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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长安十二时辰》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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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2:50:13 | 只看该作者
听到吉温的宣布,姚汝能呆立在原地,化为一尊石像。

绑架王韫秀?勾结外敌袭击靖安司?

把这两个罪名栽到张小敬头上,姚汝能觉得荒唐无比。可是在新任靖安司主官眼中,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推测。

在世人眼里,犯人都是最不可信的恶鬼。就像吉温刚才说的,一个杀死上司的死囚犯,凭什么不会犯第二次——别说吉温,当初李泌刚提拔张小敬时,姚汝能自己都心存偏见,认为这人一定别有所图。

这次可不像上次。上次是崔器自作主张,强行拘押张小敬,根本没有任何罪名,所以在右骁卫的文书里,连名字都不敢提。但这一次对张小敬的公开指控,性质完全不同,他在京城将再无容身之处。

不行,我必须得跟吉司丞去说明白!

姚汝能推开身边的同僚,冲到慈悲寺前。吉温正在跟几位幸存的主事讲话,分配工作。姚汝能不顾礼节,强行打断:“吉副端,您犯了一个错误!”

“嗯?”

“吉……吉司丞……”姚汝能百般不情愿地改成了称呼。

“讲。”吉温这才让他开口。

“在下是靖安司捕吏姚汝能,一直跟随张都尉查案。他搜寻王家小姐、阻止突厥狼卫,都是众目睽睽的功劳,怎么可能与之勾结?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吉温捋了捋髯,温和地笑道:“姚家阿郎,我适才也有这个疑问。不过李司丞曾经说过,突厥狼卫只是枚棋子,背后另有推手。张小敬剪除突厥狼卫,恐怕也是他们用的障眼法。”

他把李泌推出来,姚汝能一时竟无法反驳。吉温忽然一拍手,恍然道:“我刚刚听说,在昌明坊找到一个叫闻染的姑娘,还是你找到的,对吗?”

“是。”

“我可是听说,张小敬故意欺骗靖安司,假称找到王韫秀的线索,让李司丞调动大量资源去救。结果救出来的,却是他的姘头。”

这话说得很毒,隐藏着最险恶的猜测,可是大部分内容却是事实。李泌对此确实相当不满,姚汝能也知道。可……可是,这和张小敬是内奸并没有联系啊。

这时,旁边那位读官典的官员也插口道:“张小敬在万年县时,外号叫五尊阎罗,狠毒辣拗绝。这样一位枭雄,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驭的。”

他这句话跟主题没有关系,可听在大部分人耳朵里,却成了张小敬人品最好的注脚,还把李泌给捎带进去了。

姚汝能捏紧拳头,想要出言反驳,可忽然想到一件事。

吉温是得了中书令的任命,是李相的人。相信他会非常积极地去证明,李泌是错的,太子是错的。所以无论如何辩驳,张小敬都得被打成奸细。姚汝能再看向吉温,终于从那副温润君子的面孔里,分辨出几分阴险。

他的内心,满是愤怒和绝望。长安城已被架上油锅,这些人还在锅里头琢磨着把唯一正在灭火之人干掉!这他妈叫什么事!

若换作从前,姚汝能热血上头,早就不顾一切开口抗争,或者干脆挂冠而去。可在这几个时辰里,他已见识过了太多冠冕堂皇下的龌龊,知道在长安城里,光凭着道理和血气之勇是行不通的。

他得留下有用之身,才能帮到张都尉。

吉温见姚汝能无话可说,便转身对其他几位主事继续道:“如今李司丞下落不明,唯一的线索,就着落在张小敬身上。本官已分派了四十多个番仆,先把通缉文书送达全城诸坊。你们得尽快修好大望楼,恢复全城监控,这是第一要务。”

几名主事都面露难色,其中一人道:“望楼体系乃是李司丞一手建起,十分复杂。我等皆是文牍刑判之职,对这个……只能坐享其成而已。”

吉温有些不悦:“难道懂望楼的人一个不剩全死完了?”几个主事诺诺不敢言。姚汝能在旁边忽然抬手道:“在下略懂。”

“哦?”

“此前在下担任的正是望楼旗语、灯语的转译工作。”姚汝能没说假话,几个主事也都纷纷证明。吉温颔首道:“既然如此,那此事就着你去做。一个时辰之内,望楼要恢复运作。”

姚汝能暗喜,只要掌握了大望楼,就有机会帮到张都尉。为此,他不得不捏着鼻子与虚伪的新长官虚与委蛇,这可是之前自己最痛恨的做法。

他现在总算明白,张小敬所谓“应该做的错事”是什么意思。

这时一只手拍了拍姚汝能的肩膀,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宣读官典的官员。

“本官叫元载,字公辅,大理寺评事。现在忝为吉御史的副手。”元载笑眯眯地说道,晃了晃手里的簿子,“你说你叫姚汝能是吧?正要请教一件事情。”

“元评事请说。”

“我刚才查了一下记录,有一个叫闻染的女人,是被你带出了监牢,正安置在附近对吧?”

“啊?是……”姚汝能一出口就后悔了。元载看人的眼神飘忽不定,很难有针对性地做出戒备,一不留神就被钻了空子。

元载眼神一亮:“这女人与张小敬关系匪浅,想抓张小敬就得靠她了——她安置在哪里?”

“我这就去把她带来。”姚汝能回避了元载的问题,要往外走。不料元载眼珠一转,把他给拦住了:“你要去修大望楼,不必为这点小事耽搁,把地址告诉本官就好。”

他咄咄逼人,不容姚汝能有思忖的机会。姚汝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推脱……可是,绝不能把她交给这个家伙,那样的话张都尉就完了。

元载神情还在笑,可是语气却已带着不耐烦:“快说,难道你想存心庇护不成?”

姚汝能知道,如果让元载起疑,吉温绝不会让自己去修大望楼,就帮不到张小敬了。

现在,自己必须在张小敬和闻染之间做出选择。

姚汝能咬着牙,宁可自己没的可选。

一辆马车横躺在街道上,已近半毁。

它一头撞到了一处巨大的灯架,随即侧翻在地。本来在灯轮处有很多歌姬少女在行歌踏春,结果这辆车突然失控,撞了过来,把这些可怜女子横扫一片,娇呼呻吟四起,花冠、霞帔散落一地。现场一片狼藉。

周围观灯的百姓同情地围了过来,以为车夫趁着灯会喝多了酒,才酿成这么一起事故。

一名士兵从车里狼狈地爬出来,随后又把刺客刘十七扯出来。可后者已经气绝身亡,咽喉上多了一道红线。

刚才牛车通过宣阳长兴的路口,忽然一个黑影从车顶跃过,速度极快,先杀死了车夫,让马车倾覆,然后趁着混乱冲入车厢。这家伙的刀法精准得出奇,一冲入车厢,短刀准确地划过刘十七的咽喉。守卫甚至连出刀的机会都没有,那黑影已退出去,灵巧地跳下车,然后顺这灯架越过坊墙,扬长而去。

“不对,我看到的是两个黑影,一前一后。”这是士兵在昏迷前的最后一个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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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2:50:53 | 只看该作者
元载朝着慈悲寺旁边的生熟药铺子走去,他现在很快乐,连脚步都变得轻松。

没有理由不快乐,一切事情都朝着他最满意的方向发展。不,是比他最满意的期待还要满意。

在最初,他只是被要求出一份提调文书;在发现封大伦误绑了王韫秀后,元载主动提出了第二个方案,一石二鸟。然后他直奔御史台而去,恰好当值的是吉温,跟他相熟。元载刚刚寒暄完,还没开口说话,吉温突然接到一封李相密函,让他立刻去抢夺靖安司的司丞之位。

吉温对这事有点吃不准,便跟元载商量。元载一听,那颗不安分的大脑袋又开始转动了,很快从中窥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第三度修改了自己的计划。

接下来,他便以“辅佐”为名,陪着吉温来到慈悲寺前,宣布张小敬是袭击靖安司以及绑架王韫秀的主谋。

这是个多么简单的决定,又是一个多么绝妙的安排。永王会很感激他,因为张小敬会被全城追杀至死;封大伦会很感激他,因为有人背起了绑架王韫秀的黑锅;王忠嗣和王韫秀会很感激他,因为是元载把她一力“救”出;吉温以及背后的李林甫,也会对他另眼相看,因为他帮助吉温迅速拿下了靖安司,并重重地抽打了太子的颜面。

最初只是一次小小的公文交易,现在生生被元载搞成了一局八面玲珑的大棋,做出这么多人情。若不是个中秘闻不足为外人道,元载简直想写篇文章,纪念一下自己这次不凡的手笔。

刚才元载在报告里查到了闻染的下落,猛然想起来,封大伦透露,永王似乎对闻染怀有兴趣。若把她交给永王,又是一桩大人情!

所以元载权衡再三,决定亲自来抓闻染,以纪念这历史性的一刻。不过他并没有轻敌,在接近铺子前,指示身边的不良人把四周先封锁起来。元载做事,信奉滴水不漏,再小的纰漏也得预防着点。

就连姚汝能那边,元载都悄悄安排了一个眼线。一旦发现姚汝能跟旁人耳语或传递字条,就立刻过来通报。真正万无一失!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元载慢慢走到那生熟药铺子门前。他同情地注视着瓮里的这些可怜龟鳖,抬起右手,准备向下用力一划,用这个极具象征性的手势完成杰作的最后一步。

可是他的手臂在半空只划了一半,却骤然停住了。

轰隆一声,一匹马从铺子里踹破房门冲出来。它去势很猛,附近的不良人被一下子撞飞了好几个。其他人不敢靠近,只好围在周围呐喊。马匹在铺子前转了几圈,却没有立刻跑开。不良人这时才看清,马背上伏着一男一女。

元载处变不惊,站在原地大声喝道:“严守位置!”

他看出来了,这马只是冲出来那一下声势惊人,骑士自己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要封锁做好,他们俩没有机会逃掉。不良人们也反应过来,纷纷抽出铁尺,从三个方向靠近马匹。这样无论那坐骑如何凶悍,总会有一队攻击者对准它最脆弱的侧面。

骑士也意识到这个危机了,他环顾四周,一抖缰绳,纵马朝着唯一没有敌人的方向冲过去。

元载冷笑,观察着他的困兽犹斗。

骑士跑去的方向,是封锁圈唯一的一个缺口,它所在的位置,恰好是靖安司的正门。此时大殿还在熊熊燃烧,丝毫不见熄灭的迹象。

正因为如此,元载才没有封锁这里。往这里逃的人,反正会被火场阻住,死路一条。

可元载的笑容突然在脸上凝住了。

靖安司的正门很窄,不容马匹通过。可是为了避免火势蔓延,救火人员已经把这附近的墙给扒掉了,清出一条隔离带。那个骑士驾着坐骑,轻而易举地越过断墙残垣,一马两人很快就消失在熊熊大火里。

他们这是干什么?穷途末路想要自杀?

不对!

元载飞速转动着脑筋,然后对不良人叫道:“快,去京兆府和后花园的坊墙外!”

元载研究过靖安司的布局,里面的建筑间隔很宽。如果一个人决心够狠、速度够快的话,可以勉强穿过起火的大殿和左右偏殿之间,抵达后花园或者京兆府偏门。

一直到这会儿,元载还是不太着急。钻进靖安司是一招妙棋,然后呢?

后花园和京兆府这两个地方的围墙都在,骑士只能弃马翻墙。一男一女徒步前进,在围捕之下又能走多远?

不良人在上司的严令下,兵分数路。一队进入京兆府堵住偏门;一队绕道去了后花园的坊墙外头,连水渠都被控制住;还有一路披上火浣布,硬着头皮闯入火场。

很快两队来报,都不见动静。又过了一阵,进入火场的第三队狼狈地跑回来,他们只看到了那匹马被扔在庭院里,人却不见踪影。

元载大怒,这他们能跑哪儿去?还能飞上天不成?!他手掌一压,让不良人再仔细搜查一遍!一定得找到闻染,不能给这美妙的一夜留下瑕疵。不良人为难地说再强行进入,怕会有伤亡。元载看着他:“你不进去,现在就会有伤亡了。”

不良人面如死灰,只得再去召集人手,再闯火场。没想到这时元载说一句:“且慢。”

他仰起头,看到在大殿后面,还有一个建筑高高耸立着,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大望楼!

大望楼就矗立在后花园里,如果他们弃马要逃,只能是顺梯子爬到楼顶,躲在上头。等风头过了,再下来逃走。没错,姚汝能那个浑蛋,不是正在修大望楼吗?

元载想到这里,脸色转冷,小小的一个靖安吏也敢在他面前耍心眼?他喝令召集不良人,亲自带队,要去瓮中捉鳖。

你们能上去,可是下来就难了!

为了修复大望楼,救援人员打通了一条相对安全的进入路径。修复者不用强行穿过起火的三大殿,而是从京兆府这边的墙上打的一个洞,进入临近的靖安司监牢,再从监牢前的小花园翻入后花园。

元载带着人,就从这条路进入后花园。他一马当先,手脚并用攀上木梯,噌噌噌一口气爬到了顶端。

大望楼的顶端非常宽敞,是一个长宽约十二丈的宽方平台,地上铺着一层厚毡毯,四边有围栏,中间的枢柱支起一面翼立亭顶,以遮蔽风雨。

此时在平台上,八具武侯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倒在地。蜥皮鼓、五色旗、紫灯笼等信号用具扔了一地,还有饭釜、水囊、暖炉、披风之类的生活用品散乱地扔着。姚汝能和其他两个杂役正蹲在那里,逐一进行检查。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见到元载突然气势汹汹地爬上来,姚汝能觉得很意外。元载扫视一圈,发现这里实在没有藏人的地方,便冲姚汝能喝道:“你把闻染藏哪里去了?那个男人是谁?”

