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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阿麦从军》 作者: 鲜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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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6 02:15:32 | 只看该作者
第21章:妙计

唐绍义笑得有些腼腆,“现在还不是,只是商将军已经上报朝廷要升我为偏将。”

“唐将军这次为江北军立了大功,在咱们眼里就已经是了!”张生正色说道,然后又看着阿麦道,“阿麦,将军和军师还在云绕山等你,如果可以,咱们现在就赶快回去吧。”

阿麦点头,转身叫上一直拘谨地站在旁边的张二蛋,跟着唐绍义和张生一起赶往云绕山。在路上,阿麦才大略知道了唐绍义在豫州北边劫了北漠犒军队伍的事情,她眉头微皱,心中的疑点渐渐亮了些,对商易之的佩服不由得又多了几分。

到了云绕山众人下马进了军营,阿麦见营中竟多了不少各式的灯笼,很有一股过年的味道,把军营中的肃杀之气遮掩不少。张生解释道因为马上就要到上元节了,将军说军中兄弟都辛苦一年了,如今又窝在这山沟里,应该好好过个节。阿麦心中诧异,暗道唐绍义劫了北漠犒军回来,怕是北漠朝廷那边已经气疯了,陈起必然会不顾时节便派军入山来“剿匪”,商易之这里倒好,还有心思过上元节,真不知他是如何打算。

阿麦压下心中疑问,只是跟着张生去见商易之和徐静,走到军部门口,唐绍义却停住了,说将军没有召见他,他在外面等阿麦就好了。阿麦这才知道原来唐绍义是私自去迎自己的,并没得到商易之的将令。

阿麦见此,说道:“那大哥先回去歇一会儿,我见完将军再去寻大哥。”

唐绍义寻思一下点了下头,说道:“那我就先回去了,一会儿你在骑兵营这边找我就行,我还有些东西给你。”

唐绍义说完转身回了骑兵营在云绕山的营房,张生带着阿麦进了商易之居住的小院,来到房外大声替阿麦通报道:“将军,阿麦到了。”

“进来吧。”商易之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阿麦脚下顿了顿,平静了一下心神,掀开门帘进入屋内。虽是向北的瓦房,可屋里的光线还是比外面暗淡了许多,阿麦的眼睛适应了一下才能看清东西,并没找见商易之的身影,正纳闷间,声音从里屋传了出来,“到里屋来吧。”

阿麦应了一声,转身跨入里屋,映入眼帘的却是商易之和徐静盘腿坐在土炕上对弈的身影。阿麦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幅情景。她知道北方农村多盘土炕,可那也限于贫苦人家,富贵之家大多还是用床的。徐静原本就一个寒酸书生也就罢了,可商易之自小就是生在富贵窝的尊贵之人,阿麦实在想不出风流俊雅的商公子也会如地主老财一般盘腿坐在土炕上。

“要说还是这土炕好,冬暖夏凉,我早就劝将军把他那床换成炕,先前他还不肯,现在怎样,知道土炕的妙处了吧?”徐静笑道,转头看了一眼阿麦,热情地招呼,“阿麦,别傻站着,上来坐。”

阿麦一时有些尴尬,这是她能脱靴上炕的地方吗!偏偏徐静这老匹夫还一脸热络,倒像这炕是他家的一样。

商易之活动了下有些麻痹的腿脚,抬眼看了看阿麦,淡淡说道:“先生让你上来就上来吧,在军中没有那么多规矩。”

阿麦犹豫了一下,还是恭声谢道:“多谢将军和先生,阿麦还是站在下面好了。”

商易之瞥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徐静倒是捋了捋胡子,笑道:“随便你吧。阿麦可会下棋?来陪将军杀一局,老夫可是不行了,根本不是将军对手啊。”

“阿麦鲁钝,不懂棋艺。”阿麦又答道。

徐静一听,摇着头叹道:“可惜,可惜啊!”

商易之闻言笑了笑,在棋盘中轻轻落下一子,突然问阿麦道:“此去豫州如何?”

阿麦见他们总算问到这里,忙敛了敛心神,把在心里已经过了无数遍的应答说了出来:“回禀将军,阿麦上月二十一进入豫州城,入城后不及联系石将军便被北漠常钰青所俘,阿麦谎称为朝中买去暗杀石将军的刺客,因石将军叛国投敌特来刺杀他。常钰青狡诈多疑,借口让阿麦去刺杀陈起以证身份,暗中却派人监视阿麦,想抓到阿麦联系石将军的证据。阿麦本已对联系上石将军无望,只求借机真能杀了陈起也好。谁知机缘巧合之下竟遇到同从汉堡逃出的女子徐秀儿,她现在正是城守府内的侍女,就跟随在石夫人身边。因有常钰青的眼线监视,阿麦便故意打昏了徐秀儿,换了她的衣裙混入城守府假意刺杀陈起,暗中却已嘱咐徐秀儿把消息回报石将军,把我军细作在城中的落脚点告知了石将军。”

阿麦说完便等着商易之和徐静的回应,就听徐静问道:“石将军可曾联系了我军细作?”

“应是已经联系了,如若不是石将军照应,阿麦无法逃出豫州城。”阿麦答道。

商易之却问阿麦道:“这样说来,你果真见到了陈起?”

阿麦僵了一下,然后单腿一曲跪倒在炕前说道:“请将军责罚阿麦,阿麦一时贪生,虽是已经到了陈起屋外,却没能斩他于面前。”

屋子里一阵寂静,商易之低头看着阿麦不语,倒是徐静先笑了起来,语气轻快地说道:“本就是让你去联系石将军,又不是让你杀陈起的,算不得有罪,您说是不是,将军?”

商易之点了点头,淡淡说道:“先起来吧,从豫州死里逃生已是辛苦,只有奖赏没有责罚。”

阿麦又重重地一叩首,从地上站起身来,犹豫了下又说:“可是阿麦此次去豫州却没能探得北漠军的动向,就连石将军都没能见上一面。”

商易之没说话,只抬眼看了下徐静,徐静捋着胡子笑道:“没事,石将军已经派人联系了咱们,首饰铺掌柜已经把消息送了出来,北漠军兵分两路,常钰青领军来攻咱们,周志忍去攻泰兴。”

阿麦一脸原来如此的夸张表情,商易之看到了,嘴角忍不住挑了下,然后又赶紧绷住了,对阿麦说道:“你先下去歇着吧,升你为队正的军令随后便会送达陆刚营中。”

阿麦又重新谢过了商易之和徐静这才出去。商易之看着棋盘有片刻的失神,徐静瞥了他一眼低声笑道:“这样一个妙人,如若真死在了豫州城,将军可会惋惜?”

商易之淡淡笑了笑,摇着头说道:“这样的人轻易不会死的,如果真的死在豫州了,也就不值得惋惜了。”

徐静咂了咂嘴,却问道:“将军还怀疑她和陈起有关联吗?”

商易之想了想,答道:“有没有都不重要了,此人能用,我便敢用。”

徐静了然地笑了笑,没再多说。

阿麦从屋里出来,身上已经是出了一身冷汗。张生还领着张二蛋在院门处等着,阿麦和张生打了个招呼便带着张二蛋去寻唐绍义。两人走到没人处,阿麦终于忍不住恨恨地踩着地上的残雪,低声骂道:“骚狐狸,让老子去做靶子!老狐狸,你消息都收到了还问我联系没联系!当老子是白痴耍吗!”

张二蛋大惊失色地看着阿麦,连忙拉她的衣袖,压着声音叫道:“伍长,伍长!”

阿麦这才停下来,觉得心口憋的那口气总算发泄了些,便冲着张二蛋嘿嘿笑了两声,安抚他道:“没事,咱们去寻唐将军吧。”

两人找到唐绍义住处,唐绍义早已等着了,见阿麦进来,一边吩咐人去给他们端饭食,一边从墙上摘了把刀下来递给阿麦,说道:“这是我给你留下的,用用看顺不顺手。”

阿麦接过来长刀,见刀鞘简朴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可只一抽刀间便感到丝丝凉意从刀锋上漫了过来,沁人骨血。阿麦挥刀做了几个虚劈的动作,屋内立觉刀风阵阵。

“好刀!”阿麦忍不住赞道,“大哥从哪儿得来的?”

唐绍义笑了下,说道:“从鞑子那儿得来的,我瞅着好,就向将军讨过来了。正好你使刀,用着正合适。”

阿麦一听这样倒也不和唐绍义客气,取下腰间的原来的那把就换了上去,冲唐绍义笑道:“多谢大哥了!”

亲兵从外面端过饭食来摆于桌上,阿麦一看有肉有菜甚是丰盛,口中唾液大盛,不等唐绍义吩咐就兴冲冲地走到桌边坐下,抓了热腾腾的馒头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招呼张二蛋道:“二蛋,快些过来吃。”

张二蛋哪里敢就这样过去,仍是局促地站在一边,满脸通红。

唐绍义笑了笑,从后面拍了张二蛋一巴掌把他推向桌子那边,笑道:“扭捏什么!又不是大姑娘,兄弟们在一起没有那么多讲究。”

张二蛋这才上前,来到桌边又说一句“多谢将军”,于是站在桌边大吃起来。他两人已是十多日没吃过一顿热饭,在江北军巡逻点那里也只是喝了碗热汤,阿麦还差点把人家碗给啃了,现在面对一桌热乎乎的饭菜,两人差点把舌头也吞下去。海塞一通之后,两人才抬起头来对望一眼。看着张二蛋满脸的油腻,阿麦清了一下喉咙,故意绷着脸训道:“看你个没出息劲,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没得让唐将军笑话!”

张二蛋被她训得一愣,手里抓着只鸡腿放也不是吃也不是,讷讷地看着阿麦,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倒是唐绍义看不过眼,笑道:“甭听你们伍长的,她逗你呢!”说着扯了一条手巾递给阿麦,“还有脸说人家,把你自己的屁股擦干净再说!”

阿麦没绷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张二蛋有些委屈地看着她,她用手背抹了抹嘴巴,顺手就把手巾扔给了他,笑道:“擦擦,别让唐大哥笑话咱们。”

唐绍义看了张二蛋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二蛋听他问,急忙从桌边站了起来,挺直了身板大声答道:“回禀唐将军,小人叫张二蛋。”

“哎呀呀,别喷,别喷,你让别人还怎么吃!”阿麦忙伸出手臂去护面前的饭菜。唐绍义笑了,把张二蛋按回到座位上,笑道:“吃你的,这里没有将军,只有兄弟,你和阿麦一样喊我大哥就好。”

张二蛋生平还是第一次被将军级的军官这样对待,激动得满脸都红了,坐得直挺挺的,生怕唐绍义嫌他不够威武。阿麦嗤笑一声,瞥了一眼张二蛋,把他面前的那只鸡腿拿了过去,笑道:“你不吃正好,给我了。”

她刚要往嘴里塞去,可鸡腿刚到嘴边却猛地停住了,唐绍义用手攥了她的手腕,说道:“别吃了,饿了许久,不能吃太多。”

阿麦抽了抽手腕,纹丝不动,只得无奈地把鸡腿放下,正色说道:“这鸡腿得给我留着,下顿是我的,谁也别抢。”

唐绍义一时哭笑不得,只得答应,又叫外面的亲兵进来收拾了桌子,这才起身和阿麦说道:“你和二蛋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军部那里还有会议,我得先去,晚上我再过来寻你叙旧。”

阿麦点头,看着唐绍义离去,然后自顾自地爬到土炕上倒开被子便要开睡。看阿麦在唐绍义这里如此随便,张二蛋有些着急,跟在她屁股后面低声叫道:“伍长,伍长,咱们怎么能在这里睡啊!”

阿麦没好气地说道:“你要不睡可以站一边看着,我是得睡会儿,要累死老子了。”说完便用被子蒙了头。张二蛋见她如此,一个人在炕前来回转了好几圈,这才无奈地倚着墙贴着炕沿坐了,过了没一会儿眼皮也打起架来,他正兀自强撑着呢,一床被子就兜头扔了过来,听阿麦淡淡说道:“睡你的吧,哪那么多事!”

阿麦与张二蛋二人一觉睡到了天黑,直到唐绍义的亲兵来叫才醒转过来。亲兵传话说商将军留了各营的军官吃晚饭,特意吩咐他回来叫阿麦也去。阿麦睡得脑袋还有些迷糊,猜不透商易之又做什么打算,一时顾不得想太多便跟了亲兵过去。等到了商易之那里,阿麦这才惊讶地发现这所谓的晚饭其实应该叫做篝火晚宴,大冬天的,竟然在院子里摆了几桌酒席,场地中间生了火堆,上面架着的两只全羊正烤得嗞嗞冒油,肉香随风迎面而来。阿麦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眼睛在烤全羊上停留片刻,然后对上徐静那双笑眯眯的小眼睛,一腔食欲顿时全无。

席上的人已经来了多半,当中主桌上除坐了商易之和徐静及几位军部将领外,唐绍义也在那个桌上。可其他桌上却有许多生面孔阿麦都不认识,像是江北军各营的营官都来了。阿麦不禁有些诧异,难不成商易之召开的还是全军大会?

徐静冲着阿麦招了招手,阿麦明知道他坐的那桌不可能有自己的位置,可还是先过去与商易之、徐静打了招呼。商易之只随意地扫了阿麦一眼,便转过头去和旁边的一个军官低声说着什么。徐静捋着胡子笑了笑,低声对阿麦说道:“随便找个地方坐吧,今天来的都是咱们军中各营的主将,你多认识几个没有坏处。”

虽听徐静这样说,阿麦心里却明白这在座的最次也得是个校尉,她一刚刚升起来的队正,有什么资格随便找个地方坐?于是便弯着腰恭敬地说道:“多谢先生好意,阿麦在一边站着伺候着就好了。”

徐静用眼角瞥了她一眼,轻声嗤笑道:“让你坐你就坐好了,别矫情了,叫你来不是让你站着伺候的。”

他是好心,可阿麦一时却甚是为难,实不知自己该坐到哪里去好,琢磨了片刻还是为难地回道:“先生,还是让阿麦站着吧,这样还自在些。”

旁边的商易之看似无意地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别在我这儿戳着,去找你们营官。”

阿麦闻言一怔,顺着商易之的目光望过去,果然见陆刚坐在右手一桌,正翘着脑袋往这边看呢,看到阿麦看他,连忙冲着阿麦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阿麦心中一乐,从没觉得陆刚有像此刻这么顺眼过,赶紧就想要去陆刚那桌坐,谁知刚抬了脚就听到徐静低咳了一声,跟卡了鸡毛似的。阿麦脚下一顿,连忙转回身垂首冲着商易之低声说了一句:“多谢将军。”

商易之没搭理她,微侧着身体和旁边的一个偏将谈笑起来。阿麦偷偷地翻了个白眼,然后又冲着徐静补了一句“多谢先生”,这才往陆刚那桌走去。

陆刚拍了拍旁边的凳子让阿麦坐下,伸手啪的一巴掌就拍在了阿麦的肩上,低声笑道:“好小子,好样的,没给咱们七营丢人,将军的嘉奖令已经下来了,回去我就把你们那队的李老蔫调到军需上去,给你腾地方。他娘的,他都要肉死我了,一脚踹下去就算有屁也得等天黑才能憋出来!”

阿麦忍着疼强笑了笑,说道:“多谢大人提拔,以后阿麦还要仰仗大人,请大人多多照顾了。”

陆刚爽快地答应道:“那没问题,从开始我就觉得你小子机灵,一看就是棵好苗子……”

阿麦低头听着,脸上表情越来越古怪,好在后来商易之站起身讲开席前的场面话,众人一时安静下来,陆刚也便不再说话。

对于商易之的口才,阿麦向来是佩服的,想当初野狼沟一役后豫州突然落入北漠手中,三万多疲惫之师被人断了后路,眼瞅着都要炸营了,而商易之就在临时堆成的一个土台子上,用他那极富煽动力的演讲不但把形势稳住了,还忽悠近万名的豫州军把热血洒在了豫州城下,为青豫联军西进乌兰山创造了条件。

果不其然,商易之的话一讲完,在座的军官们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亢奋起来,均举着酒碗站起身来,跟着商易之一起喊了声:“干!”然后一仰脖把碗中的酒灌入腹中。

阿麦自是不敢搞特殊,也跟着大伙一起豪情了一把,然后坐下来闷头吃肉。谁知刚啃了一口,旁边的陆刚就向她叫起酒来。阿麦瞅陆刚,心道:“哥哥你还没喝就傻了啊,好歹我是手下的小弟,你要叫酒也是叫别人的啊,哪里有人先窝里斗的啊。”

“阿麦,来,喝酒!咱们弟兄还没一起喝过酒呢,今天说什么也要喝个尽兴。哥哥先敬你一杯。”陆刚举着碗冲阿麦笑道。

阿麦见此,觉得也和他讲不出什么道理去,只得也把面前的酒碗举了起来,说道:“大人哪里话,理应是阿麦敬大人才是,这碗酒是阿麦敬大人的,多谢大人对阿麦的照顾。”

“酒桌上叫什么大人,老陆比你痴长几岁,不介意就叫声哥哥。”陆刚笑道,说完一仰脖把酒给干了。

阿麦无奈也得跟着干了,陆刚的大巴掌又拍到了她的背上,哈哈笑道:“小老弟爽快,哥哥我喜欢。”

酒桌上正是觥筹交错热闹非常,由于坐的都是军中的粗犷汉子,喝酒要的就是这个豪爽劲,不管能喝不能喝,是男人都得酒来碗干。本来阿麦还想藏着点,可也不知是谁先提了句“玉面阎罗”,众人这才知道桌上这寡言少语的少年竟然是军中赫赫有名的传奇人物,一时都来和阿麦喝酒。阿麦暗暗叫苦,知道此种场合断然不能拒绝他人的敬酒,只得一一喝了过来,只求喝完这一圈也就算了。谁知她还是低估了男人对喝酒的热情,喝到后面各桌上的军官竟是开始串着桌地喝。虽然阿麦有些酒量,可也挨不住这种喝法,别人喝多了也就罢了,可她哪里敢在这里喝醉!

那边唐绍义已是被人灌多了,走路都有些踉跄,可还是端着酒碗来到阿麦这桌,口齿不清地冲陆刚说道:“陆校尉,这酒是……是我敬你的,多谢你……你对阿麦的照应,阿麦是和我一起从汉堡出来的,以后还……还请你多照应,这酒敬你!”唐绍义仰脖干了碗里的酒,把碗底倒过来给陆刚看。

陆刚连忙站起来说道:“唐将军言重了,以前陆某有对不住您的地方,用这碗酒权当赔罪了。”说完也端起酒干了。

阿麦看着这两个醉汉哭笑不得,一时连装醉都忘了。

唐绍义和陆刚喝完了,拎着酒坛又给自己倒满了酒,然后用胳膊揽住阿麦肩膀说道:“阿麦老弟,咱们兄弟能在一起是缘分,我……”

“大哥,干!”阿麦生怕他又不知道说出什么样的醉话来,连忙用酒碗碰了一下他手中的酒碗,唐绍义果然忘了下面要说的话,也跟着大喊一声:“干!”

阿麦喝了小半,洒了大半,然后一闭眼往桌子上一趴,干脆直接装醉死过去了,反正席面上已经是喝倒了不少了,她倒下去也算不得显眼。

喝多了的陆刚在一旁哈哈大笑,指着阿麦笑道:“这小子不行了,瞅瞅都喝趴下了,还是不行。”

唐绍义已经喝得醉眼眯瞪,自己都站不稳了,见阿麦倒了下去还急忙伸手去拽她,结果阿麦没拽起来,他自己倒是坐倒在地上。旁边还醒着的军官都哈哈大笑起来,唐绍义也跟着嘿嘿地傻笑了两声,然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又把阿麦扯起来架到肩上,“兄弟,别在地上睡,大哥送你回去。”

阿麦这醉酒装得极是辛苦,听唐绍义要架她回去,心里倒是一松,只求两人走出众人视线,她便可以不再装醉。这样想着,她便也做出一副醉死了的样子,任唐绍义勾肩搭背地往外拖她。谁知刚出了院子没几步,后衣领却突然被人拎住了。

商易之的声音冷冷地从身后传了过来,“不能喝还喝成这个样子!张生,你先送唐将军回去,我还有话要问阿麦。”

阿麦心中一惊,不知商易之是否看穿了什么,事到如今她断然不能承认自己是在装醉,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装了下去。听张生在旁边应了一声,然后身边一直嘟嘟囔囔的唐绍义就被他架走了。阿麦脚下假装软了软,身体欲往前踉跄两步借机离开商易之的控制,谁知他手中抓得甚紧,拎着阿麦的后衣领愣是没有松手。他一手托住阿麦的肩膀,另一只手往下探了探,还没碰到阿麦膝窝便又停住了,收回来只是扶了阿麦的肩膀,架着她往旁边挪了两步,顺着墙让阿麦坐到地上。

阿麦不禁大大松了口气,身上已是出了一层冷汗,还好还好,他既然不肯打横抱起她,那就是还没把她当做女人。

阿麦现在很是作难,动不能动,言不敢言,想装着说几句醉话,可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而且又怕被商易之看出破绽来。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极低的哼笑,像是怒极了才会发出的笑声,被远处的嘈杂声遮着,有些听不真切。

有脚步声从院门方向传来,走到阿麦近前停了停,阿麦感到来人似乎弯下腰打量了自己片刻,不一会儿便听到了徐静故意压低了的声音,“这……还真喝多了?”

商易之没说话,只冷着脸点了点头。

徐静低声说道:“嘿!行,也不怕闹出事来!”

那声熟悉的哼笑声又传了过来,阿麦这下终于肯定刚才那声不是幻听了,只是琢磨自己到底怎么惹怒了商易之,这叫个什么笑声?不满?冒火?还是怒极而笑?

商易之不想继续徐静的话题,轻声问徐静:“先生,里面如何了?”

徐静答道:“都喝得差不多了吧,醉倒的我已吩咐人把他们都抬下去休息了,也安排了人照顾。”见商易之仍是皱着眉头看阿麦,徐静又微笑道,“里面还有不少人在等着将军回去喝酒,将军可不能给人留下个尿遁的话把,还是请回去吧,阿麦这里由我来处理。”

商易之微抿唇角看了眼阿麦,眉头紧皱后又缓缓松开,脸上终于换上云淡风轻的笑意,对徐静说道:“我看也不用管她,让她在这里冻冻,酒自然就醒了。”

徐静含笑不语,等商易之的身影转过院门后才又转回身来弯腰看阿麦,嘴里啧啧有声,突然压低声音说道:“阿麦啊阿麦,你要是再不醒,老夫也只能把你送将军屋里醒酒去了。”

阿麦惊得一跳,立刻睁开了眼睛,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徐静。

徐静面色突然一冷,低声训斥道:“老夫爱惜你的才气,才容你至此。可是阿麦,你太让老夫失望了,耍滑头也得分个场合有个分寸,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刚才跟过来的人不是老夫,你该如何收场?你又让将军怎样收场?”

阿麦心中虽觉委屈,可还是低了头说道:“先生,阿麦知错了。”

徐静冷哼一声,拂袖便走。阿麦立在当地,一时心乱如麻,只从刚才的情景看,怕是商易之和徐静二人都已看破了她的身份,两人非但没有揭穿,反而又都在替她遮掩,这让阿麦甚感迷惑。

阿麦苦笑着摇了摇脑袋,觉得多少有点眩晕,幸好她自小是在酒铺长大的,刚才喝的那些酒虽不少,可也只不过让她稍感头晕罢了,又想起徐静刚才说的话,她不禁也有些后怕,暗责自己是有些小聪明过头了。

回到唐绍义那里,唐绍义已经躺在炕上呼呼睡熟了,张二蛋还守着盏油灯等着她,见阿麦回来忙迎上来急切地问道:“伍长,你没事吧?”

阿麦略显疲惫地笑了笑,说道:“我能有什么事,快睡吧,明天我们怕是还得赶回西泽山,以后恐怕睡不成安稳觉了。”

土炕很宽大,阿麦见唐绍义贴了炕头睡着,便从炕的另一头爬了上去,胡乱扯开一床棉被就要睡觉,转头却看见张二蛋还在炕前傻站着,不禁问道:“怎么还不睡?傻站着干什么?”

张二蛋的脸上突然红了红,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炕头上的唐绍义,连忙从炕上抱了床被子说道:“我打地铺。”

阿麦奇道:“大冬天的,你有热炕不睡,好好的打什么地铺?”

张二蛋抱着被子憋不出话来,只讷讷地站在地上,阿麦心中更是奇怪,正想再问,就见那头的唐绍义突然翻了个身,睡梦中嘟嘟囔囔地像是喊了句“阿麦”,然后便把怀里的被子紧紧抱住了。

醒着的两人均是一愣,张二蛋不禁傻呆呆地看向阿麦。阿麦只觉得脸上一热,竟似被火烧了一般,见张二蛋用怪异的眼神看自己,咬着牙恨恨说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说梦话的吗?还不上炕睡觉!”

第二日一早,唐绍义醒来时阿麦和张二蛋已收拾利索正要离去,阿麦见他醒来,笑道:“大哥,我和二蛋这就得去陆大人那里应卯,可能得即刻赶回西泽山,怕是不能回来和大哥叙旧了。咱们兄弟就此别过,大哥多保重,阿麦等着听大哥建功立业的好消息。”

由于宿醉,唐绍义的头还有些昏沉,又是早晨初醒,所以只是半撑着身子眼神迷离地看着阿麦,像是丝毫没听懂阿麦的话。阿麦不禁笑了笑,冲着唐绍义拱了拱手,说道:“大哥,后会有期!”

她说完便带着张二蛋出门而去,等唐绍义反应过来,人已经出了屋门,唐绍义光着脚从炕上跳下来,几步赶到门口大声叫道:“阿麦!”

阿麦闻声停下,转回身看向唐绍义,唐绍义默默地看了她片刻,缓缓地弯起了嘴角,喊道:“多保重!”

阿麦用力地点了下头。

到了陆刚那里,陆刚去见了徐静还没回来,阿麦和张二蛋等了一会儿,这才见陆刚从外面回来,见到阿麦等在这里,说道:“军师说了,你直接和我回西泽山,不必再去见将军。”

阿麦应了一声,跟着陆刚一起回西泽山。

常钰青领五万兵已经到了乌兰山外,商易之把全军的营官都聚在一起开会,估计就是在部署一些战略安排。阿麦虽然没能参加那个会议,不过从商易之让唐绍义故意挑衅北漠军来看,她猜测商易之是想做个套等着北漠军来钻。而陆刚所辖的西泽山位于乌兰山系最东,北漠军来攻的话,首当其冲的便是这西泽山了。阿麦寻思着徐静他们对陆刚必是已有交代,十有是让陆刚以败示弱,把北漠军引向纵深。

陆刚一路上都似有心事,像在考虑什么深奥的问题,一句话也没有。阿麦见他如此,也不多话,只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几人翻山越岭,走到一处较为平缓的山路时,陆刚突然叫阿麦上前,状似随意地问道:“鞑子来攻,咱们西泽山首当其冲,你说这仗怎么打好?”

阿麦偷偷地瞥了他一眼,说道:“大人,阿麦才疏学浅,不敢乱说。”

陆刚却说道:“没事,这里又没外人,咱们弟兄随便说几句而已。”

阿麦思量一下,沉声说道:“此次鞑子有几万人,咱们要想把他们阻在西泽山外是不大可能,就是兄弟们都力战而死,怕是也挡不住鞑子大军。可不战而逃,恐怕……”

阿麦顿了顿,见陆刚瞥向她,转而问道:“不知将军和军师他们可有什么安排?”

陆刚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张纸条来递给阿麦,很是困惑地说道:“这是军师给我的锦囊妙计,只说照着这个做即可,可我已经思量了半路,也想不出个头绪来。”

阿麦接过来纸条,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只写了五个字——“兵者,诡道也。”阿麦心中暗骂徐静故弄玄虚,嘴上却故意问道:“《孙子兵法》上的?后面像是还有……”

陆刚有些郁闷地接道:“嗯,不错,后面的是:‘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这话自然没错,打什么仗都能用得上,可这叫什么锦囊妙计?阿麦,你说军师这是什么意思?这让咱们怎么做?”

阿麦一时也是沉默下来,脑子里闪过的却是在父亲的笔记上的一段话,看江北军现在的形势,正是父亲在其中提过的藏军入山,不知那战法是否也可以参考一下?阿麦思量了一下措辞,沉声说道:“阿麦以前在将军身边伺候的时候,曾听军师和将军说过这样一种战法,也许和军师给咱们的锦囊妙计一个意思。”

陆刚问道:“什么战法?”

阿麦答道:“彼出我入,彼入我出,避实就虚,隐势藏形。”

陆刚有些迷惑地看阿麦,问道:“此话怎讲?”

阿麦看着陆刚,有些迟疑地说道:“阿麦琢磨着吧,军师的意思是不是让咱们——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陆刚一愣,和阿麦大眼瞪小眼,两人心里都各自转了几个念头。

阿麦连忙又补充道:“也不是胡乱跑,咱们得跑得让鞑子追不上,让他们来往追逐,疲于奔命,到最后累死这群王八羔子们!”

陆刚愣愣地瞅了阿麦片刻,慢慢地冲她伸出了大拇指,由衷地赞道:“阿麦,好小子,够狠!”

阿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大人别笑阿麦了,明明是大人自己早已想到,还偏偏要来考阿麦。”

陆刚微怔,然后呵呵笑着拍拍阿麦的肩膀道:“少年人就该多锻炼锻炼,不是坏事。”

阿麦忙行了一礼,谢道:“阿麦谢大人教诲。”

“嗯。”陆刚点了点头,面上稍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心里却是十分受用,心道阿麦这小子果真够机灵。

几人继续赶路,这回陆刚心中的烦闷一扫而光,只琢磨着鞑子来了该怎么打又该怎么跑。而走在后面的阿麦也在琢磨着些事情,她有些不明白,商易之他们既然做好了布袋,就应该让陆刚把这个袋子口松开放北漠军进来才对,那徐静为什么还要给他一个这样的所谓锦囊妙计呢?

回到西泽山,副营官黑面正在带着士兵操练,看到陆刚领着阿麦回来,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变成了根本都不屑于遮掩的鄙视。阿麦暗自纳闷,她跟这位黑大爷没仇啊,至于因为那一点小事就一直记恨在心吗?亏他还长了这么个五大三粗的个子,心眼比针眼还小。阿麦抬眼瞥了一眼黑面的表情,心道他的这张黑脸还真不适合做鄙视这样技术性的表情,看起来着实难看。

陆刚把营里的队正以上级别的军官召集在一起,宣布了军部对阿麦的嘉奖令,把原本第四队的队正李少朝调到军需处,任命阿麦为第四队的队正。李少朝向来是个慢性子,这回难得爽利,很痛快地应了一声。陆刚又吩咐阿麦回去考虑一下接她伍长的人选,好等明天一早全营早操的时候一道宣布。

从营部里出来,有几个军官围过来向阿麦道贺,笑闹着要阿麦请客,阿麦连忙笑着应承。旁边一个军官却突然哼笑了一声,不阴不阳地说道:“要说这人还是长得俊好啊,去趟军部回来就能升官,早知道咱们兄弟还拼死拼活地干什么呢?没事多跑几趟军部不就什么都有了吗!”

场面顿时僵住,原本吵着让阿麦请客的几个军官也都噤了声,各色目光一下子都落到了阿麦的身上。阿麦绷了下嘴角,抬头坦然地看向说话的那个军官,缓声问道:“杨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他几个队正相互望了望,脸上均露出些暧昧的笑。杨墨嗤笑一声说道:“该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怎么?麦队正心虚了吗?”

这话一出,明显着是要找碴打架了。如若在平时,早应该有人出面把两人拉远了劝解,可今天,大家似乎都一致地保持着沉默,一些人的脸上甚至还带了些看好戏的模样。阿麦心里很明白,她升得太快了,已快到引起了这些军官们的排斥,从小兵升为伍长还能说是砍了鞑子立了战功,可这一次,军部的嘉奖令上只含糊提了一下她执行任务立了大功,却只字没提她去豫州城的事情。

阿麦默默地看着杨墨,目光清冷坦荡。杨墨开始还冷笑着和她对视,可到后面却不自觉地避开了阿麦的目光。阿麦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的军官,淡淡说道:“阿麦不心虚,阿麦的军功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拼死拼活换来的,也许阿麦入营的时日比诸位大人短些,可阿麦敢说自己杀的鞑子不比任何一位少。”

她又把目光放回到杨墨身上,“杨大人为什么瞧阿麦不顺眼,大家心知肚明,不过阿麦还是要劝大人一句,以后少用这些娘们儿唧唧的话来阴我,看不顺眼直接动刀子就行,犯不着为了动手找碴,要打架恕我没空,如果要玩命,我阿麦随时奉陪。”

说着,阿麦刷的一声拔出佩刀,狠狠地往雪地上一掷,刀尖插入地上,带动刀柄悠悠地颤着。

杨墨先惊后怒,拔了刀就要上前,他身旁的几个军官见状连忙抱住了他强往后拖去,其中一个吼道:“杨墨,别犯浑。”

阿麦冷笑一声,从地上拔起刀便欲迎上去,刚跨出一步就被李少朝使劲拉住了胳膊,李少朝扯着阿麦走开几步,苦口婆心地劝道:“阿麦,够了,千万别惹事,刀枪无眼,同胞之间怎么能动刀子玩命啊,陆大人知道的话大家都要受罚的!”

不动刀子,你们能上来拉架吗?阿麦心中冷笑,如果她不做拔刀子玩命的架势,估计这些军官只会站在边上兴致勃勃地看热闹,然后看着她被杨墨狠揍一顿,或者再上来拉拉偏手。阿麦心中明白得很,和个身高力壮的男人滚在一起打架,她非但讨不好去,怕是连身份都会泄露了。

那边的杨墨也已经被人拉远,隐约传过来他的怒骂声,“你们放开我,让我去宰了那小子!我操他妈的,还敢叫板,老子非弄死那小子不行,你们是兄弟就放开我,我去给焦老大报仇!”

焦老大,就是被她割破喉咙的那个队正,阿麦记得很清楚。她冷眼看了看远处被人抱住的杨墨,把佩刀插回刀鞘,转过身冲着李少朝一揖谢道:“多谢李大人教诲。”

李少朝连忙摆了摆手说不敢当,他们已是同级,当不起阿麦的如此大礼,阿麦却正色说道:“这不是队正阿麦谢大人的,而是您手下的士兵阿麦谢的,阿麦谢大人多日的照拂之恩。”

这回李少朝没再客气,只笑了笑,带着阿麦回队中,让她先去交接伍中的事务。阿麦回到伍里,王七等人还在都聚在张二蛋身边笑闹着,见阿麦回来立刻便抛弃了张二蛋,向阿麦这边围了过来。

张二蛋不由得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水,他虽一直按照阿麦交代的话搪塞着这些弟兄,可这十来个人你一嘴我一舌的应付起来也甚是费力。他瞥了眼那边被众人围住的阿麦,心道伍长就是伍长,连说话都这么有气势,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把大家都解决了。

吃过晚饭,阿麦私下把张二蛋叫到外面,默默地看了他片刻,突然低声说道:“二蛋,这次你跟我出生入死,功劳苦劳都极大,我应该提升你做伍长……”

“伍长!”张二蛋突然打断阿麦的话,说道,“我,我不想做伍长。”

阿麦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嘴边露出个淡淡的微笑,说道:“我也不想,你年纪太小,怕是不能服众。”

张二蛋鼓起勇气抬眼直视着阿麦,“伍长,你放心,你这是为我好,我都明白。”

阿麦笑了笑,伸出手按了按张二蛋还有些单薄的肩膀,问道:“跟着我去做个亲兵吧,怎么样?”

张二蛋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有些激动地问阿麦:“真的?伍长?”

阿麦笑着点头,“以后不要叫伍长,要叫队正大人了。去吧,把王七给我叫过来。”

第二日全营早操的时候,陆刚宣布了李少朝的调令以及阿麦的任命,同时大谈了一番同胞友爱共同杀敌的话题,很明显,昨日阿麦和杨墨差点动刀子的事情已经传到了他耳朵里。

“弟兄们,我陆刚是个粗人,只说大实话,鞑子进乌兰山,第一站就是咱们西泽山,现在离咱们西泽山不过百余里,眼瞅着就到家门口了,不管你们之间什么私人恩怨,都他奶奶的给老子放下!要砍人,存着劲儿给我砍鞑子脑袋去,砍一个咱们不亏,砍一双咱们就还赚了一个。谁他妈再用刀对着自家弟兄,别怪我陆刚不客气!”

散了早操,陆刚又把阿麦和杨墨叫到眼前,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两人。待了半晌,还是阿麦先冲杨墨弯腰行了一礼,说道:“杨大人,昨日是阿麦莽撞了。”

杨墨冷哼一声,当着陆刚的面对阿麦拱了拱手就算了事。

陆刚叫骂道:“都他妈一个营的弟兄,鞑子还没打呢,你们先打起来了……”说着冲阿麦和杨墨身上一人踹了一脚,“都他妈给我滚回去好好带兵,等这回打完了鞑子,你们要是都还能活着,老子再给你们了私怨!”

此话一说,众人都有些沉默,阿麦和杨墨对望一眼,杨墨冷哼一声别过了视线,阿麦轻笑了下,微微摇头。常钰青五万大军眼看就要进乌兰山,他们这群人正好要打第一仗,还不知道能活几个下来。

南夏历盛元三年初,北漠大将常钰青领军入乌兰山对南夏江北军进行围剿。常钰青一反往日快、猛、狠的作战风格,前后拖拉了两个多月,五万大军才终于进入乌兰山脉。

西泽山,江北军在乌兰山脉的第一个门户,就这样暴露在了北漠五万大军面前。而此时,西泽山上的江北军第七营早已成了空营,如若不是地上还残留着大队人马驻扎过的痕迹,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是江北军的门户所在。

北漠军先锋部队把情况回报到中军大帐,已经调到常钰青手下的崔衍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这仗还怎么打啊,南蛮子跑得比兔子还快,咱们这可真成了进山剿匪了。”

常钰青没搭理他的话茬,只是问在一边比照地图的年轻军官:“如何?”

要说这军官不是别人,正是以前就和常钰青搭档过的副将姜成翼。汉堡之战后,常钰青领八万骑兵北上靖阳,就是他领着只剩个空壳的“西路大军”到泰兴和周志忍会合,后来便一直待在了周志忍的帐中。这次,崔衍非闹着要跟常钰青一起来剿匪,陈起顺手把姜成翼也调了过来给常钰青做副手。常钰青虽然知道他是陈起的人,可由于姜成翼也确实有些本事,便也没有拒绝陈起的安排。

姜成翼听得常钰青问,把手中临时绘出的地形图放到桌上,抬头答道:“只从我们目前新绘的这部分来说,就和原来的地图差很多,一是因为兵部提供的地形图太过老旧,绘得又粗糙,一些地势早已发生了变化;二是从实地来看,一些山间路径是江北军有意改造的,以至于我们行军地图上的很多路径都已不通。”

常钰青冷笑一声,说道:“商易之十一月进乌兰山,到如今也不过四月有余,竟然连山间路径都改了,可见这人的确是个人才了。”

崔衍忍不住问道:“大哥,那我们怎么办?”

常钰青走到桌边拿起那张只绘了个边缘的地形图看了看,说道:“不着急,传令下去,找个地方扎营,先不要深入了。”

崔衍出去吩咐部队在居高向阳之地扎营,姜成翼抬眼看了看常钰青,说道:“我们手上的地形图已近于废纸一张,得派探子出去摸清地形制出新地图才能再作打算,不然咱们就成瞎子了。”

常钰青点了点头,说道:“你去安排吧,多派些人出去,尽快把地形图绘出来。”

姜成翼应诺一声,出去安排这些事情,走到大帐门口又停下来,转回身有些担忧地看着常钰青,犹豫了下问道:“将军,元帅让我们在周将军攻下泰兴前剿灭江北军,看眼下的形势,时日上会不会……”

常钰青抬头笑了笑,答非所问地问姜成翼道:“你觉得周将军何时可下泰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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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6 02:16:08 | 只看该作者
第22章:多谢指教!

姜成翼微怔了下,开始思量周志忍要攻泰兴具体需要多长时间,还没等他回答,却听常钰青径自笑道:“我猜没有两三年的工夫,周将军是拿不下泰兴城的。”

见姜成翼面露不解之意,常钰青嘴角挑了挑,解释道:“泰兴是南夏江北第一大城,城高池深,想必你已经亲眼见识过,这些不用再说。只说泰兴城南倚宛江这条,怕是周将军一天练不出水师来截断泰兴的水路,泰兴城就一天不会被攻下。”

“水师?”

“不错,没有水师,周将军攻城的时候就要担心腹背受敌,虽说南夏江南的兵力被吸引在云西之地,可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抽调出来过宛江而救泰兴?”常钰青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再说泰兴的城守万良,既然能把他放到泰兴来,又怎么会是平庸之辈?攻城不比围城,只要他不自乱阵脚,泰兴城又岂是一时可以攻下的?”

姜成翼被他说得有些愣,这些问题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只不过从没有像常钰青考虑得这样深远。更何况他们年前只短短几个月时间就攻陷南夏靖阳边关,不费一兵一卒而收豫州,这北下的步伐实在是太顺利了一些,以至于顺利到他以为攻下泰兴也不过是个很简单的事情。

可现在听常钰青讲来,攻泰兴非但不会容易,反而会很麻烦。可惜常钰青并没有细说下去的打算,他只笑了笑,说道:“难不成你也跟阿衍一个想法,认为领两万精兵就能撞开泰兴城门,十万铁骑就能横扫江北之地?”

姜成翼面上有些赧然,躬身行礼道:“多谢将军指点,成翼受教了。”

常钰青轻扬了扬眉梢,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轻笑道:“所以说我们不必着急,剿匪剿匪,慢慢剿就是了。”

姜成翼出了帐,脑子里还在思考着泰兴城的事情,既然泰兴城如此稳固,为何先前东西两路大军围困泰兴的时候,南夏朝廷还会如此惊慌失措,以至于要调靖阳边军回救泰兴,如果不是这样,靖阳边关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被攻下?南夏朝中那帮人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会下如此疯狂的军令?

他正想得糊涂,正好撞到已安排好扎营事务回来的崔衍,崔衍一把拉住他,略带兴奋地指着远处的山头说道:“老姜,你看!”

姜成翼顺着崔衍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处山峰他认识,在地图上有过标记,名叫拥翠山。山间有一大片林带,不知是何原因一年四季皆是长青,乃是名副其实的“拥翠”。

崔衍在旁边说道:“你仔细看看,那边林子里一定藏了人的。”

姜成翼眯了眯眼睛,果然见那边林子里似有鸟儿不时被惊起,绕着林子上空盘旋不下。“伏兵?”姜成翼下意识地问道。

崔衍得意地笑了笑,说道:“定是南蛮子在那边埋伏着呢,没准儿是想来夜袭咱们,嘿嘿,总算有个玩头了。等天黑我就带人偷偷摸过去,逗逗他们。”

姜成翼年纪稍大,要老成一些,说道:“望山跑死马,看着近,离咱们这里至少还得有几个时辰的路程,你别胡乱行动,凡事先问过将军再说。”

崔衍虽点头,表情却有些不以为然,眼神一直没离开远处的拥翠山。

其实崔衍所料不错,拥翠山中果然是藏了人的。

阿麦用力踹了脚身旁的树身,抬头看着原本栖在树上的鸟儿受惊飞走,然后再转过身接着去踹另外的树木。在那边也领着人踹树的王七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问道:“阿麦大人,咱们这活儿得干到什么时候?”

阿麦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骂道:“屁!别叫什么阿麦大人,要么阿麦,要么大人,哪里来了个阿麦大人!”

王七嘿嘿干笑了两声,小心地瞥了瞥一边的士兵,凑近了阿麦低声问道:“阿麦,你说咱们在这儿踹树有用吗?鞑子会上当吗?”

阿麦踮了踮脚,翘着头试图看得远一些,可这片林子实在太密了,遮挡住了她的视线,更是遮住了远处山坡上的北漠军营。

“谁知道呢!”阿麦低声答道,“大人既然让咱们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这事又不费力,总比蹲在山坳里的那些兄弟们强,引得来鞑子,自有他们先接着,引不来鞑子……”她看了一眼身边已经升为伍长的王七,又用力踹了一下身边的树木,低声笑道,“就当是练了拳脚了。”

王七跟着“嗯”了一声,转身笑嘻嘻地练脚法去了。

常钰青他们进乌兰山脉后,陆刚带着第七营就从西泽山上撤了下来,藏入了这茫茫的山林之中。今天,阿麦就是按照他的吩咐带人过来假装伏兵。有伏兵,自然得有所表现,《孙子兵法》上都明白地写着呢:鸟起者,伏也。

阿麦心道这陆刚不愧是行伍出身,兵法背得滚瓜烂熟,只是这样套用兵法怕是太过生硬。如果这种把戏就能骗了常钰青,那常钰青也太菜鸟了。

不过,既然长官吩咐了要这么做,她自然不好直接反对,想了想反正也没什么坏处,大不了就是白费些力气而已,所以,阿麦接到陆刚的军令,就很痛快地来了。再加上阿麦本来也想练一练手下的这些兵,多跑点路,练一练脚力,总是好事。

因为有阿麦的“身先士卒”,江北军第七营第四队的战士们将“踹树”这一工作干得热火朝天。不只队里的士兵,就连阿麦的亲兵也都参加了进来。因为升了队正,阿麦也名正言顺地有了亲兵,除了李少朝留下的那几个亲兵以外,阿麦只从伍里带了张二蛋过来,不过她不喜欢使唤亲兵,就算有事也多吩咐张二蛋去做。这样一来,她的亲兵大都没什么事做,于是,阿麦干脆把原本只为自己服务的亲兵队改成了为全队服务的通讯警卫伍,虽然仍是亲兵的编制,用途却大大改变了。

很久以后,当人们提起麦帅的通讯警卫伍时,都不禁联系到了靖国公的警卫营和通讯营,均认为麦帅还只是个小小的队正时便已经颇有靖国公遗风了。当然,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阿麦又踹了一会儿树,觉得有些吃力,见小腿上的绑腿松了,便干脆停了下来往地上一坐,拆了绑腿仔细地绑了起来。硕果仅存的亲兵张二蛋见阿麦坐下了,连忙跟了过来给阿麦递上水壶,蹲在一边瞅着。阿麦接过水壶灌了几口水,看张二蛋还在旁边巴巴地看着,故意绷了脸,把水壶递还给他,问道:“二蛋,你说咱们当兵的什么最重要?”

张二蛋被问得一愣,认真琢磨了下,拍了拍腰间的大刀,回答道:“大刀!当兵的要没了刀,那就不叫兵了!”

阿麦咂了下嘴,点了点头,“说得不算错,不过却不是最重要的。”

张二蛋迷惑了,忍不住问道:“那什么最重要?”

阿麦笑了,伸手拍了拍自己的两条腿,笑道:“自然是这两条腿。”

张二蛋的五官往一块挤了挤,黝黑的脸上满是困惑,“为什么?”

