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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历史的天空》 作者:徐贵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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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6 21:27:43 | 只看该作者
    五

    陈墨涵陪同窦玉泉回到小红楼,大家的心情长时间沉重。

    窦玉泉把身子埋在沙发里,很长时间一言不发。这一瞬间,窦玉泉真的现出了老态,不知是旅途劳累,还是在张普景的追悼会上悲痛所致,气色很差,很长时间还长吁短叹:“腥风血雨腥风血雨啊。打打杀杀一辈子,革命成功了,该甩开膀子干了,可是,走的走了,倒的倒了,老的老了,不堪回首啊。”

    陈墨涵说:“窦副参谋长太累了,稍事休息,恢复一下情绪。今天中午开了三桌,都是凹凸山老战友,首长恐怕有一场鏖战。”

    窦玉泉看着陈墨涵,欠了欠身子,慢吞吞地说:“这么个情绪,还喝什么酒啊?”

    陈墨涵说:“凹凸山上二下来的,活着的,没倒的,没跑的,都在这里了。梁军长说,上午把眼泪哭干,中午把酒瓶倒干。这是革命者的作风。”

    窦玉泉淡淡一笑,说:“这家伙,倒是会动员。他也不怕张普景九泉有知骂他贪杯忘义……老梁现在还能喝多少酒?”

    “你是知道的,梁军长海量,八两是不在话下”

    “哦,”窦玉泉坐正了,“这个老梁,虎威不倒雄风仍健啊。今天我倒是要跟他比试比试。不过,恐怕还不是他的对手。”

    陈墨涵心里一动,这话好像有什么潜台词呢。陈墨涵说:

    “我说的八两是号称八两,是有虚头的,吓唬别人。我跟老首长交个实底,他现在也就是三四两了,他的胃不好,上个月体检,医生给了他严重警告。”

    其实,陈墨涵还知道,梁必达的心脏也有问题,但是这个他不能乱说,这属于保密范畴。

    窦玉泉又看了看陈墨涵,说:“那就要注意了,你们要监督。老梁这个人是个干才,要保护好,你们几个人联合起来,看能不能抵过一个张普景。他比我小几岁,但怎么说也是过了五十奔六十的人了。”

    陈墨涵说:“我们哪有张政委那种魄力?谁敢夺他的酒杯?你跟他说,要注意身体,不吸烟少喝酒,他骂你,他说我们这些人谁没个这病那病?谁都有。肝啊肾啊肺啊,要是听医生的,早就被吓破了胆。不听,酒都不能喝了,要命鸟用。”

    窦玉泉说:“这个老梁,总是出语惊人。这个我得管管他,好汉不提当年勇啊。”

    说完,转过话题:“夫人和孩子都还好吧?”

    陈墨涵说:“都很好。谢谢老首长关心。”

    陈墨涵心里一直有个疙瘩想弄明白,就是关于张普景的事。大家恢复工作以后,有人传说,张普景并没有疯,也不是在“作报告”之后死于心肌梗死,问题出在他面前的茶杯上,他是有备而为之,茶杯里装有氰化钾。但这个问题直到目前还是民间演义,今天终于有了机会,陈墨涵也想知道一二,便试探着说:“老首长,梁军长一直念叨一件事,说窦玉泉不简单,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在那样险恶的环境里,窦副参谋长还敢把张政委保护起来,确实是件了不起的事。”

    窦玉泉笑了,扬起手向脑后捋了捋稀疏的头发:“如果你有那个条件,你会不用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人之常情也。要是梁必达,他可能比我做得更好。”

    陈墨涵说:“张政委最后的时光,都是跟老首长在一起,而且后事也是老首长一手料理的,您肯定知道……我们一直疑惑,张政委他真的疯了吗?”

    窦玉泉怔了一下,看了陈墨涵一眼,又转过脸去,从桌上拿起一根香烟,却不点燃,放在眼前把玩,许久才说:“墨涵老弟,你说,疯与不疯有什么明显的界限吗?”

    陈墨涵居然一时语塞,想了想才说:“区别应该还是很清楚的,思维正常与否,言谈举止正常与否,就是界限嘛。”

    “那么,什么是正常的,什么又是不正常的?我的体会是,二者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在这个环境里是正常的,在那个环境里又是不正常的,在这段时间是正常的,在那段时间又可能是不正常的。我们今天坐在这里谈这个问题是正常的,明天坐在那个地方谈这个问题就是不正常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大家都是疯子。”

    陈墨涵愕然,他觉得窦玉泉在回避什么,在绕圈子。

    “如果从医学的角度看呢?”

    窦玉泉断然说:“同样。”

    陈墨涵动了动嘴巴,又把话咽下了。

    窦玉泉说:“希特勒发动战争是疯子,某某某领导反法西斯战争就不是疯子,但某某某在全世界反法西斯斗争取得胜利之后,又搞大清洗大屠杀,这不是疯子又是什么呢?当年,百万红卫兵涌向天安门,我不说这百万人都是疯子,但在那个时刻他们确实都疯了。一说‘反右’,全国几亿人都在反,有的连右派是什么都不清楚,也起劲地反。一说搞‘文化大革命’,全国涌现了亿万个工农兵诗人,造反派五湖四海铺天盖地,祖国山河大江南北一片红。你能说这仅仅是一个人或几个人几十几百个人疯了?不是。这就好比吃药,有病的没病的这个病和那个病一起吃一种药,你说这是不是疯子?我的看法是,疯子有两种,一种是正常的疯子,这些疯子住在精神病院里或者在街头胡闹。还有一种不正常的疯子,就是你我这样的人,可以在这里开会或者聊天。好了,不能再说了,我从你的表情里看出来了,你正在想,你面对的也是一个疯子,是不是?对的,我这样看问题确实也是精神病症状。”

    陈墨涵惊呆了,他没想到窦玉泉会发表这样一番离奇的高论。但有一点他明确了,关于张普景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从窦玉泉的嘴里,他休想得到片言只语。

    离开小红楼的时候,陈墨涵还在担忧,看窦副参谋长这副状态,今天中午的招待会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吧?

    但事实很快就证明他是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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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6 21:28:07 | 只看该作者
    六

    中午的招待会上,梁必达首先向地上倒了三杯酒,说:“老张,我们今天要学老百姓了,办丧事大吃大喝唱大戏。对不起了,大戏我没法、也不敢给你唱,不是怕运动,是怕你。可是酒你不能不让我们喝。你要是想找茬,你就显个灵,你打我我都不还手。你要是不出面,那你就是同意了,我们老同志聚在一起,你不能光让我们喝水。”

    做完这一套,梁必达转过身来,宣布:“我跟张普景同志商量了,他说他今天请假缺席,他要查‘四人帮’的问题,他忙得很啊,要我们自便,下不为例。”

    梁必达来这一手,就把气氛改善了许多。

    然后,就“把酒酹涛涛”了。

    席间,窦玉泉和梁必达等人互相照顾,并没有出现“比试”的局面。大家回溯这些年的经历,故事各有千秋,经历千奇百怪,心潮难平,感慨万千,虽然不甚热闹,却有另一番滋味在心头,苦酒喜酒掺着喝。