姚汝能无辜地回答:“在下一接到命令,立刻赶紧来修复大望楼,这不是您要求的吗?哪有时间去藏人啊?”

元载身子前倾,大脑门几乎顶住姚汝能的脸:“若不是你通风报信,他们怎么会突然从药铺里逃走?”他转过头去,向另外一个杂役:“你说!你看到没有?”

这杂役就是他安排的眼线,这人一看长官发火,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回禀评事,在下一直紧随姚汝能左右,他……他确实没跟任何人传递过消息。”

“不可能!那是你没看出来。你把他跟什么人说过话,做了什么,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元载烦躁地搓着手指,简直不敢相信,在自己眼皮下,居然让闻染逃了。

杂役记性很好。姚汝能先跟几个主事谈过,内容不外乎是筹备修复材料与人手,现场征用了慈悲寺门前的一批大灯笼。然后他又请救火兵开辟了一条安全通道,带着这批材料爬上了大望楼,评估损失情况。

杂役记得姚汝能跟人来往的每一个细节,清清楚楚,没有任何疑点。元载不死心,追问那批灯笼在哪里。杂役一指,它们正挂在大望楼的亭顶外缘。这是在提醒周围望楼,这里出现故障,正在检修。

元载趴在围栏边缘,探头挨个去摸灯笼,几次差点翻倒出去。可让他失望的是,灯笼上除了卍字纹饰之外,没看到任何字迹。元载缩回身子,俯瞰着下面的靖安司,一片黑漆漆的。

这次他真是想不出来,闻染和那个神秘男子,到底还能藏在哪里。

“尽快修好,不然重罚!”

元载一拂袖子,从大望楼上悻悻地爬下去。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做,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看到他爬下去走远,姚汝能这才擦了擦汗,心中连呼侥幸。他吩咐那两个杂役继续翻检尸体,然后背过身去,轻轻地拨转其中一盏灯笼。

这盏灯笼的罩纸分成两半,一半薄纸,一半厚纸。如果灯笼转动起来的话,从一个固定的角度看过去,会看到烛光忽亮忽暗。姚汝能的手法很有规律,很快,在大望楼附近的一片阴森林子里,亮起了一个很小的光团。光团闪烁几下,似乎在与大望楼应和,随后熄灭。

姚汝能彻底放下心来。

他被元载逼问出药铺地址以后,立刻对吉温提出:现在满城观灯,很难从别处运来修复物资,不如就地取材,比如慈悲寺门前悬挂的那些大灯笼。

这个理由完全合理,直接就被批准。然后姚汝能借口检查,爬到其中一盏灯笼前。

他知道,在远处药铺里头,岑参正看着这个灯笼,玩着韵字转换的游戏。姚汝能拨转灯笼,把信号发出去,默默祈祷岑参能够注意到这个变化,并及时解读出来。

时间紧迫,姚汝能只能告诉岑参,尽快带闻染离开,闯入火场,来到靖安司右偏殿附近的围墙。

之前李泌在隔壁慈悲寺的草庐里,设立了一个临时议事厅,并在围墙立了两个木梯,方便来往。这个草庐的存在,只有李泌、张小敬、姚汝能、檀棋和徐宾五个人知道。

岑参不愧是诗人,果然准确捕捉到了这则消息。他立刻抢了一匹马,带着闻染冲入火场,然后迅速翻过围墙,撤走梯子,躲到草庐里。元载再神通广大,也想不到,靖安司在隔壁慈悲寺里还有个落脚点。

现在闻染暂时安全了,姚汝能终于可以把注意力放回到大望楼本身。

大望楼一共配备有八名武侯,兼顾四方收发。可现在这八个人都死在上头,且俱是一刀刺中心脏致命。蚍蜉显然先袭击的大望楼,打瞎靖安司的眼睛,然后才实施下一步行动。

现场没有格斗痕迹,姚汝能不相信这世上能有人可以在这么狭窄的空间,把这八人悄无声息地干掉。他仔细搜寻了半天,发现那个饭釜翻倒在地,里面的羊肉汤全洒在地板上。他用指头蹭了蹭,放在鼻子边嗅了下,嗅不出个所以然来。再打开水囊,里面的清水早已漏光。

姚汝能猜想,会不会是羊肉汤或水里被人事先下了毒,这十几个人中了毒之后,才遭到袭击,所以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到底怎么回事,恐怕只能等仵作来剖腹检验了。

如果这个猜测成立,下毒的一定是蚍蜉安插在靖安司里的内奸,而且这个内奸很可能还活着。想到这点,姚汝能心中不禁一沉。

可以想象得到,蚍蜉就是利用突厥狼卫的幕后组织,他们袭击靖安司,一定有更深的用意。

姚汝能吩咐杂役,多叫几个人来,把这些尸体背下去。杂役口里应着,手里拖起一具尸体的脚踝,往平台下一扔,一会儿地上传来“啪”的落地声。姚汝能大怒,给了杂役一记耳光:“放尊重点!这都是为国捐躯的烈士!”

杂役只当他是为了报监视之仇,捂住脸唯唯诺诺。姚汝能不再理他,继续评估大望楼的损失。

通信用的旗鼓角灯等物什还在,没受什么损失,可是再找八个懂旗语的武侯就很难了。训练这批人耗费极贵,所以大望楼只有两轮班次,现在另外八个人分散在全城各地,短促间根本没法召集。

再者说,现在全城灯火通明,可以说是一年之中望楼通信条件最差的日子。即使恢复,也没法传输太复杂的信息。

更麻烦的是,大望楼周围一圈望楼,全都灭了灯,很可能楼上守卫也已经遭遇不测。换句话说,大望楼只能跳过这一圈望楼,向更远的望楼传递信号,这样误差会很大。

要在一个时辰之内修复大望楼,几乎不可能。

姚汝能一拳砸在围栏上,突然觉得心灰意冷。靖安司尽毁,李司丞去向不明,唯一的干将张小敬如今被打成了叛徒。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阻止阙勒霍多的阴谋。

姚汝能慢慢让身子半靠着亭柱,无力地朝外面黑漆漆的夜空望去,内心充满挫败的绝望。长安城终于展露出它的怪兽本性,一点点吞噬掉那些拒绝同化的人。

李司丞和张都尉都无力阻止,更何况我一个新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目睹这座城市的毁灭吧。

可是,过了几个弹指后,他忽然睁圆了眼睛,似乎看到什么奇怪的动向。他集中全部精力,向着远处望楼群仔细观察了一阵。他注意到,那些望楼之间,正在做着有规律的交流,紫灯若隐若现,似乎一路传到很遥远的地方去。

咦?望楼应是以大望楼为枢纽,怎么彼此传起消息来了?姚汝能再仔细一看,它们不是互相传,而是有一个特定方向。虽然那个方向是哪里不知道,但姚汝能立刻判断出来,那里应该形成了一个新的枢纽。

“是张都尉!”

姚汝能陡然变得兴奋。他想起来了,能有资格号令整个望楼体系的人,除了大望楼,只有假过节的张小敬。

要知道,望楼体系的运作完全独立于其他衙署。哪怕张小敬被全城通缉,只要大望楼这边没有撤销假节,其他望楼仍旧会听命于他。

张都尉,他还没有放弃!他还在奔走。

长安城还没有失掉最后一点希望。

姚汝能胸中的激情涌动,难以自已。他抓住栏杆,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位置对张都尉……不,对整个长安城都十分重要。

只要自己掌控住大望楼,张小敬便可以继续利用望楼体系追查,那么,尚还有一线希望阻止阙勒霍多。长安城的命运,将取决于他在大望楼上能撑多久。

大势已如此艰难,若我再放弃的话,那就再无希望可言!

姚汝能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坚毅起来。他拎起紫灯笼,向着那边清晰地发出一段讯息,并重复三遍。然后他放下灯笼,捏紧了拳头。

接下来,他要死死守住这里,就像当年张都尉在西域死守拨换城烽燧一样,哪怕与整个靖安司为敌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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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敬和檀棋站在书肆前头的巷子里,焦虑地向外望去。在巷子口,十几个守捉郎封住了出路,个个虎视眈眈。

巷子外面一直很安静,大街上不断有游人路过,远处还有隐隐的丝竹之声。可张小敬允诺将很快抵达的车队,却还迟迟没有动静。

“你还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车队呢?刘十七呢?”守捉郎的队正上前一步,手里的铁锤高高举起,眼神不善。他手下的守捉郎们已经失去了耐心,掂着武器越站越近。

“今日观灯,路上迁延并不奇怪——”张小敬把铜牌一伸,厉声道,“你们不要轻举妄动,这可是袭击朝廷。”

队正冷笑道:“就算是朝廷的贵人们,杀了人,也不能一走了之。”他认为这个骗子是在虚张声势,手臂一振,喝令将其拿下。

众人一拥而上,个个争先。

火师被杀,这些保卫者一定会被重罚,只有抓住凶手,才能减轻自己的罪愆。张小敬见场面快弹压不住了,“唰”抽出佩刀,刀尖一指前方:“靠近者死!”

“恩必报,债必偿!”

守捉郎们低声喊着号子,慢慢靠近。张小敬还想试图喊话,可对面一直齐声低吼着,根本不搭话。五花八门的兵刃朝着张小敬和檀棋刺来。

张小敬不能躲,因为檀棋就在身后。他只能正面硬挡。甫一交手,他对这些兵器感觉极不适应,居然被压制在下风。

守捉郎的武器以匠具为主,有铁锤、镰刀、马鞭、凿子、草叉之类,形形色色。在守捉城里,没有专门的军器监打造兵器,居民们都是一把工具在手。平时用来干活,战时当兵器,久而久之,形成了自己独有的一套格斗玩意。

所幸巷子狭窄,守捉郎没法一次全投入战斗。张小敬咬紧牙关,尽量利用地理上最后一点点优势,拼死抵挡。

前面的两三个人被打倒了,后续敌人却源源不断。张小敬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事,便从腰里掏出三枚烟丸,扔了出去。

烟雾一腾起,整个巷子里立刻陷入一片迷茫。灯笼在雾中变成模糊的光团,人影憧憧分不出是谁。张小敬抓住檀棋的手,拼命朝外跑去。檀棋知道此时性命攸关,一声不吭,任凭张小敬拽着。

两人快跑出巷子口时,守捉郎们也已恢复视线,穷追过来。张小敬猛推了一把檀棋,指向前方:“坊角铺兵,快去报官!”

“那你呢?”

“我来挡住他们!”张小敬猛一回身,把佩刀横在胸前。

守捉郎毕竟是地下组织,官府再默许,也不会容忍他们在长安闹事。只要能惊动铺兵,守捉郎就会知难而退。

“记住!提我的名字!”张小敬喊。

檀棋转身就跑,背后传来叮叮当当的兵刃相磕声。她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出去两百多步,跑得肺里几乎要炸开来,前头已经能看到坊角武侯铺门口那盏明晃晃的惊夜灯。

跟其他诸坊的守兵相比,平康坊铺兵的工作比较轻松。大部分居民都跑去外头了,坊内反而没什么事。几个武侯围坐在一只铁锅周围,满脸喜色。锅里头炖着几只骆驼蹄子,黏稠的褐色汤汁咕嘟翻滚,让整个屋子里都热气腾腾。

火候差不多了,一个胖胖的武侯小心翼翼地掏出个精致的丝绸小口袋。他从里面抓了一把胡椒末,仔细地搓动手指,一点点撒进去,生怕放得太多。

这时大门“砰”地被推开了,武侯手一哆嗦,一把胡椒全扔锅里了。浓郁的香味从锅里飘出,让武侯心疼得脸都白了。

“谁敢擅闯武侯铺子?”他怒气冲冲地大喝,再一看,闯入者是个衣着不凡的年轻女子。这女人一进门就急切喊道:“我们是靖安司的人!遭贼袭击,我的同伴急需支援。”

武侯们面面相觑,却谁也没挪动屁股。骆驼蹄马上就能吃了,谁乐意走啊。

檀棋见他们不动,大为恼怒,大声催促道:“快点去啊!人命关天!”胖武侯懒洋洋地开口道:“何处强人,姓名为何,在哪里行凶,你得写个具状来,我们才好办嘛。”周围几个人哧哧笑起来,拿起筷子去夹锅里的肉。

“你们想清楚了。外面被围的那个人,叫张小敬!”檀棋的声音带着几分凌厉。

这名字一说出来,屋子里的几个武侯动作都是一僵。胖武侯战战兢兢问:“是哪个张小敬?”檀棋冷笑道:“五尊阎罗,还能是谁?”

这名字似乎带着神奇的魔力。这些武侯连忙把碗筷放下,带叉的带叉,提刀的提刀,纷纷跟着檀棋出了铺子。

檀棋带着这一伙懒散的武侯,朝着书肆那条巷子冲,迎面正好看到张小敬朝这边跑来。他身上似乎多了不少血道,身后的守捉郎少了几个,可还在穷追不舍。

两拨人一直冲到小十字街的中间,这才堪堪停住脚步,形成一个对峙的局面。这边是一群略带惶恐的铺兵,那边是气势汹汹的守捉郎,中间是气喘吁吁的张小敬,他受伤颇重,站立不稳,被檀棋一下扶住。

时间似乎静止了片刻,两边对视,谁都没敢轻举妄动。胖武侯试探着开口:“张头……你快过来吧。”

檀棋看了眼守捉郎们,搀扶着张小敬往这边走。守捉郎一阵骚动,可对面毕竟是官府的兵,他们不敢太造次。武侯们高高抬起叉刀,面露紧张。他们知道守捉郎的凶悍,真要暴起发难,这几个人根本挡不住。

对峙的寂静,忽然被一串从远方传过来的脚步声打破。很快一个小通传气喘吁吁跑过来。他看到这番对峙场面,吓了一跳。胖武侯吩咐其他人继续盯牢,然后退回半步,问他干吗来了。

小通传埋怨道:“你们怎么全不在铺子里,让我好找!靖安司发了三羽令了!”

