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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篡清》 作者: 天使奥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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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0 02:58:51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一章 - 读书种子

“光绪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午时初正。

来年公车举人齐集于都察院。

监生谭嗣同,举人林锐,监生黄有容,湖北乡试解元刘容击登闻鼓。上《请皇上亲掌禁卫军及停三海工充饷折》。

集于都察院凡监廪附各生,及各省举子,无虑五六百之数。

谭生气概昂然,都察院堂官询之曰,此谁人主持上书。谭生曰,实某一人。激于胸中浩然之气,不得不上折以闻,以干天听。

都察院堂官以壮士目之。

折上,各生归寓。京中风潮,随之一变。”

□□□□□□□□□□□□□□□□□□□□□□□□□□□□□□

玉澜堂的召见请训还在娓娓的进行着。

光绪今日似乎再没有了他一直以来操切急躁的情绪。只是轻轻的嘱咐徐一凡:“你马上就是要放差使的了,才过了班儿,就是特旨道。朝廷对你的厚望你也应该知道。当了道台,也不算微末小员了。只要兵练得好,将来有司里的缺,还不是尽给你补?”

徐一凡一脸肃容的看着光绪,面上诚惶诚恐。

“练兵大臣,不用说是旗人了。你是汉臣,可也得好好共事儿。这练兵刍议,一点一滴,都是从你的建议当中生发出来的。放手去做,尽力报效……饷啊械的不用愁。朕这里都会给你们节省出来……有什么要回话儿的没有?”

徐一凡合起马蹄袖行礼:“圣上天高地厚之恩,微臣粉身碎骨难报。只有练出一支强军,才能略微报效天恩一二。微臣无什么说的,只有尽力去做。”

光绪微笑,缓缓走下书案,从腰上解下一块汉玉头子,递给身边儿侍立的太监,冲着徐一凡道:“赏你!好生去做!”

太监不言声的急步趋前,将汉玉带头子双手递给徐一凡。徐一凡心里却大叫倒霉,这不是还要磕头谢赏?

到了什么地方,也只有说什么话儿了。他直挺挺的又拜下来,这次戏干脆就做足。砰砰砰的碰头谢恩。

老子再拜一次死人!

当他从玉澜堂垂手落肩的退出来的时候,光绪还是一脸微笑,做鼓励状的看着他。

额勒和布还在门外等着他,尽着引见大臣的责任。看到他出来,也是满脸温和的对他笑。看来都知道这位是要大用的红道台。

徐一凡却没有太多心思和他寒暄。两人各怀心思的一路朝外走去。出了三海的园子。就看见翁同龢的轿子还在那儿,老头子扶着扶手板一脸庄重的等候。

帝党这次的本钱,下得着实不少啊……一个以理学方正,关防紧密著称的军机中堂居然在寒风瑟瑟当中一直等候。

这种亲切关怀,到哪儿找去?

看着徐一凡出来,翁同龢一张老脸硬扯出笑容儿来。徐一凡也不能不识趣儿,也挤出笑容。一老一小这样含笑对望,似乎就是默契于心。

翁同龢还没有说话儿,一匹快马突然从园子那头奔过来。三海护卫远远的就拦住了。马上人青衣小帽,一副厮仆模样。翁同龢目光向那边一扫,就再也转不开了。他忙跳出轿子,朝那个急得满头大汗的下人迎过去。

那下人犹自高叫:“翁中堂,翁中堂!”护卫看见是翁老爷子的家仆,才放了手。那下人飞也似的窜过来。翁同龢看着他喝道:“什么事儿,慌成这样儿!”

那家人看了含笑站在翁同龢身边的徐一凡一眼,凑到翁同龢耳边叽咕几句。就看见翁同龢脸色一下沉下来。甚至有着从来未曾见过的慌张!

他一下钻进轿子,回头看了徐一凡一眼,想招呼却又收住了口。坐稳一跺轿底板,拱拱手就面沉如水的亲手放下了帘子。

这场烟云变幻,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了……

自己已经做了一切该做的,但是是不是就无愧本心,是不是就能让一切如自己所想?

徐一凡躬身回礼,看着翁同龢的轿子飞一般的去了。额勒和布呆呆的看着他们的举动,挠着头纳闷儿:“这是闹怎么一出儿?”

徐一凡又对他一礼,上了自己借来的轿子。他一踩轿底板,轿夫抬起便行。他闭上眼睛突然又睁开:“去都察院,穿先走。快点儿,我多给赏钱……远远的停下来。我下轿。”

□□□□□□□□□□□□□□□□□□□□□□□□□□□□□□

都察院外,正是人头涌涌。连空气,似乎都被这一群青年士子搅得滚热。

道光帝洋人强开五口以降,接着又是洪杨的国内大乱。然后是对外打一场败一场。好容易中法之战维持了个国门口的陆战勉强平手儿,结果还是丢了藩属安南!

这些读书种子们自然在寻找出路。洪杨乱后,又是曾胡左李这一代名臣经世学派大行其道的时候。读书人对家国的关心,竟然是从未有过。

最简单朴素的借口就是,圣君无权,不能振作刷新!

为着这个最朴素的借口,等候着明年大比的举人士子们,齐集都察院门口。看着几个身影毅然的敲响了登闻鼓。

都察院的堂官们迎出来,入眼的就是涌动的人头,还有似乎都变得灼热的寒冷空气!

当他们接过了谭嗣同含笑递过来的折子。只看了个题头,人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儿,互相面面相觑。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好胆子!都快包了身子!”

谭嗣同反应极快:“不过是胸中一点浩然正气,读书种子的一点良知罢了!”

对着这个傻大胆的读书人,堂官们也无话可说。

周围涌来的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互相交头接耳的打听着是什么事情。皇上亲掌禁卫军,大多数人咂摸不出什么味道出来。但是听到停三海大工,人人都吸凉气。

看着谭嗣同直着身板儿站在最前面,不知道是谁,挑头就叫出一声好儿来!

顿时都察院左右,一片鼓掌叫好的声音。

堂官青着一张脸,这公车上书,虽然也是国家制度之一。但是他当差这么些年。哪怕这二百多年国朝,自己都是第一次碰见!

他板着脸挥手:“回去候着吧!朝廷必然给你们一个交代。但是你们要知道,妄议朝政,首先就是一条罪过!”

谭嗣同仍然微笑:“学生一身当之。”

他转头朝着跟他而来的学子们抱拳高高举起:“我们就等朝廷给咱们这些读书种子一个交代!”

欢声如雷一般响起。

徐一凡远远的站在街角,看着那里的喧闹。隐约还能看见谭嗣同意气飞扬的面庞。

此时此境,他也只能苦笑一声。心里的滋味翻腾个不休。罢了,既然认定这条道儿,就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啦……赶紧回吧。给翁老头撞见不好收场。

他目光一转,却似乎看见一顶小轿也在另一条街角。轿内也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霎也不霎的看着都察院口的公车上书。

再眨眨眼睛,小轿已经被两个青衣轿夫抬起。飘飘的去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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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0 02:59:42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二章 - 尘埃落定

光绪十八年发生的这次小规模公车上书活动。让本来京师内汹涌暗流背后的所有人等,都一时震动得失声了。

原来不绝于路,各处奔走钻营的人物纷纷安静下来。原来风光飞扬的帝党人物,还有大小清流,这些日子简直是闭门不出。

大家都屏气凝神的等着雷霆震怒发作。只有那些参与了上书的士子们还是神采奕奕的走街穿巷,酒楼茶馆高坐。总有人不言声儿的替他们结了帐,然后擦肩而过的时候翘一下大拇哥儿。

芸芸百姓,也不是对这个世道一无所知。总觉得该是有人把这个天下搞坏了,让人家欺负上门儿来。大家都说,是皇上不拿权才变成这样儿的。那应该就是这样吧?

光绪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光绪帝难得的叫起开了大朝会。准备过年的六部九卿都给叫去凑齐。光绪愤愤的将都察院的折子扔在地上,痛骂到底是谁想离间皇帝和圣母皇太后之间孝养之情?

每个人都在帝党人物脸上读到了一丝尴尬。谁都知道,挑头上书的谭嗣同,可是翁同龢的学生!天晓得他们怎么自己扳石头砸自己脚的!

光绪当天下旨,谭嗣同妄言朝政,革除一切功名。交其父看管读书,将来也永不叙用。参与上书士子,察其情节轻重。分别递解回乡或停考一至三科不等。

皇帝如此发作,背后的影子是谁,不用说都知道。反正大家就明白一件事儿,帝党这次抽自己耳光,可抽得响亮!

原来帝党攻击的目标,重臣李鸿章北洋调两江的事儿,不用说也没人提起了。

至于禁卫军练兵大臣,这个原来热得烫手的饽饽,现在人人唯恐避之不远。但是朝廷明发天下督抚议复,还上了洋人报纸,京师地方街谈巷议的体面也不得不顾。

当日光绪下旨,并呈慈禧亲览。为慎重起见,为国朝根本计。先于直隶总督衙门设试办禁卫军练兵处。练兵大臣暂缺,唯一没背景可以拿来顶缸,大家都可以接受的新起特旨道台徐一凡暂任试办练兵处道台衔帮办委员。试办练兵处粮台由直隶总督衙门营务处兼管。

人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顾全体面的说法儿。这练兵处设在北洋衙门下面儿。李鸿章还能让他起来挖自己墙角?要不了多少日子,大概就自己灯熄火消了。

说到这儿,倒没人羡慕徐一凡这个新进这么快就有了特旨头衔,还有这么个差使。

这顶缸的道台,送去给李鸿章整治的。谁还瞧着流口水不成?

光绪十八年末的这次风波搅动,到现在似乎就是尘埃落定。谁也想不明白,到底谁在这里面儿得了好处?

大清国略略梦呓一声儿,又继续沉沉入睡。

只有街巷之间,偶尔飘过的一两句话儿。

“皇上睁着眼睛,怎么分不出好赖人儿出来?”

“我看哪,咱旗人兵练不起来,就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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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炮噼里啪啦的在会友镖局门口响着。

伙计们都兴高采烈的挤在一堆望着。送官报的报子们在门口等着候赏。只要是会友的人,一个个都大拇指翘翘的。咱们会友,住着一个有差使的特旨道台大老爷!还和咱们五爷是拜把子的兄弟!

王五也站在二门,看着门口的热闹,一声声恭喜大老爷得缺的喜报声音直传进院子里面。他搓着手儿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两个兄弟,一个给发回家。什么前程也坏完了,一个高升得喜。这分际差别,到底是怎么话儿说来着?

还有,徐兄弟纳妾的事儿也得办了,要不然二丫不明不白的跟着他去北洋任上。说出去丢了会友八十年清白人家的名声。

他满以为徐一凡会亲自出来给报子散赏钱。结果出来的却是徐一凡的管事章渝,手里捧着一堆赏封。

王五诧道:“徐先生呢?”

章渝神色仍然是淡淡的,朝里面努努嘴:“和谭先生说话呢。”

王五心里一沉,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勉强一笑:“我陪你散赏封去,好歹我是半个主人。”

他正要迈步,就看见二德子搀着他爹从院子里面颤巍巍的出来。王五又停住了。多咱也没看见老头子穿得这么光鲜,压箱底儿祭祖的衣服都穿上了。红缨大帽子戴得端端正正。看见王五就是打招呼:“五爷,您在正好!”