    这时候陈墨涵才明白,梁必达说“不给他饭吃”的确是明智之举。看眼下,朱预道是很悲惨,可是,在此之前,今天能够坐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要比朱预道悲惨得多,包括他陈墨涵自己。朱预道如果出现在这里,今天这里许多人会缄默不语的。但陈墨涵换个角度,又觉得还是朱预道最悲惨,这里的人受过罪吃过苦是不错,可这些人是修成了正果否极泰来,而朱预道则是四十年德行毁于一旦,前功尽弃了,没有出头之日了。

    在主宾席将要进行到高潮的时候,窦玉泉制止了,让人把酒撤了下去。

    窦玉泉对在场的陈墨涵、姜家湖、曲向乾、陶三河和马西平等人说:“行了,到此为止吧。你们也别灌我了,心意我领了。今天这个桌子上,都是从凹凸山走出来的老同志,我说几句话,就说个酒的问题。我们这些人从战争年代囫囵着活过来了,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挫折,终于胜利了,就算把一生的酸甜苦辣都尝遍了。和平时期,又在‘文革’中活过来了,又箅是活了第二遍人生。一辈子活了两辈子的内容,值是值了,但是还不够。现在是三度青春,一个革命者应该活三遍,我们要珍惜,要把第三辈子活好,把最后这一辈子完整地交给我们的事业。我提醒K军的同志注意,要控制梁军长喝酒,岁数不饶人啊,好汉不提当年勇啊。大家也多保重。我们这些老骨头还要多做点事。”

    陈墨涵当时想,这话倒是真有点像疯人疯语了。但紧接着,梁必达也站起来说了一通颇像疯话的话:“窦副参谋长说得好。我们虽然老了,但要老得明白。党把我们放在这个位置上,是要我们继续革命。我接受老窦的臀告,以后,我自己也控制。不过,我一年要放三次量,都是在老战友老首长聚会的场合,其它场合象征性地应酬,我节制。王兰田政委来了我放一次量,窦副参谋长来了我放一次量。还有,清明节我醉一次。”

    窦玉泉动情地说:“一言为定,老梁,这三次要醉我们大家一起醉。”

    霎时,气氛又有点异常前兆,梁必达一看这态势,怕重新引起大家伤感,便对窦玉泉说:“老窦,听你的,散了吧,中午大家都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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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6 21:29:22 | 只看该作者
    七

    崔二月的问题最终解决了。

    这件事情由梁必达亲自过问,陈墨涵具体同地方政府交涉,崔二月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一次性补给抚恤金五千元,其独生儿子由当地民政部门负责安排治疗。梁必达还派出安雪梅和俞真等人赶到凹凸山崔家集,代表部队首长和当年在凹凸山战斗过的老同志,向崔二月的遗属和过去的老房东们进行“梳篦式”的走访慰问,此举在凹凸老百姓的心目中引起极大震动,就差没有山呼万岁梁青天了。

    恢复工作的第三年,梁必达升任D军区副司令员,姜家湖接任了K军军长,原政委章光辉调走,曲向乾接任了K军政治委员一职。

    朱预道从军区的“说清楚学习班”毕业之后,一纸命令下来,病休。

    宣布命令的当天,朱预道跑到陈墨涵的家里,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我有什么病啊?我他妈的除了心病,连感冒都是临时性的。我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离六十岁还差好几年呢,就不让我工作了,不让我工作,我除了等死,别的还能干什么呢?我只有等死了。太无情了啊。”

    陈墨涵安慰说:“老朱你要想得开,当年我们这些人被斗的被斗,被流放的流放,工作的权力不也是被剥夺了吗?我们不也是等死等了好几年了吗?但我们不是消极地等死,我们在等死的过程中乐观地活着。你看梁必达同志,现在都是书法协会的理事了,就是在等死那几年里练出来的。”

    朱预道恨恨地对陈墨涵说:“我这一辈子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不该翻梁大牙的眼皮子。我哪里是他的对手啊?这些年来,我算看明白了,谁都不是他的对手。李文彬不是,江古碑不是,张普景和窦玉泉不是,连你老兄也不是。你听说了没有,凹凸山的老同志中间有个说法,说窦玉泉一时手软,终生为副,张普景一招失手,到死都没有当过党委书记。”

    陈墨涵说:“老朱你这样讲不合适,大家都是同志,什么对手不对手的,你确实是有点狭隘了。”

    朱预道说:“我反正是靠边了,但是我给你提个醒,梁大牙这个人,了不起啊,有本事。你别看他五大三粗的,他肚里有牙。你不是他的障碍便罢,只要你对他构成威胁,他就能把你搞掉,而且手段绝对高超,一点痕迹都不露。谁都不是他的对手。你要当心。”

    陈墨涵笑道:“老朱,谢谢你的提醒。不过,你是多虑了。我也是快六十的人了,我吃多了撑得难受要去给他当障碍啊?”

    朱预道说:“我是不服这口气。梁大牙对我是不公正的。我是犯了错误,可我也不是一件好事没做过,那时候风声那么紧,我还安排让张普景作了一次报告……你总得给我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吧?就这么一棍子敲死?窦玉泉来了,连饭都不让我吃,我寒心啊,我看他还能蹦跶几年?”

    陈墨涵见朱预道牢骚满腹,劝慰说:“老朱,这话我劝你不要瞎说了。既然离休了,未必是坏事。无官一身轻,颐养天年,何乐不为啊。”

    朱预道直愣愣地看着陈墨涵,嘴巴张了几张,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顾自己唉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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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6 21:33:05 | 只看该作者
    八

    这一年,D军区司令员到了离休年龄,七个副司令员当中,最具有竞争实力的有三个人,一个是常务副司令员窦玉泉,一个是分管训练的副司令员梁必达,还有一个是少壮派参谋长林长征。林长征是红军后代,是年五十五岁,从年龄上讲,既占优势也是劣势。而梁必达六十有二,窦玉泉六十有四。后二者年龄均不占优势,全看工作需要了。

    从现有位置上讲,窦玉泉似乎更具有竞争实力。虽然自从抗战后期以来窦玉泉的位置一直屈居梁必达之下,但是进入高层,窦玉泉的理论修养就日显优势,而且在动乱时期受到的冲击不大,始终都在领导岗位上,不仅没有随风倒犯错误,还力所能及地做了一些保护同志的好事。同时,对于和平时期的军队建设和部队情况熟悉,在总部很受重视,在军区机关也是根深蒂固,加之为人随和,上上下下的关系都理得比较顺畅,有相当的实力基础,出任新司令员的呼声很高。

    梁必达在七二八农场当了几年改造对象,书倒是读了几本,毛笔字倒是练得有些功夫了,张牙舞爪但是别具一格气势恢宏,大言不惭地自诩为“梁体”——想当初,在农场时没有几个人说他的字写得好,“梁体”之所以成为“梁体”,已经是他当上军区副司令员以后的事了。一旦地位上来了,不是“体”也水到渠成地自成一体。但是,字写得好不等于水平高,隔离几年之后,对于部队情况相对就掌握得少一点,更不用说看文件吃透上级精神了。恢复工作之后,尤其是到了军区领导岗位上,仓促之下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近年建树甚少。然而,行将离休的军区老政委、顾问组组长王兰田则大力举荐梁必达,认为梁必达实际工作经验丰富,思维敏捷,而且思路开阔,不因循守旧,接受新事物快,符合军队现代化建设的需要。