一羽常令,二羽快令,三羽的话,就是要立即执行的急令。不过这份命令居然是靖安司发出,武侯们没觉得什么,在檀棋怀里的张小敬肩膀却是一震。

小通传把手里的文书展开,对胖武侯道:“你赶紧听着啊,我念了,念完我还得去别处呢。”绝大部分武侯不识字,所以文书不会下发到每一个武侯铺,而是让通传挨个通知,当场念一遍。

小通传清清嗓子,朗声念道:“兹有重犯张小敬,面长短髯,瞎左眼,高约大尺六又二分,见及者格杀勿论……”

小通传还没念完,张小敬猛地把檀棋推开,从守捉郎和武侯之间穿过去。两边以及檀棋都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跑开很远。

“追!”带头的队正这才做出反应,一群人轰轰追过去。武侯们在原地面面相觑,都把目光投向胖武侯。胖武侯有心收兵回铺,可他发现小通传还站在旁边,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只得一咬牙:“追过去!”

一个武侯怯怯道:“那可是张头啊……”不知道他这句话是顾念旧情,还是忌惮张阎王的凶悍。胖武侯一瞪眼:“那也得追!”

追得上追不上,这是个能力问题;追不追,这是个态度问题。

于是武侯们也朝那边赶过去,不过跑得不是很积极。有意无意地,谁也没理檀棋,也没留一个人问话,就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

檀棋呆立在瞬间空荡荡的十字街口,不知所措。她知道,张小敬是怕连累她,所以一个人先跑了——毕竟通缉令上只提了一个名字。

可这份通缉令是怎么回事?张小敬怎么就成了全城通缉的危险犯人?这跟靖安司遭遇袭击有什么关系?若是公子在,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檀棋想到这里,心突然凉了半截——这岂不是说,公子现在已经不在了?

檀棋看向远处黑幕中的光德坊,又看向张小敬身影消失的街道,她只信赖这两个男子,而他们都离她而去,不能再成倚仗。绝望和海量的疑问涌入檀棋的大脑,让她头昏目眩,几乎站立不住。檀棋缓缓蹲下身子,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害怕。

公子没了,靖安司烧了,如今张小敬又沦为全城通缉的要犯,已经没人关心长安城会怎么样了。

这种体会,就像又回到了她小时候被父亲抛弃、流落街头之时。那早已隐没在记忆里的恐惧,又浮出水面,令檀棋战栗不已。

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想要放声痛哭,可就在眼泪夺眶而出的一瞬间,张小敬的一句话冲入脑海:“你家公子同意你跟着我,是因为他相信,你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价值的事情。”

檀棋抬起手背,把眼泪从眼角拭掉,重新站起来,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是啊,我的能耐,可不止伺候公子,我能做到更有价值的事!不能被那个登徒子小看,更不想让公子失望。

大势已如此艰难,若我再放弃的话,那就再无希望可言!

檀棋的眼神,流露出坚毅神色。这时她看到远处望楼,正在朝这边发着紫灯的信号,就像是夜空中升起一颗指路的明星。

信号很简单,只有两个字。檀棋纵然对传信不熟,也能读出这个信号的意思:

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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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2:52:02 | 只看该作者
在经历了很长时间的黑暗后,李泌的眼前突然亮了起来。

不是天亮,而是他的头套被取了下来。展现在李泌眼前的,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华美庭院。这庭院占地极广,四处假山藤萝,错落有致,间杂着娑罗树、金桃等名贵的异国树种。沉香朱楯、檀木栏杆,连井阑都是用金灿灿的宝钿覆满,周围的回廊上还绕了一圈紫藤架子,可谓奢靡之至。

在庭院正中是一座翘檐亭子,亭子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可李泌一眼就看出来,那四根亭柱每根都有五抱之粗,光是原木运进来的费用,就足以让十几个小户人家破产。

“李司丞好眼光,这自雨亭,可不一般哪。”龙波笑嘻嘻地站在旁边,抬起手臂,像是一个殷勤的主人在给客人炫耀,“你看,那亭子的边缘有一圈可活动的敛水堤。遇雨则收储不泄,到了酷暑时分,只消把敛水堤抬起一条小缝,便有清水从四边亭檐倾泻而下,有如水帘,那叫一个风凉,有钱人就是会玩,啧啧。”

李泌仔细观察着这一切,眼神闪动。

突厥狼卫背后,应该就是这个叫蚍蜉的组织——这个幕后主使的身份,在长安一定不低,否则不可能会拥有这宽阔豪奢的庭院;他的身家也必定惊人,否则不可能纠集这么一支装备精悍、战技强悍的军队。

长安城能玩出这种手笔的豪商,人数并不多,究竟会是谁?

龙波注意到李泌在观察,点了点自己的鹰钩鼻,呵呵一笑:“李司丞可真是个操心命,已经穷途末路,干吗想那么多,索性好好欣赏一下美景呗。”

李泌挺直胸膛,丝毫不见怯意,一如在靖安司大殿中那样凌厉:“你们不在靖安司杀掉我,反而不辞辛苦地挟持至此,难道就是来赏这亭子的?”

“哎,司丞真是目光如炬,到底是说棋的神童。”龙波尴尬地抓了抓脑袋,从腰里又掏出一卷薄荷叶,递给李泌,“来一口?”

李泌一动不动:“你们背后的主使者,是谁?”

龙波跷起指甲,从牙缝里把薄荷叶渣剔出来,往地上一弹:“司丞怎么就觉得,我们背后必须得有一个金主?”

“这等规模,这等手笔,岂是寻常人能做到。”

龙波似笑非笑:“司丞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出身上品高第,就算被人打败,也只能被身份对等的敌手打败——我们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小人物,是不配击败您的,对吧?”

李泌没有回答,他觉得这个问题太蠢了,不需要回答。

龙波却继续说道:“这倒也不怪司丞。行旅在途,自然要提防熊罴虎豹,谁会低头去顾忌小小的虫蚁呢?”他的靴子猛然一跺,挪开之后,磨纹石的地板上多了几只蚂蚁的扁尸,“它们的生死,只在大人物一踏之间,又有什么好忌惮的?”

李泌不动声色,试图从这几句怨愤之语里,猜测出他的动机。

龙波伸手一扬:“不过,并不是所有的虫蚁都只有被靴子碾死的命——虫蚁之中,有一种叫作蚍蜉。生而纯白,大小如米粒,小得可怜。可是它们有嘴至刚,啮木为粮,专门喜欢钻椽穴柱,蚀壁蛀梁。纵然是百丈广厦,千里长堤,也能被这小小的飞虫侵蚀一空,轰然倒塌。”

仿佛为了证实他的话,几只生了翅膀的白色蚍蜉从身后的屋殿缝隙中飞出来,在半空中追逐飞舞。春天到了,正是蚍蜉交配的季节。

李泌冷声道:“你们有胆子在长安腹心偷袭靖安司,却没胆子与一个俘虏说实话?”

“这便是实话。我等以蚍蜉为名,自然都是些小人物,只是不那么甘心罢了。”龙波说到这两个字时,神情带着淡淡的自豪和自嘲,“世人只知巨龙之怒,伏尸百万,却不知蚍蜉之怒,也能摧城撼树。”

李泌脑中浮现出一幅情景。遮天蔽日的蚍蜉振翅而飞,啃噬着这长安城的每一处建筑。

龙波吩咐手下把李泌身上绑着的绳索解开,然后恭敬地做了个手势:“请随我来,我就带您去看看,我们这些小小的蚍蜉,是怎么撼动这座大城的。”

周围全是岗哨,李泌知道绝无逃走可能,他揉了揉被捆疼的肩膀,冷哼一声,昂首迈步前行。龙波与他并肩而行,一起朝着庭院深处走去。

他们穿过亭子,绕过假山,沿途可以看到许多精壮汉子,手持寸弩来回巡逻,汉胡皆有,戒备森严。这些人想必就是随龙波袭击靖安司的人,他们身上有着一种与寻常贼匪不同的气质。

寻常的贼人或很凶悍,但多是松松垮垮的一盘散沙;而这些士兵进退有度,行姿严谨,这么多人守在庭院里,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别说匪类,就是京城的禁军,能做到这点的都不多。

这,可不是光有钱就能搜罗来的。再联想到龙波的蚍蜉之喻,李泌心中一沉。

龙波一边走着一边吹起口哨,对李泌的观察全不在意。

他们来到院角那一片黑褐色的娑罗树林边。这些树都是从天竺移栽而来,每一株都价值不菲,树干上用麻布包裹,以抵御北方的严寒。在树林边缘,龙波停住脚步:“李司丞,到地方了,仔细瞧着吧。”李泌环顾四周:“你要我看什么?”

龙波笑嘻嘻道:“当然是你们追查了几个时辰的玩意啊。”

“阙勒霍多?”

李泌低声说道。突厥狼卫偷运进延州石脂,在昌明坊炼制成猛火雷。其中十五桶已经炸了,其他两百余桶至今下落不明,原来竟藏在这庭院里!

龙波有点尴尬地“啧”了一声:“阙勒霍多是突厥人起的绰号,说实在的,太土了。那些突厥人根本不知道这东西真正的用法,只知道驾着马车到处乱炸,和这个名字一样粗俗。”

李泌扫视每一处角落,却没见到什么可疑之处。按道理,猛火雷有两百多桶,不可能藏得很隐蔽。

龙波伸出指头往天上一指,高声道:“要有光!”

很快,有星星点点的烛光在不远处亮起来,起初是一两个,然后是一片、一圈,很快勾勒出了一个完美的圆盘。

这时李泌才看到,在这附近竟矗立着一架高逾五丈的竹架大灯轮。只是刚才没有光线,在夜里根本看不出来。现在几十根火烛同时摇曳,把林子照得犹如白昼一般,终于可以看清细节。

这灯轮是用粗竹拼接成骨架,外糊油纸,做成一个水车状的转轮。中空放着一格格蜡烛,外面的纸面分成十二个区域,分别彩勾着十二生肖的形象,边角还挂着金银穗与福虫缎子。下面是一条水渠,水流推动灯轮,缓缓转动,十二生肖便往复旋转,象征时辰流逝。灯轮中央,是福寿禄三星齐聚的工画。

这个灯轮,规模不及东、西市与兴庆宫里动辄十几丈的灯楼,可设计者心思细密,能想到借水车的运转原理,化成时辰轮转之喻,相当有特色。

它和庭院里那个自雨亭一样,极具巧思,非兼有闲情与富贵者不能为之。

李泌仰头看了一阵:“这与阙勒霍多有何关系?”龙波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少安毋躁。

灯轮沉默地旋转了一阵,突然在辰时区域,燃起了一团火。不,不是燃起来,而是爆起来。李泌清楚地看到,那是从竹子里爆出来的。灯轮还在转动,这团火苗顺势蔓延到了毗邻的卯时区和巳时区,那两边的竹子也纷纷噼啪地爆起来,几乎只是一瞬间,四分之一个灯轮便熊熊燃烧起来。

李泌瞪圆了双眼,在烛光的照耀下,他看得很清楚。之所以火势如此迅速,是因为竹子爆开之后,从里面流出来黑色的液体。那液体触火即燃,极为凶猛。

黑液带着火苗流遍了灯轮全身,把它变成一个熊熊火炬。很快火势烧到了灯轮的中央竹筒,没过几个弹指,李泌看到有一团火焰从竹筒猛烈炸出,福、寿、禄三星的身体迸裂,化为无数碎片。紧接着,十二个时辰也被突如其来的火焰风暴扯碎。如此精致的一个灯架,就这样轰然倒塌。

那爆炸声李泌很熟悉,与西市那次爆炸完全一样,只是规模更小。

“丁次测试,完毕。”林子里传来一个观察者的声音。龙波听到之后,高兴地拍了拍巴掌,转头对李泌道:“怎么样?您看明白了吗?这是多么美好的景象啊。”

李泌伸出手去,扶住一株娑罗树。他全看明白了。

难怪靖安司找不到那两百多桶猛火雷的下落,原来蚍蜉在昌明坊,把提炼后的石脂灌入了竹筒里,再大摇大摆运走竹筒。望楼和各地武侯拼命找拉木桶的车,自然是南辕北辙,一无所获。

若把这些石脂竹筒装在灯架上,小筒助燃,大筒引爆,一旦炸起来,以长安观灯民众的密度,只怕伤亡会极其惨重。

龙波还在仰起头来感慨:“这么美妙的场景,可惜那些突厥人是看不到了,好可惜。你说他们会不会跪在地上膜拜哪?”

“我不明白……”李泌喃喃道,“灯架早在几天前就开始搭建,你们为何不在搭建时装好,偏要赶在上元举烛之后再去装?”

龙波懊恼地抓了抓自己的鹰钩鼻头:“没办法,石脂这玩意,不预先加热的话,是引爆不了的。加热之后,如果半个时辰之内不引爆,就凉了,还得重新加热。”

李泌听明白了,猛火雷的这个特性,决定了它只能现装现炸,不能预先伏设。他知道龙波没有撒谎,当初突厥狼卫驾车冲阵时,那木桶里的石脂也是煮沸状态的。

可是这个工作量……未免太大了吧?

李泌在脑子里重新把燃烧场面过了一遍,忽然发现,刚才那个灯轮,真正起火的只有几处部件。换句话说,一处灯架,只消更换三四处竹筒,便足以化为一枚巨大的猛火雷。

长安通行的竹制灯架,是以一截截竹节与麻绳捆缚而成,结构松散,无论拆卸还是更换,都极为便当。这些人只消以维护的名义,用这些石脂竹筒替换几根,工作量不大,半个时辰绰绰有余。

这一招,可比突厥人带着猛火雷冲阵更高明,也更隐蔽,造成的伤亡会更巨大。这才是真正的阙勒霍多!若不事先查知,根本防不胜防。

现在整个长安少说也有几万个灯架,若要一一排查……等等,不对,石脂只有两百多桶,不可能覆盖整个长安城,除非,除非蚍蜉追求的不是面,而是点!