阿麦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胜,我们追鞑子跑,追上了才能杀敌;败,鞑子追我们跑,我们只有跑得快才能保命。你说我们这两条腿是不是最重要的?”

张二蛋被她讲得有些晕,只觉得从她嘴里出来的果然都是道理,看着阿麦的眼神不禁又多了几分崇拜,忍不住也问了王七那个问题:“大人,你说鞑子真会被咱们引过来吗?”

这一次,阿麦没有和他说些官话,只是微微笑了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去!”北漠中军大帐前,常钰青扫了一眼远处的拥翠山,转回头吩咐崔衍道,“你老老实实地去加强营防,只多派些外探和外辅出去便可,南蛮子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除了负责警戒的部队,其余的人都踏踏实实地睡觉。”

“南蛮子夜袭怎么办?”崔衍紧接着问道。

“那警戒部队干什么吃的?”常钰青问道,他轻笑着瞥了崔衍一眼,“不过我猜南蛮子今夜不会来偷袭,他们还不知道在哪里藏着等我们去夜袭他们呢!”

崔衍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常钰青没再多说,转身回了大帐。

姜成翼正伏在桌案前参照着新制的地形图对沙盘进行修改校正,看常钰青从外面进来,不禁抬头问道:“真的不用派兵去探探吗?”

常钰青不语,走到沙盘前站定,看着沙盘上标记着的拥翠山愣神。这沙盘还是南夏靖国公的首创,战争中流传出来,各国的将领一眼便看出了它的妙处,后来便广为四国的军事将领所用了。

“在这里。”常钰青修长有力的手指沿着拥翠山山麓而下,在邻近的一条山谷处停留了下来,说道,“伏兵应该在这里了。”

姜成翼顺着常钰青指的地方看了眼,又抬头看向常钰青,眉梢不自觉地挑了下。

常钰青笑了,没有理会姜成翼的惊讶,转身走到书案便坐下,随手拿了本书翻看起来。姜成翼正奇怪间,突然听见常钰青状似随意地问道:“你觉得咱们用不用去给他们来个一网抄尽?”

姜成翼抿着唇思量片刻,说道:“我军对此处的地形并不熟悉,山间小路已多有改动,夜战对我们明显不利。”

常钰青眼睛没有离开书本,只轻轻地点了点头,“所言不错,那就让南蛮子先蹲一宿再说吧。”

姜成翼“嗯”了一声,等了片刻不见常钰青再有交代,便复又低下头去修整沙盘。

常钰青默默地看了会儿书,嘴角处却突然露出些笑意来,叫亲兵喊了崔衍进来,交代道:“你今晚就别跟着巡营了,先好好地睡上一觉,明日寅时到我这里来。”

崔衍被常钰青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挠了挠脑袋,问道:“大哥,什么事?”

常钰青却不肯说破,只是冷着脸说道:“哪儿来这么多为什么,让你来便来好了。”

崔衍见他面露不悦之色,也不敢再多问,只是用眼角瞟了下姜成翼,见他也是一脸疑惑地看着常钰青,顿时心里有些平衡了,暗道原来糊涂的不止我一个。

打发走了崔衍,常钰青又叫人去各营传令,吩咐明早寅时就造饭,吃过饭后各营整装待命。姜成翼更是糊涂,不知道他这是做如何打算,既然说了要慢慢剿匪,又不急于出征,何必这么早就造饭呢?姜成翼有些糊涂了。

糊涂的不只有姜成翼一个,蹲在拥翠山东面山谷中的江北军第七营的营官陆刚也有些糊涂了,鞑子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怎么说也得派些人过来探探吧,怎么这天都要黑了,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呢?

黑面早已蹲得不耐烦了,几次都要带兵去夜袭北漠军营,被陆刚强行压住了,只好气呼呼地坐在草地上,瞪着牛眼发闷气。

这一夜,有人心焦有人急,有人嘴角含笑地算计着什么,还有人倚着大树睡得正熟,比如——阿麦。

一直等到第二日,太阳已经半人多高,陆刚等人这才终于死了心,带着人饥肠辘辘地从山谷里撤了出来。阿麦已经等在了拥翠山山脚下,见陆刚领着队伍来了,忙叫人把准备好的吃食都给搬了过来。

陆刚恨恨地咬一口面饼,刚吞咽了两口突然又停下了,瞅着坐在一边的阿麦问道:“你说鞑子这是什么意思?天蒙蒙亮的时候探子回报说是鞑子营中寅时就开始造饭了,可老子又等了他们一个多时辰还是什么也没等到,又不见他们拔营,鞑子这是在玩什么花活?没事这么早吃饭干吗?”

阿麦略显秀气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低声地重复陆刚的话,“寅时就造饭,却不见拔营?”

陆刚点了点头,有些期待地盯着阿麦。

阿麦的眉头皱得更紧,右手食指无意识地轻叩着膝盖,突然抬眼问陆刚道:“探子最近一次回报是什么时候?”

“辰时三刻吧。”陆刚回答道。

阿麦仰着脸看了看树梢间透过的细碎阳光,大概估算着时间,“现在已过午时,这么说大人已经快两个时辰没有接到探子的回报了。”她面色突然一变,“大人,可还有探子未回?”

陆刚心中也是一惊,忙把不远处负责此事的副官叫过来细问,一问才知道还有几组探子没有回来,按理说应该有探子持续回报北漠军营的情况的,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这中间像是突然断了。陆刚听了脸色大变,噌的一下子从地上蹿了起来,他虽粗莽,可毕竟领兵多年,深知这个时候要断了探子的线报,鞑子就是摸到了他们身后,也无从知道了。

“大人!”阿麦在他身后低声叫了一声,沉声说道,“山路难走,少不得要多耽搁一些工夫,误了会儿时辰也是情理之中,大人不必发火。”阿麦说着,眼睛却轻轻地瞟向四周。陆刚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压下了心头的惊慌,复又若无其事地坐到了地上,压低声音问阿麦道:“你如何看?”

阿麦想了一下,说道:“鞑子明知拥翠山有异样,不可能毫无反应。”

陆刚点了点头,“不错,失了的探子极有可能是被鞑子得了,鞑子很可能是识穿了我们的计策。”

阿麦心道不是很可能,是一定。就这样的诈作伏兵,常钰青怎么可能就会上当!不过此时不是讲这些话的时候,她只是随着陆刚的话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此地不可久留。”

这句话可是说到了陆刚心坎里去了,他这就要从地上站起来,却突然被阿麦一把拉住了,“阿麦觉得大人还是应该先稳军心,鞑子人多,我们本就处于劣势,万不可自己先乱了阵脚。”陆刚低头看了阿麦一眼,点了下头。

当下,陆刚就去吩咐部下集合队伍,阿麦也在后面跟了上去。陆刚和几个营级军官商议了片刻,便决定把队伍带向山南,打算去北漠军的左翼方寻找机会。阿麦没再多说,带着队里的士兵跟着部队一起前行。由于大部分士兵在山谷中蹲守了一个晚上,还来不及休息,这样一行军,顿时显了些疲惫之态,反倒是阿麦的第四队,由于夜里休整得不错,倒是精神得多。

队伍往南翻过了两个山头,刚走到一处地势略微平缓的地方,陆刚正想下令让队伍停下休息,猛然见前面山坡上竖起几面北漠军旗,齐腰高的荒草之中齐刷刷地站起成千的北漠军来,陆刚等人顿时僵住了。

北漠阵列从中往两边分开,一员黑袍小将,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手端长刀高坐于战马之上,慢慢悠悠地晃到了阵前。

阿麦此时尚在队伍中间,远远看到前面突然冒出盔甲鲜明的北漠军来,也是一惊,待看清了北漠阵前的那员小将,心中更是一凛,崔衍!那是崔衍!虽然只在豫州城见过几面,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盔甲在身的崔衍。

崔衍不仅是北漠名将周志忍的外甥,更是北漠辅国公的小公子,只说他的出身,常钰青就绝对不会让他轻易犯险。既然他能在此出现,那么常钰青定然是已算到了万无一失的地步。一想到这里,阿麦心中不禁骇然。

前面的陆刚急忙行兵布阵,可崔衍哪里会给他布阵的时间,手一挥,北漠兵阵便压了过来。顿时,喊杀声震天响起,北漠军冲杀过来,江北军这边仓皇应战,刚一接战便落入下风。

双方人马混战在一起,刀箭飞舞,血肉横飞。陆刚挥剑砍倒一个冲到面前来的北漠兵,扯着嗓子吼旁边的亲兵:“他娘的光护在老子周围干吗?老子用不着你们!前三队挡在这里,其余的叫黑面先往山上撤!”

有个亲兵抽出身来去传令,剩下的亲兵依旧护在陆刚的周围。黑面哪里肯撤,挥着大刀挡在前面,独自和五六个北漠兵缠斗在一起,虽勇猛,可却也险象环生。

这样的场景阿麦看在眼中,竟觉有些熟悉,像是又回到了野狼沟的战场。阿麦咬着牙带人冲杀到阵前,把陆刚从北漠兵的包围中抢了出来。陆刚身边的亲兵已经死伤大半,他自己也已经杀红了眼,看到阿麦怒声骂道:“浑蛋玩意儿,你他娘的不是第四队吗?让你们先往山上撤!”

阿麦举刀挡开面前砍过来的弯刀,顺势一抹砍倒了一个北漠兵,也不理会陆刚的怒骂,只冲着王七喊道:“带大人走!”

王七点了点头,挥手招了两个兵士架起陆刚就走。阿麦等人边杀边退,路过第二队的队正杨墨身旁时替他挡了身侧砍过来的一刀,大声喊道:“带着人往山上撤!”

杨墨已是满头满脸的血,血红着眼睛厉声骂道:“滚!小白脸怕死就自己滚,老子是第二队的队正,大人吩咐要挡在这里!”

身边的北漠兵越涌越多,对留下的江北军士兵渐成包围之势,张二蛋本一直跟在阿麦身侧,此时却被北漠兵困在了另一边,反倒是杨墨和阿麦被七八个北漠兵围在了一起,逼得两人不得不背靠背地抵在一起砍杀着四周的敌兵。

“真他妈死心眼!”阿麦忍不住骂道,“后面的人已经撤了!你们也不用留在这里白白丧命!”

杨墨又砍倒一个敌兵,心中豪情顿生,哈哈大笑道:“小白脸懂个屁,大丈夫能战死沙场那是荣耀!”

“荣耀个屁!”阿麦怒声骂道,她的胳膊已经酸痛,挥刀的速度明显见缓,这样下去早晚会被鞑子困死在这里,她咬牙把包围圈劈开一个豁口,冲杨墨叫道,“你要是还想给你那死鬼长官报仇,就跟在我的后头杀出来,别把命丢在这里!”说完也不等杨墨回答,招呼了张二蛋一声,率先向豁口处冲杀了过去。

杨墨一愣,咬了咬牙,跟在阿麦身后向外杀了出去。三人很快便和其他的江北军汇在一起,再往山上撤的时候就轻松了许多,幸好北漠兵追杀得并不凶狠,看样子只是要把留守的江北军消灭掉。

阿麦身上已经挂了彩,幸好只是胳膊处有伤,伤口也不深。她一时顾不上包扎,只带着人去追已经撤到山上的大队人马,等翻过了一个山头,身后的喊杀声才渐渐没了。

陆刚已经收拢了残部等在那里,队伍折损了小一半,到现在只剩下了七八百人,这一次遭伏真可谓之惨烈。陆刚见只回来了阿麦等三四十个人,脸色更加阴沉,发泄一般地把佩剑往地上一砸,转回身用拳死命地捶树。旁边的军官连忙上前劝,无非是说一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之类的话,阿麦只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到后来竟转回身看着身后的山头发起呆来。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山那边很安静,完全想象不到那里刚刚还进行了一场战斗,几百个人把性命丢在了那里。阿麦队里也有不少死伤,王七走过来,捅了捅正在愣神的阿麦,低声说伍里牺牲了一个弟兄。

阿麦心中突然涌上一股难言的悲伤,不只是为死去的那个弟兄,更多的是为第七营中所有的人。只用这一个营的人马,怎么可能去和常钰青的大军相斗,那不只是崔衍,那是常钰青,北漠的军事奇才,名震四国的“杀将”常钰青!

没有指挥,没有调度,没有统筹的安排……他们这群人,是被商易之所抛弃的江北军,是被徐静用来作为诱饵的江北军。

那边有军官建议陆刚往回撤,前面既然有伏兵,那也只能往回撤了。阿麦敛了敛心神,走到陆刚身边低声说道:“大人,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陆刚疑惑地看了阿麦一眼,还是跟着她离开人群往一边走了几步。

阿麦低声问道:“大人想往回撤吗?”

陆刚点了点头。

阿麦沉声说道:“我们回不去!伏兵不追,说明常钰青还有后招在等着我们,刚才的那个鞑子将军叫崔衍,身份尊贵,常钰青既然敢让他来拦咱们,可能就算到咱们遭到伏击之后会走回头路,这里怕只是虚拦一下,更厉害的还在那边等着我们。”

陆刚盯着阿麦的眼睛,问道:“你能确定?”

阿麦苦笑一下,摇了摇头,说道:“不能,因为对方是常钰青,我不能确定。”

陆刚沉默了片刻,问道:“那你说我们下一步该如何?”

阿麦默默地看了陆刚片刻,突然说道:“大人,有些话阿麦只在这里说一遍,大人若能听得进去,那就入耳;如果不能,就当阿麦从没说过此话。”

陆刚说道:“有什么话你直说便可。”

阿麦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咱们从军部回来的时候军师曾给了大人个锦囊妙计,只说兵不厌诈,大人可曾想过军师给其他营里的会是什么?”见陆刚沉默不语,阿麦又接着说道,“我想大人也已经猜到绝不会都和我们的一样,如若咱们江北军二十多个营都各自为战,那这仗也不用打了,就等着鞑子一个个收拾好了,将军他们绝对不会犯如此错误。”

陆刚面色终于变了,阿麦笑了笑,说道:“大人,我们是饵,将军和军师抛给鞑子的饵,活生生的饵,会挣扎会扭动,因为自身不知,所以才更加真实,所以才能引着鞑子上钩的饵。往北走,等着我们的必然也是常钰青的伏兵,所以我们只能继续往南。崔衍见我们逃走了,必然少了防备,现在又是天黑,只要我们熄了火把,悄无声息地摸到他的身后,就能给他杀个回马枪。”

陆刚认可地点了点头,“不错。”

阿麦看一眼不远处有些散乱的队伍,又转回头看陆刚,问道:“可是,大人,然后呢?以我们现在的兵力自然不可能杀光崔衍的人马,前后都是北漠鞑子,转过那个山坳后我们就只剩下两个选择了,一是向东,一是向西,向东是北漠大军的军营,看似死地却是通向生路,只要能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去,我们这些人就能逃出生天;而向西是乌兰山脉深处……”

阿麦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看着陆刚轻轻地笑了。

陆刚不傻,阿麦的话虽没说完,他却也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向西,是乌兰山脉的深处,也是将军和军师想把鞑子引向的方向。他转头看向远处或坐或躺的士兵们,眼中缓缓蒙上一层悲壮,一路被追杀下去,这些儿郎还能活下来多少?陆刚转回头来看着阿麦,坚定地说道:“我们向西!”

“大人!”阿麦失声惊呼,再也掩不住面上的惊讶。

陆刚粗犷的脸庞上露出些笑意,一字一顿地说道:“阿麦,我们是军人。”

“可是——”

“没有可是!”陆刚打断了阿麦的话,“只要是军人,就应该随时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我们江北军来到这乌兰山为的是什么?我们不是在为将军和军师战斗,我们是在为南夏战斗!军人,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是本分,是荣耀!”

他眼神熠熠生辉,坚毅代替了悲壮,豪情从中瞬间倾泻。夜色中,他本不高大的身影就这样屹立在阿麦面前,把她嘴里所有的“可是”都压了下去。

陆刚盯着阿麦,压低的声音中透露出前所未有的严厉,“阿麦,你很聪明,如果你想走,我不拦你,可你要是敢动摇军心,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阿麦静静地和他对视片刻,抿着唇重重地点了点头,沉声说道:“阿麦明白,阿麦愿意跟随大人!”

陆刚笑了,转身大步地往队伍处走去。阿麦在原地愣了片刻,也紧跟了上去。

刚才一战,营中已有一个营副和两个队正牺牲,陆刚出人意料地把那两个队的士兵归到阿麦的队中,然后又做了一番战前部署,告知士兵已得到探子回报,鞑子正在北边的山谷伏击他们,所以只有去南边杀鞑子一个回马枪。

张二蛋给阿麦简单地包扎了一下胳膊上的伤口,他的神情颇为自责,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阿麦才让她受了伤。阿麦笑着开解了他几句,然后和边上的士兵一样,从衣襟上撕下一条布条来勒了口。部队再一次被集合在一起,火把一个个被熄灭,深沉的夜色中,七百多第七营士兵按照来路悄无声息向山那头摸了过去。

一翻过山头,就看到远处的火把在山脚处晃动,看样子是北漠军刚打扫完了战场,行进速度有些慢,受伤的士兵都走在了后面,还有一些士兵抬着死去的战友。崔衍骑着马行在队伍的前部,显然对今天的战况并不太满意,常钰青严令他不许追击,这一条让他感到有些郁闷,如果不是这样,他有把握能把那些南蛮子都消灭掉。

江北军来得很快,几乎一点动静也没有,从左右两面同时包抄上来,像夜色中突然出现的山鬼,一下子杀了崔衍一个措手不及。陆刚把勒在嘴上的布条扯开,大声喊叫着冲杀了上去。一天之间,两军士兵第二次混战在一起。在陆刚等人不要命的拼杀之下,北漠军不自觉地往后退去,崔衍急了,指挥队伍把伤兵护在中间,自己带着先锋重新冲杀了回来。

阿麦见自己这方的伤亡也很大,拼杀到陆刚身旁提醒道:“大人!该撤了!”

陆刚按照事前的约定,发出号令命江北军往西撤去,可崔衍吃了亏哪里肯善罢甘休,命北漠军紧追上去。陆刚看到马上的崔衍,眼中闪过狠厉之色,只吩咐阿麦带着队伍先走,自己却领着一些人迎着崔衍就杀了过去。阿麦只觉头皮一紧,顿时明白了陆刚的打算,急忙回头大喊道:“大人!杀不得!”

崔衍闻声一愣,视线顺着声音看过来,夜色中并没能看清阿麦,只看到陆刚凶神恶煞般向自己这边拼杀过来。他冷笑一声,非但不避,反而拍马迎了上来,挥着长刀从陆刚头顶一劈而下。陆刚举剑相架,刀剑相撞火花四溅,陆刚只觉得虎口一麻,手中的佩剑几乎掉落,这少年的臂力竟然如此强劲,大大出乎陆刚的意料。

第二刀又劈了下来,陆刚连忙再挡,强强挡住了崔衍的长刀。来不及反击,第三刀又到了,这次不是劈,而是削,陆刚闪身躲避,刀锋还是在胸前划开了一道血口,如果不是胸前的锁子甲,这一刀怕是已经把他削成了两段。

看着面前男人眼中冒出的惊骇之色,崔衍心中不禁有些得意,他举起长刀,正想再来一刀结束这人的性命,突然觉得身下一矮,身体竟不由自主地向前栽了过去。他急忙从马上跃起,一个翻滚落到一边。

阿麦躲开轰然倒地的战马,抢到身边扶住摇摇欲坠的陆刚,急声叫张二蛋道:“快,把大人带走!”说完把陆刚往张二蛋怀里一推,转身挡在了他们身前。眼角扫见张二蛋没有反应,阿麦厉声喝道:“快走!”

张二蛋狠命地咬紧了牙关,终于架起几近昏迷的陆刚往后拖去。

崔衍看到阿麦明显一愣,奇道:“是你?”

阿麦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刀,盯着面前的崔衍,嘶声说道:“不错,是我!”她很清楚,她打不过崔衍,可不知道是否被热血激昏了头脑,她竟然就这样握着刀挡在了崔衍的身前,身后是生死不知的陆刚,她不能退,也无处可退。

崔衍先惊后笑,说道:“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捉了你回去,大哥一定高兴。”

阿麦冷冷说道:“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崔衍冷哼一声,长刀一展,冲着阿麦就杀了过来。阿麦强自咬牙迎了上去,两个人顿时打斗在一起。论刀法,崔衍自小习刀法,而阿麦却是半路出家;论臂力,他是男子她是女子,自然无法可比。只两三个回合过后,阿麦的手就抖得几乎握不住刀柄了。幸好崔衍存了要生擒阿麦的心,所以并没有痛下杀手,只是想耗尽了阿麦的气力活捉了她。

眼看着追上来的北漠兵越来越多,阿麦深知一旦被围住了就再无逃脱的希望,于是虚晃了一刀,逼开崔衍两步,转身便往前跑去。崔衍哪里肯放,紧追几步又把阿麦拦了下来。

再说张二蛋,他架了陆刚往前拖了一段,正好遇到回来接应的江北军士兵,便把陆刚交给了他们,转身又冲了回来救阿麦,赶到时正好看到崔衍在缠斗阿麦,阿麦的刀法已经不成章法,崔衍的长刀几次贴着阿麦的衣角划过,凶险无比。

张二蛋大叫一声,挥着刀砍了过来,可他哪里是崔衍的对手,崔衍不对阿麦下杀手那是想捉活的,可他却没想连其他人也要活捉。只见崔衍刀风一转,凌厉之势倍增。阿麦的刀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落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崔衍的刀向自己劈了过来。崔衍也是一时失手,他本不想要阿麦性命,可这时刀势已经欲收不能,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麦就要死在自己刀下。

张二蛋大叫一声,从旁边一跃而起,扑到了阿麦的身前。刀锋从张二蛋的后背划过,他的头猛地后仰,身体弓一样弯起,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握住阿麦肩膀的手指深深地陷入了她的肉内。没等阿麦反应过来,张二蛋猛地推开了她,转身冲着崔衍扑了上去,死死抱住也有些惊呆的崔衍,吼道:“大人,快跑!”

阿麦此时的理智已经脱离了大脑,她只知道自己不能跑,绝不能丢下张二蛋一个人跑。崔衍推了几下都无法摆脱张二蛋,气得干脆扔了长刀,从腰间拔出弯刀,冲着张二蛋就要捅下。胳膊只抬到一半就被扑上来的阿麦抱住了,三个人一下子栽倒在地上。张二蛋还死死地抱着崔衍的腰,阿麦一口咬在了崔衍的胳膊上,一时间三人缠斗在一起,什么章法也没了。

崔衍又急又气,连要活捉阿麦的念头都忘了,只想在这种泼皮似的厮打之中脱身出来。他没把阿麦放在心上,觉得她不过一个女子,能有多大力气,所以便先专下心来摆脱张二蛋。他刚用手强行掰开张二蛋的胳膊,把他甩到一边,还来不及坐起身来,却见阿麦手中握着把形状古怪的匕首向他挥了过来。崔衍下意识地仰身便躲,可喉间还是感到一凉,他心中一惊,抬脚便把身前的阿麦踹了出去。

阿麦忍住腹部的剧痛,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看一眼已冲到跟前的北漠兵,顾不上再去给崔衍补一刀,急忙从地上拉起张二蛋就跑。追上来的那几个北漠兵却没有追阿麦,只是惊慌地围住了崔衍。

阿麦拉着张二蛋猛跑了一段路,张二蛋脚下一软,人一下子栽倒了。阿麦低头看去,见他背后被划开了一条一尺来长的口子,很深,血肉翻开了,血早已把整个后背都浸透了。

“大人,你……别管我了,快跑吧!”

阿麦也不说话,只咬着牙把张二蛋往背上一放,手撑着地面强行站起来,铆着劲儿往前跑。张二蛋虚弱地挣扎着,试图从她背上下来,“我活……不成了,大人……你……放下我。”

阿麦压住了心里涌上来的哽咽,喘着粗气恶狠狠地说:“闭嘴!”

张二蛋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头无力地搭在阿麦的肩上,断断续续地说道:“这样……我们谁也……跑不了……放下我……去追大伙……”

山路渐渐艰险起来,阿麦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上,慌忙用手扶了地才勉强稳住身体,她咬着牙把张二蛋的身体往上托了托,半趴伏着往前爬去。

“你再……不放下我……我就……咬舌……”

“你咬吧!”阿麦嘶哑着嗓子说道,“你就是死了我也会把你的尸体背回去的。”

张二蛋已近昏迷,终于沉默了下来。阿麦的脖颈处有些潮湿,她没再说话,只死命地咬了唇,一步步往前面走。队伍就在前面,她知道,她一定可以追上去。

阿麦背着张二蛋顺山路爬了一段,夜色更黑更浓,除了自己的喘息声,前后都听不到其他声音,就连背上的张二蛋都已沉寂了下来。阿麦的头脑渐渐冷静,可恐慌却从心底漫无边际地弥漫开来。爬到山势略微平缓处,阿麦找了块青石把张二蛋放下,颤着手去触他的鼻息,在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的一刹那,她真的很想放声大哭。

可是,现在不能哭,夜色太黑,她又不敢点火把,看不清张二蛋背上的伤势,摸索过去触手的全都是黏湿的血。不能让血再这样流下去,阿麦心里很清楚,可却怎么也找不到可以用来包扎的东西。阿麦的心里更慌了,手忙脚乱间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急急解开自己身上的衣甲,把原本裹在胸前的布条一圈圈散下来,又摸到张二蛋的伤口处,把两人身上所有的金创药都糊在了他的伤口上,一手摁着,一手把布条紧紧地缠过去。

像是感受到了金创药的刺激,昏迷中的张二蛋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这一声听入阿麦耳中却是种激励,起码他还活着。她整理好自己的衣甲,重新把张二蛋背到背上,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去。只爬了没多远,突地听到身后隐约传来人声,阿麦心中一惊,生怕是北漠人追上来,急忙背着张二蛋往一边的乱石后藏去,慌乱中只觉脚下一滑,她下意识地去抓旁边的荒草,背上的张二蛋一下子滑落了下来。

阿麦急了,慌忙把张二蛋往一边拖,可她的力气早已耗得差不多了,哪里还拖得动。身后的几个人已经到了跟前,也听到了阿麦这处的动静,拿着刀逼了过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夜色突然不那么黑了,东边的天空处隐约洒过些光线来,阿麦逆着光线看过去,见是江北军的服饰,心里顿时一松,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她大喘了一口气,刚想抬头说话,可等看清了面前那几个人的面容,一颗心却又倏地沉到了底。来的几人的确是江北军中的人,可却是阿麦最不想在落单的时候见到的人——杨墨,她曾经杀了他的长官,那个以前的二队队正,今天落单到他手上,怕是凶多吉少。

杨墨看清楚了阿麦,不由得上前走了两步,见她坐在地上,手上还抓着一个士兵的胳膊。

阿麦苦笑一下,嘶哑着嗓子说道:“既然落到你手里了,要杀要剐随你便吧,不过看在我曾帮你挡过一刀的分上,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人带着,好歹也算是袍泽兄弟。”

杨墨没说话,面容冷峻地看了看阿麦,蹲下身把张二蛋翻了过来,粗略地扫了一眼他背上的伤处,然后招手叫过后面的两个士兵,冷声吩咐道:“你们两个轮流背着,赶快走,鞑子还在后面追着呢。”

那两个士兵把张二蛋从地上拉起来,其中一个背上了,另一个在后面扶着,小跑着往前赶去。原地只剩下了阿麦和杨墨两人,杨墨拎着刀,冷冷地看着地上的阿麦。

阿麦从来不是一个会主动放弃生命的人,她见面前只剩下了杨墨一人,面上虽不动声色,可心里却在暗暗盘算着如何给他来个出其不意。阿麦看着杨墨,淡淡地说道:“你要为焦老大报仇理所应当,我不怨你。”阿麦嘴里慢慢说着,手却不露痕迹地往靴子处滑去,那里还藏着父亲的匕首。

“走吧!”杨墨突然说道,转过身去往前走去。

阿麦一愣,想不到他竟然不肯乘人之危。可现在她没工夫发感慨,她急忙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前追去。杨墨已经小跑出去一段,见阿麦一直追不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惊愕地看到她几乎是在手脚并用地往前爬着。

“怎么回事?”

阿麦见杨墨突然又转回来了,慌忙从地上站了起来,说道:“没事,有点累,缓一会儿就好了。”

杨墨却皱了眉头,弯下腰扯住阿麦的左小腿看去,只见脚踝间早已肿得老高,紫红一片。“什么时候崴的?”杨墨问道。

阿麦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背着张二蛋的时候太慌乱了,连滚带爬的,只是觉得疼,可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疼得她真没注意到。见杨墨还在托着她的脚,阿麦面上有些不自在,连忙把脚收了回来,说道:“没事,骨头没事,快走吧,一会儿鞑子该追上来了。”

杨墨松开了手,转身却在阿麦身前蹲下了,冷声说道:“上来!”

“啊?”阿麦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杨墨这是做什么。

杨墨粗声骂道:“他娘的让你上来就上来!你替我挡一刀,我背你一趟,我们两清了,谁也不欠谁!有机会我还是会替焦老大报仇!”

“不用!不用!”阿麦慌忙摆手道,“我找个棍子就行!”见杨墨转回头冷冷地看着自己,她心里一慌,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一步,脚踝一疼,差点又栽倒在地上。

杨墨也不说话,上前一把抓住阿麦的胳膊往前一提,自己同时转身弯腰,一下子就把她扯到了他的背上。两具身体相撞后紧贴在一起,两个人同时都是一僵。

阿麦一直用来裹胸的宽布条已经解下来给张二蛋包扎了伤口,虽然现在仍是初春,身上的衣装还厚,虽然外面还套了软甲,虽然她的胸部并不丰满,虽然……可她毕竟是个女子,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女子,胸前的柔软怎么也不可能和男子一样。

杨墨的身体也僵住了,仿佛所有的血液都集中到了他的背部,让那里的感觉更加**。阿麦闭了眼,脸色惨白,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必须把杨墨杀了灭口,如果不是两只手腕都还被杨墨抓在身前,她就去摸靴子里的匕首了。

杨墨从僵直中反应了过来,没有说话,只是又把阿麦的身体往上托了下,然后大步向前走去。一时间,聪明如阿麦,都无法摸透身下这个男人的心思了。他发现了吗?为什么像是毫无反应呢?

杨墨脚下健步如飞,一会就追上了前面背着张二蛋的那两个士兵,再往前,已能隐约看到前面的大队。在追上队伍前,杨墨突然低声问道:“焦老大是不是因为这个被杀的?”

阿麦不知该怎么回答,僵了片刻后涩声回答:“他想欺辱我。”

杨墨再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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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6 02:16:40 | 只看该作者
第23章:其言也善

天色已经大亮,太阳从身后的山间跃出来,照在这些狼狈的士兵身上。这一仗下来,阿麦这边又损失了二百多人,能赶到这里的只剩下了不到五百人。陆刚被人扶着坐在地上,看到杨墨背着阿麦过来很是欣慰。

杨墨把阿麦放到地上,不发一言地坐到了一边,阿麦拖着伤脚走到陆刚身边,叫了一声:“大人。”

陆刚的脸色已是灰白,他被崔衍当胸砍了一刀,看样子已是撑不了太久了。“阿麦,第七营就交给你了!”陆刚攒了半天的劲才说出一句话来。

阿麦没想到他会这样安排,想要推辞,可一看到陆刚期盼的眼神,那些推辞的话竟说不出口,只好重重地点头。陆刚笑了,不再和阿麦说什么,只是交代其他还幸存的军官,从今天开始阿麦代行营官一职,大家都沉默着,并没人站出来反对。陆刚交代完了军务便让其他的人都先下去,他还有话要和阿麦说。几个军官都是陆刚一手带出来的,跪下来冲着陆刚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然后便红着眼睛退到了一边。

阿麦上前扶住陆刚的身体,轻声说道:“大人,您歇一会儿吧,鞑子还追不上来。”

陆刚咧了咧嘴,有些困难地说道:“我不怕死,既然投了军就早晚有这一天。”

阿麦的眼圈有些酸涩,使劲吸了两下鼻子,说道:“大人放心吧,阿麦一定会把鞑子引到将军面前的。”

陆刚笑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小子有脑子,阿麦,反正我也要死了,就说些你不爱听的话,这回也别怨将军,他不是针对你我,谁让我们西泽山在这个位置上呢!别再和将军赌气了,他心里有你,我看出来了。”

“大人!”阿麦哭笑不得,想不到这个时候他还会跟她说这些,可不知为何,心中涌上来的却是难言的酸涩,“阿麦骗了您,阿麦不是将军的男宠,当时那么说只是为了保命。”

陆刚愣了愣,语气中透露出迷惑,“可连军师……”

“大人!”阿麦打断陆刚的话,突然觉得他说起这些来比刚才交代军务的时候顺溜多了,一点也不像是要咽气的样子,于是便说,“您歇会儿吧,我去安排一下下面的事务。”

阿麦说完叫来刚才的亲兵照顾陆刚,自己则撑着根长枪去另一边看张二蛋。她只当陆刚暂时没事,却忘记了这世上有种现象叫回光返照,当胸的一刀,怎么可能没事?还没等到她走到张二蛋身前,陆刚身边的亲兵就哭喊着叫起了大人,阿麦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待到缓缓地转过身去,只见被众人围着的陆刚脸上一片死寂的灰白,双目紧紧地闭着,再也不能婆妈地操心她和商易之之间的事情……

“背上大人的遗体,我们得赶紧往深处撤。”阿麦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话语间不带一点生气。

王七找了过来,背上了张二蛋,看到阿麦的样子,想让伍里的人过来背她,阿麦用长枪撑着身体,冷漠地说:“不用。”

杨墨从旁边走过来,不发一言地把她手中的长枪丢在一边,攥了她的手腕把她背到背上,“往西走。”他说。

是的,往西走,他们必须往西走,把鞑子引到乌兰山脉的深处,引到江北军的包围之中。

崔衍是被人抬到常钰青面前的,他的脖颈处受了刀伤,被绷带厚厚地缠着,已经说不出话来。常钰青脸色铁青,薄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几乎成线。一边的亲兵带着哭腔说:“崔将军突然骑着马冲到了最前面,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将军已经受了伤,坐骑也倒在一边,马腿被南蛮子砍了……”

崔衍直愣愣地盯着常钰青,喉咙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努力地抬起手来。常钰青攥住了他的手,放柔了脸上僵硬的线条,轻声道:“别急,大哥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崔衍却使劲把手从常钰青手里抽出来,在他手掌里写起字来,他的手上还沾着血,在常钰青的手心里留下淡淡的血迹,字写到一半,崔衍就再也支撑不下去,昏了过去。

常钰青低头看了看崔衍留在自己手心里的字迹,用力地攥上了拳。那是一个“女”字,旁边刚刚只画出半道横来,就断在了他的掌心里。

姜成翼见常钰青如此神情,猜想到他会派大军追击往西逃窜的江北军残部,他犹豫了一下,出声劝道:“将军,请冷静一下,我们不能中了南蛮子的圈套。”

常钰青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寒声说道:“事到如今,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崔衍受伤生死难料,如果就这样看着江北军逃入深山,陈起会如何想,周志忍和崔家会如何想,身后的朝廷又会如何想?常钰青的嘴角绽出一丝冷酷的笑意,“商易之,我倒是要看看你这个圈套能做多大,看看到底是谁把谁吞入腹中!”

阿麦的日子很不好过,不能怨她,换谁被人拿着刀追着屁股跑都好过不了。五百对两千,还不算常钰青已经拔营的大军,双方的力量没有任何可比性,阿麦现在除了担心自己队伍里士兵的腿,还担心商易之的嘴,不知道他胃口有没有那么大,能把常钰青的大军都一口吞下。

阿麦不禁都有些后悔杀了崔衍,如果崔衍不死,估计常钰青不会这么发疯。

李少朝过来问阿麦:“今天还要继续加灶吗?”

“加!”阿麦说道,“今天再增加一个营的。”

为了迷惑北漠军,在与身后的两千先锋营拉大距离后,阿麦就开始吩咐挖坑增灶,虚虚实实,引着这两千先锋营在乌兰山深处打转悠。刚开始的时候,别说增灶,李少朝一听她说要挖灶就提出了反对,说咱们跑得连锅都没了,用得着挖灶吗!阿麦也不解释,只是让他去挖灶,从最初的不足一营到现在都快三营,搞得原本就没脾气的李少朝更是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看李少朝垂着脑袋走了,杨墨走过来坐下了,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要把鞑子引到哪里?”

阿麦抬眼看了看神态疲惫的杨墨,轻轻地摇了摇头,有些嘲弄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商将军和军师神机妙算,谁知道他们会藏在哪里。”

杨墨看着远处都疲惫不堪的士兵们,面色沉重,“大伙身体都快熬不住了,而且……干粮也快没了。”

“总归是不远了吧……”阿麦把视线放向远处的重重山峦,苦笑一下说道,“可别太高估咱们了,能引到了此处,咱们也算是尽了心了。”说完她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杂草,起身去看张二蛋,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看着杨墨说道,“这几天多谢了,我欠你这个情。”

杨墨却道:“先记着吧,不过你好得倒快,两三天工夫就能成这个样子,实在稀奇。”

阿麦只淡淡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她的脚踝已近大好,虽然走路还稍有些不便,可已经不太碍事了。对于杨墨,她不得不感激,前几天一直是他背着她赶路,百十多斤的大活人,又是山路,辛苦程度可想而知,虽然杨墨嘴上从没说过什么,可每当队伍休息的时候,她都能发现他的腿在打战。阿麦清楚,这份情她是欠下了。

张二蛋还活着,这一点让阿麦很欣慰,更让她感动的是这些天来无论情形多么危急,伍里的兄弟都没人说要抛弃他。张二蛋的伤在背上,一直都是在趴着休息,看阿麦过来,他抻着脖子想抬起身来,却被阿麦一把给按下,“这样就好!”

张二蛋羞涩地笑了笑,小声叫:“大人。”

阿麦随口“嗯”了一声,伸手去摸他额头的温度,发现已经不是很烫了,忍不住打趣道:“你比我还像小强,我都服了。”

“小强?”张二蛋不解。

阿麦咧着嘴笑笑,没接话。

王七凑过来说道:“这小子命还真是够好,乔郎中那样的人,愣是没跑丢,你说这不是老天让他来专门救他的嘛!”他又转头问阿麦,“大人,咱们是不是已经把鞑子甩开了?”

阿麦点头,“甩开有一段距离了。”

她的话一出,四周的士兵都不禁露了些笑容,没日没夜地跑了这些天,听到这个消息的确让人忍不住松了口气。阿麦也是这样认为的,一直紧张的神经也忍不住稍稍松懈下来。

得知鞑子已经落下一段距离,再加上大伙实在都太过疲惫,接下来的行军速度不禁有些缓下来。阿麦开始也没放在心上,可等队伍走到九里沟的时候,一个消息如晴天霹雳般炸在了阿麦的头顶,爬到高处的士兵下来后一脸慌张地禀告阿麦,后面突然又发现了鞑子的旗帜。

阿麦心头一惊,发觉她还是有些低估常钰青了。

大家都没说什么,可让人窒息的恐慌还是在队伍间弥漫开来。

“再这样下去,我们拖不垮鞑子,反而会被鞑子追死了。”临时会议上,六队的队正说道。

阿麦沉吟不语,手指又下意识地敲打膝盖,说实话,她现在也有些慌了。虽然她年少时耳濡目染过一些行军打仗的知识,并且在军事上显露出一定的天分,可她毕竟只是个从军不及半年的女子,怎么可能和常钰青那样从小就在军营和战场上摸爬滚打的战将相比?

“要不然咱们就在这里和鞑子拼了算了!”一个军官意气用事地说道。

“不行,”杨墨突然冷冷开口,“咱们这些人留在这,都是一个死。”

“那怎么办?”

阿麦突然抬眼扫了这几个军官一眼,沉声说道:“我带着一百人留下,在狮虎口拦击鞑子,其余的人由杨队正带着往前,再往西走二百里,如果还找不到大营,就把人都散开,隐入山林!”

话一出口,大家都愣了,怔怔地看着阿麦,半晌说不出话来。留在狮虎口阻击鞑子,那分明就是去送死,就算狮虎口的地势再险峻,可一百个人又能拦得了鞑子多久?

阿麦不等大家回应,干脆利落地从地上站起来,“我去召集自愿留下来的兄弟,你们赶紧组织大伙往前走。”

“这事不能靠自愿!”杨墨突然在她身后冷声说道。

阿麦慢慢地转身看杨墨,杨墨毫不躲避地和她对视。

“那杨队正有什么高见?”阿麦淡淡说道。

杨墨嗤笑一声,甩了手里的树枝,说道:“你现在是营官,没道理让你留下来阻拦鞑子。我留下来,不用一百人,只要我的第二队,我要让鞑子看看什么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阿麦静静地看了杨墨片刻,说:“好。”

杨墨突然笑了,走到阿麦面前说道:“我还有事想和大人商量一下,能不能借一步说话?”说完不等阿麦答应,便率先转身往队伍对面一块巨石后走去。阿麦犹豫了下,还是跟了上去,杨墨一直在前面走着,直到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才停了下来,转回身等着阿麦。

阿麦跟过去,问道:“杨队正有什么事就说吧。”

谁承想杨墨一言不发,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猛地把她推到了石壁上,伸手死死地按住了她的肩。阿麦心里一惊,刚想要挣扎,胳膊却被他全都摁住了,他用身体把她抵在石壁上,一只手把她的两只手腕攥住了拉到了头顶,低头用力堵上了她的嘴。

阿麦头皮一炸,想不到他叫自己到背人处竟是做此卑鄙行径,不能呼救,只好抬了腿用力地去撞他的胯间,谁知他却早有准备,早把腿挤进她的两腿间,她一抬腿反而让两人的身体压得更紧。而且他这简直不是亲吻,只管使劲地吸吮她的唇,用舌强行抵开她的齿关。同时,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衣角探进去,往上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柔软……

阿麦没想到会在这里受到这样的侮辱,恨得只想把面前的人千刀万剐,所以当他的舌探入她的口内时,她便暂时放弃了抵抗,只想趁其不备一下子咬断他的舌。谁知她刚张开了嘴,还来不及咬下去的时候,杨墨却突然从她身上抽身离开,一下子把她被禁锢的手脚都撒开了,退后了两步喘着粗气看她。

阿麦刷地抽出了腰间的刀,恼怒地抵在了杨墨的脖颈上,却没想到杨墨哑着嗓子说道:“现在死了也值了!”

阿麦一怔,气息不稳地瞪着杨墨。

杨墨突然低低地笑了,压低声音说道:“亲也亲了,摸也摸了,你以后就是老杨家的媳妇了。要是你还有机会生孩子,别忘了让一个姓杨,给我们老杨家传个香火!”

杨墨说完用手直接推开了阿麦的刀,转身便往外走去。阿麦站了片刻,腿上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然后就听见杨墨粗着嗓子在那边喊:“第二队的兄弟给我集合!咱们在狮虎口让鞑子瞧瞧什么是南夏的男人!”

阿麦把衣服抻平,平复了一下呼吸,随后也大步向队伍处走去,马上集合了队伍接着往前赶路。杨墨及他的第二队则留在了原处,准备掉头回去后面的狮虎口拦击鞑子。阿麦用力地抿着唇,告诉自己不要回头,走了几十步后,却突然听见杨墨大声地在后面唤她的名字。她怔了下,缓缓地回头,看到他在后面的一块山石上笑得灿烂,冲着她招手,然后大笑着喊:“阿麦!别忘了,照看好我媳妇!”

他的笑容是她从未见过的绚烂,阿麦的眼前突然有些模糊,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应了一声:“好!”然后转回身大步地往前走去。

是日,狮虎口一战,江北军第七营第二队阻敌半日杀敌三百,队中六十七壮士皆壮烈牺牲,队正杨墨身中七创,断一臂,倚壁而亡,至死刀未离手。

——节选自《盛元记事》

不知是谁先开始唱起了战歌,慢慢地大家都跟着和了起来,阿麦也张了嘴,却发现自己嗓子嘶哑得唱不出调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杨墨最后留在阿麦记忆里的就是他的那张笑脸,眼睛笑眯眯地弯着,嘴咧得极开,方正的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楂……阿麦知道她再也不用担心他会泄露她的身份了,也不用算计着怎么杀他灭口了。可是……为什么心底的某个地方会丝丝作痛?

又往深山处走了两天,军中食物已经吃尽,到后面大家都是在用野菜充饥,幸好现在已是早春,不少耐寒的植被已经泛绿。长距离的奔波逃亡,耗到现在,几乎所有人的体力都已经被榨干,往往在赶路中就有些人突然倒下,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活着的人就沉默地挖个坑,把战友下葬。坑很浅,只刚刚能把人埋住,大家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个力气来好好地挖了。

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还得继续往前走。

阿麦把身上仅剩的一小块面饼拿出来,用手掰碎了想塞到张二蛋的嘴里,张二蛋死死地闭着嘴,说什么也不肯张嘴。

“听话,二蛋。”阿麦哑声说道。

张二蛋却拼命地摇着头,到最后咧开嘴号啕大哭道:“大人,你们把我放下吧,我就是个累赘,你们丢下我吧!我求你们了。”他趴在地上,跪不起身来,只能用胳膊撑起一点来,便用额头大力地撞着地面,“大人,我求你了,我不想再拖累你们了……”

阿麦伸出手去垫在了他的额头下,“傻小子,现在再丢,前面的力气不是白费了吗?”

王七从前面拎了只兔子过来,眉开眼笑地对阿麦说道:“阿麦,你看看,要说比箭法,你绝对不如我。”他转头看到张二蛋还伏在地上呜呜哭着,忍不住骂道,“又他娘的犯老毛病,哭,哭,哭!好歹也是条汉子了,怎么老跟个娘们儿似的。”

王七把手里的兔子脖子割开,顺手递到阿麦面前,阿麦也不推辞,就着他的手,把嘴贴到豁口处闭上眼大力地吸了几口,腥热的兔血入口,化成温热的线落入腹中。腹中明明是空的,可是还是压不住的恶心泛上来,她闭着眼屏了好半天的呼吸才强自将腥气忍了下去。然后抬眼问王七:“逮到几只?”

“有个七八只吧,不过这会儿兔子正瘦,没多少肉。”王七回道,他又咧着嘴笑了笑,说道,“他娘的也怪了,这山里的畜生们好像也都知道咱们兄弟要饿疯了,大点儿的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兄弟们想逮个虎啊狼啊的,他妈的,连个毛都没见着。”

“把捉到的这些猎物给大伙分下去吧,先垫点。”阿麦吩咐道,沉默了片刻又说,“等过了前面的山谷到平家坳,如果还没大军的踪迹,咱们就不再往西了。”

平家坳,乌兰山脉深处崇山峻岭间的一处狭小平原,如果要进行大规模的伏击战,这里是方圆几百里的不二之选,阿麦知道,商易之清楚,估计常钰青心里也有数。

刚领着部队进入谷口,那盼到望眼欲穿的江北军斥候终于从前面纵马飞来,阿麦站在队伍面前都忍不住下意识地去揉眼睛,生怕这再是自己的幻觉。阿麦记得母亲曾经讲过的一个故事,说每个女子心中都有着一个英雄,在万人瞩目中身披金甲脚踩五彩祥云过来救她脱离困境……而此刻,她觉得这个英雄不用身披金甲,不用脚踩祥云,他只需要穿一身江北军的军装,再骑匹马就足够了。

“来人可是江北军的第七营?”那斥候勒住了马,高声问道。

阿麦走出一步,答道:“是。”

那斥候看了她一眼,又把视线投到众人身上,高声问:“校尉营官陆刚何在?”

