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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历史的天空》 作者:徐贵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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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3:26:22 | 只看该作者
    二

    上月中旬,岳秀英跟二中队的几名干部到徐家集去组织建立村政权。完事后,副中队长胡文起和余排长因为还要留下训练武委会的民兵,她和朱预道便先走了。回来的路上,走在草棵里,没想到一脚踩了一条花皮青蛇,她呀的一声尖叫往前猛跳,一下子就撞到朱预道的背上。朱预道回过身来,一把接住了她。这时候她再看朱预道,那双男人的眼神儿就有些不对劲儿。

    看着朱预道不大对劲的眼神,她的眼神儿也就不大对劲了。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热天穿得薄,一只强健有力的胳膊攥着一只浑圆温热的胳膊,攥得嗓子眼里扑扑通通地响。岳秀英的月白土布小褂子和朱预道的灰粗布军装眨眼之间就被汗水渗个透湿。再往后,就走到一个隔年的瓜棚旁边。那时节,新瓜秧子还没有落苞,一眼望不到边的瓜地像是一片绿色的湖水,漫无边际地涌向远处的山根。田野里寂无一人,只有一轮热气腾腾的太阳悠忽游哉地悬在中天之上,将一地青藤嫩蕊蒸腾出潮湿的清香。

    走着走着,步子就有些轻飘飘的。

    朱预道说:“好热的天,进去歇歇怎么样?”

    岳秀英说:“那就进去歇歇吧。”

    二人便一前一后钻进了瓜棚。瓜棚里有一堆稻草,稻草上摊了一张破了三成的竹席子,散发出黑亮的油光和陈旧的汗味。就在那张破了三成四边不齐的席子上,一件骇世惊俗的壮举隆重地展开了。

    对于朱预道来说,那个瓜棚无疑是他今生今世最先遇到的天堂。那是怎样的一种激动和幸福啊!一个热热的身体挨上了另外一个热热的身体,那片瓜地在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洋。满地的嫩瓜秧子晶莹碧翠,黄黄的碎花像是撒了一地的星星。采蜜的蜂和追逐的蝶在眼前飞来飞去。眼花缭乱中他们就走进了一个浑浑沌沌的天地。太阳亮得刺目,满世界都是燠热的光环。后来他们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进了一个神秘的世界。窝在瓜棚的那张破席子上,他已经记不清他和岳秀英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好像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什么都做了。他依稀记得他把驳壳枪顶上了火攥在手上。那时节,岳秀英倒不惊骇,带着满脸幸福的期望,晕乎乎地说,朱中队长你是要杀我吗,你为啥要顶上火啊?他说我不会杀你可是我想杀了我自己,我……我恐怕就要……犯纪律了。岳秀英浑身颤得快要哭了,那张丰盈俏皮的嘴唇像是染满了八月的石榴汁。岳秀英说,要犯纪律咱们一起犯,咱俩都不说出去就不算犯纪律了。

    再往后就都不说话了,两颗心一起跳,跳得扑扑通通地响,像是满地乱滚的熟透了的瓜。一只瓜撞到另一只瓜上,就裂开了翠绿的瓜皮,现出了红红的瓜瓤,他急匆匆地向那裂开的瓜瓤乱冲乱撞,红红的瓜汁便流了一地……哦,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啊,这里原来是一片正面更宽纵深更远的战场啊,这是一片既令人热血沸腾也让人迷醉消魂的战场。不同的是,在这片战场上,无需运筹帷幄,也无需布阵谋局,这片战场只需要一种武器,那就是激情,发射激情的撞针便是滚烫滚烫的心。在这片战场上,进攻者与防御者共为同盟,胜利与失败合为一体,厮杀与搏斗目标一致,争夺与占领并肩行进。硝烟飘扬在九天之上,波涛汹涌在心海底层。一个趟过楚河长驱直入,一个簇拥汉界土来水淹,一个是单枪匹马深入人心,一个是迷宫洞开包罗万象……哦,这是何等的畅快淋漓,这真是痛彻骨心的快活。

    直到过了很久之后朱预道才幡然醒悟,在这个世上,只有人,惟一只有人才能使另外一个人达到这种高耸入云的境界,现在他才明白,男人最贵重的东西原来竟然就是女人。

    战斗结束后,朱预道拎起了驳壳枪,这才发现,岳秀英满脸都是泪……

    快活的时光总是短暂的。那快乐就像一柄尖锐的犁,耕深了相思和渴望的旱地。那次从徐家集返回江店集之后,朱预道简直不敢再见到岳秀英了。岳秀英倒是照样咋咋呼呼,开会办事在一起时,把脸上装点得不显山不露水,可是掉底子的事情也还是防不胜防,有心人有意无意地开她一个玩笑,她脸上的那片颜色便红得十分可疑。

    每当太阳落下月亮升起,大事做完小事没有,朱预道的心便会魂不守舍地走进一个并不遥远的地方,走到那个烫热的初夏的前晌……

    哦,那片流金溢彩的瓜秧之野,那盛满了红色汁液的竹梁瓜棚,还有那在激情和呻吟的风暴中左右摇曳的蒿草,以及荡漾着绿黄的苗尖和遍地流淌着的潮湿的初夏的阳光……夜越深相思也就越深,同志们的呼噜声越响他心里的喊声也就越响,梦里偶尔会嚎叫一声,醒来便会惊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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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3:26:52 | 只看该作者
    三

    不久就有风言风语传到梁大牙和大队几个主要负责人的耳朵眼里,宋副大队长和东方闻音都严肃地提出来,要梁大队长找朱预道认真谈一次。

    不料梁大牙很不以为然,振振有词地反问宋副大队长:“谈什么谈?第一,说朱预道搞女人查无实据。人证物证一件没有,就去说人家搞女人,这不符合本党实事求是的原则。第二,就算朱预道同岳秀英亲热了一些,那也是同志之间的亲热,军民之间的亲热,我们难道希望他们天天吵架吗?第三,据我所知,朱预道今年二十二岁,岳秀英同志也是二十二岁,要不是日本鬼子打进来了,这个年纪在蓝桥埠,娃崽恐怕都下了半个班。他们两个人一个光棍一条,一个旱井一口,岳秀英的男人已经断了音讯,恐怕是死多活少,依我看他们两个人也是老鳖看绿豆,挺对眼的。不让成家是组织约束的事,可是人家脑子里想一下都不让吗?第四,就算他们有些摸摸掐掐的,那也是你有情我有意,两厢情愿的事,既不妨碍抗日作战,也不耽误你们谁的事情。没准抗日战争弄完了,人家就成了两口子。咱们现在去说人家,说什么?说朱预道你不要理睬岳秀英?或者说岳秀英你不要理睬朱预道?那不是自找没趣么?别看咱山人无知,花香屁臭还是能掂量出来的,二半吊子的事情本大队长是不会做的。”

    一番话说得倒是滴水不漏。

    但无论是宋副大队长还是东方闻音,都觉得这话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有些强词夺理的诡辩色彩。东方闻音于是又单独同梁大牙谈话,没想到不找他谈还好,一谈,又被他阴阳怪气地搞了一肚皮子气,并且引发了一场“大牙事件”。

    公开场合梁大牙还有个一二三四,私下跟东方闻音在一起,连一二三四也没有了,皮笑肉不笑地对东方闻音说:“我说你们这些人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人家男人女人弄点事,你们也去盘根问底,也不嫌龌龊?问什么问?问急眼了,人家就跟你说,咱们就是在一起弄那个,你能把他怎么样?砍他的头还是剁他的那个?砍他的头,我不答应,我还指望他给我撑着陈埠县半拉天呢。剁他的那个,老天爷不答应,老天爷给他安了个那个就是让他那个的,有枪就有子弹,有子弹就有装弹的膛。天要下雨地要开裂那是谁也挡不住的,到了该他那个的时候你不让他那个,那是要伤阴骘的。”

    东方闻音被他这一篇奇谈怪论说得肚皮都快气爆了,又恼又羞,一跺脚说:“梁大牙你说的全是鬼话,我们是八路军,是有纪律的,不能放任自流。”

    梁大牙嘻嘻一笑说:“纪律管天管地,还管人家屙屎放屁?管得也太多了吧?”然后把脸一板,正色道,“古人尚知不窥人阴私,本大队长浩然正气立于天地之间,那是要干大事情的。如今小鬼子就在凹凸山外,我劝大家还是把心思用到作战上。谁要是在背后搞我的人,抽我的梯子,那可就别怪我梁大牙不客气了。”

    东方闻音知道这话是冲着宋副大队长的,可她的心里也很不痛快,红着脸质问梁大牙:“照你这么说,朱预道的事情我们就不管啦?”