李泌的脊梁突然“唰”地冒出一层冷汗。

猛火雷半个时辰的引爆特性,两百桶石脂的使用范围,从这两点反推回去,说明蚍蜉追求的,不是大面积杀伤,而是在特定时间针对特定地点进行袭击。

莫非……一个狰狞、可怕的猜想,撕开李泌的脑子,破体而出,向着真实世界发出嘶吼。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李泌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绑架自己,但一定和这个惊天阴谋有关。他眼神一凛,突然用尽全力朝那堵坚实的院墙撞去——他意识到,唯一能破解这个惊天阴谋的办法,只有一死。

就在他的天灵盖即将撞上墙壁时,一只手拽住了李泌的衣襟,把他扯了回来。

“李司丞真是杀伐果决——可惜身子比决心晚了一步。”龙波嘲讽道。

几个人上前,制住了李泌,防止他再有自杀的企图。李泌失望地闭上眼睛,无力感如同绳索一样缚住了全身。

龙波凑到他面前:“我最爱欣赏的,就是你这种聪明人看透了一切却无能为力的绝望表情。”

李泌睁开眼睛,一字一句道:“就算我不在了,一样会有人阻止你们的。”龙波大笑:“靖安司确实值得忌惮。不过那儿已经被烧成白地了,凭什么来阻止?”

可很快龙波发现,李泌居然也在笑。在见识到了阙勒霍多的威力后,这个年轻高官居然还笑得出来。龙波发现自己居然有那么一点点害怕,这让他心里突然极度不爽。

啪!

龙波挥动手臂,重重给了李泌一耳光:“你手里什么倚仗都没有了,为什么还笑得出?”

李泌嘴角带着一点血,可他的笑意却没变:“因为你们唯独漏掉了那个最危险的家伙啊。”

“张小敬?”龙波居然知道这个名字。

李泌注意到,对方轻佻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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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2:52:35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章 亥初


远远地,街道尽头先出现六名金甲骑士,然后是八个手执朱漆团扇和孔雀障扇的侍从,紧接着,一辆气质华贵的四望车在四匹枣红色骏马的牵引下开过来,左右有十几名锦衣护卫跟随。

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亥初。

长安,万年县,平康坊。

守捉郎分成了十几队,如水银泻地般渗透进蛛网式的狭窄曲巷里,来回搜寻。他们每一队至少都有两人,因为对方的战斗力实在太惊人了。

刚才他们明明已经把那个胆大妄为的家伙赶进巷子里,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守捉郎的队正阴沉着脸,喝令手下把四周的出入口都死死看住,不信这个受了伤的家伙有翅膀飞出去。

今天已经够倒霉了,火师一死,会对长安的生意造成极大影响,如果凶手还捉不到的话,他这个队正也就当到头了。

“头儿,武侯还在那里呢……”一个守捉郎提醒道。

队正顺着他的指头看过去,看到刚才那五个武侯,紧紧缀在后头,但没有靠近过来。他鄙夷地吐了口唾沫:“这些废物,不用管他们。”

“我看到他们刚才敲金锣了。”

队正眉头一皱,铺兵敲金锣,这是向周围的武侯铺示警。用不了多久,整个平康坊的武侯都会被惊动。他们守捉郎毕竟不是官府,公然封锁几条巷曲,只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让儿郎们进民居搜!哪个不满,拿钱堵嘴!要快!”队正咬牙下令。那个家伙既然不在巷道里,也没离开这个区域,那一定是闯进某户民居了。

这一带小曲小巷,住的都是寻常人家,院子最多也不过两进。此时大部分人都在外头观灯,守捉郎直接闯的空门。偶尔有在家没去的百姓,猛然看到家门被踢开,都吓得瑟瑟发抖。守捉郎们一般会扔下几吊钱,警告他们不许把看到的事情说出去。一时间鸡飞狗跳,如悍吏下乡收租税。

有两名守捉郎一路找过去,忽然看到前方拐角处有一户人家,屋子里没有灯,可院门却是半敞的。两人对视一眼,靠了过去。

他们没急忙进去,而是提着灯笼俯身去看门槛,发现上头滴着几滴血,还未凝固。两人不由得大喜,先向周围的伙伴示警,让他们迅速靠拢,然后抽出武器迈进院子……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

所有正在搜寻的守捉郎都为之一惊,听出这是来自自己伙伴,急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集结。队正一脸怒色地赶到民居门口,也注意到了门槛上的血。不过他没有急着进入,而是吩咐手下把整个民居团团包围,然后才带着几个最精悍的手下,冲入小院。

一进门,先看到一小块的菜畦,一个守捉郎趴在土埂上,满面鲜血,生死不知。队正和其他人顿时戒备起来,手持武器,一步步小心向前走去。很快他们看到在屋子前的台阶上,躺着另外一个守捉郎,同样鲜血淋漓。最触目惊心的是,一只尖尖的纺锤正扎在他的左眼上,旁边一架纺车翻倒在地。

看到这等惨状,众人不约而同吸了一口气,这人下手也忒狠了。

队正吩咐尽快把两名伤者运出去,然后亲自带头,一脚踹开正屋。结果他们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榻底床后,梁顶柜中,仔细搜了一圈,全无收获。守捉郎们又找到左右厢房和后院,也没任何痕迹。

外面的守捉郎纷纷回报,并没看到有人翻墙离开——他们甚至连墙角的狗洞都检查了。

队正站在院子中央,捏着下巴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还有一个地方漏过去了!他三步并两步,冲到左厢房的厨房里。这里估计住的是一大家子人,所以修了一个拱顶大灶台。队正一眼看到,灶眼前的枯枝里滴着新鲜的血迹。他大声招呼其他人赶紧过来,然后拿起一柄掏炉膛用的铁钩,狠狠地往里捅去。

果然,捅到一半,队正感觉似乎捅到了什么肉身上,软软的。队正退出一点,再次狠狠捅了一下。如是再三,直到队正确认对方肯定没反抗能力了,才让手下从灶眼往外掏。

守捉郎们七手八脚,很快从灶台里拽出一个人来。队正上前正要先踹一脚出气,一低头,脸上的得意霎时凝固了。

这不是张小敬,而是刚才进门的守捉郎之一!

队正一瞬间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张小敬打倒了进门的两个守捉郎,先把第一个弄得鲜血满面,扔在门口,让进门的人形成思维定式,然后自己伪装成第二个,还刻意用纺锤遮掩住了左眼——而真正的第二个人,则被塞进了灶台。

院子里黑灯瞎火,即使点了灯笼,人们在情急之下也不会用心分辨。在队正还在民宅内四处寻找时,张小敬已被守捉郎们抬出了曲巷。

“快追!”队正怒吼道。

他们迅速返回巷子口,可是已经晚了。几个守捉郎倒在地上,担架上只有一个满面鲜血的伤者,那个凶手早消失在黑暗中。“砰”的一声,队正手里的大锤狠狠砸向旁边的土墙。

可是,张小敬这时的危机,仍未解除。

外头街上一队队武侯跑过,忙着在各处要路布防。更多的士兵,在更远的地方拉开了封锁的架势,吵吵嚷嚷。几处主要的街道口,都被拦阻。他们或许没有守捉郎那么有战斗意志,可胜在人多,而且有官兵身份,更加麻烦。

张小敬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通缉,谁发的命令,罪名是什么。现在张小敬满脑子就一件事——跑!

他脱离曲巷之后,倚仗对地形的熟悉,迅速朝着平康坊的门口移动。可很快他发现前方封路,没法走了,只好躲在一处旗幡座的后面,背靠着墙壁。张小敬摸摸小腹,那里中的一刀最深,至今还在渗血。

张小敬觉得快要被疲惫压垮了,他大口喘息着,无意中仰起了头。他看到在远处的望楼,正朝这边发着紫灯的信号。

信号从大望楼发出,内容很简单,只有两个字:

不退。

张小敬立刻猜出了发信人的身份。这种表达方式,只有姚汝能那个愣青头才干得出吧?

可是,不退又能如何?

张小敬苦笑着。姚汝能发出“不退”的信号,固然是表明了立场,可也暗示他承受了极大压力,说明靖安司的态度发生了剧变,李泌一定出事了。

一想到这里,张小敬的独眼略显黯淡,没有了靖安司在背后的支撑,调查还能走多远?阙勒霍多眼看就要毁灭长安,可唯一还关心这件事的人,却成了整个长安城的敌人,这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情。

远处望楼的紫灯仍在闪烁,可张小敬知道,那是长安唯一还站在自己身边的东西。可是他现在连回应都做不到。

就在此时,街道前方一辆宽体敞篷马车飞驰而过。这马车装饰精美,想必属于某位贵人。一名美艳歌姬站在车正中旋旋环舞,有五彩缎条从她的袖子里不断飞出,周围五六个人围坐喝彩。

这是时下流行的新玩意。舞者在起舞时,用巧劲把裁好的锦缎长条一一甩出,甩得好,那缎条能在半空飞出各种花样,配合舞姿,如飞霞缭绕,因此叫作甩霞舞。不过跳一次舞得费两三匹绸缎,一般人可享受不起。

张小敬看到这车一路开向封锁路障,锦缎沿途抛撒了一路。他心中一动,趁街口武侯们拦住那辆马车时,赶紧跑出去,俯身抓了一把回来。

张小敬从中间捡出两三条紫色的,缠在一盏顺手从某户人家门前摘的灯笼上,强忍着身上的剧痛,攀上一处墙头,冲望楼挥舞起来。

很快望楼信号闪了三下,表示收到。联络又恢复了。

即使是用望楼,张小敬也不敢说得太明白。他发了一个回报给大望楼,只说了两个字:“收到”。

随后他给平康坊的望楼下令,要求它们观察所有路段的封锁情况,持续回报。

“持续回报”的意思是:不需要张小敬询问,望楼一旦发现封锁有变化,立刻主动发出信号。这样张小敬只消抬眼,便可随时了解局势动向,不用再冒着暴露的风险挥舞灯笼了。

李泌当初设计这套体系时,要尽量排除掉外界干扰,规定他们只接受大望楼或假节者的命令,其他的一概不予理睬。所以望楼的武侯并不清楚外界的变化,更不知道现在给他们发命令的这个人,已经被全城通缉了。

于是在这一夜的平康坊里,出现了奇妙的场景。武侯铺的兵丁们,拼命要抓到要犯张小敬;与此同时,整个长安的眼睛,却仍旧在为张都尉提供着消息。两套安保体系并行不悖,为着同一个目标的不同目的而疯狂运转着。

在望楼的指引下,平康坊的布置无处遁形。张小敬成功穿越了三道封锁线,眼看就要抵达门口。不过门口的坊卫这时已接到命令,竖起荆棘墙,对过往的行人车辆进行检查。

张小敬的独眼扫了扫,看到一个铺兵离开门口,转到这边的拐角撒尿。他悄悄摸过去,猛然从后头勒住对方的脖子。

那人嗬嗬叫了几下,发不出声音。张小敬把胳膊稍微松开一点,沉声道:“老赵,是我。”

“张……张头?果然是你!”那老铺兵一惊,甚至放弃了反抗,“我听到通缉令,还以为是重名呢。”

“我要借你一用,离开平康坊。”张小敬道。老铺兵犹豫片刻,脖子一仰:“当初追捕燕子李,若不是张头挡在前头,我的命早交代了。这次还给您,也是理所当然。”

“我又不要你的命,只要你配合一下。”

他让老铺兵去弄一身铺兵的号坎来,给自己换上。老赵去而复返,果然谁也没惊动。两人装扮完毕,一前一后,朝着门口走去。到了门口,老赵的一干同僚正忙着检查过往车马。他们看到多了一个人,问怎么回事。老赵说这个人是新丁,刚才看见通缉犯并与之交手,正要外出汇报。

同僚一愣:“看见脸了?是那个张阎王?”

张小敬垂着头,略点了点。他的左眼被一条白布缠起,就像是受了重伤似的。同僚同情地啧了一声:“不愧是张阎王,下手就是狠——哎,老赵我记得你还跟他干过一段时间对吧?”

“咳,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老赵赶紧掩饰地咳嗽了几声,把张小敬往前一推,“你赶紧走吧,汇报完立刻回来。”

“等一等。”同僚忽然拦住张小敬。

老赵和张小敬心里都是一紧。同僚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笑了:“到底是新丁,衣服都穿反了。”

铺兵的号坎都是无袖灰赭衫,前开后收。张小敬受伤太重,老赵又过于紧张,两人都没发现这个破绽。

张小敬独眼凶光一闪,捏紧拳头,准备随时暴起。老赵赶紧打圆场:“咱们这号坎跟娘们儿似的,新丁用起来,分不清前后。”这个荤段子,让众人都哄笑起来。那同僚也没做深究,抬手放行。

老赵带着张小敬越过荆棘墙,看到坊外大街上的人山人海,心神一懈。老赵双手轻轻一拜:“只能送您到这儿了,您保重。”然后想了想,又掏出半吊铜钱递给他。

张小敬没要钱,淡淡道:“你快回去吧。下次再见到我,照抓不误,免得难做。”老赵摸摸头:“哪至于,哪至于。一日是头,小的终生都当您是头。”

张小敬没多说什么,转身朝坊外走去。

根据刚才望楼的报告,这是最后一道封锁线,过了便大致安全了。他迈步正要往前走,忽然看到前方有一个人正死死盯着他。这人张小敬不认识,可他的衣着和手里的扁叉,却表明了身份。

守捉郎?