阿麦抬头看他,没有说话,只招下手,身后背着陆刚遗体的亲兵从队伍中走出,来到阿麦身旁立定。那斥候一愣,片刻后即跃下马来,沉默地冲陆刚的遗体行了个军礼,然后转向阿麦说道:“将军有令,所有人等速入谷,于平家坳处待命!”

“卑职得令!”阿麦一字一顿地答道。

斥候没再多说,翻身上马后继续往后驰去。

南夏盛元三年三月,江北军第七营引北漠常钰青大军至平家坳谷外,至此,七营一千四百二十七人,犹存三百九十二人。初八日,匆忙调来的江北军步兵第五营从后袭击北漠先锋营,五营兵败,残部退入平家坳。

阿麦再次在江北军的中军大帐中见到商易之和徐静时,只觉恍如隔世。

商易之一身轻便的锦袍,俊逸依旧。而徐静,貌似只下颏上的山羊胡子长了一点点。

商易之从座椅上站起身来,默默打量阿麦,好久没有说话。倒是徐静打破了沉默,微笑着说:“阿麦辛苦了。”

阿麦垂下了视线,恭声说道:“不辛苦,是卑职的本分。”

商易之眼神一黯,转身走到帐中挂的地形图前,问道:“第七营走的什么路线?”

阿麦走到商易之身边,看了地图片刻,然后伸出手指沿着这些日子以来走过的路线粗略地画了一遍。

商易之的眼神突然有些恍惚,焦距无法投到地图上,只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手指。她的手原本就细长,现在更是几乎只剩下了瘦骨嶙峋,指上犹带着结痂的血口,全没了往日的白皙修长。

“将军?”阿麦试探地轻唤。

商易之猛地惊醒过来,转眼间已经恢复自若,他转头看着阿麦的脸庞,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你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阿麦目光清亮,冲着商易之行了个军礼,然后从大帐中出来。刚走了没多远,突然听到徐静在后面喊她的名字,她转头,见徐静竟从大帐中追了出来。

徐静捻着胡子嗟叹,“唉,阿麦,你让老夫说你什么好呢?”

阿麦面上波澜不惊,淡淡问:“军师此话怎讲?”

“十一日行军一千二百余里,实在出乎老夫的意料,你能引常钰青主力来此实在是甚合老夫心意,可就是……”

徐静捻须不语,见阿麦只是抬眼静静地看着他,并不肯接话,他有些尴尬地笑了下,说道:“可就是你来得有些快了点,老夫的局险些没有设好。”

“是阿麦让军师失望了。”阿麦平静地说道。

徐静知道阿麦心中有气,也不和她计较,只是了然地笑了笑,安抚道:“不是失望,是太惊讶了,老夫本还派出了四个营的兵力去吸引鞑子,谁知他们都没用上,只你一个第七营就把常钰青的几万大军都招来了。这连老夫都没算到,感觉你小子简直就是在牵着北漠鞑子的鼻子,你上哪儿他们追到哪儿。”

阿麦说道:“是阿麦走运吧。”

徐静缓缓地摇头,问:“你怎么招惹常钰青了?”

阿麦苦笑一下,回道:“我把崔衍给杀了。”

徐静小眼睛猛地睁大,惊愕地看着阿麦,“北漠辅国公崔家的那个崔衍?”

阿麦沉默地看着徐静,徐静点头,自言自语:“难怪,难怪……”他突然目光如炬地看向阿麦,“老夫还有一事不明,你怎么知道要把鞑子引到平家坳?”

阿麦嘴角抬了抬,露出一丝略带讥讽的笑意,回答道:“阿麦哪里能猜到将军和军师会在此处设伏,阿麦只是把适合设伏的地方都去了一遍,凑巧在这里撞见大营罢了。从阿麦带人逃命的路线,难道军师都没有看出来吗?”

徐静一时噎住,微张着嘴看了阿麦半晌,终于淡淡笑了下,不以为意地说道:“先下去休息吧,让军需处安排你们的驻处,等将军回头再分配你们的任务。”

阿麦笑笑,转身离开。阿麦料想徐静话虽这样说,估计也不好意思再给她的第七营分配什么任务,整个第七营已经被打残打废,半死不活的三百多人,还能做什么?可没想到过了二日,徐静却又找到了阿麦,神色颇为歉意地让阿麦再领个军令。

“军师敬请吩咐就好。”阿麦说道,她告诉自己不能带出情绪来,可嘴角却忍不住地想冷笑。

徐静神色凝重,说道:“我也知道这样对不住你,可常钰青守住谷口不肯深入,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必须把他引进来了。”

“那就让我们第七营再去送死?是不是第七营的一千四百二十七人不死绝了,军师就不甘心?”阿麦冷笑道。

徐静沉默了下,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恨,可是这是大局所需!”

“大局?”阿麦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尖刻,“大局就需要可着我们第七营死吗?我们的命就那么不值钱?就活该做靶子?将军就非要灭了我们第七营?”

“阿麦!”徐静突然厉声喝道,“不要说浑话!你们在做靶子,将军呢?他还不是在用自己做靶子!你也在这儿待了两天了,这里驻了多少兵力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主力根本就没在这里,可将军在这里,这说明什么?他自己也在做诱饵,我们在赌,赌常钰青会冒险进来吃掉江北军的中军大营!赌他就算知道这里有诈,也不肯放弃除掉将军的念头!”

阿麦说不出话来,僵了片刻后哽着嗓子说道:“可我们第七营已经没法打了,现在还能活下来的人也是半死不活了,这些日子的煎熬,都不成人形了。”

徐静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下来,“不用你的第七营,我从其他营里拿出五百人来给你用,打出你的旗就行,只是……”

“我明白,”阿麦接口道,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去谷口叫阵。”

徐静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这是我的主意,将军原本不同意的。”

原本,阿麦苦笑,只是原本而已,结果还是同意了。

徐静转身离开,临走时又看了阿麦一眼,“你多保重!回来了,我力保你升为校尉!”

阿麦笑笑说道:“多谢军师好意。”

常钰青一路紧追着阿麦到此,在把江北军第五营逼入平家坳后反而不着急起来,只驻兵守住了谷口,毫不理会江北军的挑衅。

这日一早,军中副将便过来告知又有敌将叫阵,常钰青头也没抬,冷声说道:“不理。”

等了片刻不见副将答话,常钰青这才抬眼看过去,见那副将面露迟疑地说道:“将军,是江北军的第七营。”

常钰青眼中一寒,冷笑道:“商易之倒是无所不用其极了,还敢用第七营来叫阵。本将倒要去看看这个第七营还拿什么来叫阵!”

常钰青披挂整齐出了大帐,阵前早已有几千北漠军将士在严阵以待,对面不远处就是前来叫阵的江北军,人数不多,左右不过几百人的样子。常钰青冷笑一声,转身正欲离去,却又被身旁的副将叫住:“将军您看!”

常钰青转过身眯眼看去,见江北军中突然竖起了一面大旗,上书一个“麦”字,迎着风猎猎作响。常钰青心中一动,隐约有些明白了那半个字是什么意思。当日崔衍在昏迷前曾在他手中写了个“女”字,另外半边没有写完,他当时只道是军中出了奸细,现在却突然间明白过来崔衍要写的是个“她”字!

“备马!”常钰青寒声说道。

旁边的副将有些发愣,刚才将军还说不要理会江北军的挑衅,可这会儿工夫为何却又要亲自上阵了呢?有侍卫把常钰青的坐骑照夜白牵了过来,常钰青翻身上马,手拎长枪来到阵前,远远望去见对面大旗下果然站了个披挂整齐的江北军将领,外披明光铠甲内衬黑色征袍,一条猩红披风更是衬得她唇红齿白,面如冠玉。

果真是她!

常钰青万万想不到豫州城内的女细作会在江北军中出现,且摇身一变成了江北军第七营的营官。他原来还诧异崔衍那样身手的人怎么会被人伤到了喉咙,现在见了阿麦,一下子全明白过来,料想定是和自己死去的那两个亲卫一样,是在毫无防备间才被阿麦伤了要害。常钰青嘴角轻抿,面上只是冷笑,心中却已是怒极。

阿麦看清了北漠阵中出来的将领竟然是常钰青时,心底的惧意一下子涌了上来,可这个时候万没有再退的道理,只好硬着头皮拍马上前两步,高声叫道:“叫崔衍出来受死!”

此话一出,常钰青面色铁青,额头青筋直跳,怒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立马横枪地看了阿麦片刻,突然仰面大笑。

这就成了,阿麦心道,这哪里还用着她身后的这五百勇士,只需要她一个阿麦就足够了,估摸着常钰青现在生吃了她都不觉得解恨。

常钰青跃马出阵,按照常理,这边叫阵的战将就应该屁颠颠地拍马迎上去才是,想常钰青可是一军主将,名震四国的名将,他能出阵那是看得起你,大大地看得起你,这落在一干军人眼里,先不论死活,就是一种荣耀!

不过于阿麦而言,她倒是一点也不想要这种所谓的荣耀,更没有活腻歪了的想法,所以,见常钰青挺枪出阵,她便做了个于她那玉树临风、卓尔不群的形象十分有损的动作,右手一挥,让身后的人一拥而上……

北漠那边的将士见敌方的将领竟能无耻到如此地步,都不由得有些发呆,被副将吼了一嗓子才知道跟着冲了出来,双方人马瞬时便搅在了一起。

常钰青长啸一声,长枪挥舞间寒光点点银光闪闪,扎、刺、拦、点、拨……几乎每一枪下去均要带走一条人命,竟是直奔阿麦而来!

阿麦看得心惊胆战,竟连反应都没了。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张生用刀背狠拍了一下她坐骑的马颈,大声喊道:“快走!”阿麦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拨转了马头就往后疾驰而去。张生却纵马跃出,冲着常钰青就迎了上去。

常钰青冷笑一声,长枪一探如潜龙出水,直冲张生的面门而来。张生大惊,急忙侧头去躲,同时长刀疾削,将将擦到了枪尖。常钰青不肯和他纠缠,枪尖一挑顺势把张生挑翻落马,继续向阿麦追去。

可就这么片刻的耽误,阿麦纵马已经驰远,眼看着就要冲到了后面的江北军大军前。军中打起了旗语,让阿麦领兵转向侧翼,不许冲击己方的兵阵。阿麦暗骂一声,拨转马头驰向一侧。阵中的弓箭手从盾牌后站起,拉弓对准了远处追过来的北漠兵。

常钰青本冲在最前方,见状猛地勒马,照夜白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常钰青顺势把长枪往地上一扎,反手摘弓,指间扣一枚流星白羽箭,拉弓便向阿麦射去……

像是有所感应一般,阿麦在马上下意识地回首,只见身后不远处常钰青飞马扬弓,疾射而来。瞬间,阿麦脑中闪现无数回忆:想当日在那汉堡城头,常钰青谈笑间射向自己,险些将她钉在城墙之上;豫州城里,他随意甩出的箭便险些射穿自己的肩膀。而今他全力而发,威力自然非同寻常,不过弹指之间,那箭已挟风雷之声来到面前。阿麦双眸骤紧,只觉得脑中似有根弦猛地一紧,牵扯着全身的筋络都跟着抽搐起来,想要躲避,可身体却似已不听使唤。

完了!阿麦心道,自己的小命看来就要丢在这人手上了。

可就在这瞬间,突然只听另一侧传来尖锐的破空之声,阿麦来不及反应,一支羽箭便紧贴着她的鬓边擦过,啪的一声,空中似乎有惊雷响起,转眼间那箭已与常钰青所射来的羽箭在空中相撞,瞬时间火花四溅,两支羽箭顿时爆裂粉碎。

事发突然,常钰青也不由得一怔,可随即嘴角却浮现一丝冷笑,回手从箭筒中连抽几支箭,并不刻意瞄准,只飞速搭弓一一射去。他动作奇快无比,片刻工夫便已射出十几支,箭箭不离阿麦左右。

此时的阿麦已经无暇去看常钰青向自己连射疾发的追命箭,从刚刚两支箭在她面前爆裂之后,她便转回身紧贴在马背之上,不再理会身后的常钰青,只是策马狂奔,她很清楚,只要早一步驰回江北军阵中,便能早得一分安全。

可就在她飞马回营之时,突听得阵前兵士们发出一阵惊呼,只见队列之中,商易之策马而出,回手间已取出十余支箭,手中一捻,将其扇形排开,抬弓搭箭,弓如满月,放手之间,那羽箭便如流星般直向阿麦射来。

低头,再低头。阿麦已经没有选择,只有将身体压得更低,几乎贴到了马背之上。只听得头顶破空之声骤起,一个连着一个的爆裂声响起,紧接着,便有碎木屑飞溅而来,打在头上脸上,隐隐刺痛。

军中爆出震天的喝彩声,阿麦的马已冲到阵前来到商易之马前,商易之信手微拨马头,避开直冲过来的阿麦。

一直冲到弓箭阵前,阿麦才收住前进之势,可那马却停不下来,情急中她只得猛勒缰绳,**坐骑双蹄高高扬起,几乎把她掀翻下去。半晌,阿麦才控制住马势,在阵前停了下来。由于惊吓连连,此时她已面无血色,鬓角脸颊处更有一道道红痕,越发显得惊魂未定。虽然刚从鬼门关冲出来,可阿麦却不敢怠慢,掉转马头立在了商易之不远处,向对面阵前的常钰青看去。

见此情形,常钰青冷笑,弃弓取枪,枪尖遥遥直指商易之。只听得战鼓声骤然响起,兵士以矛戈顿地,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响声。

这边商易之却面不改色,只挥手让后面的弓箭手往前压上,发令官一声令响,只见万支羽箭如流矢般飞射向敌军阵前,遮天蔽日。

只一轮箭雨下去,北漠军中就倒下了士兵无数,常钰青把一支长枪舞动得泼水不进,不但不退反而纵马向江北军阵前冲了过来。一见主将如此英勇,北漠军士气大涨,呼喊着冲着江北军阵扑过来。

江北军中的弓箭手速射过几轮之后往后退去,换上了步兵向前,由军中的几员猛将带领着冲着江北军对冲了过去。

有亲卫上前欲护着商易之退向阵后,却不想商易之抬手止住了他们。他再次抽箭搭弓,把弓拉到大满,可手指却迟迟没有松开。

远处在人群中厮杀的常钰青突然向这边看了过来,目光如炬,在看到商易之后顿了下,嘴角轻轻弯起,挂上了一丝讥讽的笑。

商易之笑了下,缓缓垂下了弓。

“放出信号,让唐绍义从后面冲击北漠的大营吧。”商易之吩咐旁边的传令官。

与此同时,北漠军中一名军官纵马奔到常钰青的身边,报告说大营后发现江北军骑兵聚集。常钰青冷笑一声,说道:“来得正好,我就怕他们不来呢。”

长谷外,唐绍义静静地坐在马上看着远处山峦,在看到一处峰顶燃起了狼烟之后,终于慢慢地举起了佩剑。

而在更远处的山林中,姜成翼还带着五千北漠铁骑在静静地守候着……

史载这是一场极其混乱的战争,先是时为队正的麦帅领五百残兵引北漠常钰青大军辗转一千余里至平家坳,然后是当时还是江北军主帅的夏成祖以身犯险,激得常钰青不顾一切地领军深入,然后是唐绍义以骑兵两千从后奇袭北漠大营……一般战役到这里也就该结束了,可惜指挥这场战役的双方统帅都是不怎么厚道的人。

常钰青不厚道,明知前面是坑还往里面跳是因为他还留了后手,让姜成翼带着五千精锐骑兵潜伏在后,为的就是要吃掉江北军的伏兵。商易之和徐静更不厚道,愣是把唐绍义的骑兵也作为了饵,真正的一千骑兵精锐却是奔了北漠大军的粮草而去,一把大火,趁着风势,把几万人的粮草烧了个干净……然后,商易之便带着江北军迅速地消失在了乌兰山脉的崇山峻岭中。

原来,商易之和徐静的真正目的不是想吃掉常钰青的大军,而是要……饿死他们。

混乱,乱成一团麻的战役,可更乱的还在后面。原本被徐静派出去当做诱饵的江北军四个营,虽然在开始没能起到引诱北漠大军的作用,可在后来却起到了意料之外的作用。要说还是中级将领们老实,当然,老实这个词也可以用另外一个词来替换,那就是“死心眼子”。将军和军师吩咐了要打一下就跑,他们便打一下就跑,可发现北漠人根本不追,挨打了也不追,这江北军也奇怪了,只好回头再打一下……这就有点像几个小孩子拿石块丢个大人,虽打不死,却能打疼打流血,也着实让挨打的人心烦。

不是常钰青不想追,是他实在没工夫追,军中的士兵也没体力再和江北军在山中绕圈子玩。自从粮草被烧,常钰青便急命军队后撤,想找个地方补充粮草,可找了几个原本标注为村镇的地方,却发现早都已人去屋空。人不在了,家畜和粮食自然也不会留下,原来商易之还给他来了一手“坚壁清野”。

平家坳一战,北漠军损失了不足一万人,而从平家坳到走出乌兰山,北漠军却损失了将近两万,四千骑兵下马变步兵,战马均被杀死充了军粮。

走出乌兰山后,从豫州运过来的救急粮草也送到了。困顿不堪的北漠军战士们精神均是一振。常钰青吩咐军需官去安排粮草事项,然后自己也出了大帐,独自牵了照夜白出来,一人一马在野地里漫无目的地转悠。转到了一处对着乌兰山的缓坡处,他撒开照夜白,放任它随意地啃着地上钻出来的嫩草,自己却在缓坡上寻了处地方躺了下来,随手扯了根野草茎放进嘴里叼着,头枕着胳膊看着远处高低起伏的乌兰山脉发呆。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失败,而且败得彻底。几千骑兵变成步兵,五万大军现在只剩下了两万出头……唯独能给他点安慰的是崔衍总算活了下来,崔衍受伤后就被送回了豫州,今天信使捎来了他的平安信。

其余……他败得一塌糊涂。

想不到他常钰青也会有惨败的时候,想不到商易之和徐静竟能做出如此计谋,想不到那个叫阿麦的女子竟然会是江北军中的军官!一抹嘲弄的笑爬上常钰青的唇角,那双看似平静的眸子里激流暗涌。

这一次,有太多的想不到了。

不远处的照夜白半天不见主人动弹,跑过来探下头颇有灵性地蹭了蹭他的头脸。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照夜白,目光仍注视远处的乌兰山脉,轻声说道:“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再打回去的……”

同一片天空下,是乌兰山中的江北军大营。其实不能叫做大营,因为从平家坳之役后,江北军就被商易之分成了几路逃窜。其实也不能叫做逃窜,按照徐静的说法那叫战略转移。

张二蛋的伤势已好了大半,那样的一刀,虽然崔衍到最后收了力道,可还是几乎把张二蛋的后背砍成两段,没能要了他的命简直就是奇迹。阿麦看着军医给他换好了药,让他一个人在帐中趴着,然后送军医出了军帐,先随意地问了几句张二蛋的伤情,随后就把话引到了将军身边的侍卫官张生的伤势上。

“张侍卫官的伤势也无大碍了,那一枪只是挑穿了他腰侧的皮肉,并没有伤到内脏。只是——”军医低低地叹息一声,“混战之中,张侍卫官的一条腿被马踩折了,接骨又晚了些,怕是以后行走会碍些事。”

军医摇着头离开,阿麦失神了片刻,还是转身往中军处走了去,等走到了张生的帐篷外,她又停下了脚步。

这一刻,阿麦有些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张生。

张二蛋也是为了保护她而受伤,可她能够坦然地面对他,因为他护了她,而她也没有舍弃了他,不管多难,她都一直没有抛弃过他。可对于张生,阿麦心中却存了一份愧疚,在常钰青红着眼向她冲杀过来的时候,是张生挡在了她的身前,而她却掉转了马头往后逃去。她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毫不犹豫就把张生丢在了身后。

也许潜意识里她一直把张生当做商易之的人,而不是像张二蛋那样是她的兄弟。商易之可以随意地抛出她去做诱饵,于是她也便把张生随意地抛弃了。

正在犹豫间,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麦大人?”

阿麦回头,见是商易之侍卫队里的一名亲卫。那侍卫看了看阿麦,又看了看帐门,有些奇怪地问:“麦大人,果真是你,是来看张大哥的吗?为何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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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6 02:17:11 | 只看该作者
第24章:亲征

阿麦有些尴尬地笑了下,正想着怎么回答就听见张生的声音从帐内传了出来,“是麦大人在外面吗?”

阿麦只得应道:“是阿麦。”说着便挑帘走入帐内,笑着问,“我过来看看你,怎么样?好些了吗?”

张生坐在一张矮床上抬头看她,面色轻松,说道:“没事,就是腿不太方便,我就不起来给大人行礼了。”

阿麦的视线落到张生那条被木板绑着的腿上,有些不自然地扭过脸去,低声说道:“张大哥,我还叫你张大哥,你也别喊我什么大人了,还叫我阿麦吧。”

张生笑了,爽快地说道:“行,阿麦,我也不和你客气,自己找地方坐吧。”

阿麦点了点头,随意地往地上的毛毡上一坐,想问张生的伤势,可张了嘴没法说出口来,她明明已经从军医那里都知道了,好了也会落下跛脚了,为何还要做那个虚伪的样子?

过了半晌,阿麦才低下头涩声问道:“张大哥,你可怨我?”

张生一怔,随即笑道:“好好的,我怨你干吗?”

阿麦鼓起勇气抬头直视张生眼睛,说道:“如果不是要护着我,你就不会受伤;如果当时我没有弃你而走,也许你的腿就不会被马踩折。”

张生静静地看了阿麦片刻,正色说道:“我护着你,因为这是我接到的军令,如果当时你傻乎乎地留在那里,只会被常钰青杀死,那样我就不只是折一条腿而已。”

阿麦怔怔地看着张生。

“再说,伤我的是鞑子,我好好的怨你做什么?”张生又问道,他笑了下接着说道,“阿麦,你也做过几天亲卫,难道还不知道吗,我们做亲卫的,就是要用自己的命去保护将军的命,若是都像你这样想,将军还要我们亲卫做什么?还不如一个人跑得快些。”

“可是……”

“没有可是,将军给我的军令就是保护你,我保护了,就是我完成了将军交给我的任务,我没有失职,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完不成军令回来受军法处置?”张生笑着问。

阿麦说不出话来,可看着张生的断腿,心里还是难受,便找了个借口从帐中出来了。正想回自己营中,却又意外地碰到了徐静,她转过了身往另一边走,想避过去,可谁知却还是被徐静认出了背影。

“阿麦!”徐静叫。

阿麦只得停下转过身来,看着徐静恭声叫道:“军师。”

徐静拈着胡子笑了笑,问:“过来看张生?”

阿麦点头,说道:“是,过来探望张侍卫官,没看到军师从那边过来,请军师恕阿麦不敬之罪。”

徐静早看出来阿麦明摆着是想躲他,却也不揭破,只是笑道:“几日也不见你过来,不会是因为还在恼我吧?”

阿麦弓了弓身,说道:“阿麦不敢。”

“嗯,你说不敢就不敢吧。”徐静笑道,“你校尉营官的任命这两天就要下去了,还在第七营吧。”

阿麦说道:“多谢军师提拔。”

“好好带兵,”徐静一副长者口气,“缺的人我慢慢给你补上,你也可以和其他的将领学一下,琢磨一下怎么把兵训好。”

听着徐静这些话,阿麦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先生,现在哪里有时间让我们练兵啊,鞑子这次吃了大亏,更不会善罢甘休了,下次还不得来更狠的啊。”

徐静捋着胡子看一眼东方,眯着小眼睛笑道:“鞑子最近没空惹咱们了。”

“为何?”

徐静神秘莫测地笑了笑,说道:“你等着吧,没两天就有准信了。”

两天后,江北军在北漠都城的细作传回信报,北漠小皇帝不顾众臣的反对御驾亲征,亲率二十万大军出了京都,打算亲自指挥攻夏之战。

这个消息收到没有多久,南夏朝廷对江北军的封赏也到了,商易之被封为江北军元帅,统领江北军。其他的将领也都跟着水涨船高地集体升了一级,于是,在升做校尉后不到半天,阿麦便又成了偏将,只不过干的还是营官的活儿。

从此以后,江北军中的军官普遍都比其他军中同职军官高了一级。

北漠天幸八年,北漠小皇帝不顾朝臣反对,亲率二十万京军御驾亲征。大军从京都一路向南,至靖阳关口时却被守关老将萧慎拦下了。

萧慎是比周志忍更早一辈的成名老将,陈起从靖阳南下豫州后命其留守靖阳边关。如今听闻皇帝要率大军入关亲征南蛮,已近古稀的老将军一身重甲跪于关前,宁死也不肯奉诏开关放行。不管小皇帝派人来传什么旨意,他只用一样的话应对,“天子亲征,事关社稷,或是万不得已,或是有必胜把握,如今关内形势未明,胜负难料,天子怎可以身犯险?如果皇上非要入关,还请三军踏着老臣的尸体过去,否则,臣将无颜见先帝于地下!”

小皇帝万万料不到自己京都都出来了,到了这靖阳关却被拦下了,气得直骂萧慎老匹夫。萧慎可杀,却又杀不得,毕竟小皇帝并不昏庸,又自小立志要做尧舜明君,这等杀害忠臣良将的事情当然做不得。但不杀,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再说这老头一直在这跪着,这靖阳关到底还要不要过?正为难间,旁边有人给小皇帝提了个醒:能不能出这靖阳关,关键还在征南大元帅陈起身上!

豫州城内,陈起接到心腹密报,得知萧慎竟然跪关阻驾,失声说道:“萧慎害我!”

房内并无他人,只有陈起的心腹副将姜成翼侍立在一旁,闻言忍不住问道:“萧慎拦关与元帅何干?”

片刻之后,陈起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他先把手中的密报凑到烛火处点燃,淡淡说道:“萧慎是得我军令留守靖阳,现如今他把圣驾拦在关外,世人皆道是我授意,当如何看我?他又口口声声称将在外只听军令不受圣命,皇上心中又会如何想我?”

听陈起此言,姜成翼也不禁面色微变,迟疑了一下又劝解道:“皇上那里应不会有事吧,想当初皇上力排众议把半国之兵交与元帅之手,可见对元帅是极信任的。”

“如若信我又何必御驾亲征?靖阳早破,南夏国门打开,江北之地已任我铁骑驰骋。泰兴城已是囊中之物,攻下只是早晚之别。如若说要渡江南下,此刻又时机未到,皇上此时亲征,所为何事?”陈起面上泛起丝丝苦笑,停了停叹息道,“皇上不过是想借此建立新的军功体系罢了。”

姜成翼对陈起的一番话似懂非懂,张了张口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陈起见他脸上仍带不解之色,低叹一声,又解释道:“皇上是想借此亲征之名平衡军中的派系矛盾,重新建立朝中各派的平衡关系,以免造成个别将领居功自傲,功高震主。不信你等着看,此次随驾前来的必会有不少军中的老旧名门。别人先不说,就是常家怕是也会重新派人过来。”

姜成翼更是不解,“已有常钰青在此,常家何须再派他人?”

陈起嗤笑一声,说道:“皇上此行已表明他不愿意看到有人功高震主,再说常钰青已成‘杀将’之名,恐怕也是皇上所不喜的。皇上的心思咱们猜得到,常家的那些老狐狸们会猜不到?常钰青此次乌兰新败,倒是塞翁失马,正好给了那些老狐狸们一个借口,趁机把他往后撤,换了没有军功的新人顶过来,再立军功,那也是常家的,可又不用担心常钰青锋芒过盛而引皇上猜忌。等过段时间,常钰青的风头不这么劲了,想要再复出,常家只需背后推一把就可以了。这也正是他们这种百年将门可以给予自己子弟的保护。”

“那我们呢?”姜成翼忍不住问道。

陈起笑了笑,轻声说道:“我们不行,我们的根基太浅了,容不得我们退下去。”他沉默了片刻,再抬眼时,眼中又已满是坚毅之色,朗声说道,“准备两千骑兵,随我前去靖阳迎圣驾入关!”

山间四月,桃花始盛。

这一日徐静寻得少见的清闲,在军营里转悠了半圈之后便又背着手慢悠悠地向营外晃去。待到一处山坡前,见缓坡上几株山桃开得正艳,徐静一时来了兴致,信步来到树下,抬头入神地看着那一枝枝的桃花。

身后一直跟着的小侍卫还只道他是想剪几枝开得好的回去插在房里,连忙上前殷勤地问道:“先生,您瞧上哪枝了,我这就给您砍了下来。”

徐静闻言一愣,刚刚酝酿出来的那么一点诗意灵感就被小侍卫的一个“砍”字砍了个精光,不由得拈着胡子白了小侍卫一眼,没好气地骂了句:“俗气!”

小侍卫被徐静骂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正想再问,却见徐静面色突变。

“坏了!打秋风的又来了!”徐静低声嘀咕道,一边说着一边便向桃树后藏去,可那棵山桃只碗口粗细,又只是开了桃花,如何能遮掩了这么个大活人?徐静围着桃树绕了半圈,也发现这地方藏不住人,只得又毛着身子向山坡上藏去,刚走了没有几步,就听见阿麦的声音从后面远远地传了过来,“先生!”

徐静只装做没有听见,脚下反而更快了些,可他的脚力如何能比过阿麦,只片刻工夫,阿麦的声音已在身后,“先生,先生!”

徐静无奈只得停了下来,转回身扶着身边的一棵桃树气喘吁吁地看向阿麦。

阿麦的面色比上次见时略红润了些,因为跑得急,额头上渗了些细密的汗珠,正含笑地看着徐静,笑问道:“先生兴致真好,在赏桃花?”

徐静强自扯着面皮笑了笑,说道:“还行。”说着又看了看紧跟在阿麦身后跑得脸红脖子粗的张二蛋,问道:“张士强,你又跟着你们大人来了?”

已改名叫张士强的张二蛋有些腼腆地笑了下,点头说道:“是,军师大人。”

徐静点头,捋着山羊胡子问张士强道:“大伙说你的新名字可好?”

“嗯。”张士强摸了摸脑袋,冲着徐静猛然深鞠躬道,“多谢军师赐名。”

“不谢,不谢。”徐静嘿嘿笑道。

阿麦见徐静故意晾着自己,明白他这是想转移话题,连忙往旁边跨了半步挡在张士强身前,冲徐静笑道:“先生,几日不见,让阿麦好生想念。”

徐静一怔,连忙说道:“别,你还是别想念老夫的好,你要是不想,老夫的东西还能少得慢点。上次你想老夫,老夫就少了二百新兵,这才过了几天啊,你还好意思想念老夫?”

阿麦嘿嘿笑着,徐静翻了个白眼,问道:“今日怎么这么早?专程来堵老夫的?”

阿麦笑道:“先生这是哪里的话,我是带着一些新兵晨跑,跑着跑着就跑到大营来了,正好也想念先生,便过来看看。”

徐静听阿麦如此说,撇了撇嘴,嘲道:“你阿麦倒是真能跑,几十里的山路你这么一个不小心就跑过来了,老夫佩服。”

阿麦仿佛没有听出徐静话里的嘲意,仍一本正经地说道:“好容易营地派得离大营近,不过几十里路,阿麦哪能不经常过来看望先生呢!”

徐静没想到阿麦还能跟着他说这些场面话,不得不佩服阿麦装傻的本事,不禁咋一下舌,瞅着阿麦问道:“我说阿麦,你自己拍着胸脯想想,老夫对你营里是不是最照顾?招募的那些新兵,是不是给你营里补得最多?”

“可是……”

“是!”徐静截住阿麦的话,“上次一战,你营里损失的也最多,可老夫也没少给你补人吧?这前前后后都快把编制给你补齐了吧?咱们是老相识,老夫够偏你了吧?咱们江北军上上下下二十几个营,你让老夫怎么和其他人交代嘛!”

“可是——”阿麦见徐静盯着自己,声音缓缓低了下来,轻声说道,“补的人是不少,可兵器装备却没几套,这么些个新兵,总不能让我给他们一人削根木棍耍吧?又不是少林寺的和尚。”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的时候已经没了声音,徐静没听清她最后的一句话,下意识地问:“你说什么?”

阿麦抬头看了徐静一眼,又低下头小声嘀咕道:“我的兵又不是少林寺的和尚。”

徐静被阿麦噎得一愣,瞅着她半天没能说出话来,好半天才无奈地说道:“阿麦啊阿麦,我是没招了,装备你去管元帅要去吧。”

阿麦见徐静把话说到如此地步,知道要想从他这里再抠些东西出来着实不易,心中虽对去见商易之有些发憷,可却明白要想给营里把装备配齐,也只能去找商易之了。想到这些,阿麦笑笑,对徐静道:“先生一直对阿麦照顾有加,阿麦心里都明白,可营里新兵大部分都没配兵器,阿麦回去也实在没法和弟兄们交代。既然先生这样说,那我就去找元帅,不过还是需要先生帮衬着说两句好话。”

徐静点了点头,答道:“你去吧,老夫这里好说,只要元帅发话了,老夫在别人面前也好说话。”

阿麦和徐静告辞,领着张士强往大营里走,走过徐静的小侍卫身边时,小侍卫连忙又恭敬地叫了一声“麦将军”,阿麦侧脸笑了笑,却没说话,心里只是琢磨一会儿见了商易之该如何说才能不空手而归。

徐静在山坡上站了站,看着阿麦的背影渐渐变小,这才背着手往下溜达,到小侍卫身边时,却见他仍看着阿麦离去的方向发呆。徐静哼了一声,小侍卫这才似猛地惊醒,忙在徐静屁股后面跟了上去。

“麦将军是不是长得好看?”徐静无意似的随口问道。

“嗯,好看。”小侍卫无心地回答道,却见徐静在前面突然停下来转回身看他,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吭哧着说不出话来。

徐静突然笑了,笑道:“这怕什么?麦将军长得好看是全军都知道的事情,又不是你一个人这样说。”

小侍卫心思简单,见徐静如此说,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有些兴奋地说道:“先生,麦将军长得真好看,刚才从我旁边过去的时候冲我笑了下,脸上红红的,跟旁边的桃花一样,不,比桃花还要好看!”

徐静愣了下,笑着缓缓地摇了摇头,像是有片刻的失神,可脸色随即便又冷了下来,盯着小侍卫正色说道:“这样的浑话对着老夫说说也就罢了,要是让别人听了去,你怕是活不久了,你可知道麦将军的外号叫做什么?”

小侍卫见徐静突然变了脸色,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徐静。徐静缓缓地说道:“玉面阎罗,野狼沟之战,麦将军一把大刀砍死了二十三个鞑子,杀得北漠鞑子闻风丧胆。她这人脾气虽好,可最恨别人说她长得好看,以后这话要是让她听见了,你这脑袋老夫可保不住,这样的话可不许再说。”

小侍卫被徐静阴森森的话吓得脸色煞白,忙结结巴巴地应道:“是,再——再也不敢说了。”

徐静没再说话,默默转回身又往山坡下走去,心中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嘴角慢慢扬了起来。

再说阿麦带着张士强往军营而来,因为跑大营的次数多了些,和守辕门的小校都混了个脸熟。见到阿麦过来,早就有相熟的小校过来打招呼。阿麦平日里待人极随和,都一一应承了,这才带着张士强往商易之的中军大营走。待来到商易之帐外,见有侍卫在外面守着,阿麦略微停顿了下,上前恭声询问元帅是否在帐内。那侍卫连忙向阿麦行了军礼,回答说商易之并不在大帐之中,至于去了哪里,他也不清楚。

听到侍卫如此回答,阿麦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不知为何,她似乎总有些怕见商易之。现在听到商易之不在帐中,心里反而觉得轻松,走开了几步便吩咐张士强赶紧去把放在营外的东西拿来,回来直接去张侍卫官处找她便可。

张士强一溜儿小跑地往营外跑,阿麦直到看着他的身影不见了,这才轻笑着摇了摇头,不急不忙地往张生的营帐处走。来到张生帐外,没想到却看到了商易之的贴身侍卫守在门口,阿麦不由得一愣,反应过来后就想避开,可那侍卫却已经看到了她,出声叫道:“麦将军。”

阿麦无奈,连忙冲着那侍卫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又咧着嘴干笑了下,压低声音问道:“元帅可在里面?”

那侍卫虽不明白麦将军为何要这样小心说话,不过还是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样子,小心地点了点头,小声问道:“您过来寻元帅?小人进去给您通报?”

阿麦连忙摇头,“不用,我还是去元帅帐外等着吧。”说完正想转身走开,谁知帐帘却一下子被人撩开,然后就看到了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江北军统帅商易之。阿麦心中叫苦,脸上却挂上了恭敬的微笑,双手抱拳道:“末将参见元帅。”

商易之点了下头,随意问道:“过来看张生?”

阿麦怎么敢说是过来看张生,来到大营哪里有未见主帅却先私下来探望旧友的道理,于是毫不思索地回道:“末将在大帐处未见元帅,听人说元帅来了这边,便寻过来了。”

商易之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看不透阿麦那点小心思,听她这样说也不点破,只嘴角挑了挑,一边往外走着,一边随意地问道:“这次来大营又有何事?”

阿麦连忙跟了上去,颇有些难为情地答道:“还是为末将营中新兵装备的事情,先不说盔甲,营里新添的三百多士兵手里连称手的兵器都没有,只能先给他们每人一根木棍拿着用,可末将营里精通棍棒的教官都没有。再说,就算棍法练熟了,怕是上阵杀敌的时候……”

阿麦嘴里小声说着,商易之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默默地看着她。阿麦嘴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到最后尾音也都消失了,只低着头不敢再说下去。

商易之叹了口气,说道:“阿麦,在我这里不用玩这些小心思。”

阿麦心中一惊,连忙说道:“末将不敢!”

商易之笑了笑,转身又往前走去,一边说道:“我只能再给你二百把长刀,盔甲五十具,别的,就是我有,我也不能都给了你第七营。”

听商易之能给这些,阿麦心中已是十分知足,像是生怕商易之反悔似的,赶紧冲他行了个军礼,高声说道:“末将多谢元帅。”

见她如此模样,商易之几乎失笑,缓缓摇了摇头。阿麦只装做不见,忙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老老实实走着。走了一段,阿麦心里正核算怎么赶紧把这些东西都要出来带回营里,忽听商易之轻声问道:“在营里可……辛苦?”

话一出口,商易之已察觉自己语气不当,不等阿麦回答便掩饰般地大步向前走去。阿麦微怔,正考虑要不要回答这句话的时候,抬眼却见张士强拎了两只野兔气喘吁吁地从前面跑了过来,她心中暗暗叫苦,一时也忘了商易之刚才的问话。

张士强也看到了商易之和阿麦并肩而来,也许是和阿麦待久了,言行中受她的影响,下意识地竟想转身就跑。心中刚有此念,又反应过来此举不妥,于是便又继续往这边小跑了两步,来到商易之面前行了个军礼,“小人参见元帅。”

商易之看了看他,又瞥了他手中拎的东西一眼。阿麦生怕张士强太过实在回错了话,不等商易之开口就先说道:“这是来的路上逮的野味,末将就想给元帅送过来尝尝。”

商易之了然地笑了笑,先叫张士强从地上起来,这才对阿麦说道:“我这里不缺这些,还是给张生送过去吧。”

阿麦貌似有些为难,“这——”

商易之故意玩笑道:“心意我领了,拿给张生吧。再说你送我两只兔子,我给你二百把长刀,传了出去人家还以为我这里可以用兔子换兵器,都拎了兔子来我这里换装备怎么办?兔子好逮,可我这儿兵器却没这么多。”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阿麦也不再坚持,反正这兔子原本也是带给张生的,既然商易之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她也就跟着一同装着糊涂便是。

张士强刚刚听到阿麦突然说这兔子要送给商易之,本来心里正矛盾呢,现听商易之这样吩咐,便向他告了个罪,赶紧拎着兔子往张生的营帐跑去。

商易之看着还在张士强手里挣扎的野兔,脑子里突然就想到了以前听说过的营里关于阿麦追兔子跑得比细狗还快的笑谈,一时忍不住突然失笑出声。旁边的阿麦被笑了个糊涂,有些不解地看向商易之。商易之掩饰性地轻咳两声,严肃起来,转移话题说道:“前两日接到朝中旨意,要军中上报有功将领的名单,文书来问你的名字怎么报。”

阿麦一愣,听商易之问道:“阿麦,你真名到底是什么?麦阿麦这个名字,真要是报到了朝中,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了。”

阿麦抬头,见商易之的脸上丝毫不见刚才的笑意,眼中难掩凌厉之色,似想看到自己内心中去。她低头思虑了片刻,抬头直视着商易之的视线,沉声说道:“不瞒元帅,阿麦只是乳名,末将本名叫麦穗!”

商易之定定地看了阿麦片刻,见她视线毫不躲闪,终于说道:“那好,就报这个名字了。”

阿麦点头,又听商易之淡淡说道:“你可还有别的事情?如若没有就不用跟着我了,刚才张生还谈起你,你去看看他吧。”

“那兵器和盔甲——”

商易之微微笑了笑,“过两日我让人给你送去。”

阿麦连忙说道:“不用,不用,我还有一伙子新兵等在营外呢,一会儿我们自己捎回去就行。”

见她如此急切,商易之有些哭笑不得,只得说道:“那好,你先去看张生吧,一会儿来大帐取了我的手书,去军需官那里要了便是。”说完不等阿麦回应,他便径直向前走去。

阿麦等商易之走了,这才转回身去了张生的营帐,张士强还在里面和他说着话。张生见阿麦过来,笑道:“我没什么事了,你不用总来看我,再说你现在已是偏将,怎可总来探望我?”

“张大哥又说见外的话。”阿麦说道,上前欲查看张生的伤腿,张生连忙避让开,“没大碍了,军医说再有些日子就能走了。”

阿麦沉默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会不会留下……”

张生笑着截住了她的话,玩笑道:“没事,顶多是跛一点,站着的时候都看不出来,刚才元帅还教给我呢,说以后去相亲的时候骑在马上别下来就行,任是谁家姑娘都看不出来。”

阿麦强自笑了笑,心里明白要是腿跛了,别说是商易之的侍卫官,怕是想要在军营里再待下去都难。现如今见他笑得这样轻松,阿麦心中更觉难受,只说了几句便找了个借口从张生那里出来了。

阿麦本想去商易之大帐那里要调拨军备的手书,谁知还没走到帐前就迎面碰到了刚才跟在商易之身边的那个侍卫,竟然是送手书给她,并传话说元帅有交代,说是让麦将军领了东西直接回营即可,不必再去大帐辞行了。阿麦虽不明白自己怎么又招了商易之不待见,只觉这样省事反而更称她的心意,便冲着那侍卫表达了对元帅的感激之情,顺便又赞了那侍卫几句好话,然后直接让张二蛋出大营去叫人,领着人奔了军需处而去。

军需官对阿麦三番五次地过来要东西已经见怪不怪,验过了商易之的手书,利落地点出了二百把长刀和五十具铁质盔甲交给阿麦。

事情都办妥了的时候,日头都还没过头顶。张士强偷偷地捅了捅阿麦,示意这都到晌午了,饭食怎么办?阿麦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日头,又扫了眼军需官,见人家也没有要留自己吃饭的打算,也不好厚着脸皮在这里耗着,干脆就吩咐大伙直接把东西扛上肩,列了队往营外走。

出了大营,阿麦重新安排了一下,体格壮的背盔甲,体格弱的扛长刀,她自己也背了套盔甲在身上,然后招呼二百来号人集合。这伙人天不亮的时候就被她拉出来跑了几十里的山路,直到现在都还没吃上饭,肚子里早就饿得咕咕叫了,阿麦听了也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干脆站在了队伍面前,紧了紧背上的盔甲,大声问道:“大伙饿不饿?”

这话一问出去众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便齐声喊不饿。阿麦却笑了,笑道:“瞎话!肚子都叫得比鼓响了,还说不饿?饿又怎么了?不丢人,本将我也饿了!肚子叫得不比你们声音小。”

众人哄笑,阿麦又喊道:“不过,饿也没事,咱们有法子,大家看我的!”

这些兵大多都是新入伍的,听她这样说都觉奇怪,心道难不成将军还会仙术,能让大伙肚子不饿了?大伙都眼瞅着阿麦,只见她双手持了腰带,一边解开一边说道:“先把腰带都解开,然后——抓住了——使劲!”她说着,双手用力把腰带往紧处一勒,“喏,勒紧点就觉不出饿来了。”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齐声大笑,就连一边的张士强都憋红了脸,使劲地瞪着眼,绷着嘴角,才没笑出声来。唯独阿麦一脸严肃,脸上不带丝毫笑意。众人渐渐察觉,笑声也渐渐缓了下来。

“好笑吗?”阿麦平静地问道。

众人不敢出声,听阿麦又缓缓说道:“这不是笑话,你们落了几顿饭?算上今天晌午的不过两顿,这就饿得走不动了?可我第七营的将士从西泽山引北漠大军入乌兰山的时候,曾经几天都吃不上一顿饭,饿不饿?开头还觉得饿,后面连饿都不觉得了,怎么办?除了勒紧自己的裤腰带没别的法子!”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到后面几乎喊了起来。队伍里一片寂静,人们脸上的笑容都没了,换上了肃穆之色。张士强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眼里竟然蕴起了水汽。

阿麦顿了顿,然后把身体绷得更直,高声叫道:“全体都有!把腰带都给我勒紧!还饿不饿?”

“不饿!”众人齐声喊道,声音震天。

阿麦点了点头,“咱们耽误了晌午饭,不能把晚饭也落下了,全体都有,给我跑步回营!”

山路本就崎岖,众人身上又负了重物,行走起来更加不便,说是要跑步回营,可哪里跑得起来!

