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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历史的天空》 作者:徐贵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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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3:07:13 | 只看该作者
    五

    梁大牙的把柄终于被李文彬抓住了。

    是在一个晚霞飞渡的傍晚,几匹快马冲出陈埠镇,向东北方向疾驰而去。这一彪人马是梁大牙和他的几个中队长朱一刀、曲歪嘴和陶三河等人。梁大牙跟宋上大和东方闻音打招呼是去看地形,但他们此行的真实目的,则是赶回蓝桥埠去给梁大牙的干爷朱恽轩祝寿。

    六十大寿,在蓝桥埠是一个人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别人未必能记住这个日子,但梁大牙不会忘记。过去,在蓝桥埠的时候,每逢老人家生日,都要摆几桌酒席。朱恽轩在蓝桥埠虽然是首富,但并不仗势欺人,人缘很好,尤其是对他梁大牙恩重如山,梁大牙没齿不忘。梁大牙前几天才听三中队的一个乡亲说起蓝桥埠这段时间的情况,原来当初日军占领蓝桥埠的时候,并没有赶尽杀绝,几天之后,日军宣扬大东亚共荣圈,引诱跑反的老百姓又纷纷回了家园,朱二爷还健在,在乡亲们的恳求下,接受了日军的汉奸政权委任的维持会会长一职,还在费煞苦心地支撑着蓝桥埠乡亲的日子。

    一百二十多里的路程,快马加鞭,耀武扬威,两个多时辰就赶到了。

    这是一次十分冒险的行动,这一百二十多里,要穿过两道日军的封锁线,蓝桥埠也被日军修了一个碉堡,驻扎了日军一个班和伪军的一个小队,而梁大牙一行总共只有五个人和长短十杆枪。但是梁大牙不在乎,深更半夜赶到,将马匹藏在镇南头烂眼圈龚二的牛棚里,几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镇里,敲响了朱二爷家的大门。

    小伙计开了门,梁大牙等人大大咧咧地往里进,一边走一边问:“怎么,二爷寿辰,也不挂个灯笼?这么早就歇了。”

    小伙计认识梁大牙,倒也不惊讶,跟在后面说:“二爷说了,这年头兵荒马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让声张。”

    “哦,”梁大牙大手一挥说:“有什么好怕的,去找陈管家把灯笼挂上,就说我说的。”

    说话间,已上了堂屋的台阶。

    朱二爷得到信,也从床上爬起来,一看见梁大牙等人,骇得魂飞天外,磕磕巴巴地说:“大牙,你怎么回来了?咱这里的日军和‘皇协军’侯队长都知道你当八路去了,要是让他们撞见,你就没命了。”

    梁大牙惊异地问:“二爷你不知道么?我现在是八路军陈埠县的大队长了,管了好几百人马,这里的几个小鬼子二鬼子,毫毛都不敢动我一根。”

    朱恽轩惊魂未定,说:“你既然当了八路,还回来做啥?莫非听说你二爷当了鬼子的维持会长,要来索二爷这条老命么?”

    梁大牙说:“二爷你想哪儿去了?我是回来给你老人家祝寿的。今日是你老人家过生的大喜日子,你老人家先就座,大牙这就给你老磕头。”

    说完,不容分说,便把朱恽轩摁在堂屋上方正中的太师椅上,扑通一声跪下去,纳头便拜。旁边的朱一刀、曲歪嘴、陶三河等人见状,待梁大牙磕完头,也咕咕咚咚地跪下去,七上八下地磕了起来。

    朱恽轩坐不是,站也不是,连连说:“折煞老朽了,折煞老朽了。都快起来,这是怎么说的?兵荒马乱的,还祝什么寿?我是死多活少的人了,还劳你们牵挂,担着风险大老远地跑回来给我祝寿,老朽受之有愧担待不起啊。”

    说话间,朱家老少十几口人都从床上爬了起来,大家原先都是一家人,很是热络,亲亲热热地围成一团,有叫大牙的,有叫大牙兄弟的,也有叫大牙叔的。

    朱二爷擦擦老眼,对几个女眷说:“还愣着干啥,赶紧烧锅,让大牙他们吃了饭,赶紧赶路,不然明日撞上日军,就走不脱了。”

    梁大牙说:“不妨事。现今的鬼子二鬼子,谁不知道我梁大牙?谅他们不敢虎口拔牙。”想了想又问道:“二爷你在鬼子手下,他们敢屈了你吗?”

    一句话触到朱恽轩的伤心处,不禁又是老泪纵横,说:“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大牙你当你二爷愿意干这个汉奸差事吗?二爷是迫不得已啊。不出这个头吧,鬼子见人就打,见房就烧,乡亲们没人管。干吧,鬼子二鬼子见天要钱要粮,还要大姑娘。你二爷豁出这张老脸在他们面前求爷爷告奶奶,交办的事尽力去办,好歹保住了乡亲们的平安。可是这边弄平了,那边国军,还有八路,又不依,也是要钱要粮。不给吧,就说要以汉奸罪论处。二爷这个维持会长不好维持啊。孩子啊,这次回来你还见着二爷了,下趟回来,恐怕只能给二爷上坟了。”说着,好不伤心,老泪又潸然而下。

    梁大牙见朱二爷泣不成声,心里很凄凉,陡生一股血气,对朱恽轩的孙子朱斯栖说:“三弟,找个人,去把蓝桥埠二鬼子管事的给我叫来。”

    朱恽轩一听这话吓坏了,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你是八路的大队长,蓝桥埠的鬼子二鬼子都晓得,专门交代,你要是回来,立刻禀报。那是要你脑壳的啊。”

    梁大牙不屑地撇撇嘴,说:“他们敢要我的脑壳?听见梁大牙这个名字他们就不敢出门尿尿。二爷你放心,梁大牙不是以往的梁大牙了。三弟你尽管派人去叫,我交代他几句。还有,这里的国军八路是谁管事?能找到的都找来,你告诉他们,就说八路军陈埠县县大队长梁大牙回来了,要见见他们,单独来见,我保证他们平安无事。谁敢推托,我今夜找上门去。”

    朱一刀等人也跟着说:“就是,二爷你老不用怕,有大牙哥和我们呢?我们今天给他们交代清楚了,也省得你老人家往后受他们的窝囊气。”

    朱二爷还是哆哆嗦嗦地摇头,说:“大牙,你要真是为你二爷好,你就饶了我吧。你今天把他们叫来,明天你走了,我的日子就没法过了,弄得不好,乡亲们都要跟着我受牵连。”

    朱家其他人也跟着求情,话说得恳切,梁大牙这才作罢,让朱一刀献上他带来的寿礼——二百块大洋,说:“二爷,我们八路军的官都是清官,不像鬼子也不像汉奸搜刮民脂民膏。这几个钱,是我的一点小心意,请二爷笑纳。”

    朱恽轩慌不迭地说:“大牙,你这是做什么,你们在外面吃苦受累的,挣了几个钱,留着自己花吧。二爷也用不着,有了钱没处藏,鬼子汉奸国军八路谁要都得给。”

    梁大牙哈哈大笑,说:“二爷你放心。来呀,陶中队长,你给二爷留个字据,我说你写——蓝桥埠朱二爷是八路军陈埠县大队长梁大牙的干爷。无论是汉奸鬼子国军八路,见了朱二爷,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谁敢怠慢,他日倘若遇上我梁大牙,定叫他不得好死。此布。八路军陈埠县大队长梁大牙。”