王五忙迎了上去,章渝一笑自己出去散赏封了。

“二师哥,您这怎么出来了?冒了风可不是玩儿的!”

老头子咳嗽一声儿:“还不是为了二丫的事儿……哦,听说徐大人给二丫起了一个官名,叫做洛施还是什么的?”

王五扶着他,又看看二德子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小心的问道:“您的意思是?”

“不管二丫是当宪太太,还是宪姨太太,这个总要有个说法儿啊!我们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就想找着五爷带着咱们拜门儿的……”

王五心里想着,他屋子里还有一个呢!我这兄弟,不是清清白白人家的也要了。

这个时候也只能拍胸脯:“在我!在我!”

外面的热闹,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徐一凡室内的安静。

他和谭嗣同对坐,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洛施和杜鹃,早早的就缩进了厢房里面躲起来。

说真的,她们也从来没见过徐一凡脸色这么严肃呢。

“谭兄,看出什么来了?”

徐一凡端着茶盏,微笑着看着谭嗣同。

经历了这么大一番事情,谭嗣同显得沉静了许多。但是脊背还是并不稍弯。顾盼之间,依旧神采奕奕。

“太后掌权,非国之幸事!总有明眼人会看出这国家症结所在……谭某不过先行一步!”

徐一凡微微摇头,他可从来没有把一个老女人当作对手。

当一个女人,只能用权术,只能用平衡,只能用那点与生俱来的阴微心机操控一切。那她,也真没什么好怕的。慈禧所要的,不过是一直维持现状,长保她老佛爷的富贵。

真正做为敌手的,只是这僵化的国家机器,这满汉纠缠在一起的矛盾。清廷已经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庞然大物,时机合适。并不是不能轻推而倒。只是这个改朝换代能不能顺应潮流,能不能平稳的度过,让民族少伤损一点儿元气?

这是大节所在,不能不在所必争。

即使要篡,也要篡得光明正大,篡得众望所归。

至少面子上是这样……

谭嗣同并不明白,不仅慈禧是那个已经注定将被抛弃的统治阶层代表,就是他以为的圣君光绪也是!

这些道理,就让这位有志兴革的佳公子慢慢摸索吧。

他沉吟着托着杯子。谭嗣同却起身朝他行礼:“徐兄,学生知道你是有志于存亡断续的人物,现下徐兄处于庙堂之上,还望徐兄尽自己一番心力。至于谭某,只能在江湖之上,为徐兄鼓吹!”

这谭嗣同,果然还是不死心啊……性格决定命运,没法子。

他淡淡的拱手:“好说,好说。”眼下还不到这汇聚天下清议的地步,自己还是悠着点儿吧……名声要和实力相匹配的。自己此去,就是经营实力来着。

还是不要树大招风的好……

看徐一凡无可无不可的样子,谭嗣同也只是淡淡一笑,拱手道:“相聚旬月,谭某得益先生良多。此番名动天下,无非先生所赐……”

他脸上光彩熠熠,最后干脆仰天长笑起来:“吐尽心中事,名动于京华。仗剑出都门,功名利禄于我何加哉?快哉!快哉!”

言罢对徐一凡长揖到地,起身就这么飘飘洒洒的出门去了。

徐一凡站起身来,下意识的伸出手想拉住他。却只是望着他的背影将手握成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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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1 02:05:45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三章 - 蓄势待发

才料理完谭嗣同这里,更多的事情可就涌上了门儿。

他坐在那里还想整理整理思绪,盘算自己到底在这次风波里捞到多少。扳着手指头在这里数。

一是练兵帮办委员没跑儿了,下旨明发的事儿。红顶子也戴上了,俨然大员。而且这么个倒霉位置,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跑出个顶头上司出来指手画脚。虽然要人没人,要饷没饷,不过是朝廷弄出个名目出来遮遮面子。不过这已经是自己能期望的最好的啦。

二是在清流当中也薄薄有了一些名声儿,将来都是资本。哪方面的关系自己也没搞坏。只是顺带坏了一下谭老哥的前程……

三是卖了李鸿章好大一个面子,将来在直隶麾下,他能无所回报?本来自己就打算从北洋起家的。那里人才最多,资源最多。现在可是以一种最有利的地位前往北洋!

四是……他还没算清楚。就听见外面王五的声音:“徐兄弟,进来方便么?”

他五哥这么问话,可没半点要他应声的意思,推门就带着两个人进来。仔细一瞧,不是陈洛施的老哥老爹两人么?

第四大概就是自己捞到了两个小妾……

老头子没了第一次见着徐一凡的疾言厉色。站在那儿不知道行什么礼节儿才好。还是徐一凡警醒的快,站起来来了个晚辈见长辈的请安,只是做得不那么地道罢了。

陈虎老头子赶紧摇手:“我怎么当得起大人请安?”

徐一凡微笑:“年老为尊,当得起当得起。”说着就扶着老头子在椅子上面坐下。王五看着这一切,微微点头。

屋子里面儿陈洛施听见外面有她爹的声音,呀的一声儿又惊又喜的冲出来。挑开帘子就看见他爹穿得周吴郑王那个样子。小丫头不笨,又是切身相关的事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呀的又一声儿,红着脸掉头又想进去。

二德子喝了一声儿:“二丫,站住!”

陈虎老爷子在旁边纠正二德子:“叫你妹子洛施!是徐大人起的官名儿!”二德子瞅了徐一凡一眼,也放缓了声音:“洛施,站着,爹有话儿和你说。”

陈洛施垂着头扭扭捏捏的走过来,陈虎看着自己高高的女儿,又看看徐一凡。嗓门儿也有些哑了:“我们小门小户的,你娘又去得早些儿,拉扯大你不容易……可是女儿总是要出门儿的……”

陈洛施也红了眼圈儿。徐一凡也有点窘迫,这种当面锣对面鼓的确定终生大事,他在那个时代也没遇到过。

更别说,谈的是别人女儿送上门来当小妾的事儿了!

他只有摸着鼻子看着王五,王五却是一副长辈神色的看着他和陈洛施。还好江湖朋友,辈份各论各的,要不就乱了……

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小丫头,真的就成了自己小妾了?想让她穿水手服就水手服,想女王装就女王装?

徐一凡偷偷的掐了自己一把。

再一回头,就看见门帘里,杜鹃也悄悄的朝这里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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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儿,却是棋子重重敲在棋盘上的声音。恭亲王奕欣面沉如水,专注的看着棋盘。

对面的女孩子轻笑道:“六爷爷,您这儿都刀把儿五了,还不补一手?”

奕欣苦笑,将棋子儿一揽:“没心思下棋啊!”他按着自己滚烫的脑门,仰头靠在椅子上面。女孩子小嘴一努,身后的两个小丫头就走了过去,轻轻的帮着奕欣按着额头。

“没想到啊没想到,翁书平也给自己学生来了这么一手!”

旗装女孩子微笑,她一笑起来,嘴唇边上也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儿。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慧黠无比。

“您说那个谭书生?我也瞧见啦,就是一个呆书生而已……”

她静静的捻着棋子儿:“我在都察院边停的轿子,看见也有一个人贼头贼脑的向那里看着。似乎就是那个曾经在园子里驻足听我弹琴的人……别有怀抱的,怕不是谭书生。而是那位壁上客……”

奕欣一摆手:“他一个捐官儿狂生,没那么大能耐!是翁书平昏了脑袋!以为这个时候是他帝师抢权的好时候儿!现在还装着闭门不见客,多大委屈似的。汉臣,都是这么一脑门子的热衷心思!”

女孩子轻笑:“六爷爷,您想想,这次风潮中,分毫未动的,除了李鸿章,还能有谁?再想想禁卫军试办练兵处现在是什么样儿了,大概您就能明白了。”

奕欣一下坐了起来:“那狂生是李鸿章的人?”

女孩子蹙起了眉头,好像在苦苦思索:“不像是……李鸿章没必要节外生枝的搞这么一出儿啊……我也看不明白。到底他为的是什么。这下一闹,除了搅散朝廷的人心,还能有什么好处?”

奕欣反而没有了精神,这位恭王爷,本来对世事就有些儿心灰意懒。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从皇位储贰到被逐出军机,大起大落,已经非止一次。这次要不是为了旗人事业,未必会为翁老头出这个头。

现下,更是真正的冷了念头了。他摆摆手:“罢了,管他是狂生还是李鸿章的人,管他是不是别有怀抱。反正,这都不是咱们操心的事儿了……

回答他没精打采话语的,却是那女孩子越发亮闪闪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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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大人,老头子只有两个要求。”

徐一凡还是露出六颗白牙的微笑:“老爷子,您请说。”

陈虎压住自己咳嗽,涨红着脸道:“我们虽然小门小户,但是也是清白人家儿。不能一抬小轿儿就把我闺女接进门去……还是得八抬八绰,从北京城送亲。您在天津,我们送到天津,您在关外,我们给您送到关外。三媒六聘一样少不得。除了我闺女不能穿当面大红裙门的裙子,其他都不能委屈她!”

徐一凡摸摸下巴,这才想起来。清俗,嫡配太太大红裙门。侧室杂色裙门。不过那么丑的裙子给洛施穿,不是委屈了她那双长腿?

听着爹爹的话,陈洛施顿时眼泪汪汪的。屋子里面的杜鹃也想起了自己爹,顿时也红了眼圈儿。

“第二个就是,我们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咱们靠着会友,不愁吃不愁穿。不用您给彩礼,只要能让二……洛施多归宁看看,就全有了。”

陈虎坦然的看着徐一凡,徐一凡此时也只能躬身行礼:“老爷子,我一切遵命……您放心,我会好好儿看待洛施。不会让她受半点儿委屈的。”

陈洛施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脸儿顿时满是鼻涕眼泪:“爹,我不离开您!我一辈子伺候您!”里面的杜鹃也一擦眼圈儿,快步的转回了里间儿。

徐一凡看着这一切,觉着自己怎么都像一个强抢小萝莉的恶霸怪大叔。只有尴尬的看着王五。正乱成一团的时候。章渝挑帘儿进来,看见里面这出赶紧转身要走。

徐一凡一个箭步赶上他:“出去说话。”说着就忙不迭的逃出门外。章渝听听里屋哭成一团,又看看徐一凡,不言声的从袖笼里取出两封信:“一封是韩老掌柜的,一封是杨大人的。”

徐一凡点点头,先拆开了韩老掌柜的信,上面依然是老头遒劲的字儿:“……徐大人如晤,京华烟云,若有耳闻。此间邸报,已知大略。北京之晤,恐难赶及。当抵津门候教。章渝当为贵管,随侍左右。先生应得钱息,已汇往津门票号。若有不足之数,尽数告知章渝可也。大盛魁仰仗大人之处还多,津门之晤,再详谈一切。”

他点点头藏起这封信,又抽出了杨士骧的来函。

这位前风流翰林的字体仍一如既往的洒脱,信笺似乎都用藏香熏过。

“先生翻云手段,覆雨心思。杨某只能叹服!果如先生所语,即将分省北洋。中堂大人驻跸津门,北望京华烟云,不盛翘首期盼之至。特此函告,余不一一。”

徐一凡一笑,拍拍章渝肩膀。这位大高手肌肉一紧,又赶紧放松。

“老章啊老章,咱们去北洋,可真的要闯他一个天翻地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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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南洋北洋

第一章 - 津门

在光绪十九年新年方过的时候,北方商贸军屯天津卫里,正是繁盛热闹的时候儿。

和北京城天子脚下那种庄严悠闲安静不同。天津的市井气和热闹劲儿却远远而有过之。

街头上到处都是热气腾腾的油条锅,天津卫出名的一尺来长的大油条的香气到处弥漫。狗不理包子铺的伙计们亮着嗓子在门口吆喝。运卫酒的车子哗愣愣的碾过街道。

街上除了百姓,还有穿着五云褂练军军服的,操着淮地口音的军官们在兜兜转转,张大嘴巴看热闹。天津卫出名的吃杂巴地儿的混混,大辫子盘在肩膀上面,每一节儿插朵瓶子栽出来的玉兰花儿,大摇大摆的在街头横着走。

这里的洋人也远远多过京城。穿着整齐的英国绅士,坐在马车上面招摇过市。他们的中国车夫都戴着洋人礼帽,穿着件车夫燕尾服。模样要多古怪有多古怪。穿着猎装的美国人,扛着带三脚架的照相机。在哪儿支起来哪儿的老百姓就走避一空。

“洋人摄魂的机器物件儿,照一次丢一次魂儿!”