    梁大牙说:“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管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什么事情也没有啦?”

    东方闻音说:“任其发展下去,出了事算谁的?”

    梁大牙嘿嘿一笑:“出事?出什么事?大不了给咱们造两个小八路出来,那好啊,我给他们发机关枪。”说完哈哈大笑。

    东方闻音恼了,瞪眼说道:“梁大牙你没个正经样子,我向司令员反映你。”

    梁大牙说:“好哇,见到杨司令,顺便帮咱问问咱们结婚的事有着落了没有?”

    东方闻音愣住了:“结婚?你跟谁结婚?”

    梁大牙眨了眨眼睛,一龇大牙说:“当然是跟你结婚啦。”

    东方闻音一脸愠怒地盯着梁大牙,说:“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出什么洋相?”

    梁大牙说:“怎么是出洋相呢?不是规定二五八团么?第一,当初到陈埠县来的时候,杨司令说咱的职务相当于团营级,本大队长作战有功,受过军区的表扬,靠团不靠营。第二,那年还是在蓝桥埠当米庄伙计的时候,咱就救过杨司令,杨司令说咱参加革命就从那年算起,今年刚好八年。第三,本人眼下二十有四,虚龄二十六,闰年闰月都算上,别说二十五六岁,二十七八恐怕都有了。所以呀,咱就打了结婚报告……”

    东方闻音笑不出来了,严肃地说:“梁大牙你说这话是闹着玩的,还是当真的?”

    梁大牙狡黠地笑了笑说:“咱闹着玩的你怎么说?咱当真的你又怎么说?”

    东方闻音说:“你要是闹着玩的呢,我求求你往后别这样闹。你要是当真的呢,那我就告诉你,我不喜欢你。”

    咦——唏!梁大牙这回认真了,鼓起两只眼珠子勇往直前地看着东方闻音:“你不喜欢咱?你怎么会不喜欢咱呢?你不喜欢咱那你就是鬼子汉奸了,只有鬼子汉奸不喜欢咱。”然后就一脸横肉地逼将过来:“你说说,咱究竟有哪点不讨你喜欢?”

    东方闻音说:“你梁大牙讨人喜欢的地方有,不讨人喜欢的地方更多。”

    梁大牙仍然怒气冲冲,说:“说出来看,说对了咱改。”

    东方闻音想了想,还真不好办。说他讨厌吧,他身上的可爱之处也委实很多。说喜欢他吧,他说起话来办起事来又总是跟你别着劲来。真说他有啥毛病吧,也都是鸡毛蒜皮摆不到桌面上的事。东方闻音脑子一转,来了个恶作剧的念头,也笑了笑,说:“梁大牙,别的毛病我就不多说了,单说一条,而且这条毛病是我最不喜欢的,可是这条毛病你恐怕很难改掉。”

    梁大牙说:“笑话!杨司令说共产党把石头都能炼成钢,我梁大牙还改不掉个臭毛病?我跟你打个赌,你说,我要是改掉了,你输给我什么?”

    东方闻音说:“这个毛病可不是你说改就能改的,你恐怕输定了。”

    梁大牙说:“我要是改不了,我就再也不提咱俩的事了。可我要是能够改掉,你就得——同意咱俩的事情,你说行么?”

    东方闻音含笑不语。

    梁大牙说:“说吧,你最不喜欢咱的是什么毛病?”

    东方闻音说:“说了你可得改掉啊,改不掉往后可不许你再瞎说了啊?”

    梁大牙说:“你说了我是得改呀,可是我改掉了你可得答应咱们的事啊!”

    东方闻音噗哧一下笑出了声:“梁大牙你上当了,我说的毛病你真的没有办法改掉,我最讨厌你的不是别的,就是你的那颗大牙呢。”

    “当——真?”

    “当——真。”

    东方闻音的话音才落,就听见梁大牙嘿嘿一声冷笑,还没有回过神来,便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脆响——“喀——嚓!”

    东方闻音吃了一惊,转过脸去,就看见梁大牙拎着枪管,倒提着驳壳枪,枪柄上还沾有一抹血迹——就在那声脆响之后,那颗在蓝桥埠和凹凸山风光了二十多年的著名的大牙便从梁大牙的嘴巴上腭掉了下来,重重地落在东方闻音脚下的石子地上。

    东方闻音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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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3:28:02 | 只看该作者
   四

    事情已经过去个把月了,直到前几天到陈埠镇去开会,见到了梁大牙,朱预道才发现梁大牙的大牙不见了。朱预道当时差点儿都不敢认他——没有了大牙的梁大牙简直不像个人,变得十分难看,总是让人觉得他的脸上少了一些什么东西,原本狰狞的英武被淡化了许多。

    散会之后,没有了大牙的梁大牙把朱预道单独叫到一处,骂了个狗血淋头。梁大牙说:“你朱预道行啊,搞女人搞到本大队长前头去了,给同志们当榜样啊。”

    朱预道眨了眨眼睛,装蒜说:“没有这样的事啊。大队长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个情报?当心这是汉奸造谣,破坏我们的内部团结呢。”

    梁大牙笑了:“没有这回事?你敢说当真没有?”

    朱预道也笑了笑,顽强地说:“当真没有。”

    “喔……”梁大牙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看着房顶说:“他娘的又上当了,他们对我讲朱预道在江店集弄了个女人,我起先当真不相信。我就说么,新光棍就怕老邻居,朱预道我是了解的嘛,跟鬼子打仗还凑合,弄女人恐怕就不灵光了,谅他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本事。就他那个缩头缩脑的猴样子,恐怕像点模样的女人也看不上他。”又转脸对朱预道说:“说你搞女人,其实是抬举了你。不过你没弄也好,集中精力给我搞小出击。”

    朱预道不吭气,低着脑袋玩弄手枪上的红绸子,心里暗想,狗日的梁大牙,还搞激将法呢,转着圈儿设套子让老子钻。哪怕你说的天花乱坠,老子就是不吃你这个迷魂汤。这种事情不留枪眼,我自己咬紧牙关,你能把咱们打开看看?打开看看也白看,谅你没有火眼金睛。朱预道转个话题问道:“咦唏,大队长你的大牙呢?”

    梁大牙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盯了朱预道一眼,说:“山野大佐不是要拿十根金条买我的大牙吗?卖给他了,换了两挺机关枪……你他妈的还有闲心管我的大牙?你那一屁股的荒草树根还没捋干净呢。”

    朱预道笑笑,又不吭气了。他也听说梁大牙的大牙是掉在东方闻音的手里,心想,你训起我来像个大队长,可是你自己不也是想女人吗?而且还想得高,都想到天上去了,想人家城里来的学生娃。掉了大牙活该。

    见朱预道死活不上钩,梁大牙自己反倒憋不住了,冷笑一声,提高嗓门吼道:“朱预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没搞?”

