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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夏季的都城,浓浓的绿色染着近东郊的街道,街道两边是一排排伸展着粗枝大叶的法国梧桐。
陶羊子与任秋见过几次面,他很想亲近她,但她与他不近不远的。陶羊子知道她还有着对天勤的感觉。女人在两个男人之间,便表现着不偏不倚来。能够亲近的,但亲近不了。陶羊子有着一种感伤。人生一天天地过去,还没到而立之年,心却明显体悟到了时光的流动。原来这种时间的感觉是很淡很淡的,只要有棋,就都忘怀了。现在似乎被天勤启发:生活应该把握一点什么。一旦想去把握什么,空空的流动感就强了。
晚上,陶羊子常到戏院去,除了棋之外,他唯一嗜好就是看戏。这是在戏院里打杂时形成的习惯和兴趣。他买一张戏票,然后在戏院最不起眼的角落,静静地听着青衣的唱腔。戏院里的打杂工已换过,李管事也不在了,认识他的人已很少。一两个以前熟悉的人,也只招呼一声,便走开了。别人见他是芮总府的棋士了,自然不会太亲近了。陶羊子本不善于与人交往,现在更感到与故人远了许多。那个小巷的后楼,他也很少去。这段时间他有着人生的恍惚。
听到上面包厢有熟悉的声音。戏就要开场,秦时月才到,在上方一路与熟悉的人打招呼。陶羊子仰头看去,只见他向一位画家介绍他身边的女人,说:“这是我的夫人。”
画家说:“二夫人真是漂亮。”
画家说着大声笑着,声音里表现着艺术家的狂放,眼光里含着艺术欣赏的意味。陶羊子顺着那眼光看去,秦时月身边的女人,那张脸满是红艳之色,陶羊子突然发现那是梅若云。
梅若云梳的是已嫁女发型,过去她的长发梳成什么样的形态,是披散着的还是扎着辫子的,陶羊子已不记得了,只有黑发长长的感觉。
秦时月随意地垂下眼来。陶羊子与他的眼光就碰上了。秦时月露出了习惯的笑,仿佛奇怪陶羊子怎么会站在角落里,那是戏院杂工开戏后候着的地方。
陶羊子糊里糊涂走了上去,叫了一声:“秦先生。”眼努力不向旁边的梅若云看。
秦时月说:“你也来了。”他的声音依然那么潇洒,随后抬手介绍:“夫人梅若云。哦,你们熟悉的。”
陶羊子不得不移眼去看梅若云,眼前只是朦胧的形象,依然是静静默默的神情,越发飘浮似的身姿。
秦时月坐下来,并伸手托着梅若云胳膊,让她在身边坐下来。开台锣鼓声敲起来。陶羊子回到座位上。这天演的是《天仙配》,整场戏,陶羊子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陶羊子一直不向包厢上边看。戏结束,陶羊子起身后也没有再看到他俩。也许是他怕看到他们;也许是他们早早退场了,秦时月往往只看自己满意的戏,一旦看完便退场。虽然知道他们可能已不在戏院,陶羊子还是逃也似的出了戏院。
梅若云怎么会成为秦时月的二夫人了?她怎么可能会成为秦时月的二夫人?一直到躺在围棋研究会南院房间的床上时,陶羊子才想起来,他是可以当面问梅若云的,她怎么一下子结婚了?怎么结婚也不告诉他一声?
原来她只在他的心里,他习惯地不敢去想她,她总在他的梦里出现,梦里的她也是虚浮与隔远着。这一刻,他整个地想着她,过去她是他心中的一位仙子,而今她是凡人之妻了,他觉得想她的距离已经没有了,他可以好好地想一想她了,可现在想又有什么意思?他一直没有把她当做妻子来想过,那么,她到了出嫁的年龄,为什么不能成为别人的夫人呢?就因为她是他心里的仙子,于是就像神仙一般不结婚?
