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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历史的天空》 作者:徐贵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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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9 14:07:21 | 只看该作者
    二

    同朱预道配合作战,是陈墨涵遇到的又一桩意外。

    当初日军继续向前推进的时候,刘汉英同杨庭辉几乎没有经过什么交涉,就水到渠成地联手结成了统一战线。鬼子来了,打你也打我。对付鬼子,你打我也打。以前的党派之争地盘之争也就暂时被束之山外了。此后各踞凹凸山南北一隅,相安无事。倘若日军进山“扫荡”,则又心照不宣地相互照应,配合得还算默契。

    前一段时间,凹凸山北隅传言四起,盛传南边杨庭辉被其上峰调往西北软禁,南凹凸山的八路队伍里搞了一个什么“纯洁运动”,梁大牙和他的股肱朱预道被江古碑、窦玉泉等人诱捕之后秘密处决,还有一些当地参加八路的干部也纷纷受到不同程度的收拾,一时间八路窝里鸡飞狗跳,内讧火并此起彼伏。

    这些传言很快就形成情报送到山野大佐的桌面,山野大佐起先嗅来嗅去觉得不大对劲,认为不可思议。他虽然是个中国通,但是在所谓的路线斗争面前,他幼稚得像个儿童。山野大佐更重视战术方面的思考,他总是疑惑凹凸山八路军的所谓内讧是故意抛出的诱饵,诱惑太君轻兵冒进。

    正因为有了这番谨慎,所以,尽管八路内讧的情报一个接着一个地送上来,山野大佐始终坚持按兵不动。直到前几天中南司令部通报了敌我态势,详细地分析了共产党的“纯洁运动”对于凹凸山地区军事格局带来的新的变化,并且证据确凿地通报了杨庭辉和王兰田等人被削去兵权、梁大牙和朱预道等人被囚的经过,山野大佐始信为真,不禁大喜过望,迅速集中兵力,要在凹凸山区开展一次大规模的“扫荡”。

    然而为时晚矣。

    山野大佐委实被土八路的虚虚实实战术弄得有些神经质了,他的过于谨慎使他措手不及地同一次绝好的战机擦肩而过。等到他回过神来,共产党内部一阵风似的所谓“纯洁运动”眨眼之间就结束了。

    凹凸山南壁的风云变幻莫测,使得偏安一方的刘汉英也是时喜时惊。先是听说杨庭辉到西北一去不返,王兰田和杨、王心腹悍将姜家湖、梁大牙等人纷纷落马,刘汉英情不自禁地出了一口长气。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也许等不到抗战结束,他和杨庭辉就有可能撕破脸皮重挥戟槊,那将比跟日本人打交道更让他头疼。现在好了,他们自己把自己给解决了,用不着国军动手了,真是天助不如人助。

    可是没等刘汉英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又有情报送来,说日军集中万余兵力,近日将对凹凸山进行大规模的“扫荡”,而且势头主要冲国军而来。

    刘汉英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扑在地图上算计了良久,越算心里越虚。倘若杨庭辉的部队真的火并了,那国军的整个背部就全部暴露给日军了,唇亡齿寒就不再是历史的典故,而将成为非常现实的一幕,这多少又有一点亲痛仇快的意思了。鉴于这个思路,刘汉英对杨庭辉的不幸又嗟叹不已。虽然各为其主,但是这些年在凹凸山上你来我往,杨庭辉的人格和手段他刘汉英还是认账的。而对于眼下正在得势的窦玉泉、江古碑和张普景等人,刘汉英颇不以为然,即使是作为敌人,他也信不过他们,更别说联手作战了。

    那段时间,刘汉英如坐针毡,他甚至动意派遣文泽远到山那边去做和解工作,并且向共党上峰反映近期态势,呼吁放回杨庭辉,稳住局势,共同对付日军的“扫荡”。但是文泽远阴阳怪气地拒绝了这项使命。

    文泽远说,共产党的事情很难办,人家是弟兄打架,朝三暮四只要有工夫就少不了要收拾几个人,咱们不插手还好点,打累了他们自然住手。咱们要是一杠子插进去,只能帮倒忙,加重他们的疑心,弄得不好反而把老杨给杀了。

    刘汉英细细一想,文泽远的话确有道理。但是,杨庭辉不回来,日军真的大举进攻,仅靠他的这点部队,且不说独力难支,即使能够支撑,他也不能容忍山那边的泥腿子们坐山观虎斗。过去的几次反“扫荡”,两家联手行动,而以八路的全民皆兵起主要作用,刘汉英乐得挑肥拣瘦,在次要方向上摆摆样子,于实力无大亏损。现在杨庭辉不在凹凸山了,为了争取主动,刘汉英只好屈尊同窦玉泉联络。岂料一接上头,又有新的情况,令刘汉英不禁大喜过望。

    凹凸山南的形势在这一阶段真可以说扑朔迷离变幻莫测,鸭子浮水似的,一会儿你占上风,一会儿我占上风,一会儿我下你上,一会儿你下我上。今天是一个精神,明天又是一个新的精神,你拳我脚来来往往直到三个月后才逐步明朗。

    原来,就在刘汉英为对付日军进攻抓耳挠腮之际,杨庭辉已从西北匆匆赶回来了,并且带回了中央的最新精神,以十分的神速纠正了错误的“纯洁运动”,释放了姜家湖、梁大牙、朱预道等一大批在押人犯,使其重返战斗部队。原江淮军区主要负责人也因为在“纯洁运动”中犯了错误,纷纷调离岗位,换了阵容,并撤消了对凹凸山等分区领导改组的决定,至此,一项酝酿已久悬而未决的重大的换血行动终于宣布正式流产。杨庭辉重新回到凹凸山坐镇,江古碑等人再次“官复副职”,窦玉泉也眼看着就要煮熟的鸭子又扑扑通通地飞走了,并且被进一步削弱了指挥权,参谋长一职也不再兼任而交给了姜家湖,那种鲲鹏展翅的豪情顿时灰飞烟灭,表面上泰然自若,内心却颓丧到了极点,只能再一次告诫自己,克制克制再克制,服从服从再服从——依然以能上能下的革命者姿态出现在同志们的面前。

    得到杨庭辉回到凹凸山的消息后,刘汉英当机立断,先派人送去了数量可观的慰问礼品,又和杨庭辉约定一起去看地形,并在乌龙集摆席给杨庭辉压惊。见面的那会功夫,这对时而为敌时而是友的老冤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刘汉英甚至还流出了眼泪,嘴里嘟嘟囔囔真诚地说:“老杨啊,你可回来了,这下就好了,这下可就好了……”

    看完地形,杨庭辉就指示梁大牙虚捣洛安州,并将朱预道中队临时配属石云彪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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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9 14:08:41 | 只看该作者
    三

    朱预道奉杨庭辉司令员和梁大牙大队长的命令,带领他的中队赶到新编第七十九团驻地的时候,陈墨涵还在低头苦思冥想,推敲他的作战方案。陈墨涵的想法,还是要在812高地上作点文章。

    勤务兵报告说八路军朱中队长到。陈墨涵立马从图上抬起头来,并且在极短的时间内扣好了风纪扣。

    出现在陈墨涵面前的朱预道让他略微感到惊讶:当年乱抹鼻涕的米店伙计如今已经长得膀大腰圆,一身灰土布八路军军服脏兮兮地穿在身上,却绷出了肉滚滚的健壮厚实的身躯。朱预道的腮上男人味十足地长出了络腮胡子,将紫红色脸膛上的双眼衬得神采飞扬。