    朱预道嘻嘻一笑说:“你不是说我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本事吗?梁大队长你说对了,我哪能跟你比呀,我一跟女人在一起,心里就跳得慌。”

    梁大牙说:“你他娘的是闷头驴偷麸子,不吭不哈的占便宜。你以为你做得巧妙啊?你那点xx巴事,大队部里的老鼠都知道,半个凹凸山都传得骚乎乎的。李文彬给本大队长送来了一个账本,某月某日朱某某和岳某某在某某地点钻进了某某瓜棚,进行了某某勾当。某月某日岳某某对某某人说,抗日战争胜利了,就跟朱预道到庐州去。你还以为你隐蔽?他娘的全在人家的手心里掌握着。”

    说完,当真掼过来一个皱巴巴的破纸卷子。

    这两年学文化,朱预道虽然不像梁大牙那样有东方闻音上小课,成绩老是赶不上梁大牙,但是跟其他中队长们相比,又算是好的,眼面前的字还是认识的。朱预道把那个破纸卷子打开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不禁心惊肉跳。那上面不仅把他和岳秀英的每次来往作了详细的记录,还记载着他在各种场合下发的那些牢骚,比如那回从洛安州回来后他说过“狗日的二鬼子比咱们吃得好”,“城里的女人肉香”,还有那次说“国民党军队里也有能打仗的,上回在西马堰指挥保障咱们的人是咱的蓝桥埠乡亲陈墨涵,没有他们在北边挡住,拔掉西马堰据点是不可能的”等等。就连有次梦里骂人的话都写在这个破纸卷子上。

    这么说来,别说外面有人找茬子,连本中队内部都有人盯梢。想到这里,朱预道脸都气白了,恨恨地骂道:“他娘的李文彬竟敢派人卧老子的底,查出来我抽掉他的小腿筋。”

    梁大牙阴沉着脸说:“先别寻摸抽人家的小腿筋,先说清楚,到底有那个事没有?”

    朱预道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咕咚一声又咽了下去。

    梁大牙说:“要不是因为老宋和东方他们不同意,我就把你捆到梅岭送给杨司令了。”

    朱预道说:“这上面讲的,有些话老子是说过,但是有些事老子没做过……”

    朱预道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当的一声爆响,一颗枪子儿嗖地一声射进他胯裆下面的土坯里,抬头望过去,梁大牙正举着驳壳枪朝枪口上哈气。

    梁大牙说:“朱预道你掰着指头算算,进入四月以来,我跟你说话充过老子了吗?你再充一声老子,我枪口就抬高一寸。”

    朱预道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撇撇嘴说:“鸟毛灰!你那一手只能唬住水蛇腰她公爹……我就闹不明白,这种事情你们问来问去地有什么味道?”

    梁大牙说:“大丈夫敢作敢当,搞了就是搞了,男人搞女人,女人要男人,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既不叛党卖国,也不丧天害理。但是你要跟我说实话。李文彬正在到处抓我的小辫子,搞你那只是一个小小的突破口,搞我恐怕都是趟第一道防线。听说上面现在争论得很厉害,窦玉泉想当司令员,张普景想当政委,江古碑想当特委书记,朱疆想当参谋长他们就是想把凹凸山搞乱,把杨司令、王副政委和姜副参谋长扳倒。把你我弄得骚乎乎的,就是要证明杨司令的用人路线错了。在这个时候,咱们要争气。你屁股后面有屎没屎要跟我说清楚,我好掌握主动权。要是真的没有纰漏,咱们就把事情闹大,闹到江淮军区去,闹他们无中生有陷害忠良破坏抗战,把他们弄臭弄灰弄蔫巴,下回他们就不敢碍手碍脚了。那几个人仗着是从上面来的,又有点墨水,看不起咱们,总是想给咱弄点事。咱就逮住这个机会,将计就计,杀他个回马枪,狠狠地弄他一下。话说回来了,你要是屁股下面真的有屎,那咱就得招呼着点了,咱得打防御战,打不赢就走,不能硬对硬,该含糊的还要含糊。”

    朱预道现在才闹明白了点,他这回搞女人可不是一般的水平,这回算是搞出天大的学问了,搞得不好,有些人要跟着倒霉,有些人要跟着得利觉悟到这一层,于是便阴起脸,视死如归地说:“有……他娘的有——有那个事。就是搞了。”

    朱预道原以为梁大牙会接着骂他,或者是更凶狠地骂他,但是没有。梁大牙只是阴阳怪气地看了看他,然后站起身来背起手说:“我就不相信,你们做那件事的时候,会把妇抗会和你的二中队都集合起来去观看,没有吧?”

    朱预道气鼓鼓地说:“你把咱们当牲口啊?”

    梁大牙说:“那好,只要没有人亲眼看见,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第一,近半年内,不许你和岳秀英勾勾搭搭了,当然,也不是说就不能在一起工作了,但是要保持纯洁的同志关系,不能偷鸡摸狗。第二,立即在二中队和二区内搞一个调查,当然是隐蔽的,摸清楚哪些人吃里扒外,对于特别危险的分子,必要时采取果断措施。第三,摸清重点人物,把话问清楚,挖出背后的角色,弄个状子,直接送到杨司令那里。第四,以后给我管住你那张稀屎嘴,少他娘的到处牛皮哄哄的。你犯毛病,就犯在两头,两头都要注意。”

    朱预道说:“卵子!你的训话完了吗?”

    梁大牙说:“嘿嘿,你嫌本大队长说多了?我告诉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跟你说呢。你那件脏事,你以为我说到此为止就真的到此为止啦?那不成了姑息养奸了吗?我跟你说,暂时放你一马,是因为斗争需要,我给你记下一笔,等抗日战争胜利了,咱们新账老账一起算。”

    那一次训话,朱预道对梁大牙的意思是心有灵犀的。虽然挨了一顿抑扬顿挫嘴巴打击,但是梁大牙却实实在在地护着他,这一点他绝对不傻。回到江店集之后,他在暗中做了一些动作,果然发现中队里有人同李文彬直接联系,甚至还有窦玉泉和张普景安插进来的骨干分子,只是因为后来梁大牙又来了指示,鉴于团结大局,眼下不宜同李文彬等人把关系搞得太僵,所以才没有采取更进一步的措施,他不动声色地便把那几个人换到地方区中队去了。

    该处置的都处置了,还算顺利。只是,再也不敢像先前那样明目张胆地同岳秀英眉来眼去了,更别说钻瓜棚了。当然,前头也有一个亮亮的火光在照耀着。避开人眼,神不知鬼不觉地点个头、递一个眼神心里就豁然了。

    咬紧牙关等着吧,打鬼子要持久战,瓜棚的事情也要打持久战——等到把狗日的鬼子都打出去了,咱们把南京城里庐州城里都搭上咱们的瓜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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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这一年的秋天,凹凸山的形势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由于江南战事吃紧,江淮军区的程度司令员和李志坚政委率领军区主力驰援江南,江淮军区和分局领导再次改组,新的负责人都是江淮军区和分局上一届成员,在程度和李志坚时期担任副职,几年前派遣窦玉泉等人加强凹凸山的领导,这几个同志都是积极支持者。现在他们终于扶正,主持江淮军区和分局的工作,对于窦玉泉等人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恰在此时,出现了一个情况。一份措词尖锐的材料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到了江淮军区和分局。材料中列举了大量事实,陈述凹凸山根据地存在着相当严重的自由主义、宗派主义、机会主义、军阀主义甚至封建主义,革命的纯洁性和队伍的纯洁性令人堪忧,而杨庭辉同志俨然一方诸侯山大王,个人独断专行,身兼三职一手遮天。权力绝对集中必然会形成独裁,助长了杨庭辉同志在凹凸山搞个人崇拜,搞宗派,排斥持不同意见的人,重用自己信得过的人。陈埠县县大队大队长梁大牙以杀敌为名,到斜河街逛窑子,还私自挪用公款二百块大洋,擅自带领武装人员给汉奸维持会长朱恽轩祝寿,对这样的严重问题,杨庭辉不仅不调查处理,还姑息养奸阻止别人调查。还有,杨庭辉同志大权独揽,不可能面面俱到,因此放松了对部队的思想管理,容忍不健康的思潮放任自流,有的甚至默许。部队虽然能够打仗,但问题很多,有的人偷鸡摸狗,有的人酗酒打架,有的人搞封建迷信,有的人搞腐化堕落,甚至还有人革命信念不坚定开小差……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而且这还不是一份匿名信,落款有“张普景”三个醒目大字。