俗话说得好:“远道无轻重。”那一套铁甲背在身上,开始时不觉得如何沉重,越往后走越觉得发沉。阿麦耐力虽有,脚力更是比一般的男子都出色,可论到体力上去,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儿身,和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相比就差得多了。山路只走了一半多,她的体力已渐渐不支,脸色由红转白,牙关也不由自主地紧扣了起来。

张士强一直跟在阿麦身后,见她步伐渐渐滞重,就察觉出她已感到吃力。和阿麦相处这些时日以来,他已深知阿麦的脾气,知道要是直接劝她停下休息或是减轻她的负重,她必定不肯同意,于是便故意落下几步,来到后面的带队队正身旁,给他使了个眼色,又看了前面的阿麦一眼。那队正也是个机灵人,见此已明白了张士强的意思,忙往前赶了几步跑到阿麦身边,喘着粗气说道:“大人,兄弟们都有些累了,怕是得歇一会儿。”

阿麦闻言,回头扫了一眼队伍,停了下来点了点头。队正大喜,忙命令队伍停下来原地休息。此令一下,众人便都把身上的负重解下来就地休息,还有不少人连负重也懒得解,干脆就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阿麦已是累得说不出话来,强撑着样子往远处走了走,找了一高处背着人群坐下,这才塌下腰来大口地喘起气来,可没等气喘匀就听到身后传来声响,忙又暗自直了直脊背这才转头望去,却见是张士强跟在后面爬了上来。阿麦不由得松了口气,冲着张士强伸出手去拉他上来,然后又拍了拍身旁的地面,示意他坐下来。

张士强咧着嘴憨厚地笑了笑,在阿麦身旁坐下,见阿麦复又低下头去并不理会自己,便也不多嘴,只从身上的背囊里摸了个杂面馍出来,悄无声息地递了过去。

阿麦微怔,她和所有的士兵一样,也是接连两顿饭都没吃,肚子里早已空荡荡的了,现如今看到这圆生生的杂面馍,脑中还来不及反应,嘴里却已是自然而然地分泌起唾液来。

张士强见阿麦半晌没有反应,还道是她要责怪自己私藏干粮,面上便有些讷讷的,伸在半空中的手不自然地动了下,略带尴尬地解释说:“不是多拿的,是……昨天晚上俺省下来的,所以,所以不算私藏,大人,你——”

阿麦笑了,伸手从他手中接过杂面馍,掰成两半递回半个去给张士强,又把自己手里的半个咬了一口,这才低声笑道:“就是私藏也没事。”她回头看了一眼,见并无人跟来,便又嘿嘿笑道,“做人嘛,不要那么死板,该活络时就活络点。”

张士强被阿麦夸得有点脸红,咬着杂面馍也跟着嘿嘿傻笑。阿麦几口吃完,又仔细地把落在衣襟上的碎屑都一一捡起吃了,这才随口问张士强:“我怎么发现你总是能剩下干粮?营里每人的定额也没那么多啊。”

张士强的面色有片刻的黯淡,沉默了下才低声回答道:“小的时候家里闹过饥荒,饿死了不少人,就记住了俺娘说的话,有吃的时候能省就省下点,省得下一顿挨饿,就算吃不饱也比饿死了强。”

阿麦听完,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觉得刚才吃下去的半拉馍馍堵得胃里有些难受。她从地上站了起来,伸手用力拍了拍张士强的肩膀,张了半天嘴才说出一句:“挺有道理。”

阿麦带领众人回到营中时天色已经擦黑,营中的军需官李少朝正站在营门口外慢悠悠地绕着圈子,见阿麦等人从远处过来,这才停了下来,脚下连迈了几步迎了上去。等看清楚大伙身后背的东西,李少朝高兴地嘴一咧差点没笑出声来,可这嘴角才咧到一半,就又看到了自家大人那张满脸泥汗再也俊俏不起来的脸,于是那嘴角又强强地收了回去,只是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营中可还留着饭食?”阿麦问道。

李少朝一边去接阿麦身后的盔甲,一边连声说道:“有,有,有,给大伙备着饭呢,都是干食,还有荤菜呢!”

众人一听,忍不住都欢呼起来,齐齐地瞅向阿麦,只等着她下令去吃饭。阿麦见状也笑了,吩咐李少朝把这次带来的兵器盔甲都点清楚,看是否损坏丢失,然后就赶紧领着大伙去吃饭了。

等阿麦这里吃过晚饭,李少朝那里也已经清点完毕,过来给阿麦回话。阿麦随意地问了几句营里现有的情况,李少朝都详细地答了,说着说着便又把话说到了军队操练上,于是说道:“大人该向元帅再要个好的教头来就好了。”

阿麦闻言抬头看着李少朝不语,李少朝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咧着嘴干笑。

阿麦这才转开了视线,淡淡说道:“要去你去,就这些东西还是我把脸皮在石壁上磨了又磨才从元帅那里讨回来的,你家大人这张脸是已经用完了,没得剩了。”

李少朝被阿麦几句话噎得只能嘿嘿干笑,说道:“那咱们就先等等再说,要不就先在咱自己营里找,总能挑出几个枪棒刀箭好的人来。”

阿麦也点头,她其实也很清楚营里现在确实少一个好教头,可只西泽山一役,营里的老人就死了个七八,现在大多是新招募来的兵蛋子,要想找出几个武艺精通的谈何容易,心道这事也只能暂且押后再说。可事情偏也凑巧,就在李少朝提了这事没多久,老天爷还真给他们送过来一个没得挑的教头来——就是那在西泽山一战中失散的原第七营的校尉营副黑面!

大伙都没想到这黑面还活着,再次相见着实激动,团团地把黑面给围住,七嘴八舌地说得热闹。黑面比原来瘦了不少,面皮更黑了,原来那日他在后阻拦鞑子,身上不知被砍了几刀中了几箭,后来体力不支昏死过去,等再醒过来时战场上早已无人。当地一个猎户把他从死人堆里背了回去,足足养了月余才能爬起身来,一能爬起来他就往乌兰山深处找寻江北军,后来辗转寻到了江北军大营处,商易之留了他几日,便让他回第七营了。

众人听了皆是欷歔不已,不由得想起了惨烈战死的陆刚和杨墨等人。阿麦心中更是复杂,眼前只不停地浮现杨墨最后给她的那个灿烂笑容,一时间竟然连话都忘了说。直到李少朝出来打圆场,阿麦这才惊醒过来。

黑面过来和阿麦见礼,阿麦对他好言抚慰了几句,心中对于黑面的回归却是有喜有忧。喜的是黑面是一员难得的猛将,这下子营中的教头也总算有了着落;忧的却是这黑面本就看不起她,现如今她却又成了他的顶头上司,难免他会不服。

谁知,阿麦这次的担心纯属多余,也不知道黑面来之前商易之交代了什么,总之黑面对于阿麦的安排非但没有抵触,更是少见的配合,这让阿麦大大松了口气。

这样一来,营中人员装备差不多已补齐。这一阵没有什么战事,日子便过得格外快些,眼见着天气一天天变热,江北军在乌兰山中的第一个夏天姗姗而来。

天气越来越热,士兵操练的时候穿得越来越少。到了后来,黑面带头,满校场上都是打了赤膊的汉子,除了一个人——那就是第七营的主将阿麦。阿麦非但每日里军装穿得整齐,就连外面套的软甲都不曾脱下过。最初亲近的几名部下还暗地里夸自家大人那是儒将,和自己这伙子粗汉子不同,可等人们热得都光了脊梁,自家大人的背后也印出碱印子的时候,大家的眼神中难免有些怪异了。

人们私下里难免会议论几句,有次正好被第四队的队正王七听到,王七嘿嘿地笑了两声,瞅了四周两眼见主将阿麦并不在附近,这才嘿嘿笑道:“那是因为咱家大人肉皮子太嫩,又白,太不男人了,哪好意思往外露啊!”

众人哄笑,有人笑道:“那越捂不是越白了?还不如跟咱们一样,脱光了晒上两天,自然就黑得跟炭人一样了。”

王七道:“胡咧咧,咱家大人跟咱们不一样,你看人家那脸色,整年这么晒着也没见黑了多少,还是跟小白脸一样。这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有人故意激王七道:“王七,你就瞎说吧,说得跟你见过大人身上什么色一样,你也就是跟咱们吹吧。”

王七听他如此说,面上便有些挂不住,瞪大了眼说道:“怎么没见过?不瞒你们说,想当初咱和麦大人可是一个铺头睡过的兄弟,不信你去问大人,正经是咱们第四队第八伍出来的!能不知道什么样吗?咱还和麦大人打过一架呢。”

众人都知道这样的事情哪里又能真去和自家大人核实,有人又笑着问王七:“那你和大人打架,谁赢了?”

王七老脸一红,嘿嘿笑道:“咱家大人下手可真狠,真狠。”

众人又哄笑起来,有那老成持重的便劝道:“咱们别私下里议论大人了,省得传到大人耳朵里招惹是非。”

有几个应声说是,其中一个低声道:“咱家大人看着脾气虽好,可军纪管得却严,就前几日那个伍长,还是从西泽山跟过来的,大人一句斩就给斩了。我现在还记得当时大人那脸,冷得跟寒冰似的,只问那小子可记得军法第九条,那小子答了句记得,大人就一句废话也没多说,直接就让人拖出去斩了。”

大伙听了忙都停了嬉笑,有人低声念道:“军法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如有逼**妇女,此谓奸军,犯者斩之。有功又能怎样?那小子自己作的,可怨不得别人。”

众人听了都不住点头。

进了七月,天气更加炎热,有士兵耐不住酷暑,便趁黑偷摸到营前的那条浅河中洗澡,阿麦得知后倒也没有训斥,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在李少朝的建议下干脆定下了法令,每日操练完了,可由各队的长官带着下河去清凉上半个时辰,不过得注意安全,万不可发生溺水事件。

此令一出,全营欢呼,当天散了操便齐齐冲到河里去了。阿麦只远远扫了一眼,就赶紧转身回了营帐,第二日那法令后便又加了一条:注意军容,别脱光了下去,省得被附近的百姓看到不雅。

其实要说热,阿麦更热,可再热她也不敢跟着这群人下河。有次热得实在受不住了,便卷了裤腿和衣袖到水边站着洗脸,可即便这样还得防备着那些不遵法令脱光了下河的。阿麦觉得实在辛苦,干脆连在水边站也不站了,部下问的时候,只推说小时候溺过水,吓怕了,不敢下河。

别人不知怎么回事,张士强心中却明白阿麦的苦衷,可却也没别的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夜里多打上几桶水送到阿麦帐中,好歹也能让她擦洗一下。开始的时候阿麦还用这水,后来干脆连水也不让他打了,只每天半夜便独自一人前去巡营,天亮回来的时候总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张士强心中奇怪,便留了心,等这日阿麦去巡营的时候悄悄地在后面跟了去,见她出了营在四周巡视了一番后又向后山而去。

虽是深夜,可空中有月光照下,倒也能看清山路,张士强远远地跟着阿麦,不多时便爬到了半山处。前方有哗哗的水声传来,张士强白天时倒是曾到过这里,知道前面绕过山壁处便有因瀑布落下积成的水潭。

前面阿麦的身影已经转过山壁,张士强没多想就跟了过去,人刚一转过石壁,便觉得面前一股寒气逼来,吓得他身体顿时僵住,再低头时见自己颈前已经架了把刀。

“你?”阿麦奇道,收回了刀,笑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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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6 02:18:29 | 只看该作者
第25章:鞭责

张士强这才回过神来,答道:“我怕大人一个人有危险。”

阿麦笑了笑,收刀入鞘,说道:“没事,你这样跟着我,要是误伤了你怎么办?”

张士强便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只是——”

阿麦见状,便笑道:“行了,既然跟过来了,就到这边等着我吧。”说着她便转身又往前走去,到水潭边的一块大青石处停下来,转回身对张士强说道,“我下去冲个凉,你在这守着,帮我看着这些人。”

张士强没想到阿麦深夜来此竟是为了洗浴,听她如此说已是窘得脸色通红,忙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我去山壁那边看着人。”说完不等阿麦说话便转身飞快地往石壁那边跑去。阿麦笑了笑,径自把软甲和军装脱下,只剩下里面的裹胸和短裤,扑通一声跳入了潭水中。

张士强这里还没有跑到石壁处,就听见身后阿麦的落水声,脚下一停,脸上不由得更红了,他急忙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停了下来,背对着水潭笔直地站着。等了一会儿,他忽然记起白日里见这水潭深不见底的模样,心里不免一惊,生怕阿麦再出了意外,忙背着身子叫了一句:“大人!”

半天听不到回音,唯有远处瀑布哗哗的水流声,张士强又大声喊了几句,还是听不到阿麦的回音,不禁有些心急起来,顾不上避讳,转身又往那青石处跑,到了那只见到了阿麦脱在青石上的衣物,旁边的潭水早已是一片平静。张士强这下慌了,趴在青石边上只冲着潭中大喊“大人”,到后面又喊起“伍长”来,声音里已隐隐带了哭声。眼见一点动静没有,他这里正要往潭水里跳,忽然见潭水中冒出个人来。

阿麦抹了把脸上的水渍,问道:“怎么了?”

张士强见阿麦安然无恙,忍不住破涕而笑,半晌才说出话来,声音里犹自带着哭音,说道:“我见大人半天没有动静,还以为你溺水了呢。”

阿麦见他又哭又笑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骂道:“傻小子,我刚才潜到对面瀑布那儿去了,没听到你喊。你家大人从小就在河里长大的,就这小水潭怎么会淹死,也忒胆小了点。”

张士强也跟着傻笑起来,忽又见到水中的阿麦还**肩,吓得猛地转过了身去。阿麦虽不甚在意这些,可也不想让张士强窘迫,便悄悄地从水中钻出,胡乱地擦了擦就套上了军装软甲,这才问张士强道:“我还要到山顶上去,你可跟我一起上去?”

张士强红着脸点头,阿麦笑了笑,便带着他往山顶上爬去。两人爬到山顶处,东方已经隐有亮光。阿麦迎风而站,看着远处的山峦,对身后的张士强笑道:“张士强,你看我们乌兰山中的风景可好?”

张士强往远处望去,见晨霭之中山峦起伏各显造化,不由得点了点头。他转头看向阿麦,见她身姿瘦削,发梢犹带水珠,又想她这样辛苦地混在军营之中,且不说每日里为着身份提心吊胆,只每夜里为了洗浴还得到这深山中来就非一般女子可以忍受的,忍不住问道:“大人,你为什么要待在军营?”

阿麦微怔,片刻后才回头缓缓答道:“为了——父辈的荣耀!”

“父辈的荣耀?”张士强迷惑。

阿麦转回身去,迎风张开双臂,闭上眼仰头大声笑道:“嗯,为了父辈的荣耀!”

山风之中,阿麦的衣角翻飞,太阳从遥远的东方跃起,刹那间万道金光射来,给她的身形镶上一道亮边。这个身影落入张士强眼中,竟似欲乘风而去的仙人一般,他愣愣地看着,不禁呆了。

阿麦闭眼站了片刻,待心中澎湃的情感平静下来后这才转回身来,欲行间却见张士强正有些失神地看着自己。她心中微微一惊,面上却不露丝毫,还如平常一般笑道:“走吧,下山。”

阿麦说完便自己率先向山下走去,张士强这时才回过神来,匆忙应了一声后,便追了过去。

两人回到军营时不过是早操时分,黑面正带着士兵在校场上操练,看见了阿麦只远远地点了个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阿麦并不在意,略一点头,然后便把视线投向了校场,默默地注视着那些汗流浃背的士兵们。西泽山一战,第七营损失惨重,原有的人马损失了十之七八,现有的这些士兵大多是战后新招募来的,一部分是从江北其他州县投奔而来,还有些就是乌兰山中的农家子弟。

这些都是南夏的热血男儿,他们现在缺少的只是实战经验而已。阿麦心中默念。

阿麦注视着校场许久不语,身后的张士强也不敢出言打扰,直到看见军需官李少朝从远处往这边而来,这才小声提醒阿麦。

阿麦闻言别过脸来,果然见李少朝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近了才搭讪道:“早啊,大人。”

这显然是没话找话,只看李少朝的神色阿麦就知道他为何来找自己,无非是又想鼓动自己去大营要东西,于是便把视线又重新放回到校场上去,只随意点头道:“早。”

李少朝又笑道:“真是巧,大人,又在这儿碰到您了。”

阿麦心道我每天早上都到这里来看士兵操练,你会真的不知道?心中虽这样想,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还是轻轻点头,“巧。”

见阿麦两次都是这个反应,李少朝面上终有些挂不住了,尴尬地搓了搓手,也学着阿麦的样子,把视线放到校场上那一群赤背的士兵身上。

过了片刻阿麦才转回身来,看着李少朝似笑非笑地问道:“这样就有点不自在了?”

李少朝闻言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嘿嘿笑着。

阿麦又说道:“你家大人我每次去大营打秋风时基本上都是这个待遇,你现在可知道这个滋味如何了?”

李少朝见被阿麦识破了心思,脸上笑得更不好意思了,笑道:“还是大人厉害,卑职这嘴还没张呢,大人就知道要说什么了。大人可别怪我,谁让咱当着这个管家婆呢,可不就是我来这讨人嫌嘛!”

阿麦笑了笑并不搭话,李少朝见阿麦面上并无恼色,又试探地说道:“再说了,张嘴三分利嘛,大人多往大营跑跑,总不见得有什么坏处。何况哪次去没给大人个面子啊,且不说徐先生那里待大人自然是和别人不同的,就连元帅那里……”

李少朝见阿麦瞥向自己,连忙打住了话头,只看着阿麦嘿嘿地笑。阿麦把李少朝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这才淡淡说道:“还记得陆大人曾说过你为人忠厚、不善言谈,每每军事会议上都极少开口,可现今看来,陆大人可是看错了你,我看你倒是舌头上能开花了。”

李少朝只装做听不懂阿麦的暗讽,笑道:“那不是当队正的时候嘛,要讲兵法阵列,卑职还真是说不出什么来,现在管的都是当家过日子的事,卑职难免会话多一些,管家婆管家婆,不婆婆妈妈哪能叫做婆嘛!”

阿麦被李少朝气得无语,只嘿嘿冷笑了两声道:“李少朝,你行,你少跟我磨叽,我既然说了不去就不去,要去要东西你就自己去,我脸皮薄,已经磨穿了,行吗?”

阿麦说完拂袖就走,连操练都不看了,张士强连忙跟了上去,留下李少朝在后面站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小声念叨:“别急嘛,有话好好说嘛……”

阿麦虽不愿再往商易之那里跑,可惜这世事往往是事与愿违的。八月初,商易之向分布在乌兰山各处的江北军各部发出军令,命各营主将于中秋节前齐集江北军大营。

阿麦的第七营离江北军大营最近,收到消息也就最早。军令到的时候,阿麦正召集营里的几个主要军官开每月例行的军事会议,商讨怎样才能增加新兵实战经验的问题。乌兰山之役后,江北军各部和北漠军队之间虽没有再发生大的战役,可小规模的战争却时有发生,双方互有胜负,总的来说还是江北军占到的便宜多,尤其是唐绍义所统领的骑兵部队,更是让北漠人头疼不已。而阿麦的第七营却由于驻地离江北军大营太近,反而一直没有任何战事,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是商易之和徐静有意让第七营休养生息。阿麦心中自然也明白他们的好意,可同时却又清醒地意识到这样下去对第七营来说并不见得是好事,因为只有经过战场上的洗礼才能让这些新兵成为真正的军人。

传令兵把军令送到阿麦手上,阿麦瞅着手中的军令不由得隐隐皱眉,搞不清商易之下这个军令干吗,难不成他现在还有心思聚齐了大家一起过中秋节?

军令在其他几个军官手中传了一圈,众人的脸上也不禁挂上了些许纳闷,齐齐地看向阿麦。阿麦眉间早已放平,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问传令兵道:“可知道元帅此次因何召集大伙?”

那传令兵也是个机灵人物,见阿麦问,略一思量连忙答道:“小人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朝廷里对各位大人的赏赐下来了。”

此言一出,帐中众人面上不禁都透了喜色,早在乌兰山之役之后商易之就把江北军中有功将领的名单上报了朝廷,这都过了大半年,奖赏总算是有了信,大伙心中难免都有些雀跃。倒是阿麦看起来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让人带那传令兵下去好生招待。

待传令兵出去,帐中意外地静了下来。阿麦扫视了一圈,见众人都是一副难掩喜色却又不肯露出来功利之心的模样,心中不禁暗笑。她正要张口说话,却见王七突然站起来说:“别看咱们最近这些日子没打过鞑子,可就凭咱们第七营辗转一千多里引鞑子入乌兰山这一条,大人去了那儿也是头功,少不了露脸。所以大人这次去可不能再和以前一样,只带着张士强一个亲兵爬山翻岭地过去,没得被人看轻了。这回说什么也得讲讲排场,也让其他营部看看咱们第七营的军威。”

众人闻言连忙称是,更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该如何在众营之前亮亮军威来,不过说来说去无非也就是得鲜衣怒马、兵强马壮而已。王七等几个军官越说越是兴奋,唯有军需官李少朝一直沉默着,眨巴着一双细长的眼睛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阿麦含笑不语,静静听着,待众人都说得差不多了,才点头说道:“大伙说得都有道理,不过我们第七营在西泽山之战中损失太严重,虽然军中给我们补了不少,可是家底毕竟不比其他兄弟军营。再说我们又是步兵营,营里总共也没有几匹马,不比唐将军的骑兵——”

话刚说到此,一直沉默的李少朝突然出声道:“这个大人请放心,马匹的事情包在卑职身上,大人只需定下人数即可,到时候卑职一定把马都准备好了。”

阿麦十分意外,想不到一向抠门儿的李少朝能说这话,营中马少,有数的几匹马都让阿麦用来组建了斥候队,并没有配给营中的军官,为了起表率作用甚至就连阿麦自己都没有专用的坐骑,李少朝张口就答应给这次去大营的人员配备马匹,这实在让阿麦感到意外。

“还是算了吧,非战时军官不可调用斥候队的马匹,这是营里早就定好的,再说离大营又不算远,翻山过去半天也就到了,要是骑马走大路反而要绕不少冤枉路。”阿麦说道。

“不!得骑马!”李少朝却少有地执拗起来,“这可关系到我第七营的颜面问题,马匹的事情不用大人担心,包在卑职身上,绝对不会征用斥候队的马匹。”

见李少朝把话说得如此圆满,阿麦心中更是疑惑,奇怪李少朝如果不征用斥候队的马匹的话,哪里还能搞来战马。

八月十四日,阿麦命黑面留守大营,带着亲兵张士强及王七等几个军官前往江北军大营。几个人新衣亮甲打扮好了,李少朝的战马还不见影子,直到眼看就要误了时辰、几人等得都上火了,李少朝才派人来传话说坐骑都已备好,请各位大人直接前往军营辕门即可。李少朝如此神秘,让阿麦心中的疑问更大,王七等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几人来到军营辕门处,果见李少朝牵着几匹马已经等在那里,可一见那马,几人顿时愣了。

王七围着那几匹马挨个儿看了个遍,忍不住大声叫道:“我操,老李,你这也好意思叫战马?这匹,还有那匹,毛都掉秃了,怎么出去见人?”王七头次穿得这样光鲜地前去大营,本是一心兴奋,却没想到李少朝拍着胸口打下包票的战马却是这个模样,满心的期待顿时都变成了熊熊的怒火。

看着那几匹或老或瘦的马,阿麦心中也是不悦,见李少朝还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忍不住冷笑道:“这就是你给咱们第七营准备的颜面?”

李少朝嘿嘿笑道:“一样骑的,一样骑的。”

阿麦冷冷地横了他一眼,突然吩咐张士强道:“卸甲!”

张士强一怔,随口问道:“大人,卸甲做什么,不是还要去大营吗?”

阿麦眼睛却看向李少朝,嘿嘿冷笑道:“不卸甲如何来骑你李大人给配的战马?压坏了这马你李大人少不得又要心疼!”

见阿麦都带了怒色,李少朝却似并不害怕,不论众人如何讽刺挖苦也只在一边赔笑。这样一来,倒像是铁拳打在棉包上,软了吧唧,大伙的怨气想撒都撒不出来。想必李少朝也早已猜到众人的反应,所以愣是把这些马藏到最后才敢露出来。现在大伙都已铠甲在身,又急着要走,想不骑都不行了,你总不能穿着几十斤的铠甲去翻山越岭,如若那样,就算不被累死,到了大营也会被人笑死。

事已至此,阿麦也有些服了李少朝,见王七等人还在抱怨,冷声说道:“够了!都上马吧,别辜负了李大人的一片心意!”

李少朝连忙讨好地牵了匹最为壮硕的马到阿麦面前,阿麦冷哼一声,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其他人虽不情愿,可见此也只好纷纷上马。李少朝充耳不闻大伙的抱怨声,笑呵呵地看着众人离去,直到都看不到人影了,这才转身吩咐一边的小兵道:“赶紧,领几个人去搭个新马厩。”

“马厩?”小兵奇道,“麦大人这回能从大营要回战马来?大营里也没有多余的战马啊。”

李少朝得意地笑了笑,说道:“这次不用麦大人要,自然会有人送咱们大人上好的战马!”他见那小兵一脸诧异,又笑骂道,“行了,别问了,等着就知道了。”

小兵满脸疑问地往回走,走了没两步又忍不住回头问道:“那得搭多大的?”

李少朝想了想,嘿嘿笑道:“大点,怎么也得装得下十匹二十匹的吧。”

再说阿麦和王七等人,骑了李少朝“精心”准备的战马,眼看日头都已偏西还没看到江北军大营的影子。一伙子人都已经饿得是前心贴后背,就连骂骂咧咧抱怨了一路的王七到后来也饿得没话了。

几人骑着马正踢踏踢踏往前慢慢晃悠,突听后面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阿麦等人都回头看去,见十几匹健马由远而近飞驰而来,眨眼工夫就要到了眼前。众人不自觉地都往道路两边让去,刚避到路边那十几骑已在眼前一掠而过,耳边只听得马蹄声又密又急如同惊雷一般,马蹄踏地带起的尘土扑面而来,灰尘之中竟然连人影都没能看清楚。

不过十几个人的骑兵队竟能有如此声势,众人不由都被震得有些愣了。

阿麦正暗自纳闷这是哪营的人马竟然如此张扬,却见其中为首的那一骑突然在不远处猛地停下,他身后的骑士也纷纷跟着勒马,十几个人齐齐地停了下来。那人回身向阿麦处望过来,片刻后才出声喊道:“阿麦?”

阿麦闻声略怔,就见那人又掉转马头跑到自己马前勒住了坐骑,笑呵呵地看着自己叫道:“阿麦。”

“唐大哥!”阿麦又惊又喜,没想到来人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唐绍义。

唐绍义身穿战袍戴盔披甲,黝黑的面庞上难掩意气,向阿麦笑道:“刚才过去时晃了一眼觉得像你,没想到果然是你。”

阿麦笑道:“唐大哥还能晃了一眼,你刚才过去时我可是连你人影都没能看清楚。”

唐绍义闻言咧嘴笑笑,解释道:“看天色不早了,所以跑得有些急。”

阿麦这行人中,张士强、王七等人是早就认识唐绍义的,其余不认识的听闻他竟然是江北军的骑兵主将唐绍义,也纷纷上来见礼。唐绍义一一还了礼,又冲着张士强笑道:“张二蛋吧?可是显高了不少。”

张士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麦笑着说道:“他已经改了名字,叫张士强,现在是我的亲兵队长。”

“张士强,嗯,好名字。”唐绍义赞道,又转头冲阿麦说道,“前面还有你认识的人,你可猜不到是谁。”

阿麦奇道:“是谁?”说着便向等在前面的那些骑士望过去,见其中一人策马越众而出也往这边驰来,到了近前冲阿麦笑着招呼道:“麦将军。”

“张大哥!你怎么会——”

张生知阿麦要问什么,只是笑道:“我现在已是唐将军手下的一名骑兵校尉,想不到吧?”

阿麦摇头,乌兰山之战中,张生为救阿麦被常钰青挑落下马,混乱之中又被战马踩断了腿骨,后来伤虽好了可却落下了个跛脚,阿麦只道他会因此退出军中,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唐绍义身边看到他。

“是我自己向元帅要求到唐将军手下做骑兵的,幸好唐将军不嫌弃我这个跛脚。”

“幸好没有嫌弃,”唐绍义笑道,“不然哪里能求得这样一员悍将,现如今草原上谁人不知我军中有个拼命张郎?男人恨他恨得要死,女人却爱他爱得要死。”

众人哄然而笑,张生只是含笑不语,待众人都笑过了才提醒唐绍义道:“将军,时辰不早了,我看你和麦将军不如边走边聊。”

唐绍义点头,阿麦也连忙称是。唐绍义策了马和阿麦并缰而行,张生却故意落后了一步,和王七等人随意闲谈起来。

阿麦和唐绍义自乌兰山一战后就再没见过面,阿麦被商易之留在大营近处休养生息,唐绍义被放出去带领着骑兵部队转战西胡草原和江中平原。只不过短短半年时间,他就闯出了名头,不但成为悬在北漠陈起大军腰腹上的一把锋利的匕首,而且还成了扎在西胡单于心头上的一根利刺。只因北漠常钰青偷袭靖阳边军时曾借道西胡东境而过,这便让唐绍义有了借口报复。他时不时地就去西胡的小部落劫掠一番,等西胡再集结好各部的军队而来时,他却又已经横穿乌兰山脉到了豫北地区,出人意料地偷袭了北漠军的某个分部。这种看似有些无赖的打法让唐绍义掠得了大量的财物和战马,使原本不足三千人的骑兵部队很快就扩张到了近万人,一跃成为江北军中的第一主力部队。

阿麦和唐绍义两人边行边谈,由于阿麦这边的马匹跑不起来,唐绍义那边只好放缰缓行,直到天黑时分众人才到了江北军大营。负责接待的军士把众人迎进大营,阿麦吩咐手下的军官随人去吃饭休息,自己却和唐绍义先去见江北军元帅商易之。

两人刚走到商易之居住的小院外,商易之已经得到消息迎出了院门。阿麦只一看商易之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就知道他不是来迎自己的,于是便很自觉地慢了半步落在唐绍义身后。果不出她所料,商易之见唐绍义欲单膝跪下行礼,连忙向前抢了两步满面笑容地托起唐绍义,而她这边都跪下把礼行全了才换来商易之随口的一句,“免礼吧。”

阿麦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分量无法和唐绍义比,所以并不在意,抬头见后面跟出院门的徐静正眯缝着小眼睛笑着看自己,又老老实实地向他行了个军礼。

徐静笑着问阿麦道:“你的那些新兵练得如何了?”

阿麦答道:“黑面正在教他们步射。”

徐静点了点头,故意拉长了声音说道:“哦,原来如此,难怪这几个月不见你带着你那些新兵练腿脚了,你这些时日不来大营,老夫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阿麦知徐静是故意取笑,只是不好意思地笑,并不答话。

徐静又上下打量了下她,随口笑道:“像是壮实了不少,可见你们第七营生活不错啊。”

阿麦脸上笑容一僵,面上不禁露了些尴尬之色。

商易之本和唐绍义走在前面,闻言也回头扫了阿麦一眼,视线滑过阿麦胸前时表情微怔了下,随即便又闪开了视线。阿麦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面上一红,下意识地微微含胸。

也许是最近半年生活比以前安逸了太多,她那原本并不明显的女性特征在这半年突然就蓬勃发展了起来,阿麦心中虽然着急却一点办法没有,只能把裹胸缠得越来越紧,可即便这样,胸口也不像以前那样一马平川。如若阿麦是个身材粗壮的汉子,就算有这样的胸部人家倒也不会觉得如何,可她偏偏身材高挑瘦削,这样的身材有着这样发达的“胸肌”着实惹眼了些。为了不让胸部显得这样突兀,阿麦无奈之下只好把腰腹也都垫上衣物缠了起来,起码这样看起来让人觉得她是粗壮了些,而不只是胸肌发达。

商易之移开视线后面不改色地回过头去继续问唐绍义一些军中的情况,阿麦脸上却仍有些不自在,不禁恼恨徐静这老匹夫故意给她难堪。其实阿麦这次却错怪了徐静,徐静人虽然老谋深算,也早已识穿阿麦的女子身份,可在这种事情上却知之甚少,只当阿麦是胖了些,压根儿没往别处想。商易之却不同,想当初在京城里也曾是有名的风流公子,眼光何等毒辣,只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徐静那里尚不知自己话里的问题,犹自说道:“不过你这安逸日子也该到头了。”

阿麦见徐静终于转开话题,忙问道:“先生此话怎讲?”

徐静笑道:“你们第七营足足养了半年了,也该出去练一练了。”他见阿麦仍是面露不解之色,神秘地笑了笑,瞥一眼走在前面的商易之,压低声音向阿麦说道,“你且等着,元帅这回对你们第七营早有安排。”

阿麦欲再细问,徐静却再不肯透露什么,她只好忍住了心中的疑问,跟在徐静身后进入屋中。

商易之和唐绍义已站在沙盘前讨论着骑兵部队下一步的军事计划,徐静也走过去站在一旁静静听着,时不时地捋着胡子轻轻点头。阿麦为避嫌并未凑前,眼光在房中转了一圈后便落到了旁边书案上。

商易之无意间抬头,恰好看到阿麦正在盯着自己的书案愣神,不由得顺着她的眼神看了过去,见不过是一本扣着的《靖国公北征实录》,自己闲暇时翻看的,军中十分常见的一本兵书,没想到会让阿麦看得如此专注。

徐静瞥见商易之看阿麦,捋着胡子了然地笑了笑,冲阿麦笑道:“阿麦,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过来听听。”

谁知阿麦却如同充耳不闻,仍出神地盯着书案。

徐静只得又放大了声音叫道:“阿麦!”

这一次阿麦猛地惊醒,却没能听清徐静之前喊她做什么,只好回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徐静。徐静等人还是第一次看到阿麦的眼睛中如此真切地透露出茫然的神色,心中都不觉有些诧异,一时间三人都瞅着阿麦,谁都没有开口。

唐绍义首先反应过来,笑着替她解围道:“徐先生叫你过来一起听听。”

阿麦连忙应了一声,走到沙盘旁垂手站在唐绍义一旁。对面的商易之只抬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指着沙盘上一处继续问唐绍义道:“你打算这一次从这里穿过?”

唐绍义点头道:“是,末将已经派人探查清楚,这里有条狭长的山谷,被当地人称为‘棒槌沟’,东宽西窄,最为狭窄处只容两骑并行。虽然从这里通过后还要转向南,多走三百多里,不过安全性却要高得多。”他又指着另一处说道,“上次偷袭鞑子豫南跑马川兵营是穿秦山谷口而过,完全是欺陈起自负,想不到我们会用他自己的招数。这一次如若还要从这里通过,怕是陈起早已有所准备,所以末将就想这一次不如走这棒槌沟。”

商易之低头看着沙盘沉思不语,倒是徐静问道:“唐将军是否想过棒槌沟如此地形,如若那陈起在此处设伏,则我军危矣。”

唐绍义答道:“先生不必担忧,一是此处极为隐秘,若不是我军中有当地来的士兵也不会知道还可以经此处穿过乌兰山脉。二是我军刚刚偷袭过一次鞑子设在跑马川的兵营,他们必然想不到我们还敢再次袭击那里。而且根据探子的回报,鞑子跑马川兵营被袭后,陈起反而把给周志忍筹备的粮草从卧牛镇偷偷转移到了此处,可见他也不会认为我们还会去跑马川。”

一席话说得徐静微微颔首,可商易之却依旧沉默。唐绍义见商易之始终没有表示,忍不住问道:“元帅如何看?”

商易之想了一下这才答道:“如若我是陈起,当会在棒槌沟设伏。”他抬头见唐绍义等人都看着自己,又解释道,“北漠皇帝正在豫州,上次绍义偷袭了跑马川就已经让陈起面上很是无光,他必然会加倍小心,尤其是这些粮草是他给周志忍攻泰兴备下的,更是不容有失。他已经吃过你一次亏,必然会细查所有能从西胡草原去往江中平原的道路,而且不论是跑马川还是卧牛镇都会有重兵把守。”

商易之的一席话说得唐绍义和徐静都沉默了,细一思量也觉有理。唐绍义浓眉微皱,又凝视了沙盘片刻,抬头问商易之道:“这么说我们就没法动这批粮草了?”

商易之缓缓摇头,“不,动得。”

徐静也捋着胡须轻笑道:“不错,动得。周志忍领了大军围困泰兴,鞑子皇帝又坐镇豫州,这两处都极占兵力,再加上常家领兵东进,又分去不少。陈起手中兵力有限,不可能在每个地方都重兵把守,所以不论是秦山谷口、棒槌沟,还是跑马川、卧牛镇,必然都是一虚一实,我们只要能看穿他的虚实,一切都好说。”

“那先生觉得谁虚谁实?”唐绍义忍不住问道。

徐静含笑看了商易之一眼,答道:“老夫的看法和元帅相同,陈起此人自负多疑,善用疑兵,应是秦山谷口为虚棒槌沟为实,伏兵很可能就在棒槌沟,而粮草却依旧放在了卧牛镇,说是转移到了跑马川不过是给我们耍的花枪,转移过去的怕不是粮草而是伏兵。”

徐静说完又转头看向阿麦,问道:“阿麦,你认为呢?”

阿麦想不到徐静会问到她头上,微微一愣后才答道:“阿麦猜不透。”

徐静知是阿麦圆滑,笑了笑又问道:“如若你是唐将军,你会如何?”

阿麦见徐静仍然追问,又见商易之和唐绍义二人都看向自己,略一思量后说道:“那我还是走棒槌沟,偷袭跑马川。”

商易之追问道:“为何?”

阿麦答道:“我既然猜不透陈起的心思,那干脆就只管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既然探到了棒槌沟这条路无人知晓,自然要走棒槌沟。探子既然报来陈起把粮草转移到跑马川的消息,那我就去偷袭跑马川了。”她见他三人仍是注视自己,又接着说道,“这就像是两个人猜拳,石头剪子布你总得出一样,如果非要猜出对方出什么的话那转的弯可就多了,转转反而把自己转糊涂了,还不如自己想出什么就出什么。”

商易之等人俱是一愣,细一琢磨阿麦说得倒也有些道理,可是又觉得如若只凭个人感觉行事就像赌博一般,太过冒险。

其实,阿麦的这种做法倒不是赌博,而是基于她对陈起十分熟悉的基础上做出的推断。他们曾朝夕相处八年,对于陈起的脾性,这些人中怕是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徐静所言不错,陈起极其自负,如若是他来偷袭的话,必然会极大胆地走秦山谷口,所以他也会猜测唐绍义也会如此,如此一来他重兵防守的就会是秦山谷口。阿麦又深知陈起心思缜密,考虑事情总喜欢比别人更深一步,对待他这样的人,心思简单反而成了上策。

阿麦虽然说得简单,心中早已把其中曲折都想透了,不过如若想要和这三人说清楚,必然就要牵扯出她和陈起的往事,所以见那三人都沉默不语,也不再多说,只静静地站在那里。

几人都还在沉思,门外有侍卫禀报已把晚饭备好,商易之这才笑道:“只顾着拉着绍义谈论这些,却忘了绍义是远道而来。今天就说到这里,吃过晚饭先去好好休息一晚,明日我们再细说。”

侍卫把酒菜抬入屋内,阿麦曾给商易之做过一阵子的亲卫,这样的活也没少做,于是习惯性地站起来帮忙摆酒布菜。唐绍义见她如此一时有些迟疑,正要立起却被徐静偷偷扯住了衣袖,见徐静笑着冲他微微摇头,果然就听商易之说道:“阿麦,你且坐下,让他们摆即可。你现在是我一营主将,不是我身边的亲卫,用不着你来伺候。”

阿麦闻言坐下,心中却暗道你如若真把我当一营主将,为何对我还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我也没见你对其他的主将这个态度啊。

晚饭有酒有菜倒也丰富,不过因桌上有商易之,阿麦虽饿却不敢放开吃。唐绍义能饮,却又不好和商易之、徐静敞开了喝,所以一顿饭吃得很是平淡。

晚饭过后,唐绍义和阿麦告辞出来。出了院门,唐绍义见左右无人,问阿麦道:“没吃饱吧?”

阿麦不避讳唐绍义,摸着肚子笑道:“嗯,守着元帅和徐先生吃饭,觉得筷子都沉。”

唐绍义听了低声笑道:“我早就看出来了,陪着长官吃饭本来就是煎熬。走,去我那里,咱们再好好地喝一场。”

阿麦有些迟疑,“不好吧,刚从元帅这里吃了的,要是被元帅知道了怕是要挑理的。还是算了吧,我回去让他们随便找些东西来垫垫肚子就行,大哥也赶了多日的路了,回去早点歇着吧。明日军中必定还会有晚宴,到时候我们兄弟再好好喝一场。”

唐绍义却笑道:“我有法子,你先在这等我一会儿。”说着不等阿麦答应就大步离开。

阿麦不知唐绍义想到了什么法子,只得在原处等着。一会儿工夫唐绍义就回来了,手中还多了个大大的皮囊。阿麦疑惑地看唐绍义,唐绍义却笑而不语,只用手推了推阿麦的肩膀,说道:“走,我们去营外。”

阿麦半信半疑地跟着唐绍义往营外走,两人转到大营后的一处山坡上,唐绍义把手中的皮囊往地上一丢,笑道:“今天我们兄弟就提前在这里过中秋。”

阿麦这时已是猜到那皮囊中定然装了酒肉,上前毫不客气地解开皮囊拿出里面的肉干和酒囊,自己先尝了块肉干,又顺手把酒囊扔给唐绍义,笑道:“好,那小弟我就不客气了。”

唐绍义接过酒囊大大地喝了口酒,然后仰面躺倒在草地上,望着半空中的明月叹道:“今天的月亮真圆啊。”

阿麦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说道:“大哥,今天还不是中秋呢,只听说过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的,还没听说十五的月亮十四圆的呢。”

唐绍义却没笑,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道:“圆,比我们在汉堡的那夜圆多了。”

一提到汉堡的那夜,阿麦脸上的笑容也一下子散了下去,脑中又浮现出那如同地狱一般的汉堡城,火光血光、哭声喊声……还有那根本就没有月亮的夜空。

“也不知秀儿现在如何?”阿麦问道。

“我曾让人查访过,还在石达春的城守府里,好在石达春还算有些良心,没把小公子和徐姑娘交给鞑子。我原本想过把他们偷偷接出来,可咱们现在都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人,让他们两个跟着咱们还不如就留在豫州的城守府里安全些。”

阿麦点头道:“的确,在那里也好。”

唐绍义往口中倒了一大口酒,又说道:“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我现在看着天上这月亮就如同做梦一般。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汉堡,和一帮兄弟们喝酒,可如今那帮兄弟就只剩我一个,其他的都没了,尸骨埋在哪里都不知道。阿麦……”唐绍义转头看阿麦,“你说这会不会只是个梦?你,徐姑娘,还有这江北军大营都只是梦里的,会不会等明天我酒醒的时候,我还只是汉堡城里的一个小小校尉,那帮兄弟们还会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眼前?”

阿麦心中也是伤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唐绍义怆然地笑笑,把酒囊丢给阿麦,“你能喝酒,我看得出来。”

阿麦笑了笑,也学着唐绍义的样子仰头把酒倒入口中,喝了一通后才停下来,颇为自豪地说道:“那是,我家可是专门酿酒的,我爹酿的酒那是我们镇上的一绝。”

“我爹是个秀才,”唐绍义笑道,“做梦都想让我能考个状元什么的光耀门楣,可惜我偏偏背不下书去,后来干脆就偷着跑出来参军了,现在他怕是还不肯认我这个儿子呢。你呢,阿麦?为什么一个人去汉堡?”

阿麦沉默良久,唐绍义见她如此知她必然有不愿人知的往事,便转开话题说道:“尝着这酒如何?这可是草原上有名的烈酒。”

“他们都死了,”阿麦却突然说道,“已经死了五年了。”

唐绍义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走到阿麦身旁,用手大力按了按她的肩膀。阿麦却抬脸冲着他笑,“我这个梦是不是比你做得久多了?”

“今天咱们不在这里说这个,过节就得喝酒!”唐绍义大声说道。

“好,喝酒。”阿麦爽快说道。

两人对月痛饮,草原上的酒烈,两人又都喝得快,饶是唐绍义善饮也已是带了醉意,阿麦更别说,她早已没有了平日里的谨慎小心,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一边举着酒囊,一边大声地念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不对……”唐绍义坐在地上喊道,“你喝多了,数错了。”

阿麦醉眼惺忪地看他,然后又认真地数了数地上的影子,哈哈大笑,“嗯,是不对,应该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四人。”

阿麦与唐绍义两人喝得极多,到最后都醉倒在地上,两人抵背而坐击剑放歌,阿麦嗓音喑哑,每每唱到高处便会突然没了动静,唐绍义便笑她道:“瞧你这哑巴嗓子,平日里听着还行,一到真章上就不行了吧!”

阿麦的脸早已喝得通红,争辩道:“我以前也不是没有清脆好听过。”

唐绍义哪里肯信,阿麦见他不信梗直了脖子欲再反驳,谁知却又突然打住了,只是沉默地喝起酒来。

阿麦回到自己房中时已是半夜时分,张士强仍点着油灯坐在房中等她,见她回来忙迎了上来。

“先不忙别的,去帮我倒杯茶来。”阿麦在椅子上坐下,捏着太阳穴说道。

张士强连忙倒了杯茶端过来,问道:“大人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和唐将军去喝酒了。”阿麦接过茶杯一口气喝干,放茶杯时却看到桌上多了本《靖国公北征实录》,不由得一愣,问张士强道,“哪里来的?”

“是元帅送过来的。”张士强答道。

“元帅?他来过这里?”阿麦惊问道。

“元帅晚上来过这里,我说要出去找你,元帅没让,只留下这本书就走了。”

阿麦拿起书来翻看,心中讶异商易之为何专门给她送来这本书,只是因为她曾在他那里留意过此书,还是说他发现了什么?阿麦一时心思百转,只觉得本就有些昏沉的头更疼了起来。

张士强见阿麦脸上神情变幻莫测,也紧张起来,问阿麦道:“大人,出了什么事?元帅送这书还有别的意思吗?”

阿麦自己也不知道商易之送这书来是什么意思,又怎么来回答他的问题,再说她又不愿和张士强说太多,勉强笑道:“没事,这书是我今天在元帅那里翻看的,想是元帅希望我多学习些兵法吧。”

张士强不解,“那这是好事啊,大人为何还——”

“我只是怕和唐将军私下饮酒会惹元帅不悦,毕竟这算是违反军纪的事情。”阿麦打断张士强,又说道,“再者说部下私交过密总会惹长官不喜,这是常理。”

见张士强仍是一脸担心模样,阿麦笑道:“没事,咱们元帅不是心窄之人,别担心了,快去睡吧,明日还有得忙呢。”

听阿麦如此说,张士强这才将信将疑地离去。

阿麦也懒得脱衣,只和衣往床上一躺,但想要入睡谈何容易,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眼见着窗外已蒙蒙发亮时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只听得张士强在外面把门拍得砰砰作响,喊道:“大人,大人!”

阿麦从床上爬起身来去开门,脚一沾地就觉得一阵眩晕,一下子又坐回到了床上,只觉头痛欲裂,反比昨夜时更重了三分。

张士强只当阿麦还在沉睡,还在外面拍着门,“大人,该起了,元帅命各营人马齐聚校场呢。”

王七等人早已披挂整齐等在院中,见阿麦久无动静,王七忍不住问张士强道:“大人怎么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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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6 02:19:10 | 只看该作者
第26章:好兄弟

旁边另外一名军官横王七一眼道:“胡说,大人好好的能出什么事?”