她成了秦时月的二夫人。秦时月是他的恩人,对他有引荐之恩的。
陶羊子想到,潇洒的秦时月与文雅的梅若云在一起,是相配的。
一段时间他找不到秦时月与梅若云,现在已有合理的解释:他们是在新婚蜜月中。新婚起始哪一天呢?她什么时候决定嫁他的?还有一个就是,能干的秦夫人能容她吗?他无法想着还有一个秦夫人。这是他唯一无法想着的。其他一切都正常,就是当二夫人也比他所梦想的合理。可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心,这种意识也有疼痛感,而且这种找不到任何伤痕的疼痛能使他整个心麻木。
他是不是该去看看梅若云?看看她的生活到底怎么样?他能眼看着任秋与天勤交往,为什么就不能去面对梅若云呢?然而现在他想她的距离没有了,现实中的距离却远了,他们注定要隔得很远很远。
早晨,陶羊子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看到俞参谋正在花红的房间里。门大开着,花红并不在意别人发现,她并不是俞参谋的夫人,却公开住在一起。
俞参谋坐在正对大门的座椅上,花红弄了个暖手袋给他,又去端来了一盆热水,像夫人一样侍候着他。有男人在身边,她不像独自拉琴的清高样子,为他做着事,做的那么自然,那么安详。陶羊子突然想到,梅若云也是这样在房间里侍候着秦时月吗?他摇一下眼,晃一下心,让自己集中起精神来。
俞参谋似乎不满陶羊子在自己面前盯着花红的眼神,抬抬手,让陶羊子站到面前来。
俞参谋对陶羊子说:“芮总要看棋,让方天勤与你下一盘。因为你们两个都是战胜过日本棋手的。”
陶羊子对俞参谋有着一份尊敬和感谢。俞参谋似乎总在帮助着他。只是陶羊子也听芮总府里的人私底下说到过他,说他很阴,谋算很深。人也真是奇怪,陶羊子觉得最难懂的就是人。
陶羊子与方天勤在芮总府里开始下这盘棋。这似乎是陶羊子一直期待的一盘棋。猜先的时候,陶羊子猜到了白棋。他看到方天勤脸上露出一点失望。
伸手去棋盒里抓黑棋时,方天勤的手有点抖。方天勤并不想下这盘棋,应该说,这是一盘躲不了的棋,是不得不下的棋。
既然不得不下,方天勤就有下赢的信心。他的落子十分有劲,“啪啪”作响,两个角都走在了目外,像张两个奇形怪状的口袋,嘲讽着陶羊子:敢不敢钻?
不知是陶羊子受不了方天勤的挑逗,还是陶羊子的棋风随着他的心境而变化。他很快便钻进“口袋”去,他下的白棋不像原来总走在外面的棋路,而如黑棋一般,走得十分凶悍。该碰的时候碰,该扳的时候扳,毫不退缩,绝不逃逸。一点没有白棋原来重形飘忽的棋风。慢慢地,棋局似乎走进了方天勤的棋路,形成了四处起火八处冒烟的战斗场面。有的地方还是陶羊子主动挑起的战火。旁边看着的几位棋士都觉得奇怪,他们本来要看白棋如何跳出搏杀成空的,可此时看到的却是陶羊子执白而显着执黑的表现,而且陶羊子脸上并无迷惑之态,仿佛是故意借此局来表现一下他的实力。陶羊子下得很慢,是心里想定了才落子,根本不是冲动的结果。陶羊子过去下黑棋时走得快,滞重有力,下白棋时走得慢,却显出轻灵。现在他的每一步棋都走得慢,走得厚重。
下棋的人棋上斗力,力强力弱,对局者最清楚。陶羊子发现天勤的棋力,比他估计的还要强横。方天勤这些年并非在女人与富贵之中丢失了自己。方天勤是一个天生的棋手。他的棋力一步步扎扎实实地在升长。并且在这些年的社会生活中,方天勤进一步增强了那种窥人弱点的本事。方天勤清楚陶羊子白棋的腾挪功夫,他每一着使出的力都让白棋无法躲闪。黑棋的下法几乎是那种飘忽白棋的克星,一旦拖住了,单子变成双子,一颗子变成了一片子,再也难以解脱。
而陶羊子少年时黑白棋两种走法的相隔已消失。他只是在走自己的棋他用凝重的棋去体现着自己的力量,他也不时变换着外在的棋型,引着天勤从他惯常的边角处的纠缠中出来,到中空上来。陶羊子便是从双方棋的角度来思考战术的。这样,他们两个都拓展了自己的棋路。他们毕竟下过了那么多次的棋,他们都明白自己,也都了解对方。