    新的军区和分局领导派人来调查,首先就找张普景谈话。

    张普景一听说这件事情就懵了,暗暗叫苦不迭——出鬼了出鬼了。千真万确,这份材料就是他写的,初衷也确实是写给军区和分局的。可此一时,彼一时,后来他又放弃了这个行动。虽然又抄了几份材料分发到几个同志手里,但是时隔不久他挨个督促都收回销毁了。江古碑的那份是张普景收回来自己销毁的,老王和老窦的是当着张普景的面撕碎的。老杨的那份倒是没有销毁,杨庭辉说销毁干什么?我留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些问题今天没有不等于明天不会出现。还开玩笑说,我过个时期就把它翻出来,同上级的文件对照着学。那么,到了最后,除了张普景自己的那一份,就只有老杨手里还有一份,难道是杨庭辉自己告了自己一状?真是活见鬼了。

    张普景向江淮军区和分局特派员解释了这份材料的来龙去脉,并且一再声明,当时有许多模糊认识,有些问题证据不足,他写这个材料的真实意图是引起杨庭辉的警觉,后来同杨庭辉同志交换了意见,又在分区党委和特委开展了批评与自我批评,问题得到了澄清。这个材料是他写的不错,但这一次不是他送的。

    江淮分局和军区派来的同志对张普景的态度没有表态,不说相信,也不说不相信。但张普景后来从别人的谈话中得知,人家是不相信,认为他搞阴谋,是受到某种压力或出于某种心态反悔了,企图“撤诉”。这真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张普景只好自认晦气,也刻骨铭心地认识到了革命的复杂性。再同杨庭辉在一起,心里就有许多不自在,平白无故地担了个阳奉阴违的小人名分,脸色阴暗了许多日子。

    在这段阴暗的日子里,张普景把知情的几个人都琢磨了几遍,杨庭辉是可以排除的,王兰田也是可以排除的,就算窦玉泉和江古碑有这个动机,可是他们手里的材料是销毁了的,而军区和江淮分局特派员手里的材料又确凿是他亲笔所书,只是隔日许久,他已不可能分辨是谁手里的那一份。如此排除来排除去,就只剩下自己手里的一份。

    到了最后,张普景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了,难道真是自己一时混蛋派人送了这份材料?难道是梦游了吗?想到这里,张普景惊出一身冷汗,再回过神来去找自己的那一份,这才大惊失色——自己装在公文包里的材料当真不见了。这就由不得他不疑神疑鬼了,这疑神疑鬼的毛病并且愈演愈烈,甚至延续到数十年之后——此为后话。

    不久,新上任的分局和江淮军区党的组织对所属各分区干部进行调整,鉴于种种可以明说的原因和种种不可以明说的原因,拟调杨庭辉担任江淮军区副参谋长,由窦玉泉担任凹凸山分区司令员,江古碑担任分区政治委员,王兰田担任特委书记,李文彬担任分区政治部主任兼特委副书记,而张普景则稀里糊涂地被降了一职,改任分区政治部副主任兼特委宣传部长。

    这个动作显然太大了,无疑就是对凹凸山分区和特委的大换血。

    杨庭辉对这个安排不能接受,在征求意见的时候表示坚决反对,陈述自己熟悉凹凸山部队,掌握了大量的敌伪内部情况,这样的安排来得仓促,自己没有思想准备,恐怕不利于凹凸山斗争大局,请军区和分局从长计议,让他在凹凸山再坚持工作一段时间,顺利完成交接。

    杨庭辉同时还提出,尤其是分区政委,绝不能让江古碑担任,政治委员虽然是政工干部,但毕竟是军队的政治工作者,江古碑完全是军事斗争的门外汉,担当不起这个重任。如果硬性调整,他请求离开鄂豫皖,到陕北抗大学习,并提议由王兰田担任政委,政治部主任最好不要换人,张普景同志虽然有缺点,但是原则性强,做人正派,不应该降职使用。如果不同意王兰田担任政委,也可以由张普景担任。

    杨庭辉的请求不卑不亢合情合理,江淮军区和分局当然不能不予重视。而且,如果事情闹大了,杨庭辉当真跑到陕北去,反映军区和分局新领导上任伊始就大刀阔斧地改组凹凸山分区,或者跑到江南去向老司令员程度和老政委李志坚发发牢骚,显然对大局不利。新的军区和分局领导经过慎重研究,也认为不宜操之过急,遂采取一个折衷办法,让杨庭辉离开岗位到军区学习,名义上还是凹凸山分区司令员兼政委,在正式调整命令没有下来之前,窦玉泉暂时代行司令员职责,江古碑临时代理特委书记,其他人员原职不动,实现稳妥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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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3:29:27 | 只看该作者
    六

    窦玉泉期待指挥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来到凹凸山的时候,他就怀着大干一场的抱负随时跃跃欲试——他有理由认为自己是一个文韬武略的英雄,他虽然算不上熟读兵书,但治军带兵用兵的道道还是揣摩过一些的,在长期的战争生活中也积累了颇为丰富的战术思想,这些当然都是土生土长的匹夫之勇所不能比拟的,他自信可以成为中国的夏伯阳。但是,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一个理论上的英雄,他没有夏伯阳那样可供纵横驰骋的领域。来到凹凸山之后他才发现,他充其量不过是个军师谋士,凡是涉及军事行动,尽管他可以把方案推敲得严谨缜密滴水不漏,但是行不通。杨庭辉等人还是习惯于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偷鸡摸狗似的游击战争,凹凸山的革命方式是杨庭辉式的,凹凸山的军事斗争方式也是杨庭辉式的。他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地试着扭转了几次,杨庭辉的态度是,部队可以按正规战术训练,但打起仗来不能用正规战术要求,不仅要因地制宜因情制宜,而且要根据这支队伍的现状制宜。同杨庭辉暗中较劲,几次交锋败下阵来,窦玉泉就难免有些沮丧,只好好自为之了,暗暗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原则,克制克制再克制,服从服从再服从,只要时机不是绝对成熟,就当一个绝对安分守己的副司令员兼参谋长。

    现在,终于有了机会,尽管是代理,英雄毕竟有了用武之地。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是天赐良机。代理不要紧,只要给他指挥权,哪怕只有半年,他就会充分显示他与众不同也不同凡响的指挥艺术,而当他完全更新了凹凸山军事斗争局面并且建立了功勋之后,他的根基也就稳固了。于是他决定不失时机地大干一场。无论如何,这都是个机会,绝不能甘于平庸。哪怕他会受到挫折,甚至有可能遭到失败,也绝不能沉默。一将功成,往往就是一次契机,抓住了,就是转折,就是奠基石。抓不住,那就只能眼看别人建功立业叹自己无能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他窦玉泉是春天蓬勃的参天大树,要扬起理想的风帆,也许,就是这个转折,会奠定他一生辉煌的起点,从取代杨庭辉开始,向着更高的目标,最终展示雄才大略。

    在这个充满了萧瑟气息的秋天,在一片对于未来美好的憧憬中,窦玉泉年轻的、一直沉默着的血脉被煮烫了——他的事业开始了。

    在窦玉泉就任代理司令员和江古碑就任代理特委书记举行的第一次会议上,出现了热气腾腾的场面,这种热烈是江古碑带来的。江古碑慷慨激昂地说,革命应该是扬眉吐气的事业,是波澜壮阔的事业,我们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东躲西藏了,那不是革命,是软弱,是屈服,是投降,是……具体到战斗实际,江古碑提出,仿造彭德怀百团大战的模式,组织一次较具规模的破袭战,在全凹凸山组织十个大队和独立营的兵力,在东北方向切断洛安州至庐州和南京的运输线,西南方向则袭击南河、太阳畈、施家桥等地敌人的据点,使洛安州成为一座孤岛,从而围困日伪。

    张普景现在进入的是一个痛苦的自我反省阶段,他对江古碑过分的、带有夸张表演性质的提议回报以冷眼相观的态度。他已经开始怀疑了,如果说我们的革命队伍还不够纯洁,难道江古碑这样的人就是纯洁的革命者?以他现在的心态,与其把革命事业交给江古碑这样的人,还不如交到梁大牙的手里。

