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治勋的疾风吹散了战国的流云,宣告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时代的到来。可是,在这疾风缘起的青萍之末,其实还隐藏着另外一位大棋士坂田荣男的身影。正是通过和坂田的持续恶斗,赵治勋才获得了足够的砥砺,并最终超越了坂田,成为了真正的王者。
赵治勋制霸棋界,第5届名人战应该算是标志性的起点,而且也颇值得一说。在挑战赛中,治勋降伏了大竹英雄,获得了名人位,而比分则是四胜一负一无胜负,可谓前所未有。引起我种种思索的,也正是这奇特的无胜负之局。
事情的起因是在治勋这一方治勋两胜一负之后的第四局,双方在中央展开了劫争,大竹白212拔劫,随后治勋的黑213在大竹刚刚提劫的地方立即回提,而没有找任何劫材,这毋庸置疑是违反了规则,按理应该立即判负的。
当时的情况是,在读秒声的催促中,治勋在提劫之前曾经问记录员“是不是该我提劫”,在得到后者“是的”的回答之后才落下此手的。见到这一手,大竹自然大吃一惊:“怎么回事?”于是,胜负的进程立即中断,立会人和主办新闻社的负责人到旁边房间紧急商量一番,然后做出了如下裁定:
“对局者曾向记录员是否询问可以提劫,所以不应承担违反规则的责任。记录员做出了肯定的回答,这是事实。因此,这不能算是赵八段(当时)的失格,第四局判为无胜负。”
大竹很快就接受了裁决,治勋随后也表示服从。此后,为了避免在将来的比赛中再出现这种有争议的情况,日本棋院专门召开理事会议进行讨论,做出了决定:“今后记录员对于着手不承担任何责任。”至于大竹对治勋的名人战第四局,现场做出的无胜负裁定依然有效。
从正常的逻辑出发,提劫之前必须经过找劫材的过程,这一点是不能推翻的,否则围棋也就不成为围棋了。尽管记录员的确由于疏忽而犯下了错误,但是无论怎样,违反规则就是违反规则,因此认为治勋应该自己认输的意见还是占了压倒的多数。大竹为什么在被判无胜负之后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呢?虽然在对局相关问题上,对局者都有服从立会人裁定的义务,但是在此之后,他们也有向理事会提出申诉的权利。关键在于,大竹根本就不是那种会去申诉的人。不仅仅是大竹没有申诉,而且理事会为了杜绝此类问题的发生还确立了相关的规定,因此可以说问题都得到了妥善的解决。
我对这件事情是非常关心,毕竟当场裁定无胜负这样的事情之前也还都没有过先例。
当时的裁定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而对于未来可能因为同样原因造成的纠纷,就必须采取必要的防范措施。假如在胜负开始之前,就有相应的规定存在,自然就可以避免纠纷,更为重要的是,对局者也不至于因此受到不好的影响。其实仅仅从理事会最后的补充规定,我们也可以看出,这一事件中显然治勋一方是负有主要责任的。关于无胜负的裁定,当时的人们有着种种议论,对此我记忆犹新,而且饶有兴味。
事件的现场处理,是不可能不考虑到对局场当时的气氛的。对局场中,对局者的气魄和气势在弥漫,在冲突,所有相关人员都被笼罩其中。诚然,日本褀院理事会在事后可以做出“今后记录员对于着手不承担任何责任”的冷静决定,但是现场的对局者所面对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在催命的读秒声中,治勋询问记录员是否应该提劫,而记录员偏偏又做出了错误的回答。只有在对局场高度紧张压抑的气氛当中,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立会人和担当记者都亲身经历了当时的情况,因此他们在讨论之后才会做出不是治勋败,而是无胜负的这样一个裁定。他们的感受,那些未曾身临其境的人是不会了解的,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情况。
说起不找劫材而提劫的事情,我不禁回想起全盛期的坂田荣男。中盘时,在读秒声的催促下,他也非常悲痛地说过是不是该我提劫之类的话。那时的坂田,简直就是笼罩在一片森森鬼气之中,就我所见,他就曾经多次问记录员:
“我现在可以提吧?”