这是一盘力量的展示,所有的巧都没有了,只有力量的对比。
方天勤拈了一颗黑棋,久久没有落子。陶羊子的眼一直盯在棋盘上,这时微微抬起。陶羊子的眼平时没什么特别的,一到对局时,便睁大了,里面清亮清亮的,宛如澄澈的水波向外流动,漫透整个棋盘与黑白子。陶羊子眼光停在了方天勤的手上。方天勤的手细长得有点出奇,看方天勤的手应该是弹钢琴的天才,但方天勤对音乐一点没有感觉。
方天勤身子坐得很端正,他过长的手指随时显着要环起来,时而又不安静地跳动着,那手指上面仿佛拈着的不是棋子,而是梦幻般的魔珠,他需要使劲压抑着它,无数的力量都凝在那两根指头上。
陶羊子孩童时下棋就有这种感受,忍不住要去看方天勤的手指。他努力不去看,这样他的心思就会分散一些。陶羊子也有着一股力量,从他的眼光中射出来,仿佛含着咬劲。谁都以为陶羊子是一步步入了方天勤的套路里,陶羊子也知道无法潇洒地跳开来,无法走在外面,他只有一直深入进去,他要打破自己内心的东西。这一次他要与方天勤拼一下,他要试一试自己从里面迸出来的力量。
方天勤下得奇慢。每每抬起手指来,两根手指拈着一颗黑棋,像拈着沉重的万钧之物。这样,陶羊子无法不看着他的手,等着他放下去。而那手指仿佛永远也不放下去……
二十多年了,他们似乎一直在下棋,似乎没有断过。似乎旁边一直有人看着,那次在苏城余园他被指定走黑棋,似乎不会走棋似的,把一块块棋送到方天勤的嘴里去……
方天勤总是把棋拈得很沉重。他从小接受的便是沉重的生活,他尽量用着沉重的力量,通过棋子压到陶羊子的心上去。
局面展开,几乎是满盘战火了。方天勤一会这边攻一下,一会那边攻一下。无法逃逸,无法割舍,无法躲避,无法解脱,要顾全这边就会影响那边,陶羊子知道方天勤就是要让他算不清,让他哪儿都丢不起,只能缠斗在一起。那么方天勤他算得清么?
陶羊子一度看到方天勤的人生仿佛游离于棋之外,方天勤与他大谈的都是享受生活的快乐,现在看来,那似乎都是假象。他在棋上依然是那么顽强,那么专一,似乎一分一秒钟都没有偏离过。
周围的人都屏息观战。这天,芮总没有在场。肯定他临时遇上什么紧要的事了,要不他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方天勤在左上方做了一个劫。劫,就是黑白两个虎口贴近了,互相咬着对方的一颗子。你咬一口时,按棋规我无法立刻就咬回头,趁你咬的那一口还没有下咽的时候,我到另一处急所去攻上一手,你只能放开口中这颗子,去救那边。于是我再咬上一口。这么一个人一次,反复地咬着。结果可能是我放弃了这个劫,让你两口完全吞下去。或者我设法让你放弃这个劫,让自己有机会两口吞下去。当然也有可能你、我都对这一口不感兴趣了,都不去咬这一口了。
棋语说:弱棋怕打劫。因为打来打去,一个小小的劫,弄得心乱,拼命地打下去,常常会打昏了头,弄不清大小了。而棋高一着的借这个劫,得到比这一个劫更多的好处。棋弱的一方打劫时,为了怕对方多出劫材,走得拘束了,一路打去,损了许多目数,最后就是打赢了劫,咬到了这一口,发现亏吃大了。
眼下此处是个不小的劫,谁都无法解脱。陶羊子却不甘示弱,在争劫材的另一处对杀中,也造了一个劫。两个劫,劫大劫小只有天知道了。两人打来打去,有时又跳开去,找一步更大的劫材。两个劫斗得天昏地暗的。偶尔两人抬头看一眼,方天勤手指越发跳跃,而陶羊子眼光越发闪动。
陶羊子打着摇头劫,一边摇,一边不失时机地抢一步先手大官子。方天勤一处也丢不开,想出心思来制造劫材。这一盘棋,他们下了整整一天。轮到方天勤走,他迟迟地没有落子,俞参谋宣布封盘。俞参谋让陶羊子先离开,随后让方天勤把想定的这步棋暗暗地下了。这一步棋,俞参谋就是要让陶羊子不知情,这样第二天开封,两人都在不知道对方下一手棋的情况下继续下棋。
