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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连载』 《黑白》 作者:储福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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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31:11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一

  陶羊子依然在戏院里做事。这天,秦时月来戏院看到陶羊子,一脸惊诧。
  陶羊子对秦时月说:“我没有成为棋士。”
  秦时月说:“来来来,我不明白了。告诉我,那天你是怎么下棋的?”
  陶羊子对秦时月从不隐瞒什么,就把那一天下棋的经过说了一下。
  秦时月听了,反而笑起来,用手点点他说:“你啊你……我有一次还在心里念叨:这陶羊子倒是君子坦荡荡,进了芮总府当棋士,也没到我这里来谢一下。我总算还是一个举荐人吧。没想到你根本就……”
  陶羊子说:“我还是要谢你的。你一直善待我。”
  秦时月说:“看来还是一个宿命啊,你命中的戏曲之魔没去。再说,便是性格即人生了。好好的,你去扑吃两个棋做什么?这一扑就把好好的一个棋士扑开了。这也是命。人生啊就是这样,其他什么时间都可以随便的。但关键时刻需要把握自己,需要特别想一想再行动的。”
  陶羊子说:“是啊。可我那是在下棋啊。”
  秦时月走到包厢里坐下,伸手让陶羊子倒了茶来,又笑说:“这使我想起一件事来。大概是三年前吧,日本来了一位职业棋手,听说在日本棋界颇有名气,是芮总出面请来的,与研究会的棋士下的都是让子棋。芮总当然要和他下一盘。两人一坐下来,芮总抓着白棋不放手。日本高段当然不同意,说,这样回到日本国,如何受得了国内棋界的笑话。说来说去,芮总同意了被授两子,但他还是下白子:先在盘上摆下了两颗白棋。”
  陶羊子也笑了。他现在完全明白芮总的棋事了。只是以前怎么没人告诉他呢?有一段时间,他总会想着这个驰骋沙场的芮总,具有如何强的棋力呢?
  那个日本高段让两子还是胜了芮总。于是,日本高段一直没有拿到芮总邀请时答应给的盘缠和资费。他去芮总府要钱,芮总府的人总说芮总忙,一时没空。后来还是俞参谋出面,让日本高段与芮总重下了一盘授两子棋,日本高段这次输给了芮总,他拿到钱回日本去了。

  秦时月说:“你再去要求与芮总下一盘棋,这次输给芮总吧。”
  陶羊子说:“那样下棋还有什么意思?我不去。”
  秦时月看了看陶羊子说:“君子不吃嗟来之食?”
  陶羊子说:“我算什么君子?只是个会下棋的,不过,那样送输的棋,我下不来。说真的,棋盘上对芮总让了又让,我本来就忍不住了。”
  秦时月笑起来:“忍,乃大器之才。”
  陶羊子说:“说是说,下棋时,哪管得了那么多。”

  这天,陶羊子到任秋家去。好些天没看到她了。陶羊子总会想到任秋,他自认为是师父托他关心的。也不知师父回来了没有。
  进了院子,看到任秋家门上挂了一把锁。长铁锁上有点锈斑。陶羊子想,任秋不会搬了地方吧。他回头走到街上,正走着,就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定眼看,是胡桃。他在一本正经地给人算命。就听胡桃说:西方属金,刀兵之地。金生水,你就往南方去吧。
  有些日子没见胡桃了,发现他的个子蹿高了一些。虽听他满口胡说八道,陶羊子却有着亲近的感觉。陶羊子自小是读书人,偏却与胡桃在一起觉得自在,而不习惯与芮总府之类的上层人物交往。
  听胡桃算命的是个中年妇女,给了几个铜板,将信将疑地去了。胡桃在手里掂着几个铜板,转过头来,见到陶羊子,突然想起来,问:“听说你到芮总府去下棋了,下得怎么样?”
  陶羊子不想由他嘴里吹出那些事来,随便地应了一句:“只是下了一盘棋罢了。”
  胡桃根本不在意下棋能否下出名堂,说:“对了,说到棋,我找到了一个地方,那里都是下棋的人。下的就像你那样的棋子。”
  胡桃说的地方是南城的钟园。其实陶羊子早就听说过这个地方,就像苏城的余园。但余园的印象在陶羊子心里,如同一片阴影。此时,陶羊子却突然想去钟园走走,他确实很想下一盘棋。
  钟园在市中心。园子虽小,有假山与小亭,有石雕松梅竹漏窗,是私家花园的格局。园中棋人不少,比余园多了一点人气。
  胡桃居然在这里也找到了熟人。胡桃招手让那位穿对襟服的人过来,说给他找了一个对手。穿对襟服的人打量了一下陶羊子,笑着摇头说:“我已经下过两盘,要走了。”
  胡桃急说:“你小看人了吧,人不可貌相,海水不是斗量。羊子哥可是去芮总府下过棋的。看来你不可能是对手,我去找这里最厉害的人来下。”
  穿对襟服的人根本不信胡桃的话,说:“芮总府的棋也不都好。前天有个执事就被我杀得大败呢。”
  胡桃笑说:“你吹吧吹吧。”
  穿对襟服的人问陶羊子:“你信不信?”
  陶羊子点头:“信。”
  穿对襟服的人像是要证实自己的话,叹了一口气说:“我还是来下一盘吧。”
  于是两人对坐下来。陶羊子棋瘾上来了,只要有棋下,并不计较对手。他也从来不小看对手。
  走了几手,陶羊子就知道对方的棋还在初级水平。陶羊子没一会儿就围着了一片大空,还尽量手下留情,不多吃对方的子。
  枰上争强,凡棋弱的一方,往往发强手却不清楚是否无理。陶羊子一挤一打,便把穿对襟服的人那几颗冲入白空的子提了。一旁看着的胡桃,起初有点不耐烦两人在盘上放子,头转来转去地看着两边,慢慢地他看出点名堂来了,特别是看到从盘上提起的子,他有了一点兴趣,说:“你怎么又把他的子拿了?他刚才拿了你一个子,你已经拿了他好几次子……”
  陶羊子说:“这是吃子。”
  胡桃说:“是不是吃的子多就是胜了?……我会下象棋,吃的棋多当然实力强了,不过要吃了对方的老将才能算赢。”
  陶羊子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围棋有点像象棋,象棋吃棋是为了吃将,围棋吃子,为的是围空,占最大的地盘。”
胡桃说:“占地盘嘛,我懂。……青红帮打架也是为了占地盘。”
  穿对襟服的人把棋投了,说:“你就懂地盘。把流氓的做法用来与围棋比。围棋可是雅人做的雅事。”
  胡桃说:“雅不雅不管,你怎么把棋弄乱了?”
  陶羊子只是一笑。穿对襟服的人说:“认输还不可以吗?”
  胡桃突然对围棋有了兴趣,拉着陶羊子要下一盘。胡桃说下棋吃子围空,他都懂了,很好玩的。
  陶羊子经不住胡桃纠缠,便让九子与他下一盘。陶羊子拦空,胡桃不管。但他不想让陶羊子吃子,每当黑棋被吃,胡桃就说:“我还没看清呢。”
  见两人下得热闹,有人过来围观。胡桃拉着穿对襟服的人央求:“你帮帮我呗。”
  穿对襟服的人说:“看棋不语真君子。你对家是高手,很讲棋理的。我可不能开口。”
  陶羊子笑笑。其他旁观者看着有趣,也就插了嘴,陶羊子还是笑笑。陶羊子本来觉得胡桃不懂棋,与他下实在没有意思,有人指招,多少下得不是那么无趣了,所以他不在意旁观者说话。
  穿对襟服的人看了一会,因见陶羊子并不在意别人开口,忍不住也插了一句嘴,随后又自嘲说:“你看我,本不该说的。只是你这小兄弟的棋太臭了。……当然不臭能被人让九子吗?……不过,我这一插嘴不就等于人家要让我九子了吗?”
  陶羊子不说话,把白棋东一手西一手地摆着。旁边看棋的人都忍不住插嘴了。此时,已不是胡桃下棋,而是别人借他的手落子。每一步都由旁边的人指点着走。
  有人点了空说:“输多了。不用数了。”
  胡桃说:“为什么不数?”就数了一下,输了十几个子。
  有人说:“不可能让九子的。你再下一盘。我们帮你,输不了的。”
  于是胡桃拉着陶羊子再下,在盘上放了九子。
  陶羊子依然不紧不慢地摆着白棋。旁边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插着嘴,有时争执不下,胡桃就很民主地等着他们的争论结果。偶尔他会插嘴说一点自己的看法,倒好像是在帮别人走棋。
  这盘棋下到半个小时后,人越围越多,几乎所有的人都插了嘴。关键时刻,有个矮胖的中年人插嘴讲话,一旦他说了话,好多的人都不出声了。只有胡桃说:“这步棋算什么嘛?”既然没有别人争议,胡桃还是按矮胖的中年人说的走了棋。这么又走了一会,众人发现黑棋的空已不如白棋多,黑棋还是输了。
  矮胖的中年人摇着头说:“棋都走乱了。走棋嘛,还得一对一才对。不是人多就力量大。你一步我一步的,没了棋路。棋是要有棋路的。”
  胡桃说:“刚才还是听你的多。要不,你来下,羊子哥照样杀败你。”
  矮胖的中年人看看陶羊子。陶羊子有兴趣和他下一盘。刚才见他指的几步棋,知道他有一定的棋力。矮胖的  中年人身子不动,只是摇着头。这时从他身后挤进来一个身着西装的人,嘴里说着:“让我来下一盘。”
  这个穿西装的也是个好棋者,常与西洋人做生意,人称英格西。英格西与矮胖的中年人棋力相当,平时互有胜负。
  英格西坐下后说:“我就不用让九子了吧。让我自己放几个吧。”
  陶羊子点点头。英格西怕输了丢丑,放了四颗黑棋占了四个角的星位,后来想了想,又在盘中天元上放了一子,成了让五子的局面。矮胖的中年人摇了摇头,觉得像英格西这样的棋手也自放五子,太示弱了。
  开局,白棋挂角。这盘棋没有人插嘴了。看得出英格西的棋力在这里是属上等的。下棋说嘴,都是上手说下手的。
  英格西下得细心,不敢拼杀,与陶羊子争着围空。白棋还是东走西走到处放着子。英格西觉得陶羊子的棋走得飘飘忽忽。他虽占了五子要点,却依然无从用劲,像是手脚被缚住了。他是个会下棋的,细细一想,就明白陶羊子白棋的妙处了:虽然飘忽不定,但每一步都很实在。让五子棋,就像下象棋让了一个车和一个马,一开始的力量悬殊很大,重要的阵地都掌握在手。可是下着下着,那几个子的重要性便一点点地失去了。英格西意识到面前是一个从未遇见过的高手,不敢莽撞,一步步地走在了实处。
  陶羊子也觉得英格西的棋走得还是不错的,只是他过于小心了,反而让自己得到了方便,可以大展手脚。走到后来,矮胖的中年人在旁边嘀咕道:“呀呀,怎么黑棋快要不够了呢。”

  英格西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官子很快就收完了,数子下来,黑棋与白棋同样是一百八十子半。按规矩,让五子棋,执黑要贴还二子半。这么一算,英格西执黑棋输了两子半。
  英格西在钟园里虽然不是最强的棋手,也算是上一层的棋手,居然被让五子还输了。这一来,人们都相信这位陶羊子的棋力真的不在芮总府的棋士之下了。也有芮总府的棋士来过钟园,西南王曾让四子和一个与英格西差不多水平的棋手下,西南王大杀大斗,以吃了一条大龙为结果。像这样兵不血刃就胜了棋,懂棋的人明白,陶羊子的棋上功夫是很深的。
  英格西放下了棋,诚心诚意地说:“高手在上,实在输得心服口服。”
  陶羊子与英格西复起盘来,一边复盘,一边摆着各种变化。对于白棋看起来平常的一步,陶羊子说到了黑棋可能展开的种种招数,而白棋又会如何应对。英格西以为自己走得对的几处棋,陶羊子都在变化中指出毛病所在,并指出应该走的正招。高手下让子棋的时候,往往会下骗招引对手上当,陶羊子下的白棋却一处骗招都没有,有的复杂死活处,以英格西的水平是看不清的,但该补的地方,陶羊子还是补了。
  这么一步步复盘下来,不但是英格西,连矮胖的中年人也心服口服了,他们确实无法理解到那一步。
  英格西站起来说:“受教受教。”随后他捧出两块大洋来,递到陶羊子面前。陶羊子觉得有点突兀。虽然也明白通过棋上胜负,下手给上手送钱是常事,在苏城余园,他多次获得过,可那是赌资。然而现在,英格西似乎是给老师送束脩,带着尊重之意。胡桃毫不客气地伸手收下了。
  陶羊子看看时间不早,还要去戏院上班呢,他站起来准备走,旁边的棋手立刻让开路来。
  英格西突然说:“君子,陶。”
  陶羊子停下来说:“兄台请讲。”
  英格西说:“刚才听小兄弟说你去芮总府下过棋。我认识这位小兄弟,了解他的说话方式……并没当真。不过,与你这一盘棋下来,觉得你与芮总府棋士,在棋力上应该没什么差距,说输说赢,都浅了。可以说是一个层次的吧。是不是这样?”
  这个英格西很会说话。陶羊子不由想了一想:在芮总府他下了几盘棋,与袁青的一盘棋,无法分出高低来;虽然胜了与西南王的第一盘棋,但与西南王的第二盘棋,自己也说过如果当时顺着下,可能要输的。与其他棋士没下过,不好说。与方天勤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对弈了,不知他的棋力进展如何。而芮总的棋本来就不能算在棋士之中。
  陶羊子也就点了点头。棋手吹自己的棋力,是最习惯的表现。棋场流行这么句话:老婆是人家的好,下棋是自己最强。陶羊子没有否认自己进芮总府下过棋,也不认为自己的棋比芮总府的棋士差。若在平时,钟园的棋手肯定不相信,会认为陶羊子吹嘘。但现在他们认同了英格西的说法。
  矮胖的中年人犹豫了一下,问:“你,是不是在戏院里做事?”
  陶羊子说:“是。”
  听这么一问一答,有人便接话:“我也听说你就是那个戏院打杂的吧。”此人说完觉得有点冒昧。
  陶羊子又点头说:“是。”
  这下大家都信了。早就听芮总府里的人传说,有个戏院打杂的,棋下得好,传来传去,还曾传过多种版本,甚至说到他曾闭着眼睛杀败了芮总府棋士。
  陶羊子出了钟园。胡桃跟着他到街上,手里握着两块大洋说:“下下棋就能赚两块大洋,比我拽到十个有钱人算命得的还要多。羊子哥到底不一般。”
  两个人穿过五角场马路,到对面一家有名的清真馆子里吃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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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又一年的冬天过去了。这天上午,陶羊子买了一包任秋最爱吃的桃酥,去她家里。
  小院里静静的,一扇木门关着。
  任秋还没有起床。听到敲门声,她穿着内衣过来开门。天气虽然不那么冷了,但气温还有一点早春的寒意,随着陶羊子的进门,带进一股寒风,任秋不由缩了缩身子,小巧的身子很好看地颤抖了一下。见到是陶羊子,虽然有点意外,任秋还是有点高兴。
  微暖而轻甜的气息裹着了陶羊子,陶羊子突然有一种冲动,就想抱抱眼前的女性身躯。
  关上了门,往屋里面走。因为拉着窗帘,整个屋子暗蒙蒙的,溢着一团女孩的香气。这暗中的香气,陶羊子过去曾感受过,但没有像现在这么浓。桌上搁着一盆水仙,正开得盛。陶羊子嗅了一下,清香入鼻,他喜欢这味道。
  一股混沌的热力从陶羊子下腹部涌起,他吸一口气,在心胸间压着这股力,沉与浮的丹田之气,如黑白之色在旋转,使他觉得自己的内在在摇晃。
  年轻的陶羊子有着对女人的渴望,有着对一个安静的家的渴望。这段日子,他想到了要成一个家。那日,英格西带钟园老板到戏院来找他,提议他到钟园去下棋,钟园每月会给他酬金。
  钟园的生意虽不只是棋室一项,但以棋室得名。钟园老板希望陶羊子能给棋室带来人气和名望。
  英格西拉着他的手说:“戏院那点工资太少了。你还是到钟园来吧。”
  陶羊子应了,但他没有辞去戏院的事,只是每天去钟园走走,与人下一、两盘棋,下完后,给对手复一复盘,谈一下棋的变化。对他来说,有棋下,是件快活事,再说,他还有酬金拿,比戏院的工资要多多了。
  与陶羊子对局的棋手,从他复盘讲棋中学了不少,会另给他一点钱。但陶羊子谢绝了,他明说钟园老板是给了他钱的。对局的棋手依然想意思意思,便请他吃饭或者送点东西给他。这让陶羊子添了一点男人的自信,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成家了。
  “你真的赚钱了?”任秋说。
  陶羊子说了自己的新工作。
  任秋嘟着嘴说:“还是下棋啊?”
  陶羊子说:“我喜欢下棋。”
  任秋说:“那还不如在芮总府当棋士。天勤一个月拿好多大洋。……我还是不喜欢你们下棋。你们男人就喜欢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每天对着一个棋盘几颗黑白棋子,多无聊。烦不烦啊?天勤和你还不同,他总在大场合出出进进。”
  陶羊子和任秋在一起,听着她咕哝的话,感受着她窸窣的声息。陶羊子从前的生活,或是客居或是孤独,只有在她这里,才有随便而温馨的家庭感觉。她有时会给他倒一杯豆浆,或者给他吃一点她藏着的小点心。
  她走近身来把他衣领翻正的时候,陶羊子忍不住,就把任秋抱住了,一团温暖柔软的女性肉体感觉,胀满了他的整个身子与内心。
  她带着一点笑声,像憋在嗓子里的笑。
  抱了一会,陶羊子放下手后,任秋说:“你还没有碰过女人吧。”
  陶羊子想到了女老板和钓鱼街的尤姐,似乎她们都不能算。那么怎么样才能算呢?
  任秋见他没回答,皱起眉头来说:“看来你是碰过的。是不是还与女人有过关系?”
  陶羊子赶忙说:“不不不……当然没有。我主动抱的女人,你是第一个。”
  任秋说:“那么就是说有女人主动抱过你?”
  陶羊子不再否认。
  任秋笑说:“看不出来,你还很有艳福的。……居然会有女人对你这个老实头……我以为你大概只会对我这样……她是怎么样的人呢?”
  陶羊子脸有点红了,摇头说:“没什么的。偶尔一下嘛。”
  任秋说:“女人只会偶尔主动一下,你还以为她们会对你……”她不再说下去,笑得咯咯咯咯的。
  陶羊子很想再伸手把她完全地抱住,整个地贴紧着她。他的心里有着欲望的冲动,需要他使劲压抑着。他已经抱过任秋,他觉得对任秋有了一种责任。
  陶羊子突然想到了方天勤,不知天勤抱过她没有?天勤还会进一步吧?陶羊子看到方天勤与钓鱼街的女人出进过。他不可能是童男子了。陶羊子对童男子是很看重的,他的第一次应该给他喜爱的女人,应该给他的妻子。这样一辈子与她生活在一起,才没有欠着什么的感觉。
  小时候他们在水塘边,她穿着薄薄的短衫,她的肌肤带着暗色的白,他们抱在一起。亮色中的梅若云永远只在远处浮着,陶羊子不愿把她当做自己肉体欲望中的对象,在意念中他也不愿亵渎了她。


  在陶羊子的意象中,梅若云是白色的,任秋是黑色的。其实现实中任秋的肤色还属白晳的。可是在陶羊子的感觉中,“她”在暗色中接近着意象中的自己,“他”与“她”在幻想的天地中,展示着肉欲的形象变化,“她”不具污染,而“他”也没有内疚。
  陶羊子鼓着勇气说:“天勤,他……来过吗?”
  任秋抬起眼来,看着他,也许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天勤。她有时候提起方天勤,陶羊子总是避开的。
  陶羊子说:“他是有别的女人的。”
  他终于这样说。在这个人面前说另一个人的不是,他需要克服一些心理的负担,但他认为自己说的是实话,这是他心理上的底线。他不希望任秋跟着方天勤。
  任秋的脸阴了。陶羊子等着她的反应,不知她会气恼还是指责。任秋低下头去,陶羊子没想她会是这个样子,他不希望她是这个样子。这是为什么,他也弄不清。
  任秋说:“我知道……”
  陶羊子喘了一口气。她知道这件事,那么她不会认为他搬弄是非了。她大概会觉得他是在嫉妒。其实他确实是嫉妒,他见天勤与她在一起就有这感觉。
  任秋突然抬起头来说:“你提他这个做什么?他对我很好。他也说他对我好。总要比你多长时间来看我一次好。他带我出进好多大场合,带我去看很多我没看过的……跳舞场也带我去过。”
  陶羊子突然有点儿泄气,却又有点儿冒火,说:“去那种地方好吗?有钱的人钱比他多得多呢,那些有钱人都是有几个女人的。你喜欢那个样子吗?”
  任秋说:“什么样子?什么样子?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女人就该哪里也不去,就该在家里等着吗?”
  说着她的身子一扭,不理陶羊子了。
  陶羊子一时间很想杀败天勤。方天勤对他来说,总像是在暗色的意象中,活跃着的一个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黑影。

  过了新年,陶羊子在钟园下了一盘让三子棋,他觉得自己的棋在退化,缺了激情。以前他对下棋有着一种迷恋,到棋紧的时候,他会生出颤抖般的快感。有一段时间,那种快感如魔般地颤抖在心里,特别是执黑棋搏杀时,会使这种快感加剧。
  钟园里好棋手少,与他们对局,总没有吃紧感。棋手希望的便是遇上强劲对手。
  陶羊子提着一包刚出锅的糖炒栗子去任秋家,他渴望着家的温馨,正走到任秋家前面的一条巷子,从后面赶来一个人,大声地喊他。陶羊子回身看,是胡桃,他跑得气喘吁吁的。
  “芮总府的人来找你。”
  陶羊子问:“在哪里?”
  胡桃说:“在钟园。”
  陶羊子说:“是吗?我刚从那里出来。”
  胡桃说:“你前脚走,他后脚就到了。”
  陶羊子转身跟着胡桃走。到了钟园。走到厅堂一看,正中坐着的是芮总府的马弁。
  马弁见到陶羊子,起身说:“你还真难找。走吧。”
  陶羊子说:“去芮总府吗?是不是让我去下棋?”
  “走吧,自然有事找你。”
  马弁却没有带陶羊子到芮总府,他们转到一条僻静的街上,街面宽宽,两边商铺门前悬着纸灯笼,住户门上贴着对联,还残留着年节上的气氛。
  进了一个院落。这座街边楼外面古旧,里面却显亮堂。马弁带他上了木楼,楼道宽敞,楼板旧了,踩上去有点吱嘎声。推开一间门,却见俞参谋与一个女人在里面,俞参谋看着壁上的一幅挂画。身边站着的女人,有着一点梅若云的气质,一件开襟领的夹衫,似从旗袍变化成的,脸上略有化妆之色,明艳但不俗气。
  俞参谋转身,见了陶羊子,点了点头,便握着女人的手坐下来,随后对陶羊子说:“你们认识一下,这是看院的花红。要是你早几年到南城,凭你在戏院做事,就会知道她的名头。是个有名的花旦呢。”又对女人说:“这位陶羊子是了。”
  花红看来已听说过陶羊子,点点头。
  俞参谋又笑了说:“你们以后会常见的。她在这里做事。这里就是围棋研究会,棋士们常到这里来聚聚,活动活动,就像是西方人的沙龙。说好听一点也就是芮总府的棋士院。”
  俞参谋摆摆手,让陶羊子也坐下来。花红给他们每人端了一杯茶,自去了。俞参谋对陶羊子说:“芮总一直很忙。外事刚平,内事又烦神。中国自古多内乱,武事怕还会有些年头。到内外全安定了,才有文化发展的时候。……芮总是做武总,在其位谋其政,但他心里存的却是文事。围棋研究会,便是按他的意思办的。外面都说是芮总府棋士,芮总也愿意这么称。棋士走出去也有面子,是不是?”
    俞参谋说了一会儿芮总,这才说到正题:芮总今天下棋时,想起了陶羊子,这就派他来找陶羊子,让陶羊子进围棋研究会当棋士。
  陶羊子一时有点发懵,以前曾想着要成棋士,但久久没了下文。现在他根本没有再想成棋士,却告诉他,他就是棋士了。
  俞参谋说:“按说你早该进研究会的。我觉得你虽做的是杂工,更多的却显着文士气,到底是读书过来的。……只是心性不能太重。人生于世,要有性,但不能过于顺着性。谁都想顺着自己的性,你只顾顺你的性,别人也顺着别人的性,于是就有了冲突。人世的大小不和,都是如此,国事也是如此。当然,人,位高了,顺着性做事可以多了,位高权重嘛。但还是要照顾到低位人的性,这也是我常劝芮总的。”
  俞参谋的一番话,似乎有点没头没脑,陶羊子却听的明白。他想着,他是芮总府的棋士了,和天勤一样了。他想到任秋也会高兴,会答应和他成一个家。
  俞参谋接着说:“按你的棋力,进芮总府当棋士是对的。既然成了芮总府的人,就不要再去做戏院杂事了。当然,在钟园里走动走动,下指导棋,身价还算高一些。总之,芮总是个要面子的人。说起来芮总府的人,做那些低层事,于芮总的面子不好看。你要去戏院,就定一张票,让戏院送来也只须一句话。”
  陶羊子本想回说,自己已喜欢在戏院里做事听戏,只是想到刚才俞参谋谈心性一说,让他有所悟,觉得不该气盛顺性,也就点头应了。
  俞参谋说一声:“常来研究会走走。”便走了。
  这时,花红从旁边房间出来,她告诉还有点愣愣的陶羊子,他已是研究会的棋士,棋士的活动在这里,棋士的酬金都在月头上拿,也就是三天以后。陶羊子觉得还是有点无法相信,他就这样成了芮总府的棋士。原以为会有什么比较郑重的仪式,起码由芮总来宣布的,可他连芮总的面也没有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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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陶羊子在芮总府的账房里领了第一笔酬金。出来的时候,见到了袁青。这孩子站在房门口,明显是等他。这孩子与他的关系不同于其他棋士。其他棋士看到陶羊子,都只是点点头。他们知道他也是棋士了,这一点头招呼,含一点同道人的味道。
  袁青问陶羊子:“你拿了多少?”
  陶羊子摊开手中的二十块大洋,大洋被他的手握得暖暖的。他还是第一次一下子拿到这么多的钱。
  袁青说:“你和我一样,是三等。”
  陶羊子这才想起芮总府的棋士有等级。自己刚来,拿三等就不错了,这些钱比他过去一年卖报赚的还要多呢。不过三等二等一等,都是芮总定的,看来并非按时间定等级,袁青年纪虽小,来的时间却不少了。那么又是按什么定的呢?
  袁青拉着陶羊子说:“走走走,我们下一盘去。”
  袁青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着:“总想要和你对一盘。和你下棋有劲。这里的人都不和我下,可能认为我是三等,与我下输了丢脸?……我看他们不比你下得好。我就认为你下得好。”
  走到院门口,见几个棋士在那里站着。
  北平来的棋手朱明笑说:“这下袁青小霸王找到对手了。”
  陶羊子移眼看去,发现西南王不在,不知道西南王去哪里了,他喜欢这个杀棋强的棋手,很想再和他杀一盘的。
  袁青忍不住说:“在这里站着,还不如去下一盘。”又直嚷着走走走。
  就听有人说:“往哪里走?一拿到钱就要走了?”说了,跟着一串笑声。大家知道是俞参谋。
  俞参谋招招手,大家进了厅堂。俞参谋一本正经地居中坐了,难得见他如此严肃。俞参谋开口说:“上一次日本人松三来下过棋,这次托人传信,将有两位日本职业棋手来中国下棋,从东北开始一直南下,最后一站到南城。”
  俞参谋顿了顿,接着说:“我看了一下日本方面的报纸,已有这消息,说是来下棋,报纸渲染,要以棋文化横扫中国。他们最终的目标,便是芮总府的棋士。上一次松三来下棋,棋力就不弱,可他还只是个业余棋手,日本的职业棋手,实在是不好对付的。”
  俞参谋拍拍椅子扶手说:“与诸位知会一下。大家可以多训练训练。你们知道芮总恨的便是日本人,战场上日本人军火厉害,中国强不过它。围棋是中国传到日本去的,却也出现日本人称王称霸的局面。芮总没脸,大家都没脸。”
  大家听懂了俞参谋话里的意思:国人互相下棋,输赢是小事。与日本人下棋,输了便不是一般的丢脸,胜了也不是一般的风光。
  谈完了,众人出芮总府去了。陶羊子走到大门口,突然站停,对袁青说:“我还有事。”
  袁青说:“有什么事比下棋更急的?”
  陶羊子想到了秦时月。他当这个棋士几天了,也没去看过秦时月,上次说过要谢他的。他也想到了任秋。他一直没确信自己是芮总府的棋士了,现在领到了酬金,不信也信了。他该告诉他们一下。
  陶羊子说:“真的有事。”他本来也是嗜棋如命,有袁青这样的对手,真是求之不得。只是想到与袁青下一盘棋,没有一天时间下不完。人情之事须为先。
  “你是不是进了芮总府,也不想与我下棋了?”
  陶羊子说:“你看吧,我有事在心里,自然不能静心与你下,你胜了也算不了什么,这样的棋下了也没意思啊。 这样吧,我欠着你一盘棋,有空的时候,我们一定下一盘。下二盘下三盘都行。”
  袁青看了陶羊子一会,认准他不是虚话,便约定了: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他们好好地下一个三番棋。