    纸和笔虽然找来了,陶三河却犯起了踌躇。在几个中队长当中,他喝的墨水算多的,但是要想把梁大牙的“布告”写明白,他还是力不从心。最后,还是朱斯栖自告奋勇,字斟句酌,才把梁大队长的意思写明白了,又给朱二爷念了一遍。

    朱二爷说:“这字据在国军和八路那里或许管用,在鬼子和汉奸那里却千万不敢拿出来。”

    梁大牙说:“在谁那里都管用。你老人家不妨试试,再有为难处,把这个条子拿出来给他们看,他们谁敢不给我面子,我就要他的命根子。”

    这天半夜,酒足饭饱,梁大牙交代了注意事项,让朱一刀和曲歪嘴等人都悄悄地回了一趟家,他自己则掖好双枪,让朱斯栖派人把他的老相好蔡秋香给叫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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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梁大牙擅自带领朱一刀等人乘夜黑驰骋百里,给汉奸维持会长朱恽轩拜寿的消息,在梁大牙出发的当天夜里就被李文彬获悉,并以鸡毛信的方式十万火急地报告了分区和特委。

    杨庭辉接到报告后,雷霆震怒,因当时正在准备护送一批新四军干部过江,要向国民党的部队借路,杨庭辉同刘汉英约好了会晤,时间不便改动,便委托王兰田到陈埠县查处。

    王兰田是第二天下午赶到陈埠县的,这时候梁大牙等人已经安全返回,正在呼呼大睡。

    王兰田派人把梁大牙叫了起来,先是不温不火地问了一些情况,梁大牙老老实实地坦白了。但有些事梁大牙还是打了埋伏,譬如给朱恽轩送去二百块大洋和留下“布告”的事情,还有他临走前把蔡秋香叫到朱恽轩家里见了一面等等,只字不提。只是说,朱恽轩是他的恩人,古人都晓得,“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咱八路军的大队长就更不能忘恩负义了。老人家现在虽然当了维持会长,那是迫不得已。老人家六十大寿,在蓝桥埠是一件大事,他这个做晚辈的去给他祝寿,天经地义。他们什么也没做,就是磕了几个响头,吃了一顿饭,然后就回来了。

    王兰田还是没有发火,又分别找了朱一刀和曲歪嘴等人,大家交代的内容同梁大牙交代的口径一致,没有出现破绽。

    二百块大洋的事情是李文彬揭发的。

    虽然梁大牙不许李文彬插手县大队的“军务”,但是李文彬在县大队里安的有秘密内线,梁大牙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中。上次偷袭马淀据点时缴获了一批财物,参谋长马西平一一登记造册,有的送到分区,留下部分补充县大队的给养。几天前,梁大牙找到马西平,强行索取了二百大洋,说是去买通国民党驻扎在黄岗的一个营长,从他那里换取一批弹药。但是李文彬算了一笔账,梁大牙让朱一刀弄回来的这批弹药不是买的,其实也是缴获的。那么,这二百块大洋无疑被梁大牙挪作他用了。这件事情不是小事,革命的目的就是消灭私有制,消灭剥削。而梁大牙作为陈埠县的县大队长,竟然私自动用战士们流血牺牲换来的战利品,李文彬当然不能置若罔闻。

    李文彬找到马西平,软硬兼施,让他把那二百块大洋被梁大牙挪用的经过写了一份材料,一一核实,并且按了手印。但这份原始的材料李文彬没有交给王兰田,而是自己保存起来了——他对王兰田同样是不信任的。李文彬提供给王兰田的,只是马西平这个活人。马西平是个对组织忠贞不贰的人,在王兰田的面前当然要讲实话,而且把各次缴获的战利品和处理的账目也捧到了王兰田的面前。

    等确凿证据在手,王兰田就再次把梁大牙单独叫了过去,说:“梁大牙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吗?”

    梁大牙现在已经知道了,当初在他来陈埠县就任县大队长的时候,分区和特委内部斗争很激烈,杨司令和王副政委都是帮他说话的,所以梁大牙对王兰田相当感恩,否则,杨庭辉也不会派王兰田来拾掇他了。梁大牙说:“也没有犯什么大不了的错误。我到蓝桥埠去,同宋队副和马师爷都交代过,要他们带好部队……”

    王兰田一声断喝:“什么宋队副马师爷的!我们八路军都是同志,就是称呼职务,也应该称呼宋副大队长、马参谋长。你把八路军当什么了,当成绿林好汉了是不是?”

    梁大牙唯唯诺诺说:“这个……这个,说溜了,我可以改。”

    王兰田说:“你这次到蓝桥埠去,犯了五个错误。一是无组织无纪律,擅自带领武装人员深入敌占区,说轻点是拿同志们的、当然也包括你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说重点是给敌人捕捉抗日武装人员可乘之机。二是给一个汉奸维持会长拜寿,还磕头,搞封建的一套,影响极坏,说轻点是个人感情取代原则,说重点有带枪通敌的嫌疑。三是擅自动用战利品,说轻点是自私自利,说重点就是喝兵血贪污抗战财产。四是不计后果,留下一个狗屁‘布告’,要挟当地国共两方抗日人员,胁迫他们对汉奸维持会长点头哈腰,说轻点是无知炫耀,说重点就

    是破坏抗日统一战线的团结。五是私自同无业寡妇蔡秋香幽会,说轻点是流氓习气死灰复燃,说重点是破坏八路军的声誉。有这五条,你这个大队长还能当下去吗?”

    梁大牙惊呆了,别的不说,关于二百块大洋的问题,关于“布告”的问题,关于水蛇腰的问题,都是他反反复复向朱一刀和曲歪嘴等人叮嘱过的,“谁说出去我早晚让人打黑枪把他拾掇了”,这样恶狠狠的话他都说了。再说,就算不跟他们叮嘱,这几个人都是他信得过的,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他们心里也自然有数,断不至于轻易地出卖他。那么,王副政委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些情报呢?

    梁大牙不禁一阵心虚,怔怔地看着王兰田,半天不吭气。

    王兰田说:“梁大牙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做事做得隐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凹凸山分区,只要你做了,我们就能掌握。”

    梁大牙想了半天,恍惚明白了,肯定是蓝桥埠当地的抗日政权干的,他们前脚走——也许他们还没有离开蓝桥埠,蓝桥埠的地下组织就派人到凹凸山分区和特委报告了。什么事情,跟李文彬搞个障眼法有可能,但是,面对一个漫天撒网的组织,他的所有的把戏都只能是小把戏。当然,这其中也有李文彬捣的鬼,这狗日的也在暗中监视老子呢——有些账,梁大牙还是要算到李文彬的头上。

    如此一想,梁大牙就来气了,说:“王副政委,我错了。不过,我看你就按轻一点的说吧,不管怎么说,我也没有破坏抗日。”

    王兰田说:“你给我听着。一是认真写一份检查,老老实实地坦白问题。二是准备接受组织处理。”

    梁大牙盯着王兰田,脖颈子一梗,说:“组织处理咱不怕,大不了还是撤职。这个xx巴大队长也实在没啥滋味,干啥xx巴事都有人监视,花几个大洋也盘问来盘问去的。王副政委我问你,我梁大牙打了那么多鬼子,未尝抵不上这几块大洋?就算咱错了,口头认了还不行?要写什么卵子检查!我斗大的字认不得两筐,你让我怎么写?有那工夫我还不如去拔据点呢。”

    王兰田十分恼火,说:“撤不撤你的职,那是组织上考虑的事,你不要想那么多,大队长当一天,你就要当好一天。至于检查,不会写不要紧,叫东方同志帮你,你口述,她记录。”

    梁大牙的眼睛骨碌了两圈,不吭气了。

    回到分区,王兰田把情况跟杨庭辉通了气,杨庭辉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问王兰田:“你说这件事情怎么处理?”