望楼能监控得到武侯铺,却看不到单独行动的守捉郎。原来他们早早便布置在了门口,等着张小敬出现。

“你是张小敬!”那守捉郎上前一步,大声喊道。

这声音很大,大到所有守在门口的坊兵、铺兵都听见了。他们听到这名字,同时转头。张小敬说时迟,那时快,一把揪住老赵,朝坊内疾退。

老赵如何不知这是张头为自己洗脱嫌疑的举动,也配合地大叫别杀我别杀我。张小敬退到门内,把老赵往坊兵堆里猛地一推,然后掉头就跑。正面恰好是一道荆棘墙,张小敬连绕开的时间都没有,就这么直接闯过去了,衣衫哧的一声,被荆棘墙扯下血淋淋的一条。

这一下子,铺兵全被惊动起来,纷纷追将过去。那守捉郎也呼哨一声,通知在附近的同伴迅速集结。

这下子,可真是天罗地网。大街上的是大批铺兵围捕,小巷子里都是一队队的守捉郎。张小敬几乎无路可去,只能咬着牙往前跑去。

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斗争经验,他几次死里逃生,千钧一发之际脱离追捕。可平康坊毕竟只有这么大,敌人一次比一次追得紧急。有时候是铺兵,有时候是守捉郎,每一次都比上一次的境况更加危险。

张小敬咬着牙,喘着粗气,浑身的伤口都在疼痛,破烂的衣衫渗出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红色。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可是他不能停,因为身后始终能听到追兵的脚步,他只能勉力狂奔。不知跑了多久,张小敬的眼前开始发黑,不是夜色的黑,而是深井的黑。甚至连远处望楼上那唯一的希望之星,都看不到了。

他不知道这是路上缺少照明的缘故,还是自己的身体已濒临极限。张小敬向前猛冲出去十几步,旋即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降临。

不,与其说是无力,不如说是绝望,那种无论如何奋斗都看不到结果的绝望。

这绝望感让他瞬间脚步踉跄,向前倒去。

就在这时,一只漆黑的手从漆黑的夜里伸出来,托住了张小敬的臂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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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2:53:10 | 只看该作者
王韫秀现在既恐惧,又气愤。

恐惧,是因为几个穷凶极恶的混混突然出现在柴房。这些人她都认得,就是把自己绑架来的那几个人。他们用一个布袋套住了她的脑袋。那布袋曾经装过陈米,一股子霉味,差点把她给熏晕了。这些人把她扯上一辆骡车,不知要转移到哪里去。

气愤,是因为那个叫元载的男子食言而肥。他口口声声说要救她出去,结果一直到现在都没动静。现在自己要被拽上车,很可能要被杀掉,他还是没出现。虽然这个人跟王韫秀素昧平生,可君子一诺千金,难道不应该言出必践吗?戏文里可都是这么演的。

王韫秀越想越气愤,可很快又变得绝望。如果元载不来,那岂不是最后一点希望也都没有了?

她斜倚在骡车里,眼前一片漆黑。骡车驾驭得不是很稳,晃晃悠悠,让她的背不断撞击厢壁。王韫秀好不容易攒起的一点体力,又逐渐流失。她的精神衰弱到了极点,听到外面隐约有歌声和欢呼声传来,两行委屈的清泪缓缓流下来。

今天是上元节啊,我本该在万人瞩目下,驾驶着奚车去赏灯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一辆破车里蜷成一团,有如被送去屠宰的牲畜。阿爷,救我啊,救我……

就在王韫秀昏昏沉沉要睡去时,骡车忽然一个急刹车停住了。王韫秀身子往前一倾,差点倒在地上。她双目不能视物,只听到有呵斥声和打斗声。

打斗持续的时间不长,然后骡车一颤,似乎有人踩上来。旋即一只手把布袋扯下来,有温暖的光照在王韫秀的脸上。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男子提着一盏花灯到耳旁,正凝视着自己,烛光映衬下,那张有着宽大额头的陌生面孔格外亲切。

“王小姐,恕在下来迟。”元载温言道,伸过手去。

王韫秀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踢打元载,抱怨他为何不早些来。元载没说什么,搀紧她的手,把她扶下骡车。王韫秀因为被捆得太久了,脚一落地没站住,身子一歪就要摔倒,被元载一把揽住腰。

王韫秀脸颊一下子红透了,这人也太唐突了吧?可她身子软软的,根本没办法挣扎。所幸元载稍触即放,转身给她拿了一件锦裘披上:“夜里太冷,披上。”王韫秀注意到,元载的胸口破了一道口子,似是刀砍所致。

元载似乎觉察到王韫秀的目光,笑了笑:“我不是早说过嘛,你今日遇到我元载,便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她看看四周,地上果然躺着几具尸体,都是之前绑架她的人,周围还有十几名披甲士兵在巡逻。

王韫秀问到底怎么回事。元载道:“此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有个叫张小敬的贼人,借靖安司都尉的名头绑架了你,被我无意中发现。我调拨了一批人马四处搜查,终于等到你了。”

王韫秀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元载“终于等到你了”这六个字说得火热滚烫,里头藏着压抑不住的关切。她赶紧低下头去,生怕被他看到表情。

元载手一伸,远处开来一辆奚车——不是王韫秀的那一辆,而是同款,只是装饰略有不同——她很惊讶,没想到他居然调查到了这地步。元载解释说:“我去勘察过绑架现场,所以我想你或许喜欢坐这一类的车子。”

王韫秀眼神闪亮,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等奚车停好,元载手臂一弯,她乖乖地伸出手去,搭着他的臂弯上了车。然后元载也跳上车去,吩咐车夫开动。

奚车开动起来,披甲士兵左右列队跑步跟随,整齐的靴声落地,阵势煊赫,不过方向却不是朝安仁坊去。面对王韫秀的疑惑,元载拱手道:“很抱歉,王小姐,你现在还不能回府,得先跟我走一趟。”

“我已经受了很多苦了,我母亲会很担心。”王韫秀不满地抱怨。

“王小姐,你被绑架这件事,牵涉重大,必须慎重以待,明白吗?”元载的话里有着不容分说的决断。

王韫秀这次没有发脾气,小声问他去哪里。元载笑道:“放心吧,是整个京城除了宫城之外最安全的地方,靖安司……哦,准确地说,是新靖安司。”

他们的这辆奚车一路先沿南城走,人流相对比较稀疏,然后再向西北前进,很快抵达了光德坊。

靖安司大殿的火势依旧熊熊,不过该救的人已经救了,该隔离的地方也隔离了,剩下的就是等它自行熄灭,也许三更,也许天明,谁也没个准数。靖安司临时迁到了隔壁的京兆府公廨,又从各处临时征召了一批新吏,到处乱哄哄的,不知何时才能真正恢复机能,去追捕蚍蜉。

此时吉温站在正堂前面,正盯着长长的一队官吏沮丧走过。他们个个高鼻深目,一看就有胡人血统。

袭击事件的首领,似乎是一个龟兹口音的胡人。所以吉温下达了一个命令,将所有幸存下来的胡人官吏,统统赶出去,不允许继续从事靖安司的工作。

靖安司的胡人占了幸存者的三分之一,这个命令一下,等于把有经验的宝贵人力又削减了三四成。几位主事对此强烈反对,可是吉温振振有词地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们是心向蛮夷吗?”

此言一出,立刻没人敢说话了。吉温对他们的噤若寒蝉颇为满意,这意味着自己对靖安司拥有绝对的控制权,这种感觉真是太棒了。

于是胡人们别无他法,只得在同僚们无可奈何的注视下,离开这个他们献出忠诚的地方。他们甚至连家都不能回,因为还得接受严格的审查——这是御史台最擅长干的事。

至于那些主事反复念叨的“阙勒霍多”还是“阙特勒多”什么的鬼名字,吉温并不是特别关心。就算出了事,那也是前任的黑锅,他急什么?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所有的资源,都投入到“追捕蚍蜉”——不,是“追捕蚍蜉匪首张小敬”上面来。

这是最容易出成果的做法,抓一个人总比抓一群人要容易,何况还能打太子一系的脸。

吉温又签下一卷文书,敦促各处行署加大搜捕力度。忽然銮铃响动,他放下笔,一抬头,看到元载从一辆华贵的马车上下来,车上还载了一个姑娘,不禁眉头一皱。

等到元载走到堂前,吉温不悦地埋怨道:“公辅,这里这么多事,你跑哪里逍遥去了?”元载却一拱手,满脸喜色:“恭喜吉司丞,新司甫立,即成大功。”

“嗯?”吉温糊涂了,自己做成什么事情了吗?

元载指向奚车,悄声道:“车上的女子,乃是王忠嗣的女儿,王韫秀。”吉温疑惑道:“你确定是她吗?”他可是听说,靖安司之前出过岔子,救了一个无关的女人回来。

元载道:“错不了,我已经请了王府的婆子来辨认。”

吉温又惊又喜,对元载道:“你是怎么找到的?”元载笑嘻嘻回答:“还不是吉司丞指挥机宜,调遣有方,我们在一辆要出城的马车上截到此女,立刻送来了,绑架者已悉数毙命。”

这几句话,听得吉温如饮暖汤,浑身无不熨帖。元载话里话外,给自己送了一份绝大的功劳过来啊。

说实话,吉温过来接管靖安司,算得上是抢权,心里毕竟有点忐忑。现在好了,才一接任,立刻就破了上一任没解决的案子,救回了朝廷重臣之女,这足以堵住所有质疑者的嘴。

吉温腰杆挺得更直了,胡子乐得发颤。他拍着元载的肩膀,不知该说啥才好。元载又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件小事。在下找到王韫秀的手段,嘿嘿……不那么上台面。如果王府的人问起来,得有个官面上的说法,司丞记得帮我圆一下便是。”

吉温一听,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小事一桩,公辅你写份书状来,本官帮你签字用印。”他没问那手段是什么,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元载深揖拜谢,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走出正堂,请王韫秀下车,搀扶时忽然看到外头人群里站着封大伦,眼神一动,让王韫秀先入内,然后走了出去。两人没有急于交谈,一前一后步行到一处小曲内。

封大伦急切问道:“他们信了?”元载得意地抬起下巴:“幸不辱命。”封大伦双肩垂下,如释重负。

自从他知道自己错绑了王忠嗣之女,整个人如同背负了千钧重石。幸亏这位元载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主意。

元载让封大伦派出那几个绑架王韫秀的浮浪少年,把她装车送出去,提前告知行进路线。而元载抽调了一批旅贲军,在半路发起突袭,把这些人全数斩杀。这样一来,所有被王韫秀看见过脸的浮浪少年,全都被灭口。

更妙的是,正因为死无对证,恰好可以把这次绑架的主使者栽到张小敬的头上。反正他已经背了一个勾结外敌袭击靖安司的罪名,不差这一个。

这样一来,既让封大伦摆脱了绑架困境,也让张小敬更难以翻身,一箭双雕。

整个策划里,只有一个纰漏。王韫秀此前在柴房见过元载,如果主使者是张小敬,那么元载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吉温未必能觉察这个漏洞,王韫秀肯定也想不到,但随着事情细节逐渐披露,早晚会有有心人提出这个疑问。元载可不允许自己的规划,在这个小地方失手,所以刚才特意跟吉温打了个招呼。

他准备的说辞是这样的:御史台很早就开始怀疑张小敬,殿中侍御史吉温委托元载深入调查蚍蜉,发现了张小敬落脚的贼巢。元载甘冒风险,打入其中,无意中发现了王韫秀,及时组织救援。

吉御史会非常乐意承认,因为这证明了他有先见之明。

封大伦听完讲述,简直惊佩无及。这个大理寺评事到底是何方神圣,几件麻烦事被他轻轻拨转,竟成了彼此助力,化为晋身之阶。而且每个人都高高兴兴,觉得自己赚了——有这种手腕的人,以后在官场上还得了?

“得跟他好好结交一下。”封大伦心想,赶紧一揖到底。元载伸手来搀扶,封大伦趁机在对方袖子里塞进几条小金铤。

元载也不客气,袖子一抖直接收了。封大伦想了想,又问道:“张小敬的事,没问题吧?”

张小敬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没真正伏诛,始终不踏实。元载却浑不在意:“放心好了,吉御史已经发下了全城通缉令,他逃不出去。”

“评事可不能掉以轻心……那个人,可总能出乎意料。”

元载鄙夷地看了一眼封大伦,今晚他即将完成一个仕途史的完美奇迹,这个人却还在反复纠缠这件几乎板上钉钉的小事情。

“请封主事回报永王,且请宽心。不出三个时辰,这个疥癣之患必然落网。还有点事,先告辞。”

元载把封大伦扔在原地,转身返回京兆府。他得陪王韫秀去了,这才是今夜最大的战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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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2:53:41 | 只看该作者
张小敬悠悠醒转过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层柔软的锦褥子上,身上已换了套干净的圆领软袄,还盖着一张毯子。那些伤口都被仔细地清洗过,敷好了药油,痛楚已淡薄了很多。

四周一片漆黑,不过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微微晃动。外面有咯吱咯吱的车毂碰撞和蹄子声传进来,人声鼎沸。

看来自己是在一辆牛车上。

张小敬艰难地转动脖颈,试图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这时在车厢尾部,一个惋惜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却看不到人:

“张帅,今天第二次见了。”

张小敬知道为何看不清人形了:“葛老?”

对面正是曾经的昆仑奴、如今的平康里老大葛老。葛老呵呵一笑:“小老在长安城没什么势力,不过平康坊的动静,好歹瞒不过我——你可真是招惹了不少人哪。”

“他们,在哪里?”

