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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连载』 《陆小凤之银钩赌坊》 古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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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8 18:16:26 | 只看该作者
  (二)
  屋子很大,生着很大的一炉火,陆小凤赤裸裸的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
  他一向认为穿着衣服睡觉,就像脱了裤子放屁一样,是件又麻烦、又多余的事。
  无论谁喝醉了之后,都会睡得很沉。
  他也不例外,只不过他醒得总比别人快些。
  现在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屋子里也是一片黑暗,他就已醒了,面对这一片空空洞洞、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痴痴的出了半天神。
  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非但不能向别人叙说,甚至连自己都不敢去想的事,也许为了要忘记这些事,他才故意要跟孤松拼酒,故意要醉。
  可是他刚刚睁开眼睛,想到的偏偏就是这些事。
  该忘记的事为什么总是偏偏忘不了?
  该记的事为什么总是偏偏想不起?
  陆小凤悄悄的叹了口气,悄悄的坐起来,仿佛生怕惊醒了他身边的人。
  他身边没有人,他是不是生怕惊醒了自己?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身边虽然没有人,屋子里却有人。
  黑暗中,隐约可见一条朦朦胧胧的人影,动也不动似的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坐了多久。
  “醉乡路稳宜常至,他处不堪行。”这人叹息着,又道:“可是这条路若是去得太多了,想必也一样无趣得很。”
  陆小凤笑了。
  无论谁都笑不出来的时候,他却偏偏总是会忽然笑出来。
  他微笑着道:“想不到阁下居然还是个有学问的人。”
  这人道:“不敢,只是心中偶有所感,就情不自禁说了出来而已。”
  陆小凤道:“阁下夤夜前来,就为了说这几句话给我听的?”
  这人道:“还有几句话。”
  陆小凤道:“我非听不可?”
  这人道:“看来好像是的。”
  他说话虽然平和缓慢,可是声音里却带着种比针尖还尖锐的锋芒。
  陆小凤叹了口气,索性又躺下去:“非听不可的事,总是不会太好听的,能够躺下来听,又何必坐着?”
  这人道:“躺下来听,岂非对客人太疏慢了些?”
  陆小凤道:“阁下好像并不是我的客人,我甚至连阁下的尊容还未见到。”
  这人道:“你要看看我?这容易。”
  他轻轻咳嗽一声,后面的门就忽然开了,火星一闪,灯光亮起,一个黑衣劲装,黑巾蒙面,瘦削如兀鹰,挺立如标枪的人,就忽然从黑暗中出现。
  他手里捧着盏青铜灯,身后背着把乌鞘剑,灯的形式精致古雅,剑的形式也同样古雅精致,使得他这个人看来像是个已被禁制于地狱多年的人,忽然受到魔咒所催,要将灾祸带到人间来的幽灵鬼魂一样。
  甚至连灯光看来都是惨碧色的,带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
  端坐在椅子上的这个人,也就忽然出现在灯光下。
×  ×  ×
  炉火已将熄灭。
  阴森森的灯光,阴森森的屋子,阴森森的人。
  他的衣着很考究,很华丽,他的神情高贵而优雅,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带着种发号施令的威严,可是他看起来,还是个阴森森的人,甚至比站在他身后的黑衣人更可怕。
  陆小凤又笑了,道:“果然不错。”
  这人道:“不错?我长得不错?”
  陆小凤笑道:“阁下这副尊容,果然和我想像中差不多。”
  这人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陆小凤道:“贾乐山。”
  这人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你见过我?”
  陆小凤摇摇头。
  这人道:“但你却认得我。”
  陆小凤微笑道:“除了贾乐山外,还有谁肯冒着风寒到这种地方来找我,除了贾乐山外,还有谁能用这种身佩古剑,劲气内敛的武林高手做随从?”
  贾乐山大笑。他的笑也同样阴森可怕,而且还带着种尖刻的讥诮:“好,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果然有眼力。”
  陆小凤道:“不敢,只不过眼中偶有所见,就情不自禁说了出来而已。”
  贾乐山笑声停顿,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也知道我的来意?”
  陆小凤道:“我情愿听你自己说。”
  贾乐山道:“我要你回去。”
  陆小凤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贾乐山道:“回到那软红十丈的花花世界,回到那些灯光辉煌的酒楼赌坊,回到倚红偎翠的温柔乡去,那才是陆小凤应该去的地方。”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是实话,我也很想回去,只可惜……”
  贾乐山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也知道你近来手头不便,所以早就替你准备好盘缠。”
  他又咳嗽一声,就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领着两条大汉,抬着口很大的箱子走进来。
  箱子里装满了一锭锭耀眼生花的黄金白银。
  陆小凤皱眉道:“哪里来的这许多阿堵物,也不嫌麻烦么?”
  贾乐山道:“我也知道银票比较方便,却总不如放在眼前的金银实在,要想打动人心,就得用些比较实在的东西。”
  陆小凤道:“有理。”
  贾乐山道:“你肯收下?”
  陆小凤道:“财帛动人心,我为什么不肯收下?”
  贾乐山道:“你也肯回去?”
  陆小凤道:“不肯。”他微笑着接道:“收不收下是一件事,回不回去又是另外一件事了,两件事根本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贾乐山笑了。
  他居然也是那种总是要在不该笑时发笑的人。
  “这是利诱。”他微笑着道:“对你这样的人,我也知道只凭利诱一定不成的。”
  陆小凤道:“你还准备了什么?”
  贾乐山道:“利诱不成,当然就是威逼。”
  陆小凤道:“很好。”
  黑衣人忽然道:“很不好。”
  陆小凤道:“不好?”
  黑衣人道:“阁下声名动朝野,结交遍天下,连当今天子,都对你不错,我若杀了你这样的人,麻烦一定不少。”
  陆小凤道:“所以你不想杀我?”

  黑衣人道:“不想。”
  陆小凤道:“我也正好不想死。”
  黑衣人道:“只可惜我的剑一出鞘,必定见血。”
  陆小凤又笑了:“这就是威逼?”
  黑衣人道:“这只不过是个警告。”
  陆小凤道:“警告之后呢?”
  黑衣人慢慢的放下铜灯,慢慢的抬起手,突听“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苍白的剑,仿佛正渴望痛饮仇敌的鲜血。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利器。”
  黑衣人道:“你在为自己叹息?”
  陆小凤道:“不是。”
  黑衣人道:“不是?”
  陆小凤道:“我是为了你,为你庆幸,为人庆幸时我也同样会叹息。”
  黑衣人道:“哦?”
  陆小凤道:“你身佩这样的神兵利器,却为贾乐山这样的人做奴才,你们自江南一路前来,居然没有遇见我那个朋友,运气实在不错。”
  黑衣人道:“若是遇见了你那朋友又怎样?”
  陆小凤道:“若是遇见了他,这柄剑此刻已是他的,你的人已入黄土。”
  黑衣人道:“你的口气倒不小。”
  陆小凤道:“这不是我的口气,是他的。”
  黑衣人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
×  ×  ×
  西门吹雪!