    相比之下,陈墨涵就显得有些清瘦。

    那个当口,陈墨涵本来已经张开两臂准备搂住昔日的小伙伴了,但在一瞬间又意识到现在同为抗日军官,应当施以军人的礼节,便刷的一声两腿一并来了个立正,抬起右臂,郑重其事地敬了个军礼,严肃致词:“欢迎朱中队长率部莅临我部参战。国民革命军凹凸山抗日独立旅新编第七十九团上尉作战股长陈墨涵。”

    朱预道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却哈哈大笑,压根儿没有理会陈墨涵的这一套繁文缛节,大步跨上前来,扳下了陈墨涵的手腕子。

    “哈哈,陈墨涵啦陈三少爷,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三五年河东转河西,咱们又走到一块来啦。”说着,一拳砸在陈墨涵的膀子上,砸得陈墨涵直吸冷气。“老乡亲,你们国民党就是穷讲究多,咱们老乡亲多年不见,给咱弄顿酒喝胜过磕一百个头。”

    故人重逢,陈墨涵也觉得十分振奋,握着朱预道的手说:“喝酒那是自然少不掉的。八路弟兄助战,本部还有犒劳。”说完转过头去喊来勤务兵,吩咐沏茶拿烟。

    朱预道打量着陈墨涵一身笔挺的毛料军服和锃亮的马靴,瓮声瓮气地笑道:“陈墨涵,投国军这条路看来你是走对了,公子哥们还是在国军里面神气。”

    陈墨涵赶紧摆摆手,苦苦地笑了笑说:“一刀老弟,这话说来就长了。乍想起来是阴差阳错,可是细想起来却又像是命中注定,这话不说也罢。开个玩笑,你要是嫌你那身衣服寒酸,咱俩换换怎么样?我还是到那边当八路,给个连长当就行。你过来当国军,我这个作战股长换给你当。”

    朱预道咧咧嘴,表示看不起,说:“谁稀罕当你那个什么屁长股长啊。山不转水转,咱们现在也是各为其主了,我们信仰的是共产主义,你们呢,信仰的是三民主义,穿着裤子放屁,还是走两叉子的烟。”

    陈墨涵看了看朱预道,觉得心里有好多话想跟老乡亲说,可是又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几年自己的委屈,自己的苦闷,自己的向往……满腹的心思就像家乡的二道河水,长年累月地流不完啊。可是,这些都是不能说的。即使能说,朱一刀他能理解么?想到这里,陈墨涵故作轻松淡淡一笑,转换了话题:“一刀老弟,咱们的话三天三夜恐怕也说不完,留下晚上喝酒时说。现在我带你去看看阵地。”

    朱预道说:“客随主便,我听你的。”说完又补充一句:“墨涵兄,我现在改名字了,不叫朱一刀了,叫朱预道,预备的预,道德的道。”

    陈墨涵眨了眨眼睛,不解地说:“你那名字是有来历的,怎么说改就改呢?”

    朱预道笑笑说:“啥卵子来历,一刀一刀的哪像个名字?梁大牙说改了,我也同意。我们那边时兴改名字。”

    陈墨涵又眨了眨眼睛,不吭气了。

    上了阵地,朱预道算是大开了眼界。陈墨涵边走边介绍:第一道防线正面多宽,纵深多长,火力如何转移延伸,出击距离几何,预备队待机位置设在何处;第二道防线战斗分界线如何确定,第二梯队呈何种战斗队形展开……

    陈墨涵娓娓道来,听得朱预道晕头转向。朱预道心里想,刘汉英的部队打起仗来真他娘的放屁脱裤子,手续多了好几道。他跟梁大牙打仗可没有这么罗嗦。遭遇战也好,阻击战也罢,哪怕是攻坚拔据点,也从来不跟人家摆开阵势礼尚往来地打。往往是人数大致弄清,地形提前看好,部队悄悄地摸进去,制高点一占,机关枪一架,退路一留,口子一卡,剩下的就靠挥大刀片子驳壳枪了。当然,战术也是讲究的,但那都是临时调度的。朱预道笑了,笑得有些蹊跷。

    陈墨涵忙问:“你笑什么?”

    朱预道说:“陈墨涵,这个仗要是我和梁大牙指挥,就绝不会像你们这个打法。”

    陈墨涵停住脚步,双眉不易察觉地跳了跳,问道:“你们有什么高招?”

    朱预道悠悠地抽了一口美国造的香烟卷,从容不迫地说:“陈股长你想啊,咱们要汽车没有汽车,要大炮没大炮,连小钢炮也没有人家的多,没有人家的硬。把队伍摆在这里等他来打,叫化子跟龙王爷比宝,比得起吗?这种傻事我们是不会干的。我跟你说,地雷可以埋,壕沟可以挖,石头可以垒,木桩可以楔,但是没有必要把队伍如此这般摆在沟里等着挨打。”

    陈墨涵嘴上没有马上反驳,心里却颇不以为然——你们土八路就知道打游击,再大的仗到了你们的手里也打得乱糟糟的。但是这话没有说出口,嘴上耐心地解释说:“朱中队长有所不知,这种阵势叫做步兵团浅纵深防御体系,依据是伏龙芝军事学院的攻防作战教程提出的原则,很科学的。”说完了,见朱预道仍然表示蔑视,又补充了一句:“伏龙芝军事学院,可是你们老大哥的最高军事学府呢。”

    陈墨涵的这句话,却没能把朱预道吓住。朱预道一拍屁股,咧嘴大笑,说:“啥鸟毛灰学堂学府的,跟日本鬼子打仗就好比跟牛摔跤,你得掏它的屁股,挠它的痒,揪它的蛋,掰它的牙,踢它的扫堂腿。总而言之一句话,怎么顺手怎么打,怎么得劲怎么打。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可是像你们这样硬碰硬,拉开架势跟牛摔跤,不是瞎摆谱么?不是拿着自己的脑袋往牛角尖上戳么?”

    这一席话,当真把陈墨涵说得疑疑惑惑。细细想来,朱预道话粗理不粗,是很实用的。前一阵子两边的部队都去拔据点,人家八路的伤亡就小多了。不能不承认,人家的战术的确是灵活一些。像这样拉开架势跟日军进行阵地攻防作战,的确有许多弊端。

    然而,这个想法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转念一想,陈墨涵又有些不屑,暗自琢磨,你们的家伙都是小米加步枪,东躲西藏全是被逼出来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毕竟是堂堂国军,作战也得讲究个风度。像你们那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委实不成体统。仗要打得顺手,但是泱泱大国的面子还是要顾全的。

    想到了这一层,陈墨涵对朱预道的话就不那么认真了,并且也说了一句粗话,以表示同朱预道的亲近,说:“咱们蓝桥埠不是有句老话么,叫做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朱中队长你等着看吧,我们的防御体系虽然不能说是固若金汤,但是此类立体防御结构,是很难打破的。况且,本军并不是消极防守,而是凭借工事消耗敌人,夺取最后的胜利。这就好比是个橡皮胎,小日本一头撞上来,死不了也必然会弹回去,弹他三次士气就下来了,大势去矣。本军倘能顶住敌人三番冲击,士气必将大振,此时发起反攻,必将势若破堤,洪峰一泻千里无可遏止矣。朱中队长请勿多虑,就等着打扫战场吧。”

    朱预道仍然表示怀疑,翻了翻眼皮,但见陈墨涵满脸自负,便把自己的担忧又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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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9 14:11:06 | 只看该作者
   四

    不久之后出现的战况果然不幸被朱预道言中。

    当然,导致战斗惨败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于方案的正确与否,而是因为出了奸细。

    刘汉英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他的身边出了问题。刘汉英的作战方案无懈可击,但是一旦落入山野大佐的手里,就由不得刘汉英的一厢情愿了。山野大佐这次给他导演了一出声东击西的进攻战。在刘汉英还在做着伏击山野大佐辎重部队美梦的时候,日军避实就虚,只以少量部队出击石云彪新编第七十九团防御正面,而集中日军一个加强大队和近两千名二鬼子,出马陂县城,悄悄地逼近了刘汉英的右肋。