    王兰田说:“我看,给个严重警告比较合适。”

    杨庭辉说:“光警告一下恐怕太轻了。如此胆大妄为,杀头都够了。我看还是撤了吧。”

    王兰田笑笑说:“是啊,要杀头,早就该杀了。既然没杀,就是因为有用。我们当初派他去陈埠县的时候,对他要犯错误也不是没有思想准备,现在看起来,还要算好的,至少比我们预料的要好。”

    杨庭辉说:“可是,这个狗日的实在是太过分了,给部队造成的影响很坏,不撤不足以正军纪。我现在倒是真有点担心他有朝一日拖枪反目。这个人,匪气太重了。”

    王兰田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能用,就不能疑。对梁大牙要特殊处理。我看,这个人主流是好的,还是要发挥他的长处,对他进行慢慢调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嘛。”

    杨庭辉叹了一口气,说:“实在是下不了决心啊,对这个人,要罚就必须是重罚。”

    王兰田说:“你把他撤了,还不如杀了,不杀他他就有可能肇事。杀了吧,又可惜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倘若把梁大牙收拾了,对于巩固军心不利。再说,梁大牙的问题,怎么说也不是敌我矛盾。我不主张重罚。那场争论刚刚结束,我们死保梁大牙来当这个大队长,不到半年又撤了,朝令夕改,也恰好授人以柄,反而证明在梁大牙的问题上我们错了。”

    杨庭辉说:“是啊,是有这个问题。”

    王兰田说:“我的意见是,用就用到底,犯了错误,批评从严,处理从宽。”

    杨庭辉又想了想才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明天派人把他叫来,我们再集体找他谈一次,捋捋他的尾巴。这笔账给他记着,职务暂时不撤,宣布给他严重警告处分。”

    王兰田说:“我同意。”

    杨庭辉又说:“你掌握的那几条,只限于你我知道,如果让有些同志知道了,恐怕又要揪住不放,就不要扩散了。”

    王兰田说:“那是自然。既然要用,就要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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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

    陈墨涵第一次看见石云彪笑了。石云彪笑了,而且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是那种在胜利之后由心底涌上脸膛的痛快的微笑,尽管那微笑持续的时间十分短暂。

    陈墨涵现在已经作为作战参谋紧随石云彪前后了。

    能够当上作战参谋,对陈墨涵来说多少有点意外。那天他当真被赵无妨摔了一百次,严格地说,是他同赵无妨摔了一百次。摔跤这行当,陈墨涵并不陌生,孩童时在蓝桥埠玩过。但是,作为一个军人进行军人式的摔跤,在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他自然不是赵无妨的对手。前十几跤,他尚且能够使出吃奶的劲,像一只初生的牛犊,虽然稚嫩却不畏惧。然而,被摔上三十来个回合之后,他已经是鼻青脸肿,只有招架之功绝无还手之力了。

    而赵无妨是不会轻易罢手的。

    一个人把另外一个人像死狗一样拖在背上,又像死狗样摔在地下,那种声音有如击鼓,隆重而又生动。人摔人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摔倒之后,胜利者还要继续辛苦,要大吼大叫,用最肮脏最粗野的语言作为神来之气,把眼前那个不堪一击瘫倒在地的读书虫激活,像气球一样一点一点地撑起来,让他愤怒,让他仇恨,让他用屈辱把自己膨胀成一个庞然大物。然后,再把他拖在背上,再把他摔在地下,再让他瘪掉,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停,其乐无穷。

    一百次啊,无论是摔别人还是被别人摔,这都不是一个小数目。胜利者的快乐有多少,失败者的屈辱就有多少。当然,摔倒了还必须爬起来,必须为胜利者继续提供打击对象,继续给人家提供快乐的依据,把自己揉成一团软面,再烤成饼子双手献上去给人家品尝。

    摔倒了爬起来是一种本能,摔倒了在爬不起来的时候还能爬起来,那就全凭意志了。

    大约是在被摔倒五十次之后,也是在度过了漫长的绝望和悲哀乃至痛恨的黑暗之后,陈墨涵感觉到自己的血被摔烫了,年轻的骨骼被摔得喀喀作响,风云滚动的脑海里射进了一条执拗的思路——他娘的不能再让他这么摔下去了,不能让这个狗日的中队长太猖狂了。他开始运用智慧进行还击。他在装死片刻之后,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一脚,出其不意地踢了赵无妨一个扫堂腿,然后攒足最后的力气跳起来把赵无妨扑在身下。被陈墨涵死死摁在地上的赵无妨几乎喘不上气来,却喘出一声大笑,说你小子还是老实啊,吃了那么多苦头才学会这一招,真是他娘的饭桶。说完一蹦而起,先是抱住了陈墨涵的膀子,然后把他掀到背上,再然后又像麻袋一样把他重重地掼在地上。

    陈墨涵顿时感到通体舒泰。这时候已经没有了疼痛,没有了断裂,没有了膨胀,他惟一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了——爬起来,送给他摔,别让他闲着。狗日的摔我吧摔我吧,老子还能站起来!爬起来啊爬起来,给他也来个黑虎掏心。你摔啊你摔啊狗日的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赵无妨似乎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一边摔还一边快乐地大吼大叫:“你小子给我看好了,这一招叫倒踢紫荆;这一招叫金蝉脱壳;嘿嘿,这一招瞒天过海;哈哈,这一招欲擒故纵;嘻嘻,拖刀计;呸呸,回马枪;啊……引蛇出洞;咦……釜底抽薪;喳……猫盘老鼠;喔……双车锁喉……”

    陈墨涵感觉他的脑袋已经被摔碎了。读过的那些书被摔碎了。那悠扬的琴声被摔碎了。藏在心海深处那双楚楚动人的少女明媚的眸子被摔碎了——那些已经摔碎了的残渣在赵无妨粗壮而痛畅的喘息声中粘合在一起,聚结而固,被一次又一次讥讽嘲弄和挑衅的炉火灼得通红,锻打成铁。

    陈墨涵倒下了九十九次。

    第九十九次倒下去的时候,他抱住了赵无妨的双腿,准确地说是抱住了赵无妨的一双脚后跟。然后他使出吃奶的劲想站起来,自然是站不起来的,只能把腰猫成一个直角。说不清楚是用了力,还是凭着自己的身子往下倒,反正他是一头撞到了赵无妨的腰上。

    于是乎,赵无妨的两只脚就像踩滑了西瓜皮似的往前哧溜,而上面半个身子则又曲里拐弯地向后仰了去。着地之前两只手还在乱抓乱挠,嘴里还叮里咣当笑得喘不过气——“噢哈哈嗬嘿你狗日的还会……狐狸装死哈哈……偷袭……”

