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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老八路

『经典连载』 《历史的天空》 作者:徐贵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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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9 14:34:1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在凹凸山军分区驻地梅岭,盟军观察员约翰逊算是大饱了一回眼福。在介绍凹凸山分区抗日斗争情况时,梁必达几年来一直暗中练习的演讲技能有了机会大露一手,得以充分的发挥。

    在介绍了基本情况之后,他又给约翰逊一连讲了好几个故事。讲怎样诱敌深入,把鬼子像狗一样地引进伏击圈,然后痛打;讲他和朱预道怎样带领小分队神出鬼没地潜进洛安州,今天怎样杀个鬼子,明天怎样捉个汉奸;讲潜进洛安州的战士怎样乔装打扮成年轻的女子,诱惑鬼子大街小巷追逐“花姑娘”,然后被悄无声息地割了脑袋;讲洛安州的日伪军如何谈虎色变,赌钱赌输了不给钱,赢家咒他不咒别的,咒他出门遇上梁大牙。

    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抑扬顿挫、悬念迭起且妙趣横生,讲到惊险处,约翰逊的眼珠子瞪得蓝中透绿,讲到精彩处,洋大哥又抚掌大笑连叫“OK”,并且亲切地称呼梁司令员那个深入人心的不雅的雅号——梁大牙。

    “梁大牙先生,您的想象力,实在是,太丰富了,您和您的部属,干得很漂亮,比我们美国人有胆量。您很有传奇色彩,就像西方的罗宾汉,是个英雄。”

    梁必达倒是很谦虚,说:“OK,英雄不是一个人创造的,是我的部队,他们,才是罗宾汉。约翰逊先生,现在我让你见识一下,我们东方的罗宾汉。”

    梁必达举起大手挥了挥,参谋长姜家湖便出现在身后。梁必达交待了几句,姜家湖就让人吹起了牛角号。不大一会工夫,姜家湖报告:“司令员,准备好了。”

    梁必达说了一声好,伸手一指,一个警卫战士推开了约翰逊身后窗户。

    约翰逊扭头一看,不禁愣住了,连东方闻音也颇觉惊奇——在凹凸山脉的一片平川上,遥远地出现了几匹骏马,迎面驰骋而来,在山间驿道上卷起滚滚黄尘,遮云蔽日,隆隆的马蹄声渐渐清晰了,如同暴风骤雨般的鼓点,迅速地放大于约翰逊的听觉和视野里。

    在距离约翰逊等人只有三十公尺左右的地方,倏然,一声枪响,马队遽然静止,十几匹战马同时扬起四蹄,引颈向上,马背上的八路军士兵整齐划一,战刀在阳光下旋转如银蛇飞舞,俄尔凝固,指向同一个方向,在高天阔土之间构成了一幅静止的塑像,静止达十余秒钟。静止解除之后,马队继续奔腾,由横队改为纵队,等距离由西向东,从约翰逊的眼前一掠而过。

    梁必达又挥了一下手,距此一百米外,有一群黑雁腾空而起。在约翰逊听起来,几乎是同一声枪响,黑雁各在空中颤抖一下,全部坠落于地。

    “哦,了不起,了不起,太精彩了,太精彩了!”

    约翰逊举起双臂,攥紧拳头,手舞足蹈。现在他连梁大牙先生也不叫了,干脆摹仿中国人特殊称呼——“老梁兄弟”、“大牙兄弟”、“狗日的老梁”等等,怎么高兴怎么叫,哇哇乱叫。

    东方闻音心里十分滋润,频频向梁必达微笑点头,但并不多言,十分放心并且饶有兴趣地欣赏梁司令员潇洒自如的表演。

    约翰逊还在赞不绝口:“呜喔,了不起啊,了不起,神秘的人们,东方的骑士,在古老的土地上,力与美,时间与空间,流线与画面,古老的侠士风度,和,和现代造型,构成了一幅无与伦比的诗篇。这是战争创造的杰作。这样的节目,可以到纽约,票房价值,一定很高,很高。”

    梁必达依然微笑,很平静。但在这平静的微笑后面,掩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的神气。这是他特意安排的节目,这些八路军骑士是从特务营经过严格挑选出来的仪仗分队,是专门为接待上级和客人准备的。他能看得出来,热情奔放而且坦率豪爽的约翰逊先生在极短的接触后就被他征服了。

    梁必达心里窃笑,这个洋大哥,见过洋世面但没见过土世面,居然也喜欢看这种演大戏般的花拳绣腿。那激动的模样,就像个天真的孩子。

    当晚,分区设宴为约翰逊接风。

    七年前,梁必达——当时的梁大牙憋了一肚皮窝囊气,进入凹凸山区,三心二意地当上了土八路,很有些委屈。那时候军饷无着,饱一顿饥一顿,遇上了肥吃海喝,大碗吃肉,大碗喝酒。遇不上就勒紧裤腰带,吃糠渣馍喝西北风,穷人的军队过穷日子。

    那时候也没多少讲究,蹲在地上就能喝三海碗碎米稀饭,喝光了还舔碗底。跟刘汉英部联手打了胜仗,被国民党阔佬接过去参加假模假式的庆功宴,品尝他们搜刮的民脂民膏,即使他这样一条大大咧咧的汉子,也被那一套装腔作势的繁文缛节弄得一头冷汗。面对富丽堂皇的餐厅和五花八门的美酒佳肴,连动动筷子都很费踌躇,因为从未经历过此种场面而不知所措。毕竟是八路军的指挥员了,不能掉底子。而现在,经过几年的战争和政治磨练,尤其是当了分区司令员之后,见识增加了,表达能力增强了,在交际场合里的底气也就足多了。

    “约翰逊先生,我代表凹凸山分区的官兵,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我们中国有一句老话,叫作朋友来了有好酒。约翰逊先生,请你端起凹凸山人民酿造的美酒,我们干一杯!”

    梁必达本来就人高马大,站起身子就更显得巍峨,而偏偏在盛产高大魁梧之士的美利坚合众国,派来的约翰逊先生却只能算是中等个头,跟梁必达一比,就身段而言,几乎像个日本矮子。

    祝酒的时候,梁必达一只手端着陶瓷酒杯,略带笑容,目光缓缓扫视,另一只手在胸前打着幅度恰当的手势,俨然一副八路外交家风度。

    东方闻音在一旁暗暗欣喜。窦玉泉、张普景等人则甚至还有了自愧弗如的感觉,不禁自叹,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所谓凹凸山人民酿造的美酒,其实就是老百姓自制的地瓜干子酒,黄拉巴叽的还辣口,其质量低劣是可以想见的。但是,酒不美情意美,菜不美祝辞美。

    约翰逊仍然处于亢奋之中,土八路的武艺让他大开眼界,土八路的热情使他受宠若惊。“干杯!”他一仰脖子,一杯地瓜烧酒干下去了。只觉得嗓子眼一阵发烫,这才发觉美酒不美,不比法国白兰地,更不如新泽西的香槟。

    凹凸山的地瓜烧酒,洋大哥实在喝不来。

    梁必达一边往约翰逊的碗里拨菜,一边介绍,将猪肉炖粉条美其名日“高山流水”。在凹凸山区辗转数日了,约翰逊对根据地的菜肴倒是适应了,果然是食肉民族身手不凡,半碗肉菜唏里咕噜干了下去。

    接着,张普景、窦玉泉、姜家湖和东方闻音等人也纷纷敬酒。

    最初约翰逊还面带难色,然而几杯酒下肚,豪气就上来了,居然连比划带叫唤,提议要同“老梁兄弟”行酒令。

    这下就把“老梁兄弟”难住了,吆五喝六地猜拳他会,那些文绉绉的套数他不灵光,更没想到美国佬居然还很懂中国的酒文化。梁必达不理他这个茬,扬长避短,继续寻找对方的弱点,频频提议:“约翰逊兄弟,为我们成为朋友而干杯。”

    盛情难却,约翰逊不能不喝。

    “为我们亲爱的上帝同志干杯!”梁必达实在聪明,平时理也不理什么劳什子上帝,困难的时候却将这从未谋面不知究竟是哪路神仙的神仙搬出来了。

    这样一说,约翰逊更不敢不喝了,上帝是得罪不起的,得罪上帝是要吃枪子儿的。

    梁必达又将东方闻音推到前台,毫不含糊地说:“这是我的夫人,约翰逊先生,我的夫人漂亮吗?”