  陶羊子拿了钱,确定自己是芮总府的棋士了,想着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秦时月。秦时月在他的心里分量很重,他很想对秦时月表示感谢。
  秦时月一看到陶羊子,就笑着说,:“你终于成了芮总府的棋士。我已知道了。”
  陶羊子不好意思地说:“今天才拿到第一次的酬金,想请你吃一顿饭。”
  秦时月说:“好好。这顿饭我吃。……其实,你应该了解我,只要你来看看我,告诉我这件事,让我为你高兴便好了。”
  陶羊子说:“我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你。”
  秦时月看着陶羊子说:“我听说此事已经有几天的时间了。你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吗?我真佩服你,你真有耐性。你的棋也表现了非凡的耐性。你的棋有诸多长处,可能别人也是有的,也许会超过你。只是这份耐性,我还没见哪位棋手超过你。”
  陶羊子慢吞吞地说:“我是个慢性子吧。”
  秦时月笑起来说:“有的事情可以慢,但有的不能慢。一慢就错过了,一失永失啊。”
  秦时月对陶羊子说:“请客还是别请一个人,第一时间也应该给你的其他朋友,就请几个你愿意请的人一起吃饭吧。”
  陶羊子出了秦府,想着要请的朋友,立刻就想到了梅若云。这一刻,梅若云的形象一下子冒出了头,是那样的清晰。他就往梅家去。他曾多少次在颐园路上徘徊,但还是第一次寻找梅府。
  在这条僻静的小街上,坐落着一幢幢黄墙红瓦的小楼,每幢小楼都有一个较大的院落。梅府在两条街的交叉口上。陶羊子按响了门铃,门打开,是梅若云。她又长高了,显得清秀,也显得丰满,脸色白净,见了他,眼眸一抬晶晶亮亮。
  “是你,你怎么……会来了。来来来,进来进来。”
  梅若云把陶羊子领进自己的房间,房间不大,里面的摆设也很少。显目处是一堆书,还有一把琵琶。房间充满女孩气息却又那么简单清雅。陶羊子坐下来,端过梅若云给他倒的茶,便嗫嚅地说了来意:请她晚上吃饭,并转述了秦时月的话。
  梅若云静静地听他说完了。她没有说祝贺的话,默默地看着陶羊子,然后说:“是不是你没进芮总府,就不到我家来?”
  陶羊子想到梅若云以前几次邀请过他到家中来。他便老老实实地说:“我没勇气来。”这一句话说出来,陶羊子并没觉着怎么,梅若云却停了口,没再说话,一时间,脸像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映红了。
  梅若云轻轻地说:“一定要有芮总府的头衔,才有勇气么?”
  陶羊子听着了,有些发怔。梅若云因为他的发怔,腾地脸如春色了。她本来是随心顺口说话,细想起来,好像认为他说“勇气”,便含着什么意思,而她的话也含着意思,是鼓励的意思。
  陶羊子从未见过梅若云如此情色,他嗫嚅着,什么也说不出来,这就想着要走,站起身来。梅若云也有点不好意思地起身送他。梅若云送到院门口,陶羊子说了一句:“你回去吧,晚上见。”梅若云就回头了。
  陶羊子的感觉这才仿佛活动起来,只觉刚才所见的小院如仙居一般清静安适,丝毫不染尘色。

  胡桃一看到陶羊子,就说:“几天没见,你的脸上放着红光,显有大好事,是不是带色的?”
  陶羊子不想瞒他:“我是围棋研究会的棋士了。”
  “请客请客。”胡桃大叫着。
  陶羊子把他也带到了鸿居楼。胡桃是他来南城第一个熟悉的人。戏院的工作也是胡桃介绍的。他一直把胡桃当做朋友。
  鸿居楼做洋派生意,是烩成一锅的外国口味。秦时月预定的是一个日式包间,名为富士居。陶羊子与胡桃进去时,见梅若云已经坐在里面的榻榻米上,她穿着一身黄底夹花的中式绸装,盘膝而坐。
  胡桃一进去,开口就叫:“梅姐。”口甜得像抹了糖,并朝陶羊子挤着眼,调皮地说:“羊子哥请客,只是为着梅姐吧。”又说:“羊子哥见了梅姐,就不再正眼看我了。”嘴上这么说,看到矮桌上放着的四碟开胃的小菜,就用手拈着来吃。
  梅若云红着脸,只顾朝胡桃笑。胡桃这样的甜嘴,让气氛变得活泼泼的,她自然觉得有趣。
  胡桃刚坐下,就跳起来说:“谁定的这么个地方,连坐的椅子都没有,盘腿像做和尚一样。”
  正说着,外面小姐把秦时月让了进来了。陶羊子让秦时月上坐。秦时月也不推辞,潇洒地扬一扬手,对梅若云打了一个招呼,看了一眼胡桃,在上座坐了。胡桃还是第一次见秦时月,听陶羊子说他学问很大,也就收着了嘴,没有开口给他看相算命。
  秦时月让陶羊子点菜。陶羊子哪会看菜单,请秦时月点。秦时月也就接过菜单,点了几个菜,一边点一边报给梅若云,询问她的意见。梅若云看来对这些菜名有所了解,只是点头。秦时月又问陶羊子的意见,陶羊子说:“我是不懂这些洋菜的。”
  秦时月便随便地问了一下胡桃:“这位小兄弟想吃一点什么菜?”
  胡桃老实不客气地把菜单拿了过来,看了一会,也不知看懂了没有,指着上面的两个菜,说:“我添这两个吧。”秦时月一笑,小姐就去端菜了。
  胡桃盘腿坐一会,又在矮桌边站一会,一边吃一边说:“吃是不怎么,就是颜色好看。”接着端上来的是他点的冰淇淋。时值初春,胡桃一边吃一边说:“好吃是好吃,就是冷了点。”梅若云吃不了冷的,把她的那一份给了胡桃。
  胡桃点的第二个菜是放芥末的生鱼片。陶羊子和梅若云都吃不来。胡桃吃一口就叫:“把什么东西端上来了!纯粹辣人眼睛的。”又说:“这算是什么东西嘛,外国人就喜欢怪东西。”因为是他点的,他只得强吃着,吃了两块,眼泪就出来了,鼻涕也跟着出来。陶羊子与梅若云都看着他笑。

  陶羊子并不急于回到那单身的家。他独自在南城夜晚的街道上信步走着,眼前的坡路旁有一片冬青和雪松,陶羊子感觉气息清新。南城城中有水有山有林,自古就是帝王争夺的风水宝地。来南城也有几年了,陶羊子第一次感觉夜晚的南城是这么美。
  沿着长街往前走,几乎穿过了半座城,眼见两边灯火稀了,陶羊子拐进巷子,走到了任秋住的小院。他心情愉快地走进院里。秦时月让他邀朋友共进晚宴,他没有想到任秋,在他的感觉中,任秋不是他的朋友,应该算是他的亲人,她的所在让他觉得温馨,虽然有时也觉着烦恼,不管温馨还是烦恼,总有一种家的感觉。这一刻他就想与她在一起。

  陶羊子很想对任秋说的就是,我也是芮总府的棋士了。他内心里也有着常人的虚荣感觉,对其他人,他没表现出来,只有对任秋,他可以坦诚地显露,可以把一切对她诉说。
  陶羊子一眼看到坐在屋中的任秋,她的眼光对着的却是另一个人。不用细看,陶羊子也清楚,是天勤。两个人都移过眼光看陶羊子。这一刻,陶羊子本来那回家的感觉,好像变成了突然闯进了人家的家。
  方天勤说:“你也来了?”
  方天勤的口音中的“你”有着特殊意味,特别地显着乡下口音。
  任秋也跟着说:“是啊,这么晚了。”
  陶羊子立刻想到,他本来是来告诉任秋他进芮总府的事,想让任秋会为他高兴。但现在看来,天勤已经告诉了她。他来晚了。就像下棋一样,他酝酿了好久的一步棋,对手抢先落了子。
  任秋站起来,把身下的凳子踢给了他,她自己坐到了床边。陶羊子坐下来。三个原来从一个乡镇出来的年轻男女,就这么坐着,互相看着。
  见陶羊子没有说话,方天勤说:“都传你今天请客,与朋友一起庆祝你进芮总府。听说你请了好多个人……我嘛,与你算是棋友。任秋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总该把我们请上吧。”
  陶羊子想说:这不是来了嘛,是想单请她一下。
  可他没说出来。旁边任秋便说:“是啊,请别人也不请我。听说是洋餐,我还没有吃过。”
  任秋总是跟着方天勤的话说。陶羊子越发觉得自己在天勤面前是完败了。于是说了一句:“天勤,我们真的好久没有下棋了。什么时候好好对上一盘。”
  陶羊子话语中带着了一点挑战的口吻。这是他自己也没想到的。
  方天勤说:“你刚进芮总府,就想着要斩我了?”
  任秋扭过脸去。陶羊子见识多了,心里也明白任秋很不想听他们一见面就谈棋,可今天天勤每句话都挤兑着他,让他忍不住脱口而说。
  任秋说:“你们俩都在芮总府下棋,在那里还没下够,谈棋也没谈够啊。”
  天勤朝任秋笑笑,那意思是他先说到棋的,不是我说的。陶羊子觉得在任秋面前,自己对天勤就更没说话的胜机了。再说什么都似乎不对,自己总不如天勤表现出来的那点与任秋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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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32:44 | 只看该作者

二十四

    陶羊子穿着一身新长衫从巷子里走出来,女老板与巷里的人都朝他看,他有一点别扭。走出巷子,没有了熟人的眼光,他心里才放松开来。在那些熟人眼里,陶羊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其实,改变他形象的还有他的头发,他去理发店理了一次发,是那种门口有红白蓝转花筒灯的专门理发店。这两项花费相当于他在戏院时半年以上的工资,他并没在意。他现在有钱了,他用不了那些钱。
    陶羊子想到,也许该给自己换一个地方住了。买新衣服和理发,都是任秋陪着他去的。任秋一边拉正着他试穿的衣衫,一边说:“你住的那个地方,就像狗窝一样,巷里巷外,到处冒着阴沟里的污气。不讲究地方穷不穷,还是要看脏不脏……天勤就不像你,他现在要干净得很。”
    陶羊子不想听到她说天勤,不由得发了一点小脾气:“你以前也见过我,哪儿脏啦?”
    任秋赔笑地说:“好好好,知道你为什么发狠,我不说他。”
    陶羊子觉得任秋离天勤过于近了一点。但陶羊子还是相信自己与任秋的距离应该更近,不必怯天勤的。
    到底是换了衣服,变了形象,走在路上,再不见漂亮小姐嫌弃的眼光了。陶羊子有心思也有情绪去看路上的女人,他发现漂亮的女人大都是有钱的,穿得时髦鲜亮。也许漂亮女人天生便是福相,也许女人一旦漂亮自有生财之道。
    陶羊子还去了一次舞厅。那日娱乐界的一位老板走访围棋研究会,给每人发了一张舞厅的票,票上注明:可以带女伴。陶羊子约了梅若云一起去。陶羊子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梅若云却没有在意他的头发与衣服,她的眼光移来,便停在他的脸上。她生在有钱人家庭,看惯的便是好看的装束吧。
    在舞厅没见着方天勤。让陶羊子心里放松,第一首曲子,他就学着别人,邀梅若云下舞池。他还是头一次公开地握了她的手,并接触到她的身子。梅若云整个身子靠近着陶羊子,她轻声对他说:你手摆的位置不对。陶羊子看了一下,旁人的手都在女方腰上,而他的手已经快按到梅若云的臀部上了。好在梅若云只是红脸说了这么一句,并无埋怨的意思。陶羊子脸有点发热,赶紧把心思放在了舞步上。梅若云很会跳交际舞,用手轻柔地给陶羊子舞步的暗示,陶羊子毕竟是懂些乐理的,又在戏院里呆过那么多日子,听乐移步,很快就不踩梅若云的脚了。意念从步子上跳出来,便完完全全地感受着优雅的旋律,感受着梅若云。她就在他的怀里,她的气息让他着迷,他整个地恍恍惚惚的,宛如在过去曾有过的梦中。就是梦中,他也不敢靠得这么近。
    一连几天他静下来就想着这次跳舞,想着梅若云给他的感觉。他越去回忆,便越有虚无感与恍惚感。这一切都显得不真实。
    好些天,陶羊子都出进在大场合,一连串的恍恍惚惚。有时候去钟园下一盘棋,心不在棋上,下得很松,回房间也不再复盘。
    下棋是不断地选择,选择棋的落点,选择棋的大小,选择棋的轻重缓急,选择棋的争夺与舍弃,而这种选择是用心的结果。一旦用心不专,棋便成了一种习惯落子,随手棋多了,棋的好坏都失去了意义。陶羊子的心思游移了,在下棋的时候,便突然会想起新遇的一位上层人士的言辞与神态,想到这言辞与神态的后面含着什么。
    这一天陶羊子被袁青拉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下了一盘棋。与陶羊子下棋,袁青很兴奋,就像对着一桌丰盛的大餐。他在一个围棋世家出生,传说他刚会爬时就喜欢抓棋,刚会识数时就喜欢下棋,就知道在盘上吃子。父亲是地方上的棋王,然而,袁青在十岁时就战胜了父亲。他的哥哥也喜欢下棋,后来哥哥不再下棋了。也许是他一天到晚缠着哥哥下棋,时间久了,哥哥因为被他拉着下棋下烦了;也许是被他吃棋吃多输怕了。
    袁青下棋时是十分认真的,眼直盯着棋盘。下到中盘,陶羊子发现自己的棋空不够了。他不想再作顽抗,投子认输了。这是他来南城第一次输棋,输得不明不白的。似乎袁青要强他好多。
    还有时间,陶羊子等着这个喜欢下棋的孩子拉他再下一盘。袁青却说:“你今天实在是不在状态。胜你也没意思。我以为快要和日本人对局,先练练棋,你会下劲的。……可完全不对,你看这边的一子,按一般应手你也不会这么走,这盘棋和上次我们下的那盘棋根本不一样。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还不如我和那一位女对手的棋下得有劲呢。”
    小家伙训起人来,连评带批,陶羊子一句可回的话都没有,他确实心中想到了其他的事。原来一到下棋他便全神贯注,似乎世界的一切都在棋盘外消失了。棋上咬着的劲,不是一般看棋的人能感受到的,也不是事后的评判可以替代的。下棋,便是进入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黑白世界,下出绝妙好棋或者下出昏招臭棋,都是这个世界中发生的顺理成章的事,是棋世界中思维行动的幸运与错失,与脱出黑白棋世界来思考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袁青说:“不和你下了,不和你下了,到你哪一天有精神的时候再下来吧。你现在的状态,我可以让你先到先二了。”
    陶羊子感觉自己满面通红。现在他能在脸上不生出明显的色彩来,但他心里的脸是完全红透了。
    收了棋,走出楼来,陶羊子看到沿街的内城河,岸边随风摇曳的长长柳条已现新绿,绿得那么嫩,绿得那么鲜。街对面院墙里,四株高大树木那尚未长叶的光光枝干上,白色与粉色的玉兰花却争先绽放,显得那么春意盎然。陶羊子以往下棋结束后,一切外景看在眼里,但心中千回百转的仍是棋的黑白世界。
    陶羊子意识到自己本来也是有心思的,特别在女人方面,有走神的时候。如今他时常出入大场合,随眼界加高,思想也乱了。这就是他与袁青的差距。袁青还是个孩子,还没有到想女人的光景,相连的是他对人生荣辱的感觉也朦胧。
    陶羊子在社交活动中结识了许多人。有不少文人雅士喜欢下棋,说要请教,陶羊子就与他们约在了钟园。钟园棋室人气渐旺,声名也大起来。
    陶羊子现在有钱了。他每月从芮总府拿到酬金,另外在钟园也有酬金,再加时不时有棋友的请客送礼。可钱多了,似乎还是余不下来,他花销也多了。他不可能再去吃简餐了。胡桃带着他,几乎吃遍了南城餐馆。以前再远的路,他都是走着去的。现在一段近路都叫黄包车送去。有客请他,他也回请。进戏院看戏,他便在秦时月包厢旁边开一个包厢,两人可以伸头交谈两句。在包厢坐着,少不了要给杂工小费,他不好意思单给服务生,凡来身边走动的杂工,他都会给,那些都是先前和他一起谋事的人。
    陶羊子在围棋研究会的南院,租了一个大房间,那里出进都有人伺候。小巷里女老板的房间,他也不回,那里的一点租金实在算不上什么。但他很少去。有时去了,便带上一些东西给女老板。女老板现在一见他便迎着,十分亲热的样子,嘴里说着好听的话。陶羊子独自站在房间的窗前,听着风微微地吹过墙上没有贴平的报纸声息,回想着过去的时光,他想了许多。只有在这里,他的心是静的。他的心本来是粗糙的,现在变细了。因细而多出了烦恼。就像他的肠胃,大概是吃惯了粗食,而现在多吃了好东西,就时不时地会不舒服,生出腹泻来。
    任秋过生日,陶羊子带了礼物去,他觉得她肯定会喜欢,价格虽贵,他想也没想就买了下来,这代表他的一片心。他到的时候,发现天勤已经在那儿,任秋手里正拿着方天勤送的一只西洋八音盒。只要打开盒盖,便响起生日快乐的曲子,还有两个特别漂亮的西洋少男少女,在音乐声中慢慢地前移靠拢相拥一下又旋转开去。任秋对着这个八音盒,笑靥如花。
    任秋接过陶羊子的礼物,看了看,说声谢谢,就放到了窗台上。她转身看着两个男人说:“真高兴你们来为我过生日,我准备了一桌菜……”
    方天勤说:“寿星不用忙的,出去吃就是,挑你最喜欢的饭店。”
    陶羊子跟着说:“是啊……”
    任秋说:“要我一个人,哪儿吃都行,也想不到什么生日不生日。你们来陪我过生日,我很高兴。何苦花那些钱……还是在家里好。可你们要答应我,今天别对我说什么棋不棋的。”
    他们三人围着桌子一起吃了一顿,在陶羊子记忆中,他们仨从没一起吃过饭。任秋显得很高兴,但陶羊子感觉她的高兴多少有点做给他们看的,她并不习惯同时与两个男人交往。陶羊子还敏感到,任秋更照顾到天勤,给天勤的笑脸更多一些。
    陶羊子清楚她与天勤的感情,但他不想让开,他想得到她,与她成一个家。但天勤毕竟在芮总府时间长了,等级也许比他要高,酬金要比他拿得多,比他更有优势。任秋虽然对他很好,不时露着亲昵,可他总能在她的言行中感觉到天勤的气息。
    对任秋,陶羊子本来是没有这些外在比较的,他们从小就在一起,她的家庭教养不比别的有钱人家低,儿时他们就不存在距离,更有一层师父的关系,他与她要比别人亲近。她应该成为他的妻子。
而外在条件也影响着人的内心。徘徊在社会阶层中的陶羊子渐悟到,人的社会身份千差万别,在他的感觉中,天勤哪方面都比他强。
    可是,对任秋他绝不放手。他清楚在女人场上,天勤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这是源于根深蒂固的中国乡村的落后观念:玩女人占便宜毫无负担。天勤似乎还故意显露着,借以炫耀来证明他的社会价值。
    可是对着任秋,陶羊子不好明说什么。她曾说她是知道天勤的,但她究竟知道多少?他要多说,便有“小人搬弄是非”的心理负担,这是他从小接受的教育理念所不容的。
    从任秋家里出来,他突然想到了梅若云。他便去了颐园路。是梅若云出来开的门。他们在院子里站了一会。院子里的花都谢了,茎叶发枯,院角一片斜倒的残花,显着衰败的气息。又是一个秋天了,日子过得真快。陶羊子想到自己已经二十五岁了。
    梅若云没有像过去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她微微垂着头。松黑的花圃泥土上,有一小片花瓣,不知是从哪里吹落来的,它还是那么鲜嫩,橘黄的色彩依然清新。他与她说话,她抬头朝上的时候,眼睛里有着一点迷蒙。这是陶羊子先前没有见过的。以往她的眼睛总是明澈如水,微笑时,眼光中有如水波漾动的涟漪,蕴含着无限的神气。而眼下梅若云的眼神却略显茫然。
    他注意到她的额角眼下有些浅浅的阴影,不如想象中那么白皙光润。是不是在大场合里见多了漂亮女人才心生异感?他再看看,感觉她还是唯一的,无可比的。
    陶羊子开口问:“你最近好吗?”
    梅若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陶羊子说:“你有不顺心的事吗?”
    梅若云说:“父亲的生意不怎么好。”
    陶羊子对做生意一窍不通,他只知道有赚的当然有赔的。赚和赔都是正常的,赔掉了再赚就是。梅若云父亲的生意经营,近年转向了法国。陶羊子听梅若云说过,家里想让她去法国留学,她不想去。陶羊子向她说起了这些日子来的感觉,对她诉说的时候,他想到自己多少是迷失了,他很希望得到她像往常那样的抚慰,熨平他紊乱的心绪。他问她,是不是这种烦恼,对有钱人来说都一样,不用在意。
    梅若云抬起头来,“啊”了一声,像是没听清似的。
    陶羊子说:“我真的愿意还像过去在戏院里那样,单纯地做事,单纯地下棋。”
    梅若云微微地摇摇头说:“既然走出来了,就再也退不回去了。”
    陶羊子想起来,他到芮总府当棋士,只有梅若云没有向他表示祝贺,是不是她清楚他会遇上烦恼的?想当时她也是高兴的。现在陶羊子发现,女人是个谜,确实是很难弄清楚的。
    从梅若云家出来,陶羊子心里添了一点烦恼。过去他不管有多少心事,只要一见着她,心里便像无数棋子如鸟儿一般飞移了,留下了一块空空透明的棋枰。离开她身边时,依然会带着这种明快的感觉。但这一次见面,却让他原来填满的心里,又加了一重堵。是不是进了上层社会,他整个儿像被吹胀的气球,摇晃地飘浮起来,接触面大了,而他内在的层面显得薄了,似乎一刺即破。