    那一跤摔完,陈墨涵在铺上结结实实地躺了六天,到了第七天,他又重返操练场。果然来了一道命令,他当上了第七十九大队一中队的二排长。

    前几天接到预先号令,七十九大队扩编为七十九团后,水涨船高,各中队长均递升为营长,排长们也大都升任连长副连长。陈墨涵因为资历浅薄,也缺乏战功政绩,提升过快显然很难服众,经由莫干山提议,石云彪把他调到团部当上了作战参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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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现在,石云彪携陈墨涵等随从正行进在从旅部返回的途中。

    从今天起,七十九大队就正式成为新编第七十九团了,他石云彪又重新回到了团长的位置上,也能带兵打仗了。尤其令他扬眉吐气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刘汉英企图搞垮七十九大队的阴谋破产了。

    石云彪像是在冥冥中看见了那位七十九军的创始人之一、德高望重而驰名中外、连最高长官部也不得不让步三分的陈上将——那位神圣家族的长者,那位七十九军残存弟兄的佑护神。他那双睿智的眼睛能洞悉一切。刘汉英之流呕心沥血的阴谋,在他的眼皮底下只能算是雕虫小计。就是因为有他的存在,才使七十九军最后的火种得以一次又一次地跨越绝境并且坚韧、缓慢而又不容阻挡地恢复着元气。

    当初,在七十九大队即将扩编成团的时候,刘汉英的确使出了十分阴毒的一招。表面看来,他的提案天衣无缝——不是要扩编么?我这个当旅长的也巴不得充实队伍啊,要扩编就扩大成四个营,扩成十八个连,由三百多人扩成一千九百人。这一下行了吧,你石云彪、莫干山该没有话说了吧?此招与左文录提出的“掺砂子”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比左案似乎更有高明之处,用刘汉英的话说叫做桃子大了撑破嘴。从三百多人到一千九百人,而且在一个月之内健全编制,兵员何在?军官何来?招募是要招募一部分的,但是你能拒绝友邻的支援么?你能拒绝旅部的调配么?如此一来,这次扩编实际上就成了一次大换血。借此机会,刘汉英就可以冠冕堂皇地从张嘉毓团、马梓威团和旅部直属队给石云彪至少派去二百名军官和八百名骨干。显然,在这二百名军官和八百名骨干中,除了公开的HZB分子可以明确地交代任务以外,即便是普通官兵,每人也都将从吉哈天那里领到几块大洋和一句许诺。那时候,新编第七十九团就再也不是第七十九大队了,看看是你石云彪指挥老子的部队还是老子的部队指挥你?

    刘汉英没有料到他的这一步棋又是臭棋。

    长官部在他上报的扩编报告上批复如下:鉴于新七十九团军官力量薄弱,不宜即刻升级为甲种团。拟新七十九团为乙种,暂编两个营六个连,团部直辖特务连、工兵连、救护所,兵员九百六十人,其中军官一百八十人,全部从原七十九大队士兵优秀者中产生。另有委任状任命石云彪专任团长,不兼副旅长。

    刘汉英感到自己凑上去的脸被人家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显然,这又是军委会里那个姓陈的老东西作的怪。尤其让刘汉英感到恼火的是,在他呈送的报告中,某长官还有这样的批示:刘、文、左所呈方案留存,一年后研究实施。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年以后实施?一年以后石云彪就会把新第七十九团变成原第七十九军的幽灵。到那时候,军官有了,战斗骨干有了,再给他两个营一个连的编制,本旅长就该向他点头哈腰了。

    真正是岂有此理。刘汉英差不多愤怒了,认准一条,做出这个混账批示的混账长官,一定是陈老东西的同党。眼下是木已成舟了,刘汉英尽管满肚皮晦气,也只能自己消化了,表面上还得装出宽大为怀甚至满面春风的样子,同石云彪、莫干山等人保持着谈笑风生的上下级关系,其实心里真是苦得很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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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转眼就进入了冬天。处在江淮之间的凹凸山下了一场近年罕见的大雪,山里山外苍茫一片,天地不分。几尺厚的雪层封住了进山的道路,也阻隔了日军“扫荡”的步伐。

    早在秋末冬初,刘汉英和一批中高级军官的眷属们就分别从南京、庐州等地辗转进入凹凸山,另有从洛安州、峨嵋州和汝阳城等地过来从军的女学生们,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围追堵截中,不断有

    人就范,陆续嫁给自己中意或者勉强中意的军官。如此一来,便给这个深藏在大战腹地的凹凸山一隅山脉,增添了些许安居乐业的气氛。

    七十九团的军官成亲的不多,仅有的几名眷属也都在北方,军官们的日子就过得比较清苦。石云彪同莫干山别出心裁,向旅长刘汉英呈报了一个围猎的计划,居然照准了。

    由于日军长期封锁,给养十分困难,仅靠凹凸山几十万百姓补充,山南山北国共两军五六千人马分而食之,委实有杯水车薪之虞。虽然两边的部队统一归属最高统帅部,但是南京政府只承认八路军的三个主力师,那些自生自长的地方武装很难得到物资上的保障。杨庭辉

    的部队早就搞起了生产自给活动,丰衣足食尚且谈不上,但是温饱问题基本上解决了,这就让刘汉英的心里泛出一些说不出的滋味。刘汉英一向以正统的职业军人自居,对于杨庭辉部队的泥腿子游击队作风打心眼里瞧不起。尽管杨庭辉部队的存在可以说同他唇齿相依,对他支撑凹凸山半壁河山是个极为重要的保障,但是当他眼看杨部一天天坐大,他还是感到不安,像是有一种柔软的针芒刺在他的背上,不停地扎来扎去。这种心态很复杂也很微妙。他既不希望失去这个共同抵抗日军的民族伙伴,也委实不希望这个伙伴的羽翼日渐丰满,如果有一天他发现这个伙伴变得比他还强大了,那恐怕就不仅仅是不希望了。

    鹅毛大雪一连落了四天,山垭里积了几丈深的雪沟。到了第五天,雪是停了,尖利的北风却号叫不止,凹凸山于是出现了经年不遇的滴水成冰的寒冷。

    当石云彪向刘汉英报告要利用大雪封山的机会进行围猎的时候,刘汉英自然能够揣摩出石云彪的真实用心。石云彪不过是想找个理由把队伍拉出去,练练协调战术动作而已。但是刘汉英没有理由否决这个请求,更何况几千部队的肉食给养也确实亟待补充,有七十九团效

    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刘汉英给石云彪规定了一个原则:围猎可以,防务不可松懈,虽然山路已被积雪覆盖,但不可掉以轻心。宜将部队分拨轮换,不许全部撒出,而且围猎地距离防御要点不宜过远。

    如果说以上安排是出于长官的缜密的话,那么,他又提出从旅部和军官训练队派出一批军官来七十九团参加围猎,或多或少就有些别样考虑了——他多少还是有点担心,怕这支队伍会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拉走。

    石云彪自然恭敬从命。于是,在腊月中旬的一天,七十九团声势浩大的围猎便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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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陈墨涵和团部的几名参谋跟随莫干山赶到二连的时候,二连的九十六名官兵已经整装待发了。

    莫干山对二连温连长说:“慌什么慌?煮熟的鸭子都在碗里,还怕飞了不成?你们别急着放火铳过干巴瘾,你们这些当官的还得给我做点别的事。”

    莫干山让温连长先将队伍解散待命,然后就带领军官们上了老楼岗。莫干山给二连选择的围猎场地是旋涡田,这里无雪的时候是一片岗峦起伏的丘陵地,如今被积雪覆盖,除了近处偶尔戳出冰雪的树枝,便是苍苍茫茫的一片浑然天地。

    站定了,莫干山对参谋们和温连长说:“你们沿着我手指的方向往前看,看看有什么东西?温连长你是熟悉这块地形的,你不要说话。”

    几名参谋将脖子伸得长似鹅颈,却什么也看不见。大家面面相觑,有人说地物都被雪埋

    住了,看不见有什么东西露出来。也有人说看见了远处的山脊线。

    莫干山问陈墨涵:“你看呢?”