    战斗发起后,新七十九团正面之敌为掩护其主力从右翼突入,以猛烈火力作为前奏,先后向七十九团阵地发起三轮绝无退意的冲击波。

    霎时,炮声隆隆,血肉横飞,苍穹黯淡日月无光。

    八路军那边参加反第七次“扫荡”的,除了朱预道的一个中队直接到新七十九团参战,还有杨庭辉和张普景分别率领的独立团两个营和四个中队在北山阻击保障,窦玉泉和王兰田率领的一个县大队在马店布防,准备断敌后路。但是战斗打响后,火力基本上都集中在预定战场以北,那里有国军的一个营,没能顶住,八路的部队倒是死打硬拼,但也架不住强大火力的轮番进攻,战斗打到白热化阶段,独立团有两个连同鬼子展开了白刃战,阵地上血流成河,连以下军官伤亡过半,此阵地最高指挥官张普景身负重伤,肩膀中了一弹,肚子上被捅了两刀,差点儿就把肠子捅了出来。如此顽强的抵抗,仍然没能挡住鬼子向南推进。

    这时候陈墨涵就看出蹊跷来了。进攻之敌来势汹涌,这就不能不引起陈墨涵的警觉——如果真是敌人的辎重部队,一旦遭到伏击,第一个反应应该是调头就跑,即使不跑,也不可能如此贪心恋战了。而现在的情况是,遭到突然打击的敌人,不仅没有退缩,反而从容不迫地组织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其火力强度也根本不像预先计算的那样固定,而是不断变化,始终有增无减。尤其是北山方向,锐意进取,不惜一切代价要攻破八路的防线,准备长驱直入。

    显然,这不是一场阻击战,而极像是一场有组织有计划的攻坚战。并且,现在呈现的态势表明,国军的兵力部署和火力配置,早在对方预料之中。

    陈墨涵立即摇通电话向石云彪报告:“团座,敌人似有备而来,正面进攻似为佯动,恐其主力另有动作。”

    石云彪在电话那头略一沉吟,答复道:“本军各就各位,各自为战。目前本团首当其冲,务必立足本职,坚决顶住。”

    陈墨涵提醒道:“团座,是否要向旅座报告?”

    石云彪怒气冲冲地反问道:“报告什么?”

    陈墨涵坦率直言:“敌人行动有诈,恐有大的阴谋,敝职分析敌重点在于二四六团……”

    “住——嘴!”陈墨涵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电话那边传来暴狮一般的怒吼。“陈墨涵,请你务必严密掌握部队情况,丢掉一个阵地,我杀你的头!”

    陈墨涵惊呆了。他分明已经预感到日军有更大的阴谋正在展开,出于一名军官的责任心,他认为他应该把自己的判断报告给上司,为决策提供参考依据。他万万没有想到,石云彪竟然对他的判断避而不谈,而只是一味强调各就其位,要他集中精力于眼前的战斗。这是怎么回事啊?态势如此可疑,他石云彪未必连一点儿都看不出来?石云彪真的认为他陈墨涵的判断毫无依据吗?

    一连串的疑问就像一连串沉重的锁链,拖着陈墨涵的思维坠入到黑暗的深渊之中。不祥的预感像浓重的乌云一般从战场之外的另一个地方扑过来,将他的心厚厚地裹了起来。

    这种预感很快就被证实了。

    战斗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新编第七十九团正面虽然炮击不断,杀声一阵紧似一阵,但是陈墨涵捕捉到了一个重要迹象——敌人的每次冲击都局限在本军轻武器杀伤距离之外,稍作动作,便又匆匆告退——如此看来,此敌之动实为虚张声势,而阴其谋、密其机在更为险恶的方向上。

    陈墨涵再一次摇起了电话机,请求石云彪向刘汉英旅长转告战场新的可疑之处。陈墨涵仍然相信,石云彪作为一名百战沙场的硬牌指挥官,从目前的局势上不可能看不出来破绽,对将要出现的战斗结果不可能不有所洞悉。

    陈墨涵希望石云彪作出这样的姿态:给本部下达一个明确的命令,收缩本团阵脚,谨慎出击。同时将战场上的反常征候报告给刘汉英或者通报给张嘉毓,促成旅长迅速调整兵力,用于新的主要方向。

    但是没有。石云彪没有作出陈墨涵希望他作出的姿态。石云彪在电话里暴跳如雷地质问陈墨涵:“陈股长,是我指挥你还是你指挥我?”

    陈墨涵答道:“当然是团座指挥我。”

    石云彪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那好,请你立即传达我的命令,所有人员务必坚守本团阵地,退者杀,言退者杀!”

    这道命令还是只强调本团防务,对于整个战局只字不提,似乎漠不关心。

    直到此时,陈墨涵方才彻底明白,一场悲剧将不可避免,而且这场悲剧是早就决定好了的,是他陈墨涵根本无法改变的。他甚至想,石云彪或许并非对战局态势出现新的变化熟视无睹,而是明察秋毫,他要的就是二四六团首先承受第一轮打击——想到这里,陈墨涵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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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凹凸山麓所有的眼睛都凝视于新七十九团防线时,马陂之敌日伪近三千人马飞天遁土一般,在张嘉毓二四六团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展开了战斗队形。

    直到黑压压的人头漫山遍野地涌过来,各营连都向张嘉毓报告了敌情,张嘉毓这才向刘汉英惊呼:“旅座,敌军万人向我压来,这仗怎么打?”

    刘汉英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本来是要打一场阻击战的,没想到竟然打出个“敌军万人”来,备了一桌的菜,来了两桌客,战场形势急转直下,呈泰山压顶之势。刘汉英此刻也顾不上推敲张嘉毓的话里有多少水分了。整个洛安州境内日军不过一个联队,二鬼子也只有几个团,这万人敌军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刘汉英眼下无暇认这个真了,只在心里暗暗叫苦:真是偷鸡不成,反要蚀把米了。

    刘汉英大步跨出临时安扎在南石崖阴面的旅指挥所,举目北望,出现在视野里的是满天昏黄的沙尘和在秋风之中摇晃的林木。十里之外的枪声炮声隐约可闻。这位毕业于黄埔军校的军中骄子情不自禁地失去了往日的镇静和骄矜之气,犹如困兽钻来钻去,又返回掩体扑在

    作战地图上。现在态势终于明朗了——被小日本打了个声东击西。刘汉英脑子里在瞬间迸出了十几条对策,但有一条思路是清晰的:这个仗已经由主动转入被动,还是不打为妙。

    可是,东西两个方向都已经接火,打成了胶着状态,怎样才能撤出战斗呢?