    这天陶羊子去芮总府领酬金,听说一个叫宫藤、一个叫秋明的日本职业棋手早已进中国东北,从北向南,沿途与当地的棋手对弈,一路下来,势如破竹,只有在北平让先输过一盘,听说还是漏算了。这两位日本职业棋手大有杀遍中国棋界的意味,就快要杀到南城了。
    芮总本来有令,芮总府棋士一定要杀败日本棋手。现在芮总变了要求:只要有胜局,不能让芮总府全部输棋。六位棋手都清楚:如果全军覆没,他们也没有脸面再在芮总府里待下去了。
    陶羊子躲到女老板的后楼上来。他摆了几盘棋谱,感觉有点生疏。不像过去那样咬得紧了。他让自己的思维空下来,排除所有的杂念。他回想到他与松三的一盘棋,这是他与日本棋手下的第一局棋。细细想来,松三的棋不是每步都那么完美,但整个行棋的调子与中国棋手是不同的。他只与这一个日本棋手下过,并且只对过一盘棋。那么其他的日本棋手又会是怎样的下法?棋力到一定层次,搏杀与计算都不成问题,对大局的把握与行棋的调子,尤其是知己知彼,显得更为重要。中国棋手之间,局部的变化与定型,基本是摸透的,对常型的处理,也有迹可寻。日本高段棋手肯定有不同处,所以能一路杀败众多中国棋手,并且还都是让子棋。
    前几日,钟园来了一位东北的年轻人,号称东北虎。听说东北虎经常与当地日本军官中的棋手下棋,并且在东北棋界有了名气。他颇有信心来到南城,就想找芮总府棋士一决高下。但芮总府的棋手,没人肯与他对局。棋士们见多了这种各地来的想一下子扬名立万的棋手,谁也不清楚他到底有多大棋力。于是,东北虎便从几处棋摊杀起,声称要杀遍南城所有的高手。这就杀到了钟园,把钟园几位下得好的棋手都杀败了。
    胡桃只有来找陶羊子,说你再不出面,老家就被人家抄了。
    陶羊子来到钟园。对方的放言已惊动钟园下棋的棋手们,都想着要陶羊子教训教训他,听到消息能来的都来了,围了一圈一圈。
    陶羊子本来也没当他一回事。开局的时候,径熟手滑,似乎入了对手的一个套子,空上就有了一些亏损。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吃的亏。这个定式他是研究过的。盘上的得失,只有对局者清楚,一般人看不出来。钟园里的棋手还认为是陶羊子一贯的走法。东北虎多了一点实空,信心大增,一步一步走得坚实。陶羊子觉得这位东北虎一步紧逼一步,自己所有的招数都被他破了。陶羊子很想在中盘,就采用先手官子来扳回棋空。但东北虎似乎官子上也颇有研究,一连几步都没赚到他的便宜。慢慢地连钟园里的其他几位好棋手也看出来,陶羊子的盘面不容乐观了。
    陶羊子静下心来,他需要好好考虑一下了。先前他的用时一直比东北虎少。东北虎此时轻松起来,面有得色。想他从外地来,斩了芮总府的棋士,多有面子。接着他再横扫南城,也许能成中国第一棋手。
    陶羊子只有放胜负手了。他把棋打进了东北虎的空中,走成了一个虎步,东北虎打了一手,陶羊子就势做了一个劫。西南王那一次与他走得最紧张的半局时用过此招数,是中国围棋传统中最强的搏杀招数,一下子把盘面弄乱了。这时就看棋手的棋力与算路了。陶羊子并不特别擅长这个,但过去他研究过,走黑棋时也用过。现在他执白用了这个手筋,白棋做的劫使东北虎紧张了,他怕打入的白棋整个地活起来,于是花了最大力量去打这个劫,想一举歼灭进入的白劫。一个劫打来打去,劫材满盘找来,黑棋好不容易打胜了劫,封住了出口。但白棋两边多行了两步棋。在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地方吃了黑棋二个子,逼着黑棋包围打入进去的几个白子,紧气吃棋。
    东北虎这才发现,虽然他多吃到几个白子,其实吃棋处本来就可以算作黑棋的空。但这一打劫作战,他亏空边角的两个子,同时白棋因吃两子形成了收官厚味。算下来,他亏空了不少。盘面上白棋的空已不比黑棋少了。
这时,连钟园的另几位棋力较好的棋手也算出来,白棋有贴子的优势。黑棋怎么也不够了。他们都露出了笑脸。再走几步,陶羊子更显出白棋的官子功夫来,黑棋连盘面也不够了。东北虎想使手段来争胜,陶羊子到底棋力强,更扩大了白棋的优势。东北虎只好投子了。
    东北虎指着那个因劫打成一团的地方,说:“这里亏了。”
    钟园的一位老棋手说:“弱棋怕打劫啊。”
    东北虎想说什么,但棋输了,气也就弱了。输棋者没什么可说嘴的。别人的话都好像是千正万确了。
    复盘时,陶羊子与东北虎聊着棋,指出他的棋受日本棋影响较大。东北虎承认他与一个叫天作的日本军官经常下棋。那个棋迷一有空就把他找去下棋。先是军官胜得多些,后来他们就势均力敌了。最后是东北虎多胜一点。毕竟军官不能一天到晚研究棋吧。
    现在陶羊子又把那局棋复盘出来,他发现东北虎与松三的棋路有相近的地方。一位日本的业余棋手,还有一位长期和日本业余棋手下棋的棋手,他们下出的棋,让他感受到日本棋不同一般的棋路,他想弄清那棋路,但一时很难弄清。毕竟日本的棋路并非只是一个招数一个定式,而是整个不同的行棋思路。让陶羊子更感围棋的天地无限空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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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33:13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五

    这天晚上,秦时月找到小巷的后楼来,不由分说地把陶羊子拉下楼去。走出巷子,秦时月拿出手帕擦了一把脸。巷子里正好在掏阴沟,流溢着一股恶臭。
    秦时月说:“你正是两鼻不闻窗外气了。”
    秦时月去钟园找陶羊子。本来胡桃想带秦时月来找陶羊子的,秦时月却只是问他要了陶羊子的地址。秦时月想着要到这个地方来看看。现在一看,深感人真的不能贫穷。
    秦时月叹着:“贫贱夫妻百事哀啊。战事连连,罪事绵绵,民事茫茫,生事苍苍。当下中国是只有乱事没有经济发展的社会啊。”
    陶羊子听着秦时月感叹,不明白他为什么找来。秦时月带陶羊子来到一家日本馆子。门口穿着和服的女招待弯腰鞠躬,跪着给来客摆好鞋子。
    两人在雅间坐下来。陶羊子说,日本女人那么温柔顺从,可日本男人在世界上如此强横。
    秦时月说,日本女人的温柔和日本男人的武士道,都是日本的传统,日本人有一种精神,在于这个岛国资源太少,又有了明治维新的变化,久而久之,国力强了,扩张就成了自然。
    这时,听到房间外有人说日语。拉开门进来的是穿着西服满面笑容的松三。
    秦时月说,松三又从日本来做生意了。他没忘了上次与陶羊子下过一盘棋,很想和陶羊子见见面。
    这次是松三请客,他点了一些纯日本风味的菜,还要了一瓶日本酒。端起酒杯时,陶羊子说:“松三先生是不是还想下一盘?”
    松三摇着手说:“不不不,我最近为一些生意上的事烦着,棋要讲究静。我要下棋之前,是三天不谈生意的。”他说得风趣,也说得认真。
    陶羊子很想与松三再下一盘。他想弄清楚日本人的棋路和行棋风格。
    秦时月插嘴问:“你一定要找陶羊子来,不是为了下棋?”
    松三说:“陶羊子现在进了芮总府,下棋多了,我更不是他的对手了。我说了,我最近就是做生意。我做生意嘛,专做自己喜欢的生意。”见两个人奇怪的神情,又矗起一根指头来,故弄虚玄似的说:“我找陶羊子,也是谈生意,也是谈棋。”
    陶羊子不明白,等着他说下去。松三说:“我想的是陶羊子以前总背在身上的那副棋。”
    松三做的是古董生意。他做古字画古瓷器的生意。做棋的生意,秦时月也还是第一次听说。
    松三说:“陶羊子的一副棋也算是古董。做生意嘛,主要在流通中赚钱,可这笔生意,我不是为了转手买卖,我是要自己收藏……自从见了这副棋,我一直忘记不了它。”松三举起筷,笑着说:“因为那天下棋用的是陶羊子的棋,宝物有护主的能力,我才会输了那半目的。”
    陶羊子听松三刚才说棋力不如自己,现在又说是棋的原因,觉得奇怪。不过见秦时月笑了,才知道他说的是幽默话。
    秦时月说:“既然是古董宝物,你准备出多少钱?”
    松三矗起一根食指。这次他没有摇,就矗在那里。
    秦时月说:“一百大洋?”
    松三的手指摇了起来:“不不不,是一千大洋。……现在用的法币常会贬值,我不想陶羊子吃亏,给足的是大洋。”
    一千大洋,陶羊子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数字。他现在进了芮总府,生活已今非昔比,但一个月也只有二十块大洋。要多少年才能拿到一千大洋?
    松三说:“你们不知道这副棋的价值,我知道。我也不想压低了,做生意的人都想压低价格。只是这次买卖是为我自己做的,我不想这个宝物到我手上认生,认为我不配当它的主人,没表现出它的价值。”说着他自己也笑了,明显又是幽默话。但看得出来,他很看重这副棋。
    秦时月与松三都看着陶羊子。陶羊子却摇摇头。
    松三说:“你是不是嫌一千大洋还少?是啊,做生意不可能一嘴成的。我知道你不是生意人,是朋友,所以没有说虚价。不过你还是可以讲价的。”
    秦时月面色不动。他没想到陶羊子会要价。秦时月也见过这副棋,如果完整之时也许还更值钱些。只是现在已是残破的了,松三开这个价,分明加了喜爱的价码在内。再要提价就有点人品不值了。
    陶羊子说:“是,我们是朋友。”陶羊子也会说一点场面上的话了。他确实是喜欢这个日本朋友的,虽然只下过一盘棋,松三在棋内与棋外显现出来的,并没有那种生意人的味道。陶羊子见过的生意人,一眼看上去就感觉虚浮。
    陶羊子说:“中国有一句古话,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这副棋如果给朋友你,我不会要你那么多的钱。我想你比我还要喜欢它……只是因为它是一位前辈送给我的。虽然送给我就是我的了。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清楚这副棋有这么高的价值。如果他清楚这副棋有这么高的价值,他还送给我,他所期许的,不会是让我送给别人了。还望你理解。”
    秦时月笑着摇摇头。他越发地喜欢陶羊子,只是觉得他的性格有点怪得可爱。他一副傻傻的样子,但下起棋来却是那么精细。不知是说他傻精傻精对,还是说他精傻精傻对。
    松三又矗起了一根手指,却是大拇指:“说得好。……不过日后你需要钱的时候,并且那位前辈有了话,我还是想它能成为我的。”
    话题一转,秦时月说到陶羊子最近在闭关,要不是去拉,还拉不出来。
    松三听到陶羊子是准备迎战宫藤与秋明这两位日本职业棋手,又矗起一根指头来,摇着说:“这两位棋手可不一般。……我在业余界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了,在棋里浸泡了这么多年。可职业棋手和业余棋手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们都要让我先二呢……特别是宫藤,虽然与秋明在段位上一样,但宫藤的实力一直为日本棋界称道……我也关心这一路他们的战绩,听说能对子的基本没有,让先二的也只是一二个。”
    松三说的时候,多少也有一点对自己棋力的夸赞。那意思便是他的棋力在中国也是屈指可数的。
    秦时月笑着问陶羊子说:“你把自己关起来了,想战胜这两位日本棋手?”
    陶羊子说:“芮总说了,这关乎到中国的名声。”
    松三说:“强就是强,弱就是弱。围棋是中国出的,只是现在确实不如日本,这又能抢出名声来么?”
    秦时月说:“其实围棋只是一种文化。输就输赢就赢。能把它作战争打么?”
    松三说:“中国一提,便是中日之战。其实,本来中日最早便是一家,徐福东渡,日本也认作祖先的。还是应该哪一国先进,就由哪一国引着前行。”
    陶羊子说:“强不欺弱。强了,经济发达了,做生意嘛,像松三这样的朋友,还是欢迎的。可日本这些年偏要在中国打仗,打仗不就要死人的嘛?双方都要死人,中国死再多人,日本人不也要死嘛。再说,战争中枪弹炮弹也都是钱。又要死人又要花钱,让两国的人都受穷,为什么还要打?……听说日本棋手要斩遍中国,那味道一样不好。”
    陶羊子很少谈大道理,正因为面前是互认的朋友,对松三他又有着好感,也就这么说来。
    松三笑着摇动手指说:“斩遍中国的话肯定是秋明那个狂徒说的。他就想胜棋,在国内也是如此。……好了,还是不谈国与国,只谈你与我。我们都是朋友嘛。”

    闭关几天,陶羊子的心思回复到了棋里。这天陶羊子来到钟园,芮总府的马弁便来告诉他,两个日本棋手来南城了。
    陶羊子也有点紧张,他与人下棋从未有紧张感的。社会上对日本有着普遍的反感,自然影响着他。虽然同意秦时月说的话,棋就是棋,只是一种文化。但要与日本棋手公开对局,多少有着输赢的压力。
    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芮总府的六位棋士与宫藤、秋明见了面,还有一些上层文化人在场,他们开了一个欢迎的小会。秋明有着鹰隼般的眼光,一头乱发。宫藤却是平和的,不时微微地笑笑。
    宫藤眼光凝滞地望着墙上的《松鹤图》,他的年龄大约五十岁,头上有了明显的白发。陶羊子听松三说过宫藤在日本棋界已饮誉多年,棋力还在上升。陶羊子清楚,内在的力量是真正的力量。
    会面时作了棋赛安排,排定两位日本棋手与围棋研究会六位棋士每人下一盘,这样排下来,日本棋手每人下六盘棋,围棋研究会棋士每人下两盘棋。
    每天一盘棋,在芮总府里下。这样就不会有杂人打扰,再说,芮总也要看棋。
    第一天,宫藤对广州的田生禾,秋明与北平的朱明对局。每天上午开盘,时间不限。第一天的两盘棋下得很慢,一直到中午,两盘棋才决出胜负。下得波澜不惊。宫藤执白胜田生禾,盘面上就胜了;秋明执黑吃了朱明的一条龙,朱明中盘就告负了。
    第二天,宫藤对朱明,秋明对田生禾。两位中国棋手依然走得很慢,但有过胜绩的两位日本棋手,显得有点不在乎了,下棋时落子很快。秋明盘腿坐在席上,还是冬天雪季,他却手握一把扇子,打开来摇晃着,轮到他走棋,他就“啪”地把扇子合上。那个看上去文静的宫藤下了一会棋,见朱明在细算长考,他站起来,并没有去方便,而是走到秋明这里来看一眼棋盘,又走到窗口去看外面纷纷扬扬的雪景。
    朱明被宫藤的态度弄得有点心神不定,很想发劲,但又怕再像昨天一样被吃了,越发走得谨慎。其实朱明并没有太在意宫藤的离开,旁边看着的人都觉得他在受辱,可谁都无可奈何。宫藤的棋确实一步步显着厚势。
    田生禾那里,秋明用扇撑着前额,闭眼像是睡着。听到盘面有落子声,他才睁眼看,随后不经意地在盘上“啪”地下了一子,落子声整个厅里都听到。
    这两盘棋没有悬念地结束了。要说昨天早上大家还对棋士有点期待,今天连芮总都没有出面,说是忙着办公事去了。两盘棋复盘下来,围棋研究会的棋士们感觉到日本棋手的棋实在是高,高出不止一子。
    在餐桌上俞参谋提出来,是不是让日本两棋手休息一天。两位日本棋手都说不用,意思很明显:他们根本不觉得累。
    第三天,两位日本棋手分别与方天勤、陶羊子对局。对局之前,陶羊子的紧张感深了一层,真觉得像是两军对垒。他时时想着对手是日本人。以前陶羊子并不在意对局者是什么人,只在棋感上辨别高手与低手。昨天下午他研究了前两天的四盘棋,觉得两位同事的棋与日本棋手确实有着一段差距,蓦一看,似乎没有一点胜机。细想想还是有可以反击的地方。只是田生禾和朱明的棋路他也不熟,不知他们原来棋的步调是如何的,只看到盘面上,越往下走差距就越大,每一步都不在位置上,显得很乱。
    棋就是这样,一旦落后了,就会显得处处不合理。因为要逆转优势,自然会走一些平时无理的棋,乃是无奈的无理棋,以求翻身。力量不够无理棋就越发不行。由此的行棋显不出任何棋力,从盘面上看,也许一般的棋手都能把这两位棋士杀败,也难怪日本棋手漫不经心了。
    紧张感影响了陶羊子,虽然他走的是黑棋,但迟迟没有行出一种步调来。他从几盘棋的研究中触觉到日本棋手的棋调,那棋调在秋明行棋时就显出来了。陶羊子尽力避免落他的套,走得有点拘束,而秋明的扇子声和带有气合的落子声也影响着他。本来陶羊子并不在意外界声响,在小镇他时常是听着乡民的山歌声与方天勤下棋的。
    虽然陶羊子没有步调,但他努力不落套,渐渐走出与日本套路不同的棋,有时高一手,有时低一手。这样秋明也需要思索,他生出了疑惑,也怕落入陶羊子的步调中。慢慢地,秋明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扇开扇合地,只把扇子握在手里,鹰隼般的眼光盯住盘上看着。落了子,有时会抬头看一眼陶羊子。
    厅那一头走棋的是宫藤与方天勤。宫藤走的是黑棋,黑棋有贴目负担,相对会走得猛一点。方天勤则是以猛对猛。通过对前面四盘的研究,方天勤也看清了宫藤不喜欢棋与棋的纠缠,每步棋的棋型都很漂亮。研究对手以达知己知彼,是高段棋手的本领,与陶羊子能发扬自己长处不同的是,方天勤更能发现对手的短处。方天勤到处纠缠,把盘面弄大,显出了完全中国式的搏杀力来。这一回宫藤也被缠得难以摆脱,每一步都计算着。
    这是两位日本职业棋手踏上中国土地以来,第一次遇上须如此用心对付的两位对手。走到后盘,秋明都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优是劣,因为是那样地难确定。相对来说,秋明的实空多了一点,而外面则是黑棋厚势。秋明一直埋头盯着棋盘。
    这两盘棋走到中午,宫藤开始有功夫抬头来看一看秋明这边。方天勤发现了这一点,算了一下自己的空,摇着头,咕哝了一句:“好像不够了。”
    宫藤说:“盘面上有十目吧。”
    方天勤投子了。于是宫藤移步过来看秋明的棋。秋明也开始收官。俞参谋来问:是不是要封了盘下午再走?秋明坚持不停。陶羊子只有跟着他。秋明在官子上发了力。日本人的官子能力本来就是陶羊子在学习的。有的先后手,秋明争得厉害,在陶羊子看来,同样是先手一目与后手两目,但给秋明争到了,秋明便喘了一口气。陶羊子细算一下,这才发现秋明争的是对的,看起来一样,一转换便多了半目的先手。

    最后,数子下来,按中国人的算法,陶羊子输了一子。按日本人算法他输了两目半。
    两盘棋还是中国棋士输了。方天勤与站起来的陶羊子对望一眼,都带着失败感。这天晚上,俞参谋在酒桌上招待两位日本棋手时,提出来明天休息一天。两位日本棋手还是说:不用。只是口气不显着根本不当回事了。
    俞参谋说,今天芮总一直在旁边房间看挂盘,对这两盘棋很有兴趣。但明天芮总有事,他不想放弃看后面两盘棋。芮总已下令,让俞参谋陪两位日本棋手参观一下南城。南城的暮冬很美,雪还没化,城郊梅山上,大片腊梅花正开得盛。

    休战的这一天,陶羊子一直在小巷的后楼房间里复盘昨天的一局棋。他似乎还没有弄清楚错在哪里就输了。在棋上叫做盲点。这就是棋力的问题了。这现象他以前极少有。明天,他将要对付更厉害的宫藤,况且是执白后走。日本棋手有自己的调子,先走,往往能占据优势。
    有人叫着“羊子”,声音只在他的感觉中。后来他才听到女老板习惯的捶门声。陶羊子过去开了门,女老板在门口探着头说:“有姑娘找你,很漂亮的。”
    陶羊子下楼来,发现是梅若云。他没想到她会来这里,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是你,你怎么会来的?怎么会是你?”
    梅若云听他说着,仿佛并没注意他的语调。
    陶羊子想对梅若云说,这个脏地方不应该你来的。又怕女老板听见生气。
    女老板催着说:“你还不带姑娘去你的房间坐坐,喝口水。人家老远来看你。”
    陶羊子用眼光询问梅若云。他没想到梅若云会点头说好。他只有领着梅若云上楼,在陡窄的楼梯上,他回头说:“地方太小了。”他一停下来,依然往上走的梅若云,脸差点碰上了他的屁股。梅若云仰了一下脸,身子仿佛要倒下去,陶羊子赶忙伸手拉了她一下,握到了她的臂膀,绵软绵软的,柔若无骨。他觉得自己的劲用得太大了,她默默地并无不快,只是低头有点脸红。陶羊子赶忙放手,又很快上楼去。
    到了房间里,梅若云神情安定下来。陶羊子一个劲地解释着:“我总想着要去看你的。好久没见到你了。这就遇上日本职业棋手来。”说着,把床上摆着的与秋明对局的一盘棋,指给梅若云看。他觉得梅若云今天不怎么说话。陶羊子把盘上棋子撸掉了,又一步步地摆起来。梅若云也就进入了棋中,有时对棋提出一点看法。两人一步步地复着盘。梅若云的看法让陶羊子理清了一些思路。
    复完盘后。梅若云说:“这一盘棋还是输在官子上。我对官子也不熟,因为下得不多。官子是功夫,不过,开局中盘你并不比他差在哪儿。日本棋路倒是与你早先执白的路子有点相近。”
    陶羊子细细想想,觉得也对。便说:“你真的是个棋仙。我本来想不到的,你一看就说出来了。”
    梅若云没笑,只说一句:“这就是旁观者清吧。”
    陶羊子说:“我倒想跳出棋局,把棋局完全看清楚的。可我怎么也跳不出来。你再陪我下棋吧,我想换一下思路。”
    梅若云点头应了。他们相对坐在床沿上。陶羊子脑子清明了些,这才想到起身给梅若云倒茶,将自己的杯子洗了几次,才把杯边一点脏洗干净了。倒了茶送到梅若云面前。梅若云一直看着他。
    坐回床沿时,陶羊子说了一句:“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梅若云说:“是吧。”她低下头去拈着手上的黑棋子。接着继续他们的棋局。陶羊子进入了棋,便满脑子完全是棋的感觉了。
    这一回梅若云走的是黑棋,棋盘上也有几十颗子,已经进入了真正的中盘。中盘的变化繁复,在一个边角处,梅若云的棋为了活棋,贴着陶羊子的白棋,在二线低处爬了两步。
    陶羊子说:“你这里走低了。”
    梅若云说:“情势所致吧。”
    陶羊子不想缠绕在一处,就脱开来,在另一边下了一手。梅若云默默地细想了一下。陶羊子这才有心思看着眼前的梅若云,她拈着棋子的手伸在脸颊边,手与脸的肤色一般洁白,一种柔婉的白色,一种如玉的白色,仿佛从白色之中透出一点青兰的幽香。陶羊子自觉如入仙境,有飘在天上之感。
    梅若云抬起头来捋一下头发,注意到陶羊子看她的眼神,略带羞态地一笑,想垂头下去,随而又抬眼朝他望着。她的眼光不再回避,直直地望着他,眼中仿佛有着一种坚定起来的光彩。
    两人的眼光缠绕着,仿佛融在了一处,再没有隔隙。一时,陶羊子有一种男人的冲动,他很想让激情有所突破,不顾一切地起身上前拥抱她。这一凝视,时间似乎长如百年。偌长的时间中,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起身来。可他却只是一次次在思想中爬起身来,向她伸手而去。
    现实只是一瞬间,就在这一瞬间,思想在无穷尽地盘旋。她就坐在对面,在他伸手可触的地方。但陶羊子还是坐着没动。就在这一瞬间,他明白自己心里真正爱着的只有她一个人。只有对她一个人,可以用“爱”这个词。爱是什么?爱便是爱,是纯爱。爱是神圣的,不容亵渎的,纯精神的,超越现实的,只能珍藏于心的。爱与结婚成家、亲吻性交都是不搭界的,一旦接触现实,爱便失去了那种光辉的无尽亮色。
    陶羊子感觉自己在爱与非爱中摇晃。一旦他有所举动,他便会从爱的光环中坠落下来。她在爱的仙界,他想把她拉到现实中来,也就隔离了爱。她会怎么想他呢?她将离开他,他再也不能见她了。君子不欺于暗室,他没想做什么君子,可他不容自己总是非爱地想着她。
    梅若云的棋又走到了空间,仿佛在飘舞着。陶羊子紧跟着。但她的棋越发飘忽,飘忽中占着的空间,完全是另一个空间了,仿佛有着一点悲哀的调子。陶羊子一时竟觉得,她的棋从低处飘忽到空中,仿佛是飞升了。完全脱开了他的棋路。
    陶羊子细想着她的几步棋,一直没有落子。梅若云放下了棋子,静静地等着他。
    陶羊子突然说:“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梅若云静静地听着他说。陶羊子却说不出来什么。只是他朦胧地从她的棋里想到了什么。他又静下去,默默地想着自己的棋路。梅若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久久地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完全沉浸在棋思顿悟中的他。小房间里静到一点声息都没有,偶尔响着楼下女老板带点尖尖嗓音的说话声。
    一直到陶羊子再次抬起头来。这一次确实是很长很长的时间。屋里的两个人只感觉是一瞬间。
    雪后初晴的阳光,清新明亮地从窗格中射进来。陶羊子这才想到说:“时间不早了,都到中午了。太快了……我们去吃饭吧。”
    梅若云摇摇头说:“家里还等着我。”
    陶羊子顺着她,不敢违她。她能来小巷后楼,能陪他这么一段时间,已让他喜出望外,再没有敢想的了。他起身送她,她没提出来叫车。陶羊子也不想叫车,只想陪着她走。快到颐园路了,梅若云才说:“你不要送了。“
    陶羊子也就站停了,他们又静静地互相看着。陶羊子心里有点莫名的感伤。他看到梅若云身穿着一件素色衣服,只是头发上的一个紫色发夹,有点色彩。她的眼静望着他,似乎一直没游移过,眼眸亮晶晶的,仿佛被点亮了。陶羊子不知如何感觉到那凝定的眸子里,无限的磁力火一般地闪动着,使他很想完完全全地投身进去,一辈子在其间燃烧。但这一次是在大街上,他连伸手搂她的意识都不敢有。
    梅若云说:“我要走了。你……”
    陶羊子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望着她,点了点头。她慢慢地转身走去了。在陶羊子的感觉中,她的转身与走去都是那么缓慢,她的身影在他的心路上久久地移动着。
    一直看到她拐弯走进颐园路。在路口,她的头一时像要转回来,却又僵化地停住。她的身子隐入了街墙后。陶羊子这才慢慢地走回小巷的后楼来。