    陈墨涵不大肯定地说:“前方三里好像有一条河。”

    莫干山不高兴了,板起面孔说:“别说好像,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陈墨涵于是眯起两眼,用手挡住刀子一样割来割去的风,直到看出了两行眼泪,这才哆嗦着牙帮骨,一字一顿肯定地说:“是一条河。”

    温连长在一旁冻得跳着跺脚,一边跳一边嚷:“陈参谋怕是有火眼金睛,那场子我去过,是有一条河,叫月亮河,春天有几十丈宽呢。”

    莫干山瞪了温连长一眼,又问陈墨涵:“你说那里有一条河,依据是什么?”

    陈墨涵想了想说:“依据有两点。一是根据地理走势。团部东侧的二龙山两山相接,主峰大龙山应在南十余里,我分析,就是我们对面的那个山头。春夏交接时,二龙山下河水高涨,不可能是从山外来的,山内必有水源。所以我认为,在我们的站立点至二龙山之间的洼

    地,必定有一条宽十丈以上的河床。第二个依据是根据凹凸山植被特征得来的。各位长官请看,正前方三千二百公尺处,有一个比较显著的黑点,那只能解释是一个树梢。沿此黑点向左,距离那个黑点约二百公尺处又有一个黑点,再往左依次看下去,还能看见几个黑点,而且基本上是随脊影而弯。这就是凹凸山特有的青柳,通常都是长在河边塘畔的。因此我断定,那里有一条河。”说完了,陈墨涵便端正肃立,等待莫干山纠正。

    莫干山却并不急于评判,又问随行的其他参谋:“你们看见黑点了吗?”有人就回答说看见了一点,不大真切,好像不是连成一起的。也有人回答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莫干山笑了,说:“看地形如同烧香磕头,心诚则灵。本团副不仅看见了黑点,还看见了两排黑点,你们信不信?那就是一条河。”然后展开自绘的地图,被雪埋没的山川河流顿时跃然清晰于纸上。莫干山招呼参谋们都围拢过来,说:“我出一个情况:谍报日军以一个中队由马堰至榆林寨行进,另有日军一个中队和汉奸两个中队沿二龙山鞍部翻越,企图偷袭我部岔路口据点。我部守卫兵力为两个连,其中两个排作为机动保障,其余设伏。时间是凌晨一时,气候条件为晴。战斗过程不超过十分钟。战斗目的歼敌一半,迫敌后撤。追歼逃敌由友军负责。今天下午的围猎也算是实地勘察。各位于明日晚饭前将作业想定送到我的手上。”

    众参谋嗷地一声散开,一起重新去看那什么也看不见的莽莽雪原,又差不多同时回过神来抢地图。岂料为时已晚。莫干山哈哈一笑,抓起地图,三把两把扯得粉碎,将碎末雪花一般抛进狂啸的风中,转眼之间就被刮得无影无踪。

    中午饭后,七十九团几百名官兵分成一百多个小组铺天盖地地撒向了围猎场地。围猎是一种既刺激又无惊险的战斗,士兵们自然欢天喜地,与人作战已有许多招数,对付野兽就更不在话下了。

    连续几天的大雪,使山野里兽迹罕见,围猎的最初阶段实际上是挖猎。这些士兵半数以上是新招募的凹凸山当地人,有熟悉野兽习性的,自然各显神通。士兵们凭经验先寻山坡和沟坎阳处,尤其是前有丛木近有水源的地方,野兽的栖身之地多半在这些所在。找到洞口之

    后,或放枪惊吓或烟熏火燎。也有的兵用弹壳制成铜卡插进肉饵里,系上绳子再抛进洞里,玩起了旱地钓兽的把戏。方圆十几里的捕猎同时展开,寂静的雪原便被激活了。枪声和喊声以及快乐的追逐声连成一片,声势越造越大。小一点的黄羊和懒一点的猪獾在这突如其来的浩劫面前,茫然不知所措,往往束手就擒。灵一点的野兔子和狗獾子却不甘心任人宰割,凭借求生的本能,昏天黑地地蹿出洞外,没命地奔逃。却又显得不识时务,跑着跑着便一头栽进雪窝里,再也拱不出来了。

    围猎在经过第一轮高xdx潮之后,团部的院子里便尸积如山了。倒是没有血流成河,那些活蹦乱跳的生命之血凝固于灵魂脱壳的瞬间。

    自然要进贡,战利品大都送到了旅部。

    当天晚上,舒霍埠的上空便被浓郁的肉香弥漫了,咀嚼的声音几乎响彻了每一个角落。军人的雄性从醇厚的水酒里淬火出膛,那些冒着生死之虞辗转来此的女人们,惊喜地品尝了凹凸山野味给予她们的特别犒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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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陈墨涵是在团部西北的庙子岗上看见那个女人的。

    此时已近黄昏,西方的天穹隐隐约约地显现了落日的昏黄轮廓,无风的坡地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像一页凝滞的湖面。冷淡的阳光随意地落下来,使这块雪后的山坡益发显得空旷寂寥。女人就在这漫无边涯的空旷中面西而立,似乎进入了一个悠长的境界,默默地长久地眺望着远方,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在雪天之间嵌进了一个怅惘的写意。

    走得近些了,才看出来了这是一个身穿美式作战服的女军官,大约是刚刚从围猎场地下来,马靴上还粘着泥土。

    陈墨涵于是止步。跟在身后的马参谋也站住了。马参谋也看见了那个女人,并且迅速地判明了她的身份。两个人对视一眼,又心领神会地掉转了方向,在距离女人尚有一百多公尺的地方绕道而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一个伸手可触的梦境。

    “是高秋江。”马参谋十分肯定地说。

    陈墨涵“哦”了一声,有些意外,但是并没有接着问下去。高秋江他是见过的,他所见过的高秋江,是戎装飒爽英气逼人的国军女军官,同眼前的这个女人和这个女人散发的气韵很难一致起来。像高秋江那样风火泼辣的女人,何以会如此安静甚至忧伤地出现在这里呢?

    默默地又走了一段,陈墨涵才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看样子她是在等人,是等谁呢?”