    窦玉泉是受过大兵团作战训练的,制定作战计划得心应手,但是窦玉泉在经过一番冷静地思考之后,将敌我兵力对比一遍又一遍地计算,反复权衡,最后还是认为,如果按照江古碑的思路,投入血本孤注一掷,是不理智的。洛安州和各县的日伪军两万余人,而且踞险守固武器精良,刘汉英数千精锐尚且按兵不动,可见抗日的事情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党的领袖有过英明预见,抗日战争不胜的悲观论调是错误的,可是速胜的盲目乐观同样是错误的,还是要打持久战,在持久的基础上,在绝对有利的前提下尽量有所作为。江古碑不懂打仗,完全是意气用事一厢情愿,窦玉泉自然不会听他的。但在政治上,他必须有支持者,他只能选择张普景了。

    窦玉泉向张普景陈述利弊,要选择榆林寨拔点战斗牛刀小试。榆林寨曾经是凹凸山游击支队的根据地,后来被日军占领,修筑了碉堡,共有一个日军小队和两个伪军中队把守,是安在凹凸山根据地边缘的一颗钉子。

    张普景虽然最近情绪低落,但在抗日的大局面前他不能低落,在那份告状材料上,究竟是谁做的手脚,张普景疑心生暗鬼,看谁谁都像,窦玉泉当然也是重点怀疑对象。但窦玉泉提出的作战计划却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听完窦玉泉信誓旦旦地介绍了计划,张普景说:“你是军事指挥员,打仗的事你负主要责任。我可以搞动员,组织后方保障。”

    榆林寨当面正是陈埠县,自然要以梁大牙的陈埠县大队作为战斗主力。但对梁大牙这个人,窦玉泉心里不是很有底,怕驾驭不住那匹野马。在这个问题上,张普景却有信心,胸有成竹地说:“梁大牙是八路军的县大队长,一切行动听指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要是都敢马虎,就先撤了他。你放心,布置任务的时候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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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3:30:17 | 只看该作者
   七

    分区和特委人员的变动还在酝酿和僵持阶段期间,杨庭辉专门到陈埠县大队来了一趟,同梁大牙谈了半夜,说服梁大牙,无论形势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都要以抗日大局为重,服从领导,且不可鲁莽行事。当然,在斗争策略和有关细节上,杨庭辉也有无微不至的交代,所以,当既成事实出现之后,梁大牙虽然内心震荡,表面上却不见波澜起伏。他在静静地等待和观察。

    窦玉泉和张普景骑马赶到陈埠县县大队驻地陈埠镇的时候,梁大牙正在练习毛笔字,没有出现窦玉泉担心的那种不冷不热的尴尬场面。见分区两位首长来了,梁大牙很热情很礼貌,说:“正好,昨天尤大头来劳军,送的有几坛好酒,我让老韩晚上多弄两个菜,请首长们打打牙祭。”说完,又吩咐警卫员,去把宋副大队长和东方闻音副政委请过来。

    张普景当时就把脸沉了下来,说:“你这个梁大牙,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我们到你这里来,就是打牙祭?”

    梁大牙一愣,嘿嘿一笑说:“有福同享嘛。张主任不乐意打牙祭,那我就请你吃糠咽菜。”说话间,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

    窦玉泉暗暗埋怨张普景不识时务死较劲,赶紧打圆场:“有牙祭为什么不打?我们在分区,月把不见肉,你梁大牙狗日的土财主,你有好吃的,见面有份。不光是吃,吃完了我们还要带。”

    窦玉泉这样一套近乎,梁大牙才把脸色缓过来,他喜欢人家跟他称兄道弟,甚至喜欢人家骂他狗日的,这样说明大家不见外不生分。你姓张的一脸正经板着个面孔干什么,你算个卵子,杨司令被整怎么说你也脱不了干系。老子高兴了叫你一声张主任,不高兴了老子连理都不理你。相比之下,他觉得还是窦玉泉的人情味要浓一些。

    岂料,等窦玉泉把此行的意图讲明,要带梁大牙的大队去打榆林寨,梁大牙的脸又变黑了。梁大牙坐在长凳上,黑着脸吸了一根大烟卷,挨个地看了看窦玉泉和张普景,慢吞吞地问:“这次战斗是谁指挥的?”

    窦玉泉坦然回答:“是我和张普景同志。”

    梁大牙哦了一声,半天不吭气,好一阵子才又问道:“有杨司令的命令吗?”

    窦玉泉淡淡一笑说:“情况是这样的,杨庭辉司令员已经决定要上调军区了,现在是我代理分区司令员。张普景同志以政治部主任的身份负责这次行动的政治保障。”

    梁大牙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代理司令员的事情我知道,可是杨司令眼下还是司令,你这个司令员前面不还有个代字吗?没有杨司令的命令,这个仗我不能打。”

    窦玉泉的一张脸顿时涨得黑紫,一时竟恼得说不出话来。张普景火了,一拍桌子,把梁大牙的毛笔拍得乱蹦,好端端的宣纸上到处都是墨点。张普景说:“你梁大牙还有没有个纪律观念啦?陈埠县大队是党领导的还是哪个个人领导的?窦玉泉同志代理司令员,对凹凸山的军事工作负全部责任,你为什么不听指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要不要啦?”

    张普景的声色俱厉并没有镇住梁大牙,梁大牙梗着脖子说:“我来当大队长的时候,杨司令有专门的交代,兔子不吃窝边草。打鬼子到别处打可以,但对榆林寨不能轻易下手。杨司令说要把战火引到敌占区去,弄到刘汉英那边也行,但打榆林寨不行。榆林寨一打,就把洛安州鬼子的报复目标引过来了。”

    张普景又拍了一下桌子,说,“岂有此理!哪有怕鬼子报复就不敢打的道理?你要是拒不执行命令,我先以抗日不力的名义撤了你。”

    梁大牙怔怔地看着张普景,笑了:“张……张主任,你说这话当真?”

    张普景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拒不执行抗日命令,可以以通敌罪论处。梁大牙你再说一遍,执不执行命令?”

    梁大牙不笑了,沉下脸,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听着,没有杨司令的命令,我一兵一卒你们都休想拉出去。”

    窦玉泉终于克制不住了,他再也无法佯作笑脸了。他没想到他担任代理司令员之后,满腔热情要施展抱负的第一套拳脚,就在梁大牙这里碰了钉子,此番如果不制服梁大牙,以后他的指挥还有谁听,他在凹凸山还能站住脚吗?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给梁大牙来个下马威了。想到这里,窦玉泉冷冷一笑:“梁大牙同志,你听清楚了,现在我向你宣布一项决定:鉴于陈埠县县大队大队长梁大牙同志拒绝执行上级命令,临阵畏战,兹决定免除梁大牙同志陈埠县县大队大队长一职,部队交给副大队长宋上大和县大队政委李文彬同志指挥。梁大牙同志隔离审查。此决定即日生效。八路军凹凸山军分区代理司令员窦玉泉,政治部主任张普景。”

    梁大牙愣住了,愣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叫了一声:“来人啦!”

    顿时,门外忽啦啦拥进来几个战士,其中还有二中队中队长朱预道。众人见屋里空气紧张,面面相觑。梁大牙对朱预道一挥手说:“这两个人背着杨司令员另搞一套,瞎指挥,先把他们捆起来,送到杨司令那里去。”

    窦玉泉没料到梁大牙竟然如此放肆,一见这势头,暗暗叫苦,马上把口气缓和下来,说:“梁大牙同志,你这是干什么?你要冷静。”一边说,一边向朱预道递眼色,意思是请他和稀泥。

    张普景却绝不退让,厉声喝道:“梁大牙,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说着,挺身而出,把自己送到了梁大牙的面前,“我看你们谁敢捆我!有种的上来!”

    朱预道看这形势,也有些为难,就和了一把稀泥,说:“梁大队长息怒,两位首长也息怒。自己的同志,有话好商量,犯不着伤了和气。”

    梁大牙眼一瞪,说:“你捆不捆?你不捆,我连你一起捆!”说完,对几个战士厉声喝道:“动手!”