几人正低声嘀咕阿麦已打开房门走了出来,众人见她果然面色苍白心中都有些诧异,唯有张士强知道她是昨日饮酒太多,想要问她是否需要他去寻些醒酒的东西来,却又怕别人知道她私下和唐绍义纵酒,只得把话压在了舌下。

阿麦见众人都在等自己,歉意地笑道:“可能是昨夜受了些风,睡得沉了些,让大伙久等了,实在抱歉。”

这世上哪里有长官对自己说抱歉的道理,众人听她如此说都道无妨,有几个周全的还上前问阿麦现在如何,是否需要找个郎中来。阿麦推说不用,见时辰已晚忙领着众人往校场赶,一路上大伙都走得匆忙,可到达校场时还是晚了些,虽然没有误了时辰,可却成了最后到的一营军官。

阿麦不敢多说,只低着头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定。商易之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转回身去对前来宣旨的官员说道:“请大人宣旨吧。”

那官员展开圣旨开始宣读,阿麦凝神听着,只觉得言辞晦涩难懂,听了半天也只懂了个大概。待圣旨宣读完毕,商易之领着众人谢恩,然后又派人送那官员先行去休息,这才转回身来面对众人。

阿麦见商易之眼神扫过众人之后便往自己身上投了过来,忙心虚地避过他的视线,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果然就听商易之寒声说道:“来人,将第七营主将麦穗拉下去鞭责二百!”

在场的军官闻言都是一愣,唐绍义反应过来后就要出列,却被身边的张生死死拉住胳膊。众人还在发愣,两个军士已上前架了阿麦要走。唐绍义见此,再不顾张生的暗示,一把甩开他的手臂,上前一步单膝跪下说道:“请元帅饶过麦将军。”

其他军官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跟在后面求情。商易之看一眼垂头不语的阿麦,对众人冷笑道:“还要饶过?慢军当斩,只鞭二百已是饶她,你们还要我如何饶她?”

众人听后,均是一愣。

第七营的其他军官因官阶低微本在后面,这时也走上前来,齐刷刷在阿麦身后跪下,喊道:“麦将军迟到只因我等,我等愿替麦将军受罚。”

商易之面上笑容更冷,说道:“本就少不了你们的,不过既然你们愿意替她受罚,那我就成全你们。来人,全部拉下去鞭责四百,把他家将军的也一起打了。”他说着又看向阿麦,吩咐军士道,“把麦将军放开,让她去监督施刑。”

架着阿麦的那两名军士退下,阿麦这才抬起头来默默地看了商易之片刻,然后平静地说道:“末将犯法何须部下来顶,再说他们迟到均因我睡过了头,责罚理应我来受。我营中在此一共五人,算上末将的一共是一千二百鞭,末将领了。”

各营将领听阿麦如此说均是大惊,鞭责虽然是示辱之用的轻刑,可这一千二百鞭要是打下来,铁人也会被打烂了,何况血肉之躯?就算行刑者手下留情能留你一口气在,这人身上可是连一块好皮肉也不会有了。众人皆知阿麦乃是商易之的亲卫出身,又和军师徐静的关系非比寻常,向来深得商易之和徐静的青睐,不知今日这是怎么了,商易之竟然只因她是最后一个到就要鞭责于她,而她更是发犟,自己要领一千二百鞭。

商易之怒极而笑,望着阿麦道:“好,好,来人,给我拖下去打!”

“元帅!”唐绍义膝行两步,抬头说道,“元帅,麦将军只是晚到并非误了时辰迟到,况且是昨夜——”

“唐将军!”阿麦出声喝道,“我第七营的事情与唐将军何干?”

“阿麦!”唐绍义叫道,转头又求商易之道,“元帅,打不得!”

众人也忙跪下替阿麦求情,校场之上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得到消息赶来的徐静看到的就是这个混乱场面。

徐静虽然名为军师,实际上却只是商易之的幕僚,并无军衔,所以今天也乐得躲个清静,并没有前来校场。谁知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听人来报说商易之要鞭责阿麦。徐静开始只道是商易之吓唬阿麦,所以也并未着急,只背着手慢慢悠悠地往校场走,还没走到半路又迎面撞上了赶来报信的小侍卫,这才知道商易之是真发了火,不但是真要打阿麦,还要鞭责一千二百鞭。徐静乍听这数一愣,心道这真要打了,且不说阿麦的身份要露馅,性命怕是都保不住了。徐静这才赶紧一溜儿小跑地往校场赶,来到校场正好看见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阿麦被两个军士架着正要往外面拖。

“元帅,打不得!”徐静急忙喊道。

商易之见是徐静来了,面色稍稍缓和了些,叫了徐静一声“徐先生”,然后才压着怒气问道:“她坏我军法,如何打不得?”

徐静见商易之如此问,心中不禁大大松了口气,如果商易之真想打死阿麦的话,绝不会如此接他的话,他既然这样问了,明摆着就是想让自己给他个台阶下。只是不知这阿麦如何惹了他,又让他无法下台才会惹他如此发怒。

徐静心神既定,便轻捋着胡须微笑道:“不是打不得,而是一千二百鞭打不得。”

“先生此话怎讲?”商易之问道。

徐静看一眼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的阿麦,又扫一眼跪在地上急切看着自己的唐绍义等人,含笑说道:“麦将军有错,自然打得她的二百鞭,但是她营中部下的鞭子却不能由她来替。军法非同儿戏,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怎容他人来替?如若这样,那以后他人犯法如何处置,是否也能找人来替?长官可以替部下挨鞭子,那么部下是否可以替长官掉脑袋?如此下去,置军法威严于何地?”

商易之沉默不语,徐静见此又转向跪在地上的王七等人,问道:“老夫这样说你等可是服气?”

“服气,服气,我等心服口服。”王七等人连忙答道,“我等愿领二百鞭责。”

徐静微笑,转身又看向商易之,“元帅意下如何?”

商易之瞥一眼阿麦,缓和了语气说道:“先生言之有理。”

“既然如此,麦将军违反军纪理应受鞭责二百。不过——”徐静停顿了下,接着说道,“老夫昨夜见过麦将军,麦将军的确是因身体不适才会来晚,元帅可否容老夫替她求个情,这二百鞭暂且记下,等她身体好了再责。”

徐静说完笑着看向阿麦,等着阿麦的反应。阿麦心思何等机敏,当然看出徐静这是让自己赶紧向商易之说句软话求饶,但不知为何,或许是这些年来她已经跪了太多次,她这一刻一点也不想向商易之跪地求饶,哪怕是用鞭子打死了她也不肯服软。

商易之冷冷地看着阿麦,等着她的反应。

阿麦抬眼和他对视,丝毫不肯避让。

见两人如此模样,徐静正奇怪间,就听阿麦淡淡说道:“末将谢过先生好意。不过部下因我受责,我怎能独善其身?末将身体已无碍,愿与他们一起受这二百鞭责。”

此话一出,连徐静也怔住了。商易之眼中寒意暴涨,面上却露出淡淡的笑容来,轻声说道:“那好,既然麦将军身体无恙,那就施刑吧。”

军士架了阿麦等人就走,唐绍义心急如焚,见状还欲替阿麦求情,不料想却被徐静按住了,“唐将军不可。”徐静轻声说道,又冲着张生使了个眼色,张生微微点头,悄悄地往后面退去,可只刚退了两步就听商易之厉声喝道:“张生站住!”

军中鞭刑,受刑者须上身,双臂吊起,不过因阿麦身为一营主将,所以只卸了她的盔甲,并未脱衣。阿麦走上刑台,望了望两侧的绳索,转头对两边的军士说道:“不用缚了,我不躲就是。”

这些军士均听说过阿麦的名头,也不愿过分得罪于她,见此倒不强求。阿麦回身看一眼那执鞭的军士,问道:“听说你们使鞭精准,有种手法就是能打得人皮开肉绽却衣物无损,可是如此?”

那军士不知阿麦为何如此问,只得点头。

阿麦轻笑道:“军中物资匮乏,还请你留得我这身袍子完整,不知可否?”

那军士一愣,他执鞭刑多年,不是没见过上了刑台面不改色的硬角色,却还真没见过像阿麦这样谈笑风生,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别毁了身上衣物的。

见那军士点头,阿麦转回身去伸手抓住两边的绳索在手腕上绕了几圈,说道:“开始吧。”

执鞭军士告了声得罪便开始挥鞭。那鞭子乃是熟牛皮所制,阿麦再怎么狠决也是个女人,不比军中汉子的皮糙肉厚,只几鞭下去就让阿麦面上变了颜色,可她偏偏不肯向商易之示弱,只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肯呻吟一声。那军士见她如此硬气,心中也有些佩服,手下的劲头不禁略收了些,可即便这样,等挨到五十多鞭的时候,阿麦背后已透出血迹来。

唐绍义哪里还看得下去,一急之下冲过来挡在了阿麦身后。执鞭的军士见状只得停下了手,为难地看着唐绍义,叫道:“唐将军,请不要让小的为难。”

唐绍义怒道:“我又没有抓住你的手,你尽管打便是。”

执鞭军士知唐绍义是军中新贵,哪里敢打他,只好停下手站在那里。正僵持间,就听阿麦轻声唤唐绍义,唐绍义连忙转到她面前,见她面色惨白如纸,唇瓣已被咬得渗出血来。

“唐大哥,”阿麦轻唤,深吸了几口凉气才攒出些气力来苦笑道,“你还不明白吗?你越是护我,我挨的鞭子越多。”她见唐绍义明显一愣,只得强忍着背后火烧般的疼痛,解释道,“大哥又不是不知军中忌讳军官私交过密,何苦这样,二百鞭子又打不死我,只不过受些皮肉之苦,挨挨也就过去了,大哥还是让开吧,让他们早些打完了我,我也好少受些疼痛。”

唐绍义咬牙不语,却也不再坚持,默默闪身走到一旁,只眼看着阿麦受刑。

阿麦微微一笑,抬头间,不远处的商易之还看向自己这里,嘴角的弧度不由得又大了些。身后的军士又开始挥动鞭子,阿麦本以为打到一定程度也就不觉得疼了,谁知每一鞭落下去都似抽到了心上,让人恨不得把整个身体都蜷起来。阿麦心中默记着数字,还没数到一百的时候,就觉得意识似乎都要从身体上脱离了……就在疼痛都已快消失的那一刻,模模糊糊地听到张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阿麦再次清醒的时候已是深夜,先是听到外面隐约传过来的喝酒喧闹的声音,睁开眼,张士强正守在床边抹着眼泪,“大人何苦要这么倔,也不想想二百鞭是轻易可以受的吗,这才一百鞭就打成了这样,要是二百都打下来怎么办?”

“才打了一百鞭?”阿麦有气无力地问道。

“嗯,”张士强点头,“元帅说剩下的一百先记着,以后再打。”

“嗬!”阿麦自嘲地咧嘴,“还不如趁着昏死过去的时候一下子打完呢!”她转头,看到张士强眼圈通红,便取笑道,“真丢人,都这么大的人了老爱哭,让王七看到了少不得又骂你。”

“他才看不到呢,他这会儿也正在**趴着呢!咱们营里的人除了我,这会儿都在**趴着呢。”张士强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道,只因他是亲兵,早上并未去校场,反倒逃过了这一劫。

阿麦被他气得一笑,牵扯到了背上的伤口,不由得“哎哟”了一声。

张士强大惊,想要看她背上的伤却又不敢下手。

阿麦费力转头,见自己身上依旧是那件被血浸透却仍然完好无损的战袍,伤口竟然未作任何处理,忍不住骂道:“张二蛋,你死人啊?就不知道替我处理一下伤口?”

张士强被阿麦骂得手足无措,只得答道:“元帅有令,不许任何人帮你们清洗疗伤。”

阿麦一怔,随即便明白了商易之的用意。

张士强犹豫了下,还是小声问道:“元帅是不是已经知道大人的身份了?”

阿麦不语,过了片刻后才答道:“不止元帅,军师也是知道的。”

“啊?”张士强失声惊道。

阿麦苦笑道:“你也是见过我女装模样的,就那个样子稍有些眼力的人就可看出,别说元帅和军师这样的人了。他们怕是早在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才会选我去豫州。”

张士强不由得咋舌,心道元帅和军师果然都是异于常人,他和阿麦一个营帐里睡了多日都不曾发现她是女子,元帅和军师竟然早就知道了。

“还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拿把剪子来把衣服给我剪开。”阿麦吸着凉气说道。

张士强连忙去取剪刀,拿过来了却依旧不敢下手。见此,阿麦无奈地说道:“张二蛋,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保命都是最重要的。”

张士强“嗯”了一声,拿着剪刀的手悬了半天才敢落下,小心翼翼地把她背后的衣服和裹胸布条从两侧剪开,可接下来却又不敢下手了。阿麦被他面红耳赤的模样气得无语,最后只得气道:“出去,出去吧,去看看王七他们如何了,把剪刀和伤药留下,我自己来好了。”

张士强如释重负般长松了口气,把剪刀和药瓶都放在阿麦手边,这才往外走,临出门时又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大人自己能行吗?”见阿麦气极,张士强吓得连忙带上门出去了。

阿麦忍着背后的剧痛强自半撑起身体,外面的衣服倒还好脱,可里面的裹胸布条却早已被污血粘在了背上,阿麦只轻扯了一下就痛得眼冒金星,一下子趴倒在**,半天才敢喘出那口气来,不想眼泪也跟着刷地流了下来。阿麦顿时觉得心里委屈无比,干脆发狠地把一段布条直接硬扯了下来。

阿麦这里正痛得涕泪齐流,就听见张士强又推开门回来了,满腔的怒气顿时冲着他发了过去,“滚出去!”

话未落地,阿麦却愣住了。

商易之看了她一眼,走到床边淡淡说道:“趴好。”

阿麦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地趴回到**,任由商易之替她处理背后的伤口。商易之的动作很轻,可即便这样阿麦还是痛得几欲昏厥。

“可知我为什么罚你?”商易之低声问道。

阿麦松开紧扣的牙关,颤着声音答道:“私自出营,深夜纵酒。”

商易之手中动作未停,静默了片刻后一字一顿地说道:“阿麦,你记住,我容你纵你,不是让你来花前月下、对酒当歌的!”

阿麦连抽了几口凉气,这才敢出声答道:“记住了。”

缓了片刻,她又接着说道:“不过,阿麦也有句话要告诉元帅,我来这江北军也不是为了花前月下、对酒当歌的。”

商易之不再说话,只默默地替阿麦清洗背部的鞭伤。

阿麦不愿在他面前示弱,愣是咬着牙不肯吭出一声来,挨到极痛处,更是痛得她身体都战栗起来。每到此时,商易之手下便会停住,待她身体不再抖了才又继续。他是好心,可怎知这样更让阿麦受罪,就这样断断续续,只把阿麦疼得如同受刑一般,几欲死去活来,冷汗把身下的棉被都浸湿了。到后面阿麦实在挨不住了,只得说道:“元帅,您——能不能干脆些,给我个利索?”

其实商易之额头上也冒了汗,他出身高贵,哪里做过这样伺候人的事情?听阿麦这样说,面上闪过尴尬之色,一狠心把一段紧贴阿麦皮肉的布条一扯而下。

这一回阿麦再也没能忍住,“啊”的一声惨叫出来。

徐静刚推开屋门,被阿麦的这声惨叫吓得一跳,一脚踩在门槛上差点绊了个跟头。他抬头,只见商易之正坐在阿麦的床边,而阿麦却赤着背趴在**,两人齐齐地看向他。徐静一怔,连忙打了个哈哈,赶紧转身往外走,“走错了,走错了。”

“先生!”商易之和阿麦异口同声地喊道。

徐静停下,却没转身,只收了刚才玩笑的口气,淡淡说道:“元帅,我替阿麦从营外找了个郎中来,已等在门外。我找元帅还有些事情,请元帅移步到外面。”

徐静冲着门外点头,一个郎中模样的人哆哆嗦嗦地走了进来。商易之见此默默地从床边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徐静转头看了阿麦一眼,跟在商易之身后退了出去。他两人刚出去,那郎中就一下子跪在了阿麦床前,一边磕头一边求道:“求女将军饶命,求女将军饶命,小人家中有老有小全靠小人养活着,求女将军饶过小人一家性命。”

阿麦看那郎中模样着实可怜,问道:“军师如何交代你的?”

“军师?”那郎中面现不解之色。

阿麦暗叹一口气,说道:“就是刚才领你来的那老头。”

“哦,”那郎中连忙答道,“他问我可擅长治疗外伤,然后许我大量钱财来给您疗伤。”

“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说让我饶你性命?”阿麦不禁问道。

那郎中又磕了个头,带着哭音答道:“您营中就有军医,何须让小人一个山间野民过来,再说小人是被几个换了装的军爷从家中硬掳来的,就是没想让小人活着回去啊。”

阿麦心道这还真是徐静的风格,看来他是想要把这郎中事后灭口的,不过这郎中能想到这些倒也算有些见识。她低头,见那郎中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心中不免有些不忍,思量了片刻后问他道:“我乃是江北军第七营的主将,你可愿在我营中做个随军郎中?”

那郎中略略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阿麦如此问便是要留他一条性命,急忙又连连磕头道:“愿意,愿意,小人愿意,小人谢过女将军。”

阿麦盯着那郎中说道:“以后只能叫将军,如果你要是泄露了我的身份,别说是你的性命,就是你全家人的性命也都保不住。”

那郎中知阿麦这话不是恐吓,又生怕阿麦不肯信他,连忙就要发毒誓,却被阿麦止住了。

“我从来不信什么誓言,”阿麦淡淡说道,“你只需记得我会说到做到就好。”

再说商易之和徐静两人默默而行,直到院外徐静才出声叫道:“元帅!”

商易之站住,转回身看向徐静等着他下面的话,可徐静张了张嘴却又停下了,只看着商易之沉默不语。反倒是商易之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首先说道:“先生想说什么易之已经知道了,先生过虑了。”

见徐静仍带着疑色看向自己,商易之笑了笑,从怀中掏出张纸条递给徐静。徐静诧异地看了眼商易之,接过去借着月光细看那纸条内容,面上的神色也渐渐变了。

“这是今天早上刚收到的消息,还没来得及给先生过目。”商易之解释道。

徐静还有些震惊于纸条上的内容,出言问道:“这消息可是精准?石达春只是降将,陈起会让他知道如此机密的事情?”

“是石达春安排在崔衍府中的一名徐姓侍女传回来的消息。陈起伏兵于秦山谷口,给周志忍筹集的粮草果真全部转移到了跑马川。”

商易之负手而立,看着天空中那轮明月叹道:“果真和阿麦推测的一模一样,只凭借我们昨日所说的只言片语就能做出这样的判断,连我也不得不佩服了。”

商易之转头看着徐静道:“每近她一分,她的天分便让我惊喜一分,先生,你说这样的军事奇才,我怎舍得把她当做一个女子!”

徐静闻言大大松了口气,习惯性地去捋胡须,说道:“那就好,那就好。”他又观察了一下商易之的表情,试探地说道,“不过今天阿麦挨这鞭子……有点屈了她了,她是和唐将军一同从汉堡城死里逃生的,两人可算是生死之交,关系自然非比其他将领。”

商易之沉默片刻,这才缓缓说道:“唐绍义长于勇,先生精于谋,而阿麦却善于断,你们三个人在一起才能撑得住我江北军,但前提就是阿麦不能当自己是个女子,因为唐绍义是个性情中人,而女子一旦牵扯到‘情’字,就会当断不断了。”

徐静不觉点头,想想商易之所言也对,又听商易之竟然把自己和阿麦以及唐绍义放在一起,心中便知他必然还有下文,果然就听商易之又接着说道:“我江北军乌兰大捷之后朝中已经嘉奖过一次,而这次朝中又专门派礼部大员来这宣旨奖赏,除了显示恩宠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想要让我同宣旨官员一同回京城述职。”

徐静心思已是转到这里,便问道:“元帅已经引起朝中忌惮?”

商易之笑笑,说道:“家父领兵在云西平叛,我这里又从青州跑到山里来建江北军,南夏军队十之七八已在我父子手中,如何不引朝中的忌惮?”

徐静缓缓点头,“再加上我江北军发展迅猛,自然会让一些人不放心的。”

商易之笑道:“不错,朝中谁也想不到我一个只知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能在这乌兰山中苦熬下去,而且还熬出七八万的人马来。”

“元帅要跟着他们回京城?”徐静眨着小眼睛问道。

“回去,朝中怕江北军因我离开而军心不稳,所以并没有在圣旨中明言,待我处理好军中事务之后会跟着宣旨官员一同回京。”

徐静又问道:“那将军是想要把军中事务交给唐将军呢还是交给阿麦?”

商易之摇头,“唐绍义非青、豫两军出身,而阿麦又资历太浅,两者现在都不能服众。我打算先交给李泽,此人虽才智平庸,却能识得大局,又出自我的青州军,是可信之人,先生意下如何?”

徐静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道:“也可。”他略一思量,又问道,“元帅可曾想过此去京城可能就有去无回了?朝中既然已经忌惮你父子,自然不会轻易放虎归山。”

商易之自然也早已考虑到了这些,浅浅笑了笑,说道:“往好处想,朝中留我段时间后会放我回来。往坏处打算,朝中极可能会另派人过来接管江北军。”

徐静又追问道:“那元帅还要回京?”

商易之笑了,“要回去的,家母还在京中,膝下只有我一个独子,怎能不回去?难道先生认为我不该回去?”

徐静眼中精光闪现,答道:“回去,自然要回去,依老夫看,元帅不但要回去,而且还要风风光光地高调回去,一旦唐将军事成,则元帅离归期不远矣。”

商易之怔了怔,随即便明白了徐静的意思,冲着徐静一揖道:“多谢先生教我。”

徐静笑了笑,微微侧身避过了商易之这一礼。

商易之站起身来笑道:“今日中秋,我还要去陪陪那礼部的官,先生这里如何?是去与各营的将士们饮酒,还是——”

“老夫自己转转就好,”徐静接口道,他抬脸瞅着银盘一般的明月,笑道,“如此月色,如若照在一堆酒肉之上,太过俗气了。”

商易之笑着点头称是,又和徐静告辞。徐静站在原地,直待商易之的身影渐渐融入月色之中,这才转回身来背着手沿原路往回溜达,却不知又想到了些什么,自己突然嗤笑出声,摇头晃脑地唱起小曲来:“休言那郎君冷面无情,只因他身在局中……”

徐静并没有回自己住处,而是又转回了阿麦那里,敲门进去只见阿麦一人在**盖被躺着,那郎中却没了身影,徐静不禁问道:“郎中呢?”

阿麦背上的伤痛已被伤药镇得轻了很多,听徐静问,便回道:“先生忘了?我第七营除了张士强躲过一劫,其余的都还在**趴着呢,我打发他去给王七他们上药了。”

徐静闻言嘿嘿而笑,走到床边细看阿麦的脸色,见她脸色依旧苍白,啧啧了两声,故意取笑道:“麦将军啊麦将军,你这一顿鞭子却是你自找的啊!明明可以不用挨的。老夫好意帮你,你却顶了老夫几句,这你能怨得了谁?”

阿麦沉默了下,说道:“阿麦可以不用挨鞭子,第七营主将麦穗却得挨。阿麦可以随意地向人下跪磕头求饶,但是麦穗不能!”

徐静听了一怔,颇有深意地看了阿麦一眼,然后笑道:“倒是有些将军的风度了。不过也休要恼恨,元帅虽打了你,可不也亲自过来替你疗伤了吗?想这整个江北大营之中谁人有过如此待遇?”

阿麦恼怒地瞪了徐静一眼,不答反问道:“如若有人先用大棒打了先生,然后再给先生颗甜枣哄哄,先生是否就觉不出刚才的疼了呢?”

“疼,当然疼了,不过老夫这把老骨头可禁不起打,所以只能吃甜枣,挨不得大棒了。”徐静笑道。

“那就活该我要挨大棒?”阿麦没好气地回道。

“瓜田李下,不得不防。”

阿麦又哪里不懂这个道理,可她和唐绍义并无私情就这样被人怀疑着实让她恼恨。

徐静见阿麦如此神情,收了玩笑话正经说道:“阿麦,我想你也明白,元帅这顿鞭子不过只是个警告,虽然唐绍义是难得的一员大将,而你又深得元帅的赏识,但你和唐绍义若是有了私情,军中定然不能容你们同在。到时候你们哪个能留下,就得看谁对江北军更有用了,而就目前情况来看,你还远不及唐绍义。”

阿麦不愿再和他谈此,便问道:“军中便有随军郎中,先生偏偏又从外面掳了个来,岂不是让人生疑?”

徐静知阿麦是想转移话题,捋须笑了笑,答道:“元帅明令军医不可给你们医治,老夫慈悲心肠,怎忍心看你麦将军躺在**哀号,只得从外面给你掳个人来了。你这阿麦不但不心生感激,反而质问起老夫来,实在没有良心。”

阿麦笑道:“这哪里是质问,随口问问罢了,再说阿麦还得多谢先生给我第七营送了个医术不错的军医来呢!”

徐静一怔,“你收那郎中在军中?”

阿麦点头,“我已答应他。”

徐静看了阿麦半晌,说道:“你既已决定,老夫不说什么。不过阿麦,这样妇人之仁只怕以后会给你招惹麻烦。”

徐静见阿麦抿嘴不语,不禁缓缓摇头,却听阿麦问道:“先生昨日说元帅对我第七营自有安排,不知是什么安排?”

“哦,剿匪,不过——”徐静笑了笑,又说道,“只因你,你们第七营军官现在有一半都趴在**了,这剿匪的事情怕是还得往后拖拖了。”

阿麦奇道:“剿匪?”

徐静点头道:“嗯,宿州南部有几伙山匪已盘踞山中多年,你们第七营也歇了许久,该出去练练了。”

阿麦本以为是要去与北漠人作战,没想到却是去剿什么山匪,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徐静见她表情如此,笑道:“你还别不乐意,这却是个美差事,那几伙山匪人数加起来已逾千人,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算是肥实得很。老夫再送你八个字——能收则收,不行再剿!”

阿麦心道也是,便谢徐静道:“阿麦多谢先生赠字。”

徐静又问道:“听说你这次来大营是骑马来的?”

听徐静提到那几匹老马,阿麦脸上不禁一红,颇为尴尬地说道:“是营里军需官耍了个小心眼儿,先生放心,阿麦不会向先生张嘴的。”

徐静却笑道:“你向老夫张嘴也没用,我这里也不产战马,再说我看你那军需官也没打算让你向老夫张嘴,他打的怕是唐绍义的主意,只可惜啊,这回他可打错了算盘,怕是要失望喽!就是唐绍义想送你些战马,这回也不敢送了。”他笑看了阿麦一眼,又哈哈笑道,“老夫虽然不能送你几匹好马,不过却能送你两辆好车,正好拉了你这些伤号回去。”

徐静果然没有猜错,李少朝看到王七他们几个是怎么去又怎么回来时,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先从马背上跃下的张士强跑过来扶王七,王七忍着背上丝丝的疼痛下得马来,见李少朝还不甘心地踮起脚跟往他们后面张望,没好气地说道:“别看了,什么也没有。”

旁边的另一个军官已是大声叫道:“妈的,老李,快过来扶我一把!”

李少朝过去扶他,又发现主将阿麦竟然没有回来,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麦大人呢?”

“大人被元帅留在大营了。”张士强答道。

“那你怎么没有陪大人留下?”李少朝又问道。

张士强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让他留下照顾阿麦,听李少朝如此问只得摇头。

李少朝满脸疑惑,“把大人一个人留在大营干什么呢?”

对啊,把大人一个人留在大营干什么呢?张士强也是满心疑惑,虽说大人的确是鞭伤未好,可未好的不止她一个啊,这些未好的不也都“骑”在马上回来了吗?

“回京?”阿麦一脸惊愕,“不是说要让我去剿匪吗?”

自从几天前商易之只把她一人留在大营里,阿麦就已觉得奇怪,可怎么也没想到商易之会命她随他一起回京。

徐静其实也没料到商易之会突然决定让阿麦跟着一起回京,否则他也不会向阿麦透露要让她去剿匪的事情,今天听到商易之如此安排,他也是心中疑惑,不过这些却不能说与阿麦知道,于是只是笑道:“你营里的军官有一半都得卧床,还如何去剿匪?只得换了别的营去了。”

“我营里军官一半都卧床还不是被元帅打的?”阿麦气道,她心中念头一转,遂目不转睛地盯向徐静,暗道莫不是这老头又有什么倒霉差事给她?

徐静被她看得发麻,只得收了脸上的笑容,老实答道:“好吧,这是元帅的意思,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打算。”说完他又仔细打量阿麦,反倒又把阿麦看得浑身不自在了,这才问道,“阿麦,你我二人同时投军,虽称不上知己,但关系毕竟不比他人,你和老夫说句实话,你现在对元帅可是有情?”

阿麦被这个问题惊得差点从**滚下来,待了半天才反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对先生可是有情呢?”

听阿麦如此回答,徐静反而放下心来,笑道:“既然无情,那你就听老夫一言,和元帅回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哪怕是一起见见那盛都的花花世界长长见识也好。”

“长见识是不错,可是我第七营怎么办?”阿麦自言自语道,“掌兵半年,毫无建树,以后如何服众?”

徐静笑而不答,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八月十九,唐绍义离开江北大营,前去准备给北漠人的“周年大礼”。阿麦鞭伤未好,却仍是一身戎装为他送行。唐绍义辞过商易之和徐静,眼光只在阿麦身上扫了一下便翻身上马,提缰欲行间却见阿麦走了上来。唐绍义心中情绪起伏,面上却不敢带出分毫来,只静静地注视阿麦。

“大哥。”阿麦仰脸,看着马上的唐绍义伸出手。

唐绍义会意,在马上俯下身和她握拳相抵。

阿麦手上用力,嘱咐道:“多保重!”

唐绍义重重地点头,嘴角微抿,眼中却透露出难掩的欢喜来。

阿麦松开手,退后几步看着唐绍义带队渐渐远去,待再转回身来时,商易之等将领都已离开,只剩下徐静还站在原地瞅着她乐。

阿麦没有理会,径自从他身边走过,倒是徐静在后面紧跟了几步,笑问道:“阿麦啊阿麦,你是不是鞭子还没挨够?”

阿麦停下转头看他,淡淡对道:“本就无私,何须扭捏?”

徐静反而被她噎得一愣,待要再说话时,阿麦却已经走远,只好自言自语道:“阿麦,阿麦,你将军没做几天,倒做出气势来了,有意思。”

八月二十九日,商易之经柳溪、泽平一线出乌兰山脉,由张生领一千骑兵护送直至宛江上游渡口宜水,商易之弃马登船顺宛江东下。

一入宛江,众人提了多日的心均放了下来,商易之也脱下戎装换回锦袍,不时站在船头欣赏着宛江两岸瑰丽的景色。阿麦已换回了亲卫服饰,看着这身熟悉的黑衣软甲,阿麦不由得长叹了口气,自己拼死拼活地挣了个偏将营官,谁料商易之只一句话就又把她打回了原形。因不愿和商易之打太多照面,阿麦除了当值很少露面,每日只待在舱中翻看那本《靖国公北征实录》,倒也颇得乐趣。

就这样混了几日,这日一早,阿麦正在舱中休息,却有亲卫过来传信说元帅要她过去。阿麦不知商易之寻她何事,连忙整衣出舱。待到甲板之上,却见商易之正站在船头望着江北出神。阿麦轻步上前,正犹豫是否要出声唤他时,突听商易之轻声说道:“那就是泰兴城。”

阿麦闻言一怔,顺着商易之的视线看过去,果然见到了在晨雾之中若隐若现的泰兴城。

泰兴城,地处江中平原南端,和阜平南北夹击宛江互为依存,跨越宿襄两州,控扼南北,自古以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一旦北漠攻下泰兴阜平,不但江北之地尽失,北漠人还可以顺江东下,直逼南夏京城盛都。

难怪北漠小皇帝会如此按捺不住,不顾朝臣反对非要亲自指挥攻夏之战。阿麦暗道。

“也不知周志忍的水军建得如何了?”阿麦出声问道。

商易之闻言侧头看了阿麦一眼,浅浅笑了笑,答道:“北漠人虽骑兵精锐,却不善水战,周志忍若想在数月之内建立起一支和我南夏实力相当的水军,如同痴人说梦。”

“可周志忍这次并不着急。”阿麦说道,这一次,周志忍很有耐心,挖沟筑城,重兵重围,甚至还开始筹建水军以截断泰兴与阜平之间的联络。

商易之脸上的笑容渐敛,他沉默良久,突然转头问阿麦道:“那本书可看完了?”

阿麦不知商易之的话题怎么又突然转到了这上面,只得点头道:“已是看完了。”

商易之却不再言语,转过头去继续看着江面出神。阿麦猜不透他的心思,便干脆也不再出声,只默默地站在他身边一同看着远处的泰兴城,那被北漠人已经围困了近一年的江北第一大城。

亲卫过来请商易之回舱吃早饭,阿麦自知以她现在的身份不可能和商易之同桌吃饭,便很有自知之明地去船上的厨间去寻吃的。待吃过了早饭,阿麦刚回到自己住处,商易之便让亲卫又送了一摞书过来,阿麦一一翻看,见不过是《孙子兵法》、《吴子》、《六韬》等寻常的兵书,均是在父亲书房里常见的,只不过当时都是在陪着陈起读,而她从未仔细看过。

阿麦笑着问道:“元帅可有什么交代?”

那名亲卫连忙躬身答道:“没有,元帅只是吩咐小人给麦将军送过来。”

“哦。”阿麦心中不禁纳闷,回头见那亲卫还垂手立在一旁等着她的问话,阿麦又笑道,“现在咱们身份相同,万不可再称将军,叫我阿麦即可。”

那亲卫连说不敢,阿麦只笑了笑,没再坚持。

自那以后,阿麦露面更少,每日只是细读这些兵书。她幼时见着这些东西只觉得枯燥无味,更不懂陈起为何会看得那么专注,而如今从军一年,再细细品来才渐觉其中滋味。

不几日船到恒州转入清湖,水面更广,水流更缓,商易之也不着急,只吩咐船只慢慢行着,遇到繁华处还会停下船来游玩两日。那一直跟在后面的礼部官员也不催促,反而时常过船来与商易之闲谈,两人品诗对词倒是很投脾气,阿麦却在一边听得是头晕脑涨,如同受刑一般,到后来干脆一听说那官员过来她就直接与他人换值,躲开了事。

这一日,又是阿麦在商易之身边当值,见那官员又过船来找商易之,阿麦奉上茶后正想找个借口躲出去,却听商易之邀那人对弈,阿麦眼中不禁一亮,便也不再寻什么借口,只侍立在一旁观棋。

商易之和那官员棋艺相当,两人在棋盘上厮杀得激烈,阿麦便也看得入迷,其间商易之唤阿麦添茶,直唤了两三声才唤得阿麦回神。阿麦连忙重新换过了茶,她见商易之已是有些不悦,本不想再观棋,可却又舍不得这精彩的棋局,只好又厚着脸皮站在一旁。

谁知一局未完,商易之面上便带了些倦色,那官员何等灵透的人物,见此忙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开。阿麦心中大叫可惜,跟在商易之身后送那官员出舱,回来时却听商易之似随意地问她道:“你会下棋?”

阿麦诚实地答道:“会些。”

商易之缓步走到棋盘前,轻声说道:“那陪我下一盘。”

阿麦没想到商易之会邀她下棋,不觉微愣。商易之已跪坐在席上,微扬着头看着阿麦。阿麦刚刚看他们下棋便已是手痒难耐,现听商易之邀她,竟鬼使神差般在他对面坐下,和他对弈起来。

阿麦幼时曾随母亲习棋,除了流浪的这几年顾不上这个之外,也算是对棋痴迷,只可惜她母亲自己便是个臭棋篓子,教出个阿麦来自然也就成了臭棋篓子。果然不过一会儿工夫,商易之便隐隐皱了皱眉,待棋至半中,他更是忍不住低声说了句:“臭。”阿麦脸上一红,偷眼看商易之,见他脸上并无不耐之色,只觉心中略安,便把心思都用到了棋局之上,可即便这样,到最后还是被商易之杀了个片甲不留。

见阿麦面带不甘之色,商易之倒是笑了笑,说道:“若是不服再来一局。”

阿麦点头,两人收整了棋盘重新杀过,可结果仍然和上局一样,只不过阿麦输得更惨。阿麦怎肯服气,两人便又再下,阿麦求胜心切,白子冒奇险孤军深入,却被商易之的黑棋重重围住,眼看已陷绝境,阿麦心中渐急,不知不觉中便露出了本来面目。她思量半晌落下一子,商易之轻轻笑了笑,拈起黑子便要落下,谁知阿麦却突然挡住了他的手,耍赖地连声叫道:“不算,不算,这个不算!”

商易之一怔,随即便又轻轻笑了,说道:“依你,不算便不算。”

阿麦心思全在棋盘之上,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已露出小女儿娇态,听商易之允她悔棋,连忙把刚才落下的白子又拾了起来,用手托腮又是一番冥思苦想。

商易之也不着急,只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她,待阿麦重新落子后才又拈子落下。又下数子,阿麦又是悔棋,商易之倒也不恼,任凭阿麦悔棋,可即便这样,到最后阿麦还是输了几子。

自那日以后,一轮到阿麦当值商易之便会邀她对弈,阿麦棋艺低劣,自然是败多胜少,每每输了又极不服气,回去后也会仔细考究输了的棋局,非要寻出个制胜的对策来不可。别看阿麦棋艺不高,记性却极好,第二日仍能把前一日输过的棋局重新摆出,倒让商易之也不得不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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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6 02:19:54 | 只看该作者
第27章:说什么就是什么!

如此一来船上的时间消磨得更快,就这样又行了七八日,船便来到了盛都之外。盛都,南夏都城,临清水倚翠山,已是八朝古都。既名为盛都,自然是繁华所在。

商易之换下锦衣,着战袍,披银甲,一身戎装下得船来,早已有定南侯府的家人等候在码头,见商易之下船连忙迎了上来,恭声叫道:“小侯爷。”

商易之点头,吩咐那家人道:“回去告诉母亲大人,我面圣之后便回府。”那家人领命而去。商易之上马,在阿麦等三十六名亲卫的护卫下往盛都城而来。未及城门,便看到一个锦衣华冠的青年带领着数位官员正等在城外。

商易之下马,上前几步作势欲拜,那青年连忙扶住他,笑道:“表哥,切莫多礼。”

商易之就势站直了身体,也笑了,问道:“二殿下怎么来了?”

那青年温和一笑,说道:“太子前日染了些风寒,父皇命我来迎表哥。”

阿麦一直跟在商易之身后,听商易之称这人为二殿下,这才知道眼前这个一脸温和笑容的青年竟然就是那个和太子明争暗斗的二皇子齐泯。

待齐泯和商易之两人寒暄一番后,众人一起上马进城,阿麦这才第一次进入了盛都。

城内百姓听说是在江北大败鞑子军的少年将军回京,纷纷挤在了街道两旁瞧热闹,见不但那当头的将军年少英俊威武非凡,就连他身后跟随的众卫士也是鲜衣怒马青春年少,不由得都啧啧称奇。更是有不少怀春的姑娘用锦帕挡了脸含羞带怯地注目打量,直待大队都过去了,犹自望着远处出神。

街边一个陪母亲采买杂货的少女因看得太过入神,直到母亲喊了她几声才唤得她回过头来,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引得其母大声呵斥,却惹得旁人哄然发笑,旁边一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子善意地笑道:“莫要骂她,别说是她这样的小丫头,就是大娘你,若是再年少几岁,怕是也会看愣了神呢。”

众人都笑,就连刚才那气冲冲的妇人也不由得笑了起来。那中年男子又说道:“你们可知这小将军是谁?”他见四周的人纷纷摇头,脸上略带了些得意之色,说道,“他就是当今天子的亲外甥,盛华长公主的独子,定南侯府的小侯爷,姓商名易之,是咱们盛都城里排了头名的多情公子!”

众人听这将军竟然有如此多的头衔不禁惊呼出声,那中年男子脸上更显得意,“不信你们去打听打听,这盛都城里谁家的小姐不想嫁这小侯爷?”他含笑看了刚才那少女一眼,又逗她道,“小姑娘多看两眼又有何妨?说不定以后还能嫁入那定南侯府呢。”

那少女本听得入神,听他又说到自己身上,一下子羞得满面通红,跺脚就走。

旁边一个矮个汉子却冷哼了一声,说道:“这样的痴梦还是少做好!”

众人都问为何,那矮个汉子瞥了刚才说话的那个胖男人一眼,冷冷说道:“这样的豪门公子看似多情,其实却是最为无情,你让她一个小姑娘把一腔情思都寄在他身上,到最后反而害了她。”

其实那胖男人说的本是玩笑话,却遭这汉子如此冷脸反驳,脸上有些挂不住,便拉了脸反驳道:“你怎知这小侯爷就是无情之人?”

那矮个汉子冷笑一声转身要走,谁知那胖男人却扯了他不肯放过,他见无法摆脱,忍不住转回头冷笑着问那胖男人道:“你可知道当朝林相有位女公子?”

那胖男人显然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答道:“自然知道,那是咱盛都第一才女,听说不仅品性贤良而且貌美如花。”

那汉子又问:“那比刚才那位小姑娘如何?”

那胖男人答道:“自然无法可比。”

那汉子冷笑,说道:“就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相爷之女,小侯爷都看不上,那小姑娘的梦做了又有何好处?”

那胖男人听他如此说倒是笑了,说道:“男女之事本就是缘自天定,难不成相爷的女公子才貌双全,人家小侯爷非得倾心不可?这位老哥说话好无道理,这天下的好女子多了,总不能让小侯爷都看上了吧,这又怎能说小侯爷是无情之人呢?”

旁边也有人帮腔说是,那汉子听了冷笑不语。突又听人群里有人问道:“这汉子休要胡说,人家林相爷的女公子一心向佛,在家庙之中带发修行呢!”

那汉子听了却愤然道:“还不是因为这‘多情’的小侯爷!若不是他,林小姐又怎会遁入空门!”

众人听他如此说都来了兴致,那汉子却不肯多说。那胖男人笑了笑,故意激他道:“商小侯爷年少英俊,林家小姐貌美贤淑,再说定南侯位列武将之尊,林相又为百官之首,这两家如若结为儿女亲家那可是何等风光之事,定是你这人在瞎说。”

旁听的众人也都称是,那汉子却气道:“怎的是我在瞎说?”

胖男人笑道:“那你凭什么说林家小姐是因为小侯爷才出家的?你又如何知道?我看定是你胡诌了来骗大伙儿。”

那汉子果然上当,急眉火眼地说道:“我姑母是林府里的老嬷嬷,自然知道。”

胖男人连忙问道:“那林家小姐怎么会为了小侯爷出家呢?”

汉子长叹一声,说道:“说来这也是孽缘,两年前林家小姐去翠山福缘寺给父母祈福,在后山恰好遇到了出来游玩的小侯爷,林家小姐何等妙人,那小侯爷见了自然百般挑逗,用花言巧语引得林小姐倾心。林家小姐回府后便害了相思,相爷夫人得知后舍不得看女儿受相思之苦,虽然听说过那小侯爷的花名,却仍是托人前去侯府提亲,你们猜如何?”

众人连忙问:“如何?”

“小侯爷没同意?”胖男人问道。

那汉子气道:“他若只是不同意便也罢了,这小侯爷当时又迷恋上了青楼里的一个女子,早就把林家小姐抛到了九霄云外,听说是来替林家小姐提亲的,当下便问道:‘林家小姐,林家小姐是哪个?’那媒人提醒他说是在翠山与他结伴游山的那位小姐,小侯爷想了半天才不屑地说道:‘哦,她啊,如此丑女也想嫁入我定南侯府?’媒人回去回了相爷夫人,恰好小姐在门外听到了,林小姐乃是天之骄女,性子又烈,如何受得了这种羞辱,一气之下便出了家。”

众人听完了皆是叹息,倒是那胖男人说道:“这样听来倒是不假了,我有亲戚在朝中为官,说是林相爷和商老侯爷是不合的,想必就是因为此事了。”他叹息两声又问道,“不过那小侯爷此事却是不该了,婚姻允不允别人管不着,却不该这样贬低人家小姐,那定南侯爷也容他如此胡闹?”

汉子接道:“不容又如何?老侯爷听说了根由也是气急,见他又迷恋青楼女子,一怒之下就要杖杀小侯爷,可这小侯爷乃是长公主的**,长公主百般阻拦老侯爷也是无法,最后只得把儿子弄到青州了事。”

人群中有人叹道:“要说还真是慈母多败儿,这小侯爷如此性子怕也是长公主纵容而成。”

“那是,听说这长公主体弱多病,只育得这一子,自然是从小百般娇惯。”有人接道。

这时人群中有人小声说道:“可有一说是长公主并非小侯爷的亲母。”

众人听了均是一惊,不由得看向那人,那人小心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又神秘地说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有种说法是长公主体弱不能生子,可又不肯让定南侯纳小,便想了个法子,让身旁的一名侍女替她生子,等那侍女怀了孕便弄到城外的庄子里偷偷养着,长公主这里也假装有孕,待到快生产时也回了那庄子,后来便有了这小侯爷,可那侍女却从此没了踪影。”

众人都听得咋舌,就连刚才那好事的胖子也听得心惊,连忙说道:“莫论皇家事,莫论皇家事。”众人连忙点头称是,再也不敢凑热闹,纷纷散去了。

再说阿麦随着商易之来到皇城,商易之进宫面圣,阿麦等一众侍卫却被挡在外面,直等了两三个时辰才见商易之独自从宫门内出来。商易之面上不见喜怒,只吩咐道:“回府。”

一行人这才往定南侯府而来,待到侯府时已是午后时分,定南侯府正门大开,侯府里的管家领着众多家仆等在门口,见商易之等人回来,连忙迎了上来。商易之跃下马来,把缰绳随手甩给一个小厮,转头问那管家道:“贵顺,母亲大人呢?”

老管家连忙答道:“长公主在落霞轩等着小侯爷呢。”

商易之听了便大步往府里走去,留阿麦等一众侍卫在外面。阿麦此时早已是腹中饥饿难耐,见商易之如此,暗道这人太不厚道。正腹诽间,却见那管家过来笑道:“诸位小哥也都辛苦了,随我进去歇着吧。”

阿麦心道歇不歇着倒不打紧,关键是先给点吃的填填肚子要紧。阿麦心中虽这样想,面上却仍是笑道:“有劳老伯。”

管家领着众人进府,在前宅的一个偏院中把大伙安顿下来,待众人酒足饭饱之后天色已经黑透。阿麦与几个侍卫坐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心中却在考虑晚上怎么安排。商易之自从入了府就没再露面,看来是先顾不上她了,这院子房间虽说不少,可也没到一人一间的份儿上,晚上怎么睡就成了大问题。想她刚入兵营的时候也曾和一伙士兵睡过一个通铺,可那是在战中,大伙都是和衣而睡,而现在要是再不脱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阿麦正心烦,却见那领他们进来的管家从屋外走了进来,问道:“哪位是麦小哥?”