    刘汉英的眼前闪过几道阴影——就目前形势看,宜将计就计,要二四六团和新七十九团顶住,使其余部队得以喘息,旅部得以从容调整兵力。但如此一来,二四六团就要承受几倍于己的火力突袭,成为战场重心。这一仗下来,恐怕是体无完肤了。而新七十九团则可避实就虚,不仅压力小得多,而且可以趁机扩大战果,前所未有地拣上一个大便宜。

    刘汉英的心隐隐约约地疼了一下。他不容自己多想,口述了一道命令,让报务员发往二四六团:敌军进犯重心转移,作战部署正在调整。你团尽量坚守牵制,但宜收缩阵地避敌锋芒。不得已时退往黄岗,兄联络友军接应你部。

    自然,刘汉英也给新七十九团下了一道命令:敌军进犯重心转移,作战部署正在调整。你团务必坚守牵制,待主力转移后交替掩护退往黄岗,兄联络友军接应你部。

    这两道命令相似不相同,其中大有文章。给新七十九团的命令是“务必”而不是“尽量”。所谓的“交替掩护”是在“主力转移后”,那么,主力都转移走了,还去跟谁交替掩护呢?也只能是新七十九团自己交替掩护自己,而不可能同二四六团交替掩护。如此一来,实际上就是单独置新七十九团于枪口刀尖上了。一旦实施,张嘉毓团往后一缩,敌军失去目标,新编第七十九团就成了惟一的重心,将吸引敌军的所有兵力和火力,成为刘汉英嫡系部队的血肉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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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刘汉英的算盘打得不显山不露水,可谓道高一尺。

    张嘉毓对刘汉英的命令是心领神会的。接到电报后,当即指挥部队后退一里,在第二道防线上坚持了十几分钟,发射了几十发迫击炮弹,象征性地搞了个小型的反冲击,然后且战且退。至山桠口,张嘉毓又接到刘汉英的急电,要他火速派出一个连队,前往新编第七十九团的812高地,增援石云彪。

    张嘉毓心中窃喜。

    从这道命令来看,旅座显然已经洞悉了他虚晃一枪稍战即退的行为,并且对这种行为给予默许。要他派出一个连,不过是作个姿态、花一花石云彪的那只独眼而已。张嘉毓很愉快地拨出三营八连,交给自己的亲信、三营副赵世平,让他带上去稳住石云彪,自己则亲率本团主力,从容离开战场。

    二四六团往下退的时候,石云彪正在812高地上同陈墨涵通电话。此时他也弄清敌情,知道右翼压力强大,新七十九团成了次要方向。石云彪此刻反而有些歉意,他让陈墨涵火速拨出两个连队,由812高地向前伸出,以策应二四六团。他毕竟是一个抗日军人,虽然满腹血冤,对刘汉英用兵不公心存恨怨,但是,大敌当前重在大局,这一点他石云彪是不含糊的,他不会看自己同胞的笑话。

    陈墨涵完全拥护团座的决定。可是,还没等他把两个连队带上去,812高地便已经被日军围得水泄不通了。

    是雪无痕最先通报了敌情。这畜牲自从上了812高地,就一直显得烦躁不安,不停地跑来窜去嗅来嗅去,并且不时发出一些零星的叫声,为此曾受到石云彪严厉的喝斥。而现在,它终于大叫不止了,先是几声疑惑的短吠,随即就发出了连贯的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尖叫。

    新编第七十九团从雪无痕的叫声里听出了死亡的召唤。

    当第一颗日军的钢盔从一百米外的林子里出现时,石云彪疑惑自己的那只独眼出了问题,是看花了眼,是幻觉。他一把抓住站在身边的余副官的胳膊,伸手一指——

    “往那儿——看!”

    余副官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如蜡:“团座,是鬼子!”

    石云彪的脸上像是挨了重重的一掌,牙疼似的猛吸一口冷气,一把从余副官的手里接过了望远镜。望远镜上顿时挂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怎么可能呢?

    石云彪咬紧牙关,向狂叫不止的雪无痕狠狠地踢了一脚,然后闭上了那只独眼。他粗略地计算了一下,从接到刘汉英的电报起,到现在不过半个钟头,敌军何以如此神速推进。二四六团呢?他依稀还能听见那个方向的枪炮声,可是这里却出现了日军。十几个,几十个,几百个……再往两边看,全他娘的是鬼子和二鬼子。

    南亭的部队呢,宋庄的部队呢?全都升天了不成?

    所有的问号集中在一起,他终于清醒了,总算弄明白了——偌大的一个正面战场,刘汉英的部队全他娘的不见波澜地当了缩头乌龟,现在只剩下自己的新编第七十九团独力支撑了,几千鬼子和二鬼子正在蠢蠢欲动等着要把他们碾成齑粉。而首当其冲的,竟然是自己身边的团部三十几个人。

    一股浓浓的热血涌上了石云彪的喉咙。

    “团座,撤吧——!”余副官擎枪在手,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悸颤。石云彪未予理睬。

    “团座,再不撤退就来不及了。”余副官说着,伸出胳膊,向外放了一枪。

    石云彪纹丝不动,冷冷一笑:“撤——?往哪儿撤?”说完,低下头来问那只狗:“咱们哪儿也不去,你说呢?”

    雪无痕摇了摇尾巴,未置可否。它已经叫累了,而且它知道主人对它的叫声烦了。事关生死存亡之大计,它还是保持沉默为好。听天由命吧。

    只经过了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石云彪就心静如水了,像一湖碧绿澄澈晶体,没有风浪,没有波涛,只有几束涟漪在轻轻地荡漾。

    不到四十岁的年纪里,他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死过多少次了,这条命赚了又赚,他还能企望怎么样呢?此时,石云彪静默伫立,他已经为自己选择好了葬身之地,一行硕大的泪珠从那只独眼里涌出,溅在脚下的草棵里,噗哒有声。

    国难当头,还如此倾轧,焉有不败之理?天意啊天意!

    石云彪仰天长叹,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向高地上的一棵小树,然后从右上口袋里攥出一团丝绸,从容不迫地系在小树上,平静地对余副官说:“这一仗打完,假使还能找到我的尸首,就把我埋在这里吧。”

    余副官大惊。抬头看那系在树上的丝绸,旌幡一般在秋风中猎猎作响。那上面赫然显现在秋阳之下的是十一个大字:

    国军上校石云彪在此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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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9 14:12:36 | 只看该作者
    七

    日军开炮了。

    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的林子里爆炸,腾空而起的石块、泥土和折断的树枝在空中飘飘扬扬,纷纷坠落在脚边。

    石云彪拍了拍雪无痕的脑袋,往它的脖颈上系了一圈白色的绸子,然后俯下身去在它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雪无痕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来,深情地看着它的主人,迟迟不肯挪动脚步。

    石云彪再次拍了拍雪无痕的脑袋,掰开它的嘴巴,往里面放了一块肉干,然后喝道:“快走开!”

    雪无痕依然不动,并且将肉干吐了出来,一如既往眼巴巴地注视着石云彪,并求援似的向周围的人摇了摇尾巴。这个高智商的畜牲,这个大难不死的情种,它似乎已经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和将要发生的事情。它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它曾经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人类的各种表情,它凭着它历经沧桑的丰富的经验,从眼下悲壮的氛围之中敏感地意识到将要发生的悲剧。以往,它曾经是个目击者,也曾经是个战斗者。今天,看来它是打定主意要同它的主人一起血战到底了。

    石云彪恼了,咬了咬牙,霍地站起来,照着雪无痕的屁股狠踢了一脚——脚还悬在空中,又停住了,然后耐着性子再弯下腰去对它耳语,跟它笑谈。

    可是雪无痕没有上当。它知道,这一次赋予它的任务是虚构的,是想把它支使开,是想让它脱离这片即将血肉横飞的战场。它不。它绝不会在这种事关品格的严峻时刻离开它的同甘共苦的战友。任凭石云彪又推又搡又拿枪比划,它顽强地屈下前爪,而用后爪死死地抠牢地面,善解人意的脑袋温情地磨蹭着石云彪的腿杆。

    石云彪终于为这畜牲的忠诚和坚定所感动。他不再推它,并且抱住了它的脖颈子。但是,这样的温存只持续了几秒钟,石云彪猛然松手,拎起手枪,对准了雪无痕的脑袋。

    没有胆怯,没有惊恐。雪无痕的表情平静坦然,并且立直了前腿,两眼秋波悠悠如同两泓深邃的古井。它似乎在说:开枪吧,咱们的最后时刻来到了。死在你的手里,我是心甘情愿的。

    石云彪的手在这一瞬间颤抖了。枪管无力地垂下了。四周已是枪声如爆炒豆,叽里哇啦的喊叫如同弥漫树林的鸦聒。石云彪终于对雪无痕点了点头,像是在说:那好,我知道你是不会当逃兵的。那好,那我们就一起同鬼子拼吧。

    又一发炮弹在近处爆炸,飞起的弹片将石云彪身边的小树劈成两截。

    余副官惊叫一声,纵身扑向石云彪。石云彪岔开两腿,像两只钢牙,咬定了脚下的岩石。他挥手将余副官推开,然后淡淡一笑,又从右边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物件。

    余副官抹了一把脸,于惶惑之中看清楚了,托在团座手上的,是一只玉石造的假眼球。石云彪自己摸索着把假眼球塞进那只空虚的眼眶里,然后摸了摸风纪扣,戴正军帽,掸掸军装上的泥土,收起两腿并且挺直了腰杆,那只独眼骤然放光,朗朗地喊了一嗓子——

    “812高地——全体人员——集合!”