    几个战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犹豫不决。

    就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候,东方闻音出现了。东方闻音站在门口,亮起一双纯净而平和的眼睛,向屋里看了一圈,那潮湿的目光如同霏霏细雨,霎时就把弥漫在草屋里的火爆气氛降了下来。东方闻音说:“怎么,梁大牙你要捆人?那好,要捆,你就先把我捆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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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3:30:51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章

    一

    一个露水挂枝的清晨,救护所的院子里来了很多人,急匆匆地搬着这样或那样的东西,像是在搬家。

    韩秋云醒了,眼皮动了几下,没有睁开。她听见外屋里那个半洋半土的医生正在跟什么人说话。前面说了些什么她听得隐约,再往后说,她就听得分明了,是高队长高秋江来了。

    在凹凸山,这个名叫乔治冯的医生是一个特殊人物,外科方面的精湛技术首屈一指,他曾经给刘汉英和刘汉英的上峰作过手术,作得长官们感恩戴德。乔治冯到凹凸山来参加抗战完全是凭他自己的兴趣。只有乔治冯一个人可以不喊刘汉英“旅座”或者“长官”,而是大大咧咧地称呼其为“刘先生”。乔治冯同刘先生有约在先,不仅可以不穿军服,而且来去自由。要是弄得他不快活,他谁的账也不买,拍拍屁股就走人。而刘汉英极其不希望这个救命的菩萨轻易离去,想了很多办法,并且让左文录挑选漂亮的姑娘安在乔治冯的身边供职,试图以美女牢固地圈住他。但是乔治冯不吃这一套,乔治冯甚至对于这些女人来从军都很反感。

    女人们都说,比起别的男人,乔治冯最懂得怜香惜玉,多次向刘先生提出建议,要解除对于战地女子服务队的野战训练,而集中力量让她们进行医务护理方面的练习。乔治冯的观点是,上帝造就了女人,是让她们做母亲、妻子和女儿的。女人本来是不应该操枪弄炮的,在一个文明的国度里,女人所从事的职业应该是教育、医疗、艺术和服务,这些才是女人的角色。打仗是男人的事,在文明社会,男人打球、打猎、打仗。像战争这样极其需要意志和胆量的暴力行动,确实应该由男人来承担。战争是男人的舞台,女人的舞台在战争的幕后。战争应该具有这样一种功能,它使男人更加男人,而使女人更加女人。

    但是这些建议却被刘汉英含糊了。作为凹凸山地区国军最高长官,刘汉英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韩秋云认为乔治冯是一个好人。

    在这个清晨,韩秋云听见医生说:“真是不可思议,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嘛,你们让她去战斗去流血,别说她根本不会打仗,就是会打,心理也承受不了嘛。”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平静地说:“是不可思议。大夫,战争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韩秋云听见那位满肚子怪里怪气学问的好人医生说:“高女士,我听说你是一个巾帼英雄,可是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正确的称呼。该死的战争把一切都搞乱了。请你真实地告诉我,你最理想的职业是什么?”

    高秋江笑了:“我最理想的职业就是大夫你所描绘的,去搞教育或者医疗,或者干脆在家当一个好妻子。”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高秋江却笑出了声:“你不相信是吧,你听别人说什么了,说我是魔鬼吗?你看我像个魔鬼吗?大夫你是个医学家,站在医学的角度,你看我和别的女人有什么区别?没有嘛。”

    乔治冯说:“当然,我并不是说女人就不能打仗。战争爆发后,英、美、法、俄许多国家的妇女都拿起武器,同法西斯蒂进行战斗。当然,这是迫不得已而为之,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战争是个魔鬼,它使我们美丽的女性不能正确地使用自己的性别。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认为,女人应该远离战争。”

    “我相信你的理想是美好的,可是这种理想离我们是何等的遥远啊。”

    韩秋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哦高队长,那是多么严厉的人啊。可是今天,在韩秋云听来,高队长的话语却是那样的温柔和亲切。她又听见高秋江说:“我能看看我的部下吗?”

    “不行,她的病还没有痊愈,我不能这样把她交给你们。”医生的话很坚决。

    “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来领她走的,我只是来看看她。”

    “那也不行。她的病情很特殊,你会使她受到刺激的。”

    没有声音了,医生的话显然触动了高秋江,她沉默了。过了很长时间,高秋江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道:“大夫,能告诉我她得的是什么病么?”

    “高女士,这位姑娘患的是帕尔尼森氏幻想综合症,这种病多是惊吓致厥后遗症,在欧洲很常见,在亚热带地区目前尚属罕见。该症特征是时断时续,而且多数为外部环境诱发。这位姑娘豆蔻年华,正处在青春期,身体十分敏感,容易诱发复症的有十几种花粉,一旦她嗅上那些花粉,她体内的一些细胞……我说的是情欲,你懂吗?”乔治冯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听,多少还夹带着一些沪腔,满有味道。

    “我明白了……她是不该到这个地方来。”

    “所以,在目前她的病情还没有稳定的情况下,你还是不见的好。”

    “可是医生,我是她的队长啊。而且,也许……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

    韩秋云非常奇怪高秋江会用这样的语调说话,她突然觉得高队长变了,变得有些陌生了。

    果然,医生也察觉到了这一点,问道:“高女士,你是怎么啦?你的话好……伤感。我能帮助你吗?”

    韩秋云听见高秋江笑了,是微笑。“谢谢,我没什么,我不过是要离开这里了。”

    “能告诉我你将去什么地方吗?”

    “不能。我只能告诉你,你给女人分配的角色真好。我是多么想像你描绘的那样,当一个母亲、妻子和女儿啊。可是,看来我是做不到了。这包东西请你转交给她,无论身处何地,我都会为她祝福的。”

    说完这番话,高秋江走了。

    韩秋云从窗前看见了高秋江远去的身影,这才发现,高队长今天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了一袭湖绿底黑碎花的旗袍。穿旗袍的高秋江与往日的高队长判若两人,那副修长姣好的身躯在明媚的丽日下,益发显得丰采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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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3:31:56 | 只看该作者
    二

    高秋江就是穿着这样一身湖绿色的旗袍离开舒霍埠的。

    旗袍的面料是享有盛誉的梅山丝绸,质地细腻高贵,手感柔润如水,且款式雅致,做工精细,从颜色到缀绣,再到线条,都搭配得恰到好处,落落大方。如此成色的上乘之品,由一个身材匀称曲线流畅的女人来享用,彼此都算找到了知己。穿着这身旗袍,移动脚步,雪白如凝脂的肌肤,便同光洁细密的衣面摩挲出丝丝缕缕的温馨,还有那种若隐若现时真时幻的酥痒的惬意。一副被军装笼罩了很长时间的身躯终于又焕发出本来的美丽,甚至在服饰淡雅的清香浸润之后,变得更加新鲜和美丽了。旗袍因了女人而得以充分展示自己的高贵和优良,女人则因了旗袍而得以最大程度地闪耀出自己性别的光辉。

    美好的感觉和美好的体验以及美好的梦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如同阳光一样照射着高秋江的心灵,直到祥和绸庄的杜老板将一个沉甸甸的盒子交到她手上,她才幡然记起已经被淡忘的使命。

    盒子是墨绿色的,四方锦绣绵软,上顶有“文房四宝”四个古色古香的正楷,笔锋遒劲有力,骨架协调血肉丰满。打开盒子,却是一柄亮锃锃的勃朗宁牌袖珍手枪,静静地卧在雪白的丝棉衬垫上。

    这已经是高秋江到达洛安州的第三天了。她现在的身份是祥和绸庄杜老板的侄女,是从石家庄到江淮来做丝绸生意的。从这一天起,高秋江就频繁出现在洛安州各个角落的绸庄布店里了。尽管她本来的特长同做生意这个行当相去甚远,但是凭借女人与生俱来的对于服饰的兴趣,在杜老板的简明的点拨下,她还是很快地掌握了行情,并且能够娴熟地掂量各种绸缎的质地和价码。

