二十多年来自己念念不忘的孤儿,当下缓缓转过头来,只见女儿身披男人袍服,怯生生的站在雪中,心想眼前此人虽然救了自己性命,却玷污了女儿清白,念及亡妻失节之事,恨不得杀尽天下轻薄无行之徒,一时胸口如要迸裂,低沈著声音道:“跟我来!”说著转身大踏步便走。
  苗若兰叫道:“爹,是他……”苗人奉沈默寡言,素来不喜多说一个字,也不喜多听一个字,此时盛怒之下,更不让女儿多说。
  他见胡斐伸手去拉女儿,喝道:“好大胆!”闪身欺近,左手倏地伸出,破蒲扇*话愕氖终埔呀??匙蟊畚兆。?档溃骸咐级?懔粼谡舛??液驼馊擞屑妇浠八怠埂*
  说著向右侧一座山峰一指。
  那山峰虽远不如玉笔峰那么高耸入云,但险峻巍峨,殊不少逊。
  他放开胡斐手臂,向那山峰急奔过去。
  胡斐道:“兰妹,你爹既这般说,我就过去一会儿,你在这里等著”。
  苗若兰道:“你答应我一件事”。
  胡斐道:“别说一件,就是千件万件,也全凭你吩咐”。
  苗若兰道:“我爹若要你娶我……”最后两字声若蚊鸣,几不得闻,低下了头,羞不可抑。
  胡斐将适才从杜希孟手里接来的包裹交在她手里,柔声道:“你放心。
  我将我妈的遗物交于你手。
  天下再没一件文定之物,能有如此隆重的”。
  苗若兰接过包裹,身子不自禁的微微颤动,低声道:“我自然信得过你。
  只是我知道爹爹脾气,若是他恼了你,甚至骂你打你,你都瞧在我脸上,便让了他这一回”。
  胡斐笑道:“好,我答应你”。
  远远望去,只见苗人凤的人影在白雪山石间倏忽出没,正自极迅捷的向山峰奔上,当下轻轻的在苗若兰的脸颊上亲了一亲,提气向苗人凤身后跟去。
  他顺著雪地里的足迹,一路上山,转了几个弯,但觉山道愈来愈险,当下丝毫不敢大意,只怕一个失足,摔得粉身碎骨。
  奔到后来,山壁间全是凝冰积雪,滑溜异常,竟难有下足之处,心道:“苗大侠故意选此险道,必是考较我的武功来著”。
  于是展开轻功,全力施为,山道越险,他竟奔得越快。
  又转过一个弯,忽见一条瘦长的人影站在山壁旁一块凸出的石上,身形衬著深蓝色的天空,犹似一株枯槁得老树,正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
  胡斐一怔,急忙停步,双足使出“千斤坠”功夫,将身子牢牢定住峭壁之旁。
  苗人凤低沈著嗓子说道:“好,你有种跟来。
  上吧!”他背向月光,脸上阴沈沈的瞧不清楚神色。
  胡斐喘了口气,面对著这个自己生平想过几千几万遍之人,一时之间竟尔没了主意:“他是我杀父仇人,可是他又是若兰的父亲”。
  “他害得我一生孤苦,但听平四叔说,他豪侠仗义,始终没对不起我的爹妈”。
  “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功艺业,举世无双,但我偏不信服,倒要试试是他强呢还是我强?”“他苗家与我胡家累世为仇,百馀年来相斫不休,然而他不传女儿武功,是不是真的要将这场世仇至他而解?”“适才我救了他的性命,可是他眼见我与若兰同床共被,认定我对他女儿轻薄无礼,不知能否相谅?”苗人凤见胡斐神情粗豪,虬髯戟张,依稀是当年胡一刀的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但随即想起,胡一刀之子早已为人所害,投在沧州河中,此人容貌相似,只是偶然巧合,想起他欺辱自己的独生爱女,怒火上冲,左掌一扬,右拳呼的一声,冲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击去。
  胡斐与他相距不过数尺,见他挥拳打来,势道威猛无比,只得出掌挡架。
  两人拳掌相交,身子都是一震。
  苗人凤自那年与胡一刀比武以来,二十馀年来从未遇到敌手,此时自己一拳被胡斐化解,但觉对方掌法精妙,内力深厚,不禁敌忾之心大增,运掌成风,连进三招。
  胡斐一一拆开,到第三招上,苗人凤掌力极猛,他虽急闪避开,但身子连幌几幌,险险坠下峰去,心道:“若再相让,非给他逼得摔死不可”。
  眼见苗人凤左足飞起,急向自己小腹踢到,当即右拳左掌,齐向对方面门拍击,这一招攻敌之不得不救,是拆解他左足一踢的高招。
  胡斐这一招用的虽是重手,究竟未出全力。
  但高手比武,半点容让不得,苗人凤伸臂相格,使的却是十成力。
  四臂相交,咯咯两响,胡斐只觉胸口隐隐发痛,急忙运气相抵。
  岂知苗人凤的拳法刚猛无比,一占上风,拳势愈来愈强,再不容敌人有喘息之机。