    陈墨涵的心跳猝然加快。

    正面的攻势已不是先前的虚张声势了,仗打到这步田地,敌人动真的了。

    从炮声的强弱程度上,陈墨涵判断马陂方向的敌军已经越过二四六团的防线,812高地危在旦夕。他同二营营长简单商量了撤退计划之后,便亲率一个连箭一般的插向812高地,前去接应石云彪。

    只翻过一道山梁,陈墨涵就看见了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团部的三十余人已同日军混战在一起。他看见了那个穿着校官呢军服的独眼上校,看见了那柄在花团锦簇的银光中闪电一般旋转飞舞的大刀。

    一片血色如沸腾的海洋从陈墨涵眼前弥漫开来,咸涩的潮水充溢了他的胸腔,这时候他的眼前便沉落了一个完整世界的喧嚣。一切都遥远了,一切都在冥冥之中遁去了踪影。他仅仅看见十万里云天下耸立着一座巍峨的山巅,看见从群山之上冉冉升起的那个凛然的身姿。

    石云彪扔掉了卷刃的大刀,从血泊中拎过一挺机关枪横于坡上。几株血花溅开了石云彪的呢制军服,嫣然开放如燃烧的玫瑰。机关枪吐出的火舌恰似悸动的长剑,向远处席卷如舔,在这异常热情的舔食中,数十副东洋躯体拉秧茄子般齐刷刷地滚下了山坡……蓦然,陈墨涵的眼前掠过一道白色的光影,这光影像个精灵,左冲右突,上蹿下跳,一次又一次勇猛地扑向穿着屎黄色军服的日军。已经无法分辨它究竟撕碎了多少雄性的肉体,它的那身高贵的皮毛已经被鲜血浸透了——它是雪无痕。

    陈墨涵此时已经顾不上指挥队伍了,他的神经被不远处的喊杀声连根抠起,烫热的血液在骨骼里此起彼伏汹涌澎湃。两颗子弹分别命中了他的左臂和右腿,他趔趄了一下,但已经顾不上包扎了,他向跟随其后的连长吼了一嗓子,然后喀嚓一声从背上倒拔出大刀,迎着呼呼掠过耳边的辛辣的热风,拖着伤腿,呐喊着扑向812高地。

    倏然,陈墨涵像被一枚钉子钉住了。

    他看见一道血光如同一弯新鲜的虹桥喷向天空,潮水在瞬间升腾蒸发,石云彪的右臂随着这片血红的潮水飞向坡上残败狼藉的树林。

    陈墨涵梦一般地看着石云彪,看见那副身躯犹如一座沉重晃动的山,那只独眼粲然炸裂,迸射的碎沫流金溢彩地飞向深秋的蓝天。

    石云彪弯下腰去,又拣起了一把三尺长的大刀,然后仰起血肉模糊的头颅,独眼平视前方。一阵枪声扑过来,泼水一般浇湿了石云彪胸前的军服,他的身体微微向后晃了一下,最后一次站直了,挥动仅剩的左臂,大喝一声,睚眦俱裂,手中的大刀划了一道流畅的弧线飞出三丈开外,正僵硬在那里的一名东洋军官顿时身首异处。

    石云彪这才倒下。石云彪是在自己的大笑中倒下的。四十年后,每当进入那种状态之后,陈墨涵依然清晰地听见那雷霆般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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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9 14:13:01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章


    一

    夏季的凹凸山是彩色的。山坡的阳面不知何时长出一些名叫山里红的小花,簇拥着开得极为活泼。太阳从遥远的东方的山峦背后升起来,像是还有很多根须留在了山的那边,将那东方的半边天色染得玫瑰一般。近处又生出了许多颗粒一样的小太阳,叶梢上挂着露水,露水里裹着人影,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滴。山根下河湾林子里的毛竹却是脆脆的绿色,掺点嫩黄,远远望去,如烟似雾。

    陈埠境内彭塔镇东南角的长岗岭坡地上,正襟危坐着一群八路军的干部。东方闻音面带微笑,站在小黑板前,认真地讲解《论持久战》中的灵活性问题。

    坐在下面听课的是梁大牙、宋上大、马西平和几名中队长。

    几个月前,梁大牙和朱预道等人遇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纯洁运动”,几乎被砍了脑壳。幸亏杨庭辉及时从西北赶回来,不仅给他们彻底地平了反,也从此对梁大牙更加信任了。杨庭辉和特委主要领导人还组织了一场严肃的“清算”运动,对江古碑、窦玉泉、李文彬和张普景等人执行错误路线,盲目地搞“纯洁运动”并使其扩大化进行了批评教育,并让他们向受到打击迫害的同志赔礼道歉。

    梁大牙被放出来的第七天,就带领部队打日本人的冯寨据点,憋足了一口恶气,把仗打得天昏地暗。接着,又参加了第七次反“扫荡”,自己抱了一挺机关枪,坚守死拼,战斗中连中三枪,还差点儿瘸了一条腿。战后被送到分区医院养伤。治疗期间,杨庭辉和王兰田数次看望。伤好之后,在返回陈埠县之前,杨庭辉同梁大牙彻夜畅谈,从凹凸山的历史,到凹凸山根据地目前存在的问题,从有史以来的治军方略到个人的为将之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使梁大牙茅塞顿开眼界大开。

    第七次反“扫荡”战斗中,受伤的还有张普景和朱预道。

    在对错误的“纯洁运动”进行清算的那些日子,张普景、窦玉泉、江古碑和李文彬的日子灰溜溜的好一阵子抬不起头来,幸亏有了个第七次反“扫荡”,窦玉泉和张普景等人主动要求到一线带兵指挥作战,尤其是张普景所指挥的方向,坚持时间最长,最后还展开了白刃战,打得惊天地泣鬼神,张普景本人身先士卒,以一个知识分子和分区首长的身份,挺一柄三八大盖,居然拼掉了两个鬼子和一个伪军,可以说创造了奇迹。张普景在这场战斗中全身轻重五处负伤,以自己的英勇行为对自己的错误进行了补偿,同时也重新赢得了梁大牙的谅解和尊重。

    现在的梁大牙已不是以往的梁大牙。坐在长岗岭上的八路军陈埠县县大队长梁大牙,果真像是一个谦虚恭谨的学生,学习很用功,也很动脑筋。

    充当教员的东方闻音也有了一些变化,通过战斗的实践,特别是通过那次所谓的“纯洁运动”,使这个涉世不深的姑娘成熟了许多。也就是在这个阶段里,她对梁大牙的看法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梁大牙学文化是虔诚的,他的激情可以说高于同学的任何人。虽然写字还有些张牙舞爪,但是已经收敛多了。刚开始学文化的时候,一张六十四开草纸他只写七八个字,现在已经能写几十个字了。更加可喜的是,梁大牙还不仅是学会认字,并且学会了思考。比如说起灵活性,梁大牙就很有自己的体会。

    梁大牙说:“什么是灵活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进攻的时候留有后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跑的时候也别光撒丫子,还得瞅瞅有没有时机使他个绊子打他一家伙。总的说来一句话,见风使舵就是灵活性。”梁大牙的高论不一定准确,但是对于一个没有进过学堂的人来说,把问题认识到这样的深度,也算是难能可贵的了。

    学习好的自然要表扬。东方闻音别出心裁,凡是她认为进步比较大的,她便在作业本上用蜡笔画一个红杏子。每次作业发下来,梁大牙先把自己的作业搂得死紧,死活不让人家看,他自己却出其不意地抢人家的本子。小动作做完了,心里有了底,梁大牙的气色就不大一样,美滋滋地快活得像个孩子。

    有一次宋上大也搞了梁大牙一个游击动作,抢过他的作业本,一边数数一边咋呼:“我操,狗日的梁大牙还真不赖,咱十几个人加起来不到十个杏子,我还得了两个青的,梁大牙一个人就得了十二个。这里面敢情有舞弊不成?”