    自然,这些活动都只不过是一种必要的铺垫,是为她熟悉洛安州的街巷和接近打击的目标所做的战前准备。

    任务是绝密的,在凹凸山,除了刘汉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包括专门从事秘密活动的吉哈天和她以心相托的莫干山。惟其绝密,从而更加显得至关重要。甚至就连刘汉英交代任务,也选择了一个极其隐秘的方式。从时间上,是冬天明确的任务,方方面面的准备工作在暗中进行了几个月,这也就决定了此次行动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对于完成这项使命,高秋江并无多少担心。无非就是刺杀一个名叫川岛长崎的日军医官。刘汉英跟高秋江交底说,川岛长崎正在研制一种杀伤力极强的细菌武器,一旦研制成功,将对凹凸山的抗战局面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但是高秋江却对刘汉英的这种说法心存疑窦。刘汉英忽略了一个事实,在他的队伍还没有进入凹凸山之前,高秋江是在蒋文肇集团军的情报处供职的,那时候她的手上就掌握了川岛长崎的资料。川岛长崎是一个以医官身份作掩护的日军高级谍报人员,他曾经收治了一个负伤被俘的国军副军长,从这位副军长的嘴里,挖出了不少情报,有些甚至涉及到高层苟合的铁幕。蒋文肇以前曾经派了两个行动小组潜进洛安州,欲除川岛长崎,但是都因对方防范严密而未能下手。

    事隔两年,刘汉英又十分慎重地部署了刺杀行动,并且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神秘色彩。无独有偶,在高秋江同莫干山雪地幽会那天,在莫干山的一再追问下,高秋江含糊其辞地暗示莫干山,她不久可能是要到洛安州重建被日军破坏的谍报机关,莫干山当时也曾咬牙切齿地嘱托她,如果机会恰当,就干掉日军医官川岛长崎。莫干山没有明说他对川岛长崎的仇恨,但是莫干山告诉她,共产党那边也对川岛长崎很头痛,江北的八路军和江南的新四军都在寻机除掉这个魔鬼。这个魔鬼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如此一来,这次行动的背景就空前的复杂起来。高秋江对于对方的价值作过如下判断:一,川岛长崎掌握了国军高级将领与武汉汪伪政权的微妙联系,尤其是蒋文肇下属人员与汉奸姚葫芦的暗中交易。二,东条山事变之后,刘汉英的部队曾经故意“丢失”一份情报,向川岛长崎的特务机关暴露了原七十九军余部的位置,企图借刀杀人。但是日军为了更为深远的战略,并没有对那一百六十二人下手,而是让他们继续像钉子一样插在刘汉英的心脏上。而且这份“丢失”的文件也被川岛长崎作为白纸黑字锁在了自己的药械箱子里。三,石云彪、莫干山等人在弹尽粮绝并且无路可走的时候,川岛长崎曾经指示进攻日军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双方并且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消灭和制约刘汉英的默契。所以莫干山也有除掉川岛长崎的动机。四,川岛长崎在掌握了国共两方几路人马的重要隐秘之后,不急于兜售,而是静观默察待价而沽。如今国际反法西斯的斗争已经出现重要的转机,川岛长崎为了自身的利益,可能已经向他的买主们开价了,于是便引来了来自几个方向的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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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年初的那个雪天里,就在高秋江即将彻底绝望之际,莫干山的最终出现,冰释了她情感深处的所有痛楚。她在那一瞬间脑子里溢满了温暖的春风,她记得她是飞奔着迎上去的,她在扑进莫干山的怀里的时候两个人都滑倒了,然后就那么纠缠着拉扯着拥抱着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莫干山的住所,就在那盆通红的火塘旁边,她畅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场。她像是一个失去家园的孤儿,在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找到了惟一的亲人,于是便有了江河一般滔滔不绝的倾诉。她委实经受了太多的感情磨难,她的心里盛装着太多的幽怨,她的委屈可以车载斗量。当年,他们尽管稚嫩却也真实,他们在爱情的蛊惑下疏忽了传统礼教的巨大的摧毁力。姑且不论他们的“表姑”和“表侄”的亲戚关系在彰德府平原上不容他们“有伤风化,有悖人伦”,即使没有这层关系,高家在彰德府北的首富实力和莫家的小农地位,也构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悬殊。他们的情爱注定了是在喜剧中开幕而在悲剧中结束。

    七年前雨地返乡之后半年,高家老太爷终于察觉了这对青年的“不轨行为”,颤抖着银白的胡须郑重宣布,从此禁止高秋江大嫂娘家的任何人再到高府,“孽障”莫干山倘若再对小姐心存妄想,势必要打断他的贱腿。小姐倘若不守闺训,再做出丢人现眼的事情,就施行家法,交族人协议处死。

    于是乎,这对男女年轻的信念被家族的高压迅速地摧毁了。莫干山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到河北武培梅军队当兵吃粮去了,并且由于骁勇善战重义轻死而屡建战功,很快升为连长。高秋江在此后的两年里,则以死相拼先后拒绝了若干豪门的求亲,并于日军攻打姑子关的那年秋天,跟随一群流亡学生,投奔了蒋文肇的队伍。东条山事变发生之后,这对旧时恋人在一个偶然的场合相遇,可是此时莫干山已经成亲,并且将高家的所作所为迁怒于高小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要么不予理睬,要么就是冷嘲热讽,甚至故意将他的漂亮妻子接到军营,对高小姐施行羞辱。

    高秋江的一把伤心泪,全都流进了肚子里。心灰如死,恨从天来。在那些天昏地暗的日子里,她渐渐地变得穷凶极恶起来。她酗过酒,打过人,甚至吸了一段时间白面。可是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不能排遣内心与日俱增的苦痛。突然有一天,她为自己的心灵找到了突围的路径,那就是——射击。

    哦,射击,这当真是一件令人眩晕的事情。

    当她第一次用颤抖的手指,触到冰凉而圆滑的扳机的时候,当那一团骤然而至的火光在眼前炸开的时候,当一个精巧的金属物体按照自己的意志以超凡的速度飞向某个假想的敌人时,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刹那间变得充实而饱满。那种愉悦和快感是难以诉说的。

    是青干班那位姓吉的教官独具慧眼,最早发现了这个女子在射击方面的激情和天赋。从此,一柄玲珑的七音小手枪就再也没有离开她的腰际。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她截住了莫干山。在一个山坡上,她一言不发,一口气打了七十发子弹,枪枪命中目标,前方五十公尺处一棵近尺粗的白杨树被拦腰斩断,看得莫干山目瞪口呆。打完了,她抚着伤痕累累的树茬,无声的泪像是漏天的雨,流得不可遏止。那天她只跟莫干山说了一句话:你可以滚了。

    从此之后,她便以为同莫干山再也没有丝缕的关系了。可以进入近在咫尺、天各一方的境界了。然而这毕竟是自欺欺人。

    相逢时难别更难。事实上,这些年里她的心里仍然不可磨灭地活跃着阳春三月在彰德府北平原上飞马骑射的英武少年。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在她接受了远行的任务之后,抓住了一个时机,她还是不避风险不计后果甚至是不畏羞耻地找到了那片雪地——她要在离去之前了却她所有的思念。

    那个雪天,在那塘鲜艳的炭火旁边,莫干山深埋着头,默默地听她一遍又一遍地诉说,一次又一次地无声地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痕。莫干山说:“我对不起你。”

    她掐着他的胳膊说:“你何止是对不起我啊,你实在是害了我啊。你把一个女子从沉睡中唤醒,你让她看见了一扇照射阳光的门,可是你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你就急急忙忙地把门关上了溜走了。你给我留下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那是一把戳心的刀子啊。”

    莫干山说:“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痴情。”

    她更加凶狠地掐着莫干山的胳膊说,“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你以为我真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吗?你知道吗,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那是要以命相许的。你跟那个女人散了,你要跟我在一起。”

    莫干山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做不到。至少眼下我做不到。”

    高秋江泪眼圆睁:“为什么?”