  白雪般的长衫飘动,一滴鲜血正慢慢的从剑尖滴落……
  闪电般的剑光,寒星般的眼睛。
  鲜血滴落,溅开……
×  ×  ×
  黑衣人握剑在手上,青筋暴现,瞳孔也突然收缩:“可惜你不是西门吹雪!”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剑已刺出,剑光如虹,剑气刺骨!
  惊人的力量,惊人的方位,惊人的速度!
  这样的利剑,用这样的速度刺出,威力已不下于闪电雷霆。
  有谁能挡得住闪电雷霆的一击?
  陆小凤!
  他还是静静的躺着,只从棉被里伸出一只手,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挟!
  这才是妙绝天下,绝世无俩的一着!
  这才是无与伦比,不可思议的一着!
  两指一挟,剑光顿消,剑气顿收。
  也就在这一瞬间,屋顶上的瓦突然被掀起一片,一个人猿猴般倒挂下来,双手一扬,三十七道寒星暴射而出,暴雨般打向陆小凤。
  这一着才是出人意料,防不胜防的杀手!
  只听“噗、噗、噗”一连串急响,三十七件暗器全都打在陆小凤盖着的棉被上。
  仅仅只不过打在棉被上。
  这样的距离,这样暗器的力量,本可透穿甲胄,却打不穿这条棉被,反而被弹了回去,散落满地。
  黑衣人看着自己握剑的手,倒挂在屋脊上的人却在叹息:“久闻陆小凤的灵犀一指妙绝天下,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惊人的内家功力。”
  陆小凤笑了笑,道:“其实我自己也想不到,一个人在拼命的时候,力气总是特别大的。”
  黑衣人忽然道:“这不是力气,这是真气真力。”
  陆小凤道:“真气真力也是力气,若没有力气,哪里来的真气真力?”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抚剑锋,又叹息了一声,道:“好剑!”
  黑衣人道:“你……”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我不是西门吹雪,所以剑还是你的,命也还是你的。”
  贾乐山也笑了。
  “这是威逼。”他微笑着道:“利诱不成,威逼又不成,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不回去?”
  这句话贾乐山好像听不见,又道:“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阁下无疑是英雄,美人何在?”
×  ×  ×
  美人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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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8 18:17:13 | 只看该作者
  (三)
  风吹过,一阵幽香入户。
  指甲留得很长的老家人,用一根银挖耳挑亮了铜灯,门外就有个淡装素服的中年妇人,扶着个紫衣少女走了进来。
  这妇人修长白皙,体态风流,乌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在灯光下看来,皮肤犹如少女般娇嫩,无论谁都看得出,她年轻时必定是个美人,现在虽然已到中年,却仍然有种可以令男人心跳的魅力。
  对男人们说来,这种经验丰富的女人,有时甚至比少女更诱惑。
  可是站在这紫衣少女的身旁,她所有魅力和光彩都完全引不起别人的注意了。
  没有人能形容这少女的美丽,就正如没有人能形容,第一阵春风吹过湖水时,那种令人心灵颤动的涟漪。
  她垂着头走进来,静静的站在那里,悄悄的抬起眼,凝视着陆小凤。
  她甚至连指尖都没有动,只不过用眼睛静静的凝视着陆小凤。
  陆小凤心里已经起了阵奇异的变化,甚至连身体都起了种奇异的变化。
  她眼睛里就仿佛有种看不见的火焰,在燃烧着男人的欲望。
  看见这少女,陆小凤才明白什么样的女人才能算做天生尤物。
  贾乐山舒舒服服的靠在椅子上,欣赏着陆小凤脸上的表情,悠悠道:“她叫楚楚,你看她是不是真的楚楚动人?”
  陆小凤不能不承认。
  贾乐山道:“看样子你好像很喜欢她。”
  陆小凤也不能否认。
  贾乐山轻轻吐出口气,道:“好,你随时要回去,她都可以跟你走,带着这口箱子一起走。”
  陆小凤也轻轻吐出口气,道:“那么你最好叫她在这里等我。”
  贾乐山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陆小凤道:“一找到罗刹牌,我就立刻回去。”
  贾乐山的脸色变了,道:“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肯答应?你究竟要什么?”
  陆小凤眼珠子转了转,道:“本来我是什么都不要的,可是现在,我倒想起了一件东西。”
  贾乐山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要司空摘星的鼻子。”
  贾乐山怔了怔,道:“黄金美人你都不要,为什么偏偏想要他的鼻子?”
  陆小凤道:“因为我想看看他,没有鼻子之后,还能不能装神扮鬼,到处唬人。”
  贾乐山盯着他,忽然大笑。
  他的笑声已变了,变得豪迈爽朗,仰面大笑道:“好,好小子,想不到我这次还是没有唬住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句话说出来,已无疑承认他就是司空摘星。
  陆小凤淡淡道:“我嗅出了你的贼味。”
  司空摘星道:“我有贼味?”
  陆小凤道:“无论是大贼小贼,身上都有贼味的,你是偷王之王,贼中之贼,那味道自然更重,何况……”
  司空摘星抢着问道:“何况怎么样?”
  陆小凤道:“我就算已醉得不省人事,除了你这种做小偷做惯了的人之外,别人还休想能溜到我屋里来,偷我的衣服。”
  他衣服本来是放在床头的,现在却已踪影不见。

  司空摘星笑道:“我只不过替你找个理由,让你好一直赖在被窝里,谁想要你那几件破衣服?”
  陆小凤道:“你当然也不想要我的脑袋?”
  司空摘星道:“你的脑袋太大,带在身上嫌重,摆在家里又占地方。”
  陆小凤道:“你想要什么?”
  司空摘星道:“想看看你。”
  陆小凤道:“你还没有看够?”
  司空摘星道:“你若以为我要看你,你搞错了,我只要看你一眼,就倒足了胃口。”
  陆小凤道:“是谁想看我?”
  司空摘星道:“贾乐山。”
  陆小凤道:“真的贾乐山?”
  司空摘星点点头,道:“他想看看你这个长着四条眉毛的怪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有多厉害?”
  陆小凤道:“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司空摘星道:“他已经来了。”
  陆小凤道:“就在这屋子里?”
  司空摘星道:“就在这屋子里,只看你能不能认得出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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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8 18:17:39 | 只看该作者
  (四)
  屋子里一共有九个人。
  除了司空摘星和陆小凤外,一个是身佩古剑的黑衣人,一个是犹自倒挂在屋梁上的暗器高手,一个是指甲留得很长的老家人,一个是紫衣少女,一个是中年美妇,还有两个抬箱子进来的大汉。
  这七个人中,谁才是真的贾乐山?
  陆小凤上上下下打量了黑衣人几眼,道:“你身佩古剑,武功不弱,又不敢以真面目见人,莫非你就是贾乐山?”
  黑衣人不开口。
  陆小凤却又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黑衣人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陆小凤道:“因为你的剑法虽然锋锐凌厉,却少了股霸气。”
  黑衣人道:“怎见得贾乐山就一定有这种霸气?”
  陆小凤道:“若是没有霸气,他昔年又怎么能称霸四海,号令群豪?”