还有穿着和服的日本商人,眯着小眼睛在街头穿过。他么的生丝,电料,洋取灯儿这些货物,在津门百姓眼中,还比不了西洋货。闹市口上面没他们开店的份儿。

小孩子们还跟在后面拍掌取笑:“矮东洋,罗圈腿儿。地陀螺,抽一鞭,转一圈儿……”

比起京城更出奇的是,这里还有不少洋打扮的中国人。多是在津门洋行雇用的中国买办。辫子没剪也塞进洋礼帽里面。走到哪儿,百姓们看过来的眼光都像看猴儿一样。这时候这些跨国企业工作的高级白领,可远没有后世那么风光。

一行车马逶迤的进了卫外的西门,这队车马很是吸引了不少人目光。一队人马都是剽悍轻捷的汉子,不少人脸上还有刀伤枪伤,从眼神儿里面就透出不逊出来。他们拱卫着的马车,倒是围着绿呢的官车,车口却没刷着官衔条子。

车子里面,不时有个少女的脑袋探出来,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周围一切。

这少女,美艳清丽当中带着野气,正是马贼头子的女儿,杜鹃杜大小姐。

没错儿,这就是徐一凡上任来的车队。而杜鹃,就和她一辆车。

练禁卫军的事情,最后变成了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闹剧。当初热衷的人物,现在都闹了一个没脸儿。只剩下徐一凡这个狂生愣道台来顶缸。

年节刚过,徐一凡就请训南下,面子上面还是一派正常。光绪又召见了一次。这次却没什么多话,磕头请安就退了下来。既然是帮办委员,就要奏调随员。哪里还有半个旗人愿意跟着徐一凡去趟天津卫的浑水!

他请调的练兵处卫队,报一个名字,兵部就准一个名字。谁管他怎么凑起来的这个班子。结果徐道台的卫队,就全是麒麟寨的前马贼改行。连姜军师,都赶紧上兑捐了一个守备的官衔,成了朝廷武将。带着这个卫队。至于其他的师爷书办委员,谭嗣同临行推荐了几个书生,都一概入了徐一凡的幕中。他本来想从会友找几个人来参合到卫队里面,结果那些镖师爷们儿都是故土难离,只有几个趟子手伙计愿意吃这份饷。

京里发下来的开办费,最多够这些人一个月的嚼裹。再后来的事情,就得徐一凡和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去商量着办了。军机大佬他们的心思,未必不是这个练兵处试办衙门,早一天儿关张早一天儿省心。

都惹着老佛爷了,这事儿还了得?

麒麟寨的这百余条千里余生的汉子,以姜军师为首。都默然接受了给改编成徐大人属下的变化。至于徐一凡拉着杜鹃和他一辆马车,大家也没说什么。麒麟爷这次算是栽足了跟头,能有这么个出路,已经是再好不过。徐大人成了麒麟寨的新姑爷,就算是两家儿合一家了。徐一凡有什么命令,他们就听着,不过也都一个个睁着眼睛看,什么时候把麒麟爷给他们带过来?

看着杜鹃兴奋的样子,徐一凡只是一笑。陈洛施留在北京,等着送亲。杜鹃跟着,算是一个收拢麒麟寨这百余条汉子的抵押。

有个小丫头陪着,一路上也轻松了许多。

杜鹃放下帘子:“怎么天津人说话儿,比北京人硬了许多呢?”

徐一凡笑道:“还不是那么多安徽人,硬生生的将天津话改成了现在这个味道?”

“淮军?”杜鹃反应很快,当马贼的,少不了和官军打交道。白发老将宋庆带着的毅军常镇口内外及热河,里面有不少淮军军官。论起来,和麒麟寨也是熟人。

小丫头脸沉了一下,大概又是想起麒麟寨那夜的惨状了。她看着徐一凡:“咱们在这儿听说是要练兵,是不是练好了打淮军?”

徐一凡只是笑着摇头,他的心思,和这个大字儿不识一个。倔强大胸的美少女解释不清楚。她还是当好她作为麒麟寨百十条汉子的抵押为好。麒麟寨的用场,可不是派在北洋这儿。

听着周围越来越热闹,徐一凡踩踩车板。官车顿时就停了下来,赶车的是会友的趟子手,跟着徐一凡来天津的那个四虎。他麻利的勒住了嚼子。四匹健壮走骡顿时停了下来。

还没等徐一凡掀车帘儿,章渝的脸就探了进来:“大人,有什么事情?”

韩老掌柜一封书信,章渝从大盛魁的人顿时变成了真正的徐一凡的管事儿。跑前跑后,极是得力。

徐一凡摆摆手:“头前投帖直隶总督衙门,我们不停留,直接拜会那位李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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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隶总督衙门,确切的说应该是在保定大名府。随着五口通商。直隶总督就必然的有北洋通商大臣的头衔。外事浸多,加上还要照应朝鲜属藩事宜之后。直隶总督就常驻天津。直到冬季贸易淡季踩回到保定大名府真正的总督衙门。

到了现在,大清伯爵,咸同中兴最后一名重臣。天下督抚第一。提督直隶省军务粮饷,管理河道事宜,行巡抚事,兼领北洋通商大臣,协办大学士李鸿章李中堂。更是常驻天津,让保定那个衙门成为了摆设。

北洋,已经成了一种势力的代名词。这里拥有清帝国最多的近代化军队,最多的矿山机器局。一支有相当规模的近代舰队,有训育陆军军官的北洋武备学堂,有训育海军军官的天津水师学堂。势力涵盖直鲁豫三省,遍及关外,还有六营庆军驻守藩国朝鲜。这个北洋还代行一部分国家外交职能。津海关的相当关于收入也由北洋亲自掌握。

人才济济,场面阔大。一度这里是中国自强洋务运动的中心和希望。是清政府面向世界,缓慢自身进行变革的一个小小的窗口。再加上李鸿章的亲自坐镇,说是权倾天下,并不为过。甲午之战,更可是看作是北洋势力单独和日本之间的战争!

北洋这个名字,在徐一凡所来的那个历史当中,更是影响了整个国家垂五十年之久。而现在,就是徐一凡眼前活生生的庞然大物。

当他换好道台行装,捧着手本,站在总督衙门口。看着挺胸凸肚的李鸿章督标亲兵,拿着他的片子一声接一声的向内传报的时候。更感到这里的威风。

诺大的照壁之前,只有他拿着手本在那儿站着。督府门口,除了虎头牌和列戟。就是大队大队站得笔直的督标亲兵,都大背着洋枪,目不斜视的守岗。他来的日子,不是辕期。周围一片安静肃杀,真有一点儿第一总督衙门的威风!

通传声越传越远,然后又慢慢的传了回来:“升炮,李中堂二门亲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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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琢磨

蓬蓬蓬三声儿炮响,两个总督府巡捕官儿按着腰刀,脚下马刺铮铮的躬身头前带路,将徐一凡引进督府大门,没走几步,就看见督府二门滴水檐前,袍帽整齐的站着一群人。徐一凡熟悉的杨士骧站在当中,微笑着不言声儿的点头向徐一凡示意。这些人众星拱月般的围着一个身材高大,体型消瘦的老者。不看他身上伯爵的补服,也不看那翠森森的三眼花翎。只看这老者半开半合的眼睛,目无余子的气度,除了李鸿章,还能有谁?

丈夫只手把吴钩,三千里外觅封侯。

不过弱冠即举翰林,又投笔从戎。师从曾国藩。被这清季伯乐称为才气内敛,胆大心细,在人才济济的曾幕被目为曾门第一人。然后募淮军,援上海,破天荒的开始编练近代军队。开办制造局,译书馆,带着虎狼淮军打平东南。功绩勋业赶上了可称为前辈的曾胡左三人。后来继承曾国藩事业剿平捻军。在老成凋零之后,靠着一手创建起来的北洋势力独撑这个摇摇欲坠的老大帝国。

也同样是这个人,签署了割让藩属越南的条约,签署了割台湾朝鲜,赔款二万万的马关条约。抱着快病死的老身子骨又签署了屈辱第一的辛丑条约。躺在床上快要咽气的时候,俄国公使还逼在床前,要他签下出让东北的中俄密约!

这个人的面目,复杂得难以评价。可是有一点是徐一凡敢肯定的,这是一个绝不好糊弄的老狐狸!

李鸿章的目光只落在他的身上,带着三分的品评玩味,但还是堆起了笑容。徐一凡没让他亲迎上来,就急步几下趋前,一个千打下去:“候补道领试练禁卫军帮办委员徐一凡,参见中堂大人,特来禀见!”

李鸿章笑呵呵的一把搀住他,手劲儿还真不小。捏得徐一凡骨头似乎都吱了一声儿。就听见李鸿章笑道:“少年英俊,后起之秀。兄弟是早闻大名了,别行这堂参礼啦。在北洋,我也管不着你,你也管不着我。咱们还是坐下痛痛快快的说话!”

他的淮音甚重,徐一凡是南方长大的人。笑着站起来话里就多了三分淮音:“职道衙门就设在中堂衙门之下,正是该管的上司。这次的差使,还要中堂大人多多照应。”

李鸿章呵呵大笑,拉着徐一凡的手就朝内堂而进。身后随人鱼贯而入,看起来对徐一凡当真亲热。

进了内堂,分宾主坐下之后。李鸿章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徐一凡。

徐一凡也是一脸憨笑:“职道这差使……”

李鸿章却转头看着杨士骧:“徐大哥的从人安顿了没有?把炮局子那边房子拨出来,就当徐大哥的公馆。一应开销,从善后局里面支应。明白了没有?”

杨士骧笑着一连声儿的答应,招手叫过巡捕官就吩咐了下去。

徐一凡只能又行一个堂参礼表示感谢,坐下来又开口:“职道这差使……”

李鸿章却笑道:“徐大哥也是淮地人?”