  若在平地,胡斐原可跳出圈子,逃开数步,避了他掌风的笼罩,然后反身再斗,但在这悬崖峭壁之处,实是无比可退,只得咬紧牙关,使出“春蚕掌法”,密密护住全身各处要害。
  这“春蚕掌法”招招全是守势,出手奇短,抬手踢足,全不出半尺之外,但招数绵密无比,周身始终不露半点破绽。
  这路掌法原本用于遭人围攻而大处劣势之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守得紧密,确有一个极大不好处,一开头即是“立于不胜之地”,名目叫做“春蚕掌法”,*肥亲骷胱愿浚?荒芊椿鳎?宦鄣腥苏惺?新冻鋈绾沃卮笃普溃?舴歉谋湔品ǎ?滥芽说兄剖ぁ*
  苗人凤一招紧似一招,眼见对方情势恶劣,但不论自己如何强攻猛击,胡斐必有方法解救,只是他但守不攻,自己却无危险,当下不顾防御,十分力气全用在攻坚破敌之上。
  斗到酣处,苗人凤一拳打出,胡斐一避,那拳打在山壁之上,冰凌飞溅,一小块射上了他左眼。
  眼皮极是柔软,这一下又是出乎意料之外,难以防备,胡斐但觉眼上剧痛,虽不敢伸手去揉,拳脚上总是一缓。
  苗人凤乘势抢进,靠身山壁,已将胡斐逼在外档。
  此时强弱优劣之势已判,胡斐半身凌空,只要足底微出,身子稍有不稳,立时掉下山谷,苗人凤却是背心向著山壁,招招逼迫对手硬接应架。
  胡斐极是机伶,却也偏不上这个当,出手柔韧滑溜,尽力化解来势,决不正面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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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5 20:00:49 | 显示全部楼层
  两人武功本在仲伯之间,平手相斗,胡斐已未必能胜,现下加上许多不利之处,如何能够持久?又斗数招,苗人凤忽地跃起,连踢三脚。
  胡斐急闪相避,但见对手第三脚踢过,双掌齐出,直击自己胸口。
  这两掌难以化解,自己站立之处又是无可避让,只得也是双掌拍出,硬接来招。
  四掌相交,苗人凤大喝一声,劲力直透掌心。
  胡斐身子一幌,急忙运劲反击。
  两人都将毕生功力运到了掌上,这是硬碰硬的比拼,半点取巧不得。
  两人气凝丹田,四目互视,竟是僵住了再也不动。
  苗人凤见他武功了得,不由得暗暗惊心:“近年来少在江湖上走动,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等厉害人物!”双腿稍弯,背脊已靠上山壁,一收一吐,先江胡斐的掌力引将过来,然后藉著山壁之力,猛推出去,喝道:“下去!”这一推本就力道强劲无比,再加上借了山壁的反激,更是难以抵挡,胡斐身子连幌,左足已然凌空。
  但他下盘之稳,实是非同小可,右足在山崖边牢牢定住,宛似铁铸一般。
  苗人凤连催三次劲,也只能推得他上身幌动,却不能使他右足移动半分。
  苗人凤暗暗惊佩:“如此功夫,也可算得是旷世少有,只可惜走上了邪路。
  他年岁尚轻,今日若不杀他,日后遇上,未必再是他敌手。
  他恃强为恶,世上有谁能制?“想到此处,突然间左足一登,一招“破碑脚”,猛往胡斐右膝上踹去。
  胡斐全靠单足支持,眼见他一脚踹到,无可闪避,叹道:“罢了,罢了,我今日终究命丧他手”。
  危难中死中求生,右足一登,身子斗然拔起丈馀,一个鹞子翻身,凌空下击。
  苗人凤道:“好!”肩头一摆,撞了出去。
  胡斐双拳打中了他肩头,却被他巨力一撞,跌出悬崖,向下直坠。
  胡斐惨然一笑,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一闪:“我自幼孤苦,可是临死之时得蒙兰妹倾心,也自不枉了这一生”。
  突然臂上一紧,下坠之势登时止住,原来苗人凤已抓住他手臂,将他拉了上来,喝道:“你曾救我性命,现下饶你相报。
  一命换一命,谁也不亏负了谁。
  来,咱们重新打过”。
  说著站在一旁,与胡斐并排而立,不再占倚壁之利。
  胡斐死里逃生,已无斗志,拱手说道:“晚辈不是苗大侠敌手,何必再比?苗大侠要如何处置,晚辈听凭吩咐就是”。
  苗人凤皱眉道:“你上手有意相让,难道我就不知?你欺苗人凤年老力衰,不是你对手么?”胡斐道:“晚辈不敢”。
  苗人凤喝道:“出手!”胡斐要解释与苗若兰同床共衾,实是出于意外,决非存心轻薄,说道:“在那厢房之中……”苗人凤听他提及“厢房”二字,怒火大炽,劈面就是一掌。