    约翰逊瞪着一双美国老农傻乎乎的眼睛,稀里糊涂地看着东方闻音,立竿见影地运用了中国人的手段,连忙说:“漂亮,漂亮,东方小姐,是我到你们,凹凸山,见到的最,美丽的姑娘。老梁兄弟,我好嫉妒你。”

    梁必达放声大笑,笑得回肠荡气,说:“那好,为我美丽的夫人干杯!”

    约翰逊也很愉快,向东方闻音眨了眨由蓝变红的眼睛,大喝一口。

    东方闻音没有驳斥梁必达的假情报——当然,不严格地说,这也不算假情报了,东方闻音成为梁必达夫人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但碍着还有张普景、窦玉泉和特委的其他人在场,东方闻音的脸还是被羞得绯红,含笑不语,并向约翰逊举了举手中的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下,以无声的行动默认了梁必达提前宣布的事实。

    梁必达注意到了这个稍纵即逝的细节,更是心花怒放,得意地一晃脑袋,居高临下地巡查了一番,又说:“约翰逊先生,我也看见你夫人的照片了,那也是我所见过的洋女人中最漂亮的一个,来,我们大家为约翰逊先生漂亮的夫人干杯!”

    哗,这下可算命中要害了,一下挠到了约翰逊先生的痒处,约翰逊快活得乱蹦,手舞足蹈,连叫“OK”,二话不说,干了一杯。饮尽之后,意犹未尽,又主动加饮两杯。

    晚餐尚未结束,约翰逊就人仰马翻酩酊大醉。梁必达让两个八路军战士架着约翰逊回到临时安排的住处,这位洋大哥脑袋才挨枕头,就鼾声大作,脸上荡漾出幸福的傻笑。

    凹凸山之行,委实给洋大哥约翰逊先生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梁必达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趁着洋大哥高兴,在进一步介绍凹凸山抗日斗争情况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地揭了山那边刘汉英的短,譬如说配合不力,保存实力,坐山观虎斗,内部倾轧等等,而且还引起了洋大哥的共鸣——洋大哥说:“老梁兄弟,我是明白的,蒋介石先生的部队,都是,鼠目寸光,不顾大局,这是很不好的。”——以至于在此后不久的和谈中,两边为了争夺官亭集和三河镇归属的时候,约翰逊态度强硬地站在了八路军一边——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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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9 14:34:41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转眼就到了全面抗战的最后阶段,先是有消息从凹凸山外传来,英国的邱吉尔首相、美利坚合众国的罗斯福总统和苏联的斯大林元帅在雅尔塔会晤,制定了彻底击败法西斯德国的计划,继尔柏林向苏联红军投降,中国军队进入印度支那,再往后,苏联对日本宣战,美利坚合众国的杜鲁门总统向日本本土广岛和长崎放下了两个“小男孩”——人类历史上前所未闻的杀伤兵器原子弹,苏联红军如滚滚潮水席卷了中国东北地区的广袤土地。

    如此一来,日本天皇大势已去,国际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指日可待。

    梁必达和东方闻音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接到江淮军区王兰田主任的密令,要他们立即着手开展对国民党军刘汉英部的分化瓦解工作。如果不是因为这项特殊的任务,他们就将在这年的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同朱预道和岳秀英一起举行婚礼,成为一对革命和战斗的夫妇。而恰好就是因为有了这项重要和艰巨的使命,使梁必达和东方闻音的婚礼在唾手可得之前又变成了一座美丽的海市蜃楼,并且几乎因此中断了一位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的将领的辉煌前程。

    东方闻音在无数次自问自答之后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她是爱梁必达的,过去不爱是因为不认识,认识之初不爱是因为没有深入地认识。现在,这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爱情其实也是一件充满了偶然的事件,在一段历史里,出现了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这个男子和这个女子因为共同的使命走到一起来了,他们的血统不一样,教养不一样,性格不一样,习惯不一样,风格不一样,一个人突出的地方恰好是另一个人缺陷的地方,一个人多出来的部分恰好是另外一个人不足的部分,一个人最强硬的部分恰好是另外一个人最柔软的部分,一个人最细腻的部分恰好是另外一个人最粗犷的部分,但恰好就是因为这些不一样,形成了相辅相成互相弥补填充的格局。梁必达司令员首先是一个男人,东方闻音副主任首先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军装包裹的乃是两副血气方刚的男体女体。既然宇宙有乾坤,天地有南北,花草有雌雄,它们既是对立的,又因为有了对方的存在才存在,那么,梁必达当然有理由拥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女子,东方闻音也当然有理由拥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男子。

    事实上,梁必达和东方闻音的爱情并没有经过那么多烦琐的铺垫,也不像战争年代多数革命者那样依靠组织解决个人问题,爱前是同志,婚后的关系仍然掺杂着浓厚的同志色彩。梁必达和东方闻音的爱情完全是一点一滴水到渠成的,无论是从理论上讲还是从实践上讲,这样的爱情都是美丽的。王兰田和杨庭辉交给东方闻音的任务是绝密的,保密的范围只局限于梁必达和东方闻音两个人知道,连张普景和窦玉泉都不甚了了。

    自从李文彬叛变,尤其是反“秋季攻势”取得胜利,直至组建成二旅之后,梁必达在部队的威信日益高涨,一呼百应,不容置疑地成了整个二旅领导层的核心。旅党委分工的时候,副旅长姜家湖、参谋长朱疆和几个团长居然提出来由梁必达担任党委书记,政委张普景十分尴尬,认为梁大牙总是要谦虚一下的,岂料梁必达却假装糊涂,反而虚情假意地征求他的意见。张普景当时差点儿没气晕过去——好你个狗日的梁大牙,真是得寸进尺了,你征求我的意见做什么?我能说这个党委书记不该由你当,就该由我这个政委来当?这话你不说,我能自己说吗?简直是不安好心嘛。

    更让张普景憋气的是,接替梁必达担任凹凸山分区司令员、同时又兼着第二旅副旅长的窦玉泉,在这个问题上居然也是态度暧昧,开会的时候一言不发。还有当初一同从江淮军区来的朱疆,虽然不是核心人物,但在流言蜚语当中好歹还是个“江淮派”,可是这个人过去一直独来独往,梁大牙上台之后,却是一拍即合,很快就成了梁大牙的忠实助手。如此,就形成了一边倒的局面,梁大牙当仁不让地担任了第二旅的党委书记,成了绝对权威的一把手。

    张普景没有想到,相似于窦玉泉一次手软而在以后几十年都一直屈居副手地位一样,这次党委书记一职易手,在此后二十多年里,都没能重新回到张普景的手里,在他和梁必达领导的这支部队里,似乎约定俗成就是梁必达担任党委书记,而政治委员一直是副书记——这也是后话了。

    宋上大被调整为二旅特务团团长,将率部到黄川县建立地方政权,在那片新区组建武装力量。梁必达提出来要让东方闻音接受更为严峻的考验,将其调整为特务团政委,协助宋上大打开新区局面,理由冠冕堂皇,事实上也很正常。张、窦二人即使觉得有点异常,也只是理解为梁必达此着是为了给东方闻音积累政治资本,以期在野战军出山的时候让东方闻音负起更为重要的责任。

    他们再一次低估了梁必达的胸怀——东方闻音之所以随特务团行动,是负有秘密使命的,是冲着陈墨涵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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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9 14:35:05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分手那天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一个上午,东方闻音都坐在梅岭脚下的“旅长官邸”里,等待梁必达的归来。

    梁必达是被张普景和江古碑临时请去商讨同刘汉英部谈判工作的细节去了。谈判工作由张普景具体负责,他已经拟定了好几个方案,也是踌躇满志志在必得。跟刘汉英打交道,他决不会拿原则作交易。

    梁必达的住处是当地开明富绅宫伯韵让出来的正房,两进的院落,房屋高墙大瓦,气宇轩昂。屋顶上镶着四块透亮的玻璃瓦,将强烈的日光过滤成柔和的丝绸,在黑青色的砖地上荡漾。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梁必达手书的大字,除了几个巨大的、枝叶豪放的“我”字,便是“东方闻音”四个字以粗犷的姿态占据”了偌大的空间,在阳光的烘托下流光溢彩,照亮了泥腿子旅长的临时卧室兼书房。这就是梁必达的风格。

    前几人,东方从江淮军区受训回来,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一看满墙都是自己的名字,当时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这个男人啊,这个让人说不清道不尽的男人啊,他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草莽英雄啊,在那貌似强悍粗野的外表遮掩下,包藏的也是一颗温柔多情的心啊。

    从书法的角度衡量,这些字当然不像个样子,粗枝大叶,张牙舞爪。但是,在东方闻音的眼里,却又另有景致。那些笨拙的笔画和牵强的结构,可都是用心写的啊,笨拙而认真,牵强而执着,一笔一划都浸着个“情”字。更有笔锋中蕴藏的气势,勇猛、豪放,力透纸背。