阿麦站起身来答道:“在下是阿麦。”

管家便笑道:“小侯爷让我过来请麦小哥过去。”

阿麦闻言忙起身跟着管家出去,那管家七转八绕地把阿麦引到一处幽静小院,一边打着帘子引她进屋,一边解释道:“此处是小侯爷的书房,小侯爷吩咐说让麦小哥先住在这里。”

阿麦这才细细打量屋中陈设,见果然是个个露着精巧,处处透着雅致,自与别处大不相同。

管家见阿麦视线转到临墙的一面书架上,又笑道:“小侯爷交代了,屋里的书随小哥翻看,不必拘束。”

嗬!好大的面子,不知商易之又有什么要命的差事给自己做,阿麦想到这里也不再客气,只略点了点头。管家又引她到内室门口,说道:“小哥也劳累一天了,洗洗早些歇着吧,夜里有侍女在屋外当值,有事唤她们即可。”

管家含笑退下,阿麦往内室一扒望,见一侧的屏风后隐约冒着腾腾的热气,绕过去一看果然是早就预备好了大浴桶。阿麦忍不住用手试了下水,水温恰到好处,她已记不得多久没有泡过这样的热水澡了,这样一大桶热水摆在面前,着实是个不小的**。

洗就洗吧,阿麦暗道,既然猜不透商易之的心思,那干脆也就不猜,先享受了再说。她极利落地脱衣入水,直到把整个身体都浸入水中时,才长长地舒口气,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声。

书房外,管家匆匆离去,走幽径绕亭廊,直到侯府后院的最深处的一所房子外停下来,在门外低声禀道:“回小侯爷,都已安排妥当了。”

房内,仍是一身戎装的商易之直直地跪在一块牌位前,淡淡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管家犹豫了下,终还是忍不住说道:“小侯爷,长公主也是为了您,您……”

“贵顺,”商易之打断了管家的话,说道,“我知道的,你下去歇着吧。”

“可是——”管家刚欲再说,却突然又住了口,忙低头垂手让在一边,恭谨地叫道,“长公主。”

商易之闻言不禁抿紧了唇,身体下意识跪得更直。

房门被缓缓推开,盛华长公主出现在门口,她是一个看起来很柔弱的女人,眉眼都细细的,长相不算极美,却无一处不透露着温婉。

商易之并未回身,只是叫了句:“母亲。”

长公主缓步进入屋内,站在商易之面前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这才轻声问道:“可是想明白了?”

商易之抬眼,眼神中透露出平日里极少见的倔犟之色,答道:“易之没错。”

啪的一声,商易之的脸被打得转向一侧,再回过来时,面颊上已是多了几道浅浅的指印。想不到这看似柔弱无比的长公主出手竟是如此狠厉。

“可是想明白了?”长公主的声音依旧轻柔温和,仿佛刚才那一掌并不是她掴出的一般。

商易之眼中的倔犟之色更浓,仍是答道:“易之没错。”

又是啪的一声,长公主说道:“还说没错!我送你去青州是让你韬光养晦的,不是让你锋芒毕露逞英雄的!”

商易之的嘴角已渗出血丝来,却依旧直挺着脊背答道:“我没错!我是齐家的子孙,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南夏的土地被鞑子所占,看着我南夏的子民被鞑子所杀,我不能……”

“你必须能!”长公主冷声说道,“如果你连这都不能忍,你干脆也就不要去争这个江山,就老实地留在这定南侯府里做一个风流的小侯爷,安安生生富贵到死!”

商易之抿唇不语,只直挺挺地跪着。见他如此模样,长公主脸上的温柔神色终于不再,怒道:“你可知攘外须先安内?现在的江山不是你的,是你叔父的,是坐在皇城里的那个弑父杀兄的齐景的,就算你把鞑子都赶走了,就算你打过了靖阳关,那又如何?只不过命丧得更快一些罢了!”

商易之却凛然说道:“如若争的是这半壁江山,不要也罢!”

长公主气极,伸手欲再扇商易之,可手到他面前却又停下了,她静默了半晌,突然问道:“你可知道,半壁江山丢了还可以再夺回来,可人的性命一旦丢了,却再也回不来了?你可知道,最危险的往往不是你面前的敌人,而是你身后的亲人?”她停下,转头看向香案上的牌位,轻轻叹息一声,“这里不光你是齐家的子孙,我也是,没有一个齐家人愿意看到我南夏的大好江山被鞑子所占。可前提是你得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把江山重新从鞑子手里夺回来,才能把你父亲的牌位光明正大地摆进宗庙,而不是……偷偷地藏在这里。”

商易之默默注视着那牌位良久,脸上的狠倔之色终于软化了下来,深深地叩下头去,缓声说道:“易之知道错了。”

长公主见他如此,淡淡说道:“既然知道错了就起来吧。”

商易之缓缓站起身来,长公主看了他一眼,又说道:“则柔正在翠山,既然回来了,就去见见她吧。”

商易之没有说话,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长公主又问道:“你把那个姑娘也带回来了?”

“是。”商易之答道。

“怀疑她和靖国公韩怀诚有关?”

“看年龄像是韩怀诚的后人。”

“韩怀诚……”长公主面上浮起浅浅的微笑,似又想起了些很多年前的事情,她轻声说道,“我也只见过他们夫妇几面,能不能认得出还难说,不过他们夫妇都是很有趣的人。”

阿麦原本以为她这一觉会睡得很长,可等她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外面天色依旧黑着,心里头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挺对不起商易之这书房的,如此柔软的床和锦被,竟然都睡不到天亮,真是太烧包了。

她又躺了片刻这才从**起身,刚穿戴好了就听见屋外有侍女轻声问道:“公子起了?可是要梳洗?”

阿麦微惊,没料到屋外竟然会有侍女一直守候,见此情形显然是早已受过了交代,像是一直在注意着屋里的动静,等她穿戴完了这才出声询问。又听自己的称谓竟然成了公子,阿麦心中更觉好笑,清清嗓子才答道:“进来吧。”

屋外有侍女端着脸盆毛巾等洗漱用具进来,不用阿麦吩咐便上前伺候阿麦梳洗。阿麦哪里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一时有些受宠若惊,直到侍女们都收拾利索退了出去,她这里才回过神来,当下心中更是猜疑,不知商易之这到底是做的什么打算,本想去寻商易之,可转念一想却又忍住了,只想干脆就先这样等着,以不变应万变最好。

谁知这一待就是好几日!

此后几日,商易之均没露面,不是说宫中设宴就是好友相邀,总之是不在府中。阿麦见是如此,便对管家笑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回侍卫队好了,我本是元帅亲卫,哪里有总占着元帅书房的道理,再说又让其他兄弟们如何看我?”

管家却不温不火地答道;“小侯爷交代过的,麦小哥自然与他人不同,只安心在这住着便可,若是下人们有伺候不好的,尽管和我说,我替小哥处置她们。”

阿麦心道这岂是因伺候得不好,而是因为下人们伺候得太好了,所以她心里才更没底,左思右想商易之也不是那做赔本买卖的人。

管家见阿麦面露不快之色,又说道:“小哥若是待着无聊,我找人陪小哥出去转转,咱们盛都是有名的花花世界,好玩的东西可是不少。”

阿麦听了此话却是心中一动,竟然允许自己出府,看来倒还不是软禁,难不成还真是商易之良心发现,觉得罚的那二百鞭子确实过了,现在来向她示好?可这甜枣给得也太大了些啊。她忙点头笑道:“那就有劳老伯了。”

管家怎知阿麦心思转了这许多,只又嘱咐道:“小哥出门还须换了这身军衣,我让人给小哥备些寻常的衣衫来吧。”

阿麦笑着称谢,管家去了,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叫人送了一个包袱来,里面衣衫靴袜一应俱全,还封了一包小银锭。阿麦不由得赞了一声,想这管家办事真是周到。再往下翻翻,竟然连公子哥儿们不离手的扇子都备了一把,阿麦顿时哭笑不得,这都已是晚秋时节,手里再抓把折扇岂不是故作风流了?

盛都已是八朝古都,城外清湖如镜、翠峰如簇,城内商业发达、市肆繁华。与江北重镇泰兴不同,盛都并无“坊市”的格局限制,允许市民在沿街开店设铺,所以繁华之景自然不比别处。阿麦接连在城内转了几日,不过才走马观花般地逛了个大概,果然是徐静所说的花花世界。又听人说城外名胜佳景更多,尤其是翠山福缘寺不但香火鼎盛,每逢初一、十五的庙会更是热闹非常,阿麦便想前去游玩一番。

这日一早,阿麦独自一人从角门出了侯府,在车马市雇了辆马车由西城门出了盛都。福缘寺坐落于翠山半腰,已有三四百年的历史,是善男信女求佛拜佛许愿还愿之地。不过阿麦并非善男信女,对菩萨又无所求,来这里也就是看个风景图个热闹。

庙门外一个杂耍班子开了场子正在表演杂耍,阿麦见耍得好看,不由得驻足观赏,待看到精彩处也不禁拍手称好。正看得开心时,却觉察身侧似有目光总在自己身上停驻,竟让人感到阵阵寒意。阿麦心中警觉,装做无意地转头,没能找见这目光的来处,转回头来时却和对面人群中一公子哥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那人本正毫无顾忌地盯着阿麦的面庞,见阿麦发现了非但不躲,竟然还故作风流地冲阿麦挑眉一笑。

阿麦心中厌恶至极,却不愿多生是非,便趁着人多拥挤时悄悄地退了出来,快步向另一热闹处挤去。就这样连挤过几处热闹所在,阿麦才把身后那公子哥甩开。阿麦心道那公子哥倒不足为惧,只是刚才那道让人生寒的目光不知是何来路。她心中更是谨慎,不敢直接回城,便拣了条僻静小径往后山走去,只想先躲躲再说。

谁知刚走了没多远,便听得身后有人唤道:“前面的小兄弟,请留步!”

阿麦不予理会,脚下的步子反而迈得更大了些,那人在她身后紧追不止,又高声叫道:“小兄弟,请留步。”

旁边已有人留意这边,阿麦只得停了下来,转回身往四周看了看,这才看向那油头粉面的公子哥,问道:“阁下可是唤我?”

那公子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阿麦面前站定,气喘吁吁地说道:“正是。”

阿麦问道:“阁下唤我何事?”

那公子哥匀了匀呼吸,把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打开,作势扇了扇才答非所问地笑道:“小兄弟走得好快,让在下好一阵追赶。”

他那扇子刚一打开,阿麦便闻到了香气,再这么一扇,顿时觉得一阵香风扑面而来,熏得她差点闭过气去,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公子哥哪里知道阿麦是被他熏得开不得口,还当是阿麦被自己的风姿所迷,又故作潇洒地笑道:“刚才便觉小兄弟十分面善,像是哪里见过一般。”

“我不认识阁下。”阿麦干脆地说道,转了头便要走。那人见阿麦甩袖就走,心中大急,再也顾不上什么文雅不文雅,连忙去扯阿麦的衣袖。阿麦岂容他扯住自己袖子,轻轻一侧身便闪开了,沉下脸来看着那人,“阁下想做什么?”

那人却拦在阿麦身前,颇为无赖地说道:“小兄弟一人游山岂不无趣,不如咱们结伴而行,可好?”

阿麦见此人如此纠缠,不禁眉头微皱,她眼珠一转,却忽又展眉笑道:“好,不过我不喜这里人多喧闹,想要去后山玩耍,你可随我同去?”

那人见阿麦笑容明媚照人,身子就先自酥软了半边,想美人果然都是宜嗔宜喜的,忘形之下哪里还考虑这许多,只知道点头说道:“同去,同去。”

两人便结伴往后山游玩而来,那人一路上喋喋不休,不是夸赞阿麦相貌就是炫耀自家权势,阿麦含笑不语,脚下却只引着这人往偏僻小径上走。他见阿麦只是笑而不语,到后面越发色胆包天地想动手动脚来,谁知阿麦却也不恼,只用折扇挡开了他伸过来欲抚她肩膀的手,转过身对他笑道:“你且先闭上眼。”

那人闻言连忙听话地闭眼,嘴里却问道:“好兄弟,你让我——哎哟!”那人猛地捂着裆部弯下腰去,阿麦再次提脚,一边踹一边骂道:“我让你好兄弟,瞎了你的狗眼!”

好半天,阿麦才从小路上返回,手上整理着自己的衣衫,嘴里却不由自主地哼起小曲来。

原来施暴这种事情,不管是哪种,做起来都是很爽快的。

心里畅快,脚下的步子也就更觉轻快些,不一会儿阿麦便又回到了福缘寺前,正欲去寻自己雇的马车,却见人群突然**起来,一队身穿禁军服色的士兵一边挥鞭驱赶着人群,一边大声呵斥道:“都蹲下,所有人等都蹲下。”

小老百姓平日里哪见过这样的阵势,大街上顿时哭声喊声响成一片。阿麦见势连忙抱着头随着人群在路边蹲下,偷偷抬眼观察那些士兵,见他们不时地从人群中扯出些人来捆缚在一起,心中不禁诧异,不知这些人犯了什么事情值得禁军出动,再一细看时心中更惊,只见那些被扯出来的都是些身穿或深或浅的青色衣衫的青年男子。

阿麦不由得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然后蹲着身子慢慢地往人群后面挪动,等挪到人群之后时,这才毛着腰往山后跑去。难道刚才那人还真是什么贵妃的侄子不成?阿麦暗道,可自己这里刚揍了他,估计他这会儿还在那片林子里躺着呢,也不该有这么快啊,怎会禁军就到了?阿麦越想越觉不对劲,脚下也慢慢停了下来,看来这不是对着自己来的,她不由得失笑,想自己竟然也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了。

阿麦这里正寻思着,却突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巡到这里的禁军已是发现了她,大声喝道:“站住,别动。”其中一个士兵看一眼阿麦,再对比着手里的画像,叫道:“青衫,白脸,无须,面目俊俏,没错,就是这人!”

阿麦听了心中大惊,这回可真是撩开了脚丫子就跑。多年的生活经历让阿麦已养成了有人追就得赶快跑的习惯,虽不明白这些人为何抓她,可还是先跑了再说吧。她却忘了此时的身份早已是今非昔比,原本是不用跑的,这一跑,反而坏了。

越往山后跑,道路越崎岖难行,可身后的追兵不但一直摆脱不掉,反而有越聚越多之势,身边不时有箭矢擦身而过,看来追兵也没有要留活口的觉悟。阿麦心里不禁也急躁起来,眼见前面转过一处石壁,视野突然大开,阿麦却暗道一声不好,前面竟然是一面极陡的山坡,山路到此戛然而止。

阿麦将将停住脚步,看一下面前深不见底的陡坡,脑中迅速核算就此滚下去的生还几率能有几成。追兵眼看就要追了上来,阿麦咬了咬牙还是不敢冒此大险。她四处扫望一眼,干脆扒下自己的长衫,裹在一块山石之外,顺着山坡便推了下去,自己却纵身往石壁处的草木丛中跃去。阿麦本想冒险在草丛中暂时藏身,谁知这一跃却是落身虚空,身子竟然穿过草丛直直地往更深处落去,她本能地伸手乱抓,可石壁本就光滑,又生有绿苔,哪里有可抓握的地方,直到跌落到底,她也不过只抓了两把绿苔。

说来这也是大自然造化神奇,这紧贴石壁处竟然暗藏了一道窄窄的暗缝,平日里被石壁前的草木所遮掩,除非是拨开杂草细找,否则还真不易发现。

阿麦轻轻活动了下手脚,庆幸这暗缝倒不算太深,总算没有伤到手脚。她不敢大动,只贴着石壁缓缓站起身来抬脸细听外面的动静,外面追兵果然已到,就隐约听得有人骂道:“他娘的,怎么又滚下去一个?都当自己是神仙呢,落了悬崖都不死!”

阿麦暗自奇怪那人怎么用了个“又”字,难不成除了她还有别人?又听得上面有人喊道:“四处都细查查,别让那小子使了诈。”阿麦吓得连忙把呼吸都屏住了,只仰头看着上面,就见不时有长枪头在缝口处闪过,戳到石壁上一阵叮当乱响。幸好这石缝开得极窄,又是藏在草丛之下,那些士兵也怕草丛中藏着有人,只拿着长枪一阵乱刺,并未发现紧贴石壁处别有玄机。

就这样提心等了片刻,外面的声音渐小渐远,阿麦不由得长松了口气,转回头正欲打量此处环境,突然察觉身侧有风忽动。她心中大惊,下意识提脚迎去,那人侧身一闪躲过她这一脚,身影一晃之间已是欺身贴了上来,一把扼住阿麦的喉咙。

脖子既在人手中,阿麦顿时不敢再动,只抬眼看面前这人,可因刚才她一直抬头看着上面光亮处,这时视线仍未适应下面的昏暗,好半晌这人的面孔才在她眼前清晰起来。这一清晰不打紧,阿麦只觉得自己的心猛地一骇,如若不是脖子被他掐住,怕是跳出来的劲头都有了!

青衫,白脸,无须,面目俊俏……

原来说的不是她,而是他!

常钰青也没想到阿麦会从天而降,今日他在福缘寺前的庙会上已然看到了她,不过当时碍于种种原因没能出手,后来行踪败露又遭追杀,谁料老天竟然如此开眼,把这人活生生地送到了自己面前。

老天真不开眼!阿麦暗道,耗子摔到猫窝里,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沉默,只能是沉默,杀他亲卫、伤他兄弟,她不知道说些什么能让眼前这位煞神放过自己,与其说些废话,还不如闭上嘴的好。匕首还在靴筒里,如若想拿要么弯腰,要么抬脚,就目前看来,两者都办不到。

常钰青见阿麦久不出声,忍不住出言讥讽道:“以前不是伶牙俐齿的吗?”

阿麦还是不语。

常钰青眼神渐冷,手上的力道渐大,“江北军第七营主将麦穗,想不到你会死在这里吧?”

“我若死了你也等着困死在这里吧!”阿麦突然说道。

常钰青手下一顿,却突然笑了,问道:“你就算准了我出不去?”

阿麦冷静答道:“此处离上面出口三丈有余,常将军又伤了一臂,如若靠将军一人之力,怕是出不去的。”

常钰青没有搭话,只静静地盯了阿麦片刻,然后冷哼一声,缓缓地松开了钳制她脖子的手。

阿麦一直激烈的心跳这才平复了些,她见常钰青的左臂一直垂着不动,便猜他左臂有伤,不料果然是猜对了。阿麦见常钰青松开了手,这才虚脱一般地跌坐在地上,大口喘起气来。

常钰青退后一步,看着阿麦冷笑不语。

阿麦也不看他,只用手抱了自己的双膝坐在地上,低声叹道:“真是鬼门关里转了一圈……”话只说了一半却突然从地上蹿起,手中寒光一闪,猛地刺向常钰青。

常钰青冷笑一声,却是早有防备,侧头避过刺过来的匕首,右手已是握住了阿麦的手腕,顺势一带把阿麦整个人都甩到了石壁之上,上前用肩顶住阿麦背部,喝道:“松手!”

阿麦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手里的匕首已是把握不住,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常钰青冷笑道:“早知你这女人的话不可信!”

他松开阿麦手腕,用脚尖一挑,那匕首便落到了他的手中。“这样形状的匕首倒是少见,也够锋利。”常钰青忍不住赞道。

阿麦的手腕已然脱臼,她却不愿在常钰青面前示弱,只握住手腕咬牙不语。常钰青见她额头已是冒出汗珠来,却仍是不肯吭一声,心中不觉也有些佩服这个女人的狠劲。他左臂上的伤口又渗出血来,一时顾不上理会阿麦,退后几步坐于地上,单手解开自己的衣衫,开始处理自己左臂上的刀口。这是刚才被追杀时砍伤的,因为怕血迹会暴露他的行踪,所以只胡乱地捆扎了起来,现如今一解开,刀口又冒出血来。常钰青把金创药一股脑儿地倒了上去,又从内衫上扯下白布来包扎好,再抬头见阿麦仍端着手腕倚壁站着,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常钰青站起身来打量四周环境,这个石缝上面开口虽小,下面空间却大,唯有这一处上面透着光亮,两边都是黑漆漆的山洞,不知通向何处。石壁这一面直上直下长满青苔,爬是爬不上去的,而另一面更是别说,竟然是内凹的,要想上去更是痴心妄想。常钰青估算了一下开口的高度,最矮的地方大约有三人多高,如若是两人配合,想要出去倒也不是很难。

“你把匕首还我,”阿麦突然说道,“我保证不会再对你使诈。”

常钰青斜睨阿麦,眼神有些嘲讽,像是在问她怎么会提出这样幼稚的要求。阿麦却直视过去,淡淡说道:“要么把匕首还我,要么就直接在这里给我一刀。”

常钰青见阿麦说得如此决绝,手中把玩着那把匕首,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东西就对你那么重要?”

“除非我死了,让人在我尸体上把它拿去。”阿麦答道。

常钰青微怔,却又笑了,一边抛接着手中的匕首,一边不怀好意地瞄向阿麦,故意戏弄道:“要还你也行,你把衣服脱了下来,我就给你匕首。”

阿麦已用青衫裹了山石扔下了山坡,现在身上只剩了一件白色中衣,听他如此说,二话不说单手就去解衣带。常钰青最初只含笑看着,可等看到阿麦已经露出里面的裹胸来的时候,他便有些笑不下去了。阿麦脱了中衣后抬头看了常钰青一眼,见他没有表示便又低下头去解胸前的裹胸。

常钰青突然冷声喝道:“够了!”一扬手把匕首扔了过去。

阿麦急忙用手接住,插回了靴中。

常钰青不屑道:“就算你手中有把匕首又能把我怎样?”

阿麦不语,只低着头去穿刚才脱落的衣衫。可她一只手腕脱臼,单手脱衣倒是无碍,要是想单手系上衣带却是不易了,即便是后来用上了牙齿,却仍是无法系好胸前的衣带。

常钰青终于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出言讥讽道:“脱的时候倒是麻利,穿倒是不会了,你——”

阿麦猛地抬头看他,满是泪水的眼中几乎能迸出火星来。常钰青看得一愣,就听阿麦怒道:“我没有自尊,我不知廉耻,你不就是要说这些吗?我就是没有自尊,我就是不知廉耻,自尊当不了饭吃,廉耻保不了命在,自尊廉耻是你们这种人要的,我要它们做什么!”

常钰青愣了半晌,然后沉默地走到阿麦身旁,在阿麦防备的眼神注视下,左手缓缓托起她的右臂固定不动,以右手握住了阿麦的掌部,抿紧了唇猛地用力拔伸,只听得一声脆响,阿麦脱臼的腕关节已然复了位。

阿麦脸上的惊愕之色还没下去,就听常钰青说道:“这只手一月之内不要用力。”他见阿麦仍惊愕地看着他,不禁笑道,“你倒不必感激我,沙场上见面时,必然还会是你死我活。”

阿麦冷哼一声,气道:“我为何要感激你,这手本来就是你给我弄脱臼的。”

常钰青张嘴想要反驳却又停下了,只是说道:“我何必和你一个女人争这个口舌。”说完便又去查看上面的出口,“你过来。”常钰青叫阿麦。

阿麦闻言看了常钰青一眼,慢慢地走了过去。

“你搭人梯送我上去,我回头再把你拽上去。”常钰青说道。

阿麦仰头看了看上面,说道:“这里上不去,搭了也是白搭。”她见常钰青剑眉微皱,又接着说道,“我右手使不得力,你左臂又伤了,就算我搭你一把,你也上不去。”

常钰青看了阿麦一眼,却突然展了眉心,笑问道:“你可是怕我上去后失信,不肯拉你上去?”

阿麦闻言扯了扯嘴角,嘲道:“将军倒是多想了,将军现在对于我不异于地狱的罗刹,我巴不得能赶紧把你送走,我上不上去又有何妨?上去了命也是在你手里,还不如自己待在这里的好,没准儿还能留一条命在。”

常钰青没想到阿麦会是这样一套说辞,一时怔住,片刻后说道:“这里人迹罕至,你困在这里免不了要饿死渴死。”

阿麦却讥笑道:“常将军不用吓我,如若这里只有我一人,怕是饿不死也渴不死的。”

“怎讲?”

阿麦瞥一眼常钰青,答道:“咱们都用的一个法子糊弄那些禁军,他们又不是傻子,等到山坡底一探便知道滚下去的只是石头,必然还会回来找。到时候如若我们两人都在,怕是都要没命,可如果只我一人,我却可以呼救了。”

常钰青却奇了,问道:“既然你敢呼救,那为何刚才还要藏身?”

阿麦脸上一红,她怎能说是因为自己胆小,见着有人追就赶紧跑了。常钰青见阿麦如此反应,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接道:“是因为你不知他们寻的是我,还当抓的是你,所以慌不择路地落到了这里。”

阿麦没有理会常钰青的嘲弄,突然说道:“还有一法可以离开这里,只是不知将军……”

“只是不知将军信不信你,”常钰青接口道,“你说的一法无非是要我搭人梯送你上去,我明白告诉你,不可能,我不信你!”

阿麦笑了笑说:“那就没法子了。”

常钰青看着阿麦不语,两人正僵持间,忽听得外面又传来人声,常钰青猛地用手钳住她的脖子,低声说道:“不许出声!”

只听得外面一人吼道:“再给我仔细地查,每个草窠子都给我翻开了查!”

常钰青和阿麦都是一惊,两人不约而同地往石缝深处缓缓挪去,刚隐入暗处,就听见声音已到了头顶之上,石缝口处的杂草被长枪挑开,有人叫道:“头,这边像是有个沟。”

几支长枪出现在石缝口处,有人往下胡乱地捅了捅,叫道:“看样子还挺深的,贼人没准儿就藏在下面。”

常钰青抬头看了看上面,把嘴贴近了阿麦耳边低声说道:“往里面走。”

阿麦转头往里面看了一眼,黑漆漆地看不到底,忍不住低声说道:“要是不通怎么办?”

常钰青嘿嘿笑了两声,说道:“那就赌我们的运气吧,如果能通到别处,你我二人都逃出生天;如果不通,我只能让你陪我一起死了,也省却了黄泉路上的寂寞。”

上面的士兵已经在喊人去点火把,常钰青见不能再迟疑下去,只笑着在阿麦耳边说道:“把你的匕首先给我,我可不敢保证等会儿走到黑灯瞎火的地方你不会偷着给我一刀。”

“我说话算话。”阿麦说道。

常钰青低声笑道:“你的话我可不敢相信。”说着便蹲下身子从阿麦靴筒里摸出了那把匕首,钳制着阿麦往山洞深处退去。

越往深处去光线越暗,到后来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常钰青再钳制着阿麦走路已是不便,干脆松开钳制,反握了阿麦的左手,低声笑道:“幸好我们伤的不是一侧的手,不然牵起来倒是个麻烦事。”

阿麦没反抗,极乖顺地任常钰青拉着手。洞中黑暗道路难辨,只能贴着这一侧石壁摸索前进,两人牵手行来,倒像极了一双热恋之中的小儿女。越往里行,脚下也越难行起来。常钰青走在前面不时地提醒阿麦注意脚下碎石,可即便这样,阿麦还是被碎石狠狠地绊一跤,差点把常钰青也扯倒在地上。

常钰青把阿麦从地上拉扯起来,阿麦痛得连吸几口凉气,这才说道:“走吧。”谁知常钰青却不肯动,静了片刻突然说道:“麦穗,把你手里的石头扔掉。”

阿麦心中一惊,嘴里却装傻道:“什么石头?”

常钰青只是不语,黑暗之中,明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阿麦却似乎仍感到了他迫人的视线,干脆笑了笑,爽快地把一块石头扔在了地上,笑着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手里有石头的?我刚才摔得不真吗?”

常钰青嗤笑一声,说道:“你摔得很真,不然我也不会扯你起来,只是你再怎么也是个女人,哪里有女人摔了跟头爬起来不拍打自己身上泥土的?你不拍打,定然是手里抓了东西。”他顿了一下,握着阿麦手的那只手加大了力度,又讥笑道,“麦穗,我劝你还是少动心思,你以为手里有块石头就能把我如何了?还是老实些好,一旦激怒了我反而有你好看。”

阿麦闻言沉默了片刻,这才平静说道:“老实又能怎样?出不去自然是死,出去了还不是要死在你手上。”

常钰青一时愣住,好一会儿才说道:“若是我们能活着出去,我放你条生路便是。”

“当真?”阿麦紧追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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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6 02:20:27 | 只看该作者
第28章:买醉

常钰青答道:“我既能应你,自然算数,你当我是你这种女人?”

阿麦笑道:“你不是我这种女人自然是好。”

常钰青只冷哼一声,转回身扯了阿麦继续往前摸去,走了一段突然说道:“你既是江北军中的主将,我若杀你自然要在战场之上。”

阿麦听他这样说反而更放下心来,顺手就把手里偷藏下的另一块石头也扔了出去,笑道:“这样便好。”

常钰青听得石块滚落到地上的声音,这时才明白原来阿麦刚才竟然一起抓了两块山石在手中,不由得有些羞怒,气道:“你这女人……”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形容阿麦,只冷笑了两声说道,“你手劲倒是不小,伤了的手还敢如此,以后就等着受罪吧。”

阿麦只是听着,却没有和他斗嘴。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只摸索着继续往前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可四周还是一片黑暗,那石壁仿佛都没有尽头。阿麦心里也渐渐有些虚起来,终于受不了这份压力,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你发现没有,我们像是在一直往地下走?”

常钰青早已忘了阿麦是看不到他的,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听阿麦再无声音,以为她是怕了,嘴角不自觉地挑了挑,故意吓阿麦道:“也许是通向地狱的黄泉路。”

阿麦忍不住讥讽道:“倒是适合你这种人走!”

常钰青却也不恼,反而哈哈大笑了两声,笑道:“早晚免不了的黄泉路,身边有美人做伴倒是不亏。”

阿麦不肯理他,又走了一会儿突然说道:“这石洞是通的,这里的气流明显是流动的,前面必然是有出口。”

果不其然,再往前行了一段,前面已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隐约透出几点光亮来。再往前走,虽然仍看不到头,可头顶上却不再是石壁,而裂成了一道窄窄的缝隙,不过却离地面足足千尺有余了。

“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一线天了。”阿麦仰头看着山缝间透出的些许星光,不禁叹道。

既能见到天,两人心中都不由得松了口气,常钰青更是笑道:“也许前面走出去就是个世外桃源呢。”

阿麦却说道:“是什么都没关系,只要能找到吃的就行。”

此话真是大煞风景,不过常钰青却也不能反驳,他自己也是接连两顿没有进食,又摸黑走了大半夜,现在腹中自然也是饥渴难耐。他扯了扯阿麦手臂,说道:“那就赶紧走吧。”

前面既有盼头,两人脚下也就轻快了些,天快亮时,已能隐约看到前面的出口。常钰青脸上不禁露出些轻松笑意,扯着阿麦紧跑了两步,可到了出口处时却怔住了,就连一直牵着阿麦的手也不由得松开了。

这一线天通向的哪里是什么世外桃源!左右两侧都是壁立千仞的崖壁,面前是汤汤流淌的大河,原来不过是造化迎着崖壁劈下的一条窄缝而已。

阿麦往四处看了看,河对面虽然也是陡坡,却不似这边崖壁一样高不可攀,便问道:“这河应该是清水了吧?”

清水,江南第一大河,绕翠山而过,汇入清湖,盛都护城河里的水就引自这里。

常钰青看一眼阿麦,问道:“你可会水?”

“会水?”阿麦找了一块干净石面席地坐下,摇头说道,“我可不会。”

常钰青望着那广阔的河面出神,又听阿麦说:“这会子在外面了,你该把匕首还我了吧?”

常钰青回头看阿麦,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说道:“不行,这里既然不通,我们还得往回走,匕首先不能给你。”

阿麦抬眼瞥一眼常钰青,复又低下头去捶自己酸胀的双腿,说道:“往回走?回去自投罗网?再说我也没那个气力走回去了。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是不动的了。”

常钰青在阿麦身前蹲下,问道:“那你待在这里岂不是要等死?”

“碰运气吧,也许会有船只经过,到时我大声呼救便是了。”

“那万一没有船只经过呢?”常钰青又问。

阿麦抬头笑了下,答道:“那就如你说的,等死呗。”

常钰青盯了阿麦片刻,缓缓说道:“阿麦,你会水。”

阿麦也看着常钰青的眼睛,答道:“不错,我是会水,不但会,水性还很不错。不过那又怎样?你是肯放我独自离去,还是能信我能把你也带过河去?”

两个人俱是沉默,半晌之后,常钰青的唇角轻轻弯起,笑道:“我信你。”

这样的回答反而出乎了阿麦的意料,她又看了常钰青片刻,轻轻点头道:“那好,我带你过去,不过你若是再想掐着我的脖子,我可是带不了的。”

常钰青笑着站起身来,走到水边看了看,回头问阿麦道:“你怎么带着我过去?”

“游过去!”阿麦没好气地答道,她从地上起身,观察了一下河面,然后一边解着身上的衣带,一边吩咐常钰青道,“脱衣服。”

常钰青一愣,怔怔地看着阿麦,眼见着她脱掉了自己的白色中衣,又褪下了裤子甩下鞋袜,就连腰间缠的白布都解了开来,只剩下了胸前的裹胸和下身的短裤。阿麦许久不闻常钰青的动静,转回身看他,见他仍怔怔地立在那里看自己,脸上不禁有些羞怒,冷声说道:“我不是脱衣服上瘾,这衣服一入水便重若千斤,我右手又使不得力,你穿着衣服我可带你游不过去。”

常钰青已然回过神来,面上也有些尴尬之色,却仍是上下打量着阿麦,笑道:“你身材倒是比去年时好了许多。”

阿麦听他竟然说出如此无耻之言,几欲气极,却又强强忍住了,转过头去不再理会常钰青,只开始活动手脚做入水前的准备活动。过了一会儿,就听常钰青在她身后笑问道:“这可还需要脱了?”

阿麦回头看他一眼,见他也已除了身上的衣物,正手提着短裤裤腰笑看着自己。“随便你。”阿麦答道,又弯腰从地上拾了根衣带起来,走到常钰青身前说道,“我得把你的双手缚起来。”

常钰青敛了笑容,问道:“缚手做什么?”

阿麦答道:“我不把你的手缚起来,岂不是要被你累得溺死在这清水河里?”

“我不会惊慌。”常钰青说道。

阿麦嘲弄地笑笑,说道:“不识水性的人入了水就没有不惊慌的,你没听过救命稻草之说?溺水的人手里连根稻草都会抓得死死的,更何况我这么个大活人。你要是不敢把手缚起来也罢,那你就自己先下水,等灌糊涂了的时候我再下去,省得被你扯住了齐齐丢了性命。”

常钰青却是摇头,扬了扬眉笑道:“你若捆了我往水里一丢,我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我既信你能把我带过河去,你就得信我不会惊慌。”

阿麦见常钰青说得也有道理,便也不再坚持,只是说道:“那可要说好了,过得河去你还我匕首,我们各奔东西。”

“好。”常钰青爽快答道。

阿麦又瞥一眼常钰青手中的匕首,又说道:“你还是把匕首缚在身上吧,我怕你一会儿入水慌张拿不稳,掉入河底我可摸不起来。”

常钰青依言把匕首缚在腿侧。阿麦率先跳下水去,现已是晚秋,又是黎明时分,水温自然是冷得刺骨,阿麦用手撩水揉搓着手臂,回身见常钰青却仍站在石壁边不肯下来,便笑道:“你若不敢跳下来,就顺着石壁滑下来吧。”

常钰青闻言笑了笑,不理会阿麦的言语相激,顺着石壁滑入水中,一手扶着石壁,一手伸向阿麦。

阿麦却是失笑,问道:“你不会以为我拉着你一只手便能带你过去吧?”

常钰青挑眉,“那要怎样?”

阿麦避开常钰青的手,游到他的身后,用手臂揽住了他的脖颈。常钰青只觉得身后一个温润腻滑的身体向自己贴了过来,心神俱是一荡,又听阿麦笑道:“自然是得这样,你且放松了全身仰面倒下,不用害怕,我自会让你口鼻露在水外。”

阿麦见常钰青只怔怔听着没有反应,还当他是不肯信自己,便又冷哼一声,说道:“我既然说了带你过去,自然算数,如若你不肯信我,那干脆早说,也省得泡这冷水。”

常钰青面上已是有些发烫,幸好阿麦在他身后看不到他的脸色,听阿麦如此说,便伸手抓了阿麦在他身前的手臂,说道:“听你的便是。”

“你抓我手臂做什么?”阿麦问道。

常钰青却轻笑道:“我若不抓牢了,到了水中央你只一松手,我哪里寻你去?”

阿麦嗤笑一声,不再和他计较这个,只是嘱咐道:“你可要记得,一会儿无论多慌都不得伸手抱我,否则咱们都得沉底。”说完腿用力一蹬岩壁,已是带着常钰青向水中滑了出去。

常钰青口中虽说不慌,但手一松岩壁,心里顿时悬了起来,虽然他上了马是无敌的战将,可一旦入了水却是毫无手段,四周都摸不到实物,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地抓住阿麦的手臂。

“你放松些!”阿麦喝道,“再用力我手臂就断了!”

常钰青四肢依旧僵硬,只紧紧地抿了唇,强自压下想往后伸手攀住阿麦的念头,稍稍松开了些手。阿麦嘴角挑起一丝嘲弄的笑意,顺着水流已是把常钰青带到了河中央。

“常钰青,你屡次戏我辱我,可曾想到会有今天?”阿麦突然贴近了常钰青的耳边说道。

常钰青心中一惊,阿麦已是把手臂从他手中猛地抽走,冰冷的河水立刻四面八方地涌了过来,齐齐地往口鼻中灌了下去。他想回身抓住阿麦,可阿麦的身体灵巧得像鱼,只在他身后转悠,让他无论如何都摸不到。

阿麦在一旁踩着水冷眼旁观,看着常钰青在河水中沉沉浮浮,直等到他不再挣扎,身体直直往水底沉去的时候,这才从后面游了过去,扯着他的头发把他拎出了水面,笑道:“堂堂北漠杀将,如若光溜溜地溺死在这清水河中,世人知道了会是什么情景?”

常钰青双眼紧闭,唇色青紫,像是已经灌昏了过去。阿麦见他没有反应,忍不住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果然是已没了呼吸,她不敢再耍,急忙扯了常钰青头发往河对岸游去。

清河水面宽广,阿麦已是久不进食,一手又扯了个常钰青只能一臂划水,游起来自然费力,待快到岸边时已是累得快要脱力,幸好此时脚尖已能触到河底,她便干脆立起身来把常钰青往岸边拖。只刚拖了两步,阿麦突然察觉身后不对劲,急忙松手,可为时已晚,常钰青已是把她扑倒在了水中。

如若是在河中央,常钰青自然是拿阿麦无法,可现如今他脚已踩到了地面,便再也不是刚才那个任阿麦推搡的旱鸭子了。

“你使诈!”阿麦叫道,刚喊出一句话来,身体便又被常钰青按入了水中,只得连忙闭气。

“是你先使诈!”常钰青冷声道,又把阿麦脑袋浸入水中,刚才他被她灌了个水饱,现如今说什么也要报复回来。阿麦见出不得水面,干脆就闭着气沉入水底把常钰青也往水里拽,可她气力本就比常钰青小,又是在水里游了半天的,手脚都用上了依旧是不能把常钰青拽倒。阿麦只顾和常钰青扭打,却忘了此时两人身上衣物少得可算是衣不掩体,又都是在水中浸透了的,她尚不觉如何,常钰青却是青壮男子,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厮磨,原本你死我活的争斗在他这里反而渐渐地生出些的滋味来。

阿麦一口气憋到了底,强自挣扎着露出水面来换气,见这一次常钰青倒没又把她往水里按,心中不觉诧异,正疑惑间,常钰青却已是压头亲了过来。阿麦本在水里已是憋得缺氧,一时被他吻得有些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羞怒之下更是奋力挣扎,谁知不动还好,这一挣扎常钰青的亲吻反而更加热烈起来,手臂更是把阿麦从水中托起,紧紧地贴到了自己身前。

阿麦羞愤欲死,双手使尽力气却也无法把常钰青从身前推开,一急之下把所有的气力都攒到了牙上,张口便咬!也幸得常钰青反应迅速,一觉疼痛立刻回手来钳阿麦的下颏,强强地把唇舌从她牙下完整地抽离,却也是鲜血淋漓了。

阿麦仍不肯罢休,右手冲着他的脸便打了过来。常钰青怎容她打到脸上,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时怒极,“你这女人——”话说了一半却打住了,阿麦的右手腕早已肿胀得不成样子,就连几个手指都已是伸不直了。常钰青想她就是用这样的手拖着他过了清水河,心中不觉一软,怒火顿时散了大半,只说道:“你这手还要不要了?”

阿麦却不回答,只又迅疾地扬起左手,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到底是给了常钰青一个耳光。常钰青明显地怔了一怔,眼中的怒火随即噌的一下子蹿了起来,扬手就要回敬一个,阿麦并不躲闪,只咬着唇瓣发狠地瞪着他,脸上满是泪水却不自知。见她如此模样,常钰青这扬起的手是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了,最后只得冷哼一声别过视线,绕过阿麦往岸边走去。

阿麦早已是筋疲力尽,全靠一口气撑着,现在见常钰青离开,她那腿就再也站立不住,在水中晃了两晃便倒了下去。常钰青还没走出多远,听得身后水声,回头再看时却见水面上没了阿麦的身影。他急忙又蹚着水往回赶,从水中把阿麦捞起,伸臂揽住了她的腰便往岸上拖去。

阿麦虽累得脱力,神志却是清醒,只怒道:“你放手!”

常钰青理也不理,只管往岸边走,直到上了岸才把阿麦往地上一丢。

阿麦被摔得闷哼一声,怒骂道:“常钰青你这浑蛋,我早该把你丢在这清水河里,让你喂了王八!”

常钰青听她这样泼妇般叫骂却不恼了,只蹲下身子饶有趣味地看着阿麦,笑道:“后悔了?晚了!”

阿麦气极,想要张嘴再骂,却又知自己这样叫骂反而会让他看了笑话,干脆也就闭了嘴,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常钰青见状反而更乐,故意逗道:“你不敢看我了?”

阿麦不肯上当,只抿唇不语,又听常钰青接着调笑道:“你不用害羞,虽然你我身份悬殊,不过我既然和你有了肌肤之亲,自然不会负了你,等我办完了事便带你回上京。你先好好地伺候我,就算以后大夫人嫁过来了,有我护着你她也不敢拿你怎样,等以后你替我生个一男半女,我便也给你个名分……”

阿麦再也听不下去,转过头恶狠狠地骂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常钰青面上笑容更深,乐道:“怎么是做梦,你不是对我有情吗?”

阿麦气道:“谁对你有情?”

“你啊!”常钰青笑了,问道,“不然你为何不把我丢在河中央淹死?”

阿麦已经冷静了许多,知他是故意戏弄她,听他这样问只是冷笑,反问道:“我杀你亲卫、伤你兄弟,你为何不见面直接给我一刀了事?难不成你也对我有情了?”

常钰青脸上笑容滞了一下,这才淡淡答道:“我已说过,要杀你自然是在沙场之上,不会在这里欺负你一个女子。”

阿麦嗤笑一声,讥讽道:“难不成只你常钰青是守信君子,我就得是言而无信的小人?我若杀你也自然会是在沙场之上,不会是在这清水河中!”

常钰青听得愣住,默默看了阿麦片刻,才又说道:“原是我看错了你。”

阿麦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常钰青也不说话,默默在一旁坐下。

现在已是晚秋,天气已经转凉,阿麦刚才在水中一直不得停倒还不觉如何,现上得岸来,身上又无衣物,只小风一吹便觉得冷得刺骨,不由得用双臂拢紧了肩。一旁的常钰青却站起身来往四处观望,见身后陡坡之上像是有条山路,只是不知通向哪里。阿麦知他心思,冷声说道:“别看了,这里荒山野岭的没地儿去寻衣物,等我缓过些气力来,再去那边把衣衫鞋袜取过来。”

常钰青却皱眉道:“你那手再也使不得力了,否则定要废了不可。”

阿麦也看自己的右手,见拇指食指都已是不听使唤,心中也不由得有些害怕,如若这只手真废了,怕是以后连握刀也不能了,还如何上得了沙场?正思虑间,常钰青突又抓了她的手臂,扯了她往一块大石后躲去。

“对岸有人?”阿麦问道,伸出了头想要扒望,却被常钰青用手按下了,“衣衫还落在那边,估计很快就会找到这边了。”常钰青说道,语气有些凝重。

阿麦却说道:“我们讲好了的,过得河来你还我匕首,我们各奔东西。”

常钰青闻言不禁看一眼阿麦,挑眉问道:“你如此模样,能走到哪里去?”

阿麦答道:“这不用你管,你还我匕首就是。”见常钰青沉默不言,阿麦脸上有些变色,戒备地看着常钰青,冷声问道,“难不成常将军要食言?”

常钰青笑笑,从腿侧解了匕首下来,正欲说话却忽又停住了,只侧耳凝神听了片刻,突然起身把阿麦扑倒在了草丛之中。阿麦大怒,以为常钰青又要羞辱于她,张口便往常钰青肩上咬去。常钰青被她咬得吃痛,发狠地把匕首插入阿麦头侧的地上,在她耳边狠声说道:“麦穗!你当我没见过女人吗!”

阿麦一怔,就听见陡坡之上传来了散乱的马蹄声。

这来得也太快了些!对岸不过刚有人影,怎会这么快就有人找到了这里?阿麦暗觉蹊跷,抬眼看常钰青,见他也是面带疑惑,估计也是想到了这里。如今只盼这并不是来找寻常钰青的人马,阿麦暗道,否则自己也要跟着他遭殃。

马蹄声在陡坡上略有停顿,就听见上面有人叫道:“留两个人在这里细找,其余的再往前走!”

上面大队的马蹄声渐远,常钰青把唇压在阿麦耳边,低声说道:“我去看看,若是得了手,咱们的衣服就有了;若是不成,你就从水里走。”

阿麦略有些惊愕地看向他,心道我自然得从水里逃生,总不能和你一起死在这里。常钰青却误解了阿麦的眼神,只道她是感动,咧着嘴笑笑,竟然还伸手轻轻拍了拍阿麦的脸颊,然后便要拔地上的匕首。谁知却被阿麦伸手挡住了,常钰青微怔,默默地和阿麦对视片刻,微微一哂,收回了手。他悄悄从草丛中起身,见刚才留下的那两个禁军已经下马,正一前一后地往坡下搜了过来。常钰青估算着几人之间的距离,既要把前头这名禁军干掉,又不能让后面那人跑了,而且还不能弄出太大的动静免得引来他人。正思虑间,忽来一阵山风吹得他藏身处的草木低伏,却是把他的身形显露了出来,前面的那名禁军视线正好转到这里,恰好和常钰青的视线碰个正着。两人俱是一愣,常钰青身体一紧就要扑出,却听那禁军惊问道:“七少爷?”