葛老道:“铺兵好应付,守捉郎就麻烦些。这些西北人脾气又臭又硬,费了点手脚。”

张小敬知道葛老所谓“费了点手脚”,恐怕是“废了点手脚”更准确。他正要开口,葛老却阻住了:“你不必道谢,我不是出于好心,只是不想让那些人太得意罢了。”

葛老是本地帮派,守捉郎是外来的佣兵,两个势力同在平康坊里,自然互相看不顺眼。

张小敬勉强支起半个身子,喘息了一阵。葛老说你手边有莲子枣羹,最合养气。张小敬拿起来一尝,羹居然还是热的,便慢慢转着碗边喝起来。热流涌入胃袋,似乎把失去的活力补充回一点。

葛老道:“张帅不愧是张帅,连犯案都惊天动地——知道吗?你现在已经被全城通缉,满城都是找你的人。”

“那么,葛老这是要带我去见官讨赏?”他放下碗。

葛老哈哈大笑:“官府那点赏钱,给我买刮舌的篦子都不够。放心好了,这牛车是送你出城的——长安你是没法再待了,早早离开罢。”

张小敬迷惑不解,他和葛老敌对的时间多于合作,几次差点要了彼此的命。几个时辰之前,他刚刚逼着张小敬杀了一个暗桩,只为了换一个审问的机会。

可如今先是救命,然后疗伤,现在居然还体贴地安排了马车出城,这个无利不起早的老狐狸,为何突然善心大发?

果然,葛老森森的声音很快传来:“别着急道谢,小老不是活菩萨,这趟安排可不免费。”

车厢里陷入了一阵沉默,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一个沉稳,一个急促。张小敬想知道,这次葛老会开什么价。更多的暗桩名单?万年县的部署安排?达官贵人的秘闻?

这些情报都很有价值,不过比起救张小敬所冒的风险,似乎又太便宜了。可张小敬实在想不出,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

牛车不紧不慢地朝前挪着,车厢有节奏地晃动。葛老把身子凑过来,语气变得微妙:“今日下午,西市附近有好几场爆炸,此事与你有关,对吧?”张小敬独眼一眯:“葛老想知道,我身涉何事?”

“不,我不想知道,没兴趣。我只想讨一句话:究竟是何物,竟有这等威力?”

那一场爆炸,惊动的不只是官府,还有长安地下世界的那些人。他们震惊地发现,爆炸的来源,居然只是几个木桶。地下世界的人,对威力巨大的危险物品有着天然的兴趣,他们开始到处打听其中内情。

就算葛老自己不打算沾这东西,只消把名字卖出去,便足以换取惊人的利益。

在黑暗中,张小敬看不到葛老的表情。不过可以想象,如果他拒绝的话,这辆牛车可能会直接开去万年县衙。

“上次见面,我就劝你离开长安,你不信,偏还要给朝廷效力,如今落得什么下场?你顾念大唐,大唐顾念你吗?”葛老的声音,诚恳而充满诱惑。

张小敬沉默不语。葛老说的都是实情,实在没什么可反驳的。

“现在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说出那东西的名字,然后出城,接下来的一切都跟你无关。你又有什么可顾忌的?”

沉默半晌,张小敬终于开口:“好,我可以告诉你这东西的名字。”

葛老拍拍车厢,显得很欣慰。这时张小敬又抬起手:“但是……作为交换的条件,我不要出城。”

“哦?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为我安排一次与守捉郎的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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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2:54:10 | 只看该作者
元载在京兆府里专门安排了一间独室给王韫秀,铜镜粉奁各色妆点一应俱全,还配了一个乖巧侍女。虽不及王府那么豪奢,总算可以满足基本需求。

王韫秀不想那么灰头土脸地回到家里,这个安排可谓贴心得很。

王韫秀洗净了脸,重新挽好了一个双曲发髻,只是还未点腮红和花钿。她在铜镜里看到元载走进,便转过身来,问他贴哪一个花钿好看。

元载恭敬地一拱手:“小姐天人容姿,岂容在下置喙。”还没等王韫秀回答,他又开口道:“在下特来告辞。”

王韫秀一怔:“告辞?”

“小姐既然安然无恙,在下也该继续追缉凶徒,毕竟张小敬还未落网。”

一听这名字,王韫秀便冷哼一声:“这个奸贼,捉到了可不能一死了之!”元载道:“自然。只是这人奸猾凶悍,极难制服,所以特来先向小姐告辞,以免有失礼之憾。”

他没往下说,只是面露微笑。王韫秀初听有点迷茫,然后终于反应过来,元载这是怕他在追查途中牺牲,再也见不到自己,特意来先告别呀。她想到这人胸口那一条刀痕,心里为之一颤,不由得伸出手去挽留:“你就这么走了?我……嗯,我家里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纠非匡世,本来就是在下的职责,何谢之有?”元载后退一步,郑重其事地行礼。

王韫秀不悦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躲着我?”

“在下出身寒微,区区一介大理寺评事,岂堪与高门相对。”

王韫秀知道元载这是自惭出身不好,不由得冷声道:“谁敢说三道四,我让我爹斩了他们的舌头!”

元载听到这一句话,面上淡定,心里却终于大定。有了这句话,王韫秀的心思便有五成把握。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尽量远离、尽量冷淡,越是如此,王韫秀越追得紧。届时水到渠成,他便有了晋身之阶。此老聃所谓“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予之”。

比起今夜所得的其他利益,这才是最大最长远的好处。

元载正要再说几句,忽然有通传在门外说有要事相报。这通传是靖安司之前大殿所用,也在火灾中幸存下来。他嗓门不小,似乎对新上司不是很礼貌。元载眉头略皱,对王韫秀道:“军情紧急,容在下先离开。王府那边已遣人通报,等一下自有马车过来,接小姐回府。”

王韫秀一看确实没法挽留,便让元载留下一片名刺,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离开。

离开独室,元载问那个通传什么事这么急。通传哑着嗓子说,他们在清扫靖安司后花园时,发现一名晕倒的主事,名叫徐宾。

“哦,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通传粗声粗气道:“徐主事记性超群,是大案牍术的主持者。而且……呃,张都尉就是他举荐的。”

“哦?去看看。”

元载一听,登时来了兴趣。

他们来到了位于京兆府后面的设厅,这里本是食堂所在,如今临时改成了救治伤员的场所。一进去,就听见呻吟声此起彼伏,还有恶臭弥漫。一群临时调拨来的医师,正手忙脚乱地施治。

徐宾身份比较高,所以独占设厅一角。他躺在一副担架之上,额头乌青一片。元载走过去问情况,医师介绍说,徐宾被发现于后花园的一处草丛里,没有烧伤,也没刀伤或弩伤,只是头上有很严重的撞击痕迹,应该是摔跤时头触地砖,被撞晕了。

元载眼珠一转:“他一个主事,为何出现在后花园?为何别人都死了,唯独他安然无恙?”

周围的人谁也不敢接话,保持着沉默。

“张小敬是他举荐的,可见他也是内奸!蚍蜉应该就是他从后花园放进来的。”元载觉得这个推断无懈可击,今天可真是幸运,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恰到好处地送到他面前。

元载板着脸对左右说:“加派守卫,把这个奸细给我仔细看好。”然后转头对医师道:“他现在醒了吗?”医师说徐主事对声音有反应,能做简单对话,但神志还没完全清醒。元载走过去,俯身叫道:“徐主事?徐主事?”

“哎哎……”徐宾发出虚弱的声音,眼皮努力抬了几下,可终究还是没睁开眼。

“你知道张小敬在哪里吗?”

“波斯寺。”

“你知道闻染在哪里吗?”

“靖安司。”

徐宾不愧是记忆天才,即使在半昏迷状态,仍可以清晰回答。可是元载很失望,这两个答案已经过时了,毫无用处。不过这确实不能怪徐宾,他在袭击前就晕倒了,连大殿被袭击都不知道。

元载想了想,又问了第三个问题:“靖安司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蔽场所吗?可以藏人的那种。”

徐宾沉默片刻,元载能感觉到,他知道些什么,可犹豫要不要说。元载俯身在耳边,换了一副极其温和的口气:“此事关乎李司丞和张都尉安危。”

徐宾终于开口:“慈悲寺旁草庐,有木梯越墙可至。”

元载闻言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自己陷入了一个盲区——谁说冲入靖安司就一定要留在靖安司?那个男子和闻染,一定是又越过围墙,躲去慈悲寺了。

他不太明白,为何靖安司要在慈悲寺草庐设点,不过这不妨碍马上采取行动。元载吩咐把徐宾看护好,强调说这是重要的从犯,然后离开设厅,召集一批卫兵前往慈悲寺的草庐。

走到一半,元载忽然停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大望楼,脸色阴沉地分出一半卫兵,让他们迅速爬上楼去,把姚汝能给带下来。

之前闻染逃脱,一定是因为这个臭小子用了什么手法通知。就算没有,这个人也不适合在大望楼那么重要的设施待着。元载忽然发现,自己还是太过心善,一切与张小敬有关的人,都应该毫不留情地清除掉,无论冤枉与否。

他们敲开慈悲寺本已关闭的大门,叫了一个知客僧,朝草庐直扑而去。另外还有一小队人沿靖安司和慈悲寺之间的围墙前行,以切断可能的撤离路线。

前方很快回报,草庐里确实有人在活动。元载这次没有轻举妄动,他耐心地等着所有部队就位,把草庐围得一点空隙都无,连草庐前的放生池都被盯紧,这才下令强攻。

三名膀大腰圆的士兵手持巨盾,冲到草庐门口,一下子撞开那扇单薄的木门。草庐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尖叫,还有男人愤怒的斥责声,然后是纷乱的脚步声和挣扎声。

抓捕在一瞬间就结束了。元载满意地看到,岑参和闻染各自被两名士兵扭住胳膊,押出草庐。他走过去,好奇地端详着这个年轻姑娘。

她有着一张小巧精致的脸庞,眼睛却很大,嘴唇微微翘起,显得很倔强,是个美人胚子——难怪永王会动心。不过她神色很憔悴,估计这半天也被折腾得够呛。

说起来,这姑娘还是他的恩人。若不是封大伦起意要绑架闻染,又怎么会有后面这一连串事件,让他元载一步一踩直登青云?

元载突然涌起一股恶趣味,他走到闻染面前:“闻姑娘,我受人之托,要送你回去。”

闻染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希望:“是恩公吗?”

元载哈哈大笑:“没错。他已经死了,临死前把你托付给了永王。”

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闻染的脸色从红润褪成苍白,再从苍白败成死灰,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士兵们一下没抓住她胳膊,她整个人直接瘫软在地板上。

“原来一个人彻底失去希望,会是这样的反应啊。”元载啧啧称奇,他还没露出第二个思绪,闻染突然起身一头撞向他小腹,像一头愤怒的小鹿。

元载猝不及防,身子向后仰倒,哗啦一声跌进放生池里,闻染也顺势掉了进去。

时值初春,放生池的水并不深,上面只覆着薄薄的一层冰,冰层被这两个人砸得粉碎。元载开始还惊慌地在冰水里伸展手脚,很快双脚够到水底,心中略安定。可就在这时,闻染迅速欺近身子,随手捞起一块尖利的碎冰,横在了他的咽喉处。

现场登时大乱,士兵们急忙要下去救人,可看到闻染的威胁,都不敢靠近。

这次轮到元载的脸色变白了,锋利冰冷的冰块紧贴在肌肤上,让死亡变得无比清晰。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抖起来,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今天的一切都这么完美,怎么能因为这么一点小错就死掉呢?

闻染半泡在冰水中,厉声对周围喊道:“你们都退开!”元载也急忙喊道:“快,快听她的。”

士兵们只好后退。然后闻染用碎冰架住元载,从放生池走出来,让他们把岑参也放了。在元载的催促下,士兵们只好依言而行。

岑参走过来,深深看了元载一眼,摇了摇头:“你若不去玩弄人心,本已经赢了。”元载沉默不语。

闻染胁迫着元载,一步步朝着慈悲寺外走去。士兵们紧跟着,却一筹莫展。元载道:“外面都是我们的人,你们逃不掉的。如果姑娘你放下刀,我可以帮你和你恩公洗清冤屈。”

“闭嘴!”

闻染没理他,忽然转头对岑参道:“岑公子你走吧,这些事情本和你无关。”岑参一愣:“剩你一个人在这里?那怎么行?”

“公子已仁至义尽,你是未来要做官的人,不要被我拖累。”闻染紧紧捏着碎冰,面色凄然而坚决。

岑参还要坚持,可他忽然注意到,闻染那握着碎冰的手掌,正悄然滴着水。他陡然反应过来,闻染的碎冰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自行化掉,到了那时,恐怕两个人谁也逃不掉了。

岑参一咬牙:“你还有何事托付,我岑参一定办到。”闻染苦笑道:“帮我收起闻记香铺的招牌,连同里面的恩公牌位一并烧掉,也就够了。只盼和尚说的是真的,死后真有那极乐世界让善人可去。”

岑参听在耳中,百感交集,一连串浸透着郁愤与情怀的精妙诗句呼之欲出。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郑重一抱拳,然后转身离去。

士兵们虽想拦截,奈何元载还在她手里,都不敢动弹。闻染一直等到岑参的身影消失在慈悲寺大门,这才一声长长叹息,把化得只剩一小块的冰刀丢开,瘫坐在地上。

死里逃生的元载飞快地跑开十几步远,然后吩咐士兵把闻染死死抓住。他这时才发觉自己后心全都被冷汗浸透,现在风一吹觉得冰凉一片。

元载气急败坏地掀起前襟,把脸上的水渍擦干净,眼中露出凶光。

对于元载这样的人来说,濒临死亡是极其痛苦的体验。那个岑参无关紧要,这个闻染差点给这一个完美的夜晚留下难以弥补的瑕疵,绝对不能容忍。

他们押送着闻染离开慈悲寺,朝着京兆府走去。这次闻染没有任何逃跑的机会,四个士兵把她牢牢夹住,外面还有另外四个随时出刀。元载则站得远远的,避免重蹈覆辙。

这一列如临大敌的队伍很快抵达了京兆府门口,恰好赶上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即将从门口出发。马车与队伍擦肩而过,忽然一张惊喜的脸从马车里探出来。

“元评事。”

元载看到是王韫秀,原来这是王府的马车到了,正要接她回家。他露出笑意,还没来得及开口,王韫秀又惊喜地喊道:“闻染?你也还活着?”