    在D军区,王兰田自然是德高望重,不说一言九鼎,但在总部和军区机关说话都是相当有分量的。角逐到最后,由于参谋长林长征拟任军区副司令员兼军区空军司令员,军区新任司令员的人选实际上就将要从窦玉泉和梁必达两个人中间产生了。

    就在D军区司令员人选欲定未定悬而未决之际,有人从暗处打了一个横炮,在上级决策人的手里,出现了一份来路不明的材料。材料说,在抗战时期,凹凸山根据地某县县委书记李文彬之所以被俘,事出有因,是当时的分区司令员梁必达为了排除异己、打击内部与其意见相左的同志而一手制造的阴谋,李文彬在身陷图固之前,对此似有察觉。日伪将李文彬的行踪掌握得天衣无缝,疑点甚多,系内部人员故意透露。李变节后,凹凸山分区和国民党军刘汉英部联合锄奸,分区政委张普景要求活捉,弄清李被俘原委,但某某某禀承梁必达的意图,没有执行张普景的指示,要求执行者高秋江将李文彬击毙,造成死无对证的局面。

    李文彬在预感死期将至之际,曾试图致函组织,揭露梁必达的阴谋,就在被杀之前,还误将一份揭露材料交给了高秋江。但高秋江因欲报私仇同上司刘汉英反目,遭到刘汉英派遣的特工人员追杀,同时,在追杀高秋江的几路人马中,也有凹凸山分区派遣的锄奸人员,分析认为是梁必达杀人灭口之举……材料最后说,张普景曾写过《关于李文彬被俘的几个疑点》一文,对此有翔实的剖析,可惜“文革”期间张普景受到迫害,文件资料也尽数佚散。

    这份匿名材料无疑是一颗定时炸弹。

    陈墨涵在获悉这个情况之后,情不自禁就想起了当初他和梁必达在七二八农场“改造”的时候,围绕一个“我”字展开的那场讨论——那简直就是一段谶语——看来梁必达现在是要“升”了,而且是最后的冲刺,但是,右边的“那条腿”也果然出现了,出其不意地来了个“扫堂腿”,打了梁必达一个冷不防。

    那么,梁必达的右边是谁呢?

    陈墨涵不是唯心主义者,但他还是注意了一下,这一注意,就又生出许多疑惑。

    这件事情显然不是小事,挑起事端的人可以说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孤注一掷,背水一战。无论是出于对史实的严肃性考虑,还是出于对个人名誉的负责态度,这件事情都是非查不可了。一查,就查了个水落石出。

    “文革”期间,造反派抄了张普景的家,但资料并没有毁掉,那篇文章几经辗转,现在在军部保密室收藏。但张普景的文章自陈证据不足,只是怀疑,无法定性,而怀疑的重点并不是梁必达,反而是窦玉泉。虽然那时候中央已经明确规定不再纠缠历史问题,但这件事还是给窦玉泉竞争司令员一职带来了很大的阴影,姑且不论张文对他不利,单就匿名信的锋芒直接冲着梁必达这一点,也似乎有理由怀疑是窦玉泉所为——这么大的首长了,还用这种鸡鸣狗盗的手段对付同志,的确有失君子风度。如此一来,窦玉泉的分数就大大地打了折扣,用旁观者的话说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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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6 21:35:16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六章

    一

    八十年代中期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人民解放军D军区教育训练大会隆重召开。

    新任司令员梁必达和政治委员马峻岭在主席台前排中央位置就座。在梁必达的右边,依次是常务副司令员窦玉泉、副司令员林长征、赵文斌、姜家湖,参谋长谭智慧,后勤部长张秀海。马政委的左边,依次是副政治委员章光辉、曲向乾、吴瑞典,政治部主任宋上大。

    军区副参谋长陈墨涵坐在第二排,同陶三河、马西平等几个军里的首长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当年在凹凸山抗战的老一辈子人里,除了死去的,活着的人里面,只有江古碑和朱预道消失了,连按姓氏笔画为序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梁必达戴着无边老花眼镜,面色平静,正襟危坐,居高临下地俯瞰会场。

    台下,有两千多颗中高级头颅纹丝不动,尽管是副政委章光辉在作动员报告,但是,将近五千束雪亮的目光还是照耀在几分钟前才宣布就职的新司令员梁必达的身上。

    偌大的礼堂被思想的潮水涨满了。这些动荡不定的、上了年纪的或尚且年轻的、突如其来又迅速消失的思想的潮水在身体与身体之间,在桌子上面,在椅子下面,在所有的空隙里流动。军官们注视着他们的新司令员,像是读一本厚厚的著作。这个从一个偏乡僻壤里走出来的汉子,这个在战场上骁勇善战的斗士,这个无师自通从战争中学习战争成长起来的高级将领,已经走向了他人生最为辉煌的峰巅。他那双睿智的目光平静中暗藏着自信,柔和中蕴含着威严。

    陈墨涵也在注视着梁必达,他在判断这位新任司令员——此刻,他在想什么呢?

    章光辉的动员报告结束了,主持会议的常务副司令员窦玉泉宣布——“请梁必达司令员作重要指示”,然后,礼堂里静默了两秒钟左右,再然后,一阵旋风般的声音腾空而起,有将近五千只手在同时做着同一件事情——鼓掌。

    梁必达就在这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这些掌声意味着什么,他们是在表达同一种感情吗?这些掌声所表达的感情是同一个分量吗?不,肯定不是。

    没有任何两对掌声是相同的,绝对没有。如果这两千多个人同时咳嗽,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那倒有可能是表达相同的意思。

    梁必达的思维世界里突然出现了一段空白——啊,安静极了。这跳动着两干多颗心脏的礼堂此刻真是安静极了,这轰轰烈烈的掌声真是安静极了。他感觉到他正在一个无人的旷野里独自行走。他在这个无人的旷野里独自行走了将近十秒钟,这才微微一笑,将无边眼镜取下来,换上一副有边眼镜,从容地摊开面前的讲话稿,开始了就任D军区司令员之后在重大场合里的第一次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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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训练动员大会结束后,梁必达和夫人设家宴接待正在来访的Y国军事代表团切斯特顿少将夫妇一行七人,开了两桌,作陪的有窦玉泉夫妇、章光辉夫妇、姜家湖夫妇、曲向乾夫妇、陶三河夫妇、陈墨涵夫妇等人。

    席间,梁必达挥洒自如,龙骧虎步,频频举杯,纵谈当今国际军事格局,横论本军雄师威风,颇有指点江山的大将风度,多少还带有一点耀武扬威炫耀实力的色彩。

    Y国的客人也为梁必达的豪放和洒脱所感染,因为名义上是家宴,加之梁必达又把气氛调理得十分家常化,大家就少了许多外交场合的矜持和拘谨,居然当真喝开了茅台。

    在男主人左手边就座的是切斯特顿的夫人,原籍法兰西,豪华型重量级,浑身肥沃,但风韵犹存,从那一颦一笑中还能看出十几二十年前迷人的风采。

    过了花季的法兰西半老女郎同年过花甲的老梁必达并肩战斗,显得十分匹配。切斯特顿夫人声称被梁必达迷住了,于觥筹交错之间,不断地眨动曾经美丽过的蓝色的眼睛,风情万种地向梁必达撒娇。