徐一凡苦笑:“是,正是淮地。随椿萱(父母)欧游十年,回京之后才落籍京城。”反正也没处查根去,先拉拉关系再说。

李鸿章一拍巴掌:“还是咱们淮地出英才啊!这是正分儿老乡,以后各位要多亲近亲近。”底下陪坐的人一连声儿的答应,都拱起马蹄袖朝徐一凡抱拳打招呼。害得他不得不一一回礼。又闹了好大一阵子功夫。

扰攘罢了,徐一凡再次坐直,还是微笑开口:“职道这差使……很是难办,才抵津门,本来不该烦扰中堂。但既在其位,只能谋其政。所以特来向中堂大人请训。”

室内一下安静了下来,李鸿章的随员们掉过脸的掉过脸,喝茶的喝茶。就没人朝这里望。李鸿章笑容不减,端起茶盏慢悠悠的喝了一口。

“徐大哥是圣上亲自简拔的特旨道,又是试练国朝根本禁卫军。兄弟能有什么见识?徐大哥有什么吩咐,尽管的说吧。”

这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徐一凡暗自吸了一口气。又看看杨士骧,他只是在那里微微摇头。

嗯?难道和杨士骧约定的,现在全翻过来了不成?我倒要看李鸿章怎么搪塞我!

他脸上微笑恭谨神色不减,拱手道:“职道这个差使,一是要人,二是要钱。搭起架子,这禁卫军才练得下去。人呢,中堂北洋武备学堂的学生,还请赏派几个。钱呢,直隶总督衙门兼管禁卫军粮台。搭起一个镇的架子,一月开支几何,职道这里也有一个详细的经折。请中堂大人阅看,如何拨发,使之能源源接济,还请中堂大人示下。”

说罢,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折子,趋前双手递了上去。然后端坐在那儿,只是瞧着李鸿章脸上的神色变化。

李鸿章略略的翻看了一眼,脸上神色渐渐的就沉了下去。

徐一凡知道自己开口的价码是如何。

搭起一个禁卫军镇的架子,就是两协四标,标准的方块四四制的近代步兵战略单位的编制。正好一个师,加上炮标马队营等直属单位。光搭起这个架子,就是要五六千人的规模。仅仅器械调拨,开办费用,就非百万不办。每个月还要有十几万两银子的饷钱和办公费。

李鸿章的嫡系淮军,规模最大的集团不过也才十来个营,自己一下就要十六七个步马炮队营的编制经费。称之为狮子大开口,也毫不为过!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嘛……一开始,要是能真正练出一标新军出来。已经够让他满意的了。一点骨干都没有,就凑一个镇出来,自己要能将其带好,带成嫡系心腹那才有鬼了。

李鸿章嗯了一声:“徐大哥这成法,完全是西洋的编制?看起来,好像是法兰西和德国的陆师编制仿佛?”

果然李鸿章也不是没有这个见识,只是他的淮军各成体系,无法整顿成这样儿的罢了。

他微笑道:“正是。”

李鸿章摇摇头,似乎一下就带了老态,有气无力的道:“练禁卫军,是大事儿。架子搭那么大,徐大哥是特旨专任的练兵道,兄弟也没法儿说什么……器械呢,大概能拨一点儿出来。人呢,明天可以让莲房跟着,去北洋武备学堂挑选。奏调听用就是,只是这饷,实在难办!北洋本来就是寅支卯粮。大脑袋戴了一个小帽子……咱们再看吧。看哪里能腾挪一点儿出来……”

总算是没白开口,好歹答应给了点儿人。徐一凡恭谨的微笑:“遵中堂的示,来日和莲房兄商量过之后,就给中堂开奏调的单子……至于饷,职道倒有一个筹饷的条陈,还请中堂阅看。”

众人看着徐一凡又从袖子里面掏出一个条陈,也不知道这小子在袖子里面藏了多少东西!就看见他不慌不忙的将条陈递上,又端端正正的坐了回去。

李鸿章接过条陈,才翻了两下,眉毛一挑,就像要一拍桌子叫好。才微有失态的模样,就赶紧收敛。随手将条陈丢在桌子上面:“徐老哥的条陈,兄弟自然会细细的读。年纪大了,心血不足,一时用不得太多的心思……徐大哥远来劳碌,先安顿下来罢……莲房,替我送送。”

说罢端茶,巡捕官立即扬声送客。看着杨士骧笑着走过来引路,徐一凡也只能端茶辞出。

这第一次见面,可是势头不妙!自己卖了李鸿章那么大一个人情,又给了那么一个筹饷的妙法……为何会变成这样?

徐一凡脸色阴沉的站了起来,杨士骧和他并肩朝外走。就听见杨士骧低声道:“徐兄,你这是何苦?怎么拿起这禁卫军当真事儿办?”

徐一凡转脸一看,杨士骧看着他的目光当中微有责备:“徐兄安心投效北洋,凭着你对中堂的劳绩,这一路保上去也不算什么难事。怎么当面锣对面鼓的就一心想练那个禁卫军出来了?这还不是前人洒土后人迷眼的事儿……我们的交情,说句实话,人好给,饷难要,械全无!”

可惜自己求的不只是富贵啊……

徐一凡苦笑,拱手就欲辞出。杨士骧却一把拉住他:“东局子的公馆,已经给徐兄备下了。你去一看便知,京师之约,总算办成一件,也不算太对不起徐兄了……”他轻叹一声儿,拱手送客。转身就进了内堂,怕和李鸿章还有什么私密的话儿要说。

没有路?老子就趟一条路出来!

徐一凡咬咬牙齿,大步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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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当!高妙!难得的人才!”

李鸿章不住的拍案赞好,他手里捧着那两个条陈,看得专心致志。

杨士骧侍立在侧,只是咬着牙齿为难的笑。

李鸿章丢下折子,下人悄没声儿的送上一罐西洋听头牛奶,他慢慢打开了,拿起银勺若有所思的喝着。

“不动声色的拨弄京城风雨,到了最后换了一个天不管地不收的衔头。虽然只是一个道台练兵委员,可是我北洋管不着,皇上那儿不敢管,太后没心思管……简直就是一个化外之地!我李鸿章的顶子,算是他一手保下来的,京中士林替谭嗣同送行,谭嗣同作诗而别,告诉大家别有新贤可挽风波,这新贤是谁?这样的人物,不可不慎啊……”

李鸿章再没了堂上见徐一凡时候的老态,眼神阴鸷,目光深沉。

他指着折子:“莲房,你看看。这讲练兵的,从编制到配备,从操练到成伍。都是熟悉行伍,通晓西法儿的人才才能写得出来的。这筹饷,我和张南皮都是才动铸银元铜元的心思。还摸不着门儿,他就将如何铸造,如何流通,轻重如何,收兑如何,钱息出息如何计算得明明白白,一年下来,我北洋就可以多收数百万之数的饷额!国朝有此人才是幸事,但却是让人心里总是提着……”

杨士骧略略的看了一眼,兵事他只是了了。但是铸银元取代流通市面上西洋鹰洋,立人洋,马头洋这些杂七杂八的货币。他和李鸿章已经商量过多次。湖广总督张之洞听说也在动这个心思。可是此事千头万绪,铸多少银洋才能取代市面流通的杂色洋钱,怎样收兑,怎样发放,怎样管理都是极烦难要考虑的事情。

在徐一凡送上的筹饷条陈上面,精当的计算了市面流通的洋钱是多少。该铸造什么成色的银洋,而且投放方式也考虑到了。先是作为军队军饷和北洋采购,用工,河务,营建的标准支出货币。用政府的采购能力带动市面洋钱流通。还考虑到了铸造铜元作为辅币配合使用,取代毫洋、银角子、当十大钱等等这些更加混乱的流通辅币。

操作性和可实行性都比他们筹商的几个法子更好更精当。此人竟然是如此人才国士!

杨士骧看着李鸿章:“中堂,这人……”

李鸿章淡淡苦笑:“其用心也深,其志也大……只是咱们还看不出来罢了。这个国家就象一个到处漏雨的大屋子。别人在一日千里,咱们却只能裱裱糊糊。却还不能让别人把这大屋子推倒了……北洋后继无人,我死了之后,谁来守着这个破屋子?”

他又拍着桌子:“人才啊,人才啊!”

杨士骧心中一动,却没说话儿。

李鸿章合上折子,又发了一会儿呆,最后才冷冷道:“莲房,他要什么人,给他什么人。钱一文也不给他!铸银元,他没这个权利。我宁愿张南皮抢了先,也不筹这个饷。给人他就得养着,没钱就要散摊子。到时候看磨了磨他的性子,能不能真的收到咱们北洋翼下……”

他指着杨士骧,语调冰冷:“想守着这个家当,你们都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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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 张幼樵

徐一凡再没有想到,在东局子自己的公馆,竟然是如此的富丽堂皇。他带着他一大队人马,闷着一肚子鸟气在督府巡捕官儿的带领下,直奔那里。

才转到巷口,就看见一个好大的公馆门脸儿,贴着徐道台公馆的条子。门口还有青衣小帽儿,打扫尘除的家人。看见他们过来了,都一个个赶紧打千行礼。

门口迎出一个满面春风的中年人,笑吟吟的抱拳行礼。徐一凡从马车里面出来,还没动问,那人就已经双手递上一个折子。打开一看,房契屋契。几十个奴仆丫头的身契,加上厨子花匠成衣匠车夫的佣工年契,整整齐齐,完完好好。

这不是临时的公馆,而是李鸿章的私赠!用这个还了他在京城风波里面的恩惠。怪不得他官面儿上面的事情,一步也不让!

不过说起来,这真是好大件儿的手笔……不知道又是在那笔公款里面开销的。

来人笑嘻嘻的只是看着徐一凡在那里发怔,跟在徐一凡身后的杜鹃更是瞪大了眼睛,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富贵景象。

徐一凡收起折子,微笑抱拳:“不敢动问……”

那中年人也微笑:“在下张幼樵,中堂正是家岳。这宅子正是家岳安置的,不方便督府衙门经手,所以在下在这儿恭候了。”

张幼樵……李鸿章的女婿……这两个词儿在徐一凡心里拐了几个弯才想明白。这家伙可是近代史上相当有名的人物啊!光绪前几年的清流领袖,文章词翰名动天下。攻击李鸿章也不遗余力。一时被认为负天下之望的人才!中法战事将起的时候派去福建,整顿那里的水陆师。结果就是一个赵括马谡,南洋水师灰飞烟灭,他也掉头就跑。充军新疆,好容易回了都城,也没人待见,还是李鸿章收留,将女儿许配给了他。

这当初风节最厉,目无余子的张佩纶张幼樵,现在却是满面春风,一脸和衷的站在他面前。

徐一凡的反应就是啊呀一声,长揖到地:“原来是张幼樵先生!在下怎么当得起你亲自迎接?这不,这不乱了套吗?”