  胡斐只得接住,经过了适才之事,知道只要微一退让,立时又给他掌力罩住,只得全力施为。
  两人各展平生绝艺,在山崖边拳来脚往,斗智斗力,斗拳法,斗内功,拆了三百馀招,竟是难分胜败。
  苗人凤愈斗心下愈疑,不住想到当年在沧州与胡一刀比武之事,忽地向后跃开两步,叫道:“且住!你可识得胡一刀么?”胡斐听他提到亡父之名,悲愤交集,咬牙道:“胡大侠乃前辈英雄,不幸为奸人所害。
  我若有福气能得他教诲几句,立时死了,也所甘心”。
  苗人凤心道:“是了,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
  眼前此人也不过二十多岁,焉能相识?他这几句话说得甚好,若不是他欺辱兰儿,单凭这几句话,我就交了他这个朋友”。
  顺手在山边折下两根坚硬的树枝,掂了一掂,重量相若,将一根抛给胡斐,说道:“咱们拳脚难分高下,兵刃上再决生死”。
  说著树枝一探,左手捏了剑诀,树枝走偏锋刺出,使的正是天下无双、武林绝艺的“苗家剑法”。
  虽是一根小小树枝,但刺出时势夹劲风,又狠又准,要是给尖梢刺上了,实也与中剑无异。
  胡斐见来势厉害,那敢有丝毫怠忽,树枝一摆,向上横格,这一格刚中带柔,却是名家手法。
  苗人凤一怔,心道:“怎么他武功与胡一刀这般相似?”但高手相斗,刀剑一交,后著绵绵而至,决不容他有丝毫迟疑的馀裕,但见胡斐树刀格过,跟著提手上撩,苗人凤挥树剑反削,教他不得不回刀相救。
  这一番恶斗,胡斐一生从未遇过。
  他武功全是凭著父亲传下遗书修习而成,招数虽然精妙,实战经验毕竟欠缺,功力火候因年岁所限,亦未臻上乘,好在年轻力壮,精力远过对方,是以数十招中打得难解难分。
  两人迭遇险招,但均在极危急下以巧妙招数拆开。
  胡斐奋力拆斗,心中佩服:“金面佛苗大侠果然名不虚传,若他年轻二十岁,我早已败了。
  难怪当年他和我爹爹能打成平手,当真英雄了得”。
  两人均知要凭招数上胜得对方,极是不易,但只须自己背脊一靠上山壁,占了地利,这一场比拼就是胜了。
  因此都是竭力要将对方逼向外围,争夺靠近山壁的地势。
  但两人招招扣得紧密,只要向内缘踏进半步,立时便受对方刀剑之伤。
  斗到酣处,苗人凤使一招“黄龙转身吐须势”疾刺对方胸口,眼见他无处闪避,而树刀砍在外档,更是不及回救。
  胡斐吃了一惊,忙伸手在他树枝上横拨,右手一招“伏虎式”劈出。
  苗人凤叫了一声:“好!”树剑一抖。
  胡斐左手手指剧痛,急忙撒手。
  苗人凤踏上半步,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那知崖边坚壁给二人踏得久了,竟渐渐松裂融化,他剑势向前,全身重量尽在后边的左足之上,只听喀喇一响,一块岩石带著冰雪,坠入下面深谷。
  苗人凤脚底一空,身不由主的向下跌落,胡斐大惊,忙伸手去拉。
  只是苗人凤一坠之势著实不轻,虽然拉住了他袖子,可是一带之下,连自己也跌出崖边。
  二人不约而同的齐在空中转身,贴向山壁,施展“壁虎游墙功”,要爬回山崖。
  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滑溜无比,那“壁虎游墙功”竟然施展不出,莫说是人,就当真壁虎到此,只怕也游不上去。
  可是上去虽然不能,下坠之势却也缓了。
  二人慢慢溜下,眼见再溜十馀丈,是一块向外凸出的悬岩,如不能在这岩上停住,那非跌个粉身碎骨不可。
  念头刚转得一转,身子已落在岩上。
  二人武功相若,心中所想也是一模一样,当下齐使“千斤坠”功夫,牢牢定住脚步。
  岩面光圆,积了冰雪更是滑溜无比,二人武功高强,一落上岩面立时定身,竟没滑动半步。
  只听格格轻响,那数万斤重的巨岩却摇晃了几下。
  原来这块巨岩横架山腰,年深月久,岩下砂石渐渐脱落,本就随时都能掉下谷中,现下加上了二人重量,砂石夹冰纷纷下坠,巨岩越幌越是厉害。
  那两根树枝随人一齐跌在岩上。
  苗人凤见情势危急异常,左掌拍出,右手已拾起一根树枝,随即“上步云边摘月”,挺剑斜刺。
  胡斐头一低,弯腰避剑,也已拾起树枝,还了一招“拜佛听经”。
  两人这时使的全是进手招数,招招狠极险极,但听得格格之声越来越响,脚步难以站稳。
  两人均想:“只有将对方逼将下去,减轻岩上重量,这巨岩不致立时下坠,自己才有活命之望”。
  其时生死决于瞬息,手下更不容情。