    梁必达豁达大度,更是谈笑风生妙语连珠,跟切斯特顿夫人联袂表演,把家宴的气氛一次又一次地推向高潮。

    切斯特顿是个中国通,其父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是个上校,在一次进攻战斗中被流弹击中丧生,所以切斯特顿对于中国怀着一种很复杂的感情,从军后致力于研究中国军队的战略战术以及军队建设,是个很有见地的中国问题专家,这种研究无疑带有很明显的个人色彩。只是,在外交场合里,切斯特顿还是不得不学习中国人的韬晦,隐蔽起真实的感情,不显山不露水地矜持着,自始至终只是微笑,竭力地保持着Y大国军事外交家的涵养,与梁必达以外的中国同行们象征性地碰杯致意,并在不易察觉之中以眼神暗示夫人,对其过于放浪形骸表示了不满。无奈法兰西半老女郎一见到巍峨魁梧而又风度翩翩的梁必达,就情不自禁了,哪里还顾得上看切斯特顿的眼神?不仅冒险喝开了中国烈性白酒,而且主动兴风作浪,逮住梁必达一个劲地灌酒。

    梁必达来者不拒,尽管他对切斯特顿夫人身上的狐臭气味和过于露骨的缠绵还很不习惯,但仍然礼貌地接受下来,还放下架子跟她开起了中国式的玩笑:“我们两个左一杯右一杯地碰,我家老伴跟你家先生恐怕要吃醋呢。”

    切斯特顿夫人不知道吃醋是个什么意思。在座的还有一个颇为年轻俏丽的姑娘,是中方翻译。女翻译费了很大的劲也没有说清楚,最后干脆言简意赅了:“就是怕你夺走梁必达将军的意思。”

    切斯特顿夫人放肆大笑,说:“啊,梁必达将军是很有魅力啊,我如果还在这里住上三天,可能就要跟梁必达将军私奔了。”

    梁必达半醉半醒地说:“好啊,不过,私奔可以,但是不能奔到你那里去。到了Y国,我就只能当士兵而不能当将军了,那样的事情我是不会干的。”

    切斯特顿夫人面若桃花,一双半老的美丽眼睛春潮荡漾,还没有来得及继续撒娇,一直不动声色的切斯特顿少将却不失时机地截住夫人的话头,突然改变主题,问道:“梁必达将军,能向您请教几个问题吗?”

    此时梁必达已经做出醉眼蒙眬状,面带憨笑,说:“本司令乐于回答。”

    切斯特顿说:“听说梁必达将军出身于乡村,你童年的时候想到过今天要当将军吗?”

    梁必达说:“当然想过。我梁必达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了当司令的。”

    切斯特顿做愕然状,想了想又问道:“当年,梁必达将军是不是为了吃饱肚皮才扛枪的?据我所知,在你们中国的军队里有许多将军都是为了吃饱肚皮才当兵的。”——这话似乎就有些挑衅的意思了。

    但梁必达却似乎没在意,狡黠一笑,不假思索地说:“我参加抗战的时候不缺饭吃。我在娘肚子里呆到第八个月的时候,就听到了外面的世界在闹革命,那时候我就开始研究革命是个什么东西,研究了三个月,才弄明白。我是我老娘怀胎怀了十一个月才决定出生的,就是冲着革命这条路来到人间的。”

    切斯特顿仍然穷追不舍,说:“我听说梁必达将军当年本来是要参加中国的另外一支军队的,是和那支军队失之交臂,才到了共产党的军队。我还听说,您之所以最终留在了共产党的军队里,与一个叫东方的女子和杨庭辉先生有关。假如,在最初选择道路的时候,您首先遇到的是另外一支军队,再假如,您在走进这支军队之前没有遇到东方小姐和杨庭辉先生,那么,您能想象您今天是个什么样子吗?您是不是认为您今天的结局是由许多偶然因素组成的?还假如……”

    梁必达警觉起来了,眉头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注意地看了切斯特顿少将一眼,但马上就笑了,大手一挥说:“没有那么多的假如。假如那些假如都能成立的话,我梁必达就不会到这个世界上来。假如还有一个假如能够成立,假如令尊大人在走向朝鲜战场之前还没有结婚,今天在这里坐着的就不会是你切斯特顿少将了。所以说,在有些问题上,没有假如,只有必然。偶然往往也是一种必然。”

    没有人听不出来,梁必达的话里已经明显带着火力了。切斯特顿明白过来,脸色便阴沉下来,一时竟无言以对。

    梁必达乘胜追击,又说,“看来,切斯特顿将军对我梁必达的历史很有研究嘛,不胜荣幸啊。能告诉我吗,你还知道了一些什么?”

    切斯特顿窘了一下,避开了锋芒:“梁必达将军,我知道你们都是马克思的信徒,那么你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吗?”

    梁必达大笑,说:“我当然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而且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为什么说我生下来就是个革命者呢,是因为我的每一步都踩在了革命的鼓点上了。我的资历和眼前的事实就是证明。”

    “那么,梁必达将军,能谈谈你对唯物主义这个概念的理解吗?譬如您的说必然……”

    这明显是再一次挑衅了,梁必达从切斯特顿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看出了轻蔑—一狗日的,他还是把老子当土八路考核啊。

    梁必达笑了,并且是微笑,说:“我认为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根本标志,就是承认事实。我可以举个例子,在朝鲜战争中,我们的敌人被打得丢盔卸甲,灰溜溜地滚蛋了,而我们胜利了。我的对手上西天了,而我还在这里喝酒,这就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认识到这一点,就是唯物主义的态度。如果还有人胆敢发动不义之战,我还是要把他送到西天去,让他到天堂洗洗脑筋,这就是唯物主义的态度。”

    切斯特顿听出了梁必达的弦外之音,顿时面如土色,很不自在地搓了搓手。

    家宴的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

    切斯特顿夫人感到被冷落了,她尚不了解其男人隐蔽在心底的刻骨铭心的仇恨,很不满意他老是用一些郑重其事的问题来搅和眼前欢乐的场面,便又打了一个横炮,说:“梁必达将军,你有情人吗?”

    梁必达顿时愣住了。切斯特顿夫人的这个问题显然是中国军队高级将领极不愿意涉及的问题,但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毕竟比阴阳怪气的切斯特顿少将要可爱得多。

    梁必达想了想,有了主意,爽朗一笑,向切斯特顿夫人送了一个暧昧的眼神,说:“当然有了,我梁必达生来就喜欢漂亮女人,但是按照我们中国的法律,我只能娶一个女人,她就是我的夫人,坐在你身边的安雪梅女士,也同时兼任我的情人。当然了,假如是到贵国定居,我倒是可以考虑同切斯特顿夫人建立情人关系——如果将军不介意的话。”

    切斯特顿夫人快活了,又问:“梁必达将军,你要坦率回答,在你的夫人之外,你还有没有同别的女人有过性关系?”