    东方闻音在一旁听见了,脸色便红了,赶紧作出生气的样子,端起老师的威严,板起脸来训斥道:“梁大牙同学就是比你们用功,老宋你在那里瞎嚷嚷什么?你看看梁大牙同学是怎么回答问题的,理论是通的,还有自己的实际体会。你知道为什么给你青杏子吗?作业里还有粗话,我都不好批评你。”

    宋上大听了这话,一缩脖子不吭气了。这老兄委实理屈词穷,他在写作业写到东条英机的时候,竟然自作主张地在前面加了个“狗日的”,当然不讨东方闻音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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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9 14:15:52 | 只看该作者
    二

    一个湿漉漉的早晨,东方闻音把梁大牙叫到了长岗岭上。东方闻音是头晚到分区参加紧急会议的,拂晓前刚刚赶回来。

    二人一直走到山顶,择了一块干净的岩石,面东而立。

    梁大牙的心情好极了。这个清晨的梁大牙穿着一身洁净得体的自制的八路军军服,显得成熟而且很有风度,站在山顶上,高大魁梧的身躯放射出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

    东方闻音的心里不禁掠过一阵感叹——委实是时势造英雄啊。她想起了一个领袖,想起了领袖的一个英明的论断——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这是我们的重要方法。

    伟人之言乃伟大之真理。东方闻音从梁大牙的身上,看见了一个真理。战争可以毁灭人,也可以造就人。像梁大牙这样的村野莽汉成为一名八路军的指挥员,委实有一段较长的距离,但是这个距离不是万里长城,更不是不可逾越的。战争实际的考验和正确的引导,可以迅速地缩短这个距离。诚如杨庭辉司令员说的那样,我们共产党人把石头都能炼成钢,未必就改造不了一个梁大牙?

    东方闻音对于杨庭辉的崇敬是发自内心的。凹凸山根据地发展的实际表明,杨庭辉不仅是一个出色的组织者和军事领导人,也是一个极具洞察力和远见卓识的政治工作者,在做人的工作方面,堪称炉火纯青。善于发现人,是需要眼光的;能放手使用人,则更需要胆量。更为重要的是,杨庭辉并不是被动地使用人,而是能够按照既定的路线在使用中改造人,将他一步步地引入到规范的道路上来,这就不仅是眼光和胆量的问题了,还需要有坚定的原则和高超的策略以及对于原则和策略的灵活运用。

    如今,凹凸山根据地的形势有了很大的变化,杨庭辉和王兰田已经确定上调江淮军区,经杨庭辉和王兰田大力举荐,凹凸山分区司令员的职务拟由梁大牙接任,而几年来一直跃跃欲试的窦玉泉仍然担任副司令员,这无疑又是一次出奇的选择。

    从长岗岭放眼东去,浩荡长空云蒸霞蔚,绵延的山麓在一片绚丽的霞光里透出冷峻的轮廓,北隅西部山根的舒霍埠也依稀可见,轻柔的炊烟在晨雾中冉冉升起。

    “大牙同志——”弄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东方闻音对于梁大牙的称呼作了小小的改动,由梁大牙同志演变成了“大牙同志”。这在梁大牙听来,感觉是不一样的,当然更受用一些。

    在叫了一声“大牙同志”之后,东方闻音又觉得心里有些乱,一时不知往下该说什么好了。

    她这次约梁大牙登山望日,并非浪漫蒂克,而是根据杨庭辉的指示,提前给梁大牙吹风的,以便梁大牙在这次重要的任命之前有个思想准备。可是她却不知这个风该怎么吹。

    对于梁大牙,东方闻音的认识也是走过一段漫长路程的。当初把她派到陈埠县同梁大牙一起工作,她在坚决执行命令的同时,也难免心存一丝困惑,这主要缘于对自己能力的担心。她不是一个久经考验的成熟的政治工作者,她既不懂得作战,也不精通做人的工作,在重大问题出现时她甚至会乱方寸。凭自己的政治智慧和能力,是很难驾驭和控制梁大牙那样的土八路的。那么,她凭借的是什么呢?她不知道。杨庭辉的话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可是怎么个降法,她始终不甚了了。但是她仍然来了,义无反顾,甚至带有几分悲壮色彩。此举也是为了“克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软弱性”。

    江古碑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说她是“深入虎穴”。

    可是,跟魔鬼一样的梁大牙并肩战斗了一段时间,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情况,没有“为我们的事业牺牲个人的生命”,也没有“为革命献出自己的贞操”,一切都很正常。这种不正常的正常使她对梁大牙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好感,以至于梁大牙被关起来之后,她竟然置组织的严厉警告和怀疑于不顾,抱着豁出去的态度去看望梁大牙,并为了解救梁大牙而奔走呼号。

    如今回过头来看,东方闻音甚至觉得,她哪里是来“监督和改造”梁大牙的啊,而差不多是她接受了梁大牙的熏陶和改造。她习惯了梁大牙的风格,认可了梁大牙的品德,甚至从梁大牙的身上感悟出真正的战斗者的精神。从一定意义上讲,她改造和帮助梁大牙的过程,也是梁大牙改造和帮助她的过程,是她通过梁大牙向土生土长的农民抗战者学习农民战争的过程。

    这几年在一起,虽然梁大牙不屈不挠地对她表示“爱情”方面的意思,但是并没有粗野的举动,而他在政治和战术指挥上所表现出的才干以及日新月异的进步,则令东方闻音刮目相看。东方闻音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掂量过,梁大牙确实有很多毛病,但是梁大牙也有很多长处,他率真坦荡,英勇无畏,敢作敢为,正是所谓一览无余。有时候她简直就把他误认为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他虽然没有进过学堂,但是却有较强的文化意识,他勤奋好学,自从东方闻音帮助他修改过几篇日记之后,他记日记的习惯就再也没有间断过。部队作战,每缴获一件新式武器,梁大牙都要满怀激情地亲自摆弄,从性能诸元到敌人的装备程度,都力图了如指掌。在文体方面,梁大牙也是个活跃分子,篮球场上他一直霸占队长的角色,并且担任中锋,带球上篮那几步,还当真玩得洒脱漂亮。

    这种境界显然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杨庭辉才料定梁大牙有“政治前程”。杨庭辉的预言正在一步一步地兑现。

    在东方闻音到陈埠县工作之初,江古碑也曾几次让人给她捎来一些从洛安州弄来的稀奇玩艺儿,吃的玩的都有,她很感激也很惶惑,甚至还跟梁大牙说了。梁大牙大大咧咧地说,好啊,江副书记关心群众嘛,你尽管享受就是了。其实她知道,江古碑对她的那点偷偷摸摸的小意思,梁大牙也似乎有所察觉,但梁大牙不在乎,在梁大牙的眼睛里,江古碑压根儿不是个对手,根本就不堪一击。

    今天,站在长岗岭上,望着眼前这个浑身透着野劲又藏着精明的梁大队长,东方闻音觉得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从心里生长出来。这种感觉让她颇为不安。自己问自己:看来你是越来越欣赏梁大牙了,难道你爱上了他不成?她又问自己:同梁大牙这样的人永远生活在一起,会是个什么样子呢?问来问去,答案只有一个,她苦笑着否定了自己:这是不可能的。

    欣赏和爱情不是一回事。

    可是她又问自己,欣赏和爱情为什么就不能是一回事呢?什么东西都有一个限度,越过了这个限度,就可能发生变化。欣赏到了一定的程度,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假设在一个特别的情况下,梁大牙挟着她杀出了日军的重围,把她扔在树林子里,掏出手枪对她吼:“现在你就是老子的人了,老子就是要你!”那么,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

    会,还是不会?