在读秒声中进行着内容令人眼花缭乱的思考,这种时候,关于提劫的记忆会在瞬间变得极为薄弱。
“问一问也不是不可以吧?”坂田口中嘟囔的话,现在还残留在我的耳朵里。
对于对局者的这种问题,记录员并没有一定要回答的义务,这方面没有任何成文规定。只是,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对局者假如询问自己还剩多少时间,记录员是必须回答的。于是,出于类似的原因,在提劫时的这种问答也成了某种顺理成章的事情,是大家都早已接受的。
我之所以会在此时想到坂田,是因为棋盘前的坂田和治勋其实是颇有些共通之处的。他们对局的姿态非常相似,那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也非常相似。具体说来,他们都会将大量时间投入中盘,因此在终局时都会被紧张的读秒声催促。读秒中的他们,就会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这就是他们的真剑胜负,两者在这一点上是没有差别的。
我曾经亲身经历过不少的大胜负,就我自己的记忆,询问记录员自己是否该提劫,这种特殊的情况,确乎只有在坂田和治勋两个人身上出现过。在高度紧张的时候,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脑当中,修罗一般的读秒声持续不断地催促着,才会出现这种特例。
其实,坂田荣男和赵治勋的霸者之路有着很深的渊源。我一直说治勋棋界制霸的起点是第五届名人战,但是实话实说,这或许只是庸俗论的看法,而最严谨的说法应该是,真正的起点是在五年之前,即昭和四十九年(1974年)至昭和五十年(1975年)间的那场恶斗——在第22届日本棋院选手权战(天元战前身)的五番胜负中挑战坂田。
当时,治勋是十八岁、六段,创下了头衔战史上最年少的挑战者纪录。在决定挑战者的淘汰赛中,他连破石田芳夫本因坊名人、大竹英雄和林海峰,可谓势如破竹。乘着这势头,他在五番棋的前半段继续快调进击,获得两连胜。可是,治勋的突进最终并没有动摇坂田的宝座,在第三局中,他遭到完败,余下的两局也都丧失了大好机会,遗恨败北,世人未能看到十八岁的冠军的诞生。
“这个番棋对我而言是永远的纪念碑。”
治勋当时曾经反复地这样说。这一次番棋作为头衔战的初挑战体验,显然在身心两个方面都给治勋留下了极为深刻的烙印。将坂田荣男作为对手,向其讨教,一度将对方逼迫到了绝境,但是却被反击的浪潮吞噬。对于坂田真正的力量,他显然已经有了非常深刻的切身体会。
二连胜之后的第三局完败,三连胜成为泡影,对此,治勋自己是这么说的:
“坂田先生并没有连败而束手就擒,相反,他一直在盯着我。创下新纪录的十八岁的挑战者,到底下的是怎样的棋呢?……我站在这个舞台上,其实有些不知所措。在前两局当中,坂田先生已经看透了我的根底。之后,他就再也不会出错 了。”
随后,他又这样概括道: “全部的五番棋当中,我有两局黑番,这两局都采用了三连星布阵。可是,我的三连星在这个番棋当中受到了彻底的挫败。因此从这之后,我的布局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我只是一名业余爱好者,并不具备从技术面进行解释的能力,只是我觉得这番话恐怕已经超越了技术面,而涉及到了作战时对对方的全面了解和认识。换言之,对手以及自己的全人格的诸多方面也都必须纳入作战的考虑,不这样肯定是不行的。其实,治勋使用的是秀策流、三连星或者中国流,哪一种布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败给坂田的这一事实,反而帮助他拓展了崭新的视野。治勋反复使用了“挫折”这样的字眼,而这个挫折难道不正是向着前进方向迈出的重要一步么?
话又说回来,治勋有“这个番棋对我而言是永远的纪念碑”这样的说法,对坂田的一战的挫败对于他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显然是不容怀疑的,可是与此同时,能够成为挑战者这一事实本身,其实就足以证明治勋的实力已经达到了棋界顶级的水平。实际上,在昭和五十年(1975年)的职业十杰战当中,他在决赛中三比零降伏了加藤正夫而获得优胜,转年的五十一年(1976年),十九岁的他初次进入了名人战循环圈,同年第24届王座战上,他二比一挑战大竹英雄成功,获得了王座头衔。只是,虽然在创造着各种纪录的道路上不断前进,但是治勋对于坂田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4同一对手的连畋一直持续着。“坂田阴影”,日本棋界有了一种专门为治勋量身定制的说法。
下面,就是坂田阴影笼罩下的治勋和坂田的对阵记录:
昭和五十年(1975年),日本棋院选手权战两连胜后三连败,同年十段战本战激斗畋北,合计四连败。昭和五十一年(1976年),快棋选手权战、日本系列赛、NHK赛,三度快棋对决全败。昭和五十二年(1977年),十段战两次、名人战循环圈一次、天元战一次,四次相遇四次败北。昭和五十三年(1978年),名人战循环圈再败,至此已经对坂田吃了十二连败。
直至昭和五十四年(1979年),治勋才在小棋圣战中终于胜了一盘,结束了长达四年的连败史。可是,即便在获得名人位的次年,即昭和五十五年(1980年),已经确立了自己一流棋士地位的治勋,还是继续在棋战中败给早已不在全盛期的坂田,让人觉得实在不可思议。就此,一位记者曾经说过一句有趣的话:
“治勋君是不是对坂田敬畏过头了?”
这话里面有几分幽默,又有几分激励的意味,但是我却突然受到了启发,由此在一定程度上窥见了事情的本来面目。坂田的敏锐是众所周知。坂田在挑战赛中和治勋相遇,面对这个年轻的韩国棋士,认识到对方迫近自己纪录的才能,坂田必然被激发出全部的能力,投人这场真剑胜负。天才识天才,天才知天才。在治勋面前,坂田发挥出了他最强时期的实力。这就是我的看法。
在治勋败给坂田的这一时期,我经常和棋院的内部人士谈起这一话题,对于我的这种看法,他们也表示认同:
“真正战胜了坂田,治勋也就真正取得了天下。”
职业棋士的技术和棋的内容,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明了的,但是我也绝非信口开河之辈。我的确认为,所谓坂田阴影的存在,正是治勋向着最高处飞跃的前奏。不然的话,已经被公认为比谁都要强大的治勋,面对坂田却连续失败,就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了。面对这巨大的障碍,无论如何都必须去努力克服,因为他是背负着宿命的天才,而在这努力的过程当中,如白驹过隙般,我们也得以一窥天才飞跃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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