陶羊子回到围棋研究会南院。南城在长江南岸,临江的北风刮进来,冬季显得寒冷,又没有北方人烤火取暖的习惯,屋里冷冰冰的。
陶羊子脑子里全都是棋。这盘缠斗的乱局,在他的心中是完整的,是有迹可寻的,每一步走来都是合理的。他像看着天勤顽强地一步步走来。不正对着天勤的手,陶羊子更清醒地看到了天勤的力量。
方天勤是有这种力量,并且一直显现着这种力量,千变万化,他那股从下层冒上来的韧性依然强劲,在变化中把盘面弄得很乱,往往在乱中突发奇想,从而引向最激烈的搏斗局面。而他似乎永远抱着宁死也要有所得、哪怕同归于尽的想法,与人拼斗。他本来就一无所有,他所得的都是他赚的,而对手往往在看不清的情况下,不想失去所得,也就避开了他的拼斗。棋有千千万万的变化,也就有千千万万条路可走。方天勤在对手的避开中获得了一点优势。而这一点点优势的积累,最终就成了胜局。棋有一种势,只要在一点点上占了优,这股气势便显现在整个局面上。方天勤在棋上已经走出了自己独特棋风,形成了一种恒定的力量,压迫着对手,以取得胜利。
不少棋手,什么棋都懂,走的似乎也没错,但没有自己定型的棋风,这种棋手能达到棋的高地,却无法达到棋的高峰。而有独特棋风的棋手,多了一层力量,多了一股韧劲,多了一点色彩,也多了一份灵性。
陶羊子在桌前摊开棋盘,一步步地复盘,一直复到最后一步。虽然他没看到方天勤下一步会走在哪里。但这个封盘对他来说,是占优的,因为方天勤没有选择,他只有应劫。主动权在陶羊子手上。陶羊子可以丢开劫,也可以继续打下去。虽然变换以后,他的一点优势要形成胜局,还有一段路要走。但方天勤无可变,只能作纯粹的纠缠了。
这许多年后,陶羊子在棋上,力量和算路真正地达到了优势,与方天勤奋力一拼并掌握了主动权。
陶羊子原来总是要对着有实子的盘,思考才全面些。对着自己熟悉的那副棋子,想法就更连贯。而脱盘在心里盘算的棋,总会有疏漏的地方。但现在他已不需要借助棋盘,更不需要借助熟悉的棋盘与棋子,整个棋局就清清楚楚地在他的脑中,该向哪里投子,会有多少种变化,他都一清二楚。
这是一盘好棋,也是显示陶羊子棋思成熟的一盘棋,显示他能应付各种棋路的一盘棋。展示了他别一种的力量。他不再对黑白有选择,他不需要有什么依托。过去的那种不稳定的心理都远去了。他能战胜一直胜他的天勤了。他能看清天勤的弱点。天勤力量过猛,不择手段地逼人与他决斗,立马见分晓,但他的棋路还是有迹可寻的。天勤对棋的谋算,见长于近距离的搏杀,也还是中国古棋搏杀的一路,虽与西南王不同,在大局上,缠斗的手段还是相通的。他的主动是逼着对手主动退缩,而不是掌握先机,靠棋本身的棋势、棋力、还有棋的境界所形成的主动。
有人敲门。陶羊子像被惊醒了。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间,都不可能有人来了。棋封盘时,一般不应该有人来访,那是为了避嫌,怕被认为是借助了别人的力量。独自复盘是允许的,因为依然靠的是自己。
门继续地被敲着。敲得很有耐性。轻轻的,持续地敲着。陶羊子只有起身去开门了。门口站着的是方天勤。
陶羊子并不吃惊。多少年前,他们两个从一个小镇里出来,按说应该是经常在一起的。但他俩还是第一次在一个屋子里对坐下来。
人生的竞争场,对于他俩来说,便是棋。棋,不再是一种轻松的游戏,而是棋赛,棋争,棋斗。就是两个人不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也在揣摩着对方的棋力。特别到了同一个芮总府里,他俩的内心中没有一天会遗忘了对方。