    东方闻音的热泪就是在那一瞬间盈满了眼窝的。她无法表述她内心的感动和冲动。在感动和冲动之余,她对梁必达说:“把这些字取下来吧,这样不好.你的心我明白了,我都看见了,心里也都装进了。”

    梁必达却不以为然,说:“为什么要取下来?这些字不是写给你看的,是写给我自己看的,我看着这几个字舒服,醉酒解酒,睡觉梦香,打仗来劲。”

    东方闻音说:“别人看着不好,会认为你胸无大志,沉湎于儿女情长。”

    岂料梁必达哈哈大笑,说:“别人看着不好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写给别人看的。儿女情长怎么啦?我梁必达上阵一挺机关枪从头打到尾,下得阵来就不能想想我喜欢的人?大戏里都唱自古英雄爱美人,何况我这是爱自己的同志。你不是强调什么爱情吗?这就是我梁必达的爱情。襟怀坦白,光明磊落,又不是偷鸡摸狗,我怕什么?啊,有什么好怕的?实话跟你讲,上次杨庭辉司令员来了,我还专门带他到这里来看看我写的字,他也没说什么嘛。”

    “他也看见你这满墙都是我的名字了?”

    “那当然,杨司令还说了,说你其它的这些字有点长进,但还是张牙舞爪的,就只有东方闻音这几个字写得秀气一点。别的没多说。”

    东方闻音听了,哭笑不得。

    事实上,杨庭辉当时确实没有多说什么,但杨庭辉当时的表情也是哭笑不得。也就是那一次,杨庭辉回到江淮军区之后,跟王兰田商量,说梁必达同志的个人问题应该解决了,他对小闻音情深意长,小闻音现在对梁必达也是患难与共了,我看就成全他们吧。

    王兰田当即表态,说,“好嘛,这是好事。送人鲜花之手,历久犹香。我们两个可以当月下老人。”

    杨庭辉笑笑说:“这等美事哪里还轮到你我搀和?人家早就心有灵犀了。谁是月下佬?日本鬼子才是月下佬。”

    杨庭辉和王兰田的一番笑谈,梁必达和东方闻音自然无从知晓。

    是该想想了。

    如今,梁必达已不再完全是一个跃马奔突掩军驰骋于血火战场的抗日指挥员,他还是一个真实的男人,一个有着剽悍的风格和刚毅魅力的年轻男人。她呢,也不再仅仅是一个一身戎装的军中巾帼,不再只是一个用理想和激情浇灌出来的热血青年,而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子。

    似乎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她长大了,从一个不成熟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成熟的女性,她对他的认识终于清晰了。眼前这个有着奇特经历和奇特性格的男人,这个曾经一度被人视为洪水猛兽的男人,这个曾经令洛安州方圆几十里地日伪官兵闻风丧胆的山野汉子,这个曾经让约翰逊先生都为之惊叹的从战争中学习战争成长起来的卓越的指挥员,他的身上有多少隐秘,就有多少魅力。什么是男人?男人就该是这样的,站起来是一座山,躺下去还是一座山。

    她是爱他的吗?

    东方闻音自问自答,是的,她是爱他的。这样的男人自己不去爱,是没有道理的。那么,他是爱她的吗?答案仍然是肯定的,东方闻音对此深信不疑。只是,几年来他对她的爱的方式,既让她欣慰,又让她困惑。

    在他最初进入凹凸山投身到这支军队的时候,他曾经肆无忌惮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住她的手死死不放,那时候令她窘迫也使她恼怒。他加入这支队伍的动机,的确不像那些标榜自己是正宗的布尔什维克们说的那样,是与生俱来的革命者,他们出生到这个世界就是干革命的。梁必达坦率地承认自己不是这样的,他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说他在参加这支队伍之前,他连革命这两个字都没有听说过。不能否认,从一定程度上讲,梁必达当初之所以最终留在了这支军队,与她东方闻音在那天偶然出现在门口是有一定关系的,在榆林寨,就是她用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八路的形象将这个草莽英雄的灵魂引进了凹凸山杨庭辉支队。

    在数年倥偬岁月里,这个当初对革命一无所知的人终于被铸造成了最坚定的革命者,成了无畏和智慧的指挥员,而那些满腹经纶的所谓正宗的革命者,却有不少人在他的面前相形见绌。

    在青春的岁月里,尤其是在近几年,准确地说是梁必达在“纯洁运动”中被关进社会部“改造院”之后,她就发现她的心已经不完全属于自己了,她为他的每一个进步而欣喜,为他的每一次暴躁而担忧,为他的每一次出征而暗中祈祷,为他每一次完整无损凯旋归来而幸福得心跳。

    为什么要心跳呢,这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辨别一个人是不是爱上了另一个人,只看一点就行,那就是看她会不会为他担忧为他心跳。

    有时候她甚至想,这个梁必达啊,他怎么就变了呢,在该草莽的时候他怎么就不那么草莽了呢?她想他们之间应该有一个大悲大喜的过程,她应该跟着他去死一次,到天堂或者到地狱里走一遭。

    可是,好几年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有许多次可以发生点什么的机会,都被他大大咧咧地放过了,他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执行得简直都有点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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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9 14:36:22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特务团已经分成几个波次向新区黄川县进发了,从阔大的窗口望出去,不时看见远处有一队队军伍盘旋在山涧小路上,然后又隐没于亚热带的灌木丛林里。

    东方闻音有些焦急,一次又一次看怀表,眼看就到小晌午了,倘若梁必达再过个把时辰还不回来,那她也得出发了。

    她甚至怀疑,张普景和江古碑在这时候把梁必达请走是不怀好意,是对她这个老部下的精神折磨。张普景对她和梁必达的关系从来不予表态,但是也没有公开反对过,只不过,当她和梁必达在一起,并表示了一定程度亲近的时候,张普景脸上的表情总是怪怪的。当年,派她到陈埠县县大队当副政治委员的时候,张普景曾经给了她一把左轮手枪,交代她要站在组织的立场上,“要同一切违背党的利益的人做坚决的斗争,必要的时候可以采取非常措施”,那些话她没有忘记,张普景自然也不会忘记。

    如今,她是心甘情愿地和梁必达走到一起来了,不仅没有对梁大牙“采取非常措施”,而且还先后同梁大牙和梁必达建立了互相信任的同志关系、亲密的爱情关系,乃至即将结为秦晋之好,成为生死相依的革命夫妇关系,有些问题,就不能不让张普景芒刺在背了,至少他也不会感到舒服。

    还有那个江古碑,早在初进凹凸山的时候,就曾经明里暗里向她表示过朦朦胧胧的意思,但她对那层意思置若罔闻。后来她逐渐同梁必达深厚了感情,江古碑再也不敢造次了,再同她见面,就一本正经了,甚至还有些严峻。他会不会给他们的爱情设置点障碍?

    但是很快,东方闻音就释然了,暗暗嘲笑自己疑神疑鬼,要是把个人情感和革命事业搅和到一起,那就复杂了……

    眼看太阳已经升至正顶,梁必达才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一见东方闻音在屋里等他,眼神顿时为之一亮,二话不说,反腿一脚将门踢上,轰轰烈烈地冲上来抱住了东方闻音。

    “啊,我的小政委,我的小爱人,我的小妹妹,我的小孩子,你是在等我吗?啊,你是在等我,我也在等你啊!”