    她想象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结果。人和人的关系本来就没有固定的性质和模式,或许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会与不会,都是革命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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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9 14:16:24 | 只看该作者
    三

    该谈正事了。

    “大牙同志,抗日战争的形势变化很大,也许很快就要胜利了,到那时候,国内形势可能会出现更加复杂的局面,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东方闻音问这话的时候,梁大牙正在埋头吸一根自造的大烟卷,吸得火星子哧哧喇喇地响。听见问,点点头说:“听杨司令员说过。”

    “军区首长的情况也有一些变化,你听说了吗?”

    梁大牙干脆地回答:“没有听说。”紧接着又瞪大了眼睛问:“杨司令员和王副政委有变化吗?”

    东方闻音笑了,说:“有啊,他们都提拔了,杨司令员调到江淮军区当司令员,王副政委调到江淮军区当政治部主任,命令已经到分区了。但是在分区首长人选没有确定之前,这个命令先不宣布,我是按照分区政治部的要求向你个人通报的。”

    梁大牙愣愣地看着东方闻音,突然高声笑道:“好,干得好。杨司令员和王副政委是凹凸山的老革命了,没有他们,就没有凹凸山根据地。他们是早该得到重用了。”

    然后一屁股坐在草丛上说:“晌午叫二中队送一头猪来,给大伙打打牙祭,庆贺庆贺。”

    东方闻音也坐下来,却不大关心杀猪打牙祭的事情,又问:“大牙同志,你想过没有,你肩上的担子也许要加重。”

    梁大牙挠挠头皮说:“……这个我倒是没有想过。可是能给我加一副什么样的担子呢,难道让我去当分区的司令员么?……嘿嘿,这是不可能的。”

    东方闻音收起了微笑问:“为什么不可能?”

    梁大牙说:“第一,我没有文化,分区的那帮子参谋干事我管不了。第二,我打仗靠的是勇敢加鬼点子,这一套带个县大队打游击还说得过去,指挥那么大一个分区就不灵光了。第三,窦玉泉早就想当司令了,代理了几次都没当成,他容不了我。”

    东方闻音说:“给你透露一个秘密,你知道就行了。窦玉泉副司令员因为在‘纯洁运动’中犯了错误,上级本来要把他调走的,是他自己提出来,在哪里摔倒还在哪里爬起来,并且主动要求降职处分。杨司令员和王副政委保护了他,向上面反映他知错改错态度诚恳,而且对凹凸山的情况比较熟悉,所以还是留了下来,也不降职,还当副司令员。”

    梁大牙说:“别慌,我还有第四。就算窦玉泉不升不降,还有独立团赵团长。我留过意,分区的司令大多是独立团的团长接的,很少有从县大队长中直接提拔的。”

    东方闻音淡淡一笑,露出两排玉珠般细密匀称的牙齿,并从脸腮上飞出一对浅浅的笑靥,说:“据我所知,赵团长已经调到二分区当司令员了。”

    梁大牙不笑了,歪起脑袋看着东方闻音,像是看一个陌路人,看了一会儿,才咧嘴一笑:“咦——唏,照你这么说,这个司令看来还真是要咱梁大牙同志去当了。可是这事好玄啊。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东方闻音微微笑了笑说:“我这是自己的分析。我再问你,如果让你去当副司令员,你干不干?”

    梁大牙这回毫不含糊,十分干脆地回答:“不干。”

    东方闻音对于梁大牙的干脆表示不解:“为什么?”

    梁大牙咂咂嘴,把最后一点烟丝吸尽,扬手将剩下的破纸卷子扔到坡下,然后冲东方闻音眨了眨眼说:“为啥不干呢?你想啊,副司令是个甚么角色?副司令不是司令,打仗有招人家服你,不是司令也是司令。打仗没招,人家不服你,司令就没了,就剩下了个‘副’。再说了,副司令有个什么高招,还得司令点头才能派上用场。司令不点头,再高的招也只能是招,不管人家那招是不是招,都得按人家的办。我没有文化,就是有个什么主张,给人的印象也不是大路货色。窦玉泉就看不起我,说我没有战术理论,打仗就靠歪门斜道。其实我的歪门斜道是最实际的战术,只是他们不明白,明白了也不认账。我是个当家作主惯了的,胳肢窝里过日子,恐怕受不了那份闲气。到那时候,跟头把交椅产生了矛盾,那就是自找别扭了。所以我不干。”

    东方闻音说:“你这种思想恐怕要不得。什么职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抗日。在抗日的大局下,个人的智慧还得跟集体的智慧结合在一起,力量才大。听你的意思,你果然是家长式的领导,你得改改这种作风。”

    梁大牙摆手说:“道理我都懂,可就是改不掉。要改也是以后的事。”

    东方闻音想了想,觉得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便转过话题说:“大牙同志,我还得给你提个建议,你能接受吗?”

    梁大牙痛痛快快地说:“行啊,你的建议咱接受得最多。只要合理,来者不拒。”

    东方闻音说:“你现在也算是相当一级指挥员了,你这个名字却有点……那个,再说你已经没有了大牙,还算什么大牙啊?我看这样,去掉一个‘牙’字,大字下面加上一个‘走之’,就叫梁必达得了。古训说欲速则不达,咱们不慌不忙不温不火,学一步进一步,境界就达到了。必达,你以为怎么样?”

    梁大牙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猛然击掌叫道:“好,到底喝过洋墨水,这个名字改得有讲究,我坚决接受。”

    梁大牙从此更名为梁必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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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李文彬最初听到梁大牙要到分区当司令员的消息,疑惑自己是听错了,疑惑是窦玉泉在作弄他。他坐在窦玉泉对面的竹椅子上,喝着房东送来的大叶子山茶,索然无味。

    但是窦玉泉严峻而沉重的表情,分明又在证明这是真的。

    李文彬明显地瘦多了,这位年轻的革命斗士近年来心力交瘁,复杂的斗争几乎耗尽了他的激情,而内部的运动又常常使他在激情过去之后,陷入到被动和困惑之中。在上次的“纯洁运动”中,他曾经有过短暂的辉煌,他甚至把梁大牙这样一手遮天的人物都送进了秘密的 “改造院”,如果他坚定一下,按照窦玉泉的暗示,梁大牙恐怕早都魂飞天外了。

    可是紧接着他就发现,离开了梁大牙,他仍然无法驾驭陈埠县的武装斗争。他更加始料不及的是,那场运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江古碑、窦玉泉和张普景等人纷纷受到批评和组织处理,他在陈埠县的处境也从此更加微妙。

    奇怪的是梁大牙并没有因此迁怒于他,反而一改往日的粗鲁,对他客气起来了,虚心同他交换了意见,对于他在运动中的错误和过激行为也表示理解和原谅,当着县大队其他干部的面,真诚地号召大家不计前嫌搞好团结,并且还给他增加了一名警卫员和六名武委会的干部,以确保李书记的安全。

    可是……梁大牙越是这样做,李文彬的内心就越是不安。梁大牙的宽宏大量在给他带来安慰的同时,也深深地刺痛了他的自尊心。相比之下,梁大牙倒真的像是一个正统的受过良好教养的职业革命家,而他李文彬却成了一个投机革命迫害同志的小人,一个被别人原谅和照顾的可怜虫。梁大牙对他越是客气,他越是感到同志们看他的目光有些异常,于是心里便经常地泛起一种难以言表的苦涩,沉重的屈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时时在他的心头飞来飞去。

    如今,梁大牙再次升迁,居然要成为凹凸山分区的司令员了,这对李文彬来说,无疑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消息。

    在听了窦玉泉透露的消息之后,李文彬忿忿地说:“这简直是胡闹。梁大牙算什么东西?充其量也就是个草莽英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打游击他还凑合,可是把凹凸山分区交给他,把这么大个根据地交给他,这不是开玩笑吗?”