张佩纶笑得和蔼,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当年一年上了一百二十七封弹劾奏折,拿掉顶子无数的酷厉样子。

他的一声惊呼,也惊得杜鹃歪过头来,好奇的打量着他。张佩纶看着杜鹃,笑得完全就像一个邻家大叔,赞赏的点点头。转头朝徐一凡笑道:“那点名声,还不是浮云?张某早就是劫后余生的人物,闲暇无事,也曾读过先生的欧游心影录。思量良多……”

他一笑收口,很四海的拉起徐一凡的手:“来,看看,你的宅子如何?还有一位人物,是先生所托,现在就在宅子里面。张某今天在这儿,也是等着结交先生。徐兄在津门的日子长着呢,在下少不了做一个恶客,经常抵门拜访……”

徐一凡只是笑着点头,跟他并肩进了自己的产业。张佩纶这人,才气十足。充军之后灰心功名,一直藏在李鸿章的幕中。甲午事变当中,他和李鸿章提起放弃朝鲜以示弱,集结主力,依托东北,再图决战。在徐一凡看来,也是当时极精当的见识。庚子事变更是陪着李鸿章周旋左右,赞画各国之间互相牵制的计策,结果让李鸿章死也没有签署割让东北给俄国的条约,丈人累死,他吐血升余。一场磨练之后,风流才子竟然隐隐国士无双。

作为李鸿章的女婿,他就是只等在这里巴巴的送宅子?论起当初的声名地位,自己差他是天上地下呢。

他满心思的闷葫芦,可是身边张佩纶就是笑吟吟的不说话,一一给他指点房子布局。徐一凡也只好放开怀抱,打量自己的这份儿产业。

靠,好大!想起一百一十几年后,在京师帝都买套房子的代价,徐一凡就泪流满面。他现在这个宅子,青砖磨缝墙,临清砖的底,一草一木都极见心思。院子套院子,一个又一个的小园子。到处都是仆人在洒扫,后面还隐隐有马骡嘶鸣的声音。眼见着马房都给他准备好了。仆人丫头都显得精精干干的,看着他们过来都是行礼打千。各处陈设齐全,没有什么想不到的。

一处偏厢房里,还传来了吊嗓子的声音。李鸿章居然还送了一个家戏班子!

对于这些大人物笼络人的手面儿,徐一凡算是见识到了。不像翁老头子和鬼子六,让人卖命,连对萝莉双胞胎都舍不得送……

养这份家当,自己要挣多少钱才得够哇……

一行人逶迤进了内堂,张佩纶笑着拍了拍手。就看见内堂帘子一掀,两个管事模样的仆人架着扶着一个长大汉子走了出来。

那长大汉子满脸的伤痕未曾痊愈,神情坦坦荡荡,胡子虽然剃了,但是下巴腮帮子,仍然是青黝黝的粗豪模样。不是别人,正是当日绥远草原一遇的好汉爷杜麒麟!

身边儿的杜鹃啊的发出一声惊呼,不敢相信的看着他爹。身后咕咚一声儿响,是姜军师已经软了脚跪了下来。麒麟寨的这几口子人都心神激荡,都不能相信,现在看到的是真的!

杜麒麟目光一转,看着自己女儿站在徐一凡身边儿的样子,像是什么都明白了。神情黯然的朝徐一凡抱抱拳头。杜鹃早一声儿:“爹!”就一头扎进了杜麒麟怀里。

张佩纶在身边淡淡道:“这位杜先生,是中堂行文从热河要过来的,接过来的时候脚筋已经是被挑掉了的了……现下璧交徐兄,也算是中堂的一点心意……这两个管事,熟悉宅内一切大小事宜,交接的事情,就请徐兄带来的贵管和他们交代吧。在下是拍手就走,改日再来奉扰先生。”

果然那里杜鹃看着他爹站也站不稳的样子,已经痛哭起来。杜麒麟只是神色坦然的摸着女儿的头发。

徐一凡瞄了一眼就赶紧转身送张佩纶,到了内堂门口终于忍不住问道:“张先生特地在这个等候,莫不是就是想看看我徐某人?”

张佩纶哈哈大笑:“正是想看看你这位新起国士,翻动京华风云的人才。至于要看多久,还望徐兄不要让我失望才是!”

徐一凡也是大笑,两人对望一揖,张佩纶转身就摇摇摆摆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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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麒麟的脚筋,果然是给挑掉的。

他投奔的那个弟兄,最后不仅出卖了他。而且怕他那一身功夫发难逃走,当时就废了他的双腿。他义气之名动于口内外,结果落这个下场,倒也讽刺得很。

屋子当中,杜麒麟坐在椅子上面儿,杜鹃抱着他的腿嘤嘤哭泣。低一声儿高一声儿。姜军师按着腰间的靠皮红,咬着牙齿阴沉着脸。

只有章渝,还是神色不动的恭谨立着。

说来可怜,这就是徐一凡现在的全部心腹人物了。章渝到底身份如何,还大大的值得推敲。不过对于人才,他倒不着急,马上也许就是大把。唯一麻烦的就是怎么养,怎么笼络!

杜麒麟等他女儿哭够了,看着徐一凡沉声道:“徐大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到底准备如何安顿我们?当兵吃粮,我们多少弟兄死在这个朝廷手里,留在这儿,让您好吃好喝的养着,对不起咱们良心。”

徐一凡挑起一根眉毛,不动声色。倒是杜鹃,止住了哭声。抬起小脸儿眼巴巴的看了一眼自己落魄的父亲,又看看徐一凡。眼神哀怨,明显担上了心思。

杜麒麟指指自己:“我的身世就不说了,总之和官老爷和朝廷说做定了对头的来历。至于我这位姜军师,你也可以问问。原来是热河联庄的教书先生,也练了一身武功。光绪初年最后一次边墙之内清流人。说是把咱们汉人全赶出什么鞑子他妈的老家。姜师爷家大的给杀死,媳妇儿给糟蹋,就一个小女儿还给饿死。他在山里面拉套准备过冬烧的,回来发现村子给关外驻防的旗兵糟蹋得干净,脚一跺牙一咬落了草。要不是为着我这个该死不死的当家的,他能在官兵堆里面儿忍那么久?徐先生,要咱们的命现成,要咱们给皇帝老子卖命可不成!”

果然有点儿养不熟啊……不过也早有这个心理准备……关外清流人一直清到光绪初年?这个自己当年可没注意到啊。看来满清的顽固保守,旗汉之分的疆域,远远比自己想的还要厉害。

徐一凡挑起了另外一根眉毛。

杜麒麟拍着胸脯:“腿子残了,可是麒麟寨的家业要重整起来,一天没死,一天和贼老天顶着干!徐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就交代了吧。”

杜鹃小脸上哀怨的色彩更浓,徐一凡不看她,冷冷的道:“就这么回去?百多条汉子从死里面逃出来,你难道忍心让这些兄弟们再陪着你送死?更不用说你这闺女了。她才多大?十五,十六?跟着你一个大字儿不认识,除了打架不会别的。她有朋友么?有女伴儿么?和你撒过娇么?你忍心让她陪着你一块儿死?”

杜麒麟如何不知道他回去只是一条死路?看看女儿,这些天养尊处优的养着,徐一凡宠着。小脸水灵灵的,眸子扫过徐一凡,那点心思,藏也藏不住。

英雄顿时气短,他喃喃道:“那要如何是好?”

徐一凡断然道:“路,我已经为你想好了!杜鹃留在我这儿,我照顾他。你那百来个弟兄,愿意走的你可以带走,我会源源不断支持你们饷械。少和官府作对,替我招揽热河口外的马贼胡子,将来一日,你就知道用处!”

一语既出,连不动声色的章渝都悄悄的瞪大了眼睛,这位爷居然要招揽马贼胡子,还要以饷械支持,先不说这些东西在哪儿,他到底藏的是什么心思?留杜鹃在这里当个抵押,这倒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徐一凡想得之远,却不是他们能料到的。如果说他有什么长处,就是在每发生一件事情,他都能利用到了极处。这大概是天生的吧,以前的生活,让他没有机会施展这个天赋。到了这个时代,却是如鱼得水。京城本来想捐官儿,再走一步看一步,翁老头子和鬼子六想利用他,反而被他借用这个机会覆雨翻云的将自己推到了眼前这个位置!

李鸿章对他不阴不阳,大家也走着看好了。

既然这些江湖汉子留不住,不如就利用他们,为将来做准备吧。准备了,不一定用上,可是万一事到临头,就是一步厉害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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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 双璧

接下来的几天,徐一凡也懒得去拜会李鸿章了。现在还不是和这位伯爷叫板的时候儿。他只是扯着官居直隶首道的杨士骧,匆匆忙忙办他自己的事儿。

试办练兵处的衙门,就设在了东局子的原来海务衙门留下来的房子里。自有一番挂牌启用关防的仪式,不过萧规曹随而已。北洋官场上下,都知道这个练兵衙门的来历,庆贺的人寥寥,都等着看这个地方什么时候熄火收摊儿。

路,反正是自己走出来的。

徐一凡得空就这样安慰自己。

他想奏调的一些北洋人才,挖空心思凑出了一个名单。说起来可怜,他现在负担着这么大个名义,还没有单衔上奏的权力。只有报给李鸿章,由李鸿章斟酌奏调。

不过他心里多少也有数,人,李鸿章是会给的。他要的,又不是什么北洋重臣。人给得越多,他这里闹出笑话儿的可能性也就来得越快。

至于北洋武备学堂那里,他是准备亲自去走一遭的。那里,也许才是未来他真正的嫡系所在!

至于姜军师他们,一行几十人,簇拥着杜麒麟返回口外,准备收拾基业去了。从杜鹃手里拿过来的那些麒麟寨的家底儿,徐一凡推说疏通门路,花了不少。只给了他们一万两银子。并且约定,每三个月联络一次,接济他们粮饷。至于杜鹃,还是留在了他这里。

杜麒麟也实在不忍心让他女儿跟着去冒那个危险了。除了她,还有二三十号麒麟寨的人马,选择了留下来。这留下来,厌倦了马贼生涯的人,也许就可以放心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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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津卫的炮局旁边,北洋武备学堂今儿跟开了锅似的。早上随着德国洋教官晨操之后。上的讲堂课都变成了鸭子塘仿佛。大清唯一的二百多名接受当时最完整,最新式军事训练的学生们,人坐在讲堂上面儿,心思却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杨士骧在上面危坐着给他们讲国学孙子武经十三篇。正在把将不可以以怒兴兵发散得引经据典,淋漓尽致。只是装作没有看见底下学生的交头接耳。

他不仅是直隶首道,李鸿章心腹智囊,也兼给武备学堂讲国学武经课。

他心里也明白,今儿大家心思都不在这个上面。说起来武备学堂开设了也有些年头了。当日的打算是训育淮军当中年轻弁目,还有部分投效书生。给老旧的淮军军官换换血。可惜这些年下来,淮军早就成了裙带勾连的体系,哪个营头的将官都是宁愿用自己私人,不愿意用这些学生。武备学堂已经培训出两批学生了,可惜都投闲置散,根本没地方用。少数继续深造,奉派留洋,回来之后也是当当教习,在什么营头随营操练。没有大用的。

其他大多改行,有的进了电报局,有的去了矿山,有的读书考功名去了。要知道,这些学生可是经过完善的德国式军官教育!举例而言,仅仅是用于军事测量的数学,就学到了微积分的水准!