常钰青和阿麦闻言俱是一愣,那名禁军已招呼着后面的同伴跑了过来,上前问常钰青道:“可是七少爷?”见常钰青缓缓点头,那名禁军连忙说道,“我等奉主上之命特来找寻七少爷,请七少爷速速和我等离去。”

常钰青听他称呼自己七少爷,看来是知自己身份之人,当下也不多问,起身便走。那名禁军却是发现了不远处的阿麦,不禁面带询问地看向常钰青。常钰青回头看了阿麦一眼,笑道:“不相干的人。”

那人闻言放下心来,说道:“请七少爷先走,小人在这里替您办些事情。”他见常钰青站在那里没动,只道他是舍不得阿麦美色,又沉声说道,“还请七少爷体谅主上的处境,以大局为重。”

阿麦不动声色地看着,手却悄悄地把匕首塞入了背后布条内。

常钰青站了站,终究是没有回头,大步向坡上走去。

那名禁军渐渐逼近阿麦,阿麦却似已经吓得腿软,竟然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只面露惊慌地往后挪去。那名禁军暗自叹息,真真是个美人,倒是可惜了。阿麦慢慢退到水边,猛地把手中抓住的沙石向那名禁军面上掷了过去,然后趁他侧头躲闪的空当,一个鱼跃扎入了水中,再冒头时已是在十几丈开外。那名禁军还愣愣地站在水边看着,一时有些傻眼。

清水河绕翠山而过缓缓流向清湖,阿麦四肢乏力,只顺着水流慢慢漂着,就这样漂了十来里路,河水由东转向东南,河面更加宽阔起来,两侧已不再是峭壁和陡坡,渐渐看到三三两两的庄园。阿麦知道像这样的豪门庄园大多会开辟河道引水进去造景,只要选对了河道,再游不多远便可以进入一家大宅的后园了。她体力所剩无几,耗不了多久,只得进了最近处的一条河道,强撑着游到一处庄园之外,闭气穿过院墙下的一段水道,终于来到了这家的后园之中。待冒出水面一看,却不禁有点傻眼,她只道这户人家是引水进来造景,谁知人家竟然造了个不小的湖。

好一个有钱人家!阿麦暗道。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水中爬出,沿着湖边的小径往内里摸去,必须尽快地找到食物和御寒的衣服,再不然怕是要死在这里了。阿麦心中无比明白,可脚下却渐渐虚浮起来,走了没多远,突听见远处似有人声,她心中一惊,慌忙向路边的一处假山石后躲去。她双腿虚软,已有些站立不住,强强地倚着假山石站住,就听得一个温婉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你有心事。”

不是问句,而是用极轻柔的语气说出极肯定的话语。那女子身旁的男子不觉怔了怔,然后浅浅笑了,轻声说道:“府里这两日有些事情。”

女子也跟着笑了笑,“难得还记得过来看我,真是不易。”

男子目光温柔地看向女子,问道:“什么时候回去?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

“这里挺好的,”女子笑容依旧温婉,投在湖面上的视线却渐渐悠远,“有山有水有秀色,我倒觉得比那喧嚣的盛都城好多了。”

男子笑着摇头,柔声说道:“这两日禁军已把翠山围了,说是有鞑子奸细逃到这里,你一个女孩子家在这里,林相怎能放心。”他见那女子微笑不语,又劝道,“则柔,跟我回去吧。”

被叫做则柔的女子并不答话,只笑着回头看他,眼神中却是不可动摇的坚定。男子见了也只得无奈地笑笑,不再劝说下去。

再说藏在假山石后的阿麦,她体力心神俱已是到了极限,最初时还能勉强听清那两人的话语,可到后面脑中却开始出现一段段的空白,再一阵眩晕袭来,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咚的一声从假山石后栽了出来。

外面的那男子急忙挡在女子身前,冲着阿麦这边喝道:“什么人?”

阿麦虽然栽倒,可神志却没全失,认出这男子依稀便是那日在城外迎商易之进城的南夏二皇子齐泯,急忙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答道:“定南侯府,商……”话未说完,已是昏死了过去。

听到阿麦喊出定南侯府,这两人俱是一愣,齐泯更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身后的林则柔一眼。阿麦倒下去后便再无动静,齐泯等了片刻见她仍无反应,正欲上前查看,却被身后的林则柔唤住了。

“殿下,”林则柔脸上已没了刚才的温婉笑容,只淡淡说道,“这人虽说是来路不明,可毕竟是个女子,还是劳累殿下出去唤几个丫鬟婆子进来,先替她打理一下再细问吧。”

齐泯停下脚步,苦笑道:“只要沾了定南侯府的边,我便成了殿下,真真想把那定南侯府从盛都抹去了才好。”

“殿下!”林则柔道,“这样的话说给我听便也罢了,让别人听到了又要招惹是非。”

听林则柔如此说,齐泯反而笑了笑,说道:“听到便听到了,我怕他们什么。”

“我怕,总行了吧?难不成你觉得我名声还不够……”

“则柔!”齐泯打断了林则柔的话语,抿着唇颇为不悦地看向她。

林则柔只是笑笑,说道:“我不说便是。你赶紧去叫两个丫鬟婆子来,你看这女子穿成这样总是不好,总不能叫侍卫进来抱她出去。”

齐泯听她说得在理,又见阿麦像是一时半刻醒不过来,就算留林则柔一人在此也没什么危险,便去前面唤人。林则柔见齐泯的身影走远了,这才缓步走到阿麦身边细看,见她身下竟然还压着柄匕首,林则柔略一思量,便把匕首拾起扔入了假山石之中。

阿麦的意识一回到体内时便察觉出有些不对劲,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都有,可是却连眼皮都撩不开,更别说活动自己的手脚了。正疑惑间便听到最初听过的那个女声说道:“丫鬟已给她灌了汤药,可是还是醒不过来,可能是在水里泡久了受了寒。我这里不想留定南侯府的人,殿下就多受些累,顺便把她送回去吧。”

齐泯在外屋不知说了些什么,有人进来把阿麦从屋里抱了出来,直抱到了一辆马车之上,马车也不知走了多久才停下来,车帘被猛地撩开,阿麦便听见了商易之十分急切的声音,“阿麦!”

阿麦有心应答,却怎么也无法张嘴,正急躁间,身体突地腾空,已是被商易之抱了起来。

齐泯见商易之竟然不顾身份亲自把阿麦从车内抱了出来,眼中不禁多了抹讶色,惊道:“果真是表哥府里的人?”

商易之抱着阿麦转回身来,答道:“是我从江北带回来的侍妾,这丫头性子顽皮好动,昨日里贵顺说她换了男装偷偷跑出去逛福缘寺庙会,夜里竟也没有回来,我正着急呢,又怎么去了林相的庄上?”

齐泯答道:“像是顺着清水进了林相府里的湖中,正好我在那里,听她说是定南侯府的人,便给表哥送过来了。”

商易之低头去看阿麦苍白的脸,焦急之色溢于言表,顾不上和齐泯多说,只是吩咐一旁的贵顺道:“快去找郎中!”然后才转头和齐泯说道,“改日再谢过二殿下,我先抱这丫头进去。”说完竟然不等齐泯回答,就抱着阿麦急匆匆地往侯府里走去。

阿麦虽不能言语,心中却是明白自己现在的状况绝对有问题,果然等商易之给她灌了碗药汤进去,她的身体才渐渐有了感应。

“常钰青在盛都,禁军中有奸细。”阿麦的声带还有些麻木,说出的话几乎无声,商易之把耳朵凑近了她的唇边才听清楚。

“常钰青?”商易之眉头微皱,想不到禁军要抓之人竟然会是他,更想不到他竟然敢深入南夏都城。

阿麦又说道:“禁军在搜寻他,他左臂受伤,却又被禁军中的人救走。我从清水逃生,游到林相庄上昏死了过去,有人趁我昏迷的时候给我灌了药,我虽有意识却无法动弹。”

商易之面色阴晴不定,只是问道:“你怎会遇见常钰青?”

阿麦现在口舌虽不大灵活,心中却不糊涂,回答商易之道:“我去逛翠山,恰好遇到,他要杀我为崔衍报仇,我跳入清水才得以逃脱。”

商易之又问道:“齐泯送你回来的路上,可曾对你有所试探?”

阿麦微怔,一时不明白怎么又到了齐泯身上,答道:“没有,这一路上只我一人躺在那辆马车之上,并无他人在车上。”

商易之沉思不语,阿麦又觉头脑渐渐昏沉,急忙又趁着自己清醒说道:“我有柄匕首落在了林府,不知是被谁拿了去。”

商易之心神略回,听她此时竟会提及一把匕首,不禁问道:“对你很重要?”

阿麦看着商易之的脸色,抿唇点头。

商易之却没表示,只是说道:“你也累了,先好生休息吧,匕首的事情回头再说。”

阿麦无奈之下也只得点头,而且她的头脑也确是越来越昏沉,竟似连坐都坐不住了。商易之也发现了阿麦的异常,伸手来触她的额头,阿麦本能去躲,只一别头就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商易之的手在空中顿了下,还是落到了阿麦的额前,只觉触手烫人,果然是已经起了高热。

贵顺叫了郎中过来,商易之等郎中给阿麦切过脉写了方子出来,这才从卧房出来去见母亲。

落霞轩中,长公主听到常钰青的名字也是眉头微皱,淡淡说道:“早就听闻朝中有‘议和’之声,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商易之气道:“议和?前方将士尚在浴血奋战,朝中的人却要和鞑子议和?议和三十年前便议过,结果又怎样?对北漠鞑子的法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如靖国公一般把他们打回去。常钰青竟然还敢来盛都,真当南夏男人都死绝了吗?”

长公主抬眼淡淡瞥了商易之一眼,说道:“齐景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朝中难免有些人会坐不住了。”

商易之也察觉自己情绪过于激动,平静了一下才又问道:“可是太子?”

长公主却笑了,说道:“他有什么坐不住的?齐景死了,皇位自然是他的,他十几年都坐过来了,哪里又等不得这一时三刻的。”

“齐泯?阿麦见过常钰青,如若是他,为何还会留下阿麦性命?况且我已问过阿麦,齐泯连话都不曾与她说过一句,并未试探过她。”商易之说道。

长公主却是不答,只是问道:“你把那姑娘抱入了自己卧房?”

商易之愣了愣,答道:“只想做给齐泯看的。”

长公主却笑道:“就是喜欢也算不得什么,既然喜欢不如便收了房放在身边。”

商易之面色微窘,说道:“母亲,我是惜她之才才把她放在军中,并无男女私情。”

长公主反而敛了笑意,正色说道:“既是惜她才华更应该留在身边,要知道权势可留男子,对于女子,却唯有一个情字才能留住。则柔不是小气之人,如若觉得自己不好张口,我去替你说。”

听母亲提到则柔,商易之的眼神不禁也有些柔和,说道:“我知则柔不是小气之人,正因如此,我才更不愿负她。母亲,阿麦的事情我自有分寸,还请母亲不要操心了。”

长公主见他神色坚定,便知这样多说无用,只嘴角挂了些笑意说道:“你们小儿女之间的事情,我不管便是。”

阿麦再次能睁开眼时已是深夜,心道这次倒是多睡了几个时辰。听到她翻身的动静,立刻有长相甜美的侍女凑了上来,一脸惊喜地冲着外面叫道:“醒了,姑娘醒了。”

阿麦闻言不禁一怔,脑海中猛地冒出来母亲曾经讲过的那千篇一律的故事,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头脸,莫不是也穿了吧?

那侍女笑着对她说道:“姑娘可是醒了,一连昏睡了几日,可是把小侯爷也吓着了。”

听她说出小侯爷,阿麦终于放下心来,于是又倒回到**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才问道:“我睡了几日?”

“足足有四日了,”侍女答道,“小侯爷每日里都来,只是姑娘一直睡着不曾知道……姑娘,姑娘?”

阿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有些呆地看那侍女,直到那侍女连唤了她几声,这才回过神来。难怪会觉得不对,这侍女竟然叫她姑娘,似乎还从未有人这样叫过她,以前是她年小,亲近之人只叫她阿麦,顶多会偶尔喊她声小丫头,后来穿了男装,更是再无人叫她姑娘了。

那侍女还叽叽咕咕地说着小侯爷如何如何,阿麦却突然觉得烦躁,忍不住出声说道:“你能不能少说些话?”

那侍女见阿麦不悦,忙低下了头不敢再出声。阿麦见她如此小心的样子反而有些过意不去,又放缓了声音说道:“可有吃的?我饿了。”

侍女忙叫外面的人端了清淡的饮食上来,阿麦正吃着,又听得屋外的人唤小侯爷,便知是商易之来了。她心中猜测商易之必要细问常钰青之事,便也提了十二分精神等着,谁知商易之进来后只看了她一眼,便在一旁坐下了。

商易之这样沉默,阿麦反觉得不自在起来,心里正合计怎么开口,就听商易之问道:“吃饱了?”

阿麦看看眼前还剩大半的米粥,极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为何还不吃?”商易之淡淡问道。

是啊,那为何还不吃?阿麦干脆也不回答,直接端起碗来接着吃了起来。商易之嘴角微挑,待阿麦吃完才又状似随意地说道:“匕首的事情我已让人去办了。”

阿麦一怔,下意识地说了声:“多谢。”她偷眼见商易之面色不错,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元帅,我想回江北军。”

商易之的唇角依旧弯着,片刻后才回答道:“好。”

听商易之答出“好”字来,阿麦一颗心才算落了地,她早已在这侯府待够了,只恨不得能立刻插了翅膀飞回乌兰山去,营里的秋季练兵尚未结束,回去得早些兴许还能赶上最后的武技竞赛。

谁知商易之这一个“好”字之后却再无动静,匕首倒是让人给阿麦送了回来,可回江北军的事情却没了下文。阿麦又搬回了书房去住,商易之依旧是整日见不到踪影,她不敢再随意出府,每日里只是翻看着些兵法阵法之类的书籍打发时间。这日天色已晚,阿麦不习惯就着烛火读书,正欲洗洗睡下的时候,管家贵顺却急匆匆地寻上门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捧了衣衫首饰的侍女。

“快,快,快……”贵顺连说几个“快”字,阿麦被他说得迷糊,还未来得及发问,贵顺身后的两个侍女已是疾步上前,一个来解阿麦衣带,另一个却是举高了手要来拆阿麦的发髻。阿麦闪身躲开那两人,急道:“这是做什么?”

贵顺连忙解释道:“二殿下来了府里饮酒,还给小侯爷捎了两个番邦女子过来,长公主叫你过去搅搅局,莫要小侯爷把那两个女子留了下来。”

阿麦奇道:“那为什么让我去?”

贵顺答道:“你是小侯爷宠妾,那二殿下也是知道的,自然是要你去。”

“宠妾?我?”阿麦哭笑不得,说道,“那日小侯爷如此说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哪里是他什么宠妾啊,难道老伯还不清楚吗?侯府里自然还有别的姬妾,让她们去不就成了?”

贵顺却正色说道:“我是知道,可二殿下却不知道,所以你必须去,小侯爷待你不薄,难不成这点事情你都要推托?”

这点事情?阿麦咋舌,这分明就是赶鸭子上架,他说得倒是简单。阿麦面露难色,推托道:“我真做不来这些,只能坏了事情,还是让别人来的好。”

“简单,你只先上去扇那两个番邦女子几巴掌,小侯爷如若斥责你,你就哭哭啼啼撒泼耍赖就好。”贵顺把事情说得极简单,然后又招手让那两个侍女上前把阿麦推入里间换装打扮。

阿麦心中暗暗叫苦,也只得任那两个侍女围着自己忙活,男衫换宫装,棉布裹胸变成丝绸抹胸,就连不够长的头发都被那巧手的侍女给盘成了灵蛇髻……阿麦直到被贵顺推到花厅之外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要穿成这个样子来做这么荒唐的事情。

“不行,我真的做不来这个。”阿麦转身便要往回走。

“撒泼就好,进去只管撒泼就好。”贵顺嘴里说道,手上却暗使了力道,一下子把阿麦推了进去。

厅中酒宴正酣,当中坐了二皇子齐泯,商易之陪坐在旁,再往两边便是些阿麦不认识的面孔,不过看那穿戴便知是这盛都城里的豪门子弟。众人见一个美貌女子突然从外面冲了进来,不禁都是一怔。这些人里面唯有齐泯是见过阿麦的,见状只嘴角含笑地看向商易之。

阿麦心知这时再无后退的道理,只得让自己不去注意别人的目光,面上做出怒气冲冲的样子奔着商易之的桌案而去,可等到了桌前她却又傻眼了,撒泼,撒泼,她只打过架又哪里撒过泼,谁知这泼要如何撒?

商易之一时也有些发怔,只是抬头静静地看着阿麦。

阿麦记起贵顺交代的话,说是要先扇那两个番邦女子几个耳光,可转眼一看商易之身侧那两个娇滴滴的美人,她那手却如何也不忍落下去。厅中一片寂静,众人的视线都投在她的身上,阿麦脸色涨得有些红,干脆一咬牙伸手掀翻了面前的桌案,从席上扯了商易之便走。

众人这才醒过神来,随即便哄笑起来,更是有人在后面大声笑道:“小侯爷哪里寻了个母夜叉回来?这下可有得受了。二殿下,我看你这两个美人还是送与我好了,小侯爷怕是无福享用了。”

齐泯也笑道:“等他回来你自去向他讨吧。”

厅中笑声阵阵。

阿麦扯着商易之绕过花廊,就听见商易之轻声说道:“阿麦,你走慢些,我饮了酒,头有些昏沉。”

阿麦这才惊觉自己竟然还拽着商易之的衣袖,吓得急忙松了手。商易之面上却带了微笑,看着她问道:“怎么穿成了这个样子?”

听闻商易之如此发问,阿麦不禁低头,骇然发现自己的衣领竟然开得如此之低,心中陡然一惊。她强自忍住了到嘴边的惊呼,敛一敛心神,自动忽略了商易之的问话,向商易之恭声说道:“阿麦奉长公主之命,前来通知元帅,那两个番邦女子绝不可留。”

阿麦说完,便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

商易之轻轻地“哦”了一声,脸上的微笑便渐渐散了下去。

阿麦久久听不到商易之的动静,一抬头正好和商易之的视线对了个正着,见他的确是饮多了酒,就连眼中都带了层朦胧之色,便又说道:“元帅,如若无事,容卑职下去更换衣物。”

商易之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阿麦的眼睛。

阿麦心道,这可是醉大发了,估计都听不懂文言腔了,得,还是说大白话吧。于是干脆也不躲避商易之的目光,直愣愣地说道:“元帅,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换衣服去了啊!”

商易之面上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的变化,好半天才又轻轻扯了扯嘴角,“你去吧。”

此话一出,阿麦如遭大赦,连忙抱拳冲商易之草草告辞,转身便沿着原路往回走,正统的军人步伐。身影虽然和婀娜多姿靠不上边,但因为走得太快,衣服又属于飘逸风格,所以倒是有了那么点衣袂翻飞、袖舞飘飘的味道。

商易之手扶廊柱,视线送出去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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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6 02:22:57 | 只看该作者
第29章:临危受命

阿麦步子大,走得也快,一会儿便又绕回到了后院之中,江南园林,曲径幽幽景深层层,阿麦一层层走下去,渐渐地就走不到头了。阿麦终于意识到一个现实,那就是身为职业军人的她,乌兰山那种深山老林都闯过的人了,竟然会在侯府后院里迷了路,着实不可思议,也着实……丢人!

其实迷了路也怨不得阿麦,虽然在这侯府里住了有些时日,可阿麦向来奉行的是话少说,地少去,唯独饭可以多吃的原则,每日里早睡早起,实在没在侯府的后院里闲逛过。这次去前面宴席,又几乎是贵顺一路上扯着她去的,哪里有心思记路!

为了避免胡乱闯到什么不该去的地方,阿麦很老实地在小径边上的青石上坐下了,心里核算接下来该怎么做。正苦恼间,突见前方一盏灯笼飘忽忽时远时近,一会儿工夫后,竟然到了阿麦眼前。

阿麦定睛看去,不过是这侯府里寻常的小侍女,打了一盏灯笼沿着小径行来,见到有人坐在青石之上倒也不慌,只举着小灯笼照了照,看清了阿麦,笑道:“果然是姑娘,小侯爷就说姑娘可能走不到书房,特命小婢前来看看。”

阿麦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张口便说道:“没事,转悠得有些累了,坐下歇会。”

小侍女抿嘴笑笑,这才又问道:“那姑娘这会儿可歇过来了?天黑不便行路,小婢送姑娘回去吧。”

阿麦老脸忍不住有些泛红,从青石上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说道:“走吧。”

小侍女含笑在前打着灯笼引路,片刻工夫便绕到了阿麦居住的小院,阿麦这才发现,其实自己也没迷多远,不过是隔了道爬满绿萝的院墙,只是天黑,绕过来的路又有些曲折罢了。其实当时要是想透了,直接翻过墙去,也就用不着在凉丝丝的石头上坐半天了。

小侍女替阿麦打开门帘,阿麦急忙进门,只想着赶紧把身上这身别扭的衣服换下来再说,总觉得这身衣裙在身,脑子比平日里笨了不是一星半点儿。阿麦换下了衣裙,又让屋里的侍女赶紧把她头上的钗钗环环的也都除了下来,头发刚打散,还来不及束成发髻,便又听得贵顺在屋外唤“阿麦姑娘”。

阿麦只一听这四个字便觉得头大,阿麦便是阿麦,姑娘便是姑娘,还从未有人能把这四个字连在一起叫过她。阿麦随手扯发带,把头发在脑后一束,出得屋来,问道:“贵顺管家唤我何事?”

贵顺一听到如此称呼,脸上不禁也是一怔,估计也是从未被人这么称呼过,叫他“贵顺”的人从来不会带上“管家”,称呼他“管家”的人也不敢再多加“贵顺”二字。

贵顺一双小眼直愣愣地瞅着阿麦,阿麦扬了扬眉毛,毫不退让。

片刻之后,倒是贵顺先避开了阿麦的视线,面无表情地交代道:“小侯爷已把二殿下他们送出去了,那两个番邦女子还是留下了,长公主十分不悦,让我过来问问,你是如何办事的!”

阿麦一时无语,心道这长公主着实不讲道理,你自己儿子贪恋美色,你老找我的事干吗?阿麦看着贵顺,脸上突然笑了,说道:“管家您也看到了,席上我去了,也把小侯爷扯出来了,话也带到了,小侯爷非要留下那番邦女子,我又能有何法子?我本是小侯爷的亲卫,这小侯爷房中之事,岂是我一亲卫该管的!”

贵顺脸上不急不怒,听阿麦说完,只是淡淡说道:“小侯爷独自一人在后园饮酒,长公主想知道你和小侯爷是怎么说的。”

阿麦闻言一怔,“我只说长公主嘱咐两个番邦女子切不可留,别的我什么也没多说啊。”

贵顺暗道:“坏就坏在你什么也没说上!”

虽然这样想,贵顺却依旧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还是过去看看的好,别是你传错了话,让长公主和小侯爷母子心生间隙,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阿麦虽然不耐,可贵顺既然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再跟着贵顺出来,不过这次倒长了个心眼,暗中记着自己走过的亭台游廊。

在园中绕行了一会儿,果然见前面曲廊中有个白色人影,对月饮酒悠然自得,正是这府里的小侯爷商易之。

商易之听得脚步声,扭头往这边望来,见是贵顺与阿麦,剑眉竟然皱了一皱。见商易之皱眉,贵顺只觉心中一凉,可阿麦却是心中一喜,这样的商易之,才是江北军中的那个商易之。

商易之转回了头,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酒杯,说道:“贵顺,你回去禀告母亲,我心中自有打算,让她放心便是。”

贵顺低声应是,小心地退下。倒把阿麦留在原地,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像是窥破了阿麦的心思,商易之突然说道:“阿麦,你过来。”

阿麦又向前走了两步,在商易之身旁立定,恭声问道:“元帅有何吩咐?”

商易之嘴角挑了一挑,转头看向阿麦,“可会饮酒?”

阿麦怔了一怔,随即大方地承认,“会。”

商易之却笑了,将放于栏杆之上的酒坛提起,拎到阿麦面前,问道:“可敢陪我喝酒?”

阿麦看了商易之片刻,爽快地接过酒坛,“这有何不敢的!”左右看了看,见除了商易之手中的白玉杯之外便无其他可盛酒之物,一时不禁有些犯难,轻轻晃了晃那酒坛子,还有多半坛子,总不能让她一口气都灌下去吧?阿麦疑惑地抬头看商易之,见他只是含笑不语。干脆也冲着他咧了咧嘴,举起酒坛,仰着脸,将酒缓缓地往口中倒入。

直倒了少一半,商易之突从阿麦手中又把酒坛夺了过去。阿麦颇感疑惑地转头看商易之,商易之浅浅笑了笑,道:“总得给我留下些。”

说完,竟然把手中的白玉杯丢入园中,也学着阿麦的样子,举着酒坛直接将酒倒入口中。阿麦可不敢从他手里夺酒坛,于是这一倒,便倒了个底朝天。

看着酒坛内的酒滴滴流尽,阿麦心中才是一松,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

商易之本就在宴席之上喝了不少酒,刚才又被阿麦一激,半坛子酒又一股脑儿地灌入腹中,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倚住栏杆才稳住身形。

阿麦见此,忙说道:“我去唤人过来扶元帅回去吧。”

商易之手扶着额,还未开口,阿麦就听得贵顺的声音又从旁边响了起来,“小侯爷,长公主吩咐老奴给您送些绵软的酒过来。”

阿麦心中大怒,心道这贵顺真是阴魂不散,着实讨厌。

商易之轻轻“嗯”了一声,贵顺连忙躬身上前,把一小坛酒放到栏杆之上,又放了两个碧玉小碗在一边,躬着身子退了下去。

过了片刻,商易之头晕稍轻,这才转头看向阿麦,眼中露出询问之色。

阿麦轻轻撇了撇嘴,干脆上前拎起酒坛席地坐下,怀抱酒坛用手拍开封口,这才抬眼看商易之,说道:“早喝早了事,元帅,这回咱们怎么喝?”

商易之怔了一怔,转头看向廊外,片刻后再转回头时,眼角眉梢还都带着笑意。他也倚着栏杆缓缓坐下,轻声说道:“慢点喝吧,快了上头。”

“好!”阿麦爽快地应声,将两个碧玉碗中都倒满了酒,先端了一碗递给商易之,自己才又端起一碗来。这次,她却未急着入口,只是细细端详着,突然出声说道,“元帅,我想回江北军!”

商易之刚低头抿了一口酒,闻言动作稍显一滞,片刻后才将酒缓缓咽下,抬头看向阿麦,“盛都不好?”

“好,”阿麦答道,略一思量又接道,“但是,我不喜欢。”

商易之默默地看阿麦半晌,直看到阿麦手心都冒了汗,才终于轻轻笑了笑,把手中酒碗放到地上,答道:“好,我放你回去。”

阿麦咧开嘴笑了笑,随后便又肃了神色,用双手端起碧玉碗来,郑重地敬商易之道:“元帅,江北军第七营麦穗敬你!”

商易之眼中光芒一闪即逝,突然伸手盖住了阿麦的酒碗。阿麦不解地看商易之,商易之只浅浅地弯了弯嘴角,说道:“这酒喝起来太绵,不合你的性子。”

阿麦看看商易之,又低头看那酒碗,商易之的手仍在上面覆着,指尖就轻轻地抵触在她的虎口处,修长的手指在碧色的映衬下竟透露出玉般的温润来,看着随意,却又似坚定无比。

正犹豫间,商易之已把阿麦的酒碗拿了过去。

“回去吧。”商易之轻声说道,眼睛直视着阿麦,“收拾一下,过不几日,就可以回江北了。”

阿麦心里很清楚自己现在应该表现出狂喜的神色,可不知为何,看着商易之的眼睛,她竟做不出那些表情来,只缓缓地低下头去,从地上站起,对着商易之一揖,说道:“多谢元帅,阿麦告退。”说完第一次不等商易之应声便转身离去。

曲廊百转,只拐一个弯便可挡住身后那道目光,阿麦在心中告诫自己不可回头,可真走到转弯处,却又不由自主地停下身来,顿了一顿回过身去,也不看商易之,只敛一敛衣袖,郑重地向商易之弯下腰去,一揖到底。

南夏历盛元三年秋,唐绍义率领一万骑兵偷袭北漠置于豫南跑马川的粮仓,一把火将北漠军大半年的口粮烧了个精光。粮草焚烧冲起的漫天火光映红了半个豫州城,气得北漠小皇帝当时就砸了手中的茶碗,直命北漠骑兵连夜出击,围追堵截唐绍义的骑兵。从跑马川到乌兰山谷口,八百里豫川一路血染,到退入乌兰山中时,唐绍义的一万骑兵已折损过半,但这仍无碍于唐绍义成为南夏新的民族英雄。

消息传到盛都时已是九月底,南夏朝中顿时一片沸腾,据说正在盛都的江北军元帅商易之立刻上书,洋洋洒洒一大篇,说得那叫一个慷慨激昂壮怀激烈。说白了就是这次唐绍义的军事行动虽然是在江北军副将李泽的指挥下完成的,但是,也离不开他商易之的指导,为了更好地抗击北漠鞑子,他强烈要求回到江北战场第一线去。

谁知这份上书却如同石沉大海。

明眼人都知道朝中既然把商易之从江北召回来就没打算再放他回去,可惜这商易之偏不识趣,见上书久无音信,便又求着母亲盛华长公主进宫向皇帝舅舅好好说和说和。

十月初六,长公主一身盛装入宫面圣,兄妹两人关门谈了许久。

十月初九,朝中诏令嘉奖,升唐绍义为骑郎将,拜江北军左副将军。升江北军原副将李泽为骠骑将军,拜江北军右副将军。商易之去江北军元帅,封永昌侯。卫兴除骁骑都尉,拜大将军,总督江北诸路军马。

传闻此令一出,商小侯爷在朝堂之上差点当场就翻脸走人,沉着一张俊脸强忍到下朝,出了朝堂直奔侯府长公主住处,母子之间谈了些什么旁人无从得知,只是商小侯爷从落霞轩出来后,当夜就宿在了盛都城外清水河上的温柔乡中。商小侯爷这样明着宿柳眠花自然惹得长公主大怒,可还没等长公主有所行动,侯府后宅那位被宠得敢和商小侯爷掀桌子的小妾却先沉不住气了,带着两个家奴直奔清水河上的画舫,把正在和盛都最出名的清官人喝酒谈人生理想的商小侯爷堵了个正着,上前就要砸了人家名妓的画舫。如若平时,风流多情出了名的商小侯爷自然不会和个小妾计较,可现今他刚经受了人生一大打击,心里正烦着呢,如何容得这小妾如此撒泼,一怒之下扬手给了小妾一个耳光。谁知那小妾也是性子刚烈,一气之下干脆就跳了河。扑通一声水声,惊得商小侯爷的酒立刻醒了过来,再怎么泼也毕竟是自己宠出来的,如何舍得?商小侯爷连忙叫人下水去救,可黑灯瞎火的,又赶上河面上有风,哪里还找得到人影?直到第二天天亮,那小妾也没能捞上来。好好的一个美娇娘,就这样葬身于清水河中,世人有诗为证:

清水潋滟映晴空,画舫日暮对娇娘,

可怜香闺花柳质,欢情倾尽赴黄粱。

当然,以上都是坊间流传的版本,至于真实版本,老百姓无从知晓。

十月十二日,卫兴从盛都起程赴任江北军大将军。卫兴,江东楚邑人,三十许年纪,身量不高,瘦削精悍,可就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却是原禁军首领,林相门生,天子眼前的红人。

清水岸边,原本早就应该投了湖的阿麦一身戎装英姿勃发地出现在码头之上,已然恢复了江北军第七营主将麦穗的身份。

大将军卫兴对阿麦并未太在意,商易之回京,身边带上几个心腹军官本就不是怪事,再说这次卫兴就任江北军大将军,商易之心中虽不情愿,面子上却也做得过去,非但把这几名得力干将都给了卫兴,就连那以俊俏闻名盛都的三十六卫都送了卫兴一半。至于商易之这是安的什么心,卫兴不想深究。

阿麦拜见过卫兴之后便退回了后面的副船,也未在外面多做停留,径直钻入舱中,直到船过翠山时她才从舱中出来,站到甲板之上看着清水河侧壁立千尺的翠山山体愣神。正出神间,突然发现船只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阿麦有些疑惑,抬头看前面卫兴的主船已是停下,船侧一叶小舟缓缓贴近,主船上放下条软梯来,一个锦衣青年从小舟舱中走出,抓住软梯向主船上攀爬,边爬边回头冲那小舟叫道:“则柔,早些回去!”

小舟之上并无人应声,阿麦心中一动,向前走了几步,站在船头看向那叶小舟,见除了一个划船的舟子并无他人,但是透过舱侧竹帘依稀可以看到个女子倩影,只在舱间静静坐着。

锦衣青年已爬上主船,身后小舟缓缓荡去,青年又冲那小舟挥手良久这才转回身来。阿麦此时才看清那人面貌,心中陡然一惊,想不到他竟然会登上卫兴的主船。

那人转头间也已瞧到了阿麦,不觉也是一愣,怔怔地看着,似乎有些不敢确认,片刻之后才突然咧开嘴露出个极灿烂的微笑,冲阿麦大力挥起手来,高声叫道:“小兄弟!”

阿麦顿时恨不得再跳一次这清水河,想这世间怎还会有如此不记打的人,那日的一顿狠揍竟似打在了旁人身上一般。那人还在前面船上挥着手兴奋地高声叫着,阿麦无语,唯有转身默默地进了船舱。

夜间,船在清湖边停靠,阿麦尚在舱中便嗅到了阵阵香气,正皱眉间,门外已有敲门声响起,听有人轻声唤道:“麦将军可在舱中?”

阿麦无奈,知道躲不过去,只得前去开门,刚一打开舱门,迎头便有一阵浓香扑面而来,熏得阿麦不禁往后仰了仰身子,微眯了眼看向来人。

来人依旧是一身锦衣,一把折扇,双手抱拳冲阿麦一拱,自作风流地笑道:“卫大将军帐下参军林敏慎,久仰麦将军大名,今日得以相见,幸会幸会!”

阿麦见他丝毫不提那日翠山之事,也只好装做糊涂,抱拳道:“林参军,幸会。”

林敏慎见阿麦并未甩脸子给自己,心中顿时大喜,好容易装出的几分正经顿时无影,伸了手便欲去拉阿麦手腕,“麦将军,咱们……”

阿麦手腕一沉一翻,便把林敏慎的手臂压在了门框之上,淡淡说道:“不知林参军找麦某何事?”

林敏慎尴尬地笑笑,讪讪地收回了手,答道:“家人给做了几样小菜,想请麦将军一同去饮酒赏这清湖月色。”

阿麦见他是卫兴帐中的参军,不愿过于得罪于他,只是说道:“多谢林参军好意,不过军中不许饮酒,麦某不敢违反军规。”

“哦,这样啊。”林敏慎面上略现失望之色,眼睛却还直愣愣地瞅着阿麦。

阿麦忍不住微微皱眉,冷声问道:“林参军还有何事?”

“没,没事。”林敏慎答道。

“那就请回吧,麦某想要休息了。”阿麦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林敏慎见阿麦说得如此直接,实在找不出借口再多做停留,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离开,走出两步却又听得阿麦在后面唤“林参军”,林敏慎心中一喜,急忙回身,脸上堆笑地看着阿麦,问道:“麦将军唤我何事?”

阿麦迟疑一下,开口问道:“不知林参军和林相有何——”

“那是家父!”林敏慎连忙答道,脸上难掩得色。

阿麦心道:难怪他只一个小小的参军却敢不随大将军卫兴一同登船,而是专乘一叶小舟从林家庄园登船,除了背景深厚之外,想是也得到了卫兴的默许,可见此人与卫兴的关系也非同一般。思及此,阿麦脸上的寒冰稍有松动,微微扯了扯嘴角。

那林敏慎顿时有些受宠若惊,抬脚就要回来。

阿麦见状连忙抬手止住了他,说道:“林参军还是早些回船休息去吧。”

林敏慎虽有不甘,却也不想太过违背美人意愿,又想以后时日还长,不该急在这一时,如若惹得美人不喜反倒不好,于是笑笑说:“也好,在下就不打扰麦将军休息了,告辞。”说着虽向阿麦拱手告辞,眼光却仍不肯离开阿麦。

阿麦心中恼怒,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一声“走好”便关了舱门。回到床边坐了片刻,实在忍不住,只得又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去开舱门。果然,那林敏慎仍在原地站着,看到阿麦突然又开了门眼中顿时满是喜色,张口正要说话,阿麦已抢先说道:“林参军,麦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敏慎连忙说道:“请讲,请讲。”

阿麦犹豫了下,说道:“林参军,军中少有人熏香,林参军既然入了大将军帐中,这熏香还是——”说到这儿,阿麦停了下来,只看着林敏慎不语。

林敏慎也愣愣地望着阿麦,直到阿麦眉头微皱,这才回过神来,急忙答道:“明白了,在下明白。”

阿麦道一声“多谢”,然后便直接关了门。

林敏慎仍呆呆地站在那里回想着阿麦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压根儿没有想阿麦这句“多谢”是谢从何来。过了一会儿有别的军官下来,有些惊讶地看林敏慎,林敏慎这才回过神来,恋恋不舍地离开。

林敏慎回到主船,还未回自己舱房,就有兵士过来传大将军的话,说是要他过去一趟。林敏慎不及多想,跟着兵士过去,见卫兴正在舱中等他,劈头问道:“大将军寻我何事?”

卫兴已从旁人口中得知林敏慎四处寻人打听第七营主将麦穗的事情,笑了笑,说道:“听人说你找人问麦穗,可是认得?”

林敏慎听他问的是这事,大咧咧地往椅中一坐,回道:“曾在翠山见过一面,算是相识,只是不知其姓名,更想不到竟会是江北军。”

卫兴看向林敏慎,沉声问道:“此人如何?”

“妙!实在是妙!”林敏慎用折扇一击掌心,应声答道,待看到卫兴脸上实在掩不住的怪异之色,才惊觉这“妙”字实不能来形容一个战功累累的将军。

林敏慎扯了扯嘴角,赶紧补充,“初见惊艳,再见依然!”

卫兴脸上仍是皮肉不动,林敏慎赶紧又低头想了想,抬起头看着卫兴,试探地问:“才绝惊艳?”见卫兴的脸皮终于松了松,林敏慎这才又乐起来,用折扇一拍大腿,叫道,“对,就是才绝惊艳!”

林敏慎摇着头念叨着“才绝惊艳”这几个字,也不知道是在品味这个词还是那个人。卫兴无语,虽然早知道这林公子是个草包,可这草包在远处看着和放在自己身边的感觉毕竟不同。他这里正思量怎么把这个二世祖打发回去,林敏慎已是先开了口:“大将军,咱们此去乌兰山人生地不熟的,干吗不把麦穗等几位将军召到这船上来住,一来询问一下江北军中的情况,二来也可让他们多和咱们熟识一下,免得以后再生间隙。”

卫兴自然明白林敏慎心中的小算盘,嘴上却不说破,只是说道:“此话有理,不过还得待明日早议时听一听大伙的意见才好,如若被人误会是对他们的控制反倒不好,再说都要挪到这船上来住,少不得拥挤。”

林敏慎听卫兴这样说,也不好说别的,只得道:“还是大将军考虑周到,待明日问上一问,也可让他们明白大将军的为人。”

卫兴点头不语,林敏慎看样子也没心思再待在这里,又和卫兴闲话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回到自己舱中便让人烧水沐浴,非但把身上的香味搓得干干净净,就连那随身携带的熏了香的衣裳都让人直接丢到了清湖之中,做事倒也干脆利落,至于那清湖之中有多少鱼虾被这衣物熏晕了我们暂且不究。

翌日清晨,阿麦等军官从别船上过来,待见到也换了一身军装的林敏慎,阿麦不禁一怔,见这小子去了身上的香气再洗净了脸上的脂粉,肩宽背直的,在军装的映衬下倒也算得上英挺。

林敏慎显然也注意到了阿麦的愣怔,心中甚是得意,冲着阿麦挤眉弄眼起来。

阿麦顿时移开视线,权当没有看到。

前一日初登船时,阿麦这几个江北军中的老将已是见过了卫兴,知这人虽然没有带兵打过仗,但却是由一名普通的殿前侍卫一步步升为禁军首领的,必是有过人之处,所以也不敢怠慢,言行之中甚是恭敬。见阿麦等人如此,卫兴自然也做出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的模样,一顶官轿两头抬,船舱之内倒显得很是融洽。

话到过半,卫兴提出让阿麦等人搬来主船上住,阿麦等人相互看了看,其中官职最高的张副将从椅中起身,躬身说道:“大将军好意原不应辞,只是咱们不几日就要进入宛江,鞑子虽未攻下泰兴,可宛江中已有鞑子的船只出没,属下等和大将军共乘一船虽能方便聆听大将军训导,但也怕是会招鞑子瞩目,不若分散开来,反而可以混淆鞑子视听,如遇敌情也好有个照顾。”

“宛江之中已有鞑子船只出没?”卫兴转向阿麦这边,问道。

“正是,”阿麦连忙起身答道,“那周志忍早在围困泰兴之初便开始造船训练水军,此刻虽未能有能力封锁整个宛江,但是江北处却已被其控制,我军船只来时便是贴了南岸航行,这次回航为了以防万一,大将军也须换乘他船才好。”

卫兴点头称是,倒是一旁的林敏慎难免露出失望之色来,突然出声说道:“麦将军,那我去你船上可好?正好有些军事不太熟悉,还想请教麦将军。”

阿麦的屁股刚碰着了椅子面,闻言几乎蹦了起来,只强忍住了,深吸一口气,道:“不敢担林参军‘请教’二字,麦某只是军中一个营将,于全军之军务并不熟识,林参军若是想了解军务,还是请教张副将的好。”

林敏慎顺着阿麦的视线看一眼那一脸大络腮胡子的张副将,再看向阿麦时,眼中便似有了一丝哀怨,毫不顾忌在座的其他诸位。

卫兴这边的人都知道林敏慎的性子,只是肚中发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可张副将等江北军中之人并不知道林敏慎的来历,见他只不过一个帐中参军,便有如此大的胆子,不但在大将军卫兴面前随意说话,甚至在阿麦说了让他可向张副将请教军务之后,此人面上仍是如此神情,分明是没把张副将看在眼中。

众人心中难免不悦,只淡然地坐着,并不理会林敏慎。

卫兴哪里又看不出张副将等人的不悦,只得出来打圆场道:“既然这样,那就有劳张将军带一带敏慎吧,他初入军中,诸多不懂,还请张将军多多教导。”

张副将不敢扫卫兴的面子,心中虽有不愿,却仍是站起身来应道:“遵大将军令。”

林敏慎原本只想着近阿麦的身,现如今非但没能达愿,反而和一个五大三粗的络腮胡子绑在了一起,心中难免不悦,被卫兴狠狠瞪了一眼,这才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冲着张副将潦草地一抱拳,说道:“多谢张将军。”嘴里虽这样说,眼睛却仍是不住地看向阿麦。

江北军这边几人都是沙场上厮杀出来的汉子,军中人心思虽然都粗些,可毕竟不是傻子,见这林参军的眼神总是不离阿麦左右,张副将等人这才恍然大悟,忍不住都看了一眼阿麦。

阿麦心中恼怒至极,面上却不愿带出分毫来,只暗暗磨后槽牙,恨那日没能下手再狠些,直接废了这个林敏慎该有多好,又求哪天月黑风高的时候能遇到林敏慎落单,直接打死了往水里一丢了事。

许是阿麦被气得有些糊涂了,殊不知这林敏慎正盼着能月黑风高的时候单独碰见她呢,虽不能一起赏月谈情,但求得和美人相对也好。

卫兴见林敏慎为了一个麦将军如此失态,忍不住也暗中多看了阿麦两眼,见阿麦眉目清朗五官隽秀,面容身姿均是男人中少见的秀美,却又不若京中豪门权贵豢养的男宠般一脸柔媚之色,反而处处透露出勃勃英气。

卫兴心中也不禁暗自惊疑,这样的一个少年郎如何能在军中生存下来,又升到了一营主将的位置?

林敏慎那里还发呆般地瞅着阿麦,阿麦脸上已是要显恼怒之色。卫兴见状,忙轻咳两声,宣布早议结束。阿麦等告辞回船,林敏慎见阿麦要走,竟要在后面跟了过去,唬得卫兴连忙唤住了他,待众人都散去之后,才冷下脸来训道:“敏慎,这是军中,不可胡闹。”

谁知这林敏慎却毫不避讳地看着卫兴,语气中透露出忧伤,“卫大哥,你不知道,自从我在翠山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就是我这辈子一直要寻的人。”

卫兴顿时无语,几欲用手抚额,心道你这辈子过了才短短二十余年,怎么要寻的人如此之多?而且有男有女还掺着花样呢?心中虽这样想,嘴上却说不出什么来,只得摆摆手示意林敏慎退下。此后几天,卫兴对林敏慎约束甚严,一是林敏慎乃林相独子,既然交到了他的手里,必然还要交一个完好的林敏慎给林相;二是阿麦虽然相貌俊美,但毕竟是江北军一营主将,卫兴也不想把这人给得罪死了,以寒了江北军上下将士的心,毕竟人家才是土生土长的江北军,他们,暂时只算外来户。

就这样行了几日,船终于转入宛江,卫兴也换了船只,逆水向上而行。这次卫兴赴任江北军大将军,阜平水军专门派出了战舰给卫兴护航,船过泰兴城外时正是阴雨天气,因船是贴着江南阜平一侧航行,对面的泰兴城看起来影影绰绰不甚清楚,但远远看到城外北漠的水寨竟已是初具规模。

阿麦等军官都在卫兴船上,众人一同站在甲板之上看向江北,阜平水军统领将军柳成站在卫兴身侧,指着江对岸的北漠水寨介绍道:“周志忍用大军围困泰兴,不攻城墙却先练水军,不足一年时间已有小成,鞑子船舰现在虽还不能过江来骚扰阜平,却不时有艨冲和斗舰过江中线来操练,更有赤马舟敢到江南岸晃荡。”

卫兴等不懂水军,对这副将所说的几种战船并不了解,却又不好问,只看着对面的泰兴不言,身边的林敏慎却突然出声问道:“都到了江南岸了,阜平水军为何还不出船阻击?”

柳成解释道:“赤马舟行速很快,如马之在地上奔驰一般。他们来人不多,待我军发现,尚不及追赶,已是又回到了江北,我军怕是鞑子的诱敌之计,不敢轻易追击。”

正说着,江心水雾之中突然闪出几艘轻疾快舟来,柳成忙指着说道:“看!这就是赤马舟!”

众人忙看过去,见那几艘小舟舟身被涂成黑色,其上只十余人,皆是轻甲,正是北漠军士打扮。对方看似并不惧怕己方的战船,只在江心附近和战船并排而行,时近时远,如同在故意戏弄南夏的战舰一般,甚是猖狂。

有那脾气急一些的江北军将领看不过眼,把话直问到柳成脸上去:“鞑子如此猖狂,我军难不成就没有赤马舟了吗?”

柳成脸上略显尴尬,说道:“有,但是等从战舰上放下去的时候,鞑子早就跑得无影了,根本追他不上。”

众人见水军统领都这样说,那必然是无法了,可是看着北漠人的战船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在自己眼皮底下晃悠,均是气愤得紧。张副将眯着眼瞄了瞄北漠战船的距离,小声问阿麦道:“若有强弓,不知能不能射到鞑子?”