    梁必达大窘,在场的中国男女军人或非军人也无不为之无地自容。俞真悄悄地同陈墨涵耳语:“这个老骚娘们,还真发情了,对梁司令员的一切都感兴趣。低级趣味。”

    陈墨涵笑而不语。

    梁必达面红耳赤地说:“你们Y国是最讲尊重隐私的,我本来可以用一句外交辞令来搪塞——无可奉告。但是,我可以不搪塞,我可以襟怀坦白地告诉我亲爱的切斯特顿夫人,我没有同我夫人以外的任何女人做过你说的那种事情。因为……因为我不习惯。”

    切斯特顿夫人目睹梁必达的窘迫,开心地大笑,笑得浑身肥肉波浪起伏。陪同的中国人也为梁必达这个既不失礼貌又把分寸把握得极好的回答而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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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梁必达的家宴就在切斯特顿夫人的玩笑中恢复了友好和和睦的气氛。

    但是,切斯特顿少将却很不甘心,他是有备而来,对准是要同梁必达进行一场舌战的,于是又提出请梁必达谈谈对战争与和平的看法。

    梁必达忍住了满腹不快,仍然不失礼貌、而且恳切地说:“我以一个军人对另一个军人,而不是以作战一方对另一方的名义,向切斯特顿将军谈谈我的一个重要体会,那就是:和平是战争的最完美的表现形式,是战争的终极目的。但是,没有战争就没有和平,没有了‘战争’这两个字,‘和平’这两个字也就不存在了。没有战争,甚至没有人类文明。战争是人类一切文明的老娘。我们中国军队的态度是,第一,坚持和平相处的五项原则,决不穷兵黩武。第二,我们的战争是为了消灭战争,是通向和平的惟一途径。我们中国字的‘武’字,上面是个戈,下面是个‘止’,就是停止兵戈相见的意思。以武止武,以战争制止战争,就是我们中国军人的使命。第三,我们将一如既往地保持雄厚的实力,但是这不是为了发动战争,而恰好是为了在世界军事格局中起到均衡作用,与那些军事大国势均力敌,形成对峙态势,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切斯特顿耸耸鼻子,很认真的样子,像是嗅着什么不对味的东西,重新发起攻势,说:“那么,如何解释五十年代初期中国和联合国军在朝鲜的那场战争呢?同联合国军作战,实际上就是同整个世界为敌。”

    梁必达的脸色说变就变,立即拉得很长,端起酒杯,大喝一口,微微冷笑了一下,说:“这个问题国际社会早有公论,切斯特顿将军在这个非正式的场合里提出这个问题很不友好,有挑衅的意思。但是问题既然已经提出,我必须发表自己的观点。第一,至于说我们是同联合国军作战,我不同意这种说法,你们的所谓的联合国军,实际上就是一些干涉别国内政的伪国际宪兵,是以Y国为首的极少数国家,不能代表联合国。第二,朝鲜战争已经把战火燃到我国边境,唇亡齿寒,我们不能袖手旁观。举个例子,我在你切斯特顿邻居家里放一把火,你能无动于衷吗?你说你是主持正义维护公道,我不这么看。不干涉他国的内政,就是正义公道。既然你多管闲事,我就有理由管一管你这个多管闲事的。第三,谁都不要想在这个世界上称王称霸。谁称王称霸,危及到中华民族的利益,我们同意了,我们的这个不同意。要不然,要我们这些军人干什么,我们就是干这个的。”

    梁必达半真半假地醉着,不仅把语气加重了,表情变得阴阳怪气了,还用手模拟了一个手枪的形状,往切斯特顿的胸口处比划了一下。

    无论是Y国的还是中国的军人以及夫人们,都明显地感到了家宴的气氛再一次急转直下,甚至到了一燃即爆的地步,不禁暗暗地捏了一把汗。尽管已经出现了外交规则应该避免的情况,但大家都是军人,在这里,军人的血气都有些膨胀,都希望自己的一号人物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在最需要和稀泥的时候,没有稀泥。

    切斯特顿也不示弱,也用手模拟了一个手枪的形状,骄矜地笑道:“梁必达将军,干这个,你们现在已经干不过我们了。天上的,地下的,近距离的,远程的,你们都是大大地落后了。我们的装备是一流的。”

    梁必达爽朗大笑,笑得回肠荡气,大声说:“哈哈,你们的装备是一流的,老子的人是一流的。你信不信?我们两个人一起到地狱里走一趟试试,老子能回来,你狗日的未必。”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

    切斯特顿是听明白了,但是他的随员并不全是中国通,只知道气氛紧张,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紧张。

    女翻译木然而立,好长时间都拿不定主意。她不知道梁司令员这番连贬低带嘲骂的话能不能原封不动地翻译出去。梁必达却毫不收敛,对女翻译说:“讲给他们听听,就说我说的,我提议我和切斯特顿两个人到外面拼刺刀,看看是他的装备一流还是老子的人一流。”

    女翻译想了想,把梁必达的话做了一番调整,翻译了过去。

    Y国军事代表团所有成员的脸上立即凝固了表情,一起傻乎乎地看着梁必达。

    还是切斯特顿先反应过来,觉得该收场了,真的撕破脸皮,闹出一桩外交丑闻,梁必达这个老魔鬼不在乎,他回国却是吃不了兜着走,他的使命不是到中国来同梁必达骂阵的,也不是来丢丑的。想到这里,于是咧嘴一笑,说:“梁必达将军有风度,是这个。我是开玩笑的。”一边说,一边伸出了大拇指,并且走近梁必达,拍了拍梁必达的肩膀。

    梁必达也笑了,说:“切斯特顿将军是这个。”一边说,一边伸出了小拇指,“我也是开玩笑的。但愿我们的玩笑不影响中Y两国人民的友谊。”

    话说到此,梁必达停顿下来,招呼切斯特顿靠近,伸出手把两个人的脑袋拢在一起,做亲密耳语状,低层但却十分有力地说了一句:“我、日、你、妈!”

    切斯特顿明白无误地听懂了这句话,像是屁股上被谁猛砍一刀,顿时呆若木鸡。两国其他多数人实际上也听到了这句“耳语”,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一律茫然着。

    梁必达则神情自若,爽朗大笑,端起酒杯,煞有介事地大声说:“我听说切斯特顿的父亲是几十年前在朝鲜战场上阵亡的,那时候我是师长,不知道切斯特顿将军的父亲是不是我的部队打死的。不管是不是,我都表示遗憾——对于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们只能表示遗憾了,只不过我们不希望这种遗憾再次发生了。我刚才跟切斯特顿将军说了,我们不仅欢迎他和夫人以及诸位同行来本部访问,在适当的时候我们还邀请切斯特顿将军的母亲来华观光,我当尽地主之谊,亲自陪同。”

    在场的中国人马上就明白了梁必达的伎俩,不禁窃笑。Y国的军人们也分明从切斯特顿的脸上看见了竭力遏制的愤怒和无奈。但是,还没有等切斯特顿发作,窦玉泉已经率先鼓起掌来,并大声响应梁必达的话:“好,为切斯特顿令萱大人的健康干杯!”