    下午。女老板又来敲后楼的门,她站在楼梯上说:“你不得了哦。我这里都蓬荜生辉喽。这一次是一个大官来找你了。”
    陶羊子下楼,看到的是俞参谋。他后面还跟着个开车的。他扬扬手让开车的到车上去等着,嘴里说:“上楼,到你房间去。”
    陶羊子没想到这个芮总府的红人竟会到这种地方来找他,一时有点木然。俞参谋却不由分说地推他一下,让他在前面带路。
    上楼时,俞参谋险些被楼板碰了头。一到后楼小房间,俞参谋根本不在意他的居所,坐下来,伸手把盘上的棋撸了,一步步摆起了棋局。棋局咬得很紧,展现着双方不同的棋风,他能看清一方熟悉的棋路。
    天勤人没来,他的棋来了。
    “明白这是谁下的吗?”俞参谋问。
    陶羊子点头说:“是天勤与宫藤。”
    到棋局后盘,强弱已显。既然弱的一方是天勤,那么强的一方自然只有宫藤了。俞参谋点点头,一把又把棋撸了,随后又重新摆起来,摆得很慢,特别是宫藤的白棋,摆一步便停一停,说一句评语。把变化都评出来,评得很准。他不评具体的一步棋,只评变化中的日本棋势。陶羊子觉得他把自己也想到的日本棋势都谈清楚了。到了后半盘,他便很快地摆出来,不再说一句话。那意思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摆完了,俞参谋扬了扬脸说:“好。我要走了,还有一盘棋要去摆……你有什么要问的吧?”
    “听说秋明的棋在日本国内比宫藤弱……?”
    俞参谋头动一下,意思很明显:从棋力上看,是这样的。俞参谋显着悠闲的神情,等着他问下去。
    “你认为我还有可能胜宫藤吗?”陶羊子终于问出来了。
    俞参谋似乎有点发怒地说:“要不我来做什么?喜欢到你这个鬼地方来啊?我就是不想再住这种地方,才走出去的!多少年不进这种鬼地方了……好了,告诉你吧,与日本人的对战是我安排的。让你们两个在中间与他们下,就是我看重你们两个。也让你们有机会研究他们的第一、二盘棋……你别显那种摇头模样,像个虚假君子……你认为他们没机会研究你们的棋,不公平是吧?他们日本人研究了我们中国人的棋,已经上百年了,要不他们能这么强?我们才有机会研究他们一、二盘棋,还不公平么?……”
    陶羊子本来认为俞参谋做法不怎么光明磊落,听他说来也对。他总有大道理,让人不得不服的道理。
    “没有把你俩放在最后,没有让你们再多看四盘棋,是因为前八盘棋都输了。芮总府面子往哪儿摆?那样,他们的气势太强了,你们更受不了他们的气势压力。所以说,我看重的就是你们。第一盘棋没什么,你们的下一盘都应该胜……不谈这个。你已看到宫藤的棋,他有围空的本领,实战也不差。只是他太君子,套路还缺点灵活。你最早时候执白与西南王下的那盘棋的战法要用出来。当然宫藤不是西南王,注重的就是势,不会听任你走在外面。你要有新的变化,好好思考吧。记着想好了就去吃饭……”俞参谋站起来,他又一次碰了头,头碰在了房间矮处的天花板。他个子太高了。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又放下来抚抚陶羊子的头说:“我看好你。”
    俞参谋从来不与人套近乎,平时与人亲近也是高高在上的气派。
    送走了俞参谋,陶羊子又回后楼的房间,把宫藤与方天勤的一盘棋再摆了一遍。多少年没看到天勤的棋了,他的强蛮,再一次地显现出来。通过俞参谋一评说,宫藤的棋路也明显了,不像原来在感觉中模糊不清了。
    冥思到晚,陶羊子下楼独自去店里点了几个菜,吃了一碗阳春面。吃完了,回到围棋研究会的南院房间里倒头就睡,做的全是围棋梦。梦中比较清晰的是自己与梅若云的一盘棋,一时,黑白棋互相盘旋着,梅若云的形象从她走的几步棋上浮起来,仿佛在告诉他什么,可他要凑近身去听,却怎么也无法靠近。

    第二天,陶羊子与宫藤的一盘棋,宫藤执黑开局走了一个新型,第二步就守角,以此来窥探陶羊子棋路。看来他对陶羊子的棋已有所了解,肯定昨天与秋明也一起复过盘,就是说他们对他还是有所顾忌。陶羊子有了一点信心。他想了一会,也走出另一个棋型,他走在了高位上,连着两个四五,是他与梅若云的那盘棋,梅若云一开头的走法。这是中国棋手从来没有走过的,引着宫藤想了好一会,也引着他把黑棋投进来。于是陶羊子的白棋走在了高处,正是他早年白棋取势成空的走法。如果说过去的行棋只是凭着感觉,而今同样的行棋,已经有着深刻的理解。两极相通,形相近,意相距。
    宫藤本来就是喜欢围空的人,见不得陶羊子形成中空,便也来高处争抢。陶羊子迅速地在边角处落子掏空,一旦宫藤缠斗围歼时,陶羊子能丢则丢,根本不在意几个弱子,只借势成空。宫藤不甘心,又拼命来夺外势。陶羊子却就手将残子爬几步活了出来。
    陶羊子过去走黑棋时走得实,走白棋时走得虚。现在他的内心已不拘黑白,该实时爬也对,该虚时飞也行,完全走在空上。
    你强由你强,我自守定柔,无一定的棋着,无一定的棋路,无一定的手筋,也无一定的定式。身随势行,心自飞翔。
    日本棋路定式研究得多,宫藤喜欢由定式而取势,但陶羊子并不按定式走,一搭一靠,便走在了外面。所有的棋看来都是顺着黑棋走的,不发一处强力,却以漂亮的形,占了好多的空。宫藤发现自己的空都挤紧了,只有放出胜负手投到白空中去。陶羊子的白棋也就封在了外面,一旦战斗,宫藤发现柔性的白棋,展示着绵绵之力,且有韧劲,使黑棋缠不住又脱不了。
    两个人看来没有太激烈的战斗,发力之处在于心,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那边方天勤与秋明的一盘棋,几乎一开始就散开了花。方天勤是处处投子占位,不让秋明有一处成空,把所有的边角都投了子。一旦秋明包围过来,他就开始逃孤。他显示出了最大的治孤本领,往黑棋成空的地方逃,边逃边在白空中做活,能活则活,不能活就做出劫来。秋明毕竟是少壮派,无名火起,也就展开了攻击,借劫把子投到黑空中来。依然是对杀。缠斗在一起的时候,日本的棋势就难以显现了,只有计算与搏杀。于是一处搏杀接着一处搏杀。方天勤是一处处把棋盘扩大,处处燃烧着战火。劫中有劫,杀中有杀,完全缠斗在一起。在场旁观的人,都围到了那边,芮总也在横头坐看着。只有俞参谋站在陶羊子身边,冷静地看着宫藤的棋。这边宫藤投子入白空,只是一处小小的缠斗。
    那边的棋是一场混战,就听着有人重重地呼吸,偶有一声轻轻“呀”的惊叹。那是俞参谋昨天与方天勤确定的战略:在乱中取胜。毕竟一般的棋势,是走不过对中国很有研究并克制中国战略战术的日本方式。一旦全面战争的时候,就只有看棋手的计算能力了。俞参谋看中的就是方天勤的计算能力。方天勤有着一种难以估量的冷静与在夹缝中求生的本领。只要不让秋明成大空,黑棋就有胜的希望。
    最后,局势终于明朗,死活都已定了,于是大家发现,秋明的白棋围了方天勤两块黑棋,每块都有十子以上。而方天勤的黑棋围了秋明的白棋三块,每块只有五六个子。然而,秋明吃的都是实子。而方天勤不用吃,那三块白棋都是死净的,有着虚空。
    这边棋局已经结束。静静中结束了。宫藤毕竟老辣,投进白空的棋被他救了回来。虽然白空削了一些,但围在外面的白棋厚了。这样收官,就是官子功夫再厉害的宫藤,也无法占尽先手。而陶羊子一步一步滴水不漏地收着官,占尽了先手目数。眼看着官子要收尽,宫藤就把子投在了盘上,说:“不用再收啦,我早就输了。走到后来,也就是等你出错。当然你是不会错的了。”他这一句话,说得大气。
    这时听得那边叫起来,数空结果出来了:白空加上贴目,少了黑棋二三目。实实可谓大杀小输赢。
    宫藤却拉着陶羊子,说要复一下盘。他一直说的是日本话,此时说出了中国话,虽然说得生硬,还是能听清楚的。到中国来下棋,他一直没有赛后复盘,也许他觉得与中国棋手复盘没意思,要复盘也是晚上在房间里单独复。他实在弄不清陶羊子的思路,输得是心服的。
    陶羊子自然也想听一听宫藤行棋的想法。
    陶羊子与宫藤一步步地复着盘,宫藤对白棋走在上面很快弃子成空的走法,摆一步矗一次大拇指。而对白棋走在下面的棋摇着头,特别是陶羊子想尽快联络而团的一步子,在棋形上比较难看,宫藤大摇其头,并按着陶羊子的手说:“团子,太难看了,太难看了。不好不好。” 陶羊子也知道这里走得有点局促,只是为了不落在日本的棋势中,尽快活棋脱出来,这步棋还是有用的。几乎是唯一的一步棋。
    陶羊子说:“情势所致吧。”
    宫藤还是说:“宁可输,也不能难看。”
    那边方天勤与秋明走过来,方天勤兴奋得满脸通红,尽是得色。秋明很沮丧地依然扭头去看那盘残棋。
    芮总捋着袖子说:“胜了胜了,下得好。有奖有奖,每人一百大洋。”这是芮总风格,在打仗时,只要某将有功,立刻升迁。他难得地过来拍拍陶羊子与方天勤的肩。
    中午开饭,芮总府叫城里有名酒家送来菜。芮总亲自请客吃了一顿饭。除了对局者外,只有俞参谋作陪。在席上,芮总说要与两位日本棋手下一盘。俞参谋说,芮总的棋下得好,与中国棋士下棋都执白的。不知两位日本棋手是不信还是听过以前的事,只是点头不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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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34:50 | 只看该作者

二十六

    出了芮总府,陶羊子才真切地意识到他是胜了宫藤。他觉得自己的棋力又上了一层。拿着一百大洋,他准备好好庆贺一下,将喜悦与人共享。他立刻想到的是梅若云。也是因她昨天一盘棋中的几步棋给了他启发,他特别想把这一切都告诉她。胜棋让他多少有了一点信心。她的形象浮现在他的思想中,带着欣喜带着赞赏似乎还带着一点期待……
    他来到颐园路梅家院门前,门上刷了新的红漆,是那种朱红色。按响门铃的一刹那,陶羊子忍不住生出一种要倾诉的欲望,将自己内心中最深的感觉,向她吐露出来。当然见着了她,他是不是还有这种倾诉的勇气,又另一说了。这一刻他是鼓足了勇气。
    等了好一会,里面出来一个佣人模样的男人,一脸懒懒的神气:“你是谁?不认得你嘛。”
    陶羊子说他是来找梅若云的。
    那个佣人说:“梅若云?哦,是梅家的?他们已不住这里了。”
    陶羊子觉得奇怪,昨天梅若云没说到这事。他还想要问什么,那个男人说:“你没看到门铃边上黄府的牌子吗?梅家已把房子卖给黄家有些日子了。”说完退身关了门。
    陶羊子莫名其妙地转身往回走,心里算着上一次到这里隔着多少日子了。上一次他们两人站在院子里,她的神情不怎么开朗。陶羊子又想到昨天的梅若云,想到他们相对凝视时,她的眼光中隐约闪着一点悲哀。她到底为什么悲哀?她来找他,是准备向他倾诉那点悲哀的吗?可是他却没有再去注意她,只是沉在了自己的棋里。
陶羊子默默地走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御坛街,想起秦时月的家在这里。他又为什么走到这里来?无意识的棋往往是有潜在之意的。对了,他是赢了棋来告诉朋友的,当然秦时月是可以为此事一起庆贺的。也许他的潜意识正是由梅若云,联系到秦时月。与他共同熟悉梅若云的人,也就是秦时月了。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丫头,陶羊子见过她在秦夫人身边的。这个丫头见了陶羊子,只说了一句:“秦老爷不在家。”就关上了门。陶羊子觉得莫名地受屈。他满心欢喜地来找朋友庆贺,却似乎不受欢迎,总吃闭门羹。这时他想到了任秋。他早应该想到她的,应该说,她是他最亲近的人。但在他的潜意识中,任秋也许会说:不就是胜了一盘棋吗?至于日本棋手还是中国棋手,不都是一样的棋手?
    陶羊子不再有好兴致,不过他还是想去任秋那里,他总得找一个人倾诉一下。他来到任秋的小院,发现门上挂锁。她会去了哪里呢?天色已近黄昏,他本想拉她出去找一家最好的饭馆。陶羊子很快想到了:她是被天勤找去了,她一定在天勤身边。
    他一时有被遗弃感,像是被所有的人遗弃了。他是不是该回去睡觉?随后他决定独自去吃一顿饭,再去看一出戏。然而,胡桃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在街头拦住了他。这个地里精,仿佛知道他的一切,拉着他就走。陶羊子心想,来得好,可以一起去大吃一顿。可是胡桃只顾拉他往钟园走。陶羊子不知他又要被拉去与哪一位有钱的阔佬下棋了。他现在特别不想下棋。胡桃需要钱的话,还不如就直接给他钱。
    进了钟园,园中挺安静。但是一拐过假山,便看见钟园棋楼上挂灯结彩。一群棋友听胡桃一声喊,都从里面出来,朝他鼓掌欢迎。进得楼里,棋厅前面挂着一条大红横幅,上面写着“战胜日本”。顿时棋厅里热闹得像过节一样。下棋的人都知道如今日本棋手比中国棋手厉害。这些年中国又总是受日本欺负。陶羊子的胜棋,像是为棋友为中国出了一口气。陶羊子想到,胜棋的消息肯定是胡桃这地里精了解到的。胡桃倒是把钟园当成家了。
    陶羊子很想告诉大家,他与日本棋手只打了个平手。可是这时候,不由他说话了,热闹的情绪像化开来的一团团火,冲击着他刚才孤寂的心。陶羊子眼圈有点红了。

    两位日本职业棋手,分别和袁青、海神算对局的第一盘棋,如俞参谋所说,又是两位日本棋手胜了。与宫藤的一盘棋,袁青实在是输在了经验不足。他的好多棋都是突发奇想,走得很妙。毕竟孩子心境,还在于贪,看不得宫藤的空,而走入了宫藤的路子。只是袁青一点都不示弱,斗得很凶,使宫藤捏了一把汗。本来宫藤以为袁青只是一个孩子,一时大意让袁青争得了先。宫藤自忖是昨天输了,今天连锁反应,可别再栽在一个孩子手上。宫藤也就使出他沉静应付的套路来,最终还是袁青功亏一篑。袁青在南城很长时间没有输棋了,见有日本高手来,早就摩拳擦掌,要好好地下一盘。没想到遇上了宫藤这绵丝手,这孩子对日本棋势还摸不透,稀里糊涂就输掉了。输了棋,袁青站起来想走,倒是宫藤拉着他,两人一起复盘。那边海神算还在与秋明搏杀。海神算也长于搏杀,受昨天方天勤棋路的启发,认定日本棋还是搏杀弱一点,便与秋明到处乱杀。
    袁青与宫藤复盘时,见宫藤随便摆出一个棋型,就变化出好几个他不熟悉的定式,宫藤一一道着定式的得失。袁青听后很服气,还朝宫藤鞠了一个躬,才去看海神算与秋明的棋局。海神算给有备而来的秋明吃了一条长龙。袁青看看不对,就出来了。他想着要去再复一次盘。陶羊子跟着出来,叫住他。
袁青说:“你想和我杀一盘吗?”这孩子看到对手就想下棋,特别是昨天陶羊子杀败了宫藤,而今天他却输给了宫藤。
    陶羊子很喜欢这个简直是为棋而生的孩子。他把他带到一个饭店,一起吃了一顿饭。又一起来到围棋研究会的楼里。陶羊子学着俞参谋,把秋明下过的几盘棋都复了盘,特别是他与秋明的那盘棋,一边复,一边评说。
    陶羊子心想,自己昨天就该找袁青来研讨一下宫藤的棋,也许今天这盘棋,袁青就不会输得这么不明不白。确实,这两位日本棋手有着针对中国棋型的走法。他们也需要走出来,研究一下日本棋的走法。
    与秋明的那盘棋,陶羊子走的是黑棋。虽然是见招应招,却是被动的。陶羊子通过复盘反思,想到了应法,摆出来几个棋型,都是主动占据外部大场的。
    袁青说:“你的棋,第一次与我下,就让我觉得难下。特别是你执白与西南王下的棋,真有一种人家没有的精神,和我接触到的其他棋手的手法都不一样,倒和我的一位女棋手姐姐很合的。”
    陶羊子突然就想到了梅若云,这是个莫名的想法,便说:“她是不是叫梅若云?”说完又觉得自己问得奇怪。哪会这么巧,天下的女棋手不会只有她吧。
        袁青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说过她的名字呀。”
    陶羊子忙说:“你最近见过她吗?这两天见过她吗?这几天……?”
    袁青看着陶羊子,他难得见陶羊子这么迫不及待的神气,说:“我也在找她,就是找不到她。以前我总是和她下棋的,只是她母亲不想让她下棋,说女人家下棋算什么。她也是特别喜欢下棋的。”
    陶羊子不由有点不安。她会到哪儿去了?怎么不见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慢慢地,陶羊子凝定了心思,对袁青摆着秋明棋路可能有的几种变化,一直到很晚。随后陶羊子告诉袁青,要好好休息,希望他明天能胜。
    袁青说:“明天当然要胜。想到有明天的一盘棋我就高兴。能和高手下,胜当然好。不胜也能学到棋啊。……不过,看到秋明胜了棋鄙视对手的那副得意模样,我就特别想胜他,狠狠地砸他一局。”
    也许昨天秋明胜得太过瘾,今天对着袁青这么个小孩子,根本没有在意,棋路也没有变化。一旦交上手,秋明发现袁青每一步棋都走得扎实,显着棋上非同一般的功夫。在日本,少年棋手很多,秋明也见过一些功夫扎实的少年棋手,但在中国他没遇过这样的少年对手,本以为是哪一位棋手的孩子,送到芮总府来学棋的,不料布局下来,袁青占大场的速度出乎意料地快,每个棋型定型都占了高位,外势上多占了一路。秋明不由凝神起来,把袁青当真正对手来对待了。但袁青根本不让他有转先机会,显出了大将风范。秋明几次想诱他,以为孩子心理,耐力不足。但袁青比他在日本见过的少年棋手都要厉害,算路上毫不示弱,且懂得平衡,根本不走过分的棋,该杀的地方杀,该脱先的绝不纠缠,不贪子也不冒险,实实在在地一步步走到最后,以一子优势胜了秋明。
    那边,海神算实在不敌宫藤的棋势。没有太大的战斗,就让宫藤占大了空。宫藤胜棋一般只在数目之内。他只要看到棋局优势,就把棋定型下来,凭着收官的本领,总是要多胜上几目。
    芮总府的棋士与日本棋手一共下了十二盘棋,虽然只胜了三盘,但有三位棋手与日本棋手打平了。日本棋手对芮总府的棋士,不再像开始时那么轻视了。特别是秋明,第一局输,他还认为是乱战无好棋,方天勤只是乱中取胜的。但对着一个中国的少年棋手,他却输得毫无脾气,实在不敢再小视中国棋手,态度变得谦恭起来,不总是那么头斜抬着了。平常的日本人还是很有礼貌的,弯着腰,鞠着躬。

    陶羊子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与袁青下起了三番棋。番棋不是一局定胜负,三番棋是三局两胜,五番棋是五局三胜。
    这一天正下着第二盘。第一盘是陶羊子执白胜了,第二盘是陶羊子执黑先行。袁青的第一盘棋输在了陶羊子的高位,虽然陶羊子与袁青谈过这种战术,那日复盘时还教袁青在与秋明的对决中用过。但袁青还是无法对付已经用纯熟了的陶羊子。第二盘,袁青似乎能摸到一点门道了。陶羊子现在虽然无论执黑白棋,都一样能运用战术,但执黑棋时,他总有一点心理问题,不由自主地会失去一点飘逸的下法,开始凶悍起来。袁青对凶悍的下法颇有经验,他人虽小,算路却精,对搏杀的气与棋路变化算得清清楚楚,也会应出奇妙的招数来。
    胡桃送来了秦时月的一封信,里面的请柬却是松三写的,邀陶羊子晚上去吃饭。陶羊子对松三这个日本人颇有好感。他也有不少天没见秦时月了,胜了宫藤后,陶羊子就没见过他的面。那天陶羊子去了秦时月的公馆,秦时月应该会知道。但秦时月还是一直没有露面,所以陶羊子很想见到他。
    陶羊子让胡桃去回一声,说自己会去。放下信,陶羊子再进入棋里,走了几步,觉得自己的一块棋走得不好,便投子认输了。
    袁青却并不高兴,认为陶羊子是被信把心思弄乱了。说还有一盘棋一定要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下,免得受干扰,下不出好棋来。
    晚上,陶羊子来到那家日本菜馆,看到里面已坐了三个人:松三与秦时月,还有一个竟是宫藤。他们看来已到了一些时间,随便地聊着,喝着茶。两个女招待坐在松三与宫藤旁边侍候着。只有秦时月独自坐着,身子坐得直直的,依然一副潇洒的样子。
    松三俯身起来,以主人身份迎着陶羊子。宫藤也一改棋盘前的严肃模样,笑扶着女招待朝他招手。
    陶羊子坐下来后,女招待便都起了身,很快端来酒菜。
    几位在一起立刻谈到了芮总府里下的几局棋。宫藤对陶羊子的棋特别赞赏。松三对陶羊子说:“我早知道你的棋好,绝对没想到你会胜宫藤。中国的棋总比日本差,就像中国的国力比日本差。可我现在还想不通,你怎么就会胜了宫藤。”
    陶羊子在棋上胜的人也多了,但他还是无法适应人家夸奖他的棋力,他不知如何应答。他怕过于谦虚,如同官话似的显得假。
    陶羊子说:“宫藤先生的棋,我是很佩服的。”
    宫藤说:“这话该我说啊,用中国人的话说:败军之将不言勇。我这次来中国就输给了你一个人,还走的是黑棋。……哈哈哈,还输了一盘,就是与芮总的一盘棋。也是执黑。”
    宫藤、秋明都和芮总下了一盘。来南城之前,两位棋手就听说过芮总下棋的故事。秋明依然坚持要让芮总两子,并且毫不留情地杀败了执白棋被让子的芮总。宫藤也让两子,只好输给了芮总。毕竟讲好了芮总要给一大笔路费还有酬金的。
    听日本人谈到芮总下棋的事,陶羊子都有点不好意思。宫藤又说到与陶羊子的那盘棋,说陶羊子的棋走在外部的形很好看,只是那一步团子实在不雅。
    秦时月笑着插嘴说:“先贤孔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陶羊子过去虽然在底层生活过,但他确实是个文质彬彬的君子。”
    宫藤虽然也懂中文,但不如松三那样精通汉语。松三在大学里学的便是汉语。松三把孔子的话翻译给宫藤听:质胜文显得粗野,而文胜质显得浮华。秦时月的意思是陶羊子的棋既文且质,也就是该实在的实在,该好看的好看。自然是带点玩笑的赞词。
    宫藤听了,依然摇着头说:“可是陶羊子君走外形的棋,真是漂亮得文质彬彬,而那步团子又实在是粗野了。”
    大家都笑起来。这顿日本菜,做得十分精致。他们一边吃着,又说了一些古典文学的话题。
    松三问陶羊子:“这样的菜你吃得惯吗?”
    陶羊子说:“菜很好吃,只是酒喝不惯。”
    松三笑说:“这酒倒是中国的酒,只是转口到日本时,变化了一点包装。”
    宫藤说:“看来陶羊子君还是适合在日本生活的。反而在中国的生活多有不适。”
    松三的话转到了正题。他提出让陶羊子到日本去,日本棋界肯定会欢迎。所有费用由他松三来出。
    “日本现在是亚洲乃至世界最好的文化发展国。很多的有识之士都去了东瀛。你喜欢下棋,当然更喜欢与高手下棋。那里没有芮总的棋,有的就是真正的高手……日本也真正喜欢人才。”
    宫藤跟着说:“要下围棋,也只有到日本去。这次我在中国一路下过来,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棋手。在日本,也是少见的。你在中国并不被注意,听说你们芮总府棋士互相防着,很少对局。这样,很快棋力就会落后。中国就是因为封闭,缺乏竞争而落后。棋仅靠一个人的悟性,能达到什么程度?在日本,每年都有全国性的围棋对局赛,好的棋手脱颖而出。他们的生活不用考虑,因为对局费很高的。像你这样,完全可以专心下棋。悟透你的棋道,会开出一代棋风。”
    松三对陶羊子说:“宫藤老师对日本棋手还没有这样的赞誉。你在缺少与真正高手对局的环境中,能下到这样,实在是围棋奇才啊。我替你考虑了,你去日本,作为文化人物,日本国是需要的,保证你能加入日本国籍。你就不再是被世界称之为东亚病夫而遭歧视的中国人了。当今世界,谁敢对日本人指手画脚地进行欺负?”
    陶羊子根本就没有去日本的想法。就是说到下棋,他也只是喜欢。一生的生活能有保证,每天能与对手下一盘棋,这也就是他人生的幸福目标。松三与宫藤说到,下棋需要对手,棋力的提高需要竞争,这道理都是对的。棋需要有高手互相切磋的氛围,只靠自己的悟是不够的。只是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到一个异国他乡去下棋。特别是日本。在他的感情中,日本的侵略是中华民族的大害。他从小接受的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学,家国在他心中还是很重的。虽然不懂政治,也没参与热血激荡的抵制日货游行,但他对日本国一点好感也没有。听到松三说要他成为日本人,他便赶紧举手摇着。
    陶羊子看看宫藤,又看看松三说:“感谢错爱。只是我自小离开父籍家乡,总有深切的异乡感。现在更不用说到异国了。”