  黑衣人又不开口了。
  陆小凤第二个打量的,是那猿猴般倒挂着的暗器高手,只打量了一眼,就立刻摇头,道:“你也不可能是他。”
  “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像贾乐山这样的人,绝不会像猴子般倒挂在屋顶上。”
  这人也不开口了。
  然后就轮到那指甲留得很长的老家人。
  陆小凤道:“以你的身份,指甲本不该留得这么长的,你挑灯用的银挖耳,不但制作极精,而且本是老江湖们用来试毒的,你眼神充足,内家功夫必定不弱。” 
  老家人神色不变,道:“莫非你认为老朽就是贾乐山?”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也不可能。”
  老家人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你不配。”
  老家人变色道:“不配?”
  陆小凤道:“贾乐山昔年称霸海上,如今也是一方大豪,他的饮食中是否有毒,自然有他的侍从们去探测,他自己身上,又何必带这种鸡零狗碎?”
  老家人也闭上了嘴。
  那两个抬箱子的大汉更不可能,他们粗手粗脚,雄壮而无威仪,无论谁一眼就可以看得出。
  现在陆小凤正凝视着那紫衣少女。
  司空摘星道:“你看她会不会是贾乐山?”
  陆小凤道:“她也有可能。”
  司空摘星几乎叫出来:“她有可能?”
  陆小凤道:“以她的美丽和魅力,的确可以令男人拜倒裙下,心甘情愿的受她摆布,近百年来称雄海上的大盗,本就有一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只可惜……”
  司空摘星道:“只可惜怎么样?”
  陆小凤道:“可惜她的年纪太小了,最多只不过是贾乐山的女儿。”
  司空摘星看着他,眼睛里居然露出种对他很佩服的样子,道:“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人。”
  剩下的是那中年美妇。
  “难道她是贾乐山?”
  “当然也不可能。”
  陆小凤道:“贾乐山三十年前就已是海上之雄,现在至少已该有五六十岁。” 
  这中年妇人看来最多也不过四十左右。
  陆小凤道:“据说贾乐山不但是天生神力,而且能勇冠万夫,昔年在海上的霸权争夺战中,总是一马当先,勇不可当。”
  这中年妇人却极斯文、极秀弱。
  司空摘星微笑道:“你说得虽有理,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陆小凤道:“哦?”
  司空摘星道:“你忘了贾乐山是个大男人,这位姑奶奶是女的。”
  陆小凤道:“这一点并不重要。”
  司空摘星道:“哦?”
  陆小凤道:“现在江湖中精通易容术的人日渐增多,男扮女,女扮男,都已算不了什么。”
  司空摘星道:“不管怎样,你当然也认为她绝不可能是贾乐山。”
  陆小凤道:“确是不可能。”
  司空摘星道:“但我却知道,贾乐山的确在这屋里,他们七个人既然都不可能是贾乐山,贾乐山是谁呢?”
  陆小凤笑了笑,道:“其实你本不该问这句话的。”
  司空摘星道:“为什么不该问?”
  陆小凤道:“因为你也知道,世事如棋,变化极多,有很多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已发生了,有很多不可能做到的事,现在都已做到,连沧海都会变成了桑田,何况别的事?”
  司空摘星道:“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这位姑奶奶本来虽不可能是贾乐山,但她却偏偏就是的。”
  司空摘星道:“你难道说他是男扮女装?”
  陆小凤道:“嗯。”
  司空摘星笑道:“贾乐山称霸七海,威慑群盗,当然是个长相很凶的伟丈夫,他若长得这么秀气,海上群豪怎么会服他?”
  陆小凤道:“也许你已忘了他昔年外号,我却没有忘。”
  司空摘星道:“你说来听听。”
  陆小凤道:“他昔年号称‘铁面龙王’,就因为和先朝名将狄青一样,冲锋陷阵时,脸上总是戴着个像貌狞恶的青铜面具。”
  他微笑着,又道:“狄青本是个美男子,知道自己的容貌不足以慑人,所以才要戴那种面具,贾乐山想必也如此。”
  司空摘星居然也闭上了嘴。
  那中年妇人却叹了口气,道:“好,好眼力。”
  陆小凤道:“虽然也不太好,马马虎虎总还过得去。”
  中年妇人道:“不错,我就是贾乐山,就是昔年的‘铁面龙王’,今日的江南善士。”
  说到“贾乐山”三个字时,他那张“风情万种”的脸,已变得冷如秋霜,说到“铁面龙王”四个字时,他眼睛里已露出刀锋般的锋芒,说完了这句话时,他就已变了一个人。
  他的衣着容貌虽然完全没有改变,神情气概却已完全改变,就像是一柄出了鞘的利剑,连陆小凤都可以感觉到他的杀气。
  ──杀人如草芥的武林大豪,就像是利剑一样,本身就带着种杀气。

  他凝视着陆小凤,接着又道:“但我却也想不通,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小凤微笑,道:“因为她。”
  他眼睛看着的是楚楚,每看到她时,他眼睛里就会充满赞赏和热情。
  贾乐山眼睛里却充满了狐疑和愤怒,道:“因为她?是她暗示你的?”
  看见贾乐山的表情,陆小凤笑得更愉快,悠然道:“你一定这么说也无妨,因为,她若不在这里,我一定想不到你是贾乐山。”
  贾乐山扶着楚楚的手忽然握紧,楚楚美丽的脸上立刻现出痛苦之色。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直到现在,他才能确定他们之间的关系。
  凶恶狡猾的老狐狸,温柔美丽的小白兔,贪婪的兀鹰,失去自由的金丝雀……
  他不忍再看她受苦,立刻解释道:“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无论走到哪里,男人们都会忍不住要多看她两眼的!”
  贾乐山道:“哼。”
  陆小凤道:“可是这里的男人们,却连看都没有看过她,甚至偷偷的看一眼都不敢,女人们天生就喜欢被男人看的,他们不敢看她,当然不是怕她生气,而是为了怕你,所以……”
  贾乐山道:“所以怎么样?”
  陆小凤道:“所以我就问自己,这里的男人都不是好惹的人,为什么要怕你?莫非你就是那杀人不眨眼的贾乐山?”
  贾乐山盯着他,忽然大笑,道:“好,说得好,想得也好。”
  陆小凤道:“你本不是来听我说话,你是来看我的,你要看看我是怎么样一个人?”
  贾乐山道:“不错。”
  陆小凤道:“现在你已看过了。”
  贾乐山道:“是的。”
  陆小凤道:“我是怎么样一个人?”
  贾乐山道:“你是个聪明人。”
  陆小凤笑道:“好,说得好。”
  贾乐山道:“你不但聪明,而且意志坚强,无论什么事都很难打动你,我想你若真的要去做一件事时,必定百折不回,全力以赴。”
  陆小凤道:“好,想得也好。”
  贾乐山道:“你是个很好的朋友,却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他目光刀锋般盯着陆小凤:“只可惜你不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只有死!”
  陆小凤道:“只有死?”
  贾乐山冷冷道:“非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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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夜更深,风更冷。
  黑衣人还是标枪般站在那里,白发苍苍的老家人又从身上拿出把小锉子,正在锉自己的指甲。
  屋梁上倒挂着的人,不知何时已落下,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贾乐山道:“你的确没有看错,他们三个人的确都是不好惹的,刚才你虽然接住了老三的一着杀手剑、老二的一手满天花雨,再加上老大,情况就不同了。”
  陆小凤看了看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道:“老大就是你?”