在这个时代,绝对是精英中的精英。

现下突然传来这么一个消息,很可能就是一条遂其抱负的出路,能不让他们激动?

在徐一凡所来的那个时空,北洋武备学堂在堂学习的学生,在七年后的庚子事变当中。自发组成了学生军,是整场战争当中,除了聂士成的武卫军,抵抗得最为有力的清朝政府军。怒得八国联军掌握天津卫之后第一件事儿就是烧了北洋武备学堂。

这些学生,真正得用,要在甲午战争之后,袁世凯另起炉灶,小站练新军的时候儿了。

这些人才,徐一凡可没打算给袁世凯留着。

看着杨士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底下学生们议论声音可就更大。

“禁卫军……这是练新军啊!听说徐大人给中堂上的条陈,要步队十二个营头,炮队三个营头,马队一个营头……要多少将备才能填满?他夹袋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们要是去,怎么也该闹个队官哇!”

“只怕难……练新军的器械呢?饷呢?地方呢?不要咱们去了,最后还是一个没下场!”

“不练新军,将来怎么打仗?湘军老了要练淮军,淮军老了还不得练新军?我看这个事儿,中堂和徐观察是有默契的……饷,我想总有办法解决吧。徐观察是特旨道出京的,还能没有门路?”

“都读了徐观察的欧游心影录没有?我这两日可是点灯熬油的在看着。洋人强咱们弱我是明白的,可是没想到差距大到了这种地步!多少小国亡成那样,是真惨。波兰国给瓜分了,听说他们百姓规定只能走路中间儿,不能挨边上走,说怕劣等民族偷东西……我看,不练强军,咱们亡国也得迟早一天儿!”

“禁卫军,禁卫军……我说,咱们要是真过去,干出来了,旗人会不会来抢这个权?”

“嘘!噤声儿!”

后面两张书桌上,坐着两个青年军官,都穿着淮军的五云褂,大帽子端端正正的放在书桌案头。一个眉目灵动,个子高瘦。听着周围沸沸扬扬的议论不住的拧眉毛。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有时听得噗哧一乐,又赶紧低下头掩着。

和他桌子靠桌子的,是个神情严肃,英俊挺拔的青年。眉毛浓黑如漆,眼睛中的那种锐利逼人,如锥处囊中,像是随时都在提醒别人,这双眼睛的主人的锐气似的。

他坐得端端正正,双手按照堂规放在膝盖上面。周围人的议论,好像就根本没有进得了他的耳朵。

那高瘦青年偷偷碰碰他,小声道:“云纵,听见没有?一起子官迷。都想着当官儿呢。一个写了本书的家伙,能练得了强军,能强国?我看,咱们这大清国,这样的人儿还没生出来呢……”

他声音放得更低,人几乎贴到了那个叫云纵的军官身上:“那帮吃铁杆庄稼的家伙,骑在咱们头上一天儿,咱们做什么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咱们想起来读这个学堂,真是……按照上海人说话,叫做热昏!”

果然,他的语调,也有一点儿南音。

那个叫做云纵的军官,眉毛挑都没挑一下。动也不动,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儿一样。

高瘦青年军官的举动,连存心不想管的杨士骧都看不过眼。他停下他本来就没人听的讲述,咳嗽了一声儿:“楚万里!你看看你这样儿,还是朝廷武官的气度么?堂规是怎么说来着,我不是洋教官,管不着你。但是看在我好歹是直隶首道,二品的红顶子,你也得尊敬着我点儿不是?”

杨翰林微笑发话儿,这叫楚万里的青年军官赶紧坐直,朝杨士骧挤眉弄眼的笑道:“杨大人,您给咱们说的武经,我在偷偷给李云纵夸好儿呢。要是赶在咸同年间,杨大人还不是中兴名臣,也要封个伯爷?什么时候儿杨大人再给咱们说说金石书法?”

看楚万里那个惫懒的样子,杨士骧苦笑。说实在的,他对在这武夫气十足的讲堂,兼差上课毫无兴趣。倒是楚万里那倜傥劲儿,有点儿对他胃口。至于楚万里旁边那个模范武夫模样的李云纵,怎么看都不顺眼。

他摸出怀里的盘璜打拧金怀表,看看时辰:“我知道你们今儿都没心思,等着禁卫军试办委员徐观察来校阅,想巴结个实缺前程……到时候别象现在这个鸭子塘一样就成!”

咳,这帮学生心热,到了徐一凡手底下,按照中堂的心思,只怕又是一场空!

学堂的听差这个时候按时辰敲响了操场上面的钟。

滴滴答答的集合洋号声音也响了起来,外面传来了德国队列操法洋教官的德语口令。

底下学生一阵骚动,看来这徐观察,是准时到了!

杨士骧看着他们眼巴巴的样子,叹口气一挥手:“去吧!”

底下哄的一声,这些学生军官们一个个将大帽子整齐的合在了头上,整整五云褂,掸掸马靴。一个个涌了出去。楚万里一拉身边儿的李纵云:“还不走?瞧瞧那新鲜去!白相白相也不坏……”

李纵云直挺挺的站了起来,瞅了这个靠膀子兄弟一眼。昂首阔步的就走了出去。楚万里追在后面儿笑他:“要你多说一句话会死人是不是?”

两人一前一后要出去,杨士骧慢悠悠的叫着了楚万里:“……你姓楚是不是?听说是秀才出身?南洋学堂时务策次次你考案首,别人都以为你要考书中功名,你却投了武备学堂?”

楚万里还是嬉皮笑脸的:“好汉不提当年勇,我这位云纵兄,才是南洋学堂的真才子,他不也和我一块儿来当这大头兵了?”

杨士骧微笑摇头:“屈才啊屈才,国家用士,自有其道……楚小兄,有没有意思到我幕中来?”

楚万里一怔,看看面无表情的李云纵,外面集合的号音滴答答的吹得更紧了。他笑着行了一个淮军的举手平胸的军礼:“大人抬爱,我还是想回家当我的大少爷去……我们俩弟兄转到哪儿,好像也都是稀里糊涂,没找着出路似的……咱们是抬举不来的。”

两人转身就走,杨士骧危坐在那儿,倒没有被这两个无名小卒拒绝的尴尬,只是皱眉摸摸自己的胡子:“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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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多号学生军官,整齐的在操场里面排成了几列长横队。捧着指挥刀的德国洋操官,迈着一颠一颠的鹅步走到队伍前面。一撇指挥刀:“augenberichtigen!”

队伍顿时发出哗的一声整齐的声音,所有人都向右看去。只有排头的掌旗掌号兵站得笔直,举着武备学堂的黑飞虎旗。

杨士骧带着两三个青衣小帽的从人,一摇一摆的走向门口,准备迎接徐一凡的车马。按照他实缺首道的身份儿,迎接徐一凡这个候补道台帮办委员,用不着这么客气。可是李中堂的意思,钱是准定不给,械尽量敷衍。虽然打着要他垮台的心思。可是面子上一定得对这二杆子道台客气。

今天到北洋学堂校阅挑学生,也是按照这个宗旨,给足了面子。

队伍当中的楚万里脖子不动,看着身边李云纵的后脑勺,悄声儿的说话:“咱们打赌,这徐观察是坐车来,还是坐轿来。是胖子还是瘦子……脸是抽大烟儿抽青了,还是嫖堂子嫖绿了?随你选一样儿,五块大洋,赌奸赌滑不赌赖……”

他闲不住的嘴,也是自己给自己说话解闷儿。就没指望李云纵这个冷人儿回答。没想到李云纵轻轻冷冷的回了一句:“我没你那么无聊!”

阳光照在武备学堂不大的操场上,学生们的呼吸连成一片。都在看着门口。每个人都各怀心思的等着。

门口卫兵突然一个托枪行礼,手里的双筒毛瑟举得笔直。马蹄声声传来,都觉得自己站累了的楚万里眼睛一下瞪得老大!

不光是他,连杨士骧都愣在门口。所有学生都吸了一口凉气。

就见一个年岁和他们差不多的清秀青年,骑在一匹神骏的大洋马之上。带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士迈入门口。

他没穿道台的朝服行装,而是穿着一身立领式样整洁合体的灰呢军装,戴着大檐军帽,挎着萨姆·布朗式的武装带。脚下马靴及膝,马刺雪亮。神情严峻,昂然驰入了操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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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1 02:12:25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 三十九壮士

绷着脸儿装铁血果然很累……特别在你还戴着一个假辫子的时候……

徐一凡知道自己出场很飒很闪亮。这也是他精心编排的,他交代章渝订做这么一套衣服的时候,百事不动声色的章大管事都愣了好一阵子!

但是他可是那什么吃秤砣,铁了心了。给一些接受过现代教育,有着模糊的寻找出路的想法儿,对死气沉沉的现状带来一丝新鲜感觉的领导出现,这种震撼力,想也想得明白。

至于服制违制,不合官场礼仪……他管那么多。他这个道台练兵委员就是一个顶缸送死的货,出京时所谓禁卫军,一个旗人都不往里面儿凑。这点儿事情,御史弹劾了也当狗叫。

他本来就是泰西归来的狂生嘛!

效果当然是令人满意的。杨士骧呆呆的都忘记了寒暄,前翰林大人很没有风度的张大嘴巴在他身后看着。满清道台级别的重臣,穿着这身现代西洋式的军服出现,那绝对式震撼性的!

二百多名军官不由自主的站得越发笔直,只有黑虎旗在掌旗兵手中轻轻的飘动。操场当中,呼吸声可闻。就连最不正经的楚万里,本来近乎一溜三道弯的站姿都端正了许多。

按照现代心理学,想打动一个人,最好是认真的直视他们的眼睛。

徐一凡勒住了健马,大摇大摆的摘镫下来。一双马靴重重的落在地上,他背着手,双腿自然分开,笔直的站在队伍当前,眼睛从队列前扫向队列之后,久久的没有说话。只是冷淡而挑剔的打量着他们。

不少人给他看得脖子后面儿的汗毛都直立起来了。

简单而整肃的现代军服,自然给徐一凡带来了一种肃杀的气度。让空气似乎都拉紧了。不知道安静了多久,一匹健马不安的嘶鸣了一声,才打破了这种安静。

“嗯?看明白了?我就是徐一凡!白手而获特旨道。空手出京,痴心妄想的想练一支强军出来的二百五道台!”

徐一凡几乎提起了全部中气的吼了出来,此时此刻的他,实在是多少有那么一点儿通过服装、气氛、举止、话语精心交织出来的王八之气。

每个学生的肌肉都不自觉的绷紧了。

“现在咱们的经制之军是什么样儿,防军又是什么样儿。你们当中不少是从那里出来的,比我明白。国朝的江山又是什么样儿,你们也都明白。练一支强军出来,或者可以缓冲一下这个局面……我说的是或者!更大的可能,是跟着我这个二百五道台拿不着饷,升不了官,死一大堆人,最后还是烟消云散,什么都改变不了……但是至少有这么一个可能!”

场中本来整齐的呼吸声音开始变得零乱急促了起来,满清二百余年,就从来未曾有人说过这样直指人心的话!