    众人一致响应,呼声顿起,一片叮里咣当的碰杯声。

    事已至此,切斯特顿就没辙了,为他母亲的健康干杯,他不能不干。再说,又能怎样呢?在梁必达笑嘻嘻地骂出句话的时候,他没有及时作出反应,坐失了战机。现在再反击,为时已晚,没那个气氛了,大家都在为他的母亲干杯,他要是同梁必达撕破脸皮,不仅丢丑,还会暴露出自己的小家子气,如此,只好假装糊涂,权当没有听明白梁必达的话。

    想到这里,切斯特顿便恨恨地咽下了一口闷气,做出一副喝醉的样子,摇摇欲坠地晃了晃身子,举起了酒杯。但是他没有同众人碰杯,而是恶狠狠地瞪了梁必达一眼,气势汹汹地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梁必达并不理会切斯特顿的失态,豁达一笑,环视四方,微醺的脸上春风荡漾,陡然提高了嗓门:“女士们先生们同志们朋友们,为了中Y两国人民的友谊万古长青,我提议,我和切斯特顿将军共饮十杯。”

    切斯特顿一听又傻眼了,欲说抗议吧,又不知道梁必达还有什么损人的高招,这个老魔鬼他惹不起。况且人家说要和他的母亲发生性关系,按他们Y国的思维习惯,也不是太丢丑的事。

    尽管梁必达的意思不是说要同他的母亲友好,而明显有侮辱的意思,但此时也只能当友好理解了。他的确是小看梁必达了,他后悔不该主动挑起战争,打嘴皮子仗,他同样不是梁必达的对手。再说,也容不得他抗议了,出席家宴的D军区的军人窦玉泉、姜家湖、陈墨涵和陶三河等人见梁必达发出了信号,一拥而上,对Y国军事代表团的其余人员进行茅台包抄。

    Y国军事代表团的另外几名成员也是乙醇爱好者,在中国最负历史盛名的美酒面前,岂有无动于衷之理,早就不耐烦切斯特顿和梁必达的嘴皮子官司了,见窦玉泉等人起哄,纷纷响应,把酒杯碰得气壮山河。

    安雪梅和俞真等人则缠住切斯特顿夫人不松手,两国妇女界以极其真诚的态度表达着虚情假意的友好,硬是将切斯特顿夫人连连灌下去十数杯白酒,以至于喝得烂醉,自己还抱着个酒瓶往下灌。

    这时候已经没有人再支援切斯特顿了。整个家宴在友好的词汇里互相角逐敬酒碰杯,局面很快就恢复了其乐融融的“战前状态”。如此,切斯特顿少将有苦难言,只好硬着头皮接受梁必达的挑战,横一杯竖一杯地“为中Y两国人民的世代友好而干杯”,委实是借酒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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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梁必达的家宴结束的时候已是夜晚十一点多了,最后的结果是切斯特顿和他麾下的军事代表团全体成员烂醉如泥,切斯特顿夫人当场就靠在梁必达的臂弯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傻笑,鼾声大作。

    直到此时,梁必达这才暴露了真实的厌烦,吆喝工作人员将手下败将们送回宾馆休思。

    中方人员中,窦玉泉等人也是摇摇晃晃,只有陈墨涵夫妇在喝酒过程中弄虚作假,搞了不少偷梁换柱的动作,这才勉强清醒下来。

    梁必达更是清醒如初,他亲自把俞真送到门口,让她先走一步,却把陈墨涵留下来了,说是作彻夜畅谈。

    当所有的人都走完之后,梁必达引导陈墨涵进了他的书房。书房约有四十多平方米。一套宽大的办公桌椅居于书房一侧,左右山墙上对称地各排列着四组高、宽、厚均有分量的红木书柜,气宇轩昂。一边是图书,另一边则是各种兵器的模型,有中国最古老的戟槊戈剑的缩影,也有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导弹火箭和战年的模拟。另有几盆正在盛开的君子兰和月季花牡丹花摆在办公桌的下面,与桌子后面的梁必达交相辉映。

    落座之后,安雪梅亲自上茶,然后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陈墨涵被安排坐在靠窗一面的沙发上,以墙角为直角坐标系,视线与梁必达呈网十五度接壤。一盆直径约自_一公尺的针叶铁杉横在二入之间。

    梁必达点了一根中华牌香烟,悠悠地抽了几口,看着陈墨涵,并不说话。

    陈墨涵被梁必达突如其来的平静并得心里直犯狐疑,不知道这老见今晚要跟他说些什么。比起其他的旧部,他因为同梁必达有了一段在七二八农场甘苦与共的接触,对于进入老年的、如今身居高位的梁必达,自信多了几分了解。但是,他同时清楚,那种了解也就是比别人只多几分而已。这样一个人,一生六十余年,同金戈铁马打交道占去了三分之二强,他从一个乡野小镇的无知伙计,脱颖而出成为军队声名显赫的高级将领,一生征战,胜多于败,几乎攻无不克。在漫长的道路上,几乎步步都有偶然因素,但是步步都没有走错,就像在冥冥中有一颗太阳在他的头顶上照耀,以至于他能不假思索地说出“我梁必达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了当司令的”和“没有那么多的假如,假如那些假如都能成立的话,我梁必达就不会到这个世界上来”那样的话。

    他的自信看起来简直是与生俱来的。他就像一本厚厚的书,每一个细节都是耐人寻味的。但他同时又像一座海洋,在他的灵魂世界里,深不可测波谲云诡。他就是一块在战争的炉膛里熬炼出来的稀有金属。他的智慧和他的神秘同样是除他本人以外的任何人也休想探悉的。

    可是,梁必达把他单独留下,到底是要说些什么呢?终丁,梁必达开腔了,微笑着说:“陈副参谋长……哦,在家里,在这里,我应该称呼你墨涵老弟或者陈三少爷。”

    陈墨涵笑笑,说:“你就是再喊我白匪,我也不会抗议了。”

    梁必达怔丁一下,随即爽朗大笑,伸出巨掌,揉着左脸,说:“你还记着这件事啊,哈哈,三十年河东河两,我们扛枪吃粮都有四十多年了。白匪也好,赤匪也罢,我们现在都是一个身份,都是不折不扣的‘共匪’。你就是把我正中劈开,大卸八块,组装起来也还是个‘共’字。你我都老了,连骨头都是共产党的了,我说句出格的话,就是让你我现在去当叛徒,都来不及了。想当年,我想当国民党没当成,就当了共产党。你走了一段弯路,最后还是当上了共产党。我们就是注定的共产党。”

    陈墨涵对梁必达的话并不感到惊讶。近几年,陈墨涵一直给梁必达充当参谋长或副手,梁必达出语惊人不是一次两次了,常常节外生枝地发表或流露奇怪的想法或念头。但是,陈墨涵又不得不承认,他的那些想法或念头都不是随便说的,在你出其不意之中又分明能让你感受到他话里的机锋,那里面都有睿智的火花在闪耀。他说了就说了,他不会给你深入解释的,尤其是从他内心深处流淌出来的思想碎片,弦外之音,听得明白你就明白,听不明白的,你们这些作庙算工作的,就自个儿慢慢揣摩去吧。

    当然,在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在梁必达刚刚接任D军区司令员的第一个夜晚,梁必达要跟他单独畅谈,决不可能是谈工作的。

    陈墨涵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闪电——一个稍纵即逝的思想的火花照亮了他思维世界的某个角落:难道,他是想摸我的底,摸摸我对那件事掌握的情况,摸摸我的态度?