方天勤坐下来后,看了一眼盘上的棋,便拿起一颗来,在盘上打劫的地方摆了一步,然后依然笑着朝陶羊子看。陶羊子早就估猜到他会这么走,眼下这局势方天勤也只有这么走。这一招棋不怪,但方天勤为什么会来这里,来了又为什么特意把封盘时密下的这一步棋摆给他看,这就是方天勤的怪招了。在陶羊子看来,方天勤总会出其不意地出怪招。
方天勤开口说话。但他却没有谈这一步棋招,他说:“我来,想和你谈一件事。就是我们来一个输赢赌。”他见陶羊子想说话,便摆了一下手。这动作是学俞参谋的。
“我想你会说,你不赌。其实你在苏城余园,也下过输赢。赢家拿两角底,每一子加一分。这就是赌。赌谁赢。我们这一次赌,不赌钱。也不赌赢,……我们赌输。赢的人必须放弃任秋。说白一点,就是明确拒绝她,不再把她当女朋友,或者根本不把她当女人。”
陶羊子没想到天勤会使出这样的怪招。任秋作为一个人,是不是可以作为他们输赢的筹码?陶羊子一时无言以对。方天勤说得明显,为了赢这盘棋,他可以放弃任秋。这就是是赌输。输的人有彩头,任秋就是这个彩头,输的人可以单独与她交往。
陶羊子想了一想。下棋的人头脑清醒,有时也会糊涂。但此时他很清楚地想到,天勤想赢这盘棋,似乎确定他能赢。陶羊子很想拒绝他。他凭什么!他摆下那颗子,似乎拿稳了陶羊子会接受这个赌输。陶羊子很恨他这样漫不经心地把任秋作赌码丢开。这个人根本没有情,女人在他的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不如他一盘棋的输赢,不如他在芮总府的一个面子。陶羊子为任秋感到不值。但是,陶羊子无法拒绝方天勤。方天勤大概也知道陶羊子无法拒绝。陶羊子想到了任秋,想到了任师父的托付。就是没有任师父的托付,他也无法让任秋跟着天勤。天勤不会认真要她,如果天勤心里有着她,就不可能把她当筹码来赌的。
见陶羊子没作声。方天勤用眼盯着他,那眼光在闪动着,仿佛在水上跳着无数颗火星。方天勤偏了偏脸,说:“放心,我没有弄过任秋。在我的心目中,她一直是任小姐。我可以对任何女人做任何事,但对她,我还是敬重的。说实话,搂抱是有过的。现在这不算什么,是吧?只要你输了,你就能得到她,也并没有伤了你什么面子。你如果不想赌,那么你以后也就别想管她到底怎么样了,到底是不是任小姐了。”
陶羊子感觉方天勤说得这么明白而无耻的意思就是:这盘棋他方天勤如果输了,出于报复,他也会千方百计地把任秋弄到手的。
陶羊子明知这是一个套子。天勤费这么大的心思,就想赢这盘棋,在芮总府众人面前,显现他天勤天生就是陶羊子的克星。要在平时,陶羊子并不太在意一盘棋的胜败。只是这一次他很想胜,他很想打败天勤,以雪多年中的失败之耻。
别人也许看不清楚,只有对局的两个人看得清楚,陶羊子知道自己这盘棋是肯定胜了。通过天勤的来访和提出赌输的条件,陶羊子更确定了这一点。因为无论这个劫怎么打。他只管把摇头劫打下去,天勤总会把劫材打光。天勤到无劫可打的时候,就只有取舍劫大劫小了。他只能取一个,而陶羊子只要取到其中一个,就有了优势。关键是在这个打劫之中,把棋盘打小了,其他地方的棋都打固定了。方天勤他再有谋略,也无法翻出什么花样来了。就是有花样,陶羊子也是能应付的。陶羊子很想陪他玩下去,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再说,陶羊子还积蓄着一股气,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
这盘棋,方天勤确实没有花样可翻了,而他还是想赢这盘棋。于是,他把花样翻到盘外来了。而他的花样头便是任秋。