    那种拥抱是有力的,是真实的,男人的力量就通过这严密包围一般的拥抱击中了女子心底最敏感和柔软的地方。

    “我是在等你,我的大司令,我的大旅长,我的大爱人,我的大男人,我……”

    东方闻音被梁必达抱起来,脚不沾地,身体悬空,情感和欲望也在空中飘飘扬扬。她说不下去了,她俯在梁必达的肩头,潸然泪下,转眼就打湿了梁必达的军装。她的心里突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为什么会这样感伤呢,难道此别会有……什么意外?她不敢再想下去了。这个时候,徜徉在爱情的海洋里,她不是勇敢的,不是无所畏惧的,她害怕她会失去他,她害怕从此不会再见到他。

    梁必达就这么抱着她,拥着她,在空旷的房间里舞蹈一般走来走去,热热的血汹涌澎湃,在血管里,在骨骼里,在心灵的缝隙里溅射奔突。

    终于,他们卸去了身上的累赘,这场运动不知道是谁最先发起的,两个最真实的身体呈现在柔和的阳光里。她静静地躺在竹笆垫底的床上,平静地紧张着,紧张地等待着。而此刻,梁必达那张刚毅果决的脸上已是热泪纵横,他不再是司令,不再是旅长,不再是一个身先士卒的战者,不再是一个勇士,而是一个……孩子,他像一个失去了爹娘的孤儿,俯在她的身边,捧着她,触摸着她,凝视着她,像凝视一个美丽的梦幻。

    啊,这个让他无数次魂缠梦绕的小女子,这个以一个流动的微笑就拨动了他的心弦的学生娃,这个笑一笑就改变了他一生道路的天使,这个在他面临杀身之祸的时候毅然决然和他站在一起的最可靠的同盟,现在,在他的面前打开了自己,洁白无瑕,光彩照人,流畅夺目。她是那样的信任他,是那样的倚重他,是那样的热爱着他。这高质量的肉体啊,是在他梁必达陌生的世界里孕育成形并诞生的,他不知道她的过去,他不知道她的血统,他不知道她的未来,他不知道她的心里有多少秘密。但是,他知道,从今天起,她的过去、她的未来连同她所有的秘密都属于他了,都和他血肉相连了。也许,这一切是在当初她出现在榆林寨那家农户门口的时候就决定了的,他梁必达天生就是一个英雄,这是苍天对一个英雄最慷慨的赐予。

    他感觉他历经了几千年的艰苦跋涉,越过了横亘万年的世俗的河流,一次次被死神和谬误击倒在地,又一次次艰苦卓绝地爬起来,挺起了胸膛,走上了她瞩目的境界,终于在她的心中竖起了一道巍峨的纪念碑,成了她景仰和爱戴的人物。

    他知道幸福的时刻就要来到了,他锲而不舍的爱情终于被接纳了,他人生新的一页就要掀开了。

    但是,他坚决地遏制了自己的冲动,镇压了欲望的咆哮——

    他不能马上采取行动。这幸福来得太不容易了,太漫长了,太珍贵了,这幸福诞生于一个人脱胎换骨的新生,他不能马上就享用这人间最美的一次盛宴,他不能把这神圣的赐予在短暂的时间内挥霍掉。他要一点一点地欣赏并赞美,一寸一寸地将这胜利的幸福无限放大并延长。

    她看见了,此刻,他的表情是那样的庄严,他的脸上仍然汹涌着滚烫的泪流,像是一个将军在鏖战之前最后一次审定自己的作战计划。

    是的,他的泛着热气的掌心正紧紧地攥着一把金色的钥匙,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无所畏惧地实施他的计划,用那把钥匙轻轻地插进她酝酿了二十多年的生命,那么,她所有的历史立刻就会聚拢在一起,排列成一组鲜艳的密码。这些密码正是为他而生为他而存。她的今生今世全都在这里了,或许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粗犷的男人拥有了这把钥匙,只有他能够也只有他才配破译她生命的密码。

    在过去的岁月里,在战争的掩盖下,她的另外一种生命,她的情感生命,一直被束缚着被压抑着,她以一个女战士的身份活跃在凹凸山的战争风云里,却悄悄地关闭了心灵的大门,悄悄地把一腔青春的热情抛洒在理想的事业里,悄悄地望着遥远的星空期盼着遥远的未来。而那一切都是朦胧的。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可以托付终生的汉子却清晰而又真实。她看见他终于不再徘徊了,他的思想和他的情感一道启程,他的热恋和欲望正在向她款款挺进。他目不斜视,旁若无人,他在众多的荆棘和枪林弹雨里脱颖而出,在森林一样茂密的阴谋和算计中杀开了一条血路,带着胜利者豪迈的微笑,向她——隆重地——走过来了走过来了走过来了……她在心里默默地激动着呼唤着:来吧,一切都已经水到渠成了,你还犹豫什么呢?只要你想要,这一切都属于你。

    可是,他再一次踌躇了,像一个深思熟虑的指挥员在做出重大决策之前出现的审慎。

    这就好比凌空俯瞰,她的美丽和她的血液都在升腾着高贵的氤氲,他在突然间彷徨起来,居然感到巨大的恐慌。这里没有战争,没有布局谋阵,没有金戈铁马,没有凹凸山的血火硝烟风风雨雨。这里只有他和她。她在那无底的深渊里安详地等待,只要他纵身扑下去,他就会在一片湛蓝的海域里纵情畅游。可是,理智阻止了他。他是梁必达而不是梁大牙,他不仅是一个男人,更重要的他是她的爱人,是真正意义的爱人而不是同志意义的伴侣。他从她纯净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崇高,看见了自己的权力,看见了在这权力背后文明的提醒——

    不,你不能这样,眼下你还没有这样的权力,你不能这样草率地品尝这分无与伦比的幸福,你不能把一次神圣的拥有变成一次贸然的出击,你不能一次性地把一个漫长的美好过程缩短在一次世俗的行为上。就算对别人可以这样,对她你也绝对不能这样。

    必须中止一切有损形象的行为。她将是你终生的爱人,你应该选择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以一个司令员或者旅长的方式,集合部队,宣布一桩重要的决定,在鲜花的簇拥下,在掌声和欢呼声中启动你们爱情的第一道程序。终于,梁必达跪在了东方闻音的面前,将蓬乱的脑袋埋在东方闻音的胸前,喃喃地说:“啊,啊,我的小政委,我的小爱人,我的小妹妹。我等着你回来,回来我们就结婚,我将永远把你含在嘴里,藏在心里。”

    东方闻音把手指插进梁必达的发丛里,晶莹的泪珠在脸上滔滔滚动,无语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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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6 20:38: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一

    战争之神骤然君临,山南山北同时厉兵秣马。

    是夜,凹凸山月黑风轻。西部重镇寿春县城东北一隅的一座三层小楼在夜暗中显现出黝黑的轮廓,偶尔有极强的灯光从三楼厚重的窗帏缝隙泄露出来,又迅速被密密匝匝的桉树吸收了,三十米外往这里看,依然是漆黑一团,再加之明岗林立,暗哨晃动,就使得这个精致的小楼多出一些阴森森的神秘。

    此处叫安丰巷四十五号,原是日伪政府的警察公署,两个月前被接收过来之后,就变成了国民党军新编第一三七师的师部。此时,二十余名身着黄呢制服的国军将校在师部作战室里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地聆听中将师长刘汉英传达长官部的“剿匪”计划。

    “诸位同仁,随着国共两党谈判破裂,杜鲁门总统所遣特使马歇尔将军业已回国,停战令遂告无效,我军剿匪计划即将全面展开。国军主力正在大量北调。长官部转来统帅手谕,表彰我部坚持凹凸山抗日的卓越精神和不朽战绩。由于本部所处地区险要,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最高统帅命令我部暂不机动,坚守凹凸山,就地剿灭共匪杨庭辉部……”

    被刘汉英称为“共匪杨庭辉部”的江淮军区部队,此时已经整编为江淮野战军第八纵队了,杨庭辉为纵队司令员,王兰田为纵队政治委员,在同一时间内,也是紧锣密鼓严阵以待。刘汉英略作停顿,目光从与会人员的脸上缓缓扫过。众人皆面无表情。

    师部作战室是临时布置的,宽四丈,长六丈,蔚为壮观。进门约一丈距离,摆着一幅巨大的沙盘,凹凸山地物地貌赫然呈现于盘上。沙盘之后是一张长方形红木会议桌,正中位置上从左至右坐着中将师长刘汉英和少将副师长文泽远。刘汉英的左手依次为少将参谋长左文录、一旅少将旅长张嘉毓、三旅少将旅长武丙球和六名校级军官。文泽远的右手边依次为少将副官长吉哈天、二旅少将旅长马梓威、四旅上校旅长齐格飞,往下也是六名校级军官。这支部队名义上是一个新编师,但实际兵力已经是四个旅,加上师部直属部队,共有十五个团将近两万兵力,比杂牌军一个军的实力还要雄厚。

    刘汉英和文泽远的身后正面墙壁上悬挂着手帧标满兵力部署的巨幅作战地图。从地图上看,几条粗壮的箭头像几只凶狠的拳头砸出去,遒劲地汇集在一个地方,此处文字标注的是“匪梁必达部”。

    从图上标绘的态势看,小小的“匪梁必达部”这回无疑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了。这是刘汉英选择的第一轮冲击对象,保江先保淮,打蛇打七寸,要打杨庭辉,就必须先干掉梁必达。