    所谓的“那件事”,就是指梁必达终于战胜了窦玉泉,以绝对优势出任D军区新任司令员这件事情。虽然已成事实,但是,近几天来,在军区大院里,尤其是在一些离退休老干部中间,却像暗河一样流行着一个传说,说是在当初梁必达和窦玉泉二人正在抗衡、鹿死谁手尚未分晓之际,突兀出现的那份以梁必达为主要攻讦目标的匿名材料,并非出于窦玉泉之手,也非出自他人之手,而出自梁必达的长子、K军某团团长梁尚武之手。这一手来得厉害,看起来靶子是梁必达,但它所起到的实际作用是,梁必达和窦玉二人的历史就是通过这份材料引起了上级某决策人物的重视,虽然公开的结论语嫣不详浮皮潦草地收了兵,事实上,决策人物明察秋毫,透过战争历史的云雾,将当年凹凸山区一段悬案调出来研究个透彻,反而使梁必达的赫赫战功浮出水面,窦玉泉当年执行错误路线过激的事实也再一次亮相。尤其是张普景《关于李文彬被俘的几个疑点》现世,更对窦玉泉形成十分不利的局面。

    这件事情说到底还是扑朔迷离,一团乱麻。但是,它却促成了对梁必达的任命,它至少证实了梁必达的清白和炮制那份披露材料的居心叵测。虽然找不出证据证明那份材料是窦玉泉炮制的,但是,在军区和总部,人们在想到那份材料的时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要往窦玉泉这个名字上多看几眼。如此,就把窦玉泉看得小了一号。

    以上这些传说,陈墨涵自然不会全信,当然也不会全不信。

    据说,这个传说是梁尚武在得知其父将要被任命为司令员的可靠讯息之后,得意忘形,携妻子张原和幼女小慧慧,邀请若干铁杆战友,在所部驻地H城最高档次的饭店稻香楼摆酒庆祝,酩酊大醉后自我暴露的。梁尚武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他们老一辈打常规战争可以,现代化战争要看我们的了。梁团长略施雕虫小技,就帮老爷子把障碍扫清了。”

    就这一句话,传了出来,便引出了无限猜测。当时在场的人里就有陈墨涵的大儿子陈晓俞,朱预道的女儿岳子影,张普景的儿子张文韬、女儿张原。梁必达的女儿东方红因在外地工作,没有参加哥哥的庆祝活动,而且打电话企图制止这次行动,但是没有成功。

    陈墨涵听到这个传说之后,给陈晓俞打了电话,委婉地询问了此事,但陈晓俞断然否认。陈晓俞说,喝酒是有的,但是根本没有谈到你们老一辈子的事,聚会是因为给小慧慧过周岁。国事免谈。

    尽管自己的儿子否认了,但陈墨涵却仍然狐疑。那几句话的确像是梁尚武说的,那小子像他爹,虽然还没有经过战争,大智大弱暂时还看不出来,但出其不意的战术还是初显端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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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6 21:38:01 | 只看该作者
   五

    陈墨涵估计,今晚梁必达挽留他作彻夜长谈,就是同上述传说有关。

    出乎意料的是,梁必达并没有把话题往那个思路上引,而是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墨涵同志,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一件什么事吗?”

    陈墨涵不得要领,回答说:“司令员的思路神出鬼没的,哪是我能神机妙算的啊。我是越来越难领会首长的意图了。”

    梁必达把身体埋在硕大的皮椅子里,以手抚额,说:“就在刚才,半个小时以前,我突然想,我该休息了,应该辞职。”

    陈墨涵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梁必达,良久才说:“司令员,此言从何谈起?”

    梁必达说:“你不相信吧?两个小时前,倘若是别人对我说这话,我敢掴他耳光子你信不信?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可是,这是真的。刚才在同切斯特顿叫阵的时候,我还在想,有朝一.日,我也要领一支部队打到Y国去,狗日的老子也当一回国际宪兵。可是,下来之后,我想明白了,这个有朝一日不会再有了。你我都是过了六十往七十岁走的人了,我这个年纪,在我军大区司令员的位置上,不是最老的。而相当于我这个职务的切斯特顿才四十八岁,他那个年纪在他那个位置上却不是最年轻的。真的拼刺刀?开玩笑罢了,除了士气高他一头,别的概无优势。他的底气是足啊,综合国力你没法跟他比,战斗力你也没法跟他比。我们说强大,是强大,就看跟谁比了,不能光跟越南老挝柬埔寨比,要比就跟强的比,比不过人家,你就得忍气吞声。未来战争不是你我经历过的那种常规战争了,我们中国哪怕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打光一个团,还有一个师,可以前仆后继,跟他打持久战。人对人,个顶个,拼刺刀抡手榴弹,老子谁也不尿。可未来战争是什么?未来战争就是高科技战争,你人多没用,你勇敢也不一定能勇敢得出来,他有隐形飞机,有导弹,有电子武器,你在这里把刺刀大炮备得车马炮齐,可他不跟你照面,你连影子还没见着,战争已经结束了,人家已经胜利了,你徒有一腔热血,可是报国无门,你干瞪眼。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未来战争,我们这些人已经不适应了,既不是拼刺刀挥大刀片子了,也不是常规战火器战了,哪怕你有孙子兵法三十六计,都不一定有机会施展。一句话,我们在立足于常规战争的前提下,必须着眼于高科技战争,不一定就能打起来,但是你必须准备,只有你准备充分了,才反而有可能打不起来,你没有准备,他吓唬就能把你吓唬住。”

    陈墨涵目瞪口呆。尽管他知道梁必达一向是鲁莽的外表掩盖着精明的内心,但是,从梁必达的嘴里流露出如此深谋远虑的战争忧患意识,他还是感到意外。这不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问题,这就是高屋建瓴高瞻远瞩。梁必达说他生下来就是冲着要当司令员来的,这活不是盲目自信,司令员就是司令员,梁必达就是梁必达,那颗看似:普通的头颅绝不普通。陈墨涵诚恳地说:“听司令员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们都落后了。”

    梁必达说:“落后的何止是你们啊,我不落后,就不会跟你这么推心置腹了。所以我说我想辞职呢。我们对高科技战争懂得多少?几乎一无所知。是的,是可以学习,可以活到老学到老。可是,我们能学过年轻人吗?常规战争我们可以从战争中学习战争,可是高科技战争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我们为什么不激流勇退,让年轻人早一点进入情况呢?我们是功成名就了,没有什么遗憾了,可以理直气壮地退下来,可以袖手旁观,也可以呐喊助威,就是不能挥戈上阵了,那是要出洋相的。墨涵同志,你不会认为我是故作姿态吧?”