    松三说:“日本即中国,中国即日本。本来就是一家。徐福东渡,鉴真东渡,都是伟大人物。大丈夫又何必拘泥于一个小天地呢?”
    宫藤说:“像陶羊子君这样的棋才,在中国实在可惜了。”
    松三在中国做生意,并带有网罗中国文化人才的使命。日本很注重这一点。
    陶羊子说:“要说棋的天才,我接触的有三人,一个是袁青,就是胜秋明的那个孩子。在表现上,他应该算是个棋痴了。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棋力,棋上的后劲实在无可估量。一个是天勤,也是胜了秋明的,在表现上他算什么呢?他有一种说不清的力量,他的招数近乎妖。还有一个……”
    陶羊子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宫藤说:“你说的两个,我都见了。只是那个方天勤,我看不出来是什么棋才。棋路不正,不可能有太大的发展。从棋上我便可以作这样的判定,他的文化不高。棋与文化相通,棋本身便是文化。一般下下,可以乱战乱斗,只要能赢就行,但要到高的境界,非得有文化底子支撑。他嘛,最多只能算一个棋魔。你说的还有一位是……?”
陶羊子说:“那是一位年轻姑娘……名叫梅若云。她在棋上悟性特高。是的,棋与文化相通,应该说,她的文化素养很好。我与你的一盘棋,便受了她的棋启发。她也是袁青的棋友。只是在中国,女子下棋是另类旁门,她没有机会来围棋研究会下棋。她的棋啊,在我感觉中,超凡脱俗,如同棋仙。”
    松三念了“梅若云”的名字,疑惑地用眼去看秦时月。秦时月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宫藤摇摇头说:“你说的这些是真的?真有这样的女子吗?她是不是还很漂亮?你……说这话或者带着了某点情感吧?在日本也有女子下棋的。只是女子的棋总是凶狠如魔。毕竟女性一生接触面小,家庭与男人,天地窄,胸襟受限,所以下棋在大局观上总差一层,一开局便会纠缠,缠绕攻击。像你说的棋仙,她大概是把下棋当做玩儿,所以才能走得出来吧。”
    陶羊子很想反驳宫藤,但想到宫藤并不认识梅若云,又没见过她的棋,自己说什么能让他相信呢,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因了某种情感说话了。
    陶羊子抬眼去看秦时月,他应该熟悉梅若云的。秦时月依然是笑笑,没有说话。
    宫藤起身来,说要告辞了。他是松三请来做说客的,也因为他喜欢陶羊子的棋。既然说不成,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做回国准备去了。
    都起身说走吧。松三结完账走到门外,拉住陶羊子悄悄地说:“你别马上答应或者回绝,再考虑考虑……哦,你说的那个梅若云,是不是什么时候带来给我看一看?她真是下棋如仙?她也美如天仙吧?”
    陶羊子摇摇头。他无法找到梅若云。她到哪儿去了呢?她是不是离开了南城?
    独自走在夜晚的路上,看着灯光下自己的身影拉长与缩短,飘落下几片花瓣,花点点沾在身上,他想象着那是梅花。

    陶羊子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等袁青下第三盘棋,他却一直没来。这个孩子是个棋痴,只要有棋下,他不会不来的。但他一整天都不知道钻到哪儿去了。
    晚上,陶羊子还坐在围棋研究会的棋桌前,独自对着一个棋盘。他想袁青会来的,大概他是遇上什么事了。这天围棋研究会里也发生了事,电灯突然灭了,陶羊子点亮了一盏油灯,手拈一颗棋子,想半天没有落到盘上去,呆呆地看着煤油灯罩里时而扑跳的灯花,想着了一句诗句:闲敲棋子剪灯花。天气还寒,围棋研究会的小楼越发显得很高很空。陶羊子在棉袄上又披了一件外套,静静地等着。他想袁青是一定会来的。果然,袁青最终还是来了,他小小的身子带着了一点寒气。陶羊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袁青一进门便坐到了棋桌前,伸手就去棋盒里拿棋。陶羊子知道这孩子贪棋,也立刻坐到对面去。
    三番棋,他们每人执黑已各先走过了一盘,这第三盘是应该猜先的。但袁青没等猜棋,就往盘上放了一子黑棋,陶羊子也跟着布局,下了二十多步,袁青还是在东放一个西放一个。陶羊子有点摸不清这小鬼头的路子,见他完全不同于原来的走法,想他这两天也许一直在研究先前下过的棋,眼下是祭出一个新招来。陶羊子不由凝思着,一步步慎重地应着。
    慢慢地,陶羊子发现,盘面展开来后,袁青虽然还是走得机灵,只是有些气不足。棋没错,少了一点精气神。这个孩子一旦下棋,就会毫无旁顾地钻进棋里,就是在耳边放爆竹,他都不会受影响。袁青着实是个棋痴,那份沉静与他的年龄不符。
    陶羊子想挑起袁青的精神,一个大跳打入袁青的棋空里。果然袁青精神上来了,于是进行了一场小小的肉搏战。虽然结果棋是两分,但陶羊子是孤子深入,却还能占势平分,显然是袁青力量不强,吃了一点小亏。如此走到五十对子之内,陶羊子已经占了棋局优势。袁青还只顾看着棋盘,等他下子。
    陶羊子把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问袁青:“你有什么大事吧?”
    袁青这才抬起头,木木地看着陶羊子,突然放声哭起来,哭得泪人似的,边哭边说:“我要去日本了。”
    陶羊子立刻想到前天松三与宫藤找他的情景,便说:“你想去。是吧。”
    袁青点点头,抽噎着说:“我知道日本人不好,我也知道中国人现在恨日本国。可是日本下棋的人,棋下得好。我在这里,就你一个人可以下棋。你又不能天天陪我下。到日本会有好多好多的棋下,我到那里能有机会与许多好棋手下棋。”
    陶羊子没动身子。他真想把这孩子搂过来。他很喜欢他。他想与他谈些什么,谈什么呢?谈民族谈社会,他还不懂。谈语言谈生活习惯,他应该清楚日本话和日本生活与中国大不一样,他能听得懂过得惯吗?再说,中国人恨日本人,日本人也歧视中国人,他能理解这一点吗?可是,这些相对棋来说,在他的脑子里又能占多大的目空?世人最大的诱惑迷乱是钱财,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每月在芮总府足够他用。这一刻,陶羊子感觉到袁青是个真正的棋手。自己考虑的东西要多一些,没有他对棋这么纯。看来这孩子在两天中已经作了决定,那么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再说,棋本来就是棋。也只是棋。对孩子又能要求他什么呢?
    袁青止住哭声,只是泪还流着。他说:“明天我就要跟着宫藤和秋明去日本了。我不想告诉别人,只想告诉你和梅姐姐。可我找不到她。今夜也许就是我与你下最后一盘棋了。”
    陶羊子还是想安慰这个即将去异国他乡的小棋友,便说:“日本国离中国不太远,希望你成就为日本的棋圣,再回国下棋。……”
    袁青说:“那时,你不会把我当做日本人吧?”
    陶羊子明白袁青是指另入日本国籍的人。心想这孩子真是鬼聪明,他很清楚中国与日本的对立。陶羊子叹了一口气,对袁青这孩子,他应该有所指点。
    陶羊子盯住袁青乌黑的眼眸说:“你虽然会成为日本人,但你根子上永远是中国人,要下好围棋。”
    袁青用力地点着头。又说:“这盘棋不能下了,我输了。下棋还是心里不能有事。这盘棋走下去,会让你看不起我的。我不想最后一盘棋输得太惨。”
    这孩子的话还是在棋上。两人对看了一会,陶羊子觉得他真正的朋友便是这袁青。因为他们俩最喜欢的都是棋,这种关系是透明的,没有争斗也没有功利。
    送走袁青,陶羊子想去睡觉了。就往围棋研究会的南院去。半路上他遇见了方天勤,正携着一位女子也往南院去。方天勤在这里也有一间住房。两人碰面,都站住了。
    方天勤笑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也是芮总府棋士。是我的同乡,小时候的棋友陶羊子。这一位是江东女子学院的学生。我的女朋友。”
    那女学生说:“什么女朋友?”
    方天勤没理她,对陶羊子说:“这么晚了,你还独自在街上逛?你也是个大男人,也不带个女人?”
    女学生拉拉方天勤的手臂,方天勤挥挥手,让她先进院子里去,依然站着和陶羊子说话。
    陶羊子说:“你的女人不少,每次都变。”
    天勤说:“女人嘛……你是不是眼馋呢?到这个年龄了,是个男人都要有女人的,我与上层人交往听过很多废话,但有一句话最实在:有钱不找女人要钱做什么?你这样又不吃又不玩的男人,不是白活了?”
陶羊子说:“你把女人当玩的?”
    方天勤说:“我在乡下,听父亲说,他要有钱的话,能养几个女人就养几个,三妻四妾才快活。我想我这一生弄十个八个女人是不够的。可女人也麻烦,其实就像你读的书中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我不想养这么多女人,只能玩过了算。”
    陶羊子说:“那么,任秋算什么?”
    天勤说:“当然任小姐也是女朋友,不过我还没有要过她。她是小姐,对小姐不能简单地玩。可你清楚,她喜欢与我一起,我当然也喜欢与任小姐在一起,从小就喜欢。”
    陶羊子没想到他说得这样直率,心中有怒,却只说着一句话:“那么她到底算什么?”
    方天勤说:“你不是也有女朋友嘛。你在心里就全是她了?你就真想与她结婚了?”
    陶羊子想到了梅若云,方天勤大概指的就是她。他不知道方天勤是怎么知道的,也许还是任秋告诉他的吧。他觉得任秋很有些不明不白的,她与天勤在一起时,究竟是什么心理?
    方天勤说:“我们从小在小镇一起玩的,又都是从那块小地方出来的。我们本来就该经常在一起聊聊的。……下棋不就是玩的么?能下棋能成人上人,不是很好的吗?能下棋能成人上人能玩女人,不是更好的吗?可你守着什么呢?你还想要怎么样的将来呢?再说,本来女人就是给男人玩的,她们也需要男人……趁着你还没结婚,一路玩过去,根本不用放在心上。而偏偏你是放在心里,不玩。你不玩女人,那么就应该实实在在找一个女人结婚,要不你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陶羊子觉得与天勤实在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对眼前的天勤,这个过去的棋伴,他一直都弄不清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就像他的棋带着魔气。
    方天勤凑近陶羊子说:“我要去快活了。你还没尝过这个滋味吧。什么时候你像下棋一样想明白了,你就来找我。我会帮你。按我们现在的身份,可以找不一般的女人。你看到那个女学生了吧,你想得到我这样的艳遇吗?你到现在还闷在水里不抬头?”
    陶羊子不知该对天勤再说什么。方天勤走了,他才想起来,天勤是把他当做了呆头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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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6 12:50:28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七

    夏季的都城,浓浓的绿色染着近东郊的街道,街道两边是一排排伸展着粗枝大叶的法国梧桐。
    陶羊子与任秋见过几次面,他很想亲近她,但她与他不近不远的。陶羊子知道她还有着对天勤的感觉。女人在两个男人之间,便表现着不偏不倚来。能够亲近的,但亲近不了。陶羊子有着一种感伤。人生一天天地过去,还没到而立之年,心却明显体悟到了时光的流动。原来这种时间的感觉是很淡很淡的,只要有棋,就都忘怀了。现在似乎被天勤启发:生活应该把握一点什么。一旦想去把握什么,空空的流动感就强了。
    晚上,陶羊子常到戏院去,除了棋之外,他唯一嗜好就是看戏。这是在戏院里打杂时形成的习惯和兴趣。他买一张戏票,然后在戏院最不起眼的角落,静静地听着青衣的唱腔。戏院里的打杂工已换过,李管事也不在了,认识他的人已很少。一两个以前熟悉的人,也只招呼一声,便走开了。别人见他是芮总府的棋士了,自然不会太亲近了。陶羊子本不善于与人交往,现在更感到与故人远了许多。那个小巷的后楼,他也很少去。这段时间他有着人生的恍惚。
    听到上面包厢有熟悉的声音。戏就要开场,秦时月才到,在上方一路与熟悉的人打招呼。陶羊子仰头看去,只见他向一位画家介绍他身边的女人,说:“这是我的夫人。”
    画家说:“二夫人真是漂亮。”
    画家说着大声笑着,声音里表现着艺术家的狂放,眼光里含着艺术欣赏的意味。陶羊子顺着那眼光看去,秦时月身边的女人,那张脸满是红艳之色,陶羊子突然发现那是梅若云。
    梅若云梳的是已嫁女发型,过去她的长发梳成什么样的形态,是披散着的还是扎着辫子的,陶羊子已不记得了,只有黑发长长的感觉。
    秦时月随意地垂下眼来。陶羊子与他的眼光就碰上了。秦时月露出了习惯的笑,仿佛奇怪陶羊子怎么会站在角落里,那是戏院杂工开戏后候着的地方。
    陶羊子糊里糊涂走了上去,叫了一声:“秦先生。”眼努力不向旁边的梅若云看。
    秦时月说:“你也来了。”他的声音依然那么潇洒,随后抬手介绍:“夫人梅若云。哦,你们熟悉的。”
    陶羊子不得不移眼去看梅若云,眼前只是朦胧的形象,依然是静静默默的神情,越发飘浮似的身姿。
    秦时月坐下来,并伸手托着梅若云胳膊,让她在身边坐下来。开台锣鼓声敲起来。陶羊子回到座位上。这天演的是《天仙配》,整场戏,陶羊子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陶羊子一直不向包厢上边看。戏结束,陶羊子起身后也没有再看到他俩。也许是他怕看到他们;也许是他们早早退场了,秦时月往往只看自己满意的戏,一旦看完便退场。虽然知道他们可能已不在戏院,陶羊子还是逃也似的出了戏院。
    梅若云怎么会成为秦时月的二夫人了?她怎么可能会成为秦时月的二夫人?一直到躺在围棋研究会南院房间的床上时,陶羊子才想起来,他是可以当面问梅若云的,她怎么一下子结婚了?怎么结婚也不告诉他一声?
    原来她只在他的心里,他习惯地不敢去想她,她总在他的梦里出现,梦里的她也是虚浮与隔远着。这一刻,他整个地想着她,过去她是他心中的一位仙子,而今她是凡人之妻了,他觉得想她的距离已经没有了,他可以好好地想一想她了,可现在想又有什么意思?他一直没有把她当做妻子来想过,那么,她到了出嫁的年龄,为什么不能成为别人的夫人呢?就因为她是他心里的仙子,于是就像神仙一般不结婚?
    她成了秦时月的二夫人。秦时月是他的恩人,对他有引荐之恩的。
    陶羊子想到,潇洒的秦时月与文雅的梅若云在一起,是相配的。
    一段时间他找不到秦时月与梅若云,现在已有合理的解释:他们是在新婚蜜月中。新婚起始哪一天呢?她什么时候决定嫁他的?还有一个就是,能干的秦夫人能容她吗?他无法想着还有一个秦夫人。这是他唯一无法想着的。其他一切都正常,就是当二夫人也比他所梦想的合理。可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心,这种意识也有疼痛感,而且这种找不到任何伤痕的疼痛能使他整个心麻木。
    他是不是该去看看梅若云?看看她的生活到底怎么样?他能眼看着任秋与天勤交往,为什么就不能去面对梅若云呢?然而现在他想她的距离没有了,现实中的距离却远了,他们注定要隔得很远很远。
    早晨,陶羊子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看到俞参谋正在花红的房间里。门大开着,花红并不在意别人发现,她并不是俞参谋的夫人,却公开住在一起。
    俞参谋坐在正对大门的座椅上,花红弄了个暖手袋给他,又去端来了一盆热水,像夫人一样侍候着他。有男人在身边,她不像独自拉琴的清高样子,为他做着事,做的那么自然,那么安详。陶羊子突然想到,梅若云也是这样在房间里侍候着秦时月吗?他摇一下眼,晃一下心,让自己集中起精神来。
    俞参谋似乎不满陶羊子在自己面前盯着花红的眼神,抬抬手,让陶羊子站到面前来。
    俞参谋对陶羊子说:“芮总要看棋,让方天勤与你下一盘。因为你们两个都是战胜过日本棋手的。”
    陶羊子对俞参谋有着一份尊敬和感谢。俞参谋似乎总在帮助着他。只是陶羊子也听芮总府里的人私底下说到过他,说他很阴,谋算很深。人也真是奇怪,陶羊子觉得最难懂的就是人。
    陶羊子与方天勤在芮总府里开始下这盘棋。这似乎是陶羊子一直期待的一盘棋。猜先的时候,陶羊子猜到了白棋。他看到方天勤脸上露出一点失望。

    伸手去棋盒里抓黑棋时,方天勤的手有点抖。方天勤并不想下这盘棋,应该说,这是一盘躲不了的棋,是不得不下的棋。
    既然不得不下,方天勤就有下赢的信心。他的落子十分有劲,“啪啪”作响,两个角都走在了目外,像张两个奇形怪状的口袋,嘲讽着陶羊子:敢不敢钻?
    不知是陶羊子受不了方天勤的挑逗,还是陶羊子的棋风随着他的心境而变化。他很快便钻进“口袋”去,他下的白棋不像原来总走在外面的棋路,而如黑棋一般,走得十分凶悍。该碰的时候碰,该扳的时候扳,毫不退缩,绝不逃逸。一点没有白棋原来重形飘忽的棋风。慢慢地,棋局似乎走进了方天勤的棋路,形成了四处起火八处冒烟的战斗场面。有的地方还是陶羊子主动挑起的战火。旁边看着的几位棋士都觉得奇怪,他们本来要看白棋如何跳出搏杀成空的,可此时看到的却是陶羊子执白而显着执黑的表现,而且陶羊子脸上并无迷惑之态,仿佛是故意借此局来表现一下他的实力。陶羊子下得很慢,是心里想定了才落子,根本不是冲动的结果。陶羊子过去下黑棋时走得快,滞重有力,下白棋时走得慢,却显出轻灵。现在他的每一步棋都走得慢,走得厚重。
    下棋的人棋上斗力,力强力弱,对局者最清楚。陶羊子发现天勤的棋力,比他估计的还要强横。方天勤这些年并非在女人与富贵之中丢失了自己。方天勤是一个天生的棋手。他的棋力一步步扎扎实实地在升长。并且在这些年的社会生活中,方天勤进一步增强了那种窥人弱点的本事。方天勤清楚陶羊子白棋的腾挪功夫,他每一着使出的力都让白棋无法躲闪。黑棋的下法几乎是那种飘忽白棋的克星,一旦拖住了,单子变成双子,一颗子变成了一片子,再也难以解脱。
    而陶羊子少年时黑白棋两种走法的相隔已消失。他只是在走自己的棋他用凝重的棋去体现着自己的力量,他也不时变换着外在的棋型,引着天勤从他惯常的边角处的纠缠中出来,到中空上来。陶羊子便是从双方棋的角度来思考战术的。这样,他们两个都拓展了自己的棋路。他们毕竟下过了那么多次的棋,他们都明白自己,也都了解对方。
    这是一盘力量的展示,所有的巧都没有了,只有力量的对比。
    方天勤拈了一颗黑棋,久久没有落子。陶羊子的眼一直盯在棋盘上,这时微微抬起。陶羊子的眼平时没什么特别的,一到对局时,便睁大了,里面清亮清亮的,宛如澄澈的水波向外流动,漫透整个棋盘与黑白子。陶羊子眼光停在了方天勤的手上。方天勤的手细长得有点出奇,看方天勤的手应该是弹钢琴的天才,但方天勤对音乐一点没有感觉。
    方天勤身子坐得很端正,他过长的手指随时显着要环起来,时而又不安静地跳动着,那手指上面仿佛拈着的不是棋子,而是梦幻般的魔珠,他需要使劲压抑着它,无数的力量都凝在那两根指头上。
    陶羊子孩童时下棋就有这种感受,忍不住要去看方天勤的手指。他努力不去看,这样他的心思就会分散一些。陶羊子也有着一股力量,从他的眼光中射出来,仿佛含着咬劲。谁都以为陶羊子是一步步入了方天勤的套路里,陶羊子也知道无法潇洒地跳开来,无法走在外面,他只有一直深入进去,他要打破自己内心的东西。这一次他要与方天勤拼一下,他要试一试自己从里面迸出来的力量。
    方天勤下得奇慢。每每抬起手指来,两根手指拈着一颗黑棋,像拈着沉重的万钧之物。这样,陶羊子无法不看着他的手,等着他放下去。而那手指仿佛永远也不放下去……
    二十多年了,他们似乎一直在下棋,似乎没有断过。似乎旁边一直有人看着,那次在苏城余园他被指定走黑棋,似乎不会走棋似的,把一块块棋送到方天勤的嘴里去……
    方天勤总是把棋拈得很沉重。他从小接受的便是沉重的生活,他尽量用着沉重的力量,通过棋子压到陶羊子的心上去。
    局面展开,几乎是满盘战火了。方天勤一会这边攻一下,一会那边攻一下。无法逃逸,无法割舍,无法躲避,无法解脱,要顾全这边就会影响那边,陶羊子知道方天勤就是要让他算不清,让他哪儿都丢不起,只能缠斗在一起。那么方天勤他算得清么?
    陶羊子一度看到方天勤的人生仿佛游离于棋之外,方天勤与他大谈的都是享受生活的快乐,现在看来,那似乎都是假象。他在棋上依然是那么顽强,那么专一,似乎一分一秒钟都没有偏离过。
    周围的人都屏息观战。这天,芮总没有在场。肯定他临时遇上什么紧要的事了,要不他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方天勤在左上方做了一个劫。劫,就是黑白两个虎口贴近了,互相咬着对方的一颗子。你咬一口时,按棋规我无法立刻就咬回头,趁你咬的那一口还没有下咽的时候,我到另一处急所去攻上一手,你只能放开口中这颗子,去救那边。于是我再咬上一口。这么一个人一次,反复地咬着。结果可能是我放弃了这个劫,让你两口完全吞下去。或者我设法让你放弃这个劫,让自己有机会两口吞下去。当然也有可能你、我都对这一口不感兴趣了,都不去咬这一口了。
    棋语说:弱棋怕打劫。因为打来打去,一个小小的劫,弄得心乱,拼命地打下去,常常会打昏了头,弄不清大小了。而棋高一着的借这个劫,得到比这一个劫更多的好处。棋弱的一方打劫时,为了怕对方多出劫材,走得拘束了,一路打去,损了许多目数,最后就是打赢了劫,咬到了这一口,发现亏吃大了。
    眼下此处是个不小的劫,谁都无法解脱。陶羊子却不甘示弱,在争劫材的另一处对杀中,也造了一个劫。两个劫,劫大劫小只有天知道了。两人打来打去,有时又跳开去,找一步更大的劫材。两个劫斗得天昏地暗的。偶尔两人抬头看一眼,方天勤手指越发跳跃,而陶羊子眼光越发闪动。
    陶羊子打着摇头劫,一边摇,一边不失时机地抢一步先手大官子。方天勤一处也丢不开,想出心思来制造劫材。这一盘棋,他们下了整整一天。轮到方天勤走,他迟迟地没有落子,俞参谋宣布封盘。俞参谋让陶羊子先离开,随后让方天勤把想定的这步棋暗暗地下了。这一步棋,俞参谋就是要让陶羊子不知情,这样第二天开封,两人都在不知道对方下一手棋的情况下继续下棋。