    窦玉泉坐在窗子下面,全神贯注地擦他的驳壳枪,擦净了,对着窗外的阳光照了照,瓦蓝的大镜面顿时溅出一汪湖水般的光晕。窦玉泉将驳壳枪再一次卸开,又将探条捅进枪管,缓缓地旋转,再抽出,再缓缓地旋转,似乎要将那里面最隐秘的角落也探个究竟。

    李文彬问:“分区党委和特委为什么不抵制?”

    窦玉泉冷笑一声说:“抵制?抵制谁?大势所趋,谁去抵制谁就是狂犬吠日。分区党委是哪些人组成的?特委又是哪些人组成的?分区就只有我和张普景敢于发表自己的观点,其他的都是杨庭辉和王兰田的拥护者。特委那边,虽然是老江主持工作,可这个同志你是知道的,属狗的,有人势可仗他比谁都勇敢,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在‘纯洁运动’中,我们都有过失,大家都可以坦然检讨,该工作还照样工作,心底无私天地宽嘛,谁还没有个犯错误的时候?可是江古碑这个同志就不行了,像个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追着屁股跟老杨老王检讨,听说还向梁大牙写了悔过书,人格问题都出来了。好了,不说他了。任命梁大牙同志担任分区司令员是老杨和老王向上级推荐的,是江淮军区的决定,这是无法改变的。我今天告诉你,就是要给你提个醒,梁大牙同志还是有优点的,有很多可取之处。在他还没来分区报到的这段时间,你要同他搞好关系。”

    李文彬冷笑一声说:“我听窦副司令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让我趁梁大牙的分区司令员暂时还没当上,去向他表示奴颜媚骨?这样的事你们可以做得出来,我是不会做的。”

    窦玉泉却不尴不尬,显得极有涵养,笑笑说:“老李你这话就有点偏了。大家都是同志,谈不上什么奴颜媚骨的问题。在‘纯洁运动’中,我们都有对不起梁大牙同志的地方,我们在态度上有所忍让,也是应该的。”

    李文彬说:“这个人我越看越不像个好人,一身匪气,让他来当分区司令员,恐怕又要把他的军阀作风推广到整个凹凸山根据地了。革命,往往就是葬送在这些人的手里。”

    窦玉泉笑道:“你认为梁大牙是反革命吗?”

    李文彬说:“他现在在革命的环境里,就是革命的,如果把他放到反革命的环境里,他极有可能就是反革命。”

    窦玉泉哈哈大笑,说:“这话以后可不能随便说了,这是中伤同志。”

    李文彬说:“你老窦也不要跟我假装高风亮节,分区司令员没让你当,我知道你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其实也是怪我们自己软弱,一是当初派他当陈埠县县大队长的时候,你们再坚持一下,就算不把他杀了,也不会这么放纵他。二是在‘纯洁运动’中,我还是下不了手啊,要是听了你的指示,他早就没命了。”

    窦玉泉正色道:“老李,那时候情况特殊,我对你的……那不叫指示,只能理解是在紧急情况下采取紧急措施的一种建议。这个话以后最好不要再提了。”

    李文彬却不识眼色,梗着脖子说:“老窦你也太心虚了。你怕什么怕?那时候想杀梁大牙的也不是你一个人,是革命需要嘛。那时候要是把他秘密处决了,这个司令员怎么也该是你的了,我们也不用在这里怨天尤人了。”

    李文彬说的“那时候”,是指当初逮捕梁大牙的时候,窦玉泉除了向江古碑请教了一个“患”字,在单独同李文彬一起的时候,则比较公开地说过一番话——他对于李文彬的信任大于对江古碑的信任,——窦玉泉说:“逮捕梁大牙非同小可,恐怕夜长梦多。运动倘若出现反复,老杨要是回来了,再把梁大牙放了,就是放虎归山了。此事不做便罢,要做就做到底,不能留下后患。”

    李文彬当然知道窦玉泉说的“做到底”意味着什么,窦玉泉并且还暗示他,可以在送给梁大牙和朱预道的饭菜里做点动作,反正特委社会部由江古碑掌握着,报个暴病死亡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李文彬当时手软了一下,认为梁大牙和朱预道反正是瓮中之鳖了,“纯洁运动”是上级布置的,来势很猛,二分区光嫌疑分子就杀了七十多人,有的仅仅只是说了几句牢骚话就可以定死罪。按当时“纯洁运动”的态势,就算梁大牙别的问题都不成立,仅仅他给汉奸维持会长拜寿并送大洋一条,就可以杀他几次。革命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而窦玉泉的那个办法是很冒险的。再说,当时没判梁大牙和朱预道的死罪,这么大的事情,李文彬做起来底气还不是很足。

    另外,李文彬几次摸了张普景的底,张普景都是一个态度,说:“不能像二分区那样搞,要按政策来,严格审讯,但是不能搞人身摧残。”如此一来,李文彬就没有接受窦玉泉的建议。

    现在,梁大牙不仅没有成为“不纯洁分子”被消灭掉,反而日见茁壮,连窦玉泉也不能不为自己当初的那个“建议”感到后怕了。

    窦玉泉最后对李文彬说:“老李,我还是要劝你,要跟梁大牙同志搞好团结。以后,我们都要在梁大牙同志的领导下工作了,要支持他。至于说在‘纯洁运动’中同志之间有些磨擦,甚至有过激的言行,都是可以理解的,我们是执行了错误路线。但是,我提醒你,这些历史的老账以后还是少提为好,以免在同志之间制造新的矛盾。”

    李文彬激愤地说:“看来,凹凸山根据地的局面恐怕还真要梁大牙来控制了。我知道你们……我说的是你老窦和江古碑,对梁大牙可以说是又恨又怕。只有张普景同志,对梁大牙是既不拥护也不妥协,敢于批评,敢于抵制。我认为张普景同志的态度才是革命者应有的态度。我也是这个态度。梁大牙要是真的能把凹凸山根据地的形势领向光明,我就无保留地支持他。而你们,恕我直言,对革命多少都有点三心二意,见风使舵,有投机革命的成分。”

    窦玉泉不惊不乍,哈哈大笑,说:“好好好,我们都是投机分子,只有你李文彬同志是最彻底的、最无所畏惧的、最忠贞的革命者好不好?我今天请你来,不是来跟你争论的,我就是一句话,大家要搞好团结。什么江淮派凹凸派之类的话,以后我们是再也不能说了,谁说了,就是搞分裂,就是犯罪。”

    李文彬冷笑一声说:“老窦你不用怕,我不会向梁大牙告你的密。我就算不是彻底的布尔什维克,但是革命经验多少还是积累了一些。但是,要我支持和拥护梁大牙,我还得看他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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