被押送的闻染猛然抬起头,终于“哇”地哭出声来:

“王姐姐!”

元载的笑容登时凝固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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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棋站在兴庆宫前的火树之下,平静地望着街道的尽头。

这一带是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不光有全长安最大最华丽的灯架群和最有才华的艺人,而且一过四更,天子将在这里亲登勤政务本楼,与民同乐,从几十支拔灯队中选出最终的胜利者。眼下还有不到两个时辰,百姓们纷纷聚拢过来,将这里簇拥得水泄不通。

不过周围这一切喧腾,都与她无关。

远远地,街道尽头先出现六名金甲骑士,然后是八个手执朱漆团扇和孔雀障扇的侍从,紧接着,一辆气质华贵的四望车在四匹枣红色骏马的牵引下开过来,左右有十几名锦衣护卫跟随。

这个仪仗已经精简到了极点,可面对这漫无边际的人潮,还是显得臃肿庞大。整个队伍不得不把速度放到最缓,一点点赶开前方的百姓,朝兴庆宫开去。

檀棋趁这个机会,以极快的速度冲入仪仗队,不顾四周的卫士抽出刀剑,用双手扒住了四望车的轸板,声嘶力竭地喊道:

“太子殿下!靖安有难!”

平康坊有一处荒芜的废庙,叫作管仲祠,不知何年所建,何年所废。据说管仲是青楼业的祖师爷,他的庙出现在这里,并不算奇怪。这废祠隔壁,就是守捉郎的书肆。

二十几个守捉郎站在庙前的破香炉旁边,个个面露凶恶,手执武器。他们的中央,正是队正。他们没有举火,就这么静静地站立在黑暗中。不多时,远处小道上传来吱呀吱呀的声音,车轮滚动,碾过碎土路面。不少守捉郎下意识地提起武器,队正却不动声色。

牛车缓缓开到庙前,车夫一收缰绳,固定住车身。葛老与张小敬从车上下来,前者老弱不堪,后者伤势未复,这一老一伤,跟这边的杀气腾腾形成了极大反差。

队正张望了一下,似乎牛车后面没跟着什么人,开口道:“葛老,你找我何事?”

葛老摇摇头:“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是这位朋友要找你。”然后他闪身让开,张小敬从后面跳下车。他的脸色还是苍白的,脚步因伤重而有些虚浮。

他一现身,这边立刻掀起一阵骚动。不少守捉郎挥舞武器,恨不得立刻扑过来要动手。队正喝令他们安静,然后瞪向这边:

“张阎罗?你还敢露面?”

队正一口叫出绰号,显然也已查过他的底细。张小敬上前一步,丝毫不惧:“杀火师者,另有其人。”队正冷笑一声,根本不信。张小敬道:“不信你可问问隔壁铁匠铺的各位,是不是在我之前,也有一人进去,却再没出来过?”

队正见他说得斩钉截铁,便召过了几个人低声问了一回,抬头道:“你说得不错,可这不代表不是你杀的。”

“我没有杀火师的理由。我是靖安司都尉,来这里只为查询一件事:委托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杀一位长老的,是谁?”

队正讥讽地笑道:“靖安司都尉?你的通缉已经遍及全城,就算我守捉郎不动你,你也无处可去。”

“那与你无关。委托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杀一位长老的,是谁?”

“为何我要告诉你?”

“因为这件事关系到长安城的安危!波斯寺的普遮长老,涉嫌一场毁灭长安的大阴谋。如果你们拒绝合作,就是为虎作伥,与朝廷为敌。”张小敬眯起独眼,语气变得危险起来。

“你一个逃犯,有什么资格危言耸听?!”

队正大怒,伸出手去,猛然抓起张小敬。张小敬没有躲闪,一下子被他按在香炉旁,脸硌在香炉凹凸不平的铜纹饰上,一阵生疼。

葛老无动于衷,他只答应带张小敬来见守捉郎,并没答应保障他性命。

队正抓着张小敬的头发,咣咣撞了几下,撞得他额角鲜血直流。张小敬也不反抗,等队正动作停下来,他以冷静到可怕的腔调继续说道:“西市下午的爆炸,你可知道?”

队正一愣,手不由得松了一下。那场爆炸他没目睹,可派人去打听过。可惜封锁太紧,没打听出什么内情。

张小敬直起身子倚靠香炉,咧嘴笑道:“这样的爆炸,在长安还有几十起正在酝酿,唯一的线索就是普遮长老。你们刺杀了长老,那么这个黑锅就是你们背。”

他半边脸印的都是香炉印子,半边脸流淌着鲜血,看起来如同地狱爬出来的恶鬼,狰狞可怖。

队正眉头紧皱,这个人说的话没有证据,可他不能等闲视之。守捉郎能生存到现在,靠的不是武力和凶狠,而是谨慎。

张小敬道:“本来我已说服刺客刘十七,带我们来找你,可车队在半路被拦截了,刘十七当场殒命。这说明对方打算斩断线索,让守捉郎成为这条线的末端。官府追查,也只能追查到你们头上。”

这件事,队正也听说了。出事的路口离平康坊并不远,除了刘十七之外,还有几个军官被波及。

“所以,让我再问你一次,委托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杀一位长老的,是谁?”

队正生硬地回答:“不知道。客户与火师一直是单线联系,只有火师知道委托人的样貌。”

“没有别的记录吗?”

长久的沉默,然后队正才勉强回答道:“火师会存有一份秘密账簿,以防意外。不过这份账簿只有我和火师知道存放在何处。”

难怪他犹豫再三才说。如果客户知道守捉郎偷偷存他们的资料,一定不会再对他们那么信任。

张小敬道:“我要看这本账簿。”

“凭什么?”队正不悦。

张小敬一指葛老:“我本来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离开长安城,远离你们的追杀,可是我偏偏返回来找你们——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件事太大了,大到我根本顾不上去考虑个人得失。”

葛老点点头,表示他所言不虚,然后又撇撇嘴,表示对他的选择不屑一顾。

“对你们也一样。这件事太大了,已经超乎你们的所谓恩怨和规矩。”张小敬道,“给不给账簿,随便你们。只是要做好心理准备,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队正与周围几个人低声商量了一番,开口道:“你可以看到那账簿,但必须在我们的控制下,而且你只能看我们指定的那一部分。”

张小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队正叫了两个人,把张小敬五花大绑起来,带着朝书肆走去。葛老和其他大部分守捉郎则等在巷口,不得靠近。到了书肆门口,队正示意张小敬在门口等候,自己进屋。过不多时,他拿着一卷赭皮文卷出来。

这文卷其貌不扬,尺寸又小,不那么引人注目,确实是密写账簿的好地方。

队正手持文卷,正要解开卷外束着的丝绦,突然感觉头上风声响动。他一抬头,一个黑影猝然从天而降,电光石火之间,文卷已告易手。

与此同时,张小敬大喝一声,把身上的绳子挣开,朝黑影扑去。原来这绳子本是虚扣,轻轻一拽即开。黑影没料到这一点,身形往后疾退,却被书肆的夯土墙给挡住了退路。

黑影急中生智,一手抓住文卷,一脚踢在夯土墙凹凸不平的表面,借着那一排小坑,居然堪堪避开了张小敬的一扑,眼看就要跃上墙头。

这时又是几声吆喝传来,三四面渔网从左右高高扬起。那黑影身法再快,也逃不脱这铺天盖地的笼罩,先带着渔网向上一蹿,然后又被守捉郎拽回地面,重重摔在地上。

张小敬走到那黑影身前,把文卷从他手里踢开。文卷一踢即散,里面的纸面空白一片,只字未著。

“守捉郎以诚信为先,又怎么会偷偷记客户的小账?你对他们若有一点信任,也不会中这一个局。”张小敬嘲弄道。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们布下的一个局。

这个黑影先杀火师,又杀刘十七,他的使命一定是替组织斩断一切可能的线索。可是这家伙动作实在太快了,追赶不及,只能等他自投罗网。

所以在葛老的斡旋下,将信将疑的队正与张小敬合演了一出戏,算准黑影一定会潜伏在附近,伺机出手。

他们假装有那么一卷秘密账簿,里面暗藏委托人的线索。这样一来,逼得黑影必须在张小敬得到之前,出手抢走。以他的狡黠,也没料到原本是仇敌的守捉郎和张小敬,居然会联手准备了一个大大的陷阱等着他到来。

四周有灯笼亮起,照亮了这个黑影。这人脸上还是那副老人模样,一身贴身麻衣遮不住匀称健壮的身材。他趴在渔网里,如同一条上岸很久的鱼,一动不动。

队正走过来,手持铁锤,双目放着锐利的光芒:“这就是那个杀了火师的杀手?”

“不错。”

队正伸腿踢了一脚,黑影全无反应。他又加重脚劲,连连踢踹。张小敬淡淡道:“别打死,我还有话要问他。”队正把大锤高高举起:“问话,只要留一张嘴就够了吧?”然后朝黑影的膝盖重重敲去。不料黑影在渔网里突然一耸,整个身子平移了一点距离,及时躲过了这一击。

“垂死挣扎。”队正冷笑着,把锤子又转了转,准备发起第二击。

可就在这时,巷子口外的守捉郎慌忙跑进来,大声嚷着说有大批武侯集结过来。

“嗯?他们怎么会来?谁报的官?”队正皱起眉头,看向葛老,葛老摊开手,表示自己是无辜的。张小敬的视线扫向渔网,他知道是谁干的了。

这个杀手,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纯的杀手,他会利用一切环境为己所用。张小敬刚抵达书肆,这家伙就通过一连串巧妙的手段,让守捉郎跟张小敬产生误会,他趁乱逃脱。

这次他又故伎重演,提前报官说张小敬藏身书肆,再行出手。这样无论他得手与否,蜂拥而至的武侯都可以把局势搅乱。

谋而后定的,可不只是张小敬。

队正悻悻收起锤子,吩咐左右把渔网收紧:“这个人,我们必须带走。”张小敬沉下脸来:“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我问到想要的东西,你们随便处理。”

队正一指巷子口:“你先把外面的事情解决吧,守捉郎可不会为一个通缉犯提供庇护。”张小敬讥笑道:“什么恩必报、债必偿,原来只能听后半段。”队正面色略一尴尬,可最终只是摆了摆手:“你若能逃脱追捕,再来找我们不迟。”

守捉郎的仇人,必须得由守捉郎来处理,这事关脸面。但他们并不想去招惹官府。

他怕张小敬又来纠缠,把身子强行挡在他前面,催促手下把刺客抓走。张小敬一见急道:“先把双腿敲断!”

可是他说得太晚了,几个守捉郎已经掀开了渔网,俯身去按黑影的四肢。按他们的想法,四个人一人对付一条肢体,可谓万无一失。可就在渔网被掀开的一瞬间,黑影的袖口猛然抖出一股绿油油的汁液来。

四个人猝不及防被汁液喷到身上,不约而同发出尖叫,动作为之一滞。黑影趁这个机会原地跳起,一边向墙头跃去,一边继续向四周抛洒绿液。

张小敬反应很快,伸手去拽他裤管,那绿液沾在皮肤上,一阵火辣辣的疼。黑影被这一拽,身形稍顿,队正挥舞着大锤已经砸过来。这黑影不闪不躲,把左臂迎上去。那大锤砸在胳膊上,登时咔嚓一声臂骨折断,可黑影用这一条胳膊的代价,争取来了一个机会,左手猛弹几下,绿液一下飞入队正的眼睛里。

队正痛苦地狂吼一声,把大锤丢掉,拼命揉搓眼睛。黑影利用这一瞬间的空隙拔地而起,重新跃上墙头。

这一连串变化说着长,其实只在瞬息之间。黑影着实狠辣,为了争取一个先机,竟连胳膊也舍掉一条。他一跳上墙,回头看向张小敬,一个如风吹过瓦砾的沙哑声音传来:“张小敬,我鱼肠一定会取你性命。”

说完他一晃身子,消失在夜色里。

张小敬没去管躺在地上打滚的队正,他把沾在袖子上的绿液放到鼻前闻了闻,分辨出这是绿矾油,乃是道门炼丹的材料。这东西有虎性,触及纸、木、肌肤,皆能速蚀。不少刺客会在袖口藏着一个袖囊,里面灌有绿矾油,危急时可以有奇效。

“这个自称鱼肠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张小敬暗暗心惊,脸上的忧色浓郁到无以复加。

他已经竭尽所能,在如此艰难的局面下拼命抓到一线希望,可到头来,还是让鱼肠逃掉了。鱼肠不会再上当,最后一条线索,就此断绝。

希望一断绝,无穷的压力便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以张小敬的坚毅心性,终于也心力交瘁。他开始怀疑,大概天意如此,就像是去年那一场厮杀似的,竭尽所能又如何,孤军奋战终究逆转不了大局,亦不能救回战友性命。一个人,到底没办法对抗一个组织。

何况现在的他,是被大唐朝廷和阙勒霍多两个庞然大物前后夹击。

所有的努力,从付出时起就已然是无用之功。葛老之言,如同心魔一样在意识里一遍遍地循环着——你顾念大唐,大唐顾念你吗?