    莫干山说:“我不能在她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抛弃她,我做不到。”

    她抬起泪眼说:“那我等,等到地老天荒我也要等。等到死去的那一天我也要等。”

    莫干山的脸上堆满了巨大的苦痛的表情,喃喃地说:“别这样……秋江,我知道你的心……可是,我已经伤了一个了,我不能再伤第二个了……”

    高秋江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仰起苍白的脸庞,失神地把目光投向某处,眼睛里不再有怨恨,也不再有渴望。她在一片物我两忘的境界里看见了一个漆黑的夜晚,看见了隆重的云层下的一个茕孑而立的女子。她就那么长时间地面壁而立,站得两腿僵硬。站得久了,就心静如水了。最后,她就呆滞的目光定定地投向那盆红色的炭火。

    那是一盆怎样的炭火啊,黑色的木炭燃出了透明的暗红色,一块拥抱着一块,互相燃烧着熔化着,偶尔毕剥出一两声清脆的炸响,像是不为人知的窃窃私语。屋子里没有灯,只有一盆炭火在四壁闪烁着玫瑰的颜色。

    就在那盆炭火的旁边,高秋江解开了身上所有的钮扣,展示了一个女人酝酿了二十多年的全部美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也许她没有足够的理由,也许全世界的理由都在她的手里。做了就是做了,不是开始,也不是了结。做了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远行了。

    现在,跟随高秋江的只有两件东西了,那便是旗袍和手枪。这两件东西也是她此行的基本武器。一袭轻柔的旗袍穿在身上,性别的魅力便油然而生,并且时刻提醒着她的步履。美好的女人穿着美好的旗袍,走在洛安州的青石路面上,构成了一副独特的旖旎风景。

    没有人会想到,在这旖旎的风景后面,还掖藏着一柄东张西望的勃朗宁牌七音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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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3:33:00 | 只看该作者
    四

    气候在一夜之间变得燥热起来,空中的云朵似乎被夏日灼热的阳光融化了,全都变成了雨水落进了凹凸山,山城的天空于是袒露出纯洁的湛蓝。梧桐树宽大的叶子经过几个昼夜的冲洗,恢复了新鲜的绿色,叶面上细细的绒毛在阳光里轻纱一般荡漾着,宛若飘动的梦幻。一枚晶亮闪光的金属物体托在高秋江的掌心,传递着微弱的凉润。

    这是一个玲珑的艺术品,它具有惊人的光滑和灿亮的色泽。当然,它的功能不是用来观赏的,在它小巧的躯体内部,蕴藏着巨大的激情和力量,它的存在就是为了等待一次燃烧,它或许是一个雌性,是一个盼望爱抚的女子,当它期待的伴侣出现并且猛烈地进入它的体内时,它就会热烈地释放出它的全部激情,将自己的生命在涅槃中发射出去,注入到另外一个生命中去,从而实现新生。

    在这个夏日的午后,高秋江立在祥和绸庄杜老板家二楼一间隐蔽的房子里,临窗眺望,她看见了青石铺就的街心一直往前延伸,弯弯曲曲直到没入街面的沟壑之中。

    这是一条老街了,两边以木楼居多,各色招牌杂乱无序,门板们则无一例外地被卸下来,斜靠在门脸一边。世代居住在这里的百姓草民就是靠这些小本经营谋生,他们从凹凸山里兑来茶叶、丝绸、皮货、野味和竹制品,再加价卖给外来的客商和官府的公职人员以及同商不同行的人们,互相赚取着蝇头小利,把日子过得饶有兴致。日本人打进来了,小城惊慌了一阵,大部分人跑了反,可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跑到哪里去也离不开一个家,再回到小城的家里听天由命吧。侥幸日本人忙于对付凹凸山里的抗日武装,为了有一个稳定的后方基地,对于小城的老百姓还算客气,杀人放火的事比起当年的南京就要少多了。日军刚刚进来的头年把,小城也不过才死了千把人。有了这千把人做样板,“良民”就多了许多,死人的事逐年减少。当然花姑娘还是要找的,常有几个东洋兵夜半时分偷摸出营,在青石街面上撵出几声尖叫。到了白日,太阳旗照常升起,店铺按时开张,叫买叫卖的吆喝抑扬顿挫,饭馆酒肆人来人往,车夫们把式们裸着的脊梁冒着腾腾热气,拉着有钱人串街走巷——不管到了啥年月,日子总是还要过的,活着是惟一的目标,快活地活着是永恒的追求。

    太阳已经偏西了,天气似乎变得更加炎热。远远地看去,街上的行人在不经意间稀少起来,青石板连接的街心于是更加清晰,能看见那上面由太阳蒸腾出的流动的光晕。惟有梧桐树枝桠上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显得歇斯底里。

    这时,一桩奇怪的事情出现在高秋江的视野里。

    那是一个身段纤秀的女子,打着一把绿底碎花遮阳伞,沿着青石街心由东向西款款而来,橐橐的脚步声在已经冷寂的街面上击出了节奏分明的韵味。女子和她的花伞旁若无人地走着,恰似小河中央一叶悠然的轻舟。在祥和绸庄对面的泰丰珠宝店门口,女子踌躇了一下,停住脚步向里张望。

    就在这时,从泰丰珠宝店里走出来两位浑身珠光宝气的阔太,同年轻的女子擦肩而过。

    只在刹那,高秋江的眼睛便睁圆了,她看见女子的左手灵巧地做了一个动作,其中一位阔太脖子上的金项链顿时不翼而飞,而阔太却浑然无觉,两人说笑依旧,迈着豪华的胖腿,分别跨上了恭候在门外的两辆黄包车。

    高秋江不禁暗自惊叹:好快的手!

    阔太转眼就走远了,女子却并不急于离开,从容地收起花伞,四下里看了看,嫣然一笑,扭转腰肢走进了泰丰珠宝店。

    高秋江心中一动,愣怔片刻,藏好手枪,换了一件旗袍,戴上首饰,也下楼向泰丰珠宝店走去。在珠宝店的厅堂门口,高秋江和女子打了个照面。

    这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留着齐耳短发,月白上衣配着黑裙,一副学生装束。见有人注意自己,女子窘迫地笑笑,露出两排细密洁白的牙齿,然后转过身去就要走。

    高秋江低头看看胸前,缀在左面的纯金胸花已不见了踪影。高秋江冷笑一声,跟着女子走出了厅堂。女子在前走,她就在后面跟,女子的步子放慢,她的步子也放慢,女子的步子加快,她的步子也加快,就这么不慌不忙,不前不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女子显然有些慌乱,步子终于变得急促,走到一个巷口,竟然跑了起来。高秋江仍然一言不发,笑笑,也腿跑了几步。女子站住了,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高秋江。高秋江也站住了,微笑地看着女子。

    女子发话了:“这位大姐,你这么跟着我,存的是什么心?”

    高秋江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看小姐身手不凡,想跟你交个朋友。”

    女子脸色倏然一红,苦笑一声说:“大姐好眼力,想必也是此道高手。我今天是班门弄斧了。”说完,不易察觉地翻了一下手腕,一枚金光灿灿的胸花便抛了过来。

    高秋江稳稳地接住胸花,说:“还有。”

    女子说:“大姐你这是勒索我了。”

    高秋江说:“不义之财,见面一半。”

    女子无奈,只好从身上取出阔太的项链,想了想,恨恨地看着高秋江:“怎么个一半法,把它掐断?”

    高秋江摆了摆手:“算了,这么好的东西,掐断可惜了,你就留着吧。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如此年轻貌美,为什么要做贼呢?”

    “我不是贼,我只是小偷而已。”

    “我看你一偷再偷,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女子振振有词地反问:“给你一座金山银山,你嫌多吗?”

    高秋江突然喜欢上这个女子了,觉得她不仅很有手段,而且伶牙俐齿,尤其是坦率得可爱。高秋江略一思忖,对那女子说:“你既然缺钱,我倒是可以帮你。当然我也有事情需要你帮忙。这样吧,这个地方不方便,我们找一个地方谈谈,没准能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眉山茶馆的金寨翠眉是茗中极品,就去那儿小坐如何?”

    女子眨了眨眼,机警地问:“你该不是警察署的吧?”

    “当然不是。如果是,你早晚也跑不脱。不过我也是有来头的,我劝你还是乖乖地跟我走,不然你会倒霉的。”

    女子蹙了一阵眉头,最后说:“好吧。我得把话说到前头,你要想抓我可没那么便当,我是有一伙子人的,城东城南都有。”

    高秋江笑笑,说:“这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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