    整编第一旅三团中校团长陈墨涵就坐在齐格飞的身边,从他脸上同样看不出什么表情。

    自从石云彪战死以来,原七十九军剩下的这点部队这几年所走过的路,说起来一把辛酸泪,想起来满腹血泪仇。先是散兵游勇被缩编成了补充营,后来又有莫干山死于不明不白之中。被挂起来在统帅部帮闲的那位陈上将纵然有雷霆之怒,无奈层层阻隔搪塞,关于812高地血战,石云彪之死、莫干山之死的种种真相,就像一粒粒细微的沙子,落入万丈深井中,被一层又一层最高统帅的嫡亲军官们所制造的大量假相淹没了。陈上将早已被削了兵权架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沾地,徒有这参议那委员各种虚衔,其实都不过是一种象征,倘若不是考虑陈上将是党国一介元老,是视听舆论关注的对象,那些嫡亲军官们恨不得杀了他。

    鞭长莫及啊,更何况还是一根轻飘飘的羊毛鞭子呢。既然大树没了叶子,乘不得凉,那么底下的人就只能好自为之了。倒是半路加盟的陈墨涵,痛定思痛,为自己和原七十九团的弟兄们艰难地寻找了一条栖身之道。

    当初,陈墨涵接手补充营营长一职之后,曾经在极小的范围内召集原七十九团几名根深蒂固的老军官开了一个极其秘密的会议。此后,补充营的精神面貌便大不如前。

    陈墨涵主动向张嘉毓提出,为了加强约束,请团座在本团范围内调配四名排长和七名班长,充实到补充营。陈墨涵称此为“掺沙子”,是帮助他管束原七十九团老兵。同时,陈墨涵又去找政训处主任吉哈天,声称补充营是七十九团的老根底,官兵们怀旧情感严重,同国军其他部队隔阂较深,他这个外来户有些力不从心,请吉主任派遣政训人员,每周给补充营官兵训话,陈墨涵称此为“洗脑子”。在治军方面,陈墨涵也一改石云彪、莫干山等人“以身先人”、“以心统军”的君子将风,而是强调等级有别、上下尊分,营里军官不再同士兵一起用饭,连里军官不再同士兵一起训练,连排级军官也不再同士兵居于一室。陈墨涵称这种做法是“找面子”。

    掺了沙子又洗了脑子,洗了脑子又给军官找回了面子,于是乎,表面上看大家都成了最高统帅的忠实信徒,言必谈“焦土抗战”、“地不分东南西北,人不分男女老幼”之类,实际上都是清谈空喊,而军伍人心松散,官兵隔离,军纪废弛。当官的开始摆谱作威作福,打骂士兵的现象有了,聚众赌博的现象有了,克扣军饷的现象有了,甚至还有人抽起了大烟,凹凸山南斜河街明妓暗娼的馆子里,也出现了补充营军官的身影。

    如果退回几年,石云彪和莫干山在世的时候,发现抽大烟和嫖娼,轻者重罚,重则杀头都是可能的。而现在到了陈墨涵的手里,补充营彻头彻尾地变了,渐渐地同二四六团其他营队没有太大的区别,融为一体了,共同成了偏安一方的百姓祸害。

    再拉到训练场上,官软了,兵懒了,有了喊声却是虚张声势,一刀一枪多是花拳绣腿。从他们的嘴里,再也听不见当年那种让人心悸的炸雷般的吼声了,从他们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当年那种令人胆寒的仇恨了。

    这一切,刘汉英都默默地看在眼里。一方面,他不太相信老七十九团的汉子这么快就变成了稀泥,这么快就消蚀了仇恨。作为军人,他懂得一个法则,改变一个人容易,实在改造不了杀头便可,但是,改变一支部队是困难的,尤其是家族似的非嫡系部队,只要人不死绝,那支部队就有一股暗气代代相传,就像一个幽灵,始终会在冥冥中控制他们的精神。但是,刘汉英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征服他们改变他们也是可能的,因为他们的最高长官换了,陈墨涵不是七十九军的遗留分子,再加之大量掺了沙子,四处都是监视的眼睛,狗打怕了都不敢再叫唤,何况是人?

    胳膊毕竟拗不过大腿,识时务者为俊杰嘛,看来陈墨涵是深谙此道的。

    刘汉英对陈墨涵比较欣赏。

    在刘汉英看来,既然陈墨涵不是七十九军的遗留分子,石云彪和莫干山又不是他的爹娘,他陈墨涵就犯不着抱着他们的阴魂去撞自家的脑袋。设身处地地想想,他刘汉英本人对最高统帅也没有忠心到肝脑涂地的地步,见势不妙他也是会拔腿就跑的,那么,陈墨涵对死去的石云彪和莫干山,就更没有理由冒自家生命之险去尽虚无缥缈之忠了。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军官都这么看问题。

    在刘汉英的身边,也有些人认为,补充营终归是七十九团的老底子,不少官兵都是石云彪和莫干山的死硬亲信,已往对其他部队的贪污腐化是深恶痛绝的,现在弯子转得这么快,转眼之间就同流合污甚至不分仲伯了,连赵无妨这样在营长和连长位置上三起三落、对长官心存严重不满乃至仇恨的人,如今也表现出胸无大志吃喝嫖赌的作为,对长官也是一副恭恭敬敬低眉顺眼的样子,还耀武扬威地娶了一个小老婆,以表示自己甘心堕落,

    这其中是否有诈,是不是有更深的阴谋,的确还是值得推敲的。左文录对此就很怀疑。

    刘汉英却不以为然。刘汉英认为,像赵无妨这样的人,过去一直在石云彪和莫干山的手下,中武培梅的毒太深,再加之那时候年轻,容易意气用事。现在不同了,从旅到团,都对补充营优抚有加,军官们虽然降了职,但是加了饷。像赵无妨这样的泥腿子出来从军,图的是个什么?当官固然重要,但当官之所以重要不就是因为当官可以捞到银子吗?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能使磨推鬼,刘汉英把这些官场法则看得很透,有奶便是娘,官就是

    钱,钱就是官。既然如此,给他银子,他还有什么话说?再说,七十九团那些老兵的年纪一天天地大了,树老皮多,人老愁多,一天天地老了去,就一天天地软了去。石云彪和莫干山一死,七十九军的阴魂就敛不起来了,现在的这些后来者不是武培梅的孝子贤孙,不大可能老走武培梅的路。

    刘汉英是越来越器重陈墨涵了。年轻人的脑子里本来就没有历史老账,只不过可能有一时受了石云彪和莫干山的蛊惑,随着石云彪和莫干山的消失,这点蛊惑的余毒,用恩惠之纱轻轻一擦就灰飞烟灭了。

    不久,又遇上了一件事情。让刘汉英和张嘉毓等人更加坚定了对陈墨涵的信任。

    陈墨涵当上补充营营长之后不到半年,在集团军蒋文肇的司令部担任处长的陈克训便派人给刘汉英送来了四根金条和一封密信,希望刘旅长栽培重用其胞弟陈墨涵,并云陈家世代经济实业,颇谙理财之道,墨涵自幼就参与家政,有理财积资方面的天赋。“墨涵实乃一书生,恐勉强于战争之术。倘能予以军需财务之职,当有利其一展聪慧,克训及家尊均感念刘旅长之体恤。”

    看完这封信,面对四根黄灿灿的金条,刘汉英心里一阵冷笑:他娘的果然是财主子弟,如意算盘竟然拨到老子的头上来了。姓陈的看中的还是我的肥缺啊。

    刘汉英自然是不会把理财管物的肥缺交给陈墨涵的,军需辎重之权自有他的表弟黄香术料理,别人休想插手。但金条:还是不能拒绝的。再说陈克训在集团军总司令蒋文肇的身边高就,多一言少一言大不一样,还是不得罪的好,给他一个面子;下了一道命令,陈墨涵便升任二四六少校团副兼补充营营长。

    刘汉英觉得,补充营还是由陈墨涵管着比较妥帖。为了体现他的胸怀,补充营里除了吉哈天派去的一名心腹上尉张崮生,担任营副兼训导员,还任命了年近四十、在刘汉英和张嘉毓看来已是无力老狗的赵无妨担任少校副营长。

    就在日军投降前夕,蒋文肇秘密来到凹凸山检查防务,接见了团以上军官。随同总司令前来的陈克训也同陈墨涵见了面。

    兄弟二人谈起家事,均泪流满面,感伤之余又很庆幸,都在军中任职,为党国报效。蒋文肇总司令知道这层关系后,还特意嘱咐刘汉英:“都是自家兄弟,应予重用。”

    如此一来,在“凹凸山抗日独立旅”扩编成新编第一三七师的时候,陈墨涵一跃而成为张嘉毓一旅三团的中校团长,也就顺理成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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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6 20:43:3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没有人知道陈墨涵此刻在想什么。