徐一凡冷淡而高傲的扬起了下巴,连这个角度,他都在西洋大玻璃镜前面儿练习了许久。双腿仍然站得笔直。

“话就这么多,现在我有名义,也有决心,想带着你们练出这么一支强军出来。我会尽自己最大努力给你们争取最好的装备,提供最好的条件。万一有那么一天,等到铁甲兵舰山一样堵在大沽口,刺刀象雪亮的丛林一样排成遮盖大地的钢铁森林,炮弹象暴雨一样覆盖整个视线所及的天地的时候……也能让你们毫无顾虑的去死!愿意跟着我去死的,向前一步!”

几乎所有人脊背后面都流出了一道道的冷汗。

杨士骧只是在心里不停的默念:“狂生,狂生!”但不可否认,即使是老于宦途,人情练达的他,有那么一霎,都被徐一凡华丽铺陈的排比句,激荡得心旌摇动了一下!

这可是在翰林院读不到的真文章啊……金石之声,用手敲击,都似能听出汉风唐韵的回响。

又有多少傻小子,会被这二杆子的话激动?

这一刻,连杨士骧都好奇了起来。

沉默有顷,鸦雀无声。安静的时间,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

神色一直不动的李云纵率先一步迈了出来,楚万里在他背后摇头叹气。也很无奈的举步跟上。无数道目光投注在他们背后,什么样的情绪都有。少顷之后,又有人陆续出列,脸上神色都是一脸的悲壮。

旁观的杨士骧在心里叹气:“还是有不少傻小子上当!”

一共出来了三十九条汉子,高高矮矮,眉宇间多有一丝儒雅之气。不少人杨士骧还叫得出名字。他是文士,能叫得出名字的学生,多是做文写字让他看得入眼的。而淮军弁目当中挑选出来训练的行伍,却出来得很少。

偏偏是这些读了些书的投笔从戎的学生,血更热一些,也更傻一些!

想起李中堂和朝廷对这个天不管地不收的新练禁卫军的态度,杨士骧都在心里长叹:“姓徐的,你造孽啊……拖着这么多人和你一起倒霉……官场是讲究花花轿子人抬人,你倒好,让人跟着你走黑字儿,还明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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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一凡今儿似乎却是想铁了心做恶人到底。

看着这三十九壮士一脸悲壮的出列,他的回答却是脸扬得更高,笑得越发的冷峻:“想跟着我?我还得再挑挑呢!我要的是有本事,有血性,有见识,有抱负的人物。能跟着我的人,以后在天下豪杰面前,都要让人挑一下大拇哥儿,说是无双国士!一人写篇强军强国策给我,你们知道该送到哪儿……我在炮局练兵处的候着,给你们三天时间!看中的,我带走,看不中的……也不错,好歹你还能吃上安乐茶饭!”

他一摆头,转身伸手接过护卫递过来的马缰,朝杨士骧点点头抱拳行礼,翻身上马,加了一鞭就飞快的去了。连洋操教官发出的敬礼的口号都赶不上。

杨士骧在马蹄激起的尘土当中目瞪口呆:“活二百五啊!”

别人都是高官厚禄,调剂美缺拉拢属员,他倒好,巴不得向外赶似的……

要是他这个做派,让人真以为跻身他身边儿,就真的是无双国士呢?

大清不是没有这样的集团,比如说曾文正公幕府就是一时的人才渊荜……没来由的联想让杨士骧浑身一颤,只是看着徐一凡远去的人马背影发呆。才醒过神来,却发现操场上集合的学生们还没解散,而学堂教员也拥挤在廊下,悄没声的看着徐一凡消失的方向。

北洋武备学堂的法国籍炮兵教官勒热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精通汉话的他,却摸着下巴用法语嘟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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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您说的这个预算……学生已经做好了。”

徐一凡在自己内宅书房里面儿,揉着自己的脸听手下人回话儿。

说话的是他从京城带过来的一个师爷,谭嗣同举荐的一个年轻秀才。本来这些举荐的人物,他是能不收就不收。初创期间,还是自己挑选的嫡系人才才靠得上。

没想到这个叫文嗣昭的举子,略略攀谈几句,来历却也甚奇。没考中秀才举人之前,他居然在外国人洋行学过近代会计!最强大的是他作为士子,居然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四下吹嘘。闹得除了性格四海的谭嗣同,满京公车举人没人愿意和他结交。

这等少有的人物,不由得徐一凡不食指打动,收之幕中。在没有更好的专门人才之前,廖化也是能当当先锋的。

他接过自己吩咐做的预算,看了一眼就开始犯愁。

摊子自己逐渐在搭,可是在在需钱。他粗略估算了一下,就算练一标兵,从头做起。这一年下来也要数十上百万的银子,更别提他那么多计划了!眼见着自己麾下军官就要到位,马上还要招兵,还要训练,还要添购器械,还要……开门就是花钱。

自己的小日子,也还得过呢。

文嗣昭也知道这个才跟没多久的东家为难,悄没声儿的站在一旁。

徐一凡又揉揉脸,白天在武备学堂精心表演,满脸的表情肌都快崩溃了。他没好气的询问文嗣昭:“今儿又和直隶衙门营务处的人周旋了么?李中堂到底答应没答应批款子下来?有没有一点指望,能领一点儿经费出来?”

文嗣昭只是摇头。这些事儿,他道台衔的东家不去跑,反而让他一个幕中师爷去跑。他老人家就忙着东跑西颠去奏调这个人,奏调那个人。别人是先抓钱,他倒是反过来。

徐一凡也知道没戏,李鸿章那点儿心思,他算是看得明白。

反正,在人上面不卡他脖子就成,其他的,他还有办法。

当下只是哼了一声儿,挥手让文嗣昭下去,他托着脑袋开始想自己的心思。书房的帘子又是一动,他没好气的转过脸去,老爷够心烦的了,谁还来找没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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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堂,那狂生在武备学堂的做派就是如此,出列愿意追随的学生名单,职道都已经开过来了。”

杨士骧低声说完,双手将袖子里面一份小经折递了过去。

李鸿章内堂里面,正是晚酒的时候。只有张佩纶便服小帽,打横陪坐在那儿。他的面前,是一杯上好的洋酒。而李鸿章面前,却是一小杯精心调制出来的陈酿花雕。

菜香酒香浮动,张佩纶却停了筷子,呆呆的在那儿思索。李鸿章不动神色的把玩着酒盏,摆摆手:“给他。”

杨士骧蹙眉:“事务反常即为妖,这狂生处处都是格格不同,职道总怕闹出乱子来。”

李鸿章一笑:“闹出乱子,难道丢的是我李鸿章的人?还不是翁书平没脸……这人我倒是真想用。只是太不会做官,要磨练磨练。中国的事儿,没钱不行。卡住这头也就完了。我倒是真想看看,这样环境,他还能做得如何?要是如此他还能闯出一条路来……”

老人一笑,白胡子颤动。他看看张佩纶:“幼樵,你怎么想?”

张佩纶低叹一声:“我在想他和学生们说的那番话儿……真好……当年我在南洋,怎么就说不出来?怎么就不能说我带你们一起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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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拣到宝

门帘一掀,除了进来一阵冷风,就是章渝章大管事。他手里托着三份名帖,恭谨的低头站在那里。

徐一凡看着他,每每都在心里感叹。这么一个管事真是好用。除了一直以来的表现。他这么一个大宅子接手,现在几十上百号人的簇拥左右,指着他吃饭。都被章渝安顿得妥妥贴帖。宅子上下,看着这位章大管事,都是服气之极。

最主要的是,他还不手长捞钱。每个月他的私人开支,被这章大管事用得都是恰到分际。他的帐房师爷文嗣昭都在私下里偷偷说:“章大管事……莫不是徐大人家生的奴才?”

其行异于大众者,其用心也深……

徐一凡眯着眼睛瞄了一眼章渝,心下暗叹:“……自己又何尝不是其用心也深?”

他停了手中笔,收拾起那点心思,笑眯眯的道:“老章,什么事情?”

章渝双手奉上了两份帖子,轻轻道:“老爷,一份是韩老掌柜送来的,他明后日许就到了津门,请大人拨冗一会……还有一个武备学堂的学生来递帖子,要求拜见大人。”

“学生?”徐一凡讶异了一下,伸手接过两份帖子。韩老掌柜的先丢一边,这老狐狸,到时候再对付他,能不能讨了好,那还两说着呢……

接着就是一份拜帖。白单折封面上面墨迹淋漓的三个大字,李云纵!下面是一行履历小字:南洋学堂不学士子,分省直隶尽先守备,加都司衔,津门武学四期案首学生李拜。

这三个大字,真是傲骨铮铮啊……这个学生名字,似乎就是今天第一个跨出来的人物。这么早就来拜门,是对自己太自信了呢?还是又是一个别有用心的?

徐一凡玩味了一下帖子,微笑道:“传,我在签押房候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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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押房门口,章渝引着李云纵轻声而来,徐一凡的道台宅子里,到处灯火通明。这么浪费也是有原因,这位禁卫军帮办委员道台大老爷,最讨厌的就是晚上黑灯瞎火。害得下人们晚上都得提心吊胆的守着火烛,一个个都在心里暗骂:“就是趁俩黑心钱,就看你可劲儿糟吧!”这些下人可不知道,徐大老爷,现在最烦心的就是钱的问题,第一个要解决的,也是钱的问题!

两人在签押房门口才站定,这轻微的脚步声就惊动了屋子里面的人。里面顿时传出了徐一凡的声音:“可是云纵,快进来吧!”

声音温和而严沉,也不知道练习了多久才拿捏得这么准。

李云纵一身长衫,冬天里也光头不戴暖帽。那种文武兼姿,潇洒倜傥的样子,和谭嗣同差相仿佛。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更锐利阴沉一些。

他朝章渝微微拱手示意,掀开帘子就走了进去。一进门就看见洋油灯,大烛台点得到处都是,将签押房里照得白昼也似。徐一凡正襟危坐在书案之侧,握着笔管似乎在写着什么。

看见李云纵进来,他一笑放下笔,微微抬手示意李云纵自己坐下来。

李云纵也不客气,长揖一道,自顾自的端坐在一旁。

“云纵是么?李大哥字是什么?”

徐一凡开口还是官场的客气寒暄。李云纵脸上始终没有表情:“属下以字行,大人称呼我云纵正好。”

徐一凡微笑,目光炯炯的只是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沉吟着又开口:“李大哥……”

李云纵冷冷道:“要是大人还是官场寒暄,那么属下就告辞。”

徐一凡被他一震,矜持的坐直了身子,也冷冷的问道:“那你要什么?”

不好笼络,那就直指内心吧。

李云纵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折子,双手递给徐一凡。不过徐一凡眼快,看着他袖子里还有一份折子没有取出来!

“属下已经写了一份大人要的强军强国策,一管之见,还望大人评点。”

来得好快!徐一凡淡淡的伸手接过了折子。眼前这个岁数和他差不多的北洋武备学堂案首满身的傲气锐气逼人,倒要看看他见识如何。要让他心服口服,这等的人才,也只有你的见识,你的本事,你的气度压倒他!