    马参谋轻轻地笑了笑,说:“她在等一个等不到的人。”

    陈墨涵说:“有点奇怪呢,高队长好厉害的一个女人,可是这会儿的样子却……让人看着心里挺不是味的。”

    马参谋吸了一口冷气,说:“厉害什么?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再厉害也还是女人。你以为她厉害,那就要看什么人什么事了。女人都有两张脸,当兵的女人更是这样。你是读书人,知道什么是情吗?我跟你讲,再厉害的女人也斗不过一个情字。”

    陈墨涵愣愣地看着马参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马参谋接着说:“她在等莫团副。可是莫团副今晚恐怕不会露面了。咱们也别去自找没趣了,作业想定明天再说。”

    陈墨涵说:“那怎么行呢,莫团副明确交待,他不在可以交给马夫老焦嘛。”

    马参谋狡黠地笑笑说:“我想起来了,我知道莫团副今天晚上会在哪里。你放心跟我回去,有我老马在,你不会倒霉的。”

    马参谋这样一说,陈墨涵便不好再坚持己见了。马参谋是这支部队的老军官,盘根错节的事情自然比他知道得多。于是便随了马参谋,掉转头往回走。

    马参谋没有说错,雪地上的女人果然是高秋江。高秋江在这里已经徘徊很长时间了。

    七十九团围猎,刘汉英从旅部派军官过来助战,对于高秋江来说,无疑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必须尽可能早一点同莫干山见上一面。中午她就派勤务兵提前过来送了信,可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是不见莫干山的踪影。她不想在莫干山的住所坐候,这倒不是因为莫干山的四周险像环生,也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举动会给莫干山带来什么隐患。她就是想出来走走,在这雪地里站一站,遥远地等待着他守候着他,做一回望穿秋水的性情中人,找回已经离心很远的少女情怀。

    雪原无垠,视野一片洁白。高秋江的心里此刻盛满了寒冷的烫热。十几年前彰德府城北那个莺飞草长的春天,就在眼前荡漾。还有那条长长的雨后的泥泞官道,也幻化出一片伸手可触的往事。

    高秋江的祖父在年轻的时候中过清末武举,还当过彰德府的兵马统制,清政府垮台之后,高老爷解甲归田,耕读乡里,在彰德府城北平原上建起一所庞大的庭院,既是彰德府城北方圆几十里的首富,又是冀豫两省声名遐迩的义绅。人在高处亲戚多,祖父七十大寿那天,高府宾客盈门。秋江大嫂的娘家也来了许多人,其中有一个乡下女人带着一个男孩。男孩十三四岁的样子,脸蛋子红扑扑的,虽然也穿着长襟大褂,布料却是粗的,不像是大户人家子弟,因此在众多的少爷小姐圈子里,便显得十分拘谨。

    高秋江那年十二岁,已经成为一个人见人夸俊秀聪颖的小姑娘,并且很有些仗义的同情心。她看见那个名叫大山子的男孩好孤单,不知不觉地,心里就多留了些意。

    祖父那天的心情很好,精神矍铄红光满面,喜爱地看着一院子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少爷小姐们,忽然童心烂漫,吩咐管家王老五在圩子外面安排了一场骑射游戏——于百步之外的老槐树枝桠上坠一个蒲编的笆斗,令敢于一试身手的少年飞马射箭,射中者赏大洋十块。

    让秋江始料不及且惊喜的是,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大山子,一旦进入这样的场合,居然无所顾忌地活跃起来,在众多的富家子弟尚且踌躇不前之际,第一个脱掉大褂子,选了一匹滚瓜溜圆的大肥骡子,飞身跃上,扬鞭驰骋奔突于阡陌之上,连发三箭,箭箭射中斗心。

    那是秋江第一次见到的骁勇的场面。从此,那副矫健的身姿便播进秋江小姐的内心深处了。当然,那时候还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爱,至多只能算是少女初开的情窦。

    那个名叫大山子的男孩就是莫干山。

    这以后,中原发生了战乱,宁静的家园不再宁静,远亲故戚也少了许多来往。人也大了几岁,事理懂得多了,路却反而难走了,见面的机会也就更少了。然而,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却又反而越扯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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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莫干山十七岁那年,已经长成一条壮汉,经过高家老爷的选拔,作为高家的亲信,到高家充当护院头目。在彰德府城里读女中的秋江此间只回来过一次,但因莫干山奉命去石家庄收贷而无缘会面。直到高秋江休学回家那次,这才有了机会,两个人得以从容地拥有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路程。

    莫干山这次是来接秋江的。除了莫干山,还来了两个伙计和一驾马车搬行李。当他第一次面对面地喊出了“表姑”这两个字的时候,秋江小姐吓了一跳:“表——姑?谁是你的表姑?”

    在秋江小姐的心目中,这个比她大两岁的大山子一直是她的同辈人,是活跃于她怀春梦中的飞马骑射的英俊少年,甚至是她心灵深处的英雄。可是,按辈分算,她又好像真的是他的表姑,因为他是她大嫂的娘家侄子。秋江小姐于是无可奈何地当起了“表姑”,并且恨恨地给莫干山摆起了小姐和表姑的架子。

    天公作美,就在那次返乡的途中,遇上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暴雨过后,土道上泥泞不堪,车马举步维艰。莫干山急得抓耳挠腮,秋江小姐却灵机一动,使出了小姐和表姑的威严,安置两个伙计就近住进韩王渡口的车马店,却让莫干山背她回去。

    莫干山起先不肯,说:“还有四十里地呢,恐怕背不动。”

    秋江小姐便沉下脸说:“你这个东西也是个懒骨头,背你表姑你还嫌累?”

    莫干山说:“累咱倒是不怕,可表姑是金枝玉叶,这四十里路泥里水里,万一有个闪失,咱怎么能担当得起呢?”

    秋江不依不饶地说:“你表姑又不是泥捏的水做的,就那么不经摔?”

    莫干山苦着脸琢磨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马车跟他俩住店,我把马卸下来,表姑骑上,我给你拉缰。”

    秋江把两道俊俏的柳叶眉往上倏忽一挑,断喝一声:“浑话,你几时见我骑过马?我偏不骑,我偏要你背。你背不背?”

    没有办法了,只好背。这一路就走得很精彩。莫干山精强力壮,背起个娇巧玲珑的女学生倒也不算太难为。可是,负在背上的是一个温热清香的小女子啊。最初的几步,脖颈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脊梁上软绵绵的,脚下也是软绵绵的,像是飘在云里雾里。更让他心慌意乱的是,表姑在他的脊梁上手脚不老实,一会儿揪揪他的耳朵,一会儿掐掐他的胳膊。秋江把嘴唇凑在他的耳边说:“大山子,往后别再喊我表姑了,我嫁给你当你的媳妇你干不干?”

    莫干山的红脸立马就紫了,使劲地往下勾着脑袋,喘着粗气说:“表姑你的玩笑开大了。你是大家闺秀,又是读书的人,啥话都敢讲,咱可承担不起啊。再说,你还是我的表姑啊。这话可不是讲着玩的。”

    秋江说:“偏讲偏讲。我问你,我要不是你的什么表姑,也不是什么小姐,你想不想娶我给你当媳妇?”

    莫干山依然埋着头,说:“不敢想。”

    秋江说:“给你一个胆子,你想不想?”

    莫干山不吭气,脚下却多用了一把力,噼里啪啦地踩着泥水,狠狠地往前走。

    秋江乘胜追击,又扯过大山子的耳朵说:“我再问你,要是咱俩啥亲戚也没有……假使我是你们庄子里种田人家的闺女,你想不想?”

    莫干山还是不吭气,步子却在不知不觉中乱了,左滑一下,右晃一下。

    秋江揪了耳朵又揪脸,把莫干山一张宽阔的红脸揪得青一块紫一块。“你说你说我偏要你说,我要是你们庄子里种田人家的闺女,你想不想?”