张小敬勉强睁开独眼,眼前的视线已开始模糊。武侯们急匆匆地冲入小巷,挥舞着锁链和铁尺,正要对他来个瓮中捉鳖。守捉郎们搀扶着受伤队正,全数退开,葛老也已悄然离开。他们都绝不会出手相救。

真真正正的绝境,内外都是绝境。

“汝能啊,对不起,我没办法遵守不退的承诺了。”张小敬颓唐地垂下肩膀,背靠土墙,一瞬间衰老了许多。

突然,他的耳朵一动,急忙抬起头来,黑影又一次从旁边不远处的屋檐直扑下来,冲着这边飞来。张小敬没想到这家伙去而复返,习惯性地回肘一顶。不料那黑影根本没防住,被一肘砸中鼻子,哎呀一声躺倒在地。

张小敬一听声音不对,定睛一看,却是失踪已久的伊斯。这家伙自从在朱雀大街走散以后,就再没出现过,张小敬本以为他被甩掉了,想不到居然在这里出现。那对波斯猫似的双眼,满盈着酸鼻的泪水。

“你怎么……”

“莫多言,跟上我的脚步!”伊斯顾不得多解释,转身又朝墙上爬去。

张小敬发现,墙上檐下那些凹坑、椽子头、瓦边、裂隙,看似杂乱无章,可在伊斯脚下,却如同一条隐形的楼梯。只要按照特定顺序和节奏,很轻松就能登上去。他如法炮制,果然没费多大力气就攀上墙头。

伊斯带着张小敬一会儿越梁,一会儿翻檐,在诸多房屋之间施展着巧妙步伐,飞檐走壁,如履平地。一会儿工夫,他们就远远地甩开那些追兵,跳进一个无人的僻静院子里。

还没等张小敬发问,伊斯就哇啦哇啦自顾说了起来。

原来他在朱雀大街上并不是走散,而是起了争胜之心,想先张小敬一步立功。于是伊斯施展跑窟之术,先翻进平康里。不料他身手虽好,却不辨方向,稀里糊涂,竟误入一家青楼,耽误了好些时间。等到他摆脱纠缠,回到大街上时,正好目睹了鱼肠袭击关押刘十七的马车。

伊斯大惊失色,连忙悄悄缀了上去。他依靠跑窟的技巧,竟一直没有跟丢,也没被发现,就这么随着鱼肠来到了小巷尽头的书肆。

接下来的连番起伏变化,让伊斯一下反应不过来。他看到鱼肠逃跑,本想去追,可又见到张小敬眼看要被武侯抓走,两边必须选一边,最终伊斯一咬牙,还是选择了先救张小敬。

“憾甚!憾甚!”伊斯遗憾地抓抓头。

张小敬没有废话,直接问道:“你跟了他那么久,他身份有露出过什么线索吗?——

说人话!”

“呃……这家伙肯定是西域人,至少在西域待过一阵,那一身跑窟的功夫,和在下的实力在伯仲之间。”伊斯很谦虚地表示。

“那他的行踪呢?是否有藏身处?”

“没有,他一直在平康坊的房顶上转悠,灵巧如猫。不过在下窥得……”伊斯从怀里掏啊掏啊,掏出一个小玩意。

这是半枚竹片,有指甲盖那么大,状如八角。

伊斯说,鱼肠为了方便腾跃,脚上穿了一双特制的鱼骨鞋,鞋底有许多棱,状如鱼骨。这半枚竹片,恰好嵌在棱线之间。伊斯眼睛尖,在追踪途中发现鱼肠在一处屋顶起跳时,鞋底掉下一块东西,便随手捡起来了。

“早跟您说过,长安城里,可没有能瞒住我眼睛的。”

张小敬拿起这竹片仔细审视,没看出所以然。亏他的内心刚才还燃起了一线希望,原来又是个虚像。他摇摇头,对伊斯颓然道:“谢谢你,不过我们已经没办法阻止阙勒霍多了,你还是尽快回寺里,通知僧众尽快出城避难吧。”

伊斯大惊:“这不是有线索了吗?”

“一片随处可见的竹子,又能说明什么?”张小敬意兴阑珊地回答。

伊斯把脸凑近,不太高兴:“随处可见?你是在怀疑我的眼力吗?随处可见的竹片,我会特意捡起来吗?你看,这个八角形,应该是被精心切削过,中间还有一截凹槽呢。这在长安可不是随处可见……”

听着伊斯的话,张小敬原本颓丧的神情,似乎被注入了一丝活力。

他说得没错,这个竹片的切削方式,太少见了——不是说削不出,而是不经济。它的刀功太细致,没人会在一个不值钱的小竹片上花这么大功夫,除非,它属于更大的一片部件。

张小敬的眼神渐渐严肃起来,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昌明坊爆炸之后,靖安司那边在现场搜集了大量碎片,带回去研究。他曾经仔细看过一遍,找回了曹破延的项链。现在回忆起来,碎片中似乎还有不少碎竹头,徐宾还曾抱怨说扎手。

可那时他只是草草一瞥,不记得具体细节了,不知那些碎竹头,和手里这个竹片有无关系。张小敬心想,如果他想搞清楚,必须得回靖安司才成——可是,那些证据应该已经付之一炬了吧?

想到这里,他又是一阵失望的疲惫。这时伊斯忽然握住张小敬的手,把胸前的十字架塞到他手里,急切道:“张都尉,道心唯坚,放弃尚早。你看,我都没灰心呢。”

那一双宝石般的双眼,似乎有着一种天真的力量。张小敬忍不住笑了一下,精神稍微振作了一点:“这件事本与你无关,干吗这么上心?”

伊斯正色道:“波斯寺能否正名为景,全操之于都尉之手,在下自然得全力以赴。”

张小敬苦笑道:“我如今自保都难,只怕你要失望了。”伊斯却道:“我教讲究祷以恒切,盼以喜乐,苦以坚忍,必有所得。张都尉你与别人气质迥异,能酬注于一道,是要成大事的,必是我教的贵人。”

张小敬奇道:“若说为了财帛名利,也还罢了。一个名字而已,真值得你冒这么大风险?”

“是的。名不正则言不顺。”伊斯答得极认真,仿佛天底下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他见张小敬还不是很信服,指了指自己的双眼:“都尉可知道,我这一双美目,是什么来历?”

“波斯?”

“唯有正统波斯王室,才有这等剔透的琉璃碧眼。”伊斯口气颇为自豪,旋即又叹了口气,“可惜太宗、高宗之时,大食逼迫,波斯竟致覆国。先王卑路斯举族迁徙,投奔大唐,官拜右威卫将军,王族子嗣散居在西域诸城。我一生下来,便是亡国之民,备受歧见,若非遇见我主,只怕尸骸早湮没在沙漠之中。”

张小敬“嗯”了一声,难怪他有时自称波斯王子,还以为是戏谑,没想到是真的。

伊斯忽然抬起头来,在胸口画了个十字:“我的身世,已见证了世事无常,兴灭轮替。什么权势财富,都不能长久,唯有侍神方是永恒之道。为其正名,正是我一生的寄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的双眼闪闪发亮,张小敬发现根本没法拒绝,只得无奈道:

“好吧,好吧。我就设法回靖安司一趟,看看这竹片到底怎么回事——死马当活马医。”

他的话音刚落,四边远近的望楼,同时开始闪烁,持续不断。张小敬眉头一皱,抬眼看去,发现这是最紧急的通信状况,会反复传播同一内文,直到下一个命令进入。他很快解读出了这条内文,它来自大望楼,只有四个字在不断重复:

“不要回来,不要回来,不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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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5 02:56:31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章 亥正


丢下这一句话,龙波不再理会这位前靖安司丞,

转身从地窖口一步步走上去。待走到了地面,他环顾四周,

把视线投向灯笼光芒所不能笼罩的黑暗角落中去。

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亥正。

长安,不明。

吱呀——

许久未开的木笼门被硬生生拽开,枢轴发出生涩干瘪的声音。李泌被人一把推进去,几乎栽倒在地。他的脚踝上戴着一串铁镣铐,双手被牢牢捆缚在身后,口中还被勒了一根布带,以防其咬舌自尽。

欣赏完那一场猛火雷的“盛景”后,他就被蚍蜉带到庭院附近的一处地窖里来。这里搁着一只巨大的木笼,大概是主人曾经用来装什么海外珍禽异兽的,木缝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李泌身形站得笔直,距离任何一边的栅栏都很远。他不打算坐下或躺倒,那是笼中禽兽的行为,他严守着最后一丝尊严。

整个地窖里只有一个透气的小窗口,所以气息很浑浊。两名守卫有意无意地,都靠地窖门口而站,那里有一条倾斜向上的石阶,通向地面,呼吸稍微舒服一点。

这些守卫神态很轻松,他们并不担心李泌会逃跑。这是个文弱书生,不通斗技,就算挣脱了捆缚,仍旧身困木笼;就算脱出了木笼,也身困地窖——退一万步,就算他真的从地窖离开,外头还有庭院里的大量守卫,绝对不可能脱逃。他们留在地下唯一的职责,其实是防止李泌自戕。

李泌很清楚,自己这次恐怕是不可能幸免于难了。他现在最急切的,不是保全性命,而是设法把消息传出去,至少得让张小敬知道,蚍蜉的手法是什么。

李泌不怕死,他担心的是东宫和阖城百姓。

他再一次环顾四周,努力想找出一丝丝破绽。可是李泌再一次失望了,这里戒备太过森严,且深入地穴,别说传消息出去,就连外面什么情形都看不到。

如果是张小敬在,他会怎么做?李泌不由自主地想,可他实在想象不出来。一个自幼锦衣玉食的高门子弟,实在没法揣度一个在西域死里逃生的老兵心思。

“太子啊,这次我可能要食言了……”一个声音在他内心响起,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就在这时,地窖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李泌抬起头,发现龙波居然又回转过来,这个人还咀嚼着薄荷叶,腮帮子蠕动得格外用力,脸上挂着一丝微妙的笑意。

他走到木笼前:“李司丞,我是特意来贺喜的。”

李泌没作声,他知道必定又有什么坏消息——可局势还能坏到哪儿去呢?

“刚才我的手下回报,靖安司已被重建,司丞你这一副重担,可以卸掉了。”龙波盯住李泌,看着他的眉头慢慢又拧在一起,心中大快。可惜李泌口中有布条,不然听听他的话,想必会更过瘾。

“听说接手之人,是个叫吉温的殿中侍御史,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全城通缉张小敬,指说他是内奸。如今靖安司的三羽令,已传遍整个长安。”

不用太多说明,龙波知道李泌一定能明白这条消息背后的意义。李相强势介入,靖安司的职权彻底失守,而解决蚍蜉的最后一线希望,正在被自己人斩断。

他特意跑下地窖来说这个,就为了给囚犯最后一击。龙波相信,这个意外的好消息会让李泌彻底放弃反抗。他笑意盈盈地看过去,果然,李泌皱起的眉毛,再也没舒展开来。

龙波一抬手指,让守卫把李泌口中的布条卸掉。李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他没有咬断自己舌头。事到如今,自尽已经毫无意义。

“你们这些蚍蜉背后,原来是李相?”李泌脱口问道。

龙波哈哈大笑:“司丞可真是抬举我们了,我们可高攀不起那么大的人物——不过李相派去的那位新长官,不是卧底,却胜似卧底。在他的主持下,现在没人追查我们了,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张小敬身上。我们应该送块匾给他才对。”

李泌没理会这个戏谑:“张小敬呢?也被擒了?”

“早晚的事。张小敬若是足够聪明,现在应该已设法逃出城去了。”龙波喜气洋洋地说。

李泌动了动嘴唇,没有反驳。张小敬已经失去了被赦免的保证,又被剥夺了查案的权力,再没有任何理由坚守下去,换了他在张小敬的位置,也会这么选。

那张清俊面孔浮现出浓浓的颓丧神色,双眼光芒尽敛。这次是彻底输了。龙波知道,这个人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动力,因为他一点希望都看不到。

“所以司丞不必再心存幻想,索性好好歇息,念念咒,打打醮,说不定等会儿真能羽化登仙,还得感谢我成就您的仙缘呢。”

丢下这一句话,龙波不再理会这位前靖安司丞,转身从地窖口一步步走上去。待走到了地面,他环顾四周,把视线投向灯笼光芒所不能笼罩的黑暗角落中去。那里隐伏着一个身影,刚才就是他把最新的消息传过来。

龙波还未开口,鱼肠特有的沙哑声已传入耳中:“我要走了。”

“嗯?守捉郎的线索,应该已经彻底断了吧?你还要去哪里?”龙波一愣。

“我要去杀掉张小敬。”声音还是那么平淡,可里面蕴藏着浓浓的杀机。

龙波知道,鱼肠一向自负,这次差点中了张小敬的陷阱,还丢了条胳膊,这个奇耻大辱一定得洗刷才成。他皱眉道:“张小敬应该已经出城了吧?他没那么蠢。”

“他就是那么蠢。我看到他已回靖安司,若非要来这里回报,我已经缀上去了。”鱼肠固执地回答。

“靖安司?”这个消息让龙波惊讶不已,“他是要自投罗网吗?”

黑暗中没动静,鱼肠也不知道张小敬为何有如此反常的举动。

龙波看了眼庭院里的水漏,现在是亥正过一点,他对鱼肠道:“不要为这个人分心了,最后一步任务马上开始,你我先去把事情办妥。张小敬那边,随他去吧,对我们应该没有威胁。”

“随便你,但我要亲自动手。”

鱼肠的声音消失了,他已经离开了庭院。龙波在原地驻足一阵,伸手往腰带里摸了摸,发现薄荷叶已经嚼光了。他懊恼地咂了咂嘴,吩咐旁边的人去准备一匹精壮骡子。

龙波站在灯烛下,用没人听见的声音喃喃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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