  白发老家人冷笑了一声,屈起手指,中指上三寸长的指甲,竟仿佛变得柔软如棉,卷成了一圈,突又弹出,只听“嗤”的一声,急风响过,七八尺外的窗纸,竟被他指甲弹出的急风刺穿一个小洞。
  这根指甲若是真的刺在人身上,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陆小凤也不禁喝一声彩:“好!好一着弹指神通,果然不愧是华山绝技。”
  老家人冷冷道:“你的眼力也果然不差。”
  陆小凤叹息着道:“崆峒的杀手剑、辛十娘门下的满天花雨,再加上华山的弹指神通,看来我今天好像已真的非死不可。”
  司空摘星忽然笑了笑,道:“别人说你眼力不差,我却要说你眼力不佳。”
  陆小凤道:“哦?”
  司空摘星道:“你只看出了他们三个人的武功来历,却忘了这里还有两个可怕的人。”
  陆小凤道:“我没有忘。”
  司空摘星道:“你有没有算上我?”
  陆小凤道:“没有。”
  司空摘星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眼中看来,你非但一点也不可怕,而且很可爱。”
  司空摘星笑了。
  陆小凤道:“你想不到我居然会说你可爱?”
  司空摘星道:“我也想不到你居然看得出这位楚楚姑娘的可怕。”
  陆小凤笑道:“我也看得出她的可爱。”
  可爱的人,岂非通常都是可怕的?
  ──这句话你也许不懂,可是等你真的爱上一个人时,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司空摘星道:“有句话你一定还没有听说过。”
  陆小凤道:“什么话?”
  司空摘星道:“楚楚动人,夺命追魂。”
  陆小凤转过头,看看楚楚,摇着头叹道:“我实在不信你有夺命追魂的本事。”
  楚楚嫣然一笑,道:“我自己也不信。”
  她的笑如春花初放,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但她的出手,却比赤练蛇还毒。
  就在她笑得最甜时,她已出手,金光一闪,闪电般刺向陆小凤的咽喉。
  她用的武器,就是她头发上的金钗。
  陆小凤已准备出手去夹,他的出手从不落空。
  可是这一次他的手刚伸出,就立刻缩了回去,因为就在这金光一闪间,他已发现金钗上竟带着无数根毫毛般的芒刺。
  他出手一夹,这根金钗虽然必断,钗上的芒刺,却必定要刺入他的手。
  刺上当然有毒,他的对头们想用这种法子来对付他的,楚楚已不是第一个。
  陆小凤至今还能活得好好的,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运气。
  他的眼睛快,反应更快,手缩回,人也已滑开,金钗堪堪擦着他的脖子划过。
  楚楚手腕一转,金钗又划出。
  这根金钗短而轻巧,变招当然极快,霎眼之间,已刺出二十七招,每一招划出的角度都令人很难闪避,每一招刺的都是要害。
  这位楚楚动人的姑娘手中的金钗,实在远比那黑衣人的利剑更可怕。
  只可惜她遇见的对手是陆小凤。
  她的出手快,陆小凤躲得更快,她刺出二十七招,陆小凤避开了二十六招。突然一反手,握住了她纤美柔细的手腕。
  手腕并没有断,陆小凤一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怎么能狠得下这个心来?
  她的心却够狠,腰肢一扭,突然飞起一脚,猛踢陆小凤的阴囊。
  这实在不是一个淑女应该使出的招式,谁也想不到,像她这么样一个温柔可爱的女孩子,会使出这么样恶毒的招式来。
  陆小凤却偏偏想到了,将她的手腕轻轻一拧、一甩,她的脚刚踢出,人已被甩了出去,勉强凌空翻身,跌进了贾乐山的怀抱。
  贾乐山皱了皱眉,道:“你受伤了没有?”
  这句话居然问得很温柔。
  楚楚摇摇头,慢慢的从贾乐山怀抱中滑下来,突然反手,手里的金钗笔直刺入了贾乐山的胸膛上。
  这变化非但陆小凤想不到,贾乐山自己更连做梦都没有想到。
  这无疑是致命的一击!
  贾乐山毕竟不愧是一代枭雄,居然临危不乱,居然还能出手,而且一出手就扼住了楚楚的咽喉。
  楚楚的脸已吓得全无血色,喉咙里不停的“格格”直响。
  贾乐山的手已收紧,狞笑道:“贱人,我要你的……”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嗤”的一响,一根三寸三分长的指甲,已点在他脑后“玉枕穴”上。
  这也是致命的一击!
  贾乐山手松开,狂吼翻身,扑向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
  可是他刚翻过身,又是一阵急风破空,十三点寒星打在他背脊上,一柄苍白的剑也闪电般刺过来,刺入了他的腰。
  四个人一击得手,立刻后退,退人了屋角。
  剑拔出,鲜血飞溅,贾乐山居然还没有倒下,一张很好看的脸却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一双很妩媚的眼睛也凸了出来,盯着这四个人,嘶声道:“你……你们这是为了什么?”
  黑衣人紧握着手里的剑,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也因用力而发白,却还是在不停的发抖。老家人和梁上客也在发抖。
  他们都已抖得说不出话。
  能说话的反而是楚楚,她咬着嘴唇,冷笑道:“你自己应该明白我们这是为了什么?”
  贾乐山叹出了最后一口气,道:“我不明白……”
  这四个字的声音越说越弱,说到最后一个字,已变成了叹惜。
  他不明白,死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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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8 18:18:48 | 只看该作者
  (六)
  灯光也已渐渐微弱。
  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甚至连呼吸声和心跳声都已停顿。
  贾乐山已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他来得很突然,死得更突然。
  陆小凤松开手,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里也捏着把冷汗。
  第一个开口的还是楚楚──这是不是因为女人的舌头天生就比男人轻巧柔软?
  她已转身面对着陆小凤:“你一定想不到我们会杀他。”
  陆小凤承认,他相信这种事无论谁都一定会同样想不到的。
  楚楚道:“你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杀他?”
  陆小凤迟疑着──不相配的姻缘,总是会造成悲剧的,这一点他并不是不知道,但他却宁愿让她自己说出来。
  楚楚脸上的表情果然显得既悲哀、又愤怒:“他用暴力占有了我,强迫我做他的玩物,又捏住了他们三个的把柄,强迫他们做他的奴才,我们早就想杀了他,只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
  贾乐山无疑是个极可怕的人,没有十拿九稳的机会,他们当然不敢轻举妄动。
  陆小凤道:“这次难道是我替你们造成了机会?”
  楚楚点点头,道:“所以我们不但感激你,还准备报答你。”
  陆小凤笑了。
  “报答”这两个字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通常特别有意义的。
  楚楚的态度却很严肃,又道:“我们知道你是去找罗刹牌的,也知道你根本连一点把握都没有,因为现在我们的条件还是比你好。”
  陆小凤道:“哦。”
  楚楚道:“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全力帮助你。”
  陆小凤道:“怎么帮法?”