    莫干山这回说话了,老老实实地说了一个字:“想。”步子就停了下来,想了想又说:“真想。”再往后就抬起脸,迎着秋江烫烫的眼神,说:“可是你不是。”

    这一下就坏了菜。秋江小姐先是在他的背上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哧溜下来要自己走,走了几步滑了个大趔趄,索性就坐到泥窝里。莫干山便赶过去拽,一把没拽住,反倒被秋江紧紧地抱住了。

    往下的路就走出了别样滋味。四十里的泥泞土道,背一程,走一程,搂一程,抱一程。两个泥人儿拧麻花似的,把一段短短的返乡之路,拧成了一条长长的情旅……那时候他们都昏了头。他们自然也想到过结局,可是他们已经顾不上管那许多了。越演越烈的爱情像一棵美丽的罂粟,引导他们走向歧途。

    七年之后,当国军上尉高秋江站在距离那片土地千里之外的另一片土地的时候,当她怀揣着最后的热望等待着守候着她的初恋的时候,她突然想到,如果就在那次雨地返乡之后,她和莫干山不再回到那个充满了阔绰气息的家庭,就那么无牵无挂地远走高飞,那么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高秋江坚信,无论那是什么样的情况,都至少要比现在的结局好得多。因为,那样她至少不会失去她的爱情。而爱情,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吗?只要把她的爱情还给她,她高秋江可以放弃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包括她一度视为精神寄托的漂亮的手枪,只要莫干山张开他的怀抱,她将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所有的手枪摔向天外,那么她也绝不会再去当那个劳什子队长了。她穿这身军装是被逼出来的啊。

    直到落日完全没入雪脊,夜幕已从高高的天宇缓缓地降落下来,莫干山还是没有回来。

    又起风了,强硬的北风卷着硕大的雪糁,一次又一次地击打着高秋江的脸庞。她终于彻底地心灰意冷了。她当然知道莫干山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君子,也知道莫干山的妻子已经启程,近日就会进入凹凸山。可是她这一次来,并不仅仅是要同他重温旧梦啊。她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来见莫干山,差不多就是来诀别的。他的妻子来了之后,她就只能永远地充当他的“表姑”了,难道他莫干山连最后的情义也抛弃了吗?

    绝望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并且迅速地转化成愤怒。高秋江的手又触到了枪套上,射击的欲望在一瞬间膨胀起来,在心房里奔突喧哗。她不由自主地拔出了精致的七音左轮手枪,喀嚓一声脆响便上了膛。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了二百公尺以外,一个黑影正在快速向她移动,她的手指顿时僵住了,泪水在刹那间盈满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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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

    凹凸山五月的乡村明媚清爽。此时正值春耕季节,陈埠县的老百姓们在梁大队长的吆喝下,放心大胆地下田劳作。

    虽然前一段时间因为给朱二爷拜寿的事情犯了错误,但鉴于种种考虑,加之梁大牙认错态度较好,基本上没有给他实质性的处罚,只是被杨庭辉和王兰田拍桌子摔板凳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差点儿还关了禁闭。此后,梁大牙就老实了许多,再也不敢擅自乱动了。

    梁大牙自小生长在凹凸山区,晓得民以食为天的古训,也懂得一年之金在于春的道理。日本鬼子搞封锁,上级号召衣食自给,发展生产。梁大牙琢磨自己当着个大队长,就是一方父母官了,搞生产不就是种庄稼么?本大队长跟日本鬼子打仗都不含糊,庄稼之道就更不外行了。于是亲自动员,号召陈埠县境内,不论军民男女老幼,凡是有力气的,一律下田。

    这里俨然是清朗世界了。只要梁大牙还在陈埠县,老百姓就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

    在战争的缝隙里,梁大牙以其特有的方式在自己的辖区内营造了一副生动的耕作景象——

    田野无边,八路军官兵挑着秧箕在田埂上来回穿梭,毛竹扁担忽闪忽闪咯吱咯吱鸣唱着山野小调。妇救会员们也是赤膊上阵,大嫂子小媳妇你追我赶,一边栽秧一边笑闹,脆脆的笑声和悠长的秧歌便在山野里飘荡——

    五月里来好风光

    哥挑秧棵走水乡

    细皮嫩肉的妹子哟

    接住把子你心别慌……

    唱这歌的,多是挑秧把子的男人。凹凸山河长山宽,男人大都有一副好嗓子,音质洪亮,咬词儿分明,唱曲里以黄梅调儿居多,也掺杂一些京戏楚剧和梆子味儿,而且随意性很强,可以根据自己的情绪和需要,随时改动词和曲,想怎么唱就怎么唱,怎么唱着来劲就怎么唱。

    五月里来好风光

    妹子踩水栽秧忙

    粗手大脚的莽哥哥呀

    弄湿了妹的花衣裳……

    这样的歌子里,就有一点缠绵的意思了。唱歌的也未必弄得很明白,只管扯起喉咙唱就是了,祖传下来的就是这么个唱法。县大队的官兵同陈埠县境内的群众关系都很密切,尤其是中心二区的妇联同志们,热辣辣革命豪情似火,经常寻八路兄弟开些油荤玩笑。

    五月的云彩天上走

    妹子栽秧棵水里头

    莽哥的把子净净的亮哟

    稳稳地捧在妹子的手……

    这样的歌是大姑娘小媳妇们唱的。这歌不知生于哪年哪月,凹凸山的妮子自从长到下田的年龄,便都会唱,唱得脸上彩云飞扬。

    日头过了头顶,偏到了西边。太阳浅浅地蒙了一层灰色,田野的喧闹已经进入高xdx潮,秧把子如同暮归的燕子满天飞舞,白亮的水花东一片西一团迸得银光四射,秧歌声此伏彼起,粗犷浑厚的男音和颤着调儿的女音响成一片,这边才停,那边又起,酣畅淋漓地放射出凹凸

    山淳厚古朴的性格,浓郁的山乡民风在广袤的田野里弥漫扩散。

    唱到这个气候上,就开始耍泼了——

    妹子的秧棵呀绿汪汪

    漂在亮亮的田埂上

    手搭凉篷那个偷偷地看

    噗噗嗵嗵咿嘿心里慌……

    这些歌不光是男人们唱得起劲,妇救会的那些女人们也和得精彩,秧田里呈现一派融融的快乐景象。梁大牙和他的士兵们也乐呵呵地融入其中。

    却没想到,有一个人不乐意了,这个人就是陈埠县县大队的副政委东方闻音。东方闻音是在上海的洋学堂里长大的,哪见过这般闹闹腾腾的场面?没受过乡野俗风的熏染,自然也体会不到这些秧歌给劳作者带来的快乐。

    到陈埠县工作,事前杨庭辉并没有征求过东方闻音本人的意见,也没有任何别的什么人征求过她的意见。对于组织的安排,个人服从是无条件的。可是既然来了,她就得同梁大牙这样莫名其妙的大队长“并肩战斗”,就得像个副政委的样子,要把部队带好,要往健康的道路上引导。

    东方闻音红着脸找到梁大牙,说:“梁大队长,你听这些歌唱的是什么呀?八路军战士唱这样的歌,恐怕影响不好。”

    岂料梁大牙大牙一龇,乐了,说:“影响是个甚么东西?栽秧不唱歌哪行啊?没见过有谁栽秧不唱歌的。闷着头干活,那不累死人吗?就得唱。”

    东方闻音说:“要唱,也得拣些词儿……拣些好词儿唱。你听这歌多粗俗啊,哥啊妹的,不三不四的,酸溜溜的让人心里直犯腻歪。”

    梁大牙看着东方闻音,有点发懵,突然眨了眨眼睛,不怀好意地说:“东方政委你听着,本大队长给你唱一个凹凸山最有味道的歌子,那可都是最好的词儿。”