  片刻间交手十馀招,苗人凤见对方所使的刀法与胡一刀当年一模一样,疑心大盛,只是形格势禁,实无馀暇相询,一招“返腕翼德闯帐”削出,接著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
  这一招剑掌齐施,要逼得对方非跌下岩去不可,只是他自幼习惯使然,出招之前不禁背脊微微一耸。
  其时月明如洗,长空一碧,月光将山壁映得一片光亮。
  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犹似镜子一般,将苗人凤背心反照出来。
  胡斐看得明白,登时想起平阿四所说自己父亲当年与他比武的情状,那时母亲在他背后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后放了一面明镜,不须旁人相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当下一招“八方藏刀式”,抢了先著。
  苗人凤这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被胡斐树刀罩住。
  他此时再无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与胡一刀有极深的渊源,叹道:“报应,报应!”闭目待死。胡斐举起树刀,一招就能将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应过苗若兰,决不能伤她父亲。
  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难道为了相饶对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么?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气干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这一刀不该劈将下去;但若不劈,自己决无活命之望,自己甫当壮年,岂肯便死?倘若杀了他吧,回头怎能有脸去见苗若兰?要是终生避开她不再相见,这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苦,生不如死。
  那时胡斐万分为难,实不知这一刀该当劈是不劈。
  他不愿伤了对方,却又不愿赔上自己性命。
  他若不是侠烈重意之士,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无踌躇。
  但一个人再慷慨豪迈,却也不能轻易把自己性命送了。
  当此之际,要下这决断实是千难万难……苗若兰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见二人归来,当下缓缓打开胡斐交给她的包裹。
  只见包裹是几件婴儿衣衫,一双婴儿鞋子,还有一块黄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绣著“打遍天下无敌手”七个黑字,正是她父亲当年给胡斐裹在身上的。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著那婴儿的小衣小鞋,心中柔情万种,不禁痴了。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和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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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5 20:02:15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雪山飞狐》的结束是一个悬疑,没有肯定的结局。到底胡斐这一刀劈下去呢还是不劈,让读者自行构想。