    这会工夫,军官们已经离开座位,沿沙盘站了一圈。刘汉英手中的金属棒在沙盘东部指指点点:“自进入八月以来,苏军成立第一、第二远东军和太平洋舰队,对日军发起进攻。共军借此机会,阴谋抢占地盘。凹凸山南隅东部已全部沦为赤区,杨匪庭辉坐山为王就地扩张,已被任命为所谓的江淮野战军第八纵队司令。除了原有各分区所辖地方武装,又先后成立了两个野战独立旅。据悉,第二旅旅长梁大牙部——也就是梁必达部近日在梅岭集会,宣布同我军为敌,其部散驻于江店集、陈埠镇、徐家集、彭塔一线,昼操夜练,其焰正炽。长官部令本部趁梁必达部新建未战之际,首取陈埠镇和彭塔,挫敌锐气,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之目的。各部的任务区分是——。”

    说到这里,刘汉英打住话头,又举目向各位军官扫视。众军官为之一振。

    “新编第一三七师第一旅。”

    “到!”张嘉毓收颚挺胸,两脚“喀嚓”一并。

    陈墨涵心中暗暗叫苦:煮豆燃豆萁,看来第一把火本部就首当其冲了。

    “你部集结全部兵力于马陂至宋店方向。当面之敌为梁必达两个营,其防御阵地为一线堑壕,纵深内无重火器配置。防御正面较宽,薄弱环节较多,宜多路突击,占领一地,巩固一地,循序渐进,迫敌步步推让,寸寸蚕食……”

    再往后,刘汉英都说了些什么,陈墨涵已经听不清了。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梁必达,一个是朱预道。在抗战最艰苦的岁月,山南山北唇齿相依,如今刚刚打走了异族,又反目成仇兵刃相见。这一枪该怎么打,陈墨涵很惶惑。

    “二旅。”刘汉英又低沉地喝了一声。

    “到!”应声而起的是马梓威……

    陈墨涵打了一个冷战,腰杆不自觉地挺了挺。他突然意识到,摊牌的时刻已经逼近了。两年来,他和他的弟兄们忍辱负重,低声下气,不该说的话说了,不该做的事做了,一寸一寸地麻痹了刘汉英等人的警惕,一寸一寸地获取了他们的信任。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当初是为了保存实力,使老七十九军和七十九团的弟兄得以休生养息。那么,保存实力又是为了什么?现在总算有了一千二百多人马了,有了迫击炮连和机枪连,还有赵无妨、陈士元、余草金等一批肝胆相照的铁杆弟兄。几年来,他一片苦心孤诣惨淡经营,弟兄们委曲求全以泪下酒,共同死死地守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像是一道冰冻不断火融不化的金箍,将上上下下的感情板块牢牢地箍在一起,成为一座风雨不透的精神堡垒……

    可是这支队伍最终将向何处?

    他陈墨涵所能够倚重的,还是七十九军的幽灵,他一次又一次舞动原七十九军灵魂的旗帜,他是凭借着武培梅和石云彪、莫干山等人的抗日壮举和威望,才把众兄弟的意志紧紧地维系在一起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与其说是他在指挥这支部队,倒不如说是七十九军的亡灵在控制这支部队。一支部队可以打散,可以打乱,但它的精神是不朽的,是根深蒂固的。石云彪、莫干山等人对部队的影响根植于每个官兵的心灵深处。原七十九军老军官赵无妨、陈士元、余草金等人之所以对他充分信赖鼎力相助,是因为他们把他看成是石云彪和莫干山意志的忠实继承者。

    他们管理部队,暗中还是靠“身先士卒”那一套,还是靠“士兵吃干,军官吃稀;士兵吃稀,军官喝水”的甘苦与共的精神感召部属。所谓军官队伍里出现了贪污腐败吃喝嫖赌现象,那其实都是在演戏,是虚晃一枪,是故意作出一副丧志堕落的颓废神情给刘汉英和张嘉毓看的,是另一种形式的韬光养晦。

    刘汉英和张嘉毓等人哪里知道,在陈墨涵的默许甚至暗示下,赵无妨也在部队内部建立了“爱国精神学会”,现在的一营营长陈士元、三营营长余草金和七名连长都是该学会成员。该学会只有一个纲领:光复七十九军精神,为武培梅将军和老长官石云彪团长、莫干山团副复仇。

    陈墨涵比任何人心里都清楚,他所领导的这个团,仍然是一颗随时都有可能引爆的巨型炸弹。倘若他同自己的部队离心离德,他最终也将被炸得粉身碎骨。陈墨涵当然不会同他的部队离心离德,事实上他已经当仁不让地成了这支队伍的主心骨。投军以来,他还没有发现有谁能够取代石云彪和莫干山在他心中的位置。无疑,他将坚定不移地按照石云彪的精神领导这支队伍。

    他没有想到,生死存亡数度春秋,远在千里之外,还有一双苍老悲怆的眼睛在密切地注视着他。就在他担任三团团长之后的第九天,他突然接到了由赵无妨转来的一封密信:“七十九军所有在天之灵均为你们艰苦卓绝的奋斗精神而深感欣慰。剑胆琴心,日月可鉴。我以一名抗日将领的名义命令你们,以民族利益为重,不义之战不战,是非之地不留……为生存计,宜暂收锋芒,免露锐气,敛翼待动。俟时机成熟,弃暗投明。”

    这封密信让陈墨涵惊骇不已。如此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己的心底深藏着的那个秘密,全都被人洞悉无遗。那么,这位自称“抗日将领”的人是谁呢?莫非就是那位在最高统帅部忍辱栖身、度日如年的陈上将?

    赵无妨没说。陈墨涵也没问。大家权当没有发生过这回事。但毋庸置疑,陈墨涵毫不踌躇地信赖了这个似乎来自天外的指令。直到后来一个叫小于的女子出现了,陈墨涵才知道这封信居然是由高秋江辗转传过来的。密信中就他的下一步行动,也作了具体的部署,要他严格掌握部队,控制异己分子,不久将有人同他取得单线联系,协助他行动。一阵噼里啪啦的皮鞋碰撞声响起,陈墨涵倏然警觉。抬起头来,才发现作战会已经结束,军官们已纷纷起立。陈墨涵霍然站起。此时他看见中将师长刘汉英正冷冷地注视着他。在刘汉英的身旁,还有一双眼睛,向他投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那是少将副师长文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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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6 20:43:5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陈墨涵得知韩秋云嫁给了半真半假的洋人乔治冯,并且即将远走高飞到加拿大,是在蒋文肇总司令亲临舒霍埠那天。那个日子离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已经不远了。

    二哥陈克训娶的是蒋文肇的表小姨子卫尔雅,多少有点攀龙附凤的意思。二哥告诉他,他的二嫂卫尔雅也是书香门第,是安庆城里著名中医卫翰轩的掌上明珠,现在在集团军总司令部当机要员,很贤慧的一个人。陈墨涵看了卫尔雅的照片,形象不俗,尽管头戴船形军帽,仍然掩盖不住南国姝丽的清秀。陈墨涵当时说:“这样好,我们蓝桥埠陈家,除了死的,都归姓蒋的指挥了。”

    二哥倒是没有在意弟弟的弦外之音,关切地说:“你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终身大事不能不考虑。我这个当哥哥的也给你留点意。凹凸山的女人见识短,我在总司令部女军官当中给你物色一个怎么样?成了,也好把你调到总司令的身边。你城府很深,又有毅力志气,在上面总是比在姓刘的手下有发展。我知道你在这里的处境很微妙。刘汉英这个人阴阳怪气的,何不找个机会离开?你要是有意,我来操办。”

    陈墨涵没接这个茬,说:“二哥,这些年你就没有想过韩秋云?他可是你的初恋啊。据我所知,她心里还在装着你。”

    陈克训说:“你怎么消息这么闭塞?她马上就要跟乔治冯到加拿大去了,她不仅把我早就抛在脑后,连中国都不在乎了。”

    陈墨涵愕然。想了想说:“倒也是,这两年我虽然见过几两面,但是从来不谈及你们的事。她跟乔治冯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可是你还能要求她怎么样?走了也好,她本来是个苦命人,但愿此去能够脱离苦海。”

    陈克训仍然在为弟弟的前程考虑,不屈不挠地说:“墨涵你好好掂量一下,如果你想离开凹凸山,我就开始活动,这也不是个难事。第一步我要先把弟媳给你找好。”

    陈墨涵摇了摇头,轻轻地说了个“不”字。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舍近求远呢?”