    说完,向田里扔了一个秧把子,一个青年妇女接着了,冲梁大牙笑笑。梁大牙便扬起手向田里摆动:“听着啊,对来——呀!”然后龇开大牙唱了起来——

    嫂子你系紧小褂子

    别叫咱看见胸脯子

    那回才瞧了一下子

    你就打咱耳巴子……

    唱完之后,还得意地拍了拍屁股,冲着东方闻音直乐。东方闻音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一脚把田埂跺个大坑钻进去。举眼偷看田里那位接秧把子的青年妇女,却是面不改色,直起身来接口唱道——

    兄弟你扛好枪杆子

    别钻人家的篱笆子

    战场下劲杀鬼子

    嫂子送你熟桃子

    果然是凹凸山的女人,把秧歌唱得清脆鲜亮,声调儿不沙不哑,嗓门儿不高不低,唱词儿不卑不亢,人情儿不远不近。

    东方闻音却是再也听不下去了。起先她还只是觉得别扭,现在她简直是恼怒了:她毕竟是组织上派来的副政治委员——何况她还代理政治委员的职责呢?她的战士们——尤其是梁大牙之流竟然同凹凸山的农妇打情骂俏,让她从心底感到不安,感到不规矩,感到有必要纠正。

    梁大牙唱得意了,脸膛子胀得红扑扑的,秧把子扔得射箭一般——田里的女人们配合默契,一把把全都稳稳入手。

    东方闻音恨恨地瞪了梁大牙一眼,把脚伸进田里涮了涮,穿上草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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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晚上,痛痛快快地累了一天的梁大牙在房东家院子里冲澡,警卫员黄得虎一盆一盆地往他身上泼凉水,快活得哇哇直叫。

    东方闻音一路心事重重地过来了,站在门外喊:“梁大队长!”

    梁大牙一听,就知道东方闻音是为了白天唱歌的事兴师问罪来了,于是便故意磨磨蹭蹭,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装腔作势地答道:“本大队长正在公干,请勿惊扰。”

    东方闻音说:“我有急事找你。”停了停又说:“我给你提意见来了。”

    梁大牙在里面哈哈笑了起来,传出话来:“你那个意见不提不行么?”

    东方闻音提高嗓门,坚决地回答:“不行!”

    梁大牙又笑了,说:“你那个意见明天再提不行么?”

    东方闻音说:“不行,现在提,好像都有些晚了。”

    梁大牙噢了一声,叮里咣当一阵动静之后,喊道:“那——好吧,有请政委同志。”接着就是怪腔怪调的一嗓子:“大牙这厢有——礼——了。”

    东方闻音便推门走了进去,跨过门槛,看见梁大牙仍然泡在杀猪大桶里,光着膀子吸冷气,才知道他还没有洗完。此时已经是进退两难,又气又恼,只好转过身去,说:“你出来穿好衣服。”

    梁大牙嘻嘻一笑说:“本大队长这个澡还得洗上个把时辰,有话你就站在那里说吧。”

    东方闻音的眼泪都快气出来了,脸色一变,说话的声调也变了:“你,你,梁大牙你还像个八路军的干部吗?你简直是个泼皮无赖。”

    梁大牙吃了一惊,察言观色,才知道东方闻音这回是真的恼了,便收敛了嬉皮笑脸,穿着大花裤头跳了出来,搂着膀子跑到里间,三下五除二地擦干身子,穿好衣服,一本正经地走出来,捋过一条长板凳往东方闻音面前一横说:“坐。”

    东方闻音气鼓鼓地说:“不坐,就站着说。”

    梁大牙哈哈笑了两声,皮笑肉不笑地说:“咦唏,气儿还不小。”阴阳怪气地干笑两嗓子之后,腔调陡然一拐,说:“可是,本大队长历来就有个规矩,不跟站着的人说话。你不坐下来,本大队长就不听你的意见。”

    东方闻音气呼呼地坐下去,仍然把脸蛋子憋得鲜红,说:“坐就坐。”

    梁大牙窃笑了,他约莫他的小把戏已将东方闻音的火气泄了一点,自己也捋了一条长板凳同东方闻音面对面地坐下,挤眉弄眼地说:“你找咱做什么?又要批评咱?不就是唱了几个歌子么?凹凸山的老百姓唱了几十年几百年,你个小小的……你能把这个风俗改过来?真是少见多怪。”

    东方闻音说:“我们是八路军,要遵守八路军的纪律。”

    梁大牙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你教给咱的,里面有不偷针不偷线,就是没说不让唱秧歌。唱个秧歌不偷不抢不奸不淫,犯了哪道天条?”

    梁大牙这么一说,东方闻音一时反而语塞。她没想到梁大牙嘴巴还挺利索的。

    见东方闻音发窘,梁大牙话锋一抖,转守为攻:“要说意见,本大队长对你倒是有一个意见。”

    东方闻音吃了一惊:“什么意见?”

    梁大牙说:“咱是个粗人,一根肠子通屁股,直来直去。我问你,你们是不是不相信咱,不放心咱?”

    东方闻音更诧异了,反问道:“谁是你们呀,谁不相信你不放心你呀?”

    梁大牙冷笑一声:“别给老子打马虎眼了。你和宋队副、马师爷,还有几个中队副,常在一起嘀咕事儿开小会,都背着我,是个什么意思?”

    东方闻音恍然大悟:“噢,你说的是这档子事啊。梁大牙同志,我跟你讲,那不是开小会,那是开党的会呢。你不是党员,当然不能参加。”

    梁大牙一听此话不是个味儿,眼珠子就瞪圆了,一蹶子跳起来,大声嚷嚷:“咦唏,咱都当上八路军的大队长了,怎么能不在党呢?你们弄错了吧,本大队长是个老共产党了。”

    东方闻音噗哧一下笑出了声,然后耐心地解释说:“共产党和八路军不完全是一回事,参加了八路军还不等于就参加了共产党。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进组织,八路军只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一支军队。共产党领导的军队还有新四军和其他的抗日武装以及地方组织。”

    这一席话差不多都是杨庭辉和张普景逐字逐句教给她的,今天终于都派上用场了。看得出来,那个一向张牙舞爪的大队长也被镇住了,听得抓耳挠腮。东方闻音的心里不禁感慨,难怪张普景总是说思想政治工作法力无边呢,果真如此啊。

    梁大牙听了半天,总算弄明白了点,一拍脑门说:“噢,你这么说咱晓得了,共产党是老子,八路军是儿子。共产党有好几个儿子,儿子在了党也可以当老子,是不是这个理啊?”

    东方闻音觉得梁大牙的这个比方不伦不类,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于是点点头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那咱什么时候能在党啊?”梁大牙穷追不舍,又问。

    东方闻音说:“你不是说我们开小会吗?我告诉你,我们这几天倒是真的开了几个会,就是研究你的入党问题。”

    “咋样,大伙同意了吗?”梁大牙紧张起来。

    “有的同志同意,有的同志不同意。”东方闻音如实相告。

    梁大牙顿时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说:“他娘的谁敢不同意,我砍了他的脚后跟。”

    东方闻音抿嘴一笑,露出两排细白的牙齿,说:“你看你,又急躁了吧?这也是有的同志不同意你马上入党的理由之一。”

    梁大牙愤愤地说:“老子跟鬼子作战,从来都是裤腰带吊着脑袋。我不在党,谁配在党?你们那些在党的,我看没有几个能跟老子比的。”

    东方闻音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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