    陈墨涵说:“就算是故作姿态,这个姿态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作得出来的。”

    梁必达淡淡一笑,说:“我是今天,……哦,现在已经算是昨天了,昨天才宣布任职,今天就提出辞职,显然是天方夜谭。可是,我又分明感到了紧迫,也许,在司令员的位置上我还要盘踞年把两年,怎么办?就这么死皮赖脸而又毫无建树地等待下台?那不又耽误了几年?不能等。我们的战争眼下是没有发生,然而国际间的战斗天天都有,我们不能熟视无睹,战争离我们并不遥远,如果我们不认识到这一点,战争就会离我们更近。我在这里代表我个人提议,你这个副参谋长要紧急行动起来。我犯个自由主义,你新的任职命令很快就要下来了,D军区的高科技学习就由你来主持,我的三把火就从你这里烧起,从明天起,你就给我思考这个问题,下个礼拜,要成立一个班子,叫响高科技战争准备的口号,同时给总部写报告,我们D军区要向科技建军的方向努力,部队砸锅卖铁也要先把计算机自动化建立起来。兵器装备我们无能为力,但是立足现有条件,在通讯、情报、交通、补给等指挥和保障系统方面,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有了这第一步,我们也好给后面上来的同志交个好班。”

    陈墨涵真诚地激动了,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眼窝有些发热,声音有些发颤,说:“司令员……老梁,有你这句话,我陈墨涵全力以赴。至于新的职务,无所谓,我就当一个专门分管科技的副参谋长,能够在这个岗位上做点实事,死而无憾。”

    梁必达平静地笑笑,摆了摆手,说:“墨涵,你别激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们一起努力就是了。这个问题就到这里,现在,该是我们两个蓝桥埠娃子谈点私事的时候了。墨涵,还记得韩秋云吗?”

    陈墨涵浑身一颤,惊问:“怎么,有她的消息了?”

    梁必达点了点头,说:“来信了。她的那个洋老公死了,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漂泊,倍感孤零啊,申请回国定居,我已经跟国务院有关部门联系了,正在办理。”

    陈墨涵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说:“好啊,落叶归根啊。她没有孩子吗?”

    梁必达说:“没有,这也是战争给她留下的遗憾。遗憾,我们就是在遗憾中生,而且还将在遗憾中去。”

    陈墨涵琢磨梁必达的话,沉思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开玩笑说:“我听司令员这话,是不是有破镜重圆的意思啊?”

    梁必达凄然一笑,说:“老了,还谈什么破镜重圆?就是让我破镜重圆,我也不干了。积六十多年人生经验,我现在得出一个结论,老婆还是自己的好,我的老婆还是老安好。好了,不要老不正经了。韩秋云虽然是个孤老太太了,但是比你我都有钱,提出要捐献二十万美元,在凹凸山给国共两军抗日烈士修墓,尤其是要找到贵军高秋江的遗骸……哦,对了,我还得告诉你一件事——你不是一直在暗中查访高秋江的下落吗?现在我可以给你交底了,高女士尚在人间,就在洛安州。”

    陈墨涵心中一颤,表情急剧变化,就像白日里见到了活鬼,好不容易才恢复常态,强作镇静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梁必达拿起一支香烟,优哉悠哉地玩弄着,说:“我知道,这几年你是跟我同心同德了,但这并不等于我们之间没有猜疑。其实你仍然一直对于李文彬事件和高秋江事件心存疑窦,只不过你没有把我想得那么阴险罢了,就是想到了,你也理解了。现在,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了。我告诉你,高秋江女士的手里确实有李文彬临死之前留下的一封信,按照那封信的说法,搞掉李文彬的,确实是凹凸山分区内部的人,但不是我梁必达,不是张普景,也不是窦玉泉。这个人是谁,我就不说了,以后高女士会告诉你的。当然,李文彬是疯狗乱咬,可信可不信。他还说谁谁谁在‘纯洁运动’中想毒死我,谁谁谁在做地下工作时被俘,一道被俘的三个人中死了一个,失踪一个,惟独谁谁谁自己活下来了,谁谁谁在红军时期侵吞战士的粮食,导致该战士在过草地的时候活活饿死,谁谁谁曾经跟刘汉英做交易要除掉我,谁谁谁在苏区的时候就是叛徒,谁谁谁打死过自己的同志……多啦,我认为都是无稽之谈。高女士把这封信当做机密保留到现在,动机是好的,是负责精神。但我们还是要向张普景同志学习,重在证据,而不能把叛徒的一派胡言当真。”

    陈墨涵犹如身在梦里,惊问:“你是怎么……什么时候同高秋江取得联系的?”

    梁必达淡淡一笑:“我们两个在七二八农场接受改造的时候,高秋江派人给你递个信息,你以为她仅仅是找你的吗?不,她实际上是在证实我的下落。事实上,这些年来,高女士一直就在我们的身边,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面,但是,她攥着那封信,其动机就是有朝一日保护我,她在许多场合里都说过,她认为梁大牙是凹凸山地区最优秀的抗日军人。为此,我在惭愧的同时也真诚地感激她。我还可以告诉你,在她最艰难的日子里,尽管我也是泥菩萨了,但是,给她提供保护的,恰好是我——梁必达。怎么样老弟,你没有想到吧?至于我们是怎样取得联系的,是什么时候联系上的,见到她你自然就会清楚了。”

    天啦——陈墨涵简直不能控制自己了,尽管他有一千个设想一万个假设,可是,当事实以真实的面目出现的时候,他还是被惊得瞠目结舌。

    梁必达啊梁必达,他心里装着多少秘密啊?战争在他们这一群人中间制造了多少秘密,梁必达的心里就保守着多少秘密。他总是充当战争的胜利者,他怎么能不胜利呢?他又是真实的,他的真实让你惊慌失措。而且,这一切真相他是埋藏得多么深啊,即使在今天,当他终于说出来的时候,他还好像是无意间涉及到的,是刚刚想起来的,是“哦,对了……”如果不是已经坐在了现在的位置上,他会把高秋江这张牌打出来吗?什么叫大将风度?这就是大将风度。你永远休想解透他的方程。陈墨涵本来还想问问前不久出现在K军机关的那份匿名材料出自谁手,他相信这件事情也断然不会瞒过梁必达的火眼金睛。可是话到嘴边,又迅速地咽下了,从而避免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梁必达见陈墨涵失态,笑笑说:“好了,都是历史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在十个小时之内就能见到高女士。不过,韩秋云也提出来了,要寻找她的老上司的遗骸。我是这样想的,等一段时间,等韩秋云回国之后,我向军区党委提出来,由你出面接待和安排,你陪同韩秋云到洛安州,找到高女士,给韩女士一个惊喜,同时,也可以为历史上的一段疑案划句号了。我相信,到那时候,你才会真正对梁必达有所了解。”

    陈墨涵说:“自从从七二八农场解放出来之后,我就相信你了。”

    梁必达笑笑,站起身子,说:“那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但是我敢肯定,至少是在现在,你还是怀疑的——这一切是怎么啦,难道是梁必达又在布置圈套?梁必达的圈套总是天衣无缝的——陈副参谋长,我说得不错吧?如果我说错了,你可以拒绝我的一切命令。”

    陈墨涵苦苦一笑,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凌晨三时,陈墨涵终于离开梁家,走出梁家大门,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仰望苍穹,只见一轮皓月当空,银汉稀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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