    陈克训作惊喜状:“这么说来,你是情有所钟了。二哥既然来了,何不请来一见,我这个兄长还要当你的一半家呢。”

    陈墨涵笑笑说:“兄弟既然重逢,这等大事理所当然是要请二哥定夺的。不过,眼下还真没有考虑这件事情。我的意思是说,凹凸山虽然罕见名媛淑女,但我也犯不着为了娶一房妻子动用二哥的能量。男情女爱,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总是要自己选择的好。”

    陈克训想了想,笑了,说:“你的思想一贯新潮,二哥当然不能勉强。”

    陈墨涵说:“再说,我们兄弟二人现在都是党国军人,身后都有兵马。战乱未息,何以为家。恕小弟悌孝欠缺,这件事情我暂时不想考虑。”

    陈克训分明已经感到了,虽然是一母同胞,但数年不见,兵荒马乱沉浮不定,彼此的身上都多了些官场仕途的谨慎,或许脑子里已经分道扬镳了也未可知。关于弟弟的婚事和调动的事也就不再提了。

    在对凹凸山南梁必达部进攻的作战会上,陈墨涵的脑子里还萦绕着另外一个俏模俏样的小女子。这个女子就是高秋江的结拜小妹小于——她的真实姓名叫俞真。

    在不久就要开始的战争中,俞真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半年前的那个秋天,当高秋江强忍悲愤完成了除掉八路叛徒李文彬的任务,决意回到凹凸山为莫干山复仇的时候,她没有料到,有人在她之前先下手了。

    是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深夜,在洛安州的一家旅馆里,高秋江向俞真讲述了她的历史和真实身份,她和莫干山那段石破天惊的爱情听得俞真泪流满面,不同的爱情样式和同样的爱情悲剧把这两个女人的心紧紧地揪在了一起。就在那个夜晚,俞真请求她们二人结拜成姐妹,并且表示要和高秋江一起返回凹凸山,作为她报仇的帮手。

    高秋江最终同意了。如果说在此之前高秋江和俞真是在互相利用的话,那么,当爱情这个话题成为情感的炉膛,就把彼此的心融化在一起了。恋爱中的女人是勇敢的,失恋中的女人是不顾一切的,而失去了爱人的女人则是凶猛的。

    她们在旅馆里彻夜喝酒,在微醺的状态下制定了一项十分清醒的复仇计划,包括怎样返回凹凸山,怎样伪造俞真的身份,在什么机会下手,下手之后怎样脱身,等等。那时候高秋江没有提起陈墨涵和陈墨涵的补充营,她曾经听莫干山说过,七十九军和七十九团最后的希望就在陈墨涵的身上,那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盟友。如此,她更不能把自己的行动同陈墨涵瓜葛起来,她是报私仇。

    计划尽管已经十分周密了,可是第一步还没实施就夭折了。

    离天亮还有个把时辰的时候,高秋江完全是处于一种本能的警觉,听见旅馆的院子里有响动,这响动是寻常的响动,这种响动过去也有过,譬如住店的人夜里出来小解,过路的商贩临时投宿等等。

    但是在这个夜晚,高秋江却从这寻常的响动里听出了不寻常的意味,敏锐地从夹带露水气息的夜风里嗅到了一股阴冷的杀气。她立即暗示俞真,两个人只用眼神交流了几下,便潜出了房间。

    当然是插翅难逃了。小楼已经被围住了,她们和正要上楼行动的几个男人展开了枪战,楼下十几杆硬火向楼上射击,弹如飞蝗。

    双方僵持了十几分钟,高秋江挂花三处,好在都不致命。俞真见势不妙,将一根早先备下的绳索抛向邻楼的辕杆上,拉紧活扣,催促高秋江荡秋千逃命。

    高秋江是北方人,没玩过江淮地区荡秋千的把戏,再说对方显然是冲着她来的,她当然不能自己溜之大吉而把俞真留下。

    二人争执了一会,俞真最后妥协,高秋江交给她一封密信,嘱咐她逃出之后潜进凹凸山乌龙集,将信交给一个叫赵无妨的人,或者交给山南的梁必达,这就是后来陈墨涵看见的那封密信。俞真虽然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但是逃生的本领却在前几年练得炉火纯青,当她荡到邻楼之后:高秋江便举枪打断了绳索,继续狙击楼下杀手。俞真脱离了险境,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聆听这边的动静。双方又激战了十几分钟,枪声逐渐稀落,最终无声无息。高秋江如今是死是活,仍然没有明确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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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6 20:44:26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陈墨涵第一次见到俞真,已是在新编第一三七师宣告成立半个月之后了。

    那天上午,陈墨涵带着随行人员到二龙岗巡视防务归来,从乌龙集西口穿街而过,行至丁字街万源盐店和通达布庄之间,冷不丁发现拥有三千多口人的乌龙集这天凭空多出了一个人——通达布庄星多出了一个俏模俏样的小女子。

    这女了约有十八九岁年纪,上身穿了一一件淡湖蓝色的士林布小褂子,下着一条黑色短裙,剪着齐耳短发,脚上是一双小口带襻布鞋。看模样,不是乌龙集土产的人物,很像是从城里来的学生。

    陈墨涵当时就有些警觉。近日上峰通报,日军即将战败,可能要孤注一掷进行最后的报复,洛安州“榴花一号”特务机关派遣大量奸细潜入凹凸山区,搜集情报,刺杀抗日要员。这个时候乌龙集多出一个陌生而俏丽的女子,在背景没有弄清楚之前,他是不能掉以轻心的。

    陈墨涵注意那个女子的时候,她的手里还托着一匹绸缎,好像正在干活,也用一双新奇的目光看着陈墨涵,脸上有羞赧的红润,但并不拘谨,落落大方,递给陈墨涵一个明朗友好的浅笑。陈墨涵的步子稍微迟疑了一下,向女子礼貌地点了点头,极其矜持,然后便在卫兵的簇拥下目不斜视继续赶路。恰在这时候,从通达布庄的货架后面走出了布庄老板桂兰亭,一见陈墨涵便拱手揖道:“陈营……陈团长,恭喜高升啊。长官有半年光景没有光顾小店了,敝店有谷雨前刚采的金寨翠眉,敬请长官赏光一品。”

    陈墨涵素来不喜欢同商界打交道,以往为了筹措补充军饷,偶尔与乌龙集几个商界名流谋过几次面,彼此不设筵席,清谈品茗,事情办完了走人,颇有君子之风,这是当地的土豪劣绅都知道的。

    陈墨涵没接品茗的茬,不动声色地问道:“这位小姐是……”

    “这是内侄女碧薇,安碧薇。”

    陈墨涵笑了笑:“哦,安小姐好。”又对桂兰亭说:“谢谢桂老板的美意,近日公务在身,就不登门拜访了。改日吧。”

    回到团部,陈墨涵立即让勤务兵请来了赵无妨,说了在乌龙集发现一个陌生女子的事,请赵团副通知情报室调查此人的来历。赵无妨嘴里虽然答应了,心里却是一本清账。那个女子的来历他不仅知道,而且还是他亲自安排在桂兰亭家的。她就是俞真。

    当初,在高秋江遭到暗算的时候,俞真虽然没有与杀手直接谋面,但在此前她一直同高秋江一起活动,恐怕也早就被人注意了。无论高秋江是死是活,她的下落对手显然是知道的,而这个小女子不翼而飞,对手肯定是不会放过的。既然这一切都是因为莫干山发生的,那么,小女子一旦逃出,当然就有可能进入乌龙集,这一点,对手应该是能够判断出来的。对于俞真来说,乌龙集显然不是久留之地。鉴于这种考虑,在见到俞真之后,赵无妨当机立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俞真秘密送到潮州,交给了共军领导人王兰田。

    早在去年夏天,赵无妨就得到陈上将的密令,要他暗中观察和影响陈墨涵,随时准备率部弃暗投明。俞真在潮州杨庭辉和王兰田部受训半年,成了一名十分出色的谍报工作人员,值此国共大战即将拉开帷幕之际,高秋江也渐渐被对手淡忘了,俞真这才又被重新派回到乌龙集,担任赵无妨和潮州方面的联络员。

    当然,此时时机还不是很成熟,赵无妨还不能把俞真和潮州方面的关系告诉陈墨涵,他跟陈墨涵只是这样说:“不用调查了,这个人我知道,不是敌人,是我们的朋友。”

    陈墨涵瞪大了眼睛,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立即就判断出来了,俞真的背后站着的实际上就是赵无妨。陈墨涵冷冷地说:“赵团副,你是我的老长官了。但是,我要对这支部队负责,有些事情,我还是应该心中有数的。”