  楚楚指着地上装满金银的箱子,道:“像这样的箱子,我们车上还有十二口,李霞并不知道贾乐山已了,也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我若冒充贾乐山,用这些钱去买李霞的罗刹牌,会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手。”
  楚楚叹了口气,道:“贾乐山至少有一点没看错,你的确是个聪明人。”
  陆小凤道:“但我却想不通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楚沉吟着道:“因为我们不愿让别人知道贾乐山是死在我们手里。”
  陆小凤道:“你们怕他的弟子来报仇?”
  楚楚笑了笑,道:“没有人会为他报仇,只不过……”
  陆小凤道:“只不过他是个很有钱的人,留下很多遗产,杀死他的人就没法子去分他的遗产了。”
  楚楚又叹了口气,道:“你实在聪明,简直聪明得要命。”
  陆小凤道:“你们既然没把握杀了我灭口,又怕这秘密泄漏,就只有想法子来收买我。”
  楚楚眨了眨眼,道:“这样的条件,你难道还觉得不满意?”
  陆小凤笑了笑,道:“只可惜这里有眼睛的人并不止我一个,有嘴的人也不止我一个。”
  楚楚道:“在这屋里的都是我们自己人,只有司空大侠……”
  司空摘星道:“我不是大侠,是大贼。”
  楚楚微笑道:“我们知道司空大贼是陆小凤的朋友,陆小凤若是肯答应,司空大贼是绝不会出卖他的。”
  司空摘星瞪眼道:“我说我自己是大贼,你也说我是大贼?”
  楚楚嫣然道:“这就叫恭敬不如从命。”
  司空摘星也笑了。
  他也是个大男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无论说什么话,男人通常都会觉得很有趣的。
  楚楚显然对自己的美丽很有自信,用眼角瞟着他,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司空摘星道:“司空大贼并不是陆小凤的好朋友,随时都可以出卖陆小凤,只不过司空大贼一向不愿惹麻烦,尤其不愿意惹这种麻烦,所以……”
  楚楚道:“所以司空大贼也答应了?”
  司空摘星道:“可是司空大贼也有个条件。”
  楚楚眼波流动,道:“什么条件?难道司空大贼要我陪他睡觉?”
  这句话说出来,简直比刚才她踢出那一脚更令人吃惊。
  司空摘星大笑,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若是睡在我旁边,我睡着了都会吓醒。”
  楚楚道:“那么你要我怎么样?”
  司空摘星道:“只要罗刹牌到手,就放过那四个女人。”
  楚楚道:“你说的是李霞她们?”
  司空摘星道:“嗯。”
  楚楚眨了眨眼,道:“你为什么这样子关心她们?她们陪你睡过觉?”
  司空摘星瞪着她,苦笑着摇头,道:“你看起来虽像个乖女孩子,但为什么说起话来就像个拉大车的?”
  楚楚嫣然道:“因为我每次说话的时候,总是会觉得很刺激、很兴奋。”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道:“我只问你,我的条件你答不答应?”
  楚楚道:“我当然答应。”
  司空搞星立刻站起来,向陆小凤挥了挥手,道:“再见。”
  陆小凤叫了起来:“我的衣裳呢?”
  司空摘星道:“屋子里有这么样一个女人,你还要衣裳干什么?你几时变得这么笨的?”
  他大笑纵身,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人已穿窗而出,霎眼间笑声已在三十丈外。
  屋子里不知何时已剩下两个人,陆小凤躺在床上,楚楚站在床头。
  她看来还是乖得很,又乖又温柔,不知怎地却又忽然问出一句令人很吃惊的话:“你想不想要我陪你睡觉?”
  陆小凤道:“想。”
  这次他非但连一点都不吃惊,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楚楚笑了,柔声道:“那么你就一个人躺在这里慢慢的想吧。”
  她忽然扭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才挥了挥手,道:“我们明天见。”
  “砰”的一声,门关上。
  陆小凤只有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在心里问自己:“我为什么总是遇见这些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事?……”

  他却不知道怪事还在后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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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8 18:19:39 | 只看该作者
第06章 松花江上


  (一)
  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在天边,在松花江上。松花江并不在天边,在白山黑水间。
  “拉哈苏”就在松花江之南,这三个字的意思就是“老屋”,它的名字虽然充满了甜蜜和亲切,其实却是个荒僻而寒冷的地方。
  每到重阳前后,这里就开始封江,直到第二年的清明才解冻,封江的时候,足足有七个月──多么长的七个月。可是这七个月的日子并不难过。
  事实上,老屋的人对封江的这七个月,反而充满了期待,因为这段时候他们的日子反而过得更多彩多姿,更丰富有趣。
×  ×  ×
  “拉哈苏究竟在哪里?”
  “在松花江上。”
  “江上怎么会有市镇?”
  “严格说来,并不是在江上,是在冰上。”
  “在冰上?”陆小凤笑了,他见的怪事虽多,却还没有见过冰上的市镇。
  没有到过拉哈苏的人,确实很难相信这种事,但“拉哈苏”却的确在冰上。
  那段江面并不宽,只有二三十丈,封江时冰结十余尺。
  久居老屋的人,对封江的时刻总有种奇妙的预感,仿佛从风中就能嗅得到封江的信息,从水波上就能看得出封江的时刻。
  所以他们在封江的前几天,就把准备好的木架子抛入江中,用绳子牢牢系住,就好像远古的移民,在原野上划出他们自己的疆界一样。
  封江后,这段河面就变成了一条又长又宽的水晶大道,亮得耀人的眼。
×  ×  ×
  这时浮在江面上的木架子,也冻得生了根,再上梁加椽,铺砖盖瓦,用沙土和水筑成墙,一夜之间,就冻得坚硬如石。
  于是一幢幢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房子,就在江上盖了起来,在冰上盖了起来,用不着三五天,这地方就变成个很热闹的市镇,甚至连八匹马拉的大车,都可以在上面行走。
  各行各业的店铺也开张了。
  屋子外面虽然滴水成冰,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陆小凤听来,这简直就像是神话。
  “在那种滴水成冰,连鼻子都会冻掉的地方,屋子里怎么会温暖如春?”
  “因为屋子里生着火,炕下面也生着火。”
  “在冰上生火?”
  “不错。”
  “冰呢?”