    陶羊子回到围棋研究会南院。南城在长江南岸,临江的北风刮进来,冬季显得寒冷,又没有北方人烤火取暖的习惯,屋里冷冰冰的。
    陶羊子脑子里全都是棋。这盘缠斗的乱局,在他的心中是完整的,是有迹可寻的,每一步走来都是合理的。他像看着天勤顽强地一步步走来。不正对着天勤的手,陶羊子更清醒地看到了天勤的力量。
    方天勤是有这种力量,并且一直显现着这种力量,千变万化,他那股从下层冒上来的韧性依然强劲,在变化中把盘面弄得很乱,往往在乱中突发奇想,从而引向最激烈的搏斗局面。而他似乎永远抱着宁死也要有所得、哪怕同归于尽的想法,与人拼斗。他本来就一无所有,他所得的都是他赚的,而对手往往在看不清的情况下,不想失去所得,也就避开了他的拼斗。棋有千千万万的变化,也就有千千万万条路可走。方天勤在对手的避开中获得了一点优势。而这一点点优势的积累,最终就成了胜局。棋有一种势,只要在一点点上占了优,这股气势便显现在整个局面上。方天勤在棋上已经走出了自己独特棋风,形成了一种恒定的力量,压迫着对手,以取得胜利。
    不少棋手,什么棋都懂,走的似乎也没错,但没有自己定型的棋风,这种棋手能达到棋的高地,却无法达到棋的高峰。而有独特棋风的棋手,多了一层力量,多了一股韧劲,多了一点色彩,也多了一份灵性。
    陶羊子在桌前摊开棋盘,一步步地复盘,一直复到最后一步。虽然他没看到方天勤下一步会走在哪里。但这个封盘对他来说,是占优的,因为方天勤没有选择,他只有应劫。主动权在陶羊子手上。陶羊子可以丢开劫,也可以继续打下去。虽然变换以后,他的一点优势要形成胜局,还有一段路要走。但方天勤无可变,只能作纯粹的纠缠了。
    这许多年后,陶羊子在棋上,力量和算路真正地达到了优势,与方天勤奋力一拼并掌握了主动权。
    陶羊子原来总是要对着有实子的盘,思考才全面些。对着自己熟悉的那副棋子,想法就更连贯。而脱盘在心里盘算的棋,总会有疏漏的地方。但现在他已不需要借助棋盘,更不需要借助熟悉的棋盘与棋子,整个棋局就清清楚楚地在他的脑中,该向哪里投子,会有多少种变化,他都一清二楚。
    这是一盘好棋,也是显示陶羊子棋思成熟的一盘棋,显示他能应付各种棋路的一盘棋。展示了他别一种的力量。他不再对黑白有选择,他不需要有什么依托。过去的那种不稳定的心理都远去了。他能战胜一直胜他的天勤了。他能看清天勤的弱点。天勤力量过猛,不择手段地逼人与他决斗,立马见分晓,但他的棋路还是有迹可寻的。天勤对棋的谋算,见长于近距离的搏杀,也还是中国古棋搏杀的一路,虽与西南王不同,在大局上,缠斗的手段还是相通的。他的主动是逼着对手主动退缩,而不是掌握先机,靠棋本身的棋势、棋力、还有棋的境界所形成的主动。
    有人敲门。陶羊子像被惊醒了。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间,都不可能有人来了。棋封盘时,一般不应该有人来访,那是为了避嫌,怕被认为是借助了别人的力量。独自复盘是允许的,因为依然靠的是自己。
    门继续地被敲着。敲得很有耐性。轻轻的,持续地敲着。陶羊子只有起身去开门了。门口站着的是方天勤。
    陶羊子并不吃惊。多少年前,他们两个从一个小镇里出来,按说应该是经常在一起的。但他俩还是第一次在一个屋子里对坐下来。
    人生的竞争场,对于他俩来说,便是棋。棋,不再是一种轻松的游戏,而是棋赛,棋争,棋斗。就是两个人不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也在揣摩着对方的棋力。特别到了同一个芮总府里,他俩的内心中没有一天会遗忘了对方。
    方天勤坐下来后,看了一眼盘上的棋,便拿起一颗来,在盘上打劫的地方摆了一步,然后依然笑着朝陶羊子看。陶羊子早就估猜到他会这么走,眼下这局势方天勤也只有这么走。这一招棋不怪,但方天勤为什么会来这里,来了又为什么特意把封盘时密下的这一步棋摆给他看,这就是方天勤的怪招了。在陶羊子看来,方天勤总会出其不意地出怪招。
    方天勤开口说话。但他却没有谈这一步棋招,他说:“我来,想和你谈一件事。就是我们来一个输赢赌。”他见陶羊子想说话,便摆了一下手。这动作是学俞参谋的。
    “我想你会说,你不赌。其实你在苏城余园,也下过输赢。赢家拿两角底,每一子加一分。这就是赌。赌谁赢。我们这一次赌,不赌钱。也不赌赢,……我们赌输。赢的人必须放弃任秋。说白一点,就是明确拒绝她,不再把她当女朋友,或者根本不把她当女人。”
    陶羊子没想到天勤会使出这样的怪招。任秋作为一个人,是不是可以作为他们输赢的筹码?陶羊子一时无言以对。方天勤说得明显,为了赢这盘棋,他可以放弃任秋。这就是是赌输。输的人有彩头,任秋就是这个彩头,输的人可以单独与她交往。
    陶羊子想了一想。下棋的人头脑清醒,有时也会糊涂。但此时他很清楚地想到,天勤想赢这盘棋,似乎确定他能赢。陶羊子很想拒绝他。他凭什么!他摆下那颗子,似乎拿稳了陶羊子会接受这个赌输。陶羊子很恨他这样漫不经心地把任秋作赌码丢开。这个人根本没有情,女人在他的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不如他一盘棋的输赢,不如他在芮总府的一个面子。陶羊子为任秋感到不值。但是,陶羊子无法拒绝方天勤。方天勤大概也知道陶羊子无法拒绝。陶羊子想到了任秋,想到了任师父的托付。就是没有任师父的托付,他也无法让任秋跟着天勤。天勤不会认真要她,如果天勤心里有着她,就不可能把她当筹码来赌的。
    见陶羊子没作声。方天勤用眼盯着他,那眼光在闪动着,仿佛在水上跳着无数颗火星。方天勤偏了偏脸,说:“放心,我没有弄过任秋。在我的心目中,她一直是任小姐。我可以对任何女人做任何事,但对她,我还是敬重的。说实话,搂抱是有过的。现在这不算什么,是吧?只要你输了,你就能得到她,也并没有伤了你什么面子。你如果不想赌,那么你以后也就别想管她到底怎么样了,到底是不是任小姐了。”
    陶羊子感觉方天勤说得这么明白而无耻的意思就是:这盘棋他方天勤如果输了,出于报复,他也会千方百计地把任秋弄到手的。
    陶羊子明知这是一个套子。天勤费这么大的心思,就想赢这盘棋,在芮总府众人面前,显现他天勤天生就是陶羊子的克星。要在平时,陶羊子并不太在意一盘棋的胜败。只是这一次他很想胜,他很想打败天勤,以雪多年中的失败之耻。
    别人也许看不清楚,只有对局的两个人看得清楚,陶羊子知道自己这盘棋是肯定胜了。通过天勤的来访和提出赌输的条件,陶羊子更确定了这一点。因为无论这个劫怎么打。他只管把摇头劫打下去,天勤总会把劫材打光。天勤到无劫可打的时候,就只有取舍劫大劫小了。他只能取一个,而陶羊子只要取到其中一个,就有了优势。关键是在这个打劫之中,把棋盘打小了,其他地方的棋都打固定了。方天勤他再有谋略,也无法翻出什么花样来了。就是有花样,陶羊子也是能应付的。陶羊子很想陪他玩下去,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再说,陶羊子还积蓄着一股气,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
    这盘棋,方天勤确实没有花样可翻了,而他还是想赢这盘棋。于是,他把花样翻到盘外来了。而他的花样头便是任秋。
    陶羊子突然发现自己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以往在棋上他清楚,哪怕是再复杂的棋局。一到棋外哪怕遇上简单的算计,他也会看不清楚。但此事陶羊子看清楚了方天勤的算计,他也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陶羊子迟迟没有应声,是他知道天勤在玩棋盘外的花样,究竟在这盘棋后,还会有着什么图谋?陶羊子迟迟没有应声,是他多少也看清了自己内心中,有一种想用胜来排遣心意的感觉。这些年里他的人生,仿佛棋势有起有落,仿佛棋局有得有亏,随着步入上层,种种烦恼与不安、再加上梅若云的婚嫁,使他内心生出了许多异形的东西,这些东西如同饮酒似的瘾,需要一次次的获胜来滋养来麻醉。一次次棋胜棋赢,带来一次次加码的新渴望。
    方天勤还是稳稳地坐着,显出了一种在棋盘前的自信。进入了芮总府的方天勤有了很大变化,他不再有小镇帮佣时的局促。把任秋这个小姐让给陶羊子,似乎这步棋他一开始就计算好了,就等在此时下出来的。这也是一个劫,怎么打都是他打胜了。他自信就在于他早计算好了这步棋。
    但是陶羊子迟迟没有回应,方天勤开始生疑,人会变的,陶羊子为什么就不会变呢?是不是他过于看重任小姐这步棋?方天勤心里在喊:你快应下,要不,再迟了,我就胜了你,并再把任秋抓在手里!
    方天勤开口说:“你放心,我会实行承诺的。我是一个讲信用的人。我也相信你的承诺,你也是个讲信用的人。从小到大,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
    陶羊子本来会立刻应了他。在方天勤一开口的时候,陶羊子其实就有了决定。这也是方天勤早判定的:他绝不会白来这一次。但陶羊子看不过方天勤摆在脸上的这种自信。以这种方式来决定任秋,对任秋是不公平的。陶羊子多少为任秋悲哀。但用这种方式让任秋摆脱天勤,不再受他的影响,那么一盘棋的输赢又算得了什么?陶羊子隐隐地感觉到,天勤看来自信的神态后面,似乎还悬着什么,那悬着的到底是什么?陶羊子看出来,就是有什么,也不是在任秋身上。确定了这一点,陶羊子能作决定了。
    陶羊子感觉到天勤的耐心也快过去。在他的内心中,总有一点怕天勤。不过这一刻他也能看清,天勤也有一点怕自己。清楚了这一切的时候,陶羊子对方天勤说:“男人一言。”
    方天勤跟着说:“驷马难追。”
    陶羊子说:“好吧,不管怎么走,只看输赢。”他把一颗白棋摆在了与战局毫无关系的地方。
    方天勤朝这步棋看着。下棋的人对奇怪莫名的棋,自然会有思考一下的习惯。方天勤很快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这放水也太明显了。方天勤皱了皱眉,心里却安定了,露出舒展的神情。

    第二天在芮总府里,当陶羊子在棋盘上走出这步白棋的时候,旁边所有看棋的人都露出了莫名的思考神情。方天勤虽已知道了这步棋,但他还是略微震惊了一下,好像这步棋还会有变招,那吃不透的变招。方天勤棋上是输了,心理上也输了。方天勤去找陶羊子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就是谈不成,还有一搏。但眼前白棋这一步走出来,他发觉这似乎与大局没有关系的一步,还牵系着很多的伏着。他昨天就知道了白棋要走这一步,居然当时只意识到陶羊子是放水,没看到这一步的其他意味。他是害怕了,他真正感受到陶羊子棋的力量。过去看陶羊子与别人下的棋,他就知道陶羊子的力量,但他觉得自己是陶羊子的克星,他总能胜陶羊子。这一回方天勤真正意识到陶羊子的棋力已经飞跃到他的上面。就如陶羊子对他说过的话,棋的力量最后还是心的力量。
    只有纯正的心才能飞升。
然而这时,陶羊子把手中的棋投在了盒里,站起来说:“我输了。”
    陶羊子投子了。旁观者的眼光都看着他,觉得这最后的一步棋和接着的认输,都让人感到莫名。在天勤的迟疑中,看棋的棋士也看清了最后一步棋的伏着。那么陶羊子是故意认输吗?他们说不清。他们能看清的是:陶羊子就是在战局之外下一手,这一盘棋也很难说得清胜负。那么,陶羊子在关键处下一子呢?
    陶羊子觉得自己说输也容易。这一刻,陶羊子想到的不是任秋,这一刻他觉得一个人下棋认输又算得了什么?每一盘坚持要胜,又有什么意思?他觉得一身轻松,他可以不受输赢的束缚。
    棋局一告结束,俞参谋便宣布:芮总本来就决定要嘉奖胜过日本人的棋手,并在这两位棋手中选一位担任副官,主管棋士的事务。现在就由方天勤来担任这个副官。
    方天勤立刻穿上了副官的军服。陶羊子这才想到方天勤与俞参谋常在一起的关系。他也能想到这盘棋的输赢,也许还有俞参谋参与其中。陶羊子一直与俞参谋有着距离,对他是敬而远之的。
    穿上副官服的方天勤满面春风。他朝陶羊子看来,眼光还有一丝不安。陶羊子不知他不安的是什么,是怕自己说出这盘棋的幕后真相?昨天晚上陶羊子一时没有应声,方天勤就有不安的神情,当时陶羊子就有疑惑,天勤为一盘棋胜负的面子拿任秋作筹码,那后面大概会有什么。不过,是什么他都无所谓的,哪怕自己像西南王一样离开芮总府。
    陶羊子走出芮总府,在街口被田生禾拦住了,这个很少与陶羊子对话的广州棋手说:“你知道我与西南王的关系。你胜了他,他走了。虽然我气恨你,但也佩服你的棋力。只是,这盘棋你明显是让棋。使这么精彩的一盘棋变成了让棋。你没有想到这盘棋还联着一个副官吧!不但这个副官你丢了,并且还加上我与所有真正下棋的人鄙视你。一个下棋的人,没有什么可以在盘上玩的。”说完,他掉头走了,留下陶羊子独自呆站着。
    有两天,陶羊子都没有到钟园与围棋研究会去。方天勤因他的一盘让棋当上副官,这消息肯定在棋界传开了。田生禾的话确实让陶羊子有了一点耻于见棋人的感觉。其实,能看出这盘棋出进的人,又能有多少?他可以告诉别人,他是走错了一步,把棋走输了。但陶羊子没法这样对人说,他说不出口。他已经做了棋盘上的假事,再说出假话来,他实在没有这个勇气。虽然在上层场合,他听到过许多许多的假话,那些人说假话都成了习惯。
    陶羊子坐在小凳上,对着床上的空棋盘。朦胧听到女老板在叫,开门见到的却是任秋。任秋打扮得十分漂亮,身穿红衣,如芙蓉出水般地站在楼梯上。
    陶羊子把任秋让进房间。她活生生的带点暖香的少女气息在房间里飘溢。此时陶羊子觉得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无聊,选择赌输,这件事是非做不可的,没有什么好反思的。
    任秋在房间里站立着,没有说话,只是盯住陶羊子看。陶羊子在她的眼光中低下头来。
    “你们搞的是什么?”任秋开口就说。
    陶羊子这才抬眼,他看到她的眼中有点红红的。他想到任秋大概去找过天勤了。听说他当了副官,她当然会去见他的。看来天勤已经回绝了她,不知天勤是怎么说的,反正是与她断了。这一下,陶羊子对方天勤多少还有点赞赏,他怎么也是个讲信用的人。毕竟他们都是从那个重信用的小镇里出来的。
    “没有……只是……”陶羊子嗫嚅着。想着该怎么对她说,他也觉得合着天勤这样赌任秋,总是不对的。
陶羊子明白自己不应该欺骗,他也没有欺骗的本事。他说:“只是一盘棋……”
    任秋坐下了,静静地听着他说,她的眼光很亮。
    “封盘那天晚上,天勤来找我。他提出来,赌输……”说到这里,陶羊子停下来,看一下任秋。
    任秋突然爆发了:“输的人就得到我,是不是?”
    陶羊子没想到任秋这么快就了解了这件事。天勤肯定不会对她明说的,但她却一下子道清了根本。她毕竟和他们从小在一起,明白天勤也明白陶羊子。
    “说的……说的是,胜的人不再与你交往。”陶羊子说。
    任秋说:“还不是一样!就是输的人可以得到我。我除了你们两个,就再没有别人了。世界上男人都死光了。我只有被你们两个踢来踢去!”
    陶羊子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现在才知道,一个姑娘的面子是多么重要。陶羊子隐隐地又想到梅若云,他是不是什么地方伤了她的面子,她才离开了他。一瞬间,陶羊子又想到自己实在荒诞,居然此时还想梅若云。
    “是啊,他肯定知道了,胜的人能得到副官做。他当然要副官,而随便把我丢开。你呢,你根本是个傻瓜,大傻瓜。你根本不知道会有副官等着你,就把棋输了来得到我!”
    任秋声音抬高了,几乎是叫起来。陶羊子很担心声音传开去,楼下女老板和前楼的人,肯定支着耳朵听着。这条巷子里经常会有家庭吵架,一吵起来全巷子都听得到女人的高嗓音。陶羊子没想到任秋声音也是这样。他是第一次领教她的嗓门。
    陶羊子压低声音说:“不不不,就是我知道有这回事,知道胜的人当副官,我也会输给他的。”他的话有点不完全,但意思很明白:为了任秋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任秋愣了一愣,突然哭了出来:“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凭什么拿我来和副官比,来和什么东西比?就算来比吧,也应该胜的人得到我。我却是输了得的!女人谁不想要强,谁要弱头!……你也不看看你,你从来就没有比天勤强,他没读过多少书,没有学一肚子的东西,可他总是比你强。你就强一回让我看看啊。你就没想到,你要是当了副官,我就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你吗?你总算真真正正地强过他了。”
    陶羊子很想说,我怎么可能会这样想你。可她却明明白白地这么说着,理直气壮地喊着,她就是爱官嫌弱。在看的戏里,在读的书里,好女人都不会有这样说法,但任秋却自伤自艾地哭叫着。这就是女人。陶羊子觉得无奈,在社会上他确实不如天勤。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的所学仿佛只有阻碍他在现实中胜过天勤。但他并无深深的遗憾。女人的感受却比他要深得多。
    女人毕竟不是东西,这是陶羊子的想法。但在社会上,女人就是东西。只要有钱有地位,女人会像东西一样,三妻四妾地放在房里。想要得到女人或更多东西,就必须往高处爬,并且要练就爬上去的本事。进了上层,就要混迹在里面,争脸面,争输赢,要不就会被排斥。陶羊子认识到这一点他不如天勤。天勤一下子就适应了上层。而他永远与上层保留着距离。
    陶羊子有点悲哀。对生活,他本无太多渴求,卖报与戏院杂事,他都干得有滋有味,没觉得什么不好。进了芮总府后,他有点迷惑,并无特别兴奋的感受。他还是喜欢原来的生活,空下来悠闲地下下棋,不像现在这么紧张,而且这种紧张感往往来自于棋局之外。再说,他现在的生活比过去好多了,再娶任秋成个家,他就心满意足。又何必一直在紧张当中,以竞争来获得更多的东西?
    陶羊子拿来毛巾想给任秋擦脸,她的脸上已经是涕泪纵横,只是他发现自己的毛巾已用得有点发硬,并且还有些黑污。任秋没管这些,一把夺过去,擦了脸,随手扔在了一边。
    任秋不再说话。也许她说够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就那么坐着。陶羊子不知怎么安慰她,他不擅长安慰人。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一点用也没有。
    过了一会,陶羊子想起来说:“上一次,我想买你喜欢吃的羊肉串到你那儿去的。”
    任秋朝他看一眼。陶羊子不知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他怎么会对她说到羊肉串来,像是把她当小孩了。任秋站起来,说要走了。她似乎没有哭闹过,也没有对他吵过,她的声调轻轻的,比平时还要轻软。陶羊子跟着她下楼去。他看到任秋迎着下面女老板时,脸上还显出了一点微笑。她回过头来对陶羊子说:“你把我送到街口吧。这里的巷子多,我进来还找了一段时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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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6 12:50:53 | 只看该作者
二十八

    陶羊子又收到围棋研究会发来的函。打开信封,里面却是一张很漂亮华贵的请柬。请柬上面用烫金字写着:方天勤与黄美姿小姐的大婚之喜。下面写着日期,写着办喜事的饭店:华都饭店。
    方天勤的未婚妻是俞参谋的表亲。他们的相识与介绍,都是俞参谋牵的线。陶羊子这才想到,天勤赌棋另有伏着,这样他能更加保险与更加自在地用这个借口来摆脱任秋。
    陶羊子把请柬收在口袋里,到任秋那里去。进了门,便见任秋正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请柬。她朝着那张请柬发愣。
    陶羊子在她对面坐下来。她的眼光迷离,不像是愁也不像是怒也不像是怨,只是呆呆地看着请柬,像在研究上面烫金的图案。看到陶羊子,任秋很平静地点点头。
    陶羊子看着任秋,任秋也朝他看了好一会。任秋笑起来。陶羊子弄不清她怎么会笑了。
    “我们也结婚吧。”陶羊子似乎是早想好了脱口而出的,也似乎他早就把任秋当做自己的未婚妻了。
    任秋眼波未动,没有任何意外,似乎陶羊子早就向她求过婚了,只是现在提出婚期来。
    任秋说:“结婚就结婚吧。不过办婚事要依我。”
    陶羊子点点头。他也奇怪任秋怎么一下子就应了他,似乎早就在心里决定了要嫁给他的。而她与天勤交往,只是一种情感偏移,就像孩提时代的玩耍。
    任秋说:“第一,是结婚的日期,也就在这一天。”她指了指天勤的请柬。
    陶羊子没想到她定的日子会是这么近。他们还没有好好谈过恋爱呢。眼下反对包办婚姻,恋爱自由已成时代新潮。不过恋爱是什么?像书上说的花前月下?还是约会了搂搂抱抱亲亲?陶羊子觉得没那么多必要。其实要说有心有恋,他们有着很长很长的时间了。陶羊子早就觉得任秋理应是他最理想的妻子。再说他已是二十七岁的人了,接近三十而立的年龄了。不过时间上有点紧促。方天勤与那个黄美姿小姐肯定准备了一段时间,再说有钱人家,一切都会备齐的。而自己和任秋还需要布置一个家吧。
    任秋接着说:“第二,这个家,就安在我这里。你那个围棋研究会的南院,我不想去。而你那个小巷的后楼,也不可能做新房。”
    陶羊子立即点了头。
    任秋最后说:“第三,这期间你要把我的爹爹找到,让他来给我们主婚。婚前你只要做这一件事,其他布置新房的事,都由我来,你也不会懂的。”
    陶羊子觉得这是应该的。女人结婚,总希望得到上辈的赞成与祝福。对陶羊子来说,他也希望有一个长辈来给他们主婚。他一直把任师父当做自己的亲人,任师父也有意把任秋托付于他,所以主婚大事,有任师父在就太好了。
    只是,任师父现在会在哪儿呢?