陶羊子突然发现自己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以往在棋上他清楚,哪怕是再复杂的棋局。一到棋外哪怕遇上简单的算计,他也会看不清楚。但此事陶羊子看清楚了方天勤的算计,他也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陶羊子迟迟没有应声,是他知道天勤在玩棋盘外的花样,究竟在这盘棋后,还会有着什么图谋?陶羊子迟迟没有应声,是他多少也看清了自己内心中,有一种想用胜来排遣心意的感觉。这些年里他的人生,仿佛棋势有起有落,仿佛棋局有得有亏,随着步入上层,种种烦恼与不安、再加上梅若云的婚嫁,使他内心生出了许多异形的东西,这些东西如同饮酒似的瘾,需要一次次的获胜来滋养来麻醉。一次次棋胜棋赢,带来一次次加码的新渴望。
方天勤还是稳稳地坐着,显出了一种在棋盘前的自信。进入了芮总府的方天勤有了很大变化,他不再有小镇帮佣时的局促。把任秋这个小姐让给陶羊子,似乎这步棋他一开始就计算好了,就等在此时下出来的。这也是一个劫,怎么打都是他打胜了。他自信就在于他早计算好了这步棋。
但是陶羊子迟迟没有回应,方天勤开始生疑,人会变的,陶羊子为什么就不会变呢?是不是他过于看重任小姐这步棋?方天勤心里在喊:你快应下,要不,再迟了,我就胜了你,并再把任秋抓在手里!
方天勤开口说:“你放心,我会实行承诺的。我是一个讲信用的人。我也相信你的承诺,你也是个讲信用的人。从小到大,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
陶羊子本来会立刻应了他。在方天勤一开口的时候,陶羊子其实就有了决定。这也是方天勤早判定的:他绝不会白来这一次。但陶羊子看不过方天勤摆在脸上的这种自信。以这种方式来决定任秋,对任秋是不公平的。陶羊子多少为任秋悲哀。但用这种方式让任秋摆脱天勤,不再受他的影响,那么一盘棋的输赢又算得了什么?陶羊子隐隐地感觉到,天勤看来自信的神态后面,似乎还悬着什么,那悬着的到底是什么?陶羊子看出来,就是有什么,也不是在任秋身上。确定了这一点,陶羊子能作决定了。
陶羊子感觉到天勤的耐心也快过去。在他的内心中,总有一点怕天勤。不过这一刻他也能看清,天勤也有一点怕自己。清楚了这一切的时候,陶羊子对方天勤说:“男人一言。”
方天勤跟着说:“驷马难追。”
陶羊子说:“好吧,不管怎么走,只看输赢。”他把一颗白棋摆在了与战局毫无关系的地方。
方天勤朝这步棋看着。下棋的人对奇怪莫名的棋,自然会有思考一下的习惯。方天勤很快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这放水也太明显了。方天勤皱了皱眉,心里却安定了,露出舒展的神情。
第二天在芮总府里,当陶羊子在棋盘上走出这步白棋的时候,旁边所有看棋的人都露出了莫名的思考神情。方天勤虽已知道了这步棋,但他还是略微震惊了一下,好像这步棋还会有变招,那吃不透的变招。方天勤棋上是输了,心理上也输了。方天勤去找陶羊子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就是谈不成,还有一搏。但眼前白棋这一步走出来,他发觉这似乎与大局没有关系的一步,还牵系着很多的伏着。他昨天就知道了白棋要走这一步,居然当时只意识到陶羊子是放水,没看到这一步的其他意味。他是害怕了,他真正感受到陶羊子棋的力量。过去看陶羊子与别人下的棋,他就知道陶羊子的力量,但他觉得自己是陶羊子的克星,他总能胜陶羊子。这一回方天勤真正意识到陶羊子的棋力已经飞跃到他的上面。就如陶羊子对他说过的话,棋的力量最后还是心的力量。
只有纯正的心才能飞升。
然而这时,陶羊子把手中的棋投在了盒里,站起来说:“我输了。”
陶羊子投子了。旁观者的眼光都看着他,觉得这最后的一步棋和接着的认输,都让人感到莫名。在天勤的迟疑中,看棋的棋士也看清了最后一步棋的伏着。那么陶羊子是故意认输吗?他们说不清。他们能看清的是:陶羊子就是在战局之外下一手,这一盘棋也很难说得清胜负。那么,陶羊子在关键处下一子呢?