  “冰还是冰,一点也不会化。”
  冰一直要到第二年的清明节才会溶解,那时人们早已把“家”搬到岸上去了,剩下的空木架子,和一些用不着的废物,随着冰块滚滚顺流而下。
  于是这冰上的繁华市镇,霎眼间就化为乌有,就好像一场春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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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8 18:20:07 | 只看该作者
  (二)
  现在还是封江的时候,事实上,现在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陆小凤就在这时候到了拉哈苏。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因为现在他的身份不同,甚至连容貌都已不同。
  除了原来那两撇像眉毛一样的小胡子外,他又在下巴上留了一点胡子,这改变若是在别人脸上,并不能算太大,但是在他脸上就不同了,因为他本来是个“有四条眉毛的人”,现在他这特征却已被多出来的这点胡子掩盖了。
  这使得他看来几乎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江南的第一巨富贾乐山。
  他的派头本来就不小,现在他带着一大批跟班随从,拥着价值千金的貂裘,坐在带着暖炉的大车里,看起来的确就像是个不可一世的百万富豪。
  披着件银狐风氅的楚楚,就像是个小鸽子般依偎在他身旁。
  这女孩子有时疯疯癫癫,有时却乖得要命,有时候看起来随时都可以陪你上床去,可是你真想动她,却连她的边都碰不到。
  陆小凤也不例外,所以这几天他的心情并不太好。
  他是个正常而健康的男人,一天到晚被这么样一个女孩子缠着,到了晚上却总是一个人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发怔,你说他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岁寒三友还在后面远远跟着,并没有干涉他的行动。
  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陆小凤替他们找回罗刹牌,陆小凤变成贾乐山也好,变成真乐山也好,他们完全不闻不问,死人也不管。
  从车窗中远远看出去,已可看见一条亮得耀眼的白玉水晶大道。
  楚楚叹了口气,道:“这段路我们总算走完了。”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他虽然知道无论多艰苦漫长的路,都会有走完的时候,可是看到目的地已在望,心里还是觉得很愉快。
  赶车的也提起精神,打马加鞭,拉车的马鼻孔里喷着白雾,浓浓的白沫子沿着嘴角往下流,远远看过去,已可以看到那冰上市镇的幢幢屋影。然后夜色就已降临。
  在这种极边苦寒之地,夜色总是来得很快,很突然,刚才还明明未到黄昏,忽然间,夜色就已笼罩大地。
  光采已黯淡了的水晶大道,一盏灯光亮起,又是一盏灯光亮起,本已消失在黑暗中的市镇,忽然间就已变得灯火辉煌。
  灯光照在冰上,冰上的灯光反照,看来又像是一幢幢水晶宫殿,矗立在一片琉璃世界上,无论谁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都一定会目眩情迷,心动神驰。
  陆小凤也不例外。
  这一路上他不但吃了不少苦,有几次连小命都差点丢掉。
  但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若是时光倒流,让他回到银钩赌坊,重新选择,他还是会毫不考虑,再来一次。
  ──艰苦的经验,岂非总是能使人生更充足、更丰富?
  ──要得到真正的快乐欢愉,岂非总是要先付出艰苦的代价?
  陆小凤忍不住又轻轻叹了口气,道:“这地方假如就在你家的门口,随时都可以走过去,看来也许就不会有这么美了。”
  楚楚也叹了口气,道:“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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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8 18:20:42 | 只看该作者
  (三)
  夜,夜市。
  市镇在冰上,在辉煌的灯火间,屋里的灯光和冰上的灯光交相辉映,一盏灯变成了两盏,两盏灯变成了四盏,如满天星光闪耀,就算是京城里最热闹的街道也比不上。
  街道并不窄,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车马行人熙来攘往,茶楼酒店里笑语喧哗,看看这些人,再看看这一片水晶琉璃世界,陆小凤几乎已分不出这究竟是人间?还是天上?
  走上这条街,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家小小酒铺,因为就在那块“太白遗风”的木板招牌下,正有个穿着紫缎面小皮袄的大姑娘,在笑眯眯看着他。
  这位姑娘并不太美,笑得却很媚,很讨人欢喜,一张圆圆的脸上,笑起来时就露出两个很深的酒窝,一双不笑时也好像笑眯眯的眼睛,一直盯在陆小凤脸上。
  楚楚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道:“看来她好像对你很有意思。”
  陆小凤道:“我根本不认得她!”
  楚楚道:“你当然不认得,但我认得。”
  陆小凤道:“哦?”
  楚楚道:“她姓唐,叫唐可卿,每个人都觉得她可以亲近,你好像也不例外。”
  陆小凤笑道:“你对她好像知道得不少。”
  楚楚道:“当然。”
  陆小凤道:“但她却好像不认得你?”
  楚楚眨了眨眼,道:“你猜猜看,我是怎么会认得她的?”
  陆小凤道:“我猜不出,也懒得猜。”
  楚楚道:“贾乐山做事一向很仔细,还没有来之前就已把她们四个人调查得很清楚,还找人替她们画了一张像。”

  陆小凤皱眉道:“难道她也是被蓝胡子遗弃的那四个女人其中之一?”
  楚楚道:“她本来是老二,也就是蓝胡子的二姨太。”
  陆小凤忍不住想回头再去看她一眼,却看见了另外一个女人。
  这女人正从对面一家专治跌打损伤的草药店走进唐可卿的小酒铺,她穿的是套黑衣服,身材很瘦小,脸上总是带着种冷冷淡淡的表情,好像全世界每个人都欠了她三百两银子没还。
  无论怎么看,她都绝不是那种引人好感的女人,却偏偏很引人注意,她和唐可卿正是两种绝不相同的典型,两个人却偏偏是朋友,而且是很熟的朋友。
  楚楚道:“你是不是对这个女人很有意思?”
  陆小凤苦笑道:“我也不认得她。”
  楚楚道:“我也认得她。”
  陆小凤道:“难道她是……”
  楚楚道:“她姓冷,叫红儿,本来是蓝胡子的三姨太。”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蓝胡子倒真是个怪人,要了那么样一个甜甜蜜蜜的二姨太之后,为什么还要娶这么样一个冷冷冰冰的人做老三?”
  楚楚淡淡道:“冷冷冰冰的人,当然有她的好处,假如有机会,你也不妨去试试。”
  陆小凤忍不住又回头去看,却看见两条大汉扶着个摔了腿的人走到那草药店门口,大声道:“冷大夫在哪里?快请过来。”
  原来那位冷红儿居然还是个专治跌打损伤的郎中,也正是这草药店的老板。
  陆小凤笑道:“我倒真看她不出,她居然还有这么样一手!”
  楚楚冷冷道:“何止一手?她还有好几手哩!”
  陆小凤闭上了嘴,他终于发现不吃饭的女人在这世上也许还有几个,但不吃醋的女人却连一个也没有。
  楚楚却又笑了,眨着眼笑道:“其实蓝胡子的四个女人中,最好看的一个是大姨太陈静静。”
  陈静静?
  陆小凤听过这名字。
  “……拉哈苏那里的人,气量最狭小,对陌生的外来客总怀有敌意,除了两个人外,无论谁说的话你最好都不要相信……一个叫老山羊,是我父亲昔年的伙伴,一个叫陈静静……”
  他立刻想起了丁香姨叮咛他的话,他实在想不到陈静静也是蓝胡子的女人。
  楚楚用眼角瞟着他,悠然道:“你若想看看她,我倒可以带你去。”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知道她在哪里?”
  楚楚道:“她是李霞的死党,一定会留在赌坊里帮李霞的忙。”
  陆小凤道:“赌坊?什么赌坊?”
  楚楚道:“银钩赌坊。”
  陆小凤道:“这里也有个银钩赌坊?”