李云纵的折子上面的恭楷一丝不苟,只是笔锋末端勾挑凌厉,隐隐有杀伐之气。

强军强国策的内容,在这个时代,算是见识精当,超于旁人了。西法练兵,练一兵收一兵之效。配以精械,扩大制造局以武装之。激发将备血性,教以国家危机存亡之秋大义所在。军官升迁要以制度行之,杜绝裙带关系,考核之,竞争之,方提拔一军官。

原各军营务处改为普鲁士之参谋处,举凡作战,补给,测量等事宜,以训练过武官领之。而非文官改任。饷械补充,完全划一。各种经费,杜绝私人经手,建立西法经理主计制度。

种种桩桩,看得徐一凡微微点头。面前这个年轻人,看来的确深深的思考过现在清朝军队的种种弊端,也的确睁开眼睛看过世界!

至于他的强国策,也是这般内容。无一不是在当时学子认识的平均水准线之上。更好的地方就是这李云纵相当的考虑了可行性和着手实施的法子。

人才,的的确确的人才!徐一凡按捺住心头的喜悦,将折子随手丢在书桌上。淡淡的道:“也不过如此罢了……”

李云纵的声调依然冰冷:“属下折子,自然超不过大人欧游心影录识见。其中不少见识,还是受大人启发。大人认为不过如此,也是应该。”

徐一凡淡淡一笑,这小子,似乎天生就没有好脸色给别人看。漏夜赶来投效自陈,跟着自己走看得见的黑路。看来不是这个时代的二杆子二百五,不会和自己走到一处来。

他突然问道:“你袖中还有一个折子,是不是还藏着什么,没有拿出来?”

李云纵神色一僵,一直迎着徐一凡的眼神躲闪了一下。室内一下安静了下来。

安静少顷,这个年轻人坚定的抬起头来。目光当中的深沉倔强骄傲之处,一点不见得比当日谭嗣同上书都察院少了。

“学生袖中,是有一份折子策论,是学生好友楚万里所作。大人既然要看,那么学生和楚兄一身同体,什么责罚,都是我们两人共同领着。”

有那么夸张?徐一凡一边在脑海当中回想着楚万里是什么样的人。似乎记得是一个站在队伍当中,还笑得惫懒兮兮的高大年轻人。当时一看,就知道是个愤世嫉俗,皮里阳秋的家伙。换在他那个时代,就叫做愤青。也亏他能在军队里呆那么久。

一边看着李云纵神色严肃万分的从袖中取出折子,双手奉上。他心中还在暗笑,有什么了不起的干系?无非抨击一下现在军队里的腐化落后,强国策攻击一下当道诸公,了不起发发三海大工挤占军费的牢骚……

他打开折子,上面的字却是狂草,夭矫来去,自有一种潇洒自若的气度。

“请诛旗人虏首,建立西洋式民族国家。操权于手,维新振作,布武天下折!”

震惊之下,徐一凡猛的一拍桌子:“大逆不道!”

他目光如电,直直的看着毫不退缩的李云纵。

妈妈的,老子真的拣到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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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 风云际会

室内的空气如同死了一般的沉寂,徐一凡受敌掂量着那份折子。两个人的目光都毫不退让的对上。

当时的狂喜过后,徐一凡心头翻涌的却是更多的思量。

难道是李鸿章来试探自己的招数?还是哪方面给自己的下的绊子?这么快就有人发现了自己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那点心思?这样的民族主义似的愤青,难道这么早就真的出现了?还是在真实的历史上面,这样的人物被淹没,不被记载,其实早就伏莽处处?

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安静当中,李云纵突然一笑。

这大概也是徐一凡第一次看到这个青年笑。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李云纵地位低,识见可以说也远远不放在拥有超越时代目光的徐一凡眼中。但是那种虽千万人吾独往矣的气度却是那么熟悉。

也许这就是深藏在中国读书人心目中,历经几千年而不变的士之气度吧。

“大人,学生等此言,的确是大逆不道。但是大人书中,隐隐约约,还不是在鼓吹西洋的近代民族国家?学生和楚生已经反复思量,非止一日。从大人书中才读出原因。凡西洋民族国家,无主体民族为核心骨干,无有能建立现代国家者。当世先后自强维新诸国,无不如是。即便如花旗国者,也有独立之战,铸造之新花旗民族共识。

反观我泱泱中华,数万万汉人子民,为数百万旗人所统。一年二千余万供养无能旗人之旗饷,四百万漕米由南而北,济旗人之食,挑挖运河,漕督衙门,又虚掷江南民力无数。若我中华,无此毒瘤,当浑身轻松而一快!”

他侃侃而谈,徐一凡却是脸色铁青。站起来想快步疾走,却又重重的坐了下来。

“……此犹是小者。大者数百万腐朽之少数民族,欲统数万万大众。焉能不严防之,操控之,分化之,整治之?则国朝一代,文字狱不绝如缕。汉人官僚,无不小心翼翼。对内对外,死水一潭。对外则奴颜婢膝之,对内则威福凌替之。所分别者,一则外敌,一则家奴矣!若有变革,则权落家奴之手,对外曲媚,尚可保数百万人之富贵。此情此境放之过去,尚可等淮上布衣振臂一呼,复我汉家天下。如今各国环逼,瓜分在即,无绝大举措,焉能保国保种?”

李云纵俯仰之间,光彩照人。似乎也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这么大胆的说出胸中心思了。而徐一凡的脸色却是越来越沉。阴郁得像要滴出水来。

李云纵微笑拱手:“学生和楚生,苦闷已久。近日读大人之书。才发现我中华症结所在。旗人不去,则无以自强!出路难寻,但得闻道,夕死可矣。大人话中,欲带我等毅然赴死。则学生所问,我等究竟为何而死?言尽与此,请大人唤人,将学生拿下。楚生在寓所,也正束手待缚。”

长篇大论说罢,李云纵淡淡一笑,端坐在椅中。

能说出这种话的,就不是当内奸的材料……

有着这种危险思想的内奸,谁也不会,也不敢用吧……

这真的是两个已经睁开眼睛看了世界,对现实感到苦闷,努力的在寻找出路。

当然,也是鲁莽而天真,一点都不知道心术的两个大有传统士风的狂生。可不像自己,在后世已经到了登峰造极地步的官僚体系当中锻炼了那么久啦……

徐一凡苦笑摆手:“小孩子乱说话!你们这样大嘴巴,放你们在武备学堂我也放心不下。你和那个楚万里,先搬到我这里来住吧,慢慢再等着分派差使。算是我怕了你们啦!再这么乱说下去,别人还当是我教的呢,这个罪名我可担当不起……”

他站起来,走到李云纵身边。这个沉稳青年按捺住了脸上的喜悦神色,双手扶着膝盖,坐得笔直。徐一凡只是拍拍他肩膀:“你傻,楚万里混,两个人算是般配足了。真怀疑你们是背背山下来的……”

“大人?”

徐一凡咧嘴一笑,挥挥手:“滚你妈的蛋吧!告诉背后算计我心思的那个姓楚的小子。两个人都赶紧滚过来!”

李云纵脸上喜色一闪即敛,站起来想打千下去,最后还是平胸行了一个军礼。不过他穿着一身长衫,这个淮军军礼看起来有些古怪。

“学生二人从今日起,为大人效死!”

嗯,这下自己总算是有两个傻小子心腹了。二杆子道台配傻小子手下。也许能做出一点事情来说不定。自己现在最需要的,也就是这些有棱有角的傻小子……

他心里心思转悠,李云纵却还不走,已经一副心腹手下的样子挂出了满脸忧色,设身处地的替徐一凡考虑问题了:“大人,学生二人也在底下商量过了。大人要练兵,中堂那里的饷……”

徐一凡不耐烦的挥手:“快滚快滚!这些事情还要你们操心?我这点成算再拿不出来,你们凭什么投效?当我手下第一件事情,就是永远不要对我有所怀疑!”

一语斩钉截铁一出,顿时李云纵就肃然躬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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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风尘仆仆的大车,轰隆隆的滚动过了天津卫繁华的街道。转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巷子里面。

巷口早就有辫子盘在头上,几个懒洋洋的站着蹲着,一看就是立起锅伙,吃杂巴地的混混们等在那儿。车夫看到他们,右手食指拇指环起,另外三指伸出。在胸口比了一下。顿时几个混混都跳了起来,警惕的向四下望去。同时还不忘了微微躬身,向车夫和马车里的人物行礼。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车夫挑开车帘。里面走出了一个有点龙钟的老人。他戴着皮困秋风帽。眼光四下一扫,却是还有精鸷之气孕育其中。

正是大盛魁的总掌柜,韩中平韩老爷子。

体态精悍的车夫扶着老爷子跳下马车,几个混混警惕的拱卫着,飞也似的迎进了一个破院子里面。

院子里面杂物陈设,光线灰暗,还有精壮汉子整天猫在里面的汗腥土腥味儿。加上劣酒臭脚丫子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让韩老爷子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

这老头子看来是一路急匆匆的赶过来的。虽然仍然目光清凉,但是形貌已经颇为困顿了。看看这个就是一副锅伙样子的院子。他四下扫视一下,低声问身边的一个混混头儿模样的人物:“章渝呢?”

那混混头儿恭谨的道:“章护法尊者已经到了,在等着老爷子呢。”

韩中平看看他,突然微微一笑:“护坛使者,司香使者,还有申屠六爷都在这儿当起了混混。香教这次本钱着实也下得不小啊……这还要我老头子做什么?”

那混混头目也是微笑:“老爷子是我们香教的供奉爷们儿,当年也是反动天下,同气儿连枝的人物。我们怎么少得了老爷子。”

正说话间,堂屋帘子一掀,章渝瘦瘦的身形已经出现在门口。这位在徐一凡面前恭谨小心的管事,现下却一副阴鸷深沉的样子,沉沉的看着韩老掌柜。少顷才上前行礼:“老爷子,一路远来辛苦。”

韩中平哼了一声,摸摸胡子:“有话说话儿,我还得去四国大饭店歇着呢。这儿的味道,熏人!”

章渝神色不动:“老爷子,还不是为了章某人现在的东家,您也明白,他已经是练禁卫军的道台。香教想掌一点儿兵,和鞑子干。正是最好的时机。当年老爷子和鞑子打了十四年,还不是这些心思?我那个东家,现在愁的就是钱的问题。上面儿传下来法旨,请老爷子能支撑他一下,不管是捐也好,是报效也好。和我那东家,将事情敲定下来。将这支军队练起来!”

韩中平看着他的样子,只是摸着胡子。到了临了,老头子噗哧一乐:“那二杆子的作为,我也听说了,他在北京城都轻轻松松混了一个道台出京。你们以为我花点儿银子,就能拿住他?只怕咱们送上银子,他也不乐意要!”

章渝神色仍然丝毫不动,站在韩中平面前,垂手落肩的完全就是一个厮仆管家的模样儿。听韩中平调侃完,他只是静静的立着,半晌才轻轻的道:“老爷子,我们有我们的打算。他缺钱,我们送钱,他缺女人,我们送女人。这位东家,我也了解一点儿。这富贵想向上爬的心思,不见得比别人少了……还有,他见着漂亮女人,的确是走不动道儿。我们香教的事儿,老爷子您只管配合就是……”

韩中平一摆手,转身就走:“听你的!”

他转身走到门口,突然转,似乎想问什么,最后还是一叹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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