阿麦估量了一下双方的距离,轻轻地摇了摇头,赤马舟靠得最近时也有二百余步的距离,又在江面之上,何人能在这么远的距离保持这么高的准度?除非是商易之在这里。

张副将也觉得用弓箭给鞑子点颜色看看有些不太实际,便也不再多说,倒是卫兴听入了耳中,心中一动,转头低声吩咐身边的亲兵回舱取他的弓来。亲兵急忙退下,卫兴刚回过头,突然听人指着江心一处叫道:“江中有人!”

众人闻声连忙顺着方向看去,果然见江水之中似有一人在沉沉浮浮。片刻之后,一艘赤马舟驶近那人,舟上有士兵向水中人伸出手去想要拉那人上去,可水中人并未理会舟上的军士,只用手攀了船舷从水中一跃而出落入舟中。众人这才看清楚那人,年纪看似不大,身上只着一条军裤,身材远远看上去甚是精壮结实。那赤马舟上早有军士张开了披风在一旁候着,那人却不着急披上,只从容不迫地擦着身上的水珠。

张副将看着稀奇,忍不住又偏头对阿麦说道:“这人真是个怪胎,如此季节,竟然还会来江中游水。”

阿麦在一旁却早已是心惊肉跳,刚才那人在水中时还看不太真切,现如今他到了船上,离着虽远,却仍看了个清清楚楚,那正在慢条斯理穿衣服的人不是常钰青是谁!

亲兵已把强弓取来交给卫兴,众人皆知卫兴乃是殿前侍卫出身,身手必定不凡,见他取弓便知他这是要射人立威,一时皆沉默不语,只想看看这新任江北军大将军到底有何手段。

卫兴搭箭拉弓,箭尚未离弦,对面常钰青似乎便已有了感应一般,竟转头向楼船这处看来,看得众人心中皆是一惊。唯有卫兴嘴角噙一丝冷笑,手中将弓略略抬高,放箭向常钰青方向仰射出去。

箭镞劈开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声,箭道在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越过高点后仍声势不减,挟着雷霆之势直奔常钰青所在的赤马舟而去,片刻之间便已经到了常钰青身前。

常钰青脚下不动侧身疾闪,那箭将将贴着他的肩头擦过,当的一声钉入船身,入木极深。旁边的几名军士早已是吓呆了,待反应过来后急忙拿起盾向常钰青身前挡去。常钰青侧头看一眼肩头,刚上身的衣衫却是已被箭气划破,他伸手推开了身前的军士,抬头冷眼看向卫兴。

卫兴面上不动声色,只从箭囊中取箭搭弦,弯弓仰射,就这样接连几箭射去,俱是瞄准了常钰青一人。

常钰青脚下如同生根,只上身或避或闪,几支箭均是紧贴着身边擦过,钉入四周船身。

船上众人看得心惊,且不论这卫兴的准度如何,只这臂力就足以让人惊叹不已。阿麦忍不住转头看一眼卫兴,见他面色依旧如常,心中更是佩服,心道这世上果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她只道商易之的箭术便已是出神入化,谁知来一个卫兴竟然也有如此本事,虽说论精准差了些,可要说臂力,怕是远在商易之之上。

卫兴射完几支箭,把弓随手丢给了身侧的亲兵。一众将士皆是愣怔,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若要叫好吧,自家大将军虽射了这么许多支箭,却一支也没能中。若要不叫吧,大将军的臂力的确惊人,这么远的距离竟然也能射入舟中,这已实属罕见。大伙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傻着呢,独有林敏慎突然大声喊出个“好!”来,又高声嚷道:“大将军好神力!那鞑子定是都吓得傻了,脚下连动都不敢动了!”

众人一时无语,直直看向林敏慎。阿麦见他一脸兴奋模样也颇感无力,心道那哪里是吓得动不了了,分明是常钰青在故意向卫兴表示轻视之意!

卫兴微微笑笑,并不言语。众人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场面一时有些冷。林敏慎犹自不觉,突然又指着江心处的赤马舟叫道:“裂了,船裂了!”

众人一愣,忙都看过去,只见江心处的那艘赤马舟果然像是被人用巨锤砸过一般突然从中间破裂开来,正是常钰青站立的位置。阿麦最先反应过来,再看向卫兴的时候眼神中已是带了些骇然,原来卫兴这几箭似乎就没打算射中常钰青,而是想要射沉那条船!只几支箭,竟然可以把船射沉,若不是亲眼见了如何能相信!

赤马舟上,常钰青也是一惊,未曾想到这箭上竟然被灌了如此强劲的内力,居然可以把船木震裂。他从小习武弓马娴熟,却并不曾习内家功夫,如今见这个其貌不扬之人有如此本事,也不由得收了轻视之心。旁边早有别的赤马舟赶过来救援,常钰青趁船未沉跃到其他舟上,又指挥着人将落入水中的军士一一捞起,这才站于船头再次看向卫兴。

卫兴见那几艘赤马舟不退反进,也看出常钰青胆识非同一般,问身边柳成道:“可知此人是谁?”

柳成看那人无论是身手还是周围军士的态度,绝不是一般军士,可是又不像是北漠水军统领严非,只得答道:“据报鞑子水军统领严非已有四十余岁,此人显然不是,末将未曾听闻鞑子水军中有此号人物。”

说话间,常钰青的船已在距楼船百余步外停下,常钰青侧身对旁边的军士低语了几句。卫兴这边看得正奇怪,就听那军士高声叫道:“暗箭伤人不算英雄,若有胆量就下来和咱们将军战上一战。”

此言一出南夏军这方群情顿时激愤起来,立刻便有人向卫兴请缨要去击杀常钰青,定不能放这个猖狂的鞑子跑掉。由于双方船只离着不过百步,彼此之间面容都已能看得清清楚楚。常钰青见南夏人吵吵嚷嚷如此激动,忍不住脸上带了笑容,负手站立在船头静静看着。

阿麦突然低声说道:“这人是常钰青!”

众人俱是一怔,齐齐看向阿麦。

阿麦见卫兴目光中透露出疑惑之色,沉声解释道:“乌兰山之役中,此人曾率军追我第七营千余里,在平家坳时末将曾和他对阵过。”

听阿麦这样一说,张副将也忙转头又细看了看,也叫道:“不错,就是那鞑子,当时平家坳一战,我也曾见过这鞑子一眼,可不就是他嘛!”

本来阿麦一说是常钰青,船上众将已然沉默下来,现在再经张副将这样一确认,众人的嘴更是闭得严实起来,全无了刚才一个个撸胳膊挽袖子恨不得立马上手的模样。想想啊,谁都不傻,那船头之人要是员普通的鞑子将领也就算了,大伙下去赌一把没准儿还能赚个勇武的名声回来,可这是谁啊,这是常钰青,名动天下的杀将,这要下去单挑了,能活着回来都得庆幸,还妄想要什么名声啊!

于是,大伙就都很识相地沉默了。

卫兴面色淡淡的,只是瞥向阿麦,问她道:“麦将军可敢下水与常钰青一战?”

阿麦微怔,随即淡淡笑了笑,答道:“单打独斗,末将不是他的对手。”

卫兴听阿麦如此回答,非但不怒反而喜她实诚,不禁也跟着笑了笑。

林敏慎突然在一旁接口道:“和这鞑子还讲什么单打独斗,要我说不如大伙一起动手,先取了这鞑子性命再说!”

此话一落,众将都积极响应起来,有的甚至嚷着干脆用船上的弓弩把这伙子鞑子都射成刺猬算了。

阿麦转头,见林敏慎不知什么时候竟站到了自己身边。

林敏慎看到阿麦看他,忙讨好地冲阿麦乐乐,又接着道:“谁让他没事来咱们面前晃悠,大冷天的还游什么水,这不就是来找死的嘛!你说是不是,麦将军?”

阿麦闻言心中一动,又瞥了那站在船头的常钰青一眼,走到卫兴身边低声说道:“大将军,末将觉得此事蹊跷,小心鞑子有诈。”

卫兴能做到禁军首领,自然也非寻常人物,听阿麦这一提醒,心中顿时也警醒起来,转头对柳成低语几句,听得柳成面色微变,抬头看了看卫兴,不及告退便转身离开。不消片刻,楼船指挥台上便打起旗语,船队很迅速地变换了队形,就连各船上的弓弩手也都就位,进入了战斗准备状态。

那边赤马舟上,刚才喊话的那军士见此情形,低声向常钰青问道:“将军,看样子南蛮子已有防备了,咱们怎么办?攻还是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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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6 02:24:25 | 只看该作者
第30章:别忽悠我!

常钰青刚从人群中认出一身盔甲的阿麦来,见她竟然也在船上不禁微微一怔,听这军士询问,微微抿唇,略一思量后吩咐道:“让后面的战舰都退回吧,南蛮子的战舰本就胜于我方,现在又有了准备,胜算太少的事情咱们不做。”

那军士低低应一声,手在背后对后面的船只做出几个手势,那几艘赤马舟立刻散向四处,暗中变换了位置缓缓向后退去。

卫兴虽然不懂水战,但是看到北漠的几艘赤马舟突然无故变换位置,便猜是传信之用,忍不住道:“鞑子果然有诈。”

阿麦沉默不语,又默默退回到众人之间。林敏慎紧紧跟在后面,一脸奉承地赞道:“若不是麦将军心思敏捷,咱们非得中了鞑子的奸计不可!麦将军果然是……”

“林参军谬赞!”阿麦打断林敏慎的话,冷冷看他一眼,冲着卫兴方向抱拳说道,“是大将军果敢,柳将军练兵有方,这才让鞑子奸计难成。”

卫兴做殿前侍卫多年,这种官话听得多了,见阿麦如此识趣,只是含笑不语。

谁知那林敏慎却不识趣,见阿麦如此自谦,忍不住张了嘴又要说话,忽听人叫道:“鞑子要跑了!”

阿麦抬头看去,果见常钰青的船正快速向后退去。

常钰青在船头立着,高声笑道:“南夏果然都是怯懦之辈,竟然无人敢与我一战,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强人所难。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刚才既然受了你们几箭,我如今就还回去吧。”说着,从身旁军士手中接过弓箭,弯弓向卫兴射来。

卫兴身形动都未动,手往身前一抄便已把那支箭抓入手中。常钰青一箭快似一箭地向卫兴射来,箭箭不离卫兴周身要害之处。卫兴双手齐动,如同接暗器一般将箭一一纳入手中。常钰青箭射得迅疾无比,卫兴接得更是精彩绝伦,一时之间,众人均都瞧得呆了。

常钰青挑着嘴角笑了一笑,突然一箭射向卫兴身左,卫兴怕伤到他人,身形向左一晃将箭拦下,谁知常钰青下一支箭方向猛地一换,竟直奔着站在人群右端的阿麦而来。

卫兴心中一惊,想要回救已是不及。

船上的诸将都已然傻了,尤其是站在人群右端的那几位,见常钰青突然引弓向自己射来,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也齐刷刷地做到了纹丝不动。唯有阿麦,却是一直盯着常钰青的,见到这箭突然奔自己而来倒是没太过意外,瞳孔微收间,心中只闪过一个念头:避还是接?

正犹豫着,羽箭已经到了跟前,阿麦急忙侧身,伸手迎向羽箭,尚不及触到箭身,忽闻得“啊”的一声惨叫,身后一股大力猛地向她撞来,阿麦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向前一扑,竟迎着箭头就去了。一刹那,阿麦脑海中只冒出一句话来:“林敏慎,你个老母的!”

哐的一声,阿麦被林敏慎整个地扑倒在地上。阿麦痛得闷哼一声,只觉得浑身骨头如同散了一般,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麦将军!”

“林参军!”

周围有人惊呼出声,众人这才从震惊中惊醒过来,急忙握剑挡上前去。张副将凑过来弯下腰急切地问道:“林参军,麦将军,你们如何?”

阿麦还未答言,忽又听得船舷处有人叫道:“鞑子中箭了!大将军射中常钰青了!”

张副将再顾不上阿麦,急忙起身向江心望去,果见在箭雨之中,常钰青所在的那艘赤马舟正飞快地向江北退去,船上的军士用盾挡住了船头,原本立在船头的常钰青已不见了身影。

楼船上的将士欢呼起来,张副将极兴奋地转回身来,正欲和阿麦说上两句,却没有看到阿麦身影,低头一看,见阿麦和林敏慎俱还趴在甲板上。他这才记起两人还不知生死如何,忙四下里寻着血迹,急切地叫道:“你们谁伤了?伤到哪里了?”

林敏慎紧闭着双眼,嘴里犹自“啊啊”地惨叫着。

阿麦忍住了痛,回头看林敏慎,冷声问道:“林参军可还能起身?”

林敏慎这才睁开眼来,撑起身看一眼身下的阿麦,颤着嗓音问道:“麦将军,我是不是要死了?”

阿麦嗤笑一声并不答言,只用力撑起身体,把林敏慎从背上掀翻过去,将压在身下的那支羽箭拾起来丢到林敏慎身上,这才默默地站起身来。

张副将先怔后笑,见阿麦起身困难,伸手拉了阿麦一把,哈哈笑道:“你小子运气就是好,要不是林参军这一撞,你非得被常钰青射个透心凉不可!”

阿麦听得似笑非笑,低头看自己胸前,原本锃亮的护心甲上被画上了深深的一道划痕,那支羽箭竟是擦着护心甲而过,如果林敏慎撞得再早片刻,那支箭还真得把自己穿个透心凉了。

正说着,林敏慎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张副将随手又给了他肩膀一巴掌,拍得他一个趔趄,取笑道:“林参军受累了,回头让麦将军好好请你一顿,要不是你,麦将军今天非得挂彩不可!不过你救人也便救人了,一个大老爷们儿,你惨叫什么?吓得咱们兄弟还以为那箭射中你了。”

林敏慎干笑两声,答道:“见箭向麦将军射过来了,一时有些慌急,让张将军见笑了!”

众人听了均笑,林敏慎却并不恼,只偷眼去瞧阿麦。

阿麦这次却没躲闪,略一思量,脸上带着笑意冲林敏慎抱拳谢道:“多谢林参军救命之恩!”

见阿麦如此爽快地致谢,林敏慎脸上的表情倒有些微滞,随即又掩饰过去,只对着阿麦傻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那边卫兴已经收了强弓被人簇拥着过来,看到林敏慎好生生地在那站着,心中顿感一松,这才转头关切地问阿麦道:“可有受伤?”

阿麦连忙躬身答道:“末将无事,谢大将军关心。”

卫兴又看向林敏慎,不及他开口,林敏慎便嘿嘿笑了两声,大咧咧地说道:“没事,没事,就是摔了一下子。”

见林敏慎如此莽撞,卫兴虽有意训他几句,但当着这许多人又不好说什么,只淡淡点了点头,说道:“以后万不可这样!”

阜平水军统领柳成从下层甲板上急匆匆地赶过来,来到卫兴面前禀道:“鞑子赤马舟均已退往江北,我军是否追击,还请大将军示下。”

卫兴知自己只是在赴任途中,又不属水军,这一追要是大获全胜还好,万一中了鞑子的奸计,怕是要得不偿失。他略一思量,沉声说道:“常钰青中箭生死难料,剩下的只是几艘赤马舟而已,不必追了,还是向前赶路吧。”

柳成心中其实早已有了计较,过来请示卫兴不过是尊他大将军的身份,见卫兴如此说正中下怀,忙领了命下去吩咐部属加快航速,尽快脱离北漠水军的控制范围。

舰队一路逆流向上,过泰兴之后水道虽然稍显难行,但却不用再担心北漠水军的骚扰,航行速度反而加快。如此一来,前后几艘船上的人员来往却是大大不便,卫兴也因此免了每日的早议,诸将心中暗喜,唯有林敏慎心中不甘,几次三番要过船去寻阿麦,少不得挨了卫兴几次训斥。

十月二十七日,船至宜水,江北军左副将军、骑郎将唐绍义率五千骑兵早已等候多时。柳成护卫任务完成,带着舰队向大将军卫兴辞行而去。唐绍义迎得卫兴上岸,直待他行完礼起身之时,卫兴才伸手作势虚扶了一扶,不冷不热地说道:“唐将军辛苦了。”

唐绍义虽全副铠甲在身,动作却依旧敏捷如常,站直身体不卑不亢地答道:“职责所在,不敢称苦。”

卫兴笑笑不语,诸将见如此情形,均知卫兴是有意为之,也不好有所表示,只默默立于卫兴身后。那张副将却是个粗人,哪有这许多心思,见到唐绍义只觉亲切,不等卫兴说话便走到了唐绍义身前,双手紧紧握住唐绍义肩膀,大声笑道:“好将军!一把大火烧了鞑子的粮草大营,真真是给咱们兄弟出了口恶气。”

唐绍义只是笑笑,视线越过张副将肩头扫向他身后,在划过阿麦身上时稍稍停顿了下,脸上的笑意更多了些。阿麦再见唐绍义心中也是欢喜,嘴角忍不住微挑了挑,看向唐绍义的目光中也带上了笑意。唐绍义心神一晃,不敢多看阿麦的笑容,不露痕迹地转回视线,转过身恭请大将军卫兴上马。

亲卫牵过卫兴的坐骑来,卫兴上马,由唐绍义伴着向乌兰山区行去。阿麦跟在后面也翻身上马,行了没多远,林敏慎却拍着马从一旁凑了过来,趁四周无人注意,嘿嘿笑道:“好几日不见麦将军,着实想念!”

阿麦没有答言,只浅浅弯了下唇角了事。

林敏慎见阿麦表面上并无恼色,胆子越发大了起来,竟伸手扯住了阿麦手中的缰绳,低声央道:“好兄弟,你再与我笑一个吧!”

阿麦心中恼怒异常,面上却不肯显露,只将缰绳从林敏慎手中扯过来,问他道:“林参军可曾进过这乌兰山?”

林敏慎目光只在阿麦脸上,摇头道:“没有。”

阿麦淡淡笑了,故意驭马远远落在众人之后,抬眼看了看前方纵横起伏的群山,转头对林敏慎闲谈道:“人人都道盛都城外翠山风景甲天下,却不知这江北的乌兰山脉深处却也是处处风光,参军这次来了,定要好好看看才好。”

林敏慎忙点头,“看,要看!只是无人相伴,独自一人着实无趣!”

阿麦爽快笑道:“待大军扎营,参军自可来寻在下,别的尚不敢言,陪参军看看这山间风景自是可以做到的。”

林敏慎听了大喜,当下追问道:“此话当真?”

阿麦笑道:“自然。”

她说完又瞥了林敏慎一眼,笑了笑,拍马向前赶去,留下林敏慎愣在原处,看着她的背影几欲出神。阿麦纵马跑不多远,却看到唐绍义立马等在前面,阿麦双腿一夹马腹迎了上去,叫道:“大哥!”

唐绍义含笑看着阿麦,点了点头。

阿麦奇道:“大哥不用陪大将军了?”

唐绍义掉转马头和阿麦缓缰并行,淡淡答道:“大将军那里有张副将陪着,不用我陪着。”

阿麦今天也已看到卫兴对唐绍义不冷不热的态度,想了想说道:“大哥这次立了大功,军中将士皆都信服,大将军许是怕大哥不安于下,所以才故意给大哥些……”

唐绍义笑笑,打断阿麦道:“日久自见人心!”

阿麦见唐绍义如此也笑了,说道:“大哥能如此想自是最好!”

唐绍义看阿麦一眼,又赶紧移开了视线,转头看向别处。

阿麦连叫他几声均不见他反应,心中诧异,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见并无什么特别之物,当下问道:“大哥,你在看什么呢?”

唐绍义这才又回过头来,笑了笑,问阿麦道:“你这次去盛都,觉得那里可好?”

阿麦极干脆地答道:“不好。”

唐绍义奇道:“不好?盛都不是世间最繁华之处吗?城外又有翠山清湖相拥,都道我国风流灵秀均集聚于此了。”

阿麦想了想,说道:“盛都确实繁华,翠山清湖景色也极佳,但是,那些又怎及得上咱们乌兰山的雄险奇秀!”

唐绍义点头道:“的确,那等温柔富贵之所不是我等军人该待的地方。”

阿麦笑笑,突然问唐绍义道:“大哥,你这次偷袭鞑子粮草大营,将周志忍的粮草烧了个干净,可是又要引鞑子来打咱们江北军?”

唐绍义沉默片刻,答道:“这是其一。”

“其一?”阿麦问道。

“不错,除了想要引鞑子再次入乌兰山之外,烧周志忍的粮草也是想解泰兴之围,粮草既无,周志忍大军必不能久困泰兴。”

阿麦略一思量,说道:“可是,鞑子只追大哥到棒槌沟,并不肯轻易入乌兰山,而且……此次行船过泰兴城,周志忍的水军依旧在操练,似乎并未受到影响。”

“鞑子此番不为我所激怒,显然是另有谋划,现如今咱们也只能先见机行事。不过,”唐绍义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才低声说道,“大军阵前易帅,不知还会有何变动。”

阿麦抿了抿唇,突然说道:“我在盛都遇到常钰青了。”

唐绍义一怔,看向阿麦,惊愕道:“在盛都?”

阿麦点头,“嗯,翠山,好像还和朝中的什么人有关系,禁军在抓他,后来却也是禁军中的人把他救走的。”

唐绍义听了骤然变色,愤然道:“咱们在江北和鞑子拼命,朝中却有奸人和鞑子勾勾搭搭,真是可恨。”

阿麦只是沉默,因为她也不知常钰青为何会出现在盛都,而且还被禁军所救,救他那人既然能在禁军中都安排进人手,可见身份背景必然不会简单。可是,朝中有谁会和一个杀了南夏十五万边军的北漠杀将牵扯到一起呢?阿麦真是想不明白,又想到那给她灌药的林家小姐、看上去和商易之关系融洽却又相互试探的二皇子齐泯、从未露面却又让人感到无处不在的盛华长公主……盛都的水太深了。

唐绍义见阿麦久不出声,忍不住出声唤道:“阿麦?”

阿麦这才回过神来,转过头看向唐绍义,“大哥,怎么了?”

唐绍义已看出阿麦刚才在走神,却没说什么,只是问道:“刚才听人说船过泰兴时大将军射死了常钰青,可真是常钰青?”

“的确是他,被大将军射中了,不过,死没死却不知道,总觉得常钰青如若这么容易便死了,也就不是常钰青了。”阿麦停顿了下,又问道,“不是说常家已领兵东进了吗?不知这常钰青为何反倒四处逛了起来。”

唐绍义答道:“听说是鞑子小皇帝嫌他杀了十五万边军,杀戮太重,所以目前正赋闲着。”

阿麦听了失笑道:“嫌常钰青杀戮太重?这鞑子小皇帝倒是可笑,如若不是他要侵占咱们,常钰青又怎能有机会杀我边军?自古名将如名剑,挥剑砍杀了人,不怨那挥剑的人,倒是怨起那剑刃太过锋利了,如若当初便不想杀人,拿根烧火棍不就得了,还要使什么宝剑!这些上位者倒是无耻至极,真是既做娼妓又要牌坊!”

唐绍义听到阿麦这一套言论顿时一怔,愣愣想了片刻后才问道:“如此说,常钰青却是无错的?”

阿麦想了想,答道:“他下令屠城自然是错,可若是把我们南夏所有的死伤都记在他一个人头上,却是不对了。”

唐绍义脸色微沉,问道:“难道杀我江北百姓辱我妇人的不是他常钰青统率的兵马?”

阿麦转头默默看唐绍义片刻,突然问道:“大哥,如若有一天我死在了战场之上,你可会与我报仇?”

唐绍义脸色微变,立刻斥道:“浑话,哪里有这样咒自己的!”

阿麦一笑,依旧问道:“大哥莫急,你且说你是否会与我报仇?”

唐绍义气得无语,干脆不理会阿麦。阿麦却不肯罢休,笑嘻嘻地看向唐绍义,追问道:“大哥快说,报是不报?”

唐绍义很是恼怒,却拗她不过,只得闷声答道:“自然要报,你若有事,我定不会轻饶了鞑子!”

阿麦笑了,又问道:“那大哥向谁去报仇呢?”

唐绍义闻言一愣,不解地看向阿麦,“自然是向鞑子!”

阿麦却笑道:“这世上的鞑子千千万,你找哪个鞑子?杀我的那个?可他自己也可能已经死在了战场之上,你还去向谁报仇?他的长官?常钰青?周志忍,陈起,还是鞑子小皇帝?”

唐绍义被阿麦问得一时愣住了,只怔怔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阿麦收了笑意,正色说道:“大哥,你我皆是军人,死在咱们手上的鞑子也算无数,他们也有父母兄妹,不知有多少人惦记着向我们报仇。你杀我,我杀他,这本就是一本糊涂账,你如何去报?”阿麦停了下,思量片刻又说道,“说到底,军人,不过是把刀罢了,若没有上位者的野心与贪婪,刀又怎么会无故伤人?”

唐绍义沉默下来,只低着头看着身下的坐骑,过了片刻才轻声问道:“阿麦,你从军已一年有余,军中可有你要好的兄弟?”

阿麦笑道:“军中有大哥啊!”

唐绍义听了不禁微笑,但仍问道:“其他人呢?可还有脾气相投的?或是走得较近的好友?”

阿麦想了想,答道:“张士强算一个吧,还有张生张大哥、王七、李少朝等人,徐先生虽然人狡猾一些,不过对我还算不错。”

“他们可还都活着?”唐绍义又问道。

阿麦一怔,不明白唐绍义为何会问这些,疑惑地看向唐绍义,答道:“自然活着。”

唐绍义苦涩地笑笑,说道:“你从军时日尚短,他们都还在你身边活蹦乱跳着,你自然不觉如何,可当这些人渐渐地离你而去,一个个都死在鞑子的手上时,你就不会认为我们军人只是把刀了。”唐绍义抬头看向远处,轻声说道,“待你在军中待久了,你便知道,我们也不过是平常人,有血有肉,有爱有恨,也有舍不开放不下!”

阿麦怔怔地看着唐绍义,一时说不出话来。

唐绍义转回头看看阿麦,又说道:“所以,以后莫要说什么常钰青无错之类的话了,被别人听到了又要招惹祸端。”

阿麦垂头不语,只默默地在马上坐着,过了一会儿才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唐绍义道:“大哥,我们在鞑子心中是不是也是一般?”

唐绍义想想,点头道:“自然一样。”

阿麦又垂下头去,眉头微微皱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唐绍义也不说话,只默默地在一旁陪着。两人一时都无话,因前后和人都离得有些距离,山林中更显安静,唯有战马踏在地上发出的踢踏声,扰得阿麦的心神更有些乱。唐绍义这番话和她的认知显然不同,可是,却又说不出什么错来,难道错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吗?

阿麦思绪尚未理清,林敏慎却从后面追了上来,看到阿麦在和唐绍义缓缰并行,动作稍顿,略一思量后便用马鞭轻轻抽了一下身下坐骑,笑着赶上前来,叫道:“唐将军,麦将军,等在下一等!”

唐绍义闻声回头,阿麦却是眉头又紧了一紧。

林敏慎已然到了跟前,向唐绍义抱拳笑道:“在下大将军帐下参军林敏慎,仰慕唐将军已久,今日得见,实在是三生有幸。”

唐绍义笑笑,也冲林敏慎回了一礼,寒暄道:“原来是林参军,久仰久仰。”

林敏慎这才笑着和阿麦打声招呼,又转头问唐绍义道:“唐将军和麦将军可是旧识?”

唐绍义尚未答话,阿麦在一旁却抢先说道:“林参军此话问得奇怪,唐将军与我同在江北军中,如若以前都不识得,岂不惹人笑话?”

林敏慎被阿麦呛了一句,非但不恼反而连忙赔笑道:“我又没别的意思,只随口一问,你莫要多心。”说着又看向唐绍义,显得颇有些不好意思。

唐绍义见他如此神情,心中稍感怪异,不过还是解释道:“去年鞑子南犯之时,我与麦将军均在汉堡城中,城破后一起辗转去了豫州投入商元帅麾下,后来进这乌兰山成了江北军,所以也算得是旧识。”

林敏慎恍然道:“噢,原来如此。我刚才从后面看着,见两位将军离众而行,还道两位为何看着比别人亲厚些,原来还有此层关系。”

阿麦突然打断道:“林参军莫要如此说,我江北军中人人皆亲厚,都是同生共死的弟兄,哪里有厚薄之分!”

林敏慎目光灼热地盯着阿麦,问道:“那我既已入江北军,麦将军是否也能待我如待唐将军一般?”

唐绍义听了心中更觉不喜,目光微沉看向马前,暗忖此人言行太过轻浮,哪里像是个军人,却听阿麦笑道:“在下待林参军与唐将军自然不同。”林敏慎微怔,还未开口,又听阿麦接道,“唐将军乃是江北军左副将军,岂是你我身份能比的?林参军说这些胡话,唐将军心量宽大不与你我计较,传到别人耳朵里却是不好了。”

林敏慎听阿麦如此说,忙向唐绍义赔礼道:“唐将军恕罪,末将口无遮拦,还请唐将军不要怪罪。”

唐绍义淡淡笑笑,道:“不妨事,同在军中,没有那么多讲究。”

正说着,前面又有一骑军士飞马转回,驰到三人面前,先向唐绍义行了个军礼,才又向林敏慎传令道:“大将军在寻参军,还请参军速去。”

林敏慎应了一声,转头向唐绍义抱拳告退,视线又在阿麦身上兜兜转转绕了好几圈,临走时还不忘回头叮嘱阿麦道:“麦将军,千万不要忘了和在下的约定!”

阿麦笑笑,答道:“自然记得。”

林敏慎又冲唐绍义一笑,这才拍马离开。

唐绍义眉头微皱,转头看阿麦,问道:“什么约定?”

阿麦不答,却问唐绍义道:“大哥觉得此人如何?”

唐绍义想了一想,答道:“口无遮拦,看似心思简单,不过却有故作之态。”

阿麦听唐绍义如此说,颇感意外地看他一眼,笑道:“大哥也这样觉得?我还以为以大哥的忠厚,必定会把他认作好人呢!”

唐绍义笑了笑,并未说话。

阿麦看着林敏慎渐远的背影,突然说道:“此人是林相独子。”

唐绍义一愣,惊奇道:“他是林相之子?”

阿麦点头,冷笑,“如若林相真生个这样的儿子,怕是不会送到咱们江北军来的。”

唐绍义沉默片刻,又问道:“你和他约了什么?”

“约他扎营之后在山里转上一转。”阿麦答道,“自从翠山开始,他屡次欺我,在船上更是几乎要了我的性命,我怎能轻易饶他!不管他是真蠢假蠢,我先揍他一顿出气再说!”

唐绍义听了却沉下脸来,训道:“不可任意妄为,这种人躲着他便罢了,惹他做什么!”

阿麦低头不语,只随意地转动着手中的马鞭耍着。唐绍义见她如此,怕她不肯听从,又厉声说道:“卫兴新来,你惹他帐下参军,岂不是给他没脸?再说你既已看出此人多半在装傻,何必又去招他,只暗中防备着他便是了。你只想去揍他泄恨,如若不是他的对手,岂不是要自己吃亏?”

阿麦见唐绍义严词厉色,只得应了一声“知道了”,心中却想就是因为他是在装傻,才更该抓着机会收拾他一顿,让他有苦说不出,不然以后他若是不装傻了,怕是反而没了机会。

阿麦这句话答得心不甘情不愿,唐绍义又怎么看不出来,于是又唤道:“阿麦!”

阿麦抬头,向唐绍义露出一个极灿烂的微笑,答道:“大哥,我知道了。”

唐绍义看阿麦半晌,最终只得长叹一口气,无奈道:“他既惹了你,我想法与你出气便是,你不得自己去招惹事端!”

阿麦大喜,看一眼四周,突然驱马贴近,从马上探过身来凑近了唐绍义低声说道:“大哥,等晚上咱们偷偷用麻袋装了他,揍他个鼻青脸肿如何?”

唐绍义被突然靠近的阿麦惊得一怔,眼中只看到阿麦脸上的肌肤细腻光滑,别说胡须,就连毛孔都微不可见,一时瞧得呆了,至于阿麦说的什么则是全然没有入耳。

阿麦那里还浑然不觉,犹自说着心中计划,半晌不见唐绍义反应,这才诧异道:“大哥?”

唐绍义一下子惊醒过来,顿时觉得脸上火烧一般,忙移开视线看向别处,斥道:“胡闹!”

阿麦一怔,不知这唐绍义为何会突然翻了脸,见他不言不语竟然独自向前而去,只道他是真火了,忙追了上去赔着小心说道:“大哥,我错了,我不去寻他麻烦便是了。”

唐绍义听阿麦如此说,脸上更觉火辣起来,又不好解释什么,只得继续沉默不言。阿麦见他如此,心中更觉奇怪,不知哪句话得罪了他,明明刚才还好好的,现如今却跟少年人一般耍起脾气来。

其实这也怨不得阿麦,若是以前的唐绍义如此表现,阿麦或许还能往男女之别上想上一想,毕竟那个时候的唐绍义就算不白净,但心里若是有了什么念头,脸上好歹还能看出些面红耳赤的迹象来。而如今唐绍义几乎整日里长在马背之上,那脸色早已被太阳晒得黑中泛红了,他这里虽已觉得脸上火烫,可在阿麦看来,他那张黑脸丝毫没有变化,又怎么会想到别处去。

两人一路沉默,没话说自然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行路的速度,不一会儿便已能看到前面的大队人马,唐绍义这才勒住缰绳,回头看向一直跟在后面的阿麦。

阿麦见他回头,忙说道:“大哥,你先走,我等一等再追过去。”

唐绍义见自己尚未开口阿麦便已知他的心思,心中不禁一暖,声音也跟着柔和起来,轻声说道:“你先去吧,我在后面。”

阿麦知他好意,爽快地说道:“也好,那我先过去了,大哥在后面快些上来。”

唐绍义点头,阿麦冲他笑笑,扬鞭策马向前面大队追去。唐绍义在后面默默看着,直待远远看到阿麦的身影融入远处人群,这才不慌不忙地策马前行。

当夜,卫兴将大营扎在一处山谷之中,而唐绍义则领五千骑兵驻扎于谷外居高向阳之地。许是怕阿麦还要找林敏慎麻烦,唐绍义干脆就请示卫兴,给阿麦等几个江北军将领派了警戒、巡查等军务。阿麦虽有不甘,可既已答应了唐绍义,也说不得别的出来。幸好林敏慎也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受到了大将军卫兴的训斥,很是老实了几天,再顾不上招惹阿麦,倒是让阿麦眼前清净了很多。

大军经泽平、柳溪入乌兰山,到达江北军大营时已是十一月初。江北天寒,此时已是寒风凛冽如刀刺骨的时节,阿麦等江北军诸将已受过乌兰山中的冬天,倒还不觉如何,却苦了林敏慎等一众初来之人。虽说每人身上都披着大氅,铠甲内却仍是单衣,风一吹只觉得从内到外凉了个透,连牙关都止不住哆嗦起来。

留守于江北军大营的原江北军副将,现今的江北军右副将军、骠骑将军李泽率领江北军各营主将迎出大营三十里外。卫兴众人尚不及进入大营,天空中突然有片片雪花洒落,乌兰山中的第一场雪就这样飘飘扬扬落了下来。

大营议事厅中,新任的江北军大将军卫兴当中正坐,唐绍义与李泽分坐两旁,往下诸将按着位次一一坐下。阿麦身为步兵营第七营主将,虽然也有个座位,不过却几乎排到了最后,离着卫兴等人甚远,也幸得卫兴乃是武人出身,身量虽不高大,说起话来却是底气充足,阿麦坐得虽远,听得倒是清楚。

卫兴初来乍到,对于军中情况并不了解,说的不过是些场面话,阿麦表面上虽听得认真,脑中却有些走神,只合计为何一直不见军师徐静的身影。待到议事结束,唐绍义与李泽送卫兴去住处休息,阿麦仍不见徐静,心道这老匹夫的架子也摆得太足了些,只不知道这卫兴是否也像商易之一般买他的账。

阿麦跟着众人向外走,刚出院门听得身后有人唤麦将军,阿麦停身回头,见张生从后面慢步走过来,忍不住惊喜道:“张大哥,你也在这里?为何刚才在议事厅里不曾看到?”

张生笑笑,说道:“你只听得专注,又怎会看到我。”

阿麦脸色一赧,见四处无人,低声道:“张大哥莫要笑话我了,我刚才是有些走神了。”

张生听了哈哈大笑,笑道:“我说你听大将军讲话怎听得恁入神呢,原来不是入神,是走神了。”

阿麦更觉不好意思,张生见她如此,忍住了笑,岔开话题问道:“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阿麦答道:“大将军既吩咐我等回营,我就想尽快回去,走了也有些时日了,心中也是一直惦记着。只是已经到了大营,不去见过徐先生怕是他会挑理,便想着先去看一眼徐先生,然后尽早回去。”

张生听了奇道:“你还不知道吗?先生已不在大营了。”

阿麦听了一愣,问道:“不在大营了?去了哪里?”

张生摇头道:“这却不知了,徐先生本不是军籍,听得军中换帅,不等大将军来便先走了。”

阿麦一时有些愣怔,万想不到徐静会离开江北军,不过又想徐静虽为军师,实际上不过是商易之的幕僚而已,现如今且不说卫兴自己带有好几个参军,就是徐静身为商易之心腹的关系,怕是卫兴也不敢随意用他。这样走了,未必不好。不过虽这样想,但一思及那总是爱捋着胡子装模作样的半老头子从此便不在军中了,阿麦心中难免还是有些遗憾。

张生知阿麦和徐静关系颇好,见她许久不语,怕她伤心,便劝道:“徐先生那样的人物必定不是池中之物,以后总会见到的,莫要多想了。”

阿麦淡淡笑笑,说道:“也是,那老头子必然不会甘于寂寞,只是江北现在这样乱,不知他独自一人可是安全。”

张生劝慰道:“徐先生足智多谋,没事的。”

阿麦默默点头,又看看天色,问张生道:“张大哥,你们会在大营待多久?”

张生答道:“还会待些时日。”

阿麦道:“那就好,今天时辰已不早了,我先回营,待我处理一下营中事务,再来与张大哥叙旧。”

张生略感奇怪,问道:“你不与唐将军说一句再走?”

阿麦犹豫一下,笑道:“你替我转告唐将军一声便好,反正离得也不远,我过不几日便会再来,你们如若无事,也可去我营中寻我,我定会好好招待!”

张生笑道:“那好,到时候莫要小气就行。”

阿麦笑着与张生告别,张生送她出营,见她只独身一人,又问她是否需要人护送。阿麦牵得坐骑出来,翻身上马,回身冲张生笑道:“我刚抢了唐将军一匹好马,又不用翻山回去,哪里用得人送!”

说完冲着张生拱手道别,一扬马鞭策马而去。

张生在后忍不住笑道:“哪里只一匹!”

阿麦那里却已驰远,一骑绝尘。

第七营离江北军大营不过隔了几个山头,因从唐绍义处讨的马好,再加上阿麦一路纵马狂奔,天色未黑便已到了军营。阿麦在营门外下马,营门卫士见是阿麦,一时又惊又喜,忙要上前来替阿麦牵马。阿麦笑着摆手,独自一人牵着马向营内走去,离着校场老远便听到李少朝心急火燎的声音,“小心着点!那个小王八羔子,就说你呢,你轻着点!我让你轻着点!”

阿麦心中纳闷,牵着马转过去,见校场上一片热闹场面,几十匹战马在上面或跑或遛,李少朝正站在边上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骑士大声骂着:“你瞅我干吗?骂的就是你,你撒什么欢?你要是再敢给我抽那马,看我不抽你!”

王七骑着一匹体格神骏的战马从远处过来,看到李少朝仍站在校场边上念叨个不停,忍不住骂道:“我操,老李你那张碎嘴能不能消停一会儿,你吓唬他们干吗!这骑术不练能出来吗?他娘的,咱们这是斥候,斥候!你知道不?又不是公子哥骑着马逛园子,不跑快点还探个猴的敌情啊?”

李少朝本就一肚子火,听了王七这话更是气大,叉着腰回骂道:“滚你娘的!你还斥候呢,我看你马猴还差不多!你可知道我这些战马来得多么不容易,若不是我打着咱家大人的旗号,你以为唐将军能给咱们这许多?你弄这一帮新兵蛋子来祸害我,要是伤了马怎么办?你存心不让我好过!”

王七从马上弯下身来,对着李少朝笑道:“伤了就伤了,你再去向唐将军讨,就咱们大人在唐将军那儿的面子,再讨个百八十匹都没问题!”

“我脸没那么大!”阿麦突然在一旁阴森森地说道。

王七与李少朝俱是一愣,两人齐齐转头,见阿麦正牵着马站在旁边,俊脸上一片冷色。李少朝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将手臂放下,冲着阿麦露出讨好的笑容,“大人,您回来啦,怎么也没提前给个消息,好让人去接您?”

王七也赶紧从马上翻身下来,嚷嚷道:“就是,怎么就一个人回来了?”

阿麦冷哼一声,也不理会两人,把马缰绳砸到李少朝怀里,转身便走。

李少朝看着阿麦离去的背影,喃喃地问王七道:“哎?你说咱们大人刚才听了多少?”

王七咂了下嘴唇,“估摸着是听全了。”

李少朝低声叹道:“完了,这回可是把大人给惹火了,你说我多冤啊,去找唐将军又不是我的主意。”

王七瞥一眼李少朝,颇有些瞧不起的样子,说道:“行了,你也清白不到哪儿去!”

阿麦沉着脸往营帐处走,未到门口,张士强端着水盆从帐中急急忙忙地出来,冲着阿麦直撞过来。亏得阿麦反应迅速,急闪身间又把张士强向别处推了一把,张士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倒,一盆洗脚水全扣到了地上,连带着阿麦身上也溅上了不少。

“张二蛋!你做什么呢?!”阿麦喝道。

张士强回头见是阿麦,顿时又惊又喜,也顾不上拾起地上的水盆,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大人,你回来了?!”

阿麦点头,低头闻闻身上水渍,又看一眼地上的水盆,皱眉问道:“你这是端的什么?”

张士强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老实地答道:“洗脚水。”

“洗脚水?”阿麦的眉头拧起,正欲再问,却听得自己帐中传来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张士强啊,你的水还没倒完吗?快把擦脚巾给老夫拿过来。”

阿麦狐疑地看一眼张士强,转身撩开帐帘进入帐中,只见徐静手中拿着卷书正看得入迷,两只脚光着伸在半空中。徐静听得帐帘掀动,还以为是张士强回来了,目光不离书卷,只把脚丫子抬了抬,道:“快点,给老夫擦擦,老夫腿都快僵了!”

阿麦不语,拿了擦脚巾走过去,在床边蹲下身默默地给徐静擦脚,待两只脚都仔细地擦干了,这才轻声问道:“先生怎么来我营中了?”

徐静被骇得一跳,手中的书差点都丢了出去,抬头见阿麦还蹲在床边,连忙把脚收了回来,惊道:“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想吓死老夫不成!”

阿麦笑笑,站起身来,解下身上的大氅,答道:“今天刚到的大营,没有宿一夜就赶回来了。”

张士强从阿麦手中接了大氅过去,又帮她把身上的铠甲卸下。徐静趿拉着鞋从**下来,围着阿麦转了两圈,上下打量了一番,乐呵呵地道:“看来还是盛都的水土养人,只去了一趟就显得灵秀不少。”

阿麦笑得无奈,“先生莫要笑我。”

张士强又从外面端了清水进来给阿麦净面,阿麦本已用手捧了水,要向面上撩的时候又突然看到了那水盆,这水便有些撩不上去了。

徐静何等人物,哪里会看不出阿麦为何洗不得脸,嘿嘿笑道:“你帐中只这一个盆,老夫就不客气地用了,你且放心用,老夫不常洗脚的,大多都只用来洗脸。”

阿麦手一抖,手中捧的水几乎都漏了个光,这脸更是洗不下去了,心道你还不如每天都洗呢!张士强那里偏没眼色,见阿麦仍愣怔着,连忙加了一句道:“大人,我刚刚已经仔细地洗过盆了。”

阿麦哭笑不得,只得甩干了手,装做无事地问徐静道:“先生还未说为何到我营中了,在大营时只听张生说你走了,也不知你去了哪里,还道先生要避世了呢。”

徐静习惯性地去捋下巴上的那几根胡子,答道:“我是走了,不过当今乱世,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能到哪里去,只能来投奔我的侄儿!”

阿麦一愣,随即便想到了徐静所说的子侄便是自己了,想当初两人一同赶往青州时,被商易之的斥候抓了,当时便是商量了要扮作叔侄的。可当时他们两人一个是刚刚出山的酸腐秀才,一个是整日里只想着保命的无名小卒,别说扮叔侄,就是扮父子也没人会说什么,而现如今他们身份已大不相同,再说是叔侄,这不是明摆着糊弄人嘛!

见徐静扬扬自得的模样,阿麦颇有些无奈地问道:“先生,你姓徐,我姓麦,你见过不同姓的叔侄吗?”

徐静被问得一怔,转头看阿麦。

阿麦无辜地看着他,拉了拉嘴角。

徐静捋着胡子思量半天,又转头试探地问道:“要不就是侄女婿?”

阿麦一脸平静地看着徐静,问道:“可您有侄女能嫁给我吗?”

徐静那里尚未答言,张士强已是闷笑出声。徐静翻着小眼睛横一眼张士强,转头对阿麦沉声说道:“权当有吧!”

就徐静这一句“权当有吧”,阿麦便从单身汉升级为了有妇之夫,待营中其他将领从张士强那里听得这个小道消息时,脸上莫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心道难怪麦大人从一开始便得军师徐静的青眼,原来人家是亲戚啊!阿麦又怎么会看不出众人暗中的心思,不过为了徐静能名正言顺地留在营中,也只得认了。

阿麦离营的这三个来月,营中的形势一片大好,军事训练在黑面的主持下进行得有条不紊,后勤军资在李少朝的操持下那是衣丰食足,就连一向短缺的战马都凑出了一个队的数。

阿麦看着那些膘肥体壮的战马,只要不去想它们的来处,心里也很欢喜,可是一想到这些都是李少朝拿着自己的面子从唐绍义那里讨来的时候,她的脸便露不出喜色来了。为此,李少朝专门向阿麦解释了一番,无非是什么没有直接讨啦,只不过是提了一提啦,这些战马都是唐将军派人主动送过来的啦……只是,他的话说得多上一句,阿麦的脸便又黑上一分。到最后,李少朝干脆就极没义气地交代了,这些都是徐先生的主意,见了唐将军话怎么说也是徐先生提前一句句教好的。

阿麦黑着脸离去,李少朝不由得松了口气,颠颠地又去寻徐静讨妙计,看看怎么能再要些马刀回来。阿麦气得大怒,却被徐静一席话便浇灭了怒火。

徐静极无耻地说道:“脸面这种东西不用就是浪费,再说了……”他捋着胡子,又不紧不慢地说道,“只有提前把斥候队装备好了,年后你才好用。”

阿麦听得一怔,下意识地问道:“过了年要有战事?”

徐静神秘地笑笑,瞅向阿麦,问道:“你怎么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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