  这部小说于一九五九年发表,十多年来,曾有好几位朋友和许多不相识的读者希望我写个肯定的结尾。仔细想过之后,觉得还是保留原状的好,让读者们多一些想像的余地。有余不尽和适当的含蓄,也是一种趣味。在我自己心中,曾想过七八种不同的结局,有时想想各种不同结局,那也是一项享受。胡斐这一刀劈或是不劈,在胡斐是一种抉择,而每一位读者,都可以凭着自己的个性,凭着各人对人性和这个世界的看法,作出不同的抉择。
  关于李自成之死,有好几种说法。第一种是《明史》说的,他在九宫山为村民击毙,当时谣言又说是为神道所殛。第二种是《明纪》说他为村民所困,不能脱,自缢而死。第三种是《明季北略》说他在罗公山军中病死。第四种是《沣州志》所载,他逃到夹山出家为僧,到七十岁才坐化。第五种是《吴三桂演义》小说的想像,说是为牛金星所毒杀。
  历史小说有想像的自由,可以不必讨论。其他各种说法经后人考证,似乎都有疑点。何腾蛟的秦章中说:“为闯死确有证据,闯级未敢扶同、谨具实回秦事……道阻音绝,无复得其首级报验。今日逆首已误死于乡兵,而乡兵初不知也……”得不到李自成的首级,总之是含含糊糊。清将阿济格的秦疏则说:“有降卒言,自成窜入九宫山,为村民所困,自缢死,尸朽莫辨。”尸首腐烂,也无法验明正身。
  江宾谷(名昱志)所撰《李自成墓志》全文如下:
  “何璘《沣州志》云:‘李闯之死,野史载通城罗公山,《明史》载通城九宫山,其以为死于村民,一也。今按罗公山,实在黔阳,而九宫山实在通州县,其言通城,皆误也。有孙教授为余言:李自成实窜沣州,至清化驿,随十余骑走牯牛坝,在今安福县境。复乘骑去,独窜石门之夹山为僧,今其坟尚在。’云云。余讶之,特至夹山。见寺旁有石塔,复以屋,塔面大书‘奉天玉和尚’。前有碑,乃其徒野拂文,载和尚不知谁氏子。一老僧年七十余,尚能言夹山旧事,云和尚顺治初入寺,事律门,不言来自何处,其声似西人。后数年复有一僧来,云是其徒,乃宗门,号野拂,江南人,事和尚甚谨。和尚卒于康熙甲辰岁二月,约年七十。临终,有遗言于野拂,彼时幼,不与闻。寺尚藏有遗像,命取视之,则高颧深颐,鸱目蝎鼻,状貌狰狞,与《明史》所载正同。自成僭号奉天倡义大元帅,后复自称新顺王。其自称奉天玉和尚,盖自寓加点以讳之。而野拂以宗门为律门弟子,事之甚谨,岂其旧日臣相与左右者与?《明史》于九宫山鉏死之自成,亦云:‘我兵遣识者验其尸,朽莫辨。’而老僧亲闻謦欬,其西音又足异也。”
  所谓“西人”“西音”,指陕西人和陕西口音。李自成是陕西米脂县人。李自成瞎了一只眼睛,是在围攻开封时给陈永福射瞎的,本是一个极明显的特征,但那老僧描述奉天玉和尚时没有提及,似是一个重大疑点。
  李自成在此之前,当被明兵逼得势穷力竭时,曾假死过一次,那是在崇祯十二年。他幼时做过和尚。阿英在剧本《李闯王》的考据中说:“……自成再过和尚生涯,也是‘驾轻就熟’的,何况‘成则为王,败则为僧’,是中国的老一套呢!”
  在小说中加插一些历史背景,当然不必一切细节都完全符合史实,只要重大事件不违背就是了。至于没有定论的历史事件,小说作者自然更可选择其中的一种说法来加以发挥。但旧小说《吴三桂演义》和《铁冠图》叙述李自成故事,和众所公认的事实距离太远,以《铁冠图》中描写费宫娥所刺杀的闯军大将竟是李岩,未免自由得过了分。
  《雪山飞狐》于一九五九年在报上发表后,没有出版过作者所认可的单行本。坊间的单行本,据我所知,共有八种,有一册本、两册本、三册本、七册本之分,都是书商擅自翻印的。总算承他们瞧得起,所以一直也未加理会。只是书中错字很多,而翻印者强分章节,自撰回目,未必符合作者原意,有些版本所附的插图,也非作者所喜。
  现在重行增删改写,先在《明报晚报》发表,出书时又作了几次修改,约略估计,原书十分之六七的句子都已改写过了。原书的脱漏粗疏之处,大致已作了一些改正。只是书中人物宝树、平阿四、陶百岁、刘元鹏等都是粗人,讲述故事时语气仍嫌太文,如改得符合各人身分,满纸“他妈的”又未免太过不雅。限于才力,那是无可如何了。
  《雪山飞狐》有英文译本,曾在纽约出版之《Bridge》双月刊上连载。
  《雪山飞狐》与《飞狐外传》虽有关连,然而是两部各自独立的小说,所以内容并不强求一致。按理说,胡斐在遇到苗若兰时,必定会想到袁紫衣和程灵素。但单就“雪山飞狐”这部小说而言,似乎不必让另一部小说的角色出现,即使只是在胡斐心中出现。事实上,《雪山飞狐》撰作在先,当时作者心中,也从来没有袁紫衣和程灵素那两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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