    接下来的日子,任秋忙开了新房的布置与请柬的发放,陶羊子根本插不上手。他只是把钱交给了任秋。任秋接过钱,也就不管他了,自顾自地忙着,也不问他找父亲的事怎么样,似乎交待了一个男人做这点事,他总该做下来的。
    陶羊子当然是用心的。他托了芮总府一个常在外面跑的管事,还托了栖寺的方丈。他知道任师父与这位方丈熟。
    陶羊子还托了胡桃打听,这纯粹是病笃乱投医的做法。想来一个社会上的小混混,又怎么能够找到一个他不熟的人呢。其他人就是应了都说没有把握的。只有胡桃拍着胸脯说他一定会找到任师父。陶羊子也不清楚,胡桃的话,有多少是实在的。眼看着婚期一天天临近。陶羊子也给方天勤送了一张请柬。
    方天勤看到请柬,笑着对陶羊子说:“你看吧,我还是守信的,你输了一盘棋,赚到一个你早就想得到的女人……不过你怎么想着和我同一天结婚?像是与我对局……不如也来大酒楼里对对场吧。”
    陶羊子说:“我怎么能与你比?我是简单婚礼。”
    方天勤摇着头说:“你这个人就是这么实在。没钱我借给你。女人结婚一生一世就一次,你也得为任秋想想。”
    陶羊子说:“一切都是任秋安排的。”他突然有了一点幽默的兴致,说:“同一天结婚,我不用去参加你的婚礼,你也没办法来参加我的婚礼。这样说来我们互相不必送礼了。当然还是你赚了。毕竟你是长官,出手总要比我大些吧。”
    方天勤哈哈地笑起来,说:“你这就对了。居然也知道算计了。大概已经先尝了女人的鲜吧,说话开放起来。你以前也太拘谨了,人不老,总是一副干巴巴的味道,就像乡下的老夫子。”
    这两个一起从小镇走出来的年轻人,还是第一次在一起说说笑笑。
    当了副官的天勤,说话时跷起二郎腿,手敲着那张沙发的把手。他的动作中已经有了官的架势,只是起身时,他还会习惯地拍拍屁股,像在乡村的田埂上站起来一般。

    临近结婚的日子了,陶羊子依然没有任师父的信息,陶羊子想,任秋是一个不知亲生父母是谁的孤女,只有任师父一个亲人,她当然希望能看到父亲出现在婚礼上。这一点事他也做不到,他又如何心安理得地做她的丈夫?
    任秋似乎已经忘了这件事,全身心地投在新房布置和家具摆设上。她已把小楼上下两层都租了下来,并粉刷一新。刚粉刷的白墙,映着窗外透进的阳光,屋里一片明亮,完全不像是原先那暗蒙蒙的样子了。两天没去,陶羊子发现这个家已整个变了。任秋把陶羊子领到新租的楼上,楼上房间面积比楼下略小,朝南的窗边摆着一张床。屋里其他物件是旧的,擦得干干净净,只有这张宽宽的双人床是崭新的,连同粉刷了的白墙,映着窗外透进的阳光,已是春天,小院中一棵刺槐,树叶绿绿地伸展在窗前。
    任秋带着一点得意的神情对着他。陶羊子的心中,一种就要成为丈夫的感受油然而生。他一把抱住任秋。已经成了准丈夫的陶羊子,还是难得有这样的“出轨行动”。任秋没有挣扎,只是柔顺地由着他,微微地笑着。陶羊子觉得她是一个能干的妻子。她全心地在做妻子的事,比他这个丈夫做的多得多。
    离结婚的日子还有三天了。陶羊子又到栖寺去。他真是临时抱佛脚了。他与方丈下了一盘棋。方丈什么都没说,他也就没有问什么。因为他知道,有消息的话,方丈肯定会告诉他,临走的时候,他到大雄宝殿去烧了一炷香,投了一块大洋在功德箱里。方丈敲了一下钟,钟声在大殿里回传着,也回旋在陶羊子的心里。一瞬间,陶羊子觉得自己与这钟声,与这佛殿,与这里的一切有着什么联系。过去他对冥冥之中的神秘从不关注,只是敬鬼神而远之。
    从栖寺出来,春天的山峦一丛一簇皆是翠绿。陶羊子记忆里那漫山红遍的秋景与眼前绿色的层峦,异趣相映。

    陶羊子回到任秋的院子。刚进院,从转弯处迎面走来一个和尚。细一看,发现和尚竟是任守一。
    “阿弥陀佛。”任守一低头合掌轻念。
    陶羊子高兴得要跳起来。“阿弥陀佛。”陶羊子也难得的、真诚的、完全发乎内心地念了一句佛。
    任秋在房间里给父亲铺床。她的面容精神焕发,如花绽放。陶羊子自定婚事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任秋这样快活欢喜的神情。陶羊子也为他们父女相见高兴。

    任秋与陶羊子说话时也带着笑,完全是一个妻子的柔顺声调。陶羊子想,这大概是赞赏他找到父亲的表现吧。只是陶羊子自己也弄不清,是不是他托人带的口信已经传达到任守一。
    趁任秋出房门去端茶的时候,陶羊子问任守一:“师父怎么会知道……就回来了?”
    任守一神情平和,微微露着一点笑意,说:“情动于心,心动而行,我还是无法摆脱尘世的羁绊啊。”
    那意思似乎是他一时心动,有所感念而回来的。
    任秋端着茶盘进房,茶盘是印花漆器,红黄色细腻花卉图案盘绕在黑亮的漆盘上。这也是任秋给新房添置的物件。
    她给陶羊子也倒了一杯茶,双手端着放到他的面前。陶羊子想到了古书上举案齐眉的说法,赶忙双手去,手一晃,被泼出的茶水烫了一下。任秋朝他被烫的手,轻轻吹一口气。陶羊子憨憨地摇摇头。
    这一切任守一似乎都没看到,他低着眉眼,眸子之间自有明亮透悟之色,又似乎一切都在眼中,依然是平和的微笑。他的嘴里微微动着,仿佛还在念佛。
    任秋烧好了饭菜,摆了一桌子,三个人坐到桌前。任守一已习惯吃素了。原来他是十分喜欢吃红烧肉的,几乎是贪嘴。红烧肉,先用油糖煸,再加酒焖,烧成后酥烂不腻,可是父亲却不吃了,任秋觉得很扫兴。任守一没有特地关照任秋他不吃荤。所以任秋弄的很多素菜,草头、马兰,还有芦蒿,也是用肉丝炒的。任守一只是从碗里夹素菜吃,并不在意菜里有肉。
    陶羊子说:“出家人不吃荤?有一定的戒律吗?”
    任守一说:“佛家确实讲戒律,是想通过外在达到内心。我是最不愿意接受戒律的,对佛门里的那么多戒律,刚进去的时候,心里很难接受。慢慢地,读了许多经书,接受佛学时间长了,觉得戒律对较普遍层面的修炼者来说,是对的,佛说方便法门。这便是一种方便。就像棋理说:点方勿接。压强勿压弱。不懂棋的人会说,为什么勿?而高手又会说,一定要勿吗?
    “对戒律,俗世之人会说,为什么要有戒律?而高僧不会执着于外在的戒律。各个人不同,就有不同的佛理开不同的方便之门。
    “就像下棋,棋谱上指点出许多的布局、定式与手筋,但真正要形成围棋大师独特棋风,还靠你自己悟透……”
    “佛家不吃荤,也是对生命怀慈悲之心。而我,是某一天突然不想吃了,见到荤便有想呕吐之感,觉得是在吃同类生命,自然就不吃了。一开始这种见荤想呕吐的感觉很强烈,慢慢地心通了,倒也不太计较了,能吃锅边菜。戒律在心不在行,太讲究了,过于执着反而引起了麻烦,引起别人的麻烦,引起世事的麻烦,反倒不是顺缘。只要心净就行了。”
    任守一说到佛理,还显着以往的谈机。
    陶羊子心里想,我在棋上是不是也太执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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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6 12:51:22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九

    陶羊子与任秋的婚礼在钟园举行。除了任守一,陶羊子与任秋在南城都没有别的亲人。陶羊子请了女老板和胡桃来帮忙。
    胡桃与任秋已经十分要好。他一口一个嫂子,满嘴甜蜜的话。任秋本来觉得胡桃不正经,不是个好人,但多接触了他,慢慢地喜欢上了他夸张滑稽的腔调,也喜欢听他的预言式的话,有事常吩咐他去做。
    女老板租了一辆马车,用红布把车篷裹上。由胡桃驾车把任秋从小院里接出来,来到小巷。陶羊子在小巷后楼里取了衣物还有那副棋,再陪同新娘转回到小院去。到一处便爆竹鞭炮齐响。
    穿着大红嫁衣的任秋与穿着长衫的陶羊子并肩走下车。胡桃在后面跟着。他凑个空在任秋耳边说:“我以后只叫你姐姐。因为我一直陪着你,算是你娘家一路人。羊子哥啊,只是入赘进来的姐夫。”
    任秋咯咯地笑着,笑得很响。端坐在屋里的任守一默默地看着这情景,慢慢地眼皮垂下,念了一声佛。他也许不太合尘世的热闹情景了。
    胡桃大言炎炎地讲着:“结婚讲究吉庆。今天就有吉庆兆头。我一进院子,就看到一片红光,红得灿烂,红得光辉……注定红透,红到头的。”
    钟园的酒席摆了三桌。有女老板和任秋的邻居,胡桃和两个小兄弟,还有常在钟园出进的棋人。围棋研究会的棋士和一些有身份的棋友早已接到方天勤的请柬,都去参加他的婚礼了。
    梅若云来了。她带来了秦时月送的一套西装,还有一条苏绣纱巾。她文静大方地走到陶羊子面前,说着庆贺的话。陶羊子默默地看着她。陶羊子给秦时月的请柬上写着的是秦时月及夫人。作为同学,他应该给她单发个请柬。现在她作为秦时月的夫人坦然而来,陶羊子不免有点愧意。
    胡桃却叫着:“秦二夫人来了。秦老爷呢?”
    胡桃与任秋关系好了,他见到陶羊子与梅若云的神情,便有一点要为任秋讨公道的意味。
    梅若云对陶羊子轻声说:“他会来。只是他早接到了方天勤的请柬。”
    梅若云的口气是在为丈夫作辩解。陶羊子一时无话。任秋与邻居说着话,眼瞥过来看了一下。
    坐下来后,梅若云朝陶羊子说了一句:“那包礼物是秦时月送的,我没有再准备……我给婚礼送上一曲吧。”说着,打开了身后的布包,取出一把琵琶。任守一眼光闪亮了一下。
    拨指一弹,琵琶声起,本来四下里闹哄哄的,立刻静了下来。这首贺婚琵琶曲弹得喜庆欢快,所有的人都被迷住了。不知为什么,陶羊子感觉那是她为他一个人弹的。陶羊子不太懂音乐,却在欢庆的曲子里仿佛听到了一丝冷清,仿佛在诉着人生的悲欢离合。
    一直没有说话的任守一,对弹完琴的梅若云说了句:“夫人是神仙般人物,琴音之中自有慧根。”
    梅若云听陶羊子讲过他的师父,很敬重地低了一点头,说了一声:“谢谢师父。”她用了师父的称呼,仿佛是求教于他,又仿佛跟着陶羊子称呼的。只是陶羊子现在已经改称爹爹了。
    但很快秦时月就来了,入席便拱手致歉。陶羊子很感激他,他毕竟还是来了。
    秦时月本来想和梅若云直接来陶羊子这里。只是秦夫人看到方天勤的请柬,说要去参加。秦时月只有带着秦夫人去那里了。方天勤的婚礼开始,秦时月就把秦夫人留下,代他喝酒。他又赶到钟园这边来。他与方天勤只是在社交场合认识,与陶羊子关系要深得多了,况且这里还有梅若云在。
    秦时月坐在了任守一的旁边。这是陶羊子安排的,他想让学贯中西的秦时月与岳父聊上一聊。但是任守一又如以往低首半闭眼的状态。秦时月听陶羊子介绍,很热情地与他招呼,任守一也只是应着一声。
    秦时月在席上说:“我在那边参加了一场完全新式的婚礼,又来这里参加一场旧式的婚礼。”
    旁边有人问:“你以为哪一种更有意思?”
    秦时月笑答:“我看,各自所爱。如黑如白,各有所得。”秦时月显得很能说。他左侧的任守一只顾低眼低眉,似乎在心里念着佛。他右侧的梅若云也是低眼低眉,似乎不胜酒力。

    婚礼热闹也累人,钟园的婚宴结束,送新婚夫妻到小院,又在楼上新房里闹了一会,众人走了。终于,只有新郎独自面对新娘。想着执子之手与之偕老,陶羊子心中有着永恒的期待。
    任秋喝了一点酒,脸红红的。陶羊子也喝了一些酒,头虽有点晕乎乎,心里还是清楚的。他乘着酒兴坐到任秋身边。任秋移了移身子。陶羊子心想,她是他的妻子了,便伸手一把抱住她,并用另一只手按到她的胸脯上。任秋朝他瞪了一眼,晃了晃身子,发现她无法摆脱,也就由他了。
    陶羊子松手对任秋说:“我们睡觉吧。”
    任秋让陶羊子先躺到床上。她到床后马桶处摸索了一会,又去卸妆取头饰。隔了好一阵,她才上床。脱了外衣,躺了下来。陶羊子伸手去帮她解内衣。任秋按住了他的手:“你怎么……?”
    陶羊子说:“我怎么呢?”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多少年养成的君子模样此时就像画皮一样脱落了,不由分说地动作着,有点急乎乎的。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她,只顾把手伸到她的内衣里去。一个新鲜的,软乎乎的,暖乎乎的感受“嗖”的一下钻进他的感觉,又“轰”的一下传遍浑身上下。整片的快感带着痛楚似地的胀满他的内心,淹没了所有的意识。
    接下去的一切,是他想到过但绝对想不到的,那想到的仿佛是梦中才有的,没想到的是想象中根本不存在的。一切似乎都不对头,他像对着一片空白的棋盘,不知如何下子,又像是对着满盘的黑白棋,同样无法下子。
    他在她身体之上而不是身体之内泄了。
    任秋一声不响躺在那里,看看他,由着他。随后抬腰皱眉朝下面看看,宽容地擦净了自己。陶羊子也讪讪地去擦洗了。于是两人重新躺倒下来。她由着他抱住,向下埋埋身体,伏在他身边睡了。
    陶羊子却很长时间因不习惯而未入睡。她的声息悠长,带着一点轻轻的呼声,合着的眼睫毛长长,微微地颤动着。陶羊子睡不着,便觉得有点热,掀开了被子。她没再穿衣服,他却穿上了一条短裤,陶羊子久久地看着她的身体,想完全看进内心中去。相对陶羊子来说,任秋的身子白白净净的,一对黑白的躯体相依在一起。陶羊子想着,我结婚了。这就是我的妻子。是伴我一生的女人。
    快天亮的时候,陶羊子在朦胧中醒来。任秋还睡着,仰面闭着眼,被子半蹬开了,露出一条手臂与一只乳房,陶羊子小心地伸手去抚她。她立刻睁开了眼,移手推他。陶羊子的欲望膨胀起来,感觉完全清醒,奋力地把那欲望插进任秋身体里去。
    任秋在他进入的时候,睁着眼没有表情地看着他,承受似的由着他。也许她内心是阻拦的,陶羊子感觉到无法前行。他坚持用着强劲,她突然在他身下叫起来,声音短而急促,似乎害怕惊动了人。
    她的声音低低地:“拔出来,你拔出来吧。”
    陶羊子在奋力冲刺,哪里顾得上应答。似乎她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着,伴着她身体的抗拒,他欲退出的同时,他的欲望却迅速喷射出来。他弄不清算不算完成了男女之事。虽然有着喷射的快感,他心理上却是失败的。在他原来的想象中,男女相交的快感是无可伦比的。他不知道哪儿不对。
    这种感觉似乎影响着小夫妻。新婚期间,两人都在家里,陶羊子总是去看她,任秋却不再正眼看他,似乎他是一个完败的棋手。他感觉着她的身体,多少还有着迷惑。她只是完成对他必须的应付。陶羊子想到这男女间,也如进攻的黑棋与防守的白棋。
    任秋为父亲做素餐,买了好多新鲜的野菜来。吃过午饭后,任守一提出要去栖寺,住到那里。任秋恋恋不舍地拉着父亲。
    陶羊子对任守一说:“爹爹是不习惯俗世的生活了吗?”
    任守一说:“人生八苦,只是深感心苦。家里已安,磨合有日。社会之上,歌舞升平。然总有一劫。凡尘不可久待。”任守一说栖寺不远,他总会回来看看的。拍拍陶羊子,自顾自走了。
    任守一走了,任秋坐下来。陶羊子想搭话,任秋就说:“你为什么不拦住爹爹,你是不是嫌他在……”
    陶羊子说:“我是那样的人吗?他是和尚,把庙当家呀。”
    任秋说:“这里就不是他的家吗?他就不能多住吗?还是你,你不留他,你为了你爽快……”
    陶羊子实在不知怎么应答妻子,她严词厉声,尽情地撒着气。陶羊子此时觉得女人像棋盘上一着定式不熟的棋,充满着变数,根本不是常态的棋型,走来走去,都走不好。他们不是融合着的一盘棋,明显分着了的黑白。
    以后的几天,她唯一的需求,只是想他抱着她。而一旦他想解决欲望,她身体便僵硬了似的。有时他的感觉膨胀起来,她像安慰他似的说:“你又想了吧。好吧,来吧。”他在她的勉强同意下,急乎乎地想突破阻碍地进入,却感觉她的那里有着层层阻碍。慢慢地,这成了一种常态。陶羊子怀疑古书上共效同飞的描写是假的,也疑惑是不是他们哪里不对,同时疑惑她是不是会感到快乐。要不她永远只是献身。对女人来说,献身这个词看来是有道理的。

    陶羊子有些天没有去围棋研究会。方天勤也在新婚头上,自然也顾不上去那里。
    这一天,陶羊子来到钟园。一到便成了别人的笑料,棋手们说着新婚男女的笑话。陶羊子不由琢磨那笑话里面,真的有点经验之谈。
    有人过来拉陶羊子下一盘棋,说看看他的精力是不是都用到房里了。
    陶羊子几天没摸棋,自然有兴,似乎好久没有感受到下棋的快乐了。这一盘棋下得尽兴,待下完,时间已到正午。陶羊子这才发现围看的一圈人已散开了,正三三两两地聚着,在议论报上刊登的有关七七事变的消息。
    陶羊子赶着回家来。任秋不在楼下,看灶上锅碗都没动静。陶羊子叫了两声,任秋从楼上下来。
    陶羊子说:“日本人在卢沟桥开战了。”
    任秋说:“那又怎么呢?他打他的仗。”
    陶羊子说:“我去钟园下了一盘棋。”
    任秋说:“我知道。你当然去下棋了。”
    陶羊子没话说了。
    陶羊子去做饭。他不怎么会烧菜,过去的单身生活都是胡乱对付的。他把饭菜端上桌,陪着小心叫任秋一同坐下了,心里却还想着卢沟桥事变,中日终于开战了。一个国家强了,总要表现出它的力量来,以获得更多的利益。这一仗,到底会打成怎么样呢?
    任秋以为他还想着棋,更是气愤,吃了两口,觉得不好吃,丢下碗,自去做了面条,吃完上楼了。
    陶羊子跟着上楼。任秋却把房门关上了。陶羊子下楼来,正见有人找他,让他去围棋研究会。
    穿着副官服的方天勤谈了有关与日本人打仗的事。说芮总已去了前线战场。
    任秋见陶羊子出去了,以为他生气发火,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的,下楼来做了晚饭。待陶羊子回来,与她搭讪,她又只是不理,陶羊子向她解释,她也不听。到晚两人还是一张床上躺下。任秋背身朝着他,陶羊子头一次没有去抱任秋,欲望一下子冷了。在这种状况下,陶羊子不知该怎么做,他没有经验,也不想任秋对他更加反感。两个人虽然躺在一起,却有着了身体的距离。陶羊子又想到中日开战的事,这个世界似乎一下子变了。人生的一切总在变化中,让人捉摸不透。
    方天勤对围棋研究会作了新安排,让棋士们陪达官贵贾下棋,他的理由是围棋研究会本来就由这些人物的资金赞助而建立,他们出资养了棋士,棋士陪他们下下棋,还不是应该的么?
    陶羊子去围棋研究会陪过两次棋,本以为是临时的活动,谁知来的人不断。人物越大,悬的心也越大,本不是来下棋,借着场地来探信息,借着棋来麻醉自己。少不了也谈战争,一片悲观言论。
    与这些有头面的人物下棋,陶羊子感到纯粹是一种折磨,有时对方走了一步棋,就停下,和旁边的人聊起天来,又不能催他,到对方想起来再下时,都不知道刚才下在哪儿了。陶羊子这才感到,当初与芮总下棋时所有的难处,放到这里根本不算什么。因为芮总毕竟还算个棋人,他下棋是全心全意在棋上。
    到第三次陪棋,陶羊子便无法忍受了,他觉得这根本不是在下棋,而是在一步步地凌迟棋,他也参与了对棋的凌迟。在对棋的凌迟中,他的棋感也被凌迟。过去下棋时所有的快感都成了痛苦。
    这天陶羊子陪棋的是一个大胖子,总和身边的人交谈着,战争一来,油价可以抬到多高,他说得兴奋,棋子随手摆,发现陶羊子一子点下去,对他的棋有威胁,于是,什么话都不对陶羊子说,就把陶羊子下的白棋拿开来,又把刚才下的黑棋放到白棋的位置上,就这么,连着悔改了几次。陶羊子一下子立起身,朝在门口抱胸站着的方天勤走去。
    “我要走了。”陶羊子说。
    方天勤问:“去哪里?”
    “回家。”
    “就是新婚,也用不着时时陪老婆吧……你的棋还没下完呢。”
    “这不是下棋。我不想这么陪下去,宁可不要这个棋士。”
    方天勤收起了带笑般的神情,他眯眼盯着陶羊子,随后说:“这不算下棋,你以为什么算下棋?你这个人就是太把棋当棋了,你坐那儿摆摆子,不比你原来在戏院里端茶盘拿扫帚挣钱来得好?”
    陶羊子觉得与方天勤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执意告辞出了门,他感觉满心轻松。
    回到家来,陶羊子才想到无法向任秋交代。他做了芮总府的棋士,才有能力成家,成了家,他却不是芮总府棋士了,任秋会是什么感觉?再说,女人在家经营生活,没有钱的来路怎么办?总不至于还让她做绣品养家吧。陶羊子本想瞒任秋些日子,但面对任秋,他还是脱口说出了此事。任秋听了,似乎无动于衷,使陶羊子大感意外。

    陶羊子觉得自己很没用,这么快就让妻子失望与气恼。他太把棋当棋了。他以后也只有多去钟园,靠着在那里下棋获得收入。同样是下棋,钟园下棋的人,毕竟是在下棋吧。
    在这当口,棋还有什么意义?陶羊子突然觉得棋盘很小很小,装不了一个家,更无法与一个大社会比。说是棋如人生,其实棋只是棋,小得很。他一直只是在做一点小事,有着一点小嗜好。

    战争的传说像无限黑色的阴影,一团一团地逼近来。人们开始购买各种物品,物价一下子翻了几倍。又传日本军队从陆地从沿海侵入中国,中国军队到处在撤退。城市的歌厅舞厅里,依然夜夜笙歌,仿佛是享受着最后的醉生梦死。
    陶羊子更多的心思,还缠绕在他的新家中。战争仿佛是报纸上的事,既实在又遥远。
    这天,陶羊子从钟园回家,见任秋在房里一边流泪,一边收拾着包袱。任秋看到陶羊子,便说,爹爹要走了。陶羊子一时没弄明白,听她细说,才知道任守一要去昆城。他前几年作行脚僧常在昆城的庙里落脚静修,在那里待过不短的时间。
    陶羊子看着任秋的眼泪一串串下落,觉得女人就是不同,让人怜惜。任守一常年在外东奔西跑,每一次她都是这样流泪伤心的吗?
    在楼下房间里的任守一,独自盘腿坐着,见了陶羊子,说:“我要回去了。你和秋子也可以考虑到昆城去。东北之覆,早有先兆。眼下便会有东南之倾……战祸是心之大乱。这段时间,我无法静下心来,满眼都是乱象。按说我已入空门,应把尘世之事搁到一边,但还是无法抑止外心之乱。只有先回那偏静地方去……其实也知道水未动帆未动,只是心动,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样。却还是想回去。”
    陶羊子心想,这里有与任秋新婚的家,有钟园的棋友,有南城的熟人,一时要走还真是不舍。再说,南城毕竟是都城,都城战争失守,就亡国了。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么还有什么地方是不乱的呢?
陶羊子说:“爹爹,你再多待些日子吧。任秋还不习惯新婚生活,她念着你。只有你来她才那么快活。”
    任守一摇摇头说:“我是一准要走的了。她如今是你的妻子,应与你祸福相依。三世因果,人生各有命,又有什么不能舍的呢?”他又闭眼,不再说什么。
    陶羊子只有去帮任秋忙活,给岳父做一餐素食。
    任守一吃完了饭,便背着包袱出门了。他身穿那件任秋在婚礼前为他赶做的僧衣,飘然而行。
    陶羊子和任秋一直送他到城北的江边码头。任守一朝陶羊子点点头,移眼看着满目泪光的任秋。童年任秋的脸显着小妇人模样,现在的任秋已作妇人打扮,却显着了女孩单纯的神情。看了一会,任守一摇了摇头就要离去。
    任秋说:“阿爹,你不想对女儿说点什么吗?”
    任守一将手放到任秋的头上,摩顶而道:“人生苦短,惜福惜安。”说完转身走上软晃晃的踏板。