  楚楚点点头,道:“李霞就是跟我们约好了要在这里的银钩赌坊见面的。”
  陆小凤没有再问,因为他已看见了一枚发亮的银钩在风中摇晃。
  门也不宽,银钩在灯下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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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8 18:21:20 | 只看该作者
  (四)
  陆小凤推开门,从刺骨的寒风中走进了这温暖如春的屋子,脱下了貂裘,便随手抛在门后的椅子上,深深的吸了口气。
  空气里充满了男人的烟草味、酒味,女人的脂粉香、刨花油香……
  这种空气并不适于人们作深呼吸,这种味道却是陆小凤所熟悉的。
  司空摘星的确没有说错,他的确是属于这种地方的人。
  他喜欢奢侈,喜欢刺激,喜欢享受,这虽然是他的弱点,他自己却从不否认。
  ──每个人都有些弱点的,是不是?
×  ×  ×
  这赌坊的规模,虽然比不上蓝胡子的那个,赌客们也没有那边整齐,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式各样的赌,这地方也都有。
  陆小凤并没有等楚楚来挽他的臂,就挺起胸大步走了进去。
  他知道每个人都在注意他,看他的衣着,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位豪客,是个大亨。
  大亨们的眼睛通常都是长在头顶上的,所以陆小凤的头也抬得很高,但他却还是看见了一个人赔着笑向他走了过来。
  他并没有特别注意任何一个人,可是这个人的样子实在太奇怪,装束打扮更奇怪,就连陆小凤都很少看见这样的怪物。
  这人身上穿的是件大红缎子的宽袍,袍子上面还绣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朵,有些是黄的,有些是蓝的,有些是绿的,最妙的是,他头上还戴着顶很高很高的绿帽子,帽子上居然还绣着六个鲜红的大字:“天下第一神童。”
  陆小凤笑了。
  他当然认得出这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李霞那宝贝弟弟李神童。
  看见他笑,李神童也笑了,笑得半痴半呆,半癫半疯,摇摇晃晃的走过来,居然像女人一样向陆小凤请了个安,道:“你好。”
  陆小凤忍住笑,道:“好。”
  李神童道:“贵姓?”
  陆小凤道:“贾。”
  李神童眯起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道:“贾兄是从外地来的?”
  陆小凤道:“嗯。”
  李神童道:“却不知贾兄喜欢赌什么?天九?单双?骰子?”
  他样子看来虽然半疯半癫,说起话来倒还相当清醒正常。
  陆小凤还没有开口,后面已有个人替他回答:“这位贾大爷不是来赌钱的,是来找人的。”
  说话的声音温柔清脆,是个女人的声音,却不是楚楚,是个态度也很温柔,而且长得很好看的女人,楚楚正在她身后朝陆小凤挤眼睛。
  这女人莫非就是陈静静?
  陆小凤声色不动,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来找人的,当然也知道我找的是谁了?”
  陈静静点点头,道:“请随我来。”
×  ×  ×
  赌场后面还有间小屋子,布置得居然很精致,却看不见人。
  陆小凤在一张铺着狐皮的大竹椅子上坐了下来,道:“李霞呢?”
  陈静静道:“她不在。”
  陆小凤沉下了脸,道:“我不远千里而来找她,她却不在?”
  陈静静笑了笑,笑得也很温柔,柔声道:“就因她知道贾大爷来了,所以才走的。”
  陆小凤怒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静静道:“因为她暂时还不能和贾大爷见面。”
  陆小凤道:“为什么?”
  陈静静道:“她要我转告贾大爷,只要贾大爷能做到一件事,她不但立刻就来向贾大爷负荆请罪,而且还一定带着罗刹牌来。”
  陆小凤道:“她说的是什么事?”
  陈静静道:“她希望贾大爷先把货款交给我,等我把钱送到了之后,她就立刻会回来的。”
  陆小凤故意一拍桌子,道:“这算什么名堂?没有看到货,就得交钱!”
  陈静静还是笑得很温柔,道:“她还要我转告贾大爷,这条件贾大爷若是不肯答应,生意就谈不成了。”
  陆小凤霍然长身而起,又慢慢的坐下。
  陈静静微笑道:“依我看,贾大爷还是答应这条件的好,因为她已经将罗刹牌藏到一个极秘密、极安全的地方,除了她之外,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若不肯拿出来,也绝没有人能找到。”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她生怕我逼她交出罗刹牌,所以我一到这里,她就躲了起来?”
  陈静静并不否认。
  陆小凤冷笑道:“难道她就不怕我找到她?”
  陈静静笑道:“你找不到她的,她不愿见人的时候,谁也找不到她。”
  她笑得温柔,眼睛里却充满了自信,看来也是个意志很坚强的女人,而且深信别人绝对找不到李霞藏在哪里。
  陆小凤凝视着她,冷冷道:“就算我找不到,我也有手段要你替我去找。”
  陈静静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当然知道贾大爷的手段高明,只可惜我既不知道罗刹牌藏在何处,也不知道李大姐到哪里去了,否则她又怎么会把我留在这里?”
  她的态度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无论谁都看得出她说的不是假话。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我若想要罗刹牌,就非答应她的条件不可?”
  陈静静也叹了口气,道:“我那位李大姐,实在是位极精明仔细的女人,我们也……”
  她没有说下去,也不必再说下去,从这声叹息中,已应该可以听出她们也吃过李霞不少苦。
  陆小凤沉吟着,道:“我付钱之后,她若还不肯交货呢?”
  陈静静道:“这一点我没法子保证,所以贾大爷不妨好好的考虑考虑,我们已替贾大爷准备好了住处。”
  陆小凤霍然站起,冷冷道:“不必,我自己去找。”
  陈静静道:“贾大爷初到本地,连一个熟人都没有,怎么能找到房子?”
  陆小凤大步走出去,仰着头道:“我虽然没有熟人,可是我有钱。”
×  ×  ×
  楚楚当然一直都在他身旁,两个人一走出这银钩赌坊,楚楚就笑着拍手,道:“好,好极了。”
  陆小凤道:“什么事好极了?”
  楚楚道:“你那副样子装得实在好极了,活脱脱就像是个满身都是钱的大富翁。”
  陆小凤苦笑道:“其实我也知道贾乐山为人深沉阴刻,绝不会像这种暴发户的样子,可是我又偏偏装不出别的样子来。”
  楚楚道:“这样子就已经很好,我若不认得贾乐山,我一定也会被唬住的。”
  陆小凤道:“可是陈静静看来已经很不简单,李霞一定更精明厉害,我是不是能唬得住她呢?”
  楚楚道:“其实能不能唬住她都没关系,反正她认的是钱,不是人。”
  陆小凤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心里正在想,陈静静他已见过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能说出他是丁香姨的朋友。
  老山羊呢?