陶羊子觉得自己说输也容易。这一刻,陶羊子想到的不是任秋,这一刻他觉得一个人下棋认输又算得了什么?每一盘坚持要胜,又有什么意思?他觉得一身轻松,他可以不受输赢的束缚。
棋局一告结束,俞参谋便宣布:芮总本来就决定要嘉奖胜过日本人的棋手,并在这两位棋手中选一位担任副官,主管棋士的事务。现在就由方天勤来担任这个副官。
方天勤立刻穿上了副官的军服。陶羊子这才想到方天勤与俞参谋常在一起的关系。他也能想到这盘棋的输赢,也许还有俞参谋参与其中。陶羊子一直与俞参谋有着距离,对他是敬而远之的。
穿上副官服的方天勤满面春风。他朝陶羊子看来,眼光还有一丝不安。陶羊子不知他不安的是什么,是怕自己说出这盘棋的幕后真相?昨天晚上陶羊子一时没有应声,方天勤就有不安的神情,当时陶羊子就有疑惑,天勤为一盘棋胜负的面子拿任秋作筹码,那后面大概会有什么。不过,是什么他都无所谓的,哪怕自己像西南王一样离开芮总府。
陶羊子走出芮总府,在街口被田生禾拦住了,这个很少与陶羊子对话的广州棋手说:“你知道我与西南王的关系。你胜了他,他走了。虽然我气恨你,但也佩服你的棋力。只是,这盘棋你明显是让棋。使这么精彩的一盘棋变成了让棋。你没有想到这盘棋还联着一个副官吧!不但这个副官你丢了,并且还加上我与所有真正下棋的人鄙视你。一个下棋的人,没有什么可以在盘上玩的。”说完,他掉头走了,留下陶羊子独自呆站着。
有两天,陶羊子都没有到钟园与围棋研究会去。方天勤因他的一盘让棋当上副官,这消息肯定在棋界传开了。田生禾的话确实让陶羊子有了一点耻于见棋人的感觉。其实,能看出这盘棋出进的人,又能有多少?他可以告诉别人,他是走错了一步,把棋走输了。但陶羊子没法这样对人说,他说不出口。他已经做了棋盘上的假事,再说出假话来,他实在没有这个勇气。虽然在上层场合,他听到过许多许多的假话,那些人说假话都成了习惯。
陶羊子坐在小凳上,对着床上的空棋盘。朦胧听到女老板在叫,开门见到的却是任秋。任秋打扮得十分漂亮,身穿红衣,如芙蓉出水般地站在楼梯上。
陶羊子把任秋让进房间。她活生生的带点暖香的少女气息在房间里飘溢。此时陶羊子觉得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无聊,选择赌输,这件事是非做不可的,没有什么好反思的。
任秋在房间里站立着,没有说话,只是盯住陶羊子看。陶羊子在她的眼光中低下头来。
“你们搞的是什么?”任秋开口就说。
陶羊子这才抬眼,他看到她的眼中有点红红的。他想到任秋大概去找过天勤了。听说他当了副官,她当然会去见他的。看来天勤已经回绝了她,不知天勤是怎么说的,反正是与她断了。这一下,陶羊子对方天勤多少还有点赞赏,他怎么也是个讲信用的人。毕竟他们都是从那个重信用的小镇里出来的。
“没有……只是……”陶羊子嗫嚅着。想着该怎么对她说,他也觉得合着天勤这样赌任秋,总是不对的。
陶羊子明白自己不应该欺骗,他也没有欺骗的本事。他说:“只是一盘棋……”
任秋坐下了,静静地听着他说,她的眼光很亮。
“封盘那天晚上,天勤来找我。他提出来,赌输……”说到这里,陶羊子停下来,看一下任秋。
任秋突然爆发了:“输的人就得到我,是不是?”