    看着轮船驶离码头,渐行渐远。陶羊子与任秋回头朝家走,还没出码头,忽降一场暴雨,淋得两人透湿。秋雨即寒,陶羊子搂住浑身湿冷的任秋,把衣服脱下来顶在她的头上,任秋就像一只小鸟依在他的怀里。他们两个在雨里走了一段,才叫到一辆黄包车。回到了小院,真正感觉是回到了他们的家。
    陶羊子放开任秋,让她去换衣。任秋却还在他的怀里说:“爹爹他才是苦,一直独身,而今又入空门,做了和尚,也不知吃了多少庙堂拘束的苦,吃了多少四处飘泊的苦。”
    陶羊子想到任守一最后对任秋的话,人生苦短的“苦”,并非作单纯的苦来解的,是指时间的长度。又何尝不能作苦来解呢?
    任秋似乎一感父亲远离,二感丈夫雨中的一路呵护,怯生生的柔情顿生。陶羊子把她包在了被子里,这次脱衣解带是她身心柔顺的。陶羊子脱衣进被,感觉她的体表有点寒冷,用身体裹着她,慢慢地让她暖和起来。这一来一往,她的身体有了一点从来没有过的积极反应。于是他们交合了一会,这一次她的下面是温暖湿润的,再没有阻隔。两个人这才都感到了夫妻谐和之美妙。如黑白之棋,下得紧凑,妙趣横生。
    起身来,任秋还粘着陶羊子,不时在他耳边说着话,说得含糊,宛如喃喃自语。她给他做好各种吃的物品,端到他的面前来,说是补身子的。陶羊子觉得好笑,原来他是费力还费神,现在没费神也不觉得力亏在哪儿啊。
    后些天,陶羊子便如在温柔乡里,似乎忘了有战争,只觉着无边风月。好过的日子过得快,一晃就过了一个多月。陶羊子在家里,有时看到任秋的眼光,里面是无限的依恋,仿佛是过去对着她父亲的眼光。每天晚上,他都享受着夫妻之幸福。夫妻恩爱这四个字,他这才真正感受。
    南窗外的天空已现曙色,陶羊子醒来看着任秋。任秋说:“我该起床做事了。”陶羊子跟着穿衣服。
    任秋下楼去,陶羊子也跟着她下楼。
    任秋说:“我去买菜呢。”陶羊子还是跟着她。
    任秋说:“你跟着不好看。”
    陶羊子说:“我才不管别人看不看呢。”
    任秋看了他一会,搂着他,抚着他的头发说:“你真正是我命中的魔星。……都说是战争要来了,我要准备一点吃的东西。……你还是去钟园下一盘棋。你好久都没下棋了吧。棋瘾该上来了。……顺便叫胡桃来吃晚饭。这家伙也有些时间没来了,就想看他的馋相呢。我做鸡蛋饼给他吃。”小镇的鸡蛋饼远近闻名,任秋也学会了做,上次胡桃来一边吃一边赞,说秋姐的鸡蛋饼世界第一。
    陶羊子来到钟园。他从芮总府出来后,钟园老板就把棋室交给他管理。陶羊子根本不管事,都是胡桃举着他的名号当招牌。
    钟园里这些天下棋的人不多,大家都在谈与日本人的战事,议着会不会打到南城。谁都认为南城是都城,军队总会抵抗的。
    在棋盘上摆着一步步的棋时,陶羊子突然觉得,那棋子轻得很,飘得很,棋盘上十九道横竖线,也就是划着的一道一道线,而棋子只是一个个黑白的圆点,在线点上那么无意义地摆着。
    陶羊子难得地感觉到与棋有了隔隙。
    听几个棋人聊战事。淞沪会战以后,南城也开始有防空警报声。听说前日里日本人的飞机来轰炸,南城又有人被炸死了。也有人提到了芮总,听说他带部队打了败仗,有说他战死了;有说他战伤了,被马弁背出战场;也有说他打败了没脸回头,自杀了。
    回来后,陶羊子对任秋说:“明天我要去芮总府,曾在那儿拿过酬金,想知道芮总的确切情况。”
    任秋说:“你去吧,我明天也出去一趟。”
    陶羊子说:“你也出去?不会是逛街吧?注意一点。现在街上乱,日本人的轰炸太凶了。”
    任秋说:“昨天我还在想,我们还是去昆城吧。到阿爹那里去。”这些天,任秋用一层一层的布糊了衬底,一针一针地扎着鞋底。陶羊子很少见她做乡下女人做的事。任秋说父亲是云游和尚,到处跑,太需要一双合脚的布鞋了。
    陶羊子说:“要鞋,可以去街上买一双。你看你扎得手指上都起茧子了。”
    抵针脚的中指虽然套着针箍,一不小心还是会被扎破的。
    任秋说:“我小时就会扎鞋底,都说我的针脚密……你现在是穿皮鞋的了。”
    陶羊子说:“我还是很想穿一双你做的鞋。”
    任秋把做好的鞋用力扳扳直,笑说:“那也得排在后面了。”
    陶羊子不说话了。任秋靠近着他说:“你总不会吃爹爹的醋吧。我知道你很会吃醋的。”听这口气,她又在提天勤那档事了。陶羊子这才发现好久没想到天勤了,也不知他最近副官当得怎么样。
    陶羊子说:“你要到哪里去?我陪你去。我不放心呢。”
    任秋说:“不用你陪了。我已和胡桃说好,他带我去看一位老中医呢。”
    陶羊子忙问:“去看医生?你病了?你哪里病了?”想到胡桃大概又在胡吹什么世家老中医。
    任秋虽是城里人,毕竟从小在乡下长大,从来不进西式医院见大夫,害怕那里医院的男大夫检查。她身体一直很好,偶尔伤风咳嗽,过几天就好了。
    任秋说:“也许不是病呢。”任秋难得地红着脸,露着羞怯的神态。
    陶羊子想了一会,这才想到她说没有病的含意。他激动地问:“真会是有了吗?是吗?”
    任秋说:“我也不晓得。我又没经过。有点像又觉得不怎么像。不过那个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陶羊子禁不住一阵激动。只是他也有所疑惑:他就会有孩子了?他真有本事让妻子怀孩子了?这个事太大了,他确实不敢过于自信。陶羊子一直觉得男人女人在一起会生出孩子来,是很奇特的事情。他与任秋相谐的日子也不久啊。
    眼下任秋似乎也不确定,她不想让他一起去,是怕两个人同时失望。陶羊子心想胡桃嘴上不牢靠,但做事热情还算细致。如果自己跟去,三个人郑重而行,倘若不是,任秋会受不了。任秋就是脸薄,最爱面子的。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陶羊子也想听她而不是听医生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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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6 12:51:5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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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羊子第二天去了芮总府。看门的兵士换了,不认识他不让进。陶羊子正站在门口没主张,遇见一个面孔熟悉的人出来。说是芮总府应该改称何总府了。
    陶羊子转身回家去,他想着任秋。走在路上,听到空警声,接着有飞机的呼啸声。陶羊子想,还是早点去昆城吧,任秋也已经同意了,要是真有了个孩子在肚里,任秋更会重视安全,那就早一点离开,反正总是要离开的。
    想到任秋可能怀上了孩子,陶羊子有些激动。
    进了院里,一切如往常一样安静。陶羊子见楼下没人,便直往后面楼梯上去,口中喊着任秋。楼上也没人。陶羊子打开南窗,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院外巷子里的情景。陶羊子刚刚伸头,就看到了巷子口转进来两个人,正是任秋与胡桃。院墙外露着他们两个人的头和半个上身。只见胡桃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任秋笑着。两人快步往院里走。任秋似乎意识到他在楼上南窗,抬起眼光来朝他望。她的脸上半阴半明的,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头上正浮着一片阴云。
    陶羊子反身转到后面下楼梯,去迎他们。他刚下到楼梯一半,突感“轰”的一下,耳鼻眼及所有的感官,仿佛一下子变了一个形态。楼后门仿佛涨开了,他的身子弹了出去,仰着面的他,蓦地看到天空上远远地盘旋着一个长着翅膀的黑怪,还有无数飞起来的细黑物体,像漫天的黑棋在飞动。他躺落在院里,压在了任秋种的玫瑰花枝上。同时看到面前的楼房坍下去了一半。
    整个世界晃动了一下。到他感觉恢复的时候,这才听到声浪从四下里传到他耳幕中来,一声接着更大一声。他才有着了意识。一瞬间中,他跳了起来,纵身往前院跑。他爬上了碎瓦与砖堆,跑向前院,他的眼前空旷了许多,他能看到原来被楼墙遮住的很大空间。那空间不是日日看惯了的形态。到处都是断壁与碎瓦。没有人在,他刚才在楼上看到的任秋与胡桃不在了。那两个活生生的人,两个说着笑着完整的人,倏然在他意识中消失了,在他感受中消失了,像是去了另一个时空。又似乎眼前的一切,瞬间换了一个空间,他被一声巨响带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一片废墟。而他们俩则留在了原来的世界中。

    陶羊子站在栖寺的佛事堂里。他的面前立着两个牌牌,一个牌牌上写着“妻子任秋”,一个牌牌上写着“小弟胡桃”。他的嘴里念着佛,一声声阿弥陀佛。他念得机械,像是一种习惯。开始他是跟着做超度佛事的和尚们念的,现在那些和尚不在了,只有他一个人继续机械般地念着。
    他的头脑中意识很少,流动得很慢。他几乎记不起这之前的事了,仿佛很长很长时间他都在这里,都这么对着两个牌牌,对着两个亲友的牌牌。堂外的过廊上坐着女老板。她和他一起来的,同时在黄鱼车上送来的还有两具棺木。
    他是那么安静,无限的时分都沉在安静中。女老板听闻轰炸地点后,来到他的身边,她看到他一直在动,动得那么剧烈。陶羊子在那片废墟之前动来动去,一刻都不停。他在寻找,先是在很高的废墟堆上找到了任秋的一只鞋子。那只鞋子早上他看着她穿上脚的。这以后他在原来院门前的地方,找到了胡桃的衣服碎片,接下去找到的是与残衣在一处的人的碎躯,都是一片片,一块块的。女老板看着很想吐。但陶羊子却一块块地拣起,然后分别放进了刚买来的两口棺木里,他仔细地把一件件一块块都认真看了,分别放下。像是他下棋一样,下得仔细认真。
    陶羊子找了整整一天,他把废墟周围的地段都找遍了。然后,合上了棺盖。由女老板踏车送到栖寺来,做佛事超度。又在栖寺外不远处的林子里,买了一块地,找人挖了坟坑,把棺木埋了下去,立了碑,烧了祭奠的供品。一切按当地规矩,做得周详到位。他显得很有理智,似乎在冷静地下着一步步棋。
    就在陶羊子做这些事的同时,南城内外正响着枪炮声,战争已向南城逼近来。而实际上战争已经在陶羊子身上进行了。他从废墟堆里找到那张已炸坏的柜子,找到任秋存放的钱,大把大把地花着钱。买棺木、买地、做法事,他总是一把抓出钱来,任由别人取。女老板发现他做这一切时,都不出声,是机械式的,没有意识,没有活气。人与人的交流,动作似乎比语言更具实际操作性。女老板也是一声不吭,只是跟着他,默默地帮着他。他似乎只有她这一个朋友,就像他刚进南城时一样。
    战事到了南城,攻城战进行了几天,南城失守了。虽然抵抗得顽强,但失城的结果来得那么快。
    和尚们走来走去,一块块牌牌迅速增多,越立越多。后来立牌一下子停止了。没有人再有心思给死去的人立牌牌。城市已被攻破,栖寺已成了难民区。城里城外被杀的人太多了,多得无法计数。两个人的死,在这场屠杀中,已经小得无法再提了。只有在陶羊子的感觉中,还是无穷大,大到无可理解无法接受。
    陶羊子的周围都是人,难民区最大限度地挤着人。人与人的话题,便是战争与死人。死人变成了数字上的概念,哪儿死了多少多少人,哪儿又死了多少多少人。而兽行却具象地在战栗中被提及,强奸、抢劫和杀人比赛,还有挑开孕妇肚子看孩子是男是女,这些荒诞都成了真实。战争也是人的兽性最大程度的表现。女老板庆幸她出了城,没有遭到城里许多中国女人无可忍受的兽行对待。
    日本人也信佛教,一时还没进犯寺庙。所以有越来越多的难民逃到栖寺来。陶羊子却准备走了,他对女老板说,他要进城去。他要走了。
    女老板说:“这个时候进城,你要往那死人坑里跳啊?”
    陶羊子只是说,他要走了。
    女老板说:“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我还不想死。再说,别的人现在想逃到城外来,还逃不出来呢。”
    可是,陶羊子听不进这些。他的意识慢慢在恢复,他意识到乱哄哄的外界,也就意识到了身处之地。他无法想象他怎么到了寺里,他怎么会对着这么两个牌牌。土中埋着的两具棺木,又怎么能代表那么形态生动的人。他要回家去看一看,他要再回去找一找。至于自身的生死,并不在他意识范围内。

    陶羊子走出寺庙,踏上了进城的路。旁边的人悄悄地说:他是疯了。陶羊子听得清这话,但他毫不在意。女老板无法拉住他,便拉方丈过来。方丈说,由他去吧,这是他的心结,一切随缘吧。
    出城不容易,进城倒顺当。占领南城好些天了,日本兵还在城里搜查。陶羊子进城后穿行在街巷中,几乎见不到中国人,常见不远处有一队队日本兵走过。进城时,他看见城门城墙上到处是子弹孔,有的地方被炮火炸塌坍了。在护城河边,他看到了死人,死人一片一片一堆一堆的。死,这时才真真切切地进入到陶羊子的心中来。他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的死人,走到此处,就仿佛在一个死人世界里穿行。天气干冷干冷的,南城也从来没有这么冷过。苍天仿佛不忍这些无人认领的尸体很快地腐烂。
    当死这个感觉,一层层逼近内心,化作一个简单的自然的无可躲避的现实体悟,陶羊子的意识越来越清晰。人生如棋,这南城天地如一个空阔的大棋盘,上面是大片大片的死子。就是下棋,也很难有这么多的死子存在盘上。对局者的力量相差太大了,对局的一方杀心也太重了。

    陶羊子的心中有了真切的哀伤。他相信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任秋和胡桃是死了,与这么多人一样,死了。而他与那些活着的人只是侥幸,生与死只隔着侥幸这一条线。悲哀的意识在这一路上,一点点深入到他的内心中来。这些天他都没有流泪,此时他视觉中一片模糊,但他的眼窝却是干枯的。人,为什么要生?又为什么要生在这个被侵入的国度?又为什么要生在这个遭屠杀的城里?多少日子之前,他们还都活得好好的,虽然有着艰难,但也有着快乐。现在看来,便如真正的醉生梦死。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直面了死,他对自己的死就不觉有什么可怕的了。走到城东南的御坛街口时,他被撞见的日本兵叫住了。陶羊子并没有在意这些拿着枪的日本兵士。拦住他的小胡子日本兵,被陶羊子的神态引着了,很多中国人见他们都显出害怕的神情,这个中国人却在街上随便行走,不免生疑。小胡子日本兵过来检查了陶羊子的手,看看是不是有握枪的老茧,奇怪的是他唯有的一片薄薄的茧子,是在手指头上。
    日本人没有放过他,嘴里咕噜什么,陶羊子听不明白。后来日本兵把他带到一个中国人的队伍中。这是一支临时组织起来的队伍,拖拉死人,再进行掩埋或焚烧。毕竟死人在街上对占领军的形象是不利的,再说占领者也怕瘟疫流行。
    陶羊子过去怕死人,现在害怕的感觉一点没有了。他们沿街而行,有时一天收几条街,有时一块地方就要清理一天,成片地横着竖着无数的尸体。收尸队也有人怕死尸,他们硬着头皮用一种铁勾去勾尸体,被寒风冬阳吹晒发黑的尸体,肉块在勾下脱落,露出了白骨,黑白分明。
    在城南古城堡,陶羊子与梅若云多次并肩眺望的地方,上下堆积着的都是死去的中国军人,有的身上中了许多子弹,弹孔处流出的血早已凝固发黑;有的脑袋被弹片削开了,血与脑浆凝成了一团团的黑白块。他们的姿势似乎还在抗拼着。身既死兮魂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真有魂魄所在的阴间吗?
    陶羊子依然用手去搬抬死尸。有时尸体在手下酥散了,他小心地托着。在这个场合,活人尽量交流着,用眼说着话,来打消直接与变形尸体接触的恐惧。陶羊子只顾搬着抬着,很少与别人沟通。他们白天在一起收尸,晚上住在集中的地方。陶羊子却觉得比起寺庙所谓的清静地,心安定了不少。
    他实实在在地与死接触着。死,再不是他一个人的感受,而是整个社会的灾难。

    陶羊子不记得在收尸队里干了多少天,只觉以后的尸体越来越黑,而铁勾下露出的白骨越发显白。
    这一天,他与人一起推着运尸车走过黄河路,看到几个穿着西装的人从对面过来,远远地掩了鼻。走近时,陶羊子发现是几个日本人,中间夹着一个中国人。陶羊子与这位中国人眼光一对,都认出了对方。应该说是辨认出了对方。陶羊子经过了这么一场变故,又与死尸打了这么多天的交道,整个的人都不同于往昔。而对方掩鼻的手帕遮了半个脸。
    他是秦时月。秦时月认出陶羊子就站停了,与身边的一个日本人讲了几句日本话,指认陶羊子是他的一个朋友。这位日本人看上去有点身份,朝押着收尸队的日本兵说了几句话。日本兵就放了陶羊子,挥着手让队伍推车走了。
    秦时月说:“我知道你家里的事了。……唉,我早说过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厉害,都是不长眼睛的。”
    陶羊子看到他与日本人在一起,知道他现在的身份。在收尸队这几天,他听说南城有维持会了,也听说懂日文的中国人很吃香。秦时月在日本留过学,本来和日本人就常有交往,秦夫人的厂做的也是日本人的生意。
    秦时月直叹古城遭此浩劫。他谈到一些熟悉人物的情况,有死的,有逃的,也有留下闭门不出的。他想开解陶羊子的心情。陶羊子只是低着眼。秦时月见他不说话,想他是因家庭悲剧而生的心境,便叹了一口气,说:“你要去哪里?”
    陶羊子说:“回家。”
    秦时月想说,你不是没有家了吗?但没有说出来,停了一停说:“你去吧。”他听到陶羊子家被炸,曾去看过,那边已是一片废墟。
    陶羊子依然没有说什么,移步要走。秦时月看着他黑瘦的不成人形的模样,心中凄然,又叫住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说:“这段时间南城刚被占领,还不稳定。到稳定后,日本军就不会乱杀人了。给你一张松三的名片,你可以去找他。他和你是棋友,会帮助你的……现在南城是日本人的天下了。戏文上说得好:人在屋檐下,哪敢不低头啊。”
    陶羊子木然地说:“没什么低头不低头的,死就死吧。”
    秦时月叹了一声:“一死便成大自在,他生须略减聪明。”
    陶羊子接过名片看了看,转身走了。
    陶羊子回到旧家的巷子,那里很难再说是巷子了,一大片院墙倒了,满眼断砖残瓦土堆,完整的只有屋门前的两节石台阶,失去了楼与院墙的衬托,石台阶很显陌生。在石台阶前是一个大坑,连着后面大半个倾倒的房屋。半堵右山墙立着,倚着一片废墟堆。他爬到废墟上,这里便是他们原来的房间。他就在废墟之上坐下来……那里是一把竹椅,天冷时,任秋在竹椅上铺了棉垫,棉垫面子是利用碎布拼起的,中间那小块布是一组象形般的花纹……多少时间了?夕阳还是亮晃晃,血红血红的……他一直疑惑,他站在南窗前最后看到任秋和胡桃的情境,也许只是他一时的幻觉。他后来收到的那些残物也都是幻觉……那个时候,他真收找得那么干净?他再来这里,连一丝残留物都没有了……经过这几天的收尸,在他心里,死的概念已经变得很简单了。他们是死了。对着这一片实实的废墟,他的心里空空的,他真切地感觉到,他们是真正的死了。残阳还在照着,他眼前却仿佛一片黯黑。
    他开始扒着身下的乱砖瓦,他手头没有工具,也不需要任何工具,在这些天中,他的手指已经变得粗糙僵硬。身下便是他们原来的卧床处,他扒到了床,床框断了,床板居然还完整。在床板边有一个小床头柜,小床头柜竟然也是完整的。陶羊子拉开压在床头柜上的一根木梁,打开柜门,就看到了那副装在棋袋里的棋。他把棋拿出来,看了一会。曾经历过折磨的棋子,这一次却没再受损。这副棋跟着他从小镇到苏城,再从苏城到南城,曾是那么的亲近,现在却没有一点感觉了。陶羊子在棋袋下,看到了那双布鞋,那是任秋给任守一做的鞋。看到这双鞋,陶羊子一下子在床板上坐下来,床板摇晃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吱嘎声,陶羊子没有管它,只是默默对着这双鞋,一直到满天星月悬挂在他的头上。

    夜晚,陶羊子把扒出的东西用破床单打了一个包袱,在手里提着。他依着名片上的地址,来到了松三的住所。陶羊子敲开了院门。开门的管家看到面前是一个十足难民相的中国人,急着要关门。陶羊子却把门推开了,他的劲特别大,显得有点野蛮。
    管家叫着:“这里是日本人的住所,你敢动粗!”
    这声叫,把里面的松三叫出来了。松三手里握着一把手枪,对着门灯下的陶羊子,看了一会才认出来。平素整洁干净的陶羊子竟会是如此模样,完全变了一个人,连眼光都变了。
    穿着和服的松三叫了起来:“陶羊子,真是你吗?”松三把陶羊子让了进去,一边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陶羊子没有应声,只顾跟着松三进了厅堂。厅侧的桌上正摆着一盘棋,旁边翻开着一本日本印刷的棋谱。这当口的南城,大概只有日本人会悠闲地看棋谱。对于日本人来说,外面的世界正由日本下着一盘主导的棋。
    松三看清陶羊子的神情,对陶羊子的处境,他也能猜到一二。松三是个聪明人,立刻说:“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你肯定恨日本人,但我不是日本军人,我不赞成战争。战争实在野蛮。我也对皇军军官说,中国是有几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进行这样的毁灭做法是不行的。他们说我不懂战争。我真的是不懂战争,但我懂历史,总有一天日本得向历史赔罪的。”
    松三说着,把陶羊子让进了卫生间,让他洗一下。这些天他一直没有照过镜子。在镜子里,他看到一张瘦削的黑脸,皮贴着骨头,一点肉也没有。在镜子里,他似乎才看清一直露在他面前的手,这双搬过死尸的手,这双扒过废墟的手,乌黑粗粝,筋暴骨突。他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
    陶羊子洗了一把。他一直是要干净的,洗干净后,陶羊子没有换松三放在一旁的西服,而是换上了自己束在包袱里的一套中装,再到客厅来。
    陶羊子在松三对面坐下了。松三手中端着一只酒杯,说:“你还没有吃晚饭吧?刚才我还想着一句中国的古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你这就来了。我们一起来喝一杯吧。”说着,在陶羊子面前再放一只酒杯,并招呼管家备饭菜。陶羊子也记不得自己有几餐没有吃饭了,起码这一整天中他一直在扒,没有吃过东西,但他一点不觉得饿。
    陶羊子像松三那样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开口说:“你上次说过想要这副棋,说给我一千大洋。现在我把棋拿来了。”
    陶羊子把棋袋搁在松三面前,打开了袋口。松三一见这副棋,眼中便闪着光亮。他先朝棋盒端详一番,随后情不自禁地伸手拿过棋盒,打开盒盖,一颗一颗子地细看着抚摸着,还将子贴在脸上,测着天然玉的凉度。接着他又摊开棋盘来细细地看,像第一次接触一般。最后松三把棋放下了,朝陶羊子看着,带点商人谈交易时狡黠的笑,说:“是副好棋。不过在这兵荒马乱时期,所有古物都价轻了,是不是?……”
    陶羊子从没做过生意,听松三的话,想他不想出高价了。价钱低了,他也不想给他,便伸手去拿棋。
    松三拦住了陶羊子的手,说:“对朋友,我是讲信用的。说过多少就是多少。我想你现在一定等钱用。”
    松三起身去保险柜里拿了一千大洋出来,放在了陶羊子面前,说:“我们做生意的,做成大宗生意,都要饮一杯的。”松三将陶羊子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酒,又给自己的酒杯也斟了酒,端起酒杯来,示意陶羊子碰杯。
    杯里的酒呈现着血红色。陶羊子只顾看着那色彩,神情往下沉。
    松三并不清楚陶羊子的感觉,继续说着:“其实,你需要钱,不用卖棋,尽管向我开口就行……我想,你是想离开南城去逃难。……你不用怕的,城防官天作大佐,本来是东北驻军,就是我向你提过的那个喜欢下棋的军官。他是我的棋友。像你这样的棋手,只要和他去下一盘棋,以后他会在南城把你照应得很好的,再不会有任何麻烦。”
陶羊子想到秦时月谈到方天勤近况时,提到过这个日本军官。秦时月说方天勤在南城被攻陷时没逃得了,被日本兵抓了起来。方天勤虽然不是打仗的中国军人,但他是个副官,副官是中国军官。他便成了战俘,被押到了战俘营中。
    这真是人生路上祸福难定。那一次的一盘赌棋,方天勤赢棋得到了官,而这个官此时害了他,让他成了任人宰割的囚徒。陶羊子输棋得到了任秋,而任秋却在他眼前转瞬即逝,让他的心遭受到无尽的折磨。
    方天勤没有和众多被俘兵士一起被屠杀,是因为他会下棋。他被带到了日本军官天作面前。方天勤一路见到许多中国军人被杀,再看这个日本军官很威严的样子,不免有点手脚发抖。日本军官天作听说方天勤是芮总府的棋士,便摆下棋来,要与他下一盘。方天勤一旦坐在棋局之前,神情完全安定下来,拈着的棋子仿佛就是武器,而棋盘就是战场。于是,一盘紧张的棋局开始了,方天勤使出了全盘战争的架势,毫不退缩地到处与日本军官天作搏杀。到棋局结束,方天勤居然包围了日本军官天作好几块棋。这一盘方天勤大胜,一共吃了对方三十四个子。
    在一旁观战的军曹横田气愤地拔出军刀来,说方天勤吃了他们日本军官三十四个子,而他今天正好杀了三十三个中国兵,一个子一个兵,他再杀方天勤正好凑成三十四个。
    日本军官天作一声没响地看着方天勤,像是在研究他。到军曹横田要动手的时候,日本军官天作伸出一只手来拦住了。天作说:我只杀败军,胜者是不应受惩罚的。
    松三当然知道这件事,可他不会谈及这件事。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天作有些做法,松三并不认同。陶羊子却因为这么个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日本军官,居然会下棋,一时不免对棋也生出了厌恶。
    松三身子凑前来说:“我想你肯定能胜天作的,他应该多感受一点失败的滋味。”
    然而,陶羊子却应了一句:“我只与人下棋。”
    松三一怔,他没想这个平时儒雅柔弱的陶羊子,会说出这样骂人的话来。在这个当口,在南城已是日本人占领的城市中,并且对着的是一个日本人。他有点对他刮目相看。松三看到的许多中国人显着奴颜,像一只只待宰的鸡。他很想对陶羊子喝一声彩,心中不免对中日战局生出些许悲观来。
    陶羊子用换下来的旧衣服包起了大洋。松三看着那么锃亮的大洋包在了如此破旧肮脏的衣服里,做生意的人对钱的敬重,使他有点痛心。他本来想送一只袋子给陶羊子装钱,但想到这也许正是陶羊子智慧的表现。在这乱世,只有这样,才能不让人对这包东西有所企图。
    松三把陶羊子送出门来,看着他背着包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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