  就在他开始想的时候,一个人被人从酒楼里踢了出来,“叭哒”一声,摔在冰上时,又滑出七八尺,恰巧滑到陆小凤面前。
  这人反穿着一件皮袄,头戴着羊皮帽,帽子上居然还有两只山羊角,配着他又干又瘦又黄又老的脸,和那几根稀稀落落的山羊胡子,活脱脱正是一只老山羊。
  陆小凤看着他,脸上完全没有表情,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老山羊喘了半天气,才挣扎着爬起来,喃喃道:“妈那个巴子,就算老爷们没有银子喝酒,你们这小王八羔子也用不着踢人呀。”
  直等他骂骂咧咧,一拐一瘸的走远了,陆小凤才压低声音,吩咐楚楚:“叫辛老二去盯住他。”
  辛老二就是那轻功暗器都很不错的人,也正是昔年“花雨”辛十娘的嫡系子弟。
  那身佩古剑的黑衣人姓白,是老三,和华山门下那白发老人是结拜兄弟,只因为多年前做错过一件事,被贾乐山抓住了把柄,所以才不得不投在贾乐山门下,受了七八年的委屈,一直都翻不了身。这些话都是他们自己说的,陆小凤也就这么样听着,他是不是真的相信呢?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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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天长酒楼”其实并没有楼,却无疑是这地方规模最大、装修得最好的一栋房子。
  现在这房子已经变成陆小凤的,他只用几句话就谈成了这交易。
  “你们一天可以赚多少?”
  “生意好的日子,总有个三五两银子。”
  “我出一千两银子,你把这地方让给我,我走了之后,房子还是你的,你答不答应?”
  当然答应,而且答应得很快。
  于是挂在门口的招牌立刻就被摘下来,生意也立刻就不做了,半个时辰之后,就连床铺都已准备好,有钱的人做事岂非总是比较方便?
  最方便的是,这里本来就有酒有菜,而且还有个手艺很好的厨子。坐在升得很旺的炉火旁,几杯热酒喝下肚,陆小凤几乎已忘了外面的天气还是冷得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
  喝到第三壶酒的时候,辛老二才赶回来,虽然冷得全身在发抖,却只能远远的站在门口,不敢靠近炉火,他知道自己现在若是靠近了炉火,整个人说不定会像冰棍一样融化掉,若是将一双手泡进热水里,拿出来的时候说不定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陆小凤等他喘过一口气,才问道:“怎么样?”
  辛老二恨恨道:“那老王八本不该叫老山羊的,他简直是条老狐狸。”
  陆小凤道:“你吃了他的亏?”
  辛老二道:“他早就知道我在盯着他了,故意带着我在冰河上绕了好几个圈子,才回过头来问我是不是你要我去找他的?”
  陆小凤道:“你怎么说?”
  辛老二道:“他既然什么都知道了,我想不承认也不行。”
  陆小凤道:“现在他人呢?”
  辛老二道:“就在外面等着你,他还说,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找他干什么,既然你要找他,就应该由你自己去。”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管他是老王八也好,是老狐狸也好,看来他骨头倒是满硬的。”
×  ×  ×
  老山羊挺着胸在前面走着,陆小凤在后面跟着。
  看来他不但骨头硬,皮也很厚,好像一点也不怕冷。
  走出这条街,外面就是一片冰天雪地,银白色的冰河笔直向前面伸展出去,两岸上黑黝黝,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
  从那千万点灯光里走到这寒冷黑暗的世界中来,滋味实在不好受。
  陆小凤本来想沉住气,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现在却忍不住道:“你到底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老山羊头也不回,道:“带回我家去。”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到你家去?”
  老山羊道:“因为你要找我,不是我要找你。”
  陆小凤只有认输,苦笑道:“你家在哪里?”
  老山羊道:“在大水缸里。”
  陆小凤道:“大水缸是什么地方?”
  老山羊道:“大水缸就是大水缸。”
×  ×  ×
  大水缸的确就是大水缸,而且是个货真价真的大水缸。
  陆小凤已活了二三十年,却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水缸。
  事实上,假如他没有到这里来,就算他再活两三百年,也看不见这么大的水缸。
  这水缸至少有两丈多高,看来就像是一栋圆圆的房子,又像是个圆圆的帐篷,但它却偏偏是个水缸,因为它既没有门,也没有窗户,上面却是开口的,还有条绳子从上面垂下来。

  老山羊已拉着绳子爬上去了,正在向他招手,道:“你上不上得来?”
  陆小凤道:“我上去干什么?我又不是司马光,我就算想要喝水,也用不着爬到这么样一个大水缸里去。”
  他嘴里虽然在叽咕,却还是上去了。
  水缸里没有水,连一滴水都没有。
  水缸里只有酒,好大的一个羊皮袋里,装满了你只要喝一小口就保证会呛出眼泪来的烧刀子。
  老山羊喝了一大口,眼睛反而更亮了。
  水缸底乱七八糟的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兽皮,他抱着大酒袋,舒舒服服的坐了下来,才吐出口气道:“你见过这么大的水缸没有?”
  陆小凤道:“没有。”
  老山羊道:“你见过我没有?”
  陆小凤道:“也没有。”
  老山羊道:“但我却好像见过你。”
  陆小凤道:“哦?”
  老山羊道:“你就是贾乐山贾大爷?”
  陆小凤道:“嗯。”
  老山羊忽然笑了,摇着头,眯着眼笑道:“你不是。”
  陆小凤道:“我不是贾乐山?”
  老山羊道:“绝不是。”
  陆小凤道:“那么我是谁?”
  老山羊道:“不管你是张三也好,是李四也好,我只知道你绝不是贾乐山,因为我以前见过那老王八羔子一次。”
  陆小凤也笑了。
  他本来不想笑的,却忍不住笑了,他忽然觉得这老头很有趣。
  老山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好像也觉得他很有趣,只要见过陆小凤的人,通常都会觉得他很有趣的。
  陆小凤道:“我想请……”
  老山羊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李霞是个怪人,丁老大更怪,为了喜欢喝无根水,居然不惜卖地卖房子,花了两年多的功夫做成这么样两个大水缸,只为了夏天的时候接雨水喝。”
  陆小凤道:“丁老大就是李霞以前的老公?”
  老山羊点点头,道:“现在李霞虽然不见了,却绝对没有离开这地方,我可以保证她一定还躲在镇上,你若想问我她躲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打探这些事的?”
  老山羊道:“难道你不是?”
  陆小凤道:“你也已知道我是谁?”
  老山羊道:“我不必知道,也不想知道,不管你是谁,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又眯起了眼,眼睛里带着种诡谲的笑意,接着道:“我觉得你这人还不讨厌,所以就带你到这里来,告诉你这些话,假如你还想打听什么别的事,你最好找别人去。”
  陆小凤却又问道:“你说这样的水缸本来是有两个的?”
  老山羊道:“嗯。”
  陆小凤道:“还有一个呢?”
  老山羊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别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
  老山羊叹了口气,道:“我已经老了,老得几乎连自己贵姓大名都忘了,镇上的年轻人很多,年轻的女孩子也很多,无论你打听什么消息,都应该问他们去。”
  他闭上眼睛,又喝了口酒,就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好像已下定决心,绝不再多看陆小凤一眼,绝不再跟陆小凤多说一句话。
  陆小凤又笑了:“你知道我不是贾乐山,知道我认得丁老大的女儿,所以我提起她的名字时,你一点也不意外,你甚至还知道李霞并没有走,可是你却口口声声的说什么你都不知道。”
  他摇着头,又笑道:“看来辛老二倒没有说错,你的确不该叫老山羊,你实在是条老狐狸。”
  老山羊也笑了,忽然向他挤了挤眼睛,道:“你遇上我这条老狐狸倒不要紧,我只希望你莫要再遇上只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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