    赵无妨说:“我跟你说一句话,她是高秋江的人。”

    “哦……”陈墨涵哦了一声,便不再多问了,再问就多余了。

    此后不久,刘汉英和杨庭辉的脸皮就撕开了。

    在陈墨涵最为惶惑的时候,赵无妨带着陈墨涵赶到当年莫干山住过的庙子岗,在那里同俞真再次见面,这次也可以算是内战开始后陈墨涵同共产党方面的初次正式接触。俞真交给陈墨涵一封信,竟然是他阔别数年的恩师王兰田写来的。看罢此信,陈墨涵真是百感交集,这才明白,那个俏模俏样的小女子,如今已经是杨庭辉部的谍报人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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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6 20:45:26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刘汉英的新编第一三七师对梁必达部的第一轮进攻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

    战斗前期,梁必达指挥部队避开了张嘉毓一旅主力的锋芒,在陈埠镇和徐家集地区造了一番声势,便主动放弃了在刘汉英看来十分重要的两个战略重镇,让张嘉毓部在陈埠镇趾高气扬地庆祝了一番。

    事实上被占领的陈埠镇已是一座空镇,只有少量游击队在周边不厌其烦地开展袭扰活动。而此时,梁必达已经调遣朱预道的一团和曲向乾的三团并加强干余民兵的兵力集中于宋店至马陂之间的鸡冠山一线的狭窄地区,放过了马梓威二旅进攻部队前锋一个营,将马部第二团的两个营引进两山之间近三干公尺的狭长地带。

    如此,就形成了一个精致的长蛇阵,击其首则尾不能顾,击其尾则首不能顾,击溃腰腹则首尾均不能顾。梁必达选择的正是“击其腰腹”。

    战斗打响后,三千土洋八路像是拔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马梓威的两个营,山野里顿时枪炮轰鸣狼奔豕突。梁必达部在此处的兵力占绝对优势,但在其它地方又是绝对空虚,自然不敢恋战,速战速决,马梓威的这两个营转眼之间就灰飞烟灭了。

    待马梓威回过神来,紧急调兵遣将,然而为时已晚,梁必达部隐身一般没了踪影。

    梁必达有段通俗的战术理论:叫化子不跟龙王爷比宝,打得赢就打,还不能久打,见好就收,来日方长。打不赢就跑,还不能瞎跑,割草也别放过兔子。

    前几年山南山北一致对外,国共两军几年没有大打出手,马梓威对梁必达的战术一向不屑,认为毫无章法,不按规矩来,上不得大台面。但这回却让马梓威尝到了苦头。马梓威调集的增援部队扑了一空,恨恨地正在回撤途中,岂料梁必达主力又杀了个回马枪,在预备队陶三河的二团呼应下,将马梓威殿后部队又吃掉了一个半营,还生擒了马梓威部三团团副余子秋。

    在陈埠镇方向,张嘉毓的捷报刚刚发出,就接到刘汉英十万火急的通报:山南江淮野战军第八纵队梁必达旅副旅长兼凹凸山军分区司令员窦玉泉指挥的二旅一个团和分区的九个独立营,加上地方武装近五千兵力正向陈埠镇进军,更为严重的是梁必达指挥的两个野战团以及配属的地方武装撤除宋店马陂战斗之后去向不明,梁必达一向善于快速机动连续作战,分析认为是要对张嘉毓部形成合围态势。

    张嘉毓顿时惊出一头冷汗,指挥驻扎在陈埠镇一带的一团另二团的两个营火速后撤,沿途又被窦玉泉指挥的几支地方武装神出鬼没地打了几个小阻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防不胜防,损兵折将仍在继续。

    其实,梁必达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合围张嘉毓,只不过是让窦玉泉组织地方武装打草惊蛇,张嘉毓就沉不住气了。这次抢夺地盘的战斗,以刘汉英新编第一三七师三个整营遭到全歼,五个营受到重创,损失兵力近两千,并且丢失了西皋、三河、天堂寨等处方圆十几公里的地盘为代价而告结束。

    刘汉英的脸连续黑了两天。刘汉英对张嘉毓和马梓威等人说,轻敌,轻敌是致败的根本。这话主要是说马梓威的。当初马梓威进军鸡冠山的时候,刘汉英就告诫他要呈多路纵队齐头并进。但是马梓威不把梁必达放在眼里,倚仗全副美式装备,兵强马壮,梁必达无奈他何。另外,将部队分成数路,他也不放心。

    他习惯于一个拳头打人,他也怕用巴掌打人遇到硬骨头会折断手指。却没料到,这回一个拳头伸出去,没有砸住梁必达,反倒被梁必达敲折了手腕子。

    马梓威自知理亏,并不争辩,只是说:“鄙职有过,是轻敌了。不过这个梁必达的确不是个玩艺儿,不按规矩来。几年没跟他们打了,还不太适应他们的路数。”

    张嘉毓在一边打圆场,笑着说:“梁必达这个人,还真不能小看。大字不识几个,但是朱毛的那一套游击战术他还吃得很透,心领神会,运用自如。集中绝对优势兵力,各个击破,这套战术是很厉害的。”

    刘汉英抚掌叹道:“我军在其它战场上,也是吃这个亏。说起来算是有自知之明了,他不跟你摆谱,不跟你以阵对阵,他东奔西跑,神出鬼没,出其不意。你在明处,他在暗处。阵地战不灵了,弄得不好,本部要在这个问题上吃大亏。我劝诸位不妨多看看毛泽东的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马梓威不以为然地说:“师座言之有理,但在鄙职看来,也未必那么严重。土八路就是土八路,可一可二不可再二。依职之见,我部趁敌初战告捷,正在得意之际,出击梅岭,端掉梁必达的老窝。”

    刘汉英正色道:“还是轻敌。梁必达跟你不一样,梁必达不姓马,不是马谡,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马梓威一脸尴尬,看了看刘汉英,又看了看张嘉毓,不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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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6 20:46:01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陈墨涵暗自庆幸,此次进攻梁必达,刘汉英没让自己的部队打头阵。他虽然已经接到了王兰田的密信,但他并没有贸然表态。军中无小事,何况他的处境十分微妙,他必须慎之又慎——正是得益于这种滴水不漏的谨慎,他和他的部队才有了今天。

    不到决定性的时刻,他是绝不会贸然行动的。出征之前,陈墨涵说想尝一尝凹凸山名茶谷雨和清明之间的金寨翠眉,赵无妨心领神会,马上说通达布庄桂老板的茶道功夫是乌龙集第一流的。他说那好吧,就去勒索他一次。本部雄踞凹凸一方,抗日有功,保护这些土豪劣绅在战乱之年仍然财源不断,喝他一杯清茶也是给他一个面子——这话就有点跋扈了,当然也很像国军军官的做派。

    不仅喝茶,还喝了酒。不仅喝酒,还要桂兰亭的内侄女安碧薇小姐作陪,还喝得半醉。

    在十分短暂的单独接触的机会里,陈墨涵喷着浓厚的酒气,嘟嘟囔囔语焉不详地对俞真说,两军即将开战,兵戎相见,此处不是久留之地,我劝安小姐还是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好。

    听他那口气,好像对于俞真的身份以及彼此此前的接触全都忘记了,好像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那些事。倒是俞真沉不住气了,急不可耐而又直截了当地告诉陈墨涵,王兰田要求他在这次战斗中绝不能露出异常表现,上峰怎么布置就怎么打,继续取得信任,将来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做。

    陈墨涵当时就明白了,刘汉英的作战计划已经在杨庭辉和王兰田的案头了,这次讨伐必败无疑。同时他也清楚了他和他的部队在这次出征中该做出怎样的举动,但他在俞真面前却仍然装糊涂,半真半假使劲地睁着一双朦胧的醉眼:“安小姐你说的是什么?什么是异常表现?什么继续取得信任?我怎么听不明白啊。”弄得俞真一头雾水。

    俞真毕竟年轻,城府不深,还以为这个人真的是一喝就醉,真像个酒囊饭袋,那可不是要误大事吗?后来还是赵无妨向她递了个眼色,背过陈墨涵,意味深长地告诉她:“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她这才疑疑惑惑地放下心来。

    见过俞真,陈墨涵的心里就有底了。所幸的是,他的三团加强给了三旅的武丙球,进攻时为张嘉毓部的第二梯队,同时担任东南方向的警戒,防止潮州方向杨庭辉野战军主力赶来打援。战斗很快就结束了,陈墨涵的三团一枪没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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