陶羊子没想到任秋这么快就了解了这件事。天勤肯定不会对她明说的,但她却一下子道清了根本。她毕竟和他们从小在一起,明白天勤也明白陶羊子。
“说的……说的是,胜的人不再与你交往。”陶羊子说。
任秋说:“还不是一样!就是输的人可以得到我。我除了你们两个,就再没有别人了。世界上男人都死光了。我只有被你们两个踢来踢去!”
陶羊子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现在才知道,一个姑娘的面子是多么重要。陶羊子隐隐地又想到梅若云,他是不是什么地方伤了她的面子,她才离开了他。一瞬间,陶羊子又想到自己实在荒诞,居然此时还想梅若云。
“是啊,他肯定知道了,胜的人能得到副官做。他当然要副官,而随便把我丢开。你呢,你根本是个傻瓜,大傻瓜。你根本不知道会有副官等着你,就把棋输了来得到我!”
任秋声音抬高了,几乎是叫起来。陶羊子很担心声音传开去,楼下女老板和前楼的人,肯定支着耳朵听着。这条巷子里经常会有家庭吵架,一吵起来全巷子都听得到女人的高嗓音。陶羊子没想到任秋声音也是这样。他是第一次领教她的嗓门。
陶羊子压低声音说:“不不不,就是我知道有这回事,知道胜的人当副官,我也会输给他的。”他的话有点不完全,但意思很明白:为了任秋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任秋愣了一愣,突然哭了出来:“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凭什么拿我来和副官比,来和什么东西比?就算来比吧,也应该胜的人得到我。我却是输了得的!女人谁不想要强,谁要弱头!……你也不看看你,你从来就没有比天勤强,他没读过多少书,没有学一肚子的东西,可他总是比你强。你就强一回让我看看啊。你就没想到,你要是当了副官,我就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你吗?你总算真真正正地强过他了。”
陶羊子很想说,我怎么可能会这样想你。可她却明明白白地这么说着,理直气壮地喊着,她就是爱官嫌弱。在看的戏里,在读的书里,好女人都不会有这样说法,但任秋却自伤自艾地哭叫着。这就是女人。陶羊子觉得无奈,在社会上他确实不如天勤。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的所学仿佛只有阻碍他在现实中胜过天勤。但他并无深深的遗憾。女人的感受却比他要深得多。
女人毕竟不是东西,这是陶羊子的想法。但在社会上,女人就是东西。只要有钱有地位,女人会像东西一样,三妻四妾地放在房里。想要得到女人或更多东西,就必须往高处爬,并且要练就爬上去的本事。进了上层,就要混迹在里面,争脸面,争输赢,要不就会被排斥。陶羊子认识到这一点他不如天勤。天勤一下子就适应了上层。而他永远与上层保留着距离。
陶羊子有点悲哀。对生活,他本无太多渴求,卖报与戏院杂事,他都干得有滋有味,没觉得什么不好。进了芮总府后,他有点迷惑,并无特别兴奋的感受。他还是喜欢原来的生活,空下来悠闲地下下棋,不像现在这么紧张,而且这种紧张感往往来自于棋局之外。再说,他现在的生活比过去好多了,再娶任秋成个家,他就心满意足。又何必一直在紧张当中,以竞争来获得更多的东西?
陶羊子拿来毛巾想给任秋擦脸,她的脸上已经是涕泪纵横,只是他发现自己的毛巾已用得有点发硬,并且还有些黑污。任秋没管这些,一把夺过去,擦了脸,随手扔在了一边。
任秋不再说话。也许她说够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就那么坐着。陶羊子不知怎么安慰她,他不擅长安慰人。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一点用也没有。
过了一会,陶羊子想起来说:“上一次,我想买你喜欢吃的羊肉串到你那儿去的。”
任秋朝他看一眼。陶羊子不知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他怎么会对她说到羊肉串来,像是把她当小孩了。任秋站起来,说要走了。她似乎没有哭闹过,也没有对他吵过,她的声调轻轻的,比平时还要轻软。陶羊子跟着她下楼去。他看到任秋迎着下面女老板时,脸上还显出了一点微笑。她回过头来对陶羊子说:“你把我送到街口吧。这里的巷子多